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大国师 -- 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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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一百年·镜中生

      一百年·镜中生(大国师系列)

        功名无望,大病初愈。陈东离了十方寺,水路陆路,一路向南,或走马,或乘船,流连名山大川,一晃眼两年过去。

        这路上,却遇见一个叫季胜的道士,说是要前往终南山隐居修道,陈东一见季胜,起了爱慕的心,于是相约同行。两人出则同车,入则共卧,不免有了缠绵之事,事后,陈东欢喜道:我原以为世间的乐事,要在女人身上找寻。谁知道男人身上的乐事,才是世间最大。”

        季胜收拾衣物,整理自己的衣冠,看着陈东,笑而不答。

        又过了些许时日,季胜拱手向陈东作别。

        陈东呜呼流涕,巾帕也不知道湿了几条,百般求恳挽回。

        季胜摸着陈东的头发,道:“我来见你,是要了却我们前世的缘分,今生,但凡,你有所求,我无有不依,无有不允的。”

        陈东一颗心空荡荡的难受,爽然若失,道:“那我们这些日子来的恩爱,全是空的无的虚的假的么。”

        季胜右手拉起陈东的手,左手往空中一招,于是身周杨柳舞动,一条条,千万条。陈东的袖子也轻柔的摆动起来。季胜道:“你知晓这风从那里来,又要到那里去。老实说,我也不晓得。我原是学佛的,摸过了轮回盘,这三界有情众生情爱的事,到过不过一百年,本不能长保。现下又向了道,学的,是长生久视之术。学成以后会如何,我也不晓得。只是,既然学了,我若是不遇见你时,前世的缘分到底难了,就像这风,不到了你的袖前,你到底不能知觉。我既然遇见你时,这风便过去了,又岂会再回来啊。”

        陈东凄然道:“哥哥,我的亲哥哥,你这是要我今日死在你面前,才说这样绝情的话么。怪力乱神,子所不语。六合之外,存而不论。所谓前生,我不晓得,我不信从。所谓今世,我眼睛看见,耳朵听见,这颗心,也感受得到。我原来爱过一个女人,那么的爱,她虽然从没有体贴我的意,虽然嫁入了王家,可是,我却知道,我是真的爱。就如这会,我爱你一般,哥哥,我这颗心,在你面前,你都看见,岂是虚空,岂是你说没有便能没有的。我便是咬牙认了,可是这颗心,这伤,这疼,这痛,这激激烈烈的疼痛,难道便能如春风一样,过去了便不再回来。”

        季胜大笑起来,看着陈东在阳光下的手,剔透通明,有如白脂玉,道:“也罢,情之为物,本为你辈所设。俗世却要有你这般的痴人,才见情真。我便陪你再走上一程,也让你见识仙家的体面。”说到这一时,季胜的身后出现三个人,一个白衣胜雪的男子,手抱古琴。一个黄衣如菊的女子,玲珑无比。又有一位是百衲灰衣的老和尚,瞎了眼,眼洞空空的深不见底。季胜向陈东介绍一位是本朝的大国师王威,另一位则是她的妹子,再一位则是他的师傅陈和尚,并向王威借了一面镜子。

        镜子向阳,照地有光。季胜一推手,将陈东送入镜子之中。

        长杨十里,说不尽江南的好山好水好风光。

        陈东一立脚,上下打量一下自己,尽然是两年前身背行李悠游山水的自己。一路南下,餐风饮露,晓行夜宿,非止一日,眼前双峰雄峙,耸入云表,正是两浙路溪口县北境的天目山,相传峰巅各有一池,左右相望,此地山明水秀,怪石嵯峨,烟峦滴翠,道家尊为第三十四洞天。

        陈东沿着山路又走了两里,前路立着一座小庙,屋檐上的瓦片都掉了大半,另一半瓦片上则长满野草,这等荒庙一路上见的多了,人间不安,天上的神仙也自然跟着倒霉。庙门前有一口水井,陈东不禁大喜,他又饥又渴,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拂去井边一块卧牛石上的叶子,一屁股坐了下来,只感到脚底板麻辣辣的好不难受,抓起脚底看时,高高的起了水泡。此时清风徐徐,熏的人有如中酒,便似在云气中蒸腾四走,陈东闭了眼睛,坐了好一会儿,想了半天,才想起自己想干什么,当下解开身后的包裹,包裹还有几天前在一个小镇上买的干粮,在井边摊开。

        陈东井边转了一转,提了提轱辘上绳索,井绳倒是老长,却没了水桶,想着也许庙里头藏着,当下一推庙门,匡当一声,半个庙门就重重的摔出一声巨响,空山寂寂,倒把他唬了一大跳,陈东扪着胸口,心道:各路神仙,小子不过打一口水,有怪莫怪。此时天色昏黄,归鸦躁晚,光影从庙顶上透空而下,照的庙里的事物明的更明,暗的更暗。陈东抬头仔细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楚神坛上供奉的是除三害的周将军,陈东小时候染过一场恶疾,久医无效,有人说是被五通神缠上的缘故,又说被五通神缠上的病人,亲自睡在周将军庙,渐渐的也便好了。他父亲听了,背着他,跋山涉水,一路上,只要看见周将军庙,便让他在里头睡上一宿,几百里一直背到宜兴周将军的故里,让他在宜兴周将军庙里着实睡了十几天,说来也奇,竟康复了,是以他父亲常说儿子的这条命是周将军给的,每年总有一两日,拉上陈东,到周将军庙叩谢神恩。

        陈东怔怔看了好一会儿周将军的神像,满是污垢,起了清理打扫的念头,当下在庙中转了一转,于神幔后面找着一柄扫帚,他手足并用,爬上神坛。却见周将军的神像后头,一把雪亮的钢刀跳了出来,陈东吃了一惊,整个人从神坛上直直摔了下来。那手执钢刀者是个四十多岁的道士,头上帮着黑巾,黑巾正中绣着太极图样,那道士一把刀缠头绕颈的一阵乱舞,口中大喊大叫道:“那里来的小蟊贼,敢在九华山道爷的头上动土。滚,滚,快滚。”

        陈东口中也是一叠声道:“道爷饶命,道爷饶命。”一心想着爬起来,赶紧逃命要紧,偏生两条腿抖个不住。那道士见他不动,声音更是一声声的高上去,突然“啊”的一声,整个人慢慢的软倒在神像之旁,手中钢刀一滑,从神坛上掉下,直插入陈东的两条大腿之间。这时,神像后又转出一个道士打扮,白白胖胖,年岁也是四十上下,两只手不停的摇动的那昏过去的道士的身子,惶道:“赵老,你怎么了,你醒醒啊。赵老,你别吓我。”跟着又是掐人中又是扯耳朵,却眼见神坛下的陈东慢慢的站起来,拾起地上的钢刀,眼睛正恶狠狠的瞪着他,那胖道士道声苦也,心下不知高低,把身子直往后缩,缩不进一丈,身后便是墙壁,口中想喊:“好汉饶命。”可是怕的厉害,声音提到了嗓子,到底一句话也挣不出。

        陈东握住钢刀,看着那胖道士偎墙而立,汗出如浆,大是快意,心下突然涌起一股奇妙的心思,仿佛钢刀只一在手,则天下事再也没有什么可为与可不为。他甚至非常厌憎眼前的两个活人,想着,只要轻轻的一挥手,在这旷野中,除了老天爷,又有谁知道是他下的手呢?陈东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刀,他用上了两只手,握的是那么的紧,左手能感觉到右手上的汗,右手能感觉刀柄上的粘稠,那还是汗。正所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他抬起了头,又感觉,杀一两个人,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更感觉,为了了解这样的感觉,杀上一两个人,想来未尝不可,并不是一件值得大惊小怪的东西。

        

        陈东在想,他是那么爱着季胜,为什么他会站在这里呢,拿着把刀,对着这样的两个人。眼前,季胜的身影如梦如幻,一时微笑,一时蹙额。他原以为全世界是爱他的,也应该爱他。可是,季胜一推手,便能轻易的撇下他。一想到这里,有千种百种的不甘心。

        陈东的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终于“啊”的一声大叫,对着身周的虚空一阵乱劈乱砍,口中道:“杀,杀,我要杀。”神坛上那昏过去的道士悠然醒来,原来刚才那道士喊的声音过于凄厉,一口气接不上,是以晕了过去。这会儿见陈东两眼血红,狂态大发,心下大急,伸出两根手指,道:“你……你……你……。”还没你出个子丑寅卯来,头一歪,又晕了过去。而偎墙而立胖道士刚有点指望,至少有个人死在他前头的指望又破灭了,更是面如土色,上身不动,两只脚却不断的踢着那晕倒了道士的脑袋,只盼把他踢醒过来。

