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大国师 -- 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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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黄怿成全苏小小,

                          苏小小成全大和