        “哚”的一声,陈东手中钢刀已经砍中神坛前的供桌,牢牢的咬住桌面,他用力扯拔不出,整个身子倒往桌子撞过去,额头重重的受了桌角一下,登时天旋地转,气力全无的晕死过去。

        夜色如水,南方的入冬前的天气,寒气自是一天比一天重,陈东醒过来的时候,明月满怀,耳边响着劈劈啪啪的拨柴烧火的声音,他才一转过头,腰间就受了重重的一脚,有个人声怪里怪气,道:“奶奶的,那里冒出来的小兔子爷,竟敢吓唬我们家老爷。”正是那个晕死过两次的道士,另一个白胖的道士则坐在庙里的火堆之旁,一边拨着火头,一边骂那个晕死过两次的道士,道:“黄牛能耕田,水牛不值钱,你别在那里吹牛了,你这个狗奴才,白养你了。”,那晕死过两次的道士登时一张脸涨的通红,好不难看。陈东不免有点好奇,道士里自然有职份高下,却不曾听说有主仆之分。

        白胖道士又向陈东道:“屈指算来,过得几日,便是立冬时节,小哥想是冷醒了吧。也过来靠着火头,活暖活暖。”又从腰间解下一个小葫芦,道:“吃酒吃酒。”

        陈东有些犹豫,到底还是抗不住寒,搓了两下手,拢了上来。连道:“老先生客气,老先生客气。”白胖道士道:“小哥眼光了得,居然看的出我读过几本书,是个文人,只是,叫我先生,那不敢当。”,一只手乐得下死力气重重的拍在坐在他旁边的另一个道士的大腿上,那白胖道士竟全没想到其实除了私塾的学究被尊为先生之外,乡下人对道士也是这个称呼。陈东早寻思他们两个未必是真道士,眼见果然,看着白胖道士手为之舞,足为之蹈,倒不好纠正,只好一口一个先生的叫下去。

        三人坐了一处,白胖道士告诉陈东,他姓范,单名一个忭字,是信州人,广有梁田百顷,算的上是个小财主,他把他的名字比画的半天,就是汴京的汴,一边的三点水换成竖心旁,俗话说百里不同音,范忭的官话咬字不清,好一会陈东才明白过来,范忭已经不知道拍了多少次大腿,当然,又都是拍在那晕倒两次的道士的腿上。范忭又介绍道:“他姓赵,赵有初,是我的……我的……。” 范忭重重的咳的一下,道:“算是我的师傅,你就叫他赵先生吧。”神色间似乎深以为耻,陈东轻声的喊了声“赵先生。”道:“我听说信州沦于山贼之手,不知现下情形如何?”  

        原来两浙路时局大坏,山贼宋君谟自称大将军,平而复反,反而复平,两年以来,官府铁骑四出,耳目如雨,更有那滑胥刁吏,就中取事,上下其手,肆施淫威,罗织构陷,多少良民,一言不慎,轻则破财,重则灭门。陈东仔细打听,才知道现下已非父辈口中的清平世界,更是谨言慎行,江南虽然残破,于涉世不深他却是个花花世界,观之不足,这时只能收拾起自己好奇心,急急赶路,一路上除了打尖投宿之外,不敢流连。现在他听得范忭自称是信州人,不免随口提起,其实他连信州位于何处,也并不是很清楚。

        “如何,还能如何,早平了,说来好险,要不是老爷……我见微知著,妖人起兵之后,散尽家财,招募乡勇,那能御敌于家门之外,保全一境生灵。兵法有云,先为不可胜,恩,下一句,不恃敌人他女马的 的来不来,去不去,恩,总之一句话,恃吾有以待之。如果是靠官兵来救。”范忭运掌如刀,又在那赵有初的脖子上砍了一下。“老子的脑袋早就搬家。

        陈东喝了几口酒,身上渐渐回暖,道:“范先生博学多能,上马能武,下马能文,小生佩服。”他没有什么处世经验,却并不个傻瓜,察言观色,范忭十几句话之中,估计找不到一句落到实处,只是一来,范忭的自以为言语有趣有味,不忍拂逆了他的兴致,二来长夜漫漫,身上衣单如水,几口酒到底当不得寒气。

        范忭听了恭维,更是得意非凡,不免把府上帐房先生当日教的一些警句竹筒倒豆子的全滚了出来,“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之类的话,翻来覆去的说了几十遍,原来当日山贼兵败,信州吃紧,信州自蝗灾水灾之后,官库早已如洗,无钱无粮,知州只好强行摊派,此时城中饥民汹汹,一触即发,知州自然不敢再去盘剥老百姓,豪门权贵,那更不是小小知州惹的起的,最后只能在巨商富贾上打主意。范忭僻处信州乡下小镇,却也被逼捐了三百两,范忭算计三百两能盖几栋楼,能纳几房小妾,心疼的镇日抚膺叹息,迎风流泪,大骂山贼个个都是该死的贼。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小镇饥民成群结伙前去投奔山贼,临去之时,将范忭的田庄里历年积蓄的几千石粮食抢掠一空,范忭更是张皇无计,关起府门,与妻儿子女牛衣对泣。这一日却来一位壮士,便是赵有初,自称脚踢北海蛟龙,拳打南山猛虎,打遍南七北六十三路八百军州。范忭大喜过望,优礼相待,说来也奇,赵有初进了范府,便再没有饥民前来骚扰滋事,范忭自是倚若长城。赵有初除了一路“太祖长拳”,靠着一张嘴,打的虎虎有声,别的本事范忭没见过,他老老实实的向赵有初学了三个多月,越学越觉得自己英明神武,和家丁过招,一个打十个,打的家丁们满场哭爹喊娘,范忭更是向武之心日炽,死活硬磨着赵有初另传别的武功,殊不知赵有初技止此尔,便是太祖长拳在他的手中舞来,画虎而类犬,也只有三分模样,当下自推说学武之要,不过五个字,在精不在多,又说,太祖长拳乃是当世第一等一的武功,当年艺祖(宋太祖)仅仅凭着这路拳法,打下天下四百军州都姓赵。范忭那里肯信,想着赵有初一定藏私,两人纠缠的一个多月,赵有初虽是个骗子,也被范忭纠缠的全身发毛,如果不是舍不得每日里的大鱼大肉,早就做土行孙了。最后只好在一次比试中,装模做样的败给范忭,把“天下第一”的名号痛心的转交给范忭,不然还真不知该如何了局。照着赵有初的心思,范忭既然夺得了天下第一,自己这个天下第二总该可以在范府养老了,不曾想,范忭镇日和庄客打熬力气,较量棍棒,越练越是心热,金钱也不喜了,女色也不好了,张口闭口就是要与天下英雄见面。更兼山贼被信州官兵杀的大败亏输,他的几个投军的庄客作战有功,升了官,回到乡下,见了他这个旧日老爷,都翻着白眼不鸟他,气得他也直翻白眼。范忭几次三番要动手,赵有初拦道:“老爷你现在是天下第一,和这般小人厮拼,岂不是辱没了一代武学大宗师的身份。”范忭想想也是,又咽不下这口气,叫来帐房、朝奉,先打了四十大板,问他们出个主意,朝奉道老爷有的是钱,不妨捐个功名,范忭大怒,道:“老子武功天下第一,岂能靠苞且出人头地,打,给我重重的打。”再把目光转向帐房,帐房磕头如捣蒜,道:“老爷,你还是打我吧。”范忭更是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狂叫道:“ 打,给我往死里打。”一个执刑的家丁和帐房素来交好,这时突发奇想,道:“有听说过文状元,难道就没有武状元么?”帐房朝奉如聆玉音,齐声道:“老爷的武功天下第一,高中状元,自是意料中事。”

        范忭于是立定主意,收拾行囊,带上“天下第二”,便从信州动身,前往京城参加武举,临行之前,妻子儿女痛哭流涕,他却捻着几根稀疏的胡须,想象着春闺得意,官拜大将军,分君父之忧,北吞匈奴,南灭交趾 至于东征么,好象帐房先生没说东边有什么国家,话本不是有薛仁贵征东,三箭定天山,恩,一定有个天山国,到时候,反正皇帝让他灭什么他就去灭什么,又想象着衣锦还乡之日,先派上盖上八栋楼房,在帝京纳上八房小妾,生他个百子千孙。只可惜,范忭两人行经衢州,就和两个浮闲子弟为了争道,起了冲突,“天下第一”和“天下第二”被打的遍地找牙,两匹上等好马,一副百金打造的铠甲,更是假借不归。还好他的大老婆愚者千虑,竟有一得,将大票的交子藏于他贴身内裤之中,临行密密而缝,这才侥幸没被搜去。

        范忭经此一役,晓得道路不靖,生怕又成为强梁下手的目标,也不敢乘船骑马了。更知天外有天,武状元的功名于他是镜中之花、水中之月,就此打道回府吧,脸皮上到底抹不开,心有不甘,再则说,不往京师走上一遭,亲眼目睹胜朝的风采,日后必引为生平一大憾事,因此上,硬着头皮继续北上。只是意气消沉,每过勾栏酒舍,便留连三五日,从衢州至杭州不过几百里的脚程,倒走了一个多月。幸好身边有赵有初这个师傅,供他整天打骂出气。赵有初则想找个机会,将范忭内裤夹缝里的交子骗到手,也就忍气吞声,每次挨打挨骂,心下就对十方菩萨发下一次大誓愿,老子一定一次骗的你这老小子只能抓着裤带回家。他好几次行将下手,想着范忭反正已经是掌中之物,不妨一起到了京师,那时下手,犹又为晚,再者,象范忭这样容易糊弄的傻瓜,骗的省心省事省力气,天下难寻难觅,一朝决裂,未免可惜。两人虚与委蛇,各自将自家算盘拨的叮当响。不一日便来到天目山下,在山下的市镇,便听说天目出了一伙杀人如麻的贼寇,专门掳掠外乡客人,两人口中大言炎炎,都道:“一伙小蟊贼,何足道哉,何足道哉?”正午时分,真走到周将军庙前,山上的盗匪练操之声,响遏行云,估摸不下一两千人,两人吓的腿肚子转筋,偏生一路上彼此话说的大了,赵有初道:“要不是走了一整天,没了力气,我立马砍下山上贼首的首级,老爷,你说是不是?”说话间两人进了周王庙,范忭道:“帐房师爷说的好,学得文武艺,买与帝王家。等到晚上,老爷我回复了力气,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杀他个血流成河,鸡犬不留,以为乱臣贼子者戒。” 赵有初听了,道声苦也,心下咒骂道:“这个老而不死,只长肚子不长记性的乌龟蛋,衢州那两个小子教训的他不够狠。”口中却道:“不如等到今晚,趁着月明星稀,我们人衔刀,马衔环,前去窃寨。”他可全不记得,刀只有一把,马更是没有一匹。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把乡下傀儡戏讲三分的窃寨方略一样一样的搬演,正说到兴头上,庙门外响起了脚步声,虽然来者只有一个,怕就怕来的就是天目山上来的小喽罗。破庙之中,那有多少处藏得住人的所在,只好一起猫到周将军的神像之后。

        来人正是现在坐在一处烤火的陈东了。

        陈东听着范忭大吹法螺,略一琢磨,拼凑出个大概,肚子里笑的翻江倒海,好不难受,怕在火光被范忭看穿,便站起身来,范忭却以为他身上发冷,说道:“我的包裹里头衣服多有,正好予你一件。”

        陈东吃了几口酒,也不渴了,听他说的厚道,心上惭愧,想着这人虽然自吹自擂的嘴脸让人讨厌,其实却是个再老实不过的好人,道:“小人的包裹在外边,有些干粮。身上是有些冷,想是饿着的缘故。”

        范忭踢了赵有初一脚,道:“去,去把陈小爷的包裹取进来。”陈东忙道不用,自出去庙外取回包裹,凑着火光下面打开,突然想起一事,道:“你们说着山上有盗匪,怎么升着火,要是他们寻过来,怎么处?”

        范忭站起来,提起钢刀,舞出一团光来,道:“怎么处,来一个,杀一个。”陈东大不以为然,想着,就有一个过路的,就把你们吓的三魂去了二魄,哼。赵有初道:“我方才看过了,这庙的位置,处在山岰之中,周遭又有几十株大树,几十步之外,火光已经难见了。”

        范忭舞了两招,见没人问上一句,大是扫兴,一想火光这么小,三个人面对面坐着都面目不清,也难怪。自个嘀咕了一会儿,收刀走回原处,范忭从包裹中抖出一件衣服,前宽后窄,竟是一件道袍,陈东笑道:“我可不想出家。”

        范忭、赵有初也笑,赵有初道:“现时道路不靖,出门在外,穿上这一身,也不会有人为难。”陈东与范忭素不相识,陌路相逢,怎生受的起这份解衣推食的恩遇,他手上推辞,心下甚是感动。陈东着实推辞了半日,看见火光摇动范忭的身后的墙壁,壁上隐隐有着字迹,便转个话题,道:“咦,好象上面有字,却不知写些什么?”

        赵有初并不识字,依旧坐着,陈东与范忭一人举着一把火把,走到墙壁之前,却是一行用木炭涂写的歌谣——

        地上走着两脚羊

        不拉屎来不吃粮

        月光光,炕上躺

        人心一碗醒酒汤

        范忭大叫道:“好,好,真是好诗啊。”正想发表议论,庙外树木摇动,群鸟乱飞,“砰”的一声响,庙外几里处的山上,几十枚烟火冲上天空,照得天地一片光明,千万人众,同声呐喊。 

      • 家园 一百年·镜中生(2)

          

          陈东三人在庙中面面相觑,赵有初最先回过神来,几脚把火堆上的火踩熄,往神坛上爬去,突然,两手一个抓空,摔了下来,自是范忭在他身背用力,将他拉了下来。

          神像背后的位置并不宽裕,一下子挤进了三个人,虽是入冬时节,过不了一会儿,三人如入蒸笼,大汗淋漓。范忭是第一个挤进去,他身子又胖,最是难受不过。

          过了一会,陈东心思慢慢宁定,道:“我先出去看看。”

          范忭急道:“小兄弟,切切不可。”陈东道:“我想过,不论什么人,只要是路过了,总是先进这周将军庙看看。”赵有初道:“小哥的意思是咱们躲在这间庙里头,反而最不安全。”范忭惶急道:“那却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陈东道:“我方才进庙的时候看见,恩,赵先生也说过的,庙周围都是合围的参天大树,大家都爬到树上去,只要小心,想来即便有人经过这座庙,终不会特意仔细大树。”

          三人又小心商议了一会儿,终于一起出了周将军庙。照着陈东的意思,是一人爬上一颗树,老实呆着,不至于闹出太大的声响,范汴死活不肯落单,无奈之下,三人只好又挤在一株大树之上。

          周将军庙位于半山之上,三人上去的大树,正可俯见四方,这时山上缓缓的高升起几盏孔明灯,想来正是山贼的巢穴,刚才那一阵“官军劫寨”叫得极为慌乱,这时却一片静溢,听的见四野山泉淙淙,松涛阵阵,偶有鸟儿惊起,更增肃杀气象。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山下响起一片惨叫之声,赵有初虽是个江湖骗子,多少有些阅历,悄声道:“官军中了埋伏了。刚才山贼升的孔明灯,应该是个诱饵。”范忭道:“什么样的埋伏?”赵有初倒答不上来,随口道:“估计是陷马坑之类的。”

          山下的官军陷入混乱之中,陆陆续续的点起火把,陈东心道:“这群官兵也不知道谁带的队,真是蠢的可以。”他这念头刚刚升起,山上燃起无数火箭,同时射向山下的火把之处。初时还听的见官军哀叫之声连绵不绝,过了半个时辰,山下的哀叫久久才传来一声,赵有初道:“官军的人不多,应该撤退了。”范忭道:“你又怎么知道官军人不多?”赵有初懒得理会,道:“官军大败,再过一两个时辰,山贼应该会下山清理战场。”

          陈东道:“这里的贼匪这么凶猛,咱们不如回到山下,再找别的路去杭州。”范忭灵机一动,道:“山贼忙了一天,一定也要休息,等他们清理完战场,便是丑时,咱们正好趁此机会,无惊无险的越过天目山。”陈东和赵有初听了范忭一晚上的话,觉得只这一句象是人话,都有点好奇,不禁一起转过头看了范忭,范汴倒大不自在,咋巴了一下嘴唇,嘿嘿的陪起笑脸。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十四五个溃散的官军路过周将军庙,也不进庙,就在陈东三人躲藏的大树之下,坐下来休息。陈东见识过官军的凶狠,这当儿一个不慎,若然被发觉了,多半误会他们三人是山上的贼匪,到时只怕是死无葬身之地,他转过头看范忭、赵有初,三人人同此心,更是加倍小心。

          这些官军一路奔窜,好一会呼吸方才宁定,其中一个小声哭泣,慢慢的哭声越来越响,道:“二哥,你死的好惨啊!”其他官军纷纷上前解劝,无非是人死不能复生之类的话。那哭泣的官军嚎道:“大哥战死越州,三哥战死清泉洞,现在二哥又死了,娘啊,我可怎么回去看你,怎么回去看大嫂二嫂。”众官军皆为之恻然生感,勾动乡愁,再也说不上解劝的话,一个领头的官军解下腰间的葫芦,捏住那号哭的官军的鼻子,酒不断的往他嘴巴灌下去,又狠狠得甩了他两个耳光,然后甩了自己两个耳光,愤恨得将牙齿咬的咯咯响,道:“小胡,今天我们折了两百多个弟兄。弟兄的血一定要用山贼的血才能洗刷干净,日后攻破山寨,要是留下一个活口,我林保全就是一只狗,一只猪。”当下抽出钢刀,其他官军也跟着抽出钢刀,一刀又一刀的砍在大树上。

          树叶纷纷而下,众官军挥泪如雨,最后,无伤的搀扶着有伤,终于又都离开的周将军庙。

          范忭看着一众官军的身影消失,才知一将功成,则无数深闺梦里之人,尽为无定河边之骨,心中不禁恍然若失,当下随口问道:“这些官军也不知道是那一路的军马?”赵有初道:“瞧他们的服色,该是福建路枪仗手,不曾想在此处铩羽而归,嘿嘿,这山上的贼寇当真了得。”本朝兵制,大至有三:天子卫兵,拱卫京师,称禁军;诸州之镇兵,以备工役,称厢军;选于户籍或应募,使之团结训练,以为地方防守,则称之为乡兵。福建路枪仗手归属乡兵,本朝泰宁年间曾随安南道行营马步军都总管郭逵远征交趾,其部伍严整,出入轻捷,一可当十,当代天下步兵之精,无出其左。赵有初曾经在福建路招摇撞骗,被枪仗手缉拿得实,责打一百军棍,递解出境,是以口气中甚是幸灾乐祸。

          到了寅牌时分,陈东三人找寻偏僻小路,急急如漏网之鱼,惶惶似丧家之犬。

          月明星稀,出入人迹不到之处,风吹草动,脱离妖精往来之乡。

          天色将明未明之时,已离山上升放孔明灯处越来越远,估摸有十里之遥,三人抚膺喘息,喜动颜色,互相安慰了一番,都觉得逃出生天之乐,无与伦比。

          三人又转过一处山麓,前面不远处的小山坡上,立着十几间草屋,溪水之旁的柳树上,挑出个酒帘儿。三人包裹中的食粮早已吃完,此刻朝阳初升,望着小酒店上头缓缓升起的炊烟,肚子咕咕作响,待要上前,又觉得此处险地,居然有人开设酒店,大是可疑。

          这时一个少女头缠三丫髻,青衣素裙,从酒店中端着一个畚箕走出来,在酒店门口咕咕几声,登时十几只公鸡母鸡拥了上来,满场嘈杂,那少女抛完米粒,返身入内。 

          赵有初道:“看起来,不象是个黑店,进不进去。”

          范忭道:“活着也是一顿,死了也是一顿,索性做个饱死鬼。”

          陈东迟疑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三人进入店中,胸口都有如春风拂过,暖洋洋的一荡。方才三人远远观望,觉得这少女肩削腰弱,没想到近得前来,少女窈窕,十有五六,眉横着山,眼含着水,一点朱唇,时时含笑,一双俏眼,处处生情,竟是一等一的绝色。旧时行路酒肆,当垆女子,半为娼妓,范忭一路北上,着实结下不少露水姻缘,此刻他更是心摇神动,脑中描摹出无数种不堪,若不是碍着陈东在旁,早伸出禄山之爪,轻言调笑,无所不为。 

          那少女上前道:“不知几位客官要点什么,打尖啊还是住宿?”那少女双眼又大又圆,逼上前来,媚态横生,陈东只觉得颊红如火,忙低下头,心中隐隐不安,总觉得这女子的面容那里见过,名字那里听过,只是怎么努力想也想不起来,弹匣道:“先来点饭菜吧。”范忭已经拉住那少女的葱葱十指,道:“小姑娘如何称呼?姓甚名谁。”那少女眉头微微一皱,却没有收回自己的手指,道:“小女姓苏,贱名不足挂齿,没的辱没了道爷的清听。”范忭道:“原来竟是本家,正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又连声道:“不怕,不怕,辱得辱得,大是辱得。” 赵有初在范忭耳边低声道:“人家姓苏,老爷姓范,怎么是本家。”范忭道:“不都是草字头么,我们是草字头的本家。”

          赵有初眼光四射,一边墙上挂着的菜谱,荒山野岭,无非菜蔬鱼肉,价格高出寻常酒店四五倍,却也算是事理之常,只是到底放心不下,问道:“姑娘好大的胆子,听说左近便有一伙强人开山立柜,遮莫姑娘和山上贼人有亲。”

          这时酒店内传出几声咳嗽,甚是重浊,一个老人喊着,小小,来客人了。那少女应了声是,又说,爷爷,你还是好好歇息,我一个人应付的来,又转过头来,答那赵有初的问话:“无亲。”

          “有戚。”

          “无戚。客官不必多心,其实小女子在此开店,山上大王早已知闻,体恤我爷爷重病经年,不良于行,并不骚扰滋事,便是往来的客人,只要不出的这个门,绝无性命之忧。只是小店僻处荒郊,原先的几个伴当,也早已离去,若是招呼不周,还望见谅。”陈东三人听了,眼前这女子孝心一片,楚楚可怜,疑窦虽然一时未能尽去,但听到店中只一老一少,稍觉安心。

          又过了半个时辰,那女子方才备好酒菜,赵有初到底不放心,趁着那女子在厨房做饭的时候,悄悄潜入内室,果见一老人缠绵病榻,面如白纸,一条性命估计十成去了八成。而范忭在厨房和那女子纠缠了半日。陈东则坐在店中,翻看包裹里的书,默默背诵。

          饭桌上酒菜终于齐备,范忭便要下筷,赵有初在桌子踩了他一脚,招呼苏小小道:“姑娘好手艺,想来也该累了,不妨也喝上一盅。”

          苏小小眼睛转了一转,并不推辞,自斟一杯酒,又用筷子向桌子上的每道菜夹上一口,赵有初被识破心思,脸上不免略有惭色。范忭那里肯放了苏小小,双手往前一揽,却扑了个空。苏小小站起身来,回眸一笑,道:“客官们慢用。”自往内室去了,范忭更是心痒难熬,盘算着从东京回程,说什么也要把这小姑娘带回信州老家,纳为第八房小妾。

          三人吃了几口饭,内室中又是一阵激烈的咳嗽。隔了一会,苏小小走了出来,又给三人各自斟上一杯酒,自己先干了一杯,又将杯底往三人面前一亮,道:“店里好不容易来了客人,爷爷叫我敬上各位一杯水酒,顺祝各位一路顺风,心想事成。”

          陈东见范忭、赵有初一饮而尽,也端起酒杯,转念自己酒量一向不佳,只怕误了行程,却见苏小小向着他盈盈一笑,心中一荡,也把杯中的酒喝了,正想站起身来,再盛上一碗饭,身子一个摇晃,眼见那苏小小缓缓放下酒杯,鼓掌而笑,连声道:“倒也,倒也。”范忭、赵有初便有如中了魔咒,重重的伏倒在酒桌上,心知不妙,只是眼前一黑,下来的事情再也非他所知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东头皮一寒,醒来过来,发觉他被绑缚在酒店后一间草屋的柱子上,一个老头提着一盆水桶,往他的头上泼水。他转了转脖子,惊得呆了,赵有初和范忭身上衣服已被剥光,置于草屋中的两块门板之上,苏小小额头荧荧是汗,口咬尖刀一把,双手正用力撕开范忭的胸腔,不断将心肝脾肺肾扔向一旁脚下的木盆,而另一边的赵有初的胸腔里头,早已空无一物。

          陈东这半年来,生死之事见的多了,却是第一次看见人被当成畜生一样看待,心中一突,涌上莫名的悲哀,人到底和畜生并无区别,看透了这一层,脸上惊惧之色慢慢褪去,苟活了这些许日子,到底逃不过,又觉得自己其实早该死了。

          那泼水的老人撕开陈东的胸口,冷水一瓢一瓢的往陈东的胸口的泼去,笑眯眯的好不快乐,道:“孩子,忍上一忍,爷爷爱吃的是人心,这人心呢?热血裹着,须用这冷水把热血泼散了,到时候剜出来的心肝,生脆可口,人世间的美味莫过于此啊。只可惜你没这等口福,”边说着这话,边哼着歌谣,正是周将军庙中的那四句——

          地上走着两脚羊 

          不拉屎来不吃粮 

          月光光,炕上躺 

          人心一碗醒酒汤

        • 家园 一百年·镜中生(3)

            “爷爷。”苏小小不耐烦的喊道。

            “怎么了,我的乖孙女。”

            “爷爷要下手,便尽快,每回里做张做智,好玩么?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说不得,先告诉我的名讳,我姓苏,草头苏,苏小小,冤有头,债有主,呆会到了阎王殿上,小兄弟却莫错认了。” ”

            “好玩,怎么不好玩,好玩的都是活人,不是死人,小兄弟,我说的是吧。”那老人转过头来看着陈东。道:

            这小酒店正是天目山贼匪布置的耳目眼线,专一探听往来客商消息,若是成群结队,多有财帛,便报知山寨,寻趁下手。若是孤单客人,无财帛的,放他过去,有财帛的,用蒙汗药麻翻,了结性命,将精肉片坐羓子,肥肉煎油点灯。苏小小饶有智计,虽不会武功,却凭着自己的醇酒美色,和爷爷两人在此不知结果过多少人。方才苏小小给陈东三人斟酒的酒壶,有个名目,称为阴阳二气壶,酒壶内由一银片分为上下两层,上面一层乃是上等好酒,壶底置一环形机纽,略一旋转,则银片翻转,下面一层的蒙汗药水侵薄而上,赵有初也算老于江湖,一个不小心,终究着了道儿,不明不白的做了枉死之鬼。

            “爷爷,你还说,你再说,我都已经开剥了两个了。这生意要是一波一波的上来,要说也可气,爹娘怎么只生我双手双脚。”

            “我的孙女,四只手的尽有,那是乌龟,四只脚的也有,那是马,刀来。刀来。”

            苏小小把手上的剜心尖刀递给爷爷,皱了会眉头。老爷爷道:“我的好孙女,你又怎么了。”

            “爷爷,不对啊。”

            “那里不对了?”

            “不对就是不对,只是那里不对,我又说不上来。”

            “乖孙女,你再想想,爷爷等你这话可等久喽。”

            苏小小走到陈东面前,扯住陈东的下巴,望左边一扭,又望右边一扭,道:“我说呢?平常爷爷剥人心肝的时候,那个不是哭着喊着,你小子是哑巴?”

            陈东心叹命乖运蹙,望着屋梁,默不一言。苏小小看着他这副嘴脸,一肚子有气,她抬起膝盖,往陈东的胯下的那话儿重重一顶,陈东登时两眼翻白,惨叫出声,苏小小这才拍了拍手,喜滋滋的向着爷爷说道:“不是哑巴。原来是个不怕死的。”

            “杀人的遇见不怕死,我的乖孙女,你说爷爷该怎么处?”

            “那就整治他,整治到怕死为止。小子,怕不怕死,要是怕死,我爷爷就只有一种手段,要是不怕死,我爷爷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种手段,让你慢慢死。”

            陈东知道这当儿命悬人手,多说上一句,徒取其辱,更是两眼血红,咬紧牙关。苏小小大乐,扶着花骨朵一样的腰肢,道:“爷爷,咱们只能用刀子杀人,这个小子比咱们厉害啊,用眼珠子杀人。”

            老爷爷找了一张摇椅,坐了下来,一边把玩苏小小递给他的剜心尖刀,道:“咱们爷俩比比,看谁不用刀子,不用拳脚,恩,什么都不许用,好生的琢磨出个法子吓唬这小子,看看谁先让他开口说话。”

            “那我得和爷爷要个彩头?”

            “想要什么啊?”

            “我要爷爷不许再装病,做上一个月的饭。”

            陈东心中苦笑,想着自己连死都不容易,做人做到了自己这等田地,还不如作鬼,低下头来看时,苏小小方才杀人杀的全身是汗,前襟拉开了好大口子,透着热气,她原比陈东矮半个儿,只见一抹束胸之上,肤光胜雪,足可鉴人。陈东从不曾如此近距离的观望女人,现下生死关头,心防渐泯,由不得欲念大炽,胯下那话儿登时如钢似铁,高高的挺起,一张脸涨的好不通红。  

            陈东忍不住张口大叫,“啊”的一声,直欲将整个屋顶掀翻,老爷爷、苏小小见陈东叫的如此惊天动地,甚是错愕,苏小小立于陈东之旁,更是震的耳膜隐隐生疼,便又抬起膝盖想踢人,一眼瞄见陈东胯下情形,当即纵声大笑。

            苏小小好一阵子方才消停,十根手指有如抚琴,在陈东的胸前轻挑慢抹,荡去复来,眉间眼角,如怨如诉,天真百态。设非陈东亲见她杀人之情形,此刻已是色授魂与,不知人间天上。

            “乖孙女,可不许用手啊!”老爷爷一下又一下的拍着摇椅上的手靠。

            “这有何难!”苏小小出了草屋好一会,又回到老爷爷面前,伸出一个拳头,一指一指依次摊开,掌心中却是两根小小的秸杆,老爷爷大是好奇,道:“嘿嘿,你这是要给这小子挠痒痒吧。”

            苏小小嘻嘻一笑,走到陈东面前,将那秸杆支住陈东两眼的眼敛,道:“爷爷,下一个月的饭,你啊,那是做定了。”然后又后退几步,解开衣带,衣裳一件又一件的从她手中滑落,如云委地,须臾间只剩下贴身一件亵衣,陈东看的目瞪口呆,欲待合眼,已不可得。

            陈东喉结滚了滚,到底开口,道:“姑娘,这么大冷的天,衣服少一件有少一件的坏处,小心风寒。”他天性淳厚,如果不是苏小小对他羞辱太过,怨毒攻心,也不会说出这样刻薄的话。

            苏小小勃然大怒,上前狠狠的甩了陈东两个耳光,老爷爷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咳嗽个不住,道:“有人来了。是山寨的,昨天晚上闹腾腾的响了一夜,想来是和官兵打了一战,只不知结果如何。”顿了顿,又道:“爷爷认输就是了,没用的丫头片子,亏你想的出这样的法子,快穿上衣服,这事情要是被山寨的兄弟知道了,我这老脸真不知道往那里放。”

            “首领叫我来看你老人家了。”一个二十出头的结实壮汉,手提着一根哨棍,口中哼着下流的小调,推门而进。那壮汉左颊打着一个金印,上书“天目”二字,本朝官府对于捕捉到的杀人贼寇在量刑之后,不论其判处斩首或是流放,都先处以文面之刑,以防脱逃,俗称打金印,久而久之,亡命之徒反多以脸上打过金印为荣,每每行路相逢,互为剪拂,纵马剧饮,深相结纳。近年以来,民变蜂起,各地山寨的首领索性将自己部众都打上金印,官府的金印一般都打在额头之上,为了显示和官府的区别,山贼们金印则是打在左右脸颊,俗称“不要脸”。每回里起义,首领推说以此坚实部众聚义之心,其实不过是害怕裹胁徒众离散,用心和官府殊无二致。

            那壮汉向着老爷爷深深做了一揖,又偷眼瞄了苏小小,眼珠车轮子骨碌碌的乱转,道:“首领还说了,苏小小这小娘皮的年岁也有了,该找个婆家,有个后生心肝着实坏的给狗咬了吃去,我也一向瞅在眼里了。挺称我的心,我已是许了他……”

            苏小小笑嘻嘻的挨近他的身旁,道:“那后生姓张名宗顺吧。”然后重重的望着那壮汉的腿肚子就是一脚。那壮汉双膝扑通一声,借着势头跪倒在老爷爷的面前,道:“孙女婿参见过爷爷。”苏小小跳了起来,道:“乌龟儿子王八蛋,姑娘我今天非赏你几个大耳刮子,让你长点记性,别忘记了,你脸上的金印谁给你打上的。”

            老爷爷知道张宗顺每回来,总要和自己孙女口中不三不四一番,当下闭着眼睛,由着他们两个在这草屋中绕柱嬉闹,捉对儿厮杀。

            那张宗顺转了几圈,屁股着实留下了苏小小的几个脚印,看仔细了,除了门板上的两个死人,柱子后还绑着活人,道:“我这回下山,有正事,首领说了。臭小娘皮,别闹别闹。”

            老爷爷重重咳嗽一声,摆了摆手,道:“小小,去,去把煎好的药拿过来。”苏小小娇嗔道:“爷爷,你又拿病来压人。你这回可是输了我的,怎么能马上不认账。”老爷爷不理会她,自顾自的问张宗顺:“说吧,什么事。”

            张宗顺道:“传果毅武义神勇无敌柱国宋君谟宋大将军令。”他清了清嗓子,接着道:“好好的听则,这年底到了,关防紧了,官府又来罗嗦,你给咱家做好三件事,一是有什么消息,用响箭报上来。二是,看好咱自家山寨的兄弟,这回官兵极是厉害,弟兄打了胜仗,骄傲了,要不得,总之,咱家不准他们私自下山。三是弟兄也死了不少,要是遇见可心硬气的后生,象宗顺这样,别做成人肉馒头,那可糟蹋了,押上断金亭,听候发落。”

            老爷爷呆了一呆道:“不会吧,不是打了胜仗,怎么宋将军还这么小心。”

            张宗顺一屁股坐在赵有初的肚子,没想到赵有初胸腔是空的,整个屁股陷了进去,他的手一阵抓狂,站起身来,望赵有初的脸上踢了好几脚,才又坐下,道:“咱们这回是打了胜仗,可却是蚀本的胜仗。本来昨晚官军中了埋伏,又知道不过是四百多人的小队,宋将军就让大伙儿点齐了七百人掩杀下去,谁晓得那些官军虽败不乱,居然来个反埋伏,后来清点战场,官军死了两百一十三人,被俘虏了四十多人,其他的全逃了。”

            “这不是喜事么?爷爷你说,咱大头领起了这么个裹脚布一样长的称号。这不是糊弄人么?”苏小小撇了撇嘴。

            老爷爷道:“瞎胡闹,你懂什么,威严不肃,则号令不行,张小哥,小小是孩子心性,你别当一回事,回山后千万莫向宋将军说起。”

          • 家园 一百年·镜中生(4)

              张宗顺道:“我这颗心爱护妹子还来不及,怎么敢嚼这样的舌根子。”苏小小气哼哼的跑了出去,张宗顺向老爷爷接道:“而咱们昨晚一下子损失了三百多个兄弟,大伙儿想起来都后怕,要不是七百人后头有兄弟接应,自家的阵脚早先乱了,胜败那可真是难说的紧哪。之后,大将军一夜没睡,都在拷掠俘虏,才晓得,这四百官军归属福建路枪仗手,只是前锋,后面还有二千人,不几日便要前来攻打山寨,咱们今年天目山周围的年成不好,怕是借不了多少粮食,所以一下子裁撤了三分之一的人马,只剩下两千多人。你老倒说说,这仗怎么打,总之现在,整个山寨人心浮动,人人自危,嘿嘿,如果我脸上不是你老打的这块金印,我今天第一个开溜。”

              “那,拷掠出什么结果?”

              “那有什么结果,我也和官兵遭遇过七八回,这么死硬的,没见过,咱们大王本来还想招降他们……”

              “就没有几个怕死了。”

              “有,怎么没有,有四个,说起来也是咱们首领累了,疏忽了,忘了把那四个家伙从牢里提出来,今早我下山的时候,那四个家伙都被官军自个掐死在地牢里头。”

              两人又谈了一些山寨中的琐事,老爷爷道:“我这里还有个活人,你先押回山上去吧。”

              张宗顺走到陈东面前,收拳及腹,望陈东的肚子重重就是一拳,陈东痛得咬唇出血,翻了翻白眼,却不做声。张宗顺向着自己拳头吹气,道:“这小子骨头是什么做的,可真硬的很。就是他了。”

              张宗顺正要从柱子上解下陈东,苏小小端着一个火盆走了进来,道:“张大哥,你想要人,可也不能乱了山寨的规矩。”张宗顺嬉皮笑脸道:“哪能啊,我便是有胆子乱了山寨的规矩,也不敢乱了小妹的规矩。”

              苏小小放好火盆,从火盆中取出一根前端已然火红的铁条,往地上敲了几敲,敲出一星一点的火花,恶霸霸道:“那好啊,我的规矩是现在在这个屋子,谁要是再敢叫我一声小妹,我就再给他打上一个金印。”

              张宗顺吓了一跳,强笑道:“呵呵,我可不是已经有了一个金印。”

              “那就再加一个。”

              张宗顺知道这小姑娘喜怒无常,好多兄弟一不小心就吃了她的苦头,整个身子忙往柱子后头一缩,口中大姐,姨娘、奶奶的乱叫。苏小小扑哧一笑,手指着陈东道:“你给我按住这厮的头,让我盖个戳,然后你带着他,马上滚吧。”

              小苏奶奶要给陈东打金印,张宗顺那敢忤逆了她的意思,忙下死力气把陈东的头按在柱子上,免得陈东剧痛之下,头部胡乱摆动,那时候怕是连眼睛也不保。

              “哧!”的一声,陈东脸颊上白气蒸腾,他一声惨叫,昏了过去。张宗顺隐约见着那铁条上的阳文好像是三个字而不是自己脸上的“天目”二字,有点好奇,想着难道宋大将军又换了新的章程。这天目山寨寨主宋君谟本是越州豪强,只为细故杀人,举族迁于天目山下,占山据寨,已经十有余年。之前劫掠信州兵变,是以回师天目山固守。

              张宗顺看的仔细,登时笑得打跌。老爷爷走上前,大放雷霆,骂道:“不知死活的丫头。我上次叫你去城里更换铁条,可不是让你去更换铁条上的文字。”只是到底也忍不住笑,原来陈东的左脸虽然在烧伤之余,一片糜烂,看的出印着的却是“苏小小”三个大字。

              老爷爷举手要打苏小小一记耳光,心下到底不忍,拐了个弯,重重的拍了一下她的屁股,问道:“原来那铁条呢?”

              “没了。”

              “怎么没了!”

              “我扔了。”

              “扔了!,你,你胡闹。”

              “我怎么胡闹了,那会儿,谁叫你懒了,躺在床上装病,要是你拿下的人,爷爷爱打什么样金印,就打什么样。哼,这小子是我的利物,命都是我的,就该打上我的名字。”

              张宗顺看着她们爷俩越闹越僵,打个圆场道:“屁大点的孩子,宋将军大人大量,应该也不会计较的。要不,这小子爷爷还是留下做醒酒汤。”他话犹未毕,屁股上又重重的着了一记。苏小小喝道:”你才是屁打的孩子,你的屁股就是专门用来擦我的脚的。”

              老爷爷从怀中掏出一罐生肌养肉的秘药,用指甲挑出药末,敷在陈东的脸上,道:“平日里山寨予我们爷俩诸多好处,报答无从,眼下山寨大难,多一人多壮一分的声威,要是山寨破了,我那里还有好日子过,我又怎能只为自己打算,宗顺,你还是把这小子解上山去吧。”又让苏小小找出陈东的包裹,套回陈东的脖子上。

              此时艳阳高照,煮得张宗顺的脖子跑着滚着油珠子,张宗顺走在陈东的后头,想着奶奶的,都入冬了,这样的日子,也是希罕。偏偏押了个人,不能走快。陈东被绑住双手,一根绳子牵在张宗顺的手上,一个跄踉,险些栽倒,脸上急火攻心,更是摇摇欲坠。他的容貌毁损,并不痛心,只是想着从此被逼为匪,玷污父母清白名声,天地无容,更觉生而为人,便是世间大苦,热泪滚滚而下。

              陈东走的慢了,张宗顺一棍过来,走的快了,又是一棍,最后烦了陈东呼痛呻吟之声,撕下陈东一片衣服,堵住陈东的嘴巴。两人扪萝攀葛,匍匐徒行,陈东初始不知天目山是何形状,现下越登越高,渐觉泉声鸟语,云影天光,水之容山,山之邀水,天地间无一物不是倘徉相乐。而看那林回蹬转,奇峰沓来,有的直立一如仙鹤,有的静卧如雄狮,有的相向如作揖状,有的亭亭如盖,在这样的半山之间,让人忍不住揣摩起这山的蜿蜒起伏之势,凹凸向背之形,

              人间的美景,让陈东慢慢的压抑住痛苦。

              张宗顺一路打骂陈东,一边介绍山寨寨主的脾气性格和各色人等的职司,眼看这半山的断金亭子就在眼前,可在那里稍事歇息,

              “江湖中称名号,称名号,爷爷我,从来不用刀。千斤的鸟儿,胯下挑,胯下挑。”张宗顺唱到此处,一时忘了词,“挑”了半天,也没想出要挑出什么来,手中的哨棍扫了一下垂首前行的陈东,口中骂骂咧咧,该死的囚,害的爷爷忘了词。

              这时右边的小路飘出歌声,接着张宗顺的调子,唱道:“淫娃荡妇美娘娇,床上杯儿白又小,争夸爷爷我,酒中仙,好汉一条。”张宗顺看时,那人戴着一顶白毡帽,肩挑两桶水酒,却不是山寨上的伙夫李不可,更闻见空气中飘动的酒香,肚子馋虫作怪,忙跑上前去,道:“李哥哥慢行,多且洒杯水酒吃。”

              “却胡说,这是山寨上要的酒,那便给你。哥哥名字唤做什么啊,不可,就是不可。”

              “哥哥,这等渴杀人天气,说不可时,也得可了,不吃上一口,怎生有力气?”张宗顺说着,仗着和李打可一向交好,便跪了下来,死抱住李不可的大腿。道:“哥哥若是体恤我时,只说路上洒了罢。”

              李大可的肩膀一阵摇晃,看着张宗顺再胡闹下去,非得把两桶酒都掀倒了,只好道:“且住,且住。”他放下酒桶,掀开桶盖,道:“说好了,只一口。”

              张宗顺忙不迭点头,早把脑袋泡到酒桶里,李大可大急,欲待拉开他,那里拉的开,只索看他牛饮虎咽,尽了兴,方才拉开他,重重的踢了他七八脚,自己也喝了两口,又扛上酒,自顾往山上去了。

              张宗顺赶着陈东回到天目山寨,此时火烧云燃的四野不似人间。山寨寨门依山而立,扼险而建,十几个塔楼上站着手持弓箭的山贼,一个笑骂道:“宗顺,你个狗娘养的,幸好大将军刚刚起身,还不快往聚义堂去了,小心又挨棍子。”张宗顺好不得意,大大咧咧道:“十四郎,你们全家才挨棍子。”

              张宗顺提着陈东进了聚义堂,只见一堂站满了人,四十几个官军服色的自是昨天晚上俘虏了的,一个个站立厅中,骂不绝口,另有十几个,商贾也有,伙计也有,估计是山寨小喽罗到四近乡镇要道设伏,收割来的人稻子。张宗顺凑上前问堂中一个执事,执事言道,山寨这个月也不知道犯了那路凶神,原来软不拉叽的官兵也威猛了,连过往的客商也用朴刀戮死了六七个兄弟,又说这些过往的客商未时就解到山寨,大将军睡到现在不起。

              正说话间,聚义堂前有个小喽罗唱道:“果毅武义神勇无敌柱国宋大将军到。”,堂中众人纷纷往外看时,张宗顺忙趁着这会,狠狠得抽了自己两下嘴巴。执事的甚是好奇,瞪了他一眼。

              一个四十上下,脸泛红光的汉子,只往大堂上虎皮交椅走了过去,正是天目山的山寨之主宋君谟,厅上一众喽罗喊了声,大将军好。

              宋君谟缓缓落座,挥了挥手,道:“儿郎们好啊。”又侧过头,问一边执笔的孔目,道:“军师呢?”

              “军师说他今日偶染小恙,不能临事。”

              “狗屁小恙,说生病不就得了。你们文人的词儿,秋天树上的李子,又酸又多”

              “是是是。”

              宋君谟看了看厅中兀自大骂的众官军,轻道:“军师不在也好,老子也有半年没杀人了。”又问那孔目,山寨还有几个儿郎还没纳上投名状。”

              孔目见宋君谟目露凶光,汗流浃背,忐忑不安道:“大将军,尚有五十七人。”

              “都提上来。”

              

              官军中一个用肩膀蹭开山寨中的喽罗,越众而出,道:“大将军,我大你老母,只敢躲在小小的山寨中称王称霸,有本事和爷爷我大战三百回合,你这个狗都不如的东西,也配……”宋君谟看着那官军怒发冲冠,却面露一丝笑容,左手的指背轻敲虎皮交椅的扶手,突然之间,那官军扑倒在地,呻吟翻滚,厅上众人见他手不动、脚不抬,身不移,杀人于无形,都是大骇,却不知那虎皮交椅的扶手中暗藏机关,内蓄毒针,一拍即出。那官军直到孔目领进五十多个小喽罗,方才两腿一瞪,气绝身亡。

              宋君谟走到五十多个喽罗之前,从腰间抽出宝刀,喽罗们一起抽刀出鞘。宋君谟一刀将那气绝的官军割下首级,提在手中,穿行于众官军之中,传观一过,猛然暴喝道:“你们这群官狗,降是不降。”

              扑通一声,一个官军双膝一软,口中道:“降,愿降。”跟着流涕出声。

              宋君谟走到那官军之前,一脚将他踢翻,往地上重重吐了一口痰,道:“呸,咱们山寨要的是人,不是一只狗。”手起刀落,又将那个官军的脑袋割下来,也提在手上。

              宋君谟又转到一个官军之前,见那官军凛然不惧,喝道:“降,还是不降。”那官军口中“要杀便杀”,话犹未毕,宋君谟一刀又已将那官军的脑袋劈的高高飞起。

              宋君谟回到虎皮交椅上,朗声道:“官府称咱们是强盗,是山贼,是匪寇,为什么称咱们是强盗,是山贼,是匪寇,为什么,那是因为咱们会杀人,不会杀人、没杀过人,就不配是我天目山的兄弟,我的儿郎。咱们为什么昨天打不过官军,就是因为有些个儿郎,在家里舞弄刀啊剑的,通通只是在杀鸡杀猫,不是杀人。现在,孔目点的谁的名字,谁就到场下杀一个人。一人一个,机会不易得啊,儿郎们。”又转过头,对孔目道:“念。”

              孔目眼见这聚义堂上,转瞬间将成修罗之场,口中喃喃念道:“阮大眼。”

              宋君谟喝道:“大声些。”

              孔目只得大着声道:“阮大眼,出列。”

              一个喽罗手提钢刀,一脸跃跃欲试,走到一个官军,双眼滚圆,只往那官军的脖项砍了下去,那知用力不得其法,那官军喉咙虽断,一时未死,口中嗬嗬有声。阮大眼又抢上去,补上一刀,那官军头部摆动,却又砍中的鼻梁,叫声凄厉,声震屋瓦。阮大眼好不着慌,眼见的那官军在地上滚来滚去,更是胆气全消,手中钢刀一掉,正好洞穿那官军的小腹,那官军头一摆,总算死的透了。

              宋君谟大皱眉头,口上却高高的喝了声彩道:“好,一刀不成,两刀三刀,总能了结果敌人,各位儿郎,阮大眼从今而后就是你们一个肚子滚出来的兄弟。有着同一个爹,那就是我,宋君谟。”

              “胡文海,出列。”

              “陈式,出列。”

              “李名芳,出列。”

              “……”

              不多一会,聚义堂上血流遍地,官军和客商合计被杀二十余人。好多客商呜呼流涕,口呼饶命不绝,宋君谟却闭着眼睛,指背依旧一下一下的敲着扶手。陈东身边一左一右站着两条大汉,一个头戴毡帽,鬓发倒卷,一个身材削瘦,眉目有彩。两人面色凝重,却都没下跪。

              “彭华间。出列。”

              一个个子高大的汉子走到众人之前,好几次提起钢刀,只是双手到底抖个不住,好一会,终于钢刀落地,只见他四肢伏地,肩膀耸动,哭道:“哥哥,哥哥,我下不去手,哥哥帮我。”众人是喽罗队列中一人双膝抖动,眼泪长流,面目酷肖彭华间,自是彭华间的哥哥了。

              宋君谟睁开眼睛,道:“念,下一个。”

              “段永觉。出列。”

              宋君谟怒道:“不是这一个,把这个家伙的兄弟给我找出来。”

              孔目积威之下,魂魄为夺,看了好一会花名册,这才唱道“彭华昆。出列。”

              彭华昆走了出来,往堂中走去,对着一人,钢刀在双手中高高的握了起来。这时天色已晚,聚义堂中燃起火炬,一阵狂风从大堂外涌了进来,一时间火光映照诸人面孔,明灭不定。宋君谟喝道:“且慢。”

              彭华昆转过身来,只见宋君谟手指地上兀自掩面的弟弟彭华间道:“杀了他。”彭华昆全身剧震,转过头,闭上自己的眼睛,不管不顾的乱砍乱劈,也不知道劈倒了几个人,最后跪了下来,道:“请大将军开恩,我代我弟弟把人都杀了。”

              宋君谟手指再次伸出,依旧指向彭华间,道:“杀了他,不然,你就得死。”

              彭华昆跪走到彭华间面前,只听彭华间哭道:“哥哥,杀了我吧,杀了我吧。”彭华昆再也忍禁不住,抱住自己的弟弟,哭道:“弟弟,咱们回家干活,咱们不杀人。”

              宋君谟从孔目手中夺过花名册,道:““段永觉。出列。将这对兄弟,杀了。”

              喽罗中走出一人,走到彭华昆兄弟之前,挥刀相向,彭华昆兄弟两人哥哥护住弟弟的身子,弟弟又翻过来替哥哥挡上几刀,那段永觉势如疯虎,两眼血红,也不知自己砍了多少刀,彭华昆兄弟两人声息渐息,终于死的透了,段永觉抛刀于地,哈哈狂笑,满堂狂呼疾走,显见已经疯了。  

              厅上众人,不少人手中也不知曾经沾满多少鲜血,此刻天良未泯,眼见的这等天伦惨变,慢慢低下头来。

              “陈东”宋君谟大喝一声。

              陈东整个人一震,全身上下抖个不住,胸中郁闷着一股气,仰起头来,“啊”的一声,声音直向着浩瀚的云海去。

              身上的绳索这一时,都松脱了,陈东整个人,象云一样轻,冉冉升起,升到了天上。

              在前面不远的云朵处,站着季胜和张宗顺\范汴\苏小小。

              陈东踏着一朵朵云移过去,季胜正在和一个个人拱手告辞,张宗顺等人看着陈东过来,袖子往面前一遮掩,变换了面目,却是大国师王威和瞎眼陈和尚。季胜把镜子还给了王威。

              

              “陈东啊,你往身下看,往地下看,这是一百年后的人间,乱世板荡,生民流离,人命如草。你这会还思量不思量情意这二字么。所谓的情意,无非是纠缠,本就全是空的无的虚的假的么”季胜说着这些话,言语是那么的轻柔,眼睛是那么的有情,身子却离陈东越来越远,陈东努力的移过去,却怎么也追不上,最后,季胜的身影就埋没在层层叠叠的云朵之中。

              陈东一个人孤零零呆在天上,呆在一朵云,想着自己却是在那里,又该到那里,天地是这么浩瀚的无处去。

              

            • 家园 可是那样的人间和他的情意又有什么关系呢?

              人间好也罢,坏也罢,他的情意都是真的。

              他的心被挖了也罢,他的头被砍了也罢,然道他的情意就因此而削减了一分?

              ----那情生了根,他是无处可去了。

    • 家园 王威的文章,为何如此怪异

      不过我喜欢,呵呵。

    • 家园 后面的呢?

      有些是数年前发过的了,有些没有。

    • 家园 虞美人

       

        

        

          中国,皇城。如梦如烟的恭王府前,来了一位神秘的客人。

          他的身后带着一个随从,随从的手中,小心翼翼的捧着一个包裹。

          王府的门房总管带着倨傲的表情,从他的手中接过拜帖,始而震骇,继而恭顺。这位神秘的客人便是本朝的国师王威么——据说,王威其人有多样异能,他可以同时在两个地方出现;他能让海水温柔下来,并走在其上。他驾驭风,教训雨。当他的耳朵像蜻蜓翅膀一样震动起来的时候,身周所有人都能听见来自四下花木的言语。

          可以想像,这样大有能力的人,在任何时代,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一事,自然带有无尽的威仪。

          王府的门房总管知道,王威之所以来,为的自然是皇上寄居在恭王府的虞美人,整个京师到处都在流传着今上最喜欢的女人,便是这位从朝鲜来的美女,一笑起来眼睛就看不见的美女。同样的,整个京师都在忖测今上为什么不把自己最爱的女人带入宫中,而是留在恭王府。

        

          门房总管带着王威和他的随从穿过反复缠绕、不断生长的回廊,楼阁、假山在这无限的生长的同时仿佛又在不断的消失,就像一根线在一根针的接引下,灵巧的在布面上跳动,从一个花边到另一个花边,当你在正面看到线的时候,针已经到了布面的背面。

          很快的,王威来到了虞美人的寝宫之前。

          寝宫用来自遥远安息国的镜石筑就,有着阿刺伯人设计的巨大的穹形圆顶,接引天光月色,直入无碍。穹顶和房间的每一处镶嵌成千上万片红色、蓝色、褐色、绿色、无色的镜片,只要点上一盏烛火,镜镜生光,片片斗色,象一大块海洋躺在深邃的夜里,天上星,一颗颗掉,掉到海深,又浮上来。

          这座宫殿,名曰“镜宫”。

        

          众所周知,当今皇上并不是多么喜好女色,每次朝会,总是从容和文武大臣、外国使节一起鉴赏四方五服进献的美女,然后,转过头,细声细气地用着温柔的语调嘱咐身周待命的带刀侍卫,侍卫便会上去将今上属意的美女带进密室,闭上眼睛,砍下美女的头颅,盛放在流光四溢的瓷器中,再捧上明堂,传观四众。

          直到虞美人出现的那一天,三年前。    

        

          现在,虞美人整个人躲在一件紫色狐裘之中,不但眼睛,就连脸庞也看不见。她剔着自己的手指甲,一直到她开始剔脚指甲的时候,才看见王威的随从在打开包裹里的包裹——一共打开了十九个包裹之后——显现出一个小木盒子。

          虞美人懒洋洋地在太平椅上,鼻尖扶送的一室燃点着的南洋进贡的沉香。她习惯地闭上眼睛,省心省力地等待盒子打开时宝石夺目璀璨的光芒。

          然而,虞美人很快失望了。

          小木盒子里头,放着的是一枚不起眼的果子,食指指甲大小,枯干破败。

          王威解说道:“此果出自极北极寒之地。深埋亿万年前的玄冰之内,化而为石。现下,只需清泉一脉、黄土一捧,三日添枝,五日加叶,七日开花,恰当月圆之时。”

          虞美人听到这一处,整个人坐直起来,一对眼睛又圆又大。

          王威接着说道:“花开之时,红白斗色,千枝百叶,疏离披散,一室奇香,皇上御驾必将亲临镜宫……”王威还待在说,却见虞美人拈起果子,注目驰心,显然正在悬想花开时候,该是何等奇异情形。

          虞美人道:“你不用多说,说多了,便不惊奇了。下去吧,我也困了。”

          王威退到门口,看着宫女徐徐掩上的宫门,大声道:“到了那一时,花开之时,切切不可用手触摸。”

        

          七日后的傍晚时分,王威和皇上经由密道——皇宫直抵镜宫的密道——来到了镜宫深处,两人站在虞美人的寝室之旁的夹层秘壁之内,透过波光粼粼的玻璃,看到见虞美人起床、更衣、梳妆,举动历历,如在眼前。

          月亮升了起来,照亮一室明晦不定。

          皇上踮着脚跟看了一会,道:“这镜宫,我是三年没来了,这花,也平常,真有你说的那般神奇?”

          王威却有点神思不属,说道:“植物虽然不能移动,但,却可以等待环境的变化,等到最合适的时候重生,植物在这方面的耐心,实是远胜过人了。”

          皇上倒是习惯了这位国师莫测高深的言语,心中此刻只欢喜的想着,自己今后再不会有心疼之疾了。三年前,他自见虞美人的那一面起,坐想行思,身遥心迩,念念在心,一念,他的整颗心便会被自己充充满满的激情而剧烈跳动,然后,脸色渐渐绯红,最后,整个人捂着胸口,软倒在地。

          只是这会,看着虞美人眼儿媚、脚步碎的走向追着月圆慢慢绽放的古时花的这会,一颗心又仿佛不是自己的痛将起来。

          在虞美人伸出兰花一样的手指,触摸花、花瓣、花的枝、花的叶的这一刹那——

          皇上已经痛地扶不住自己的腰,他额头冒汗、大口大口的喘气,问道:“这花,真叫食人花。”

          王威接住皇上慢慢软倒的身子,看见,看见了,眼前的镜片起了一片红雾。

          他知道自己已经用不着回答,是还是不是了。

        

      • 家园 给【王威】兄送宝了

        谢谢:作者意外获得【通宝】一枚

        鲜花已经成功送出。

        此次送花为【有效送花赞扬,涨乐善、声望】

      • 家园 后面呢?
      • 家园 对虞美人的描写少了味道,

        虞美人听到这一处,整个人坐直起来,一对眼睛又圆又大。

        眼儿媚、脚步碎

        ----这两处描写,觉得是败笔。

        • 家园 一篇小短篇

          处处胜笔,那就难乎为继了。

          读者也会吃不消吧。

          • 家园 我在想,

            如果虞美人知道这是食人花,应该更好玩,好比罂粟。

            皇帝爱花还是爱人呢?要不砍了花,心不疼了,要不花吃了人,皇帝要黯然销魂而死,得选择,会不会更有趣?

            你的故事你的文字你做主,我偶然路过看到了,随便想想随便说说。

        • 家园 请教嘉木如何就是败笔了?

          在下觉得这两处王兄写得虽然平常,却也当不起“败笔”二字的评语。嘉木 MM 是不是分析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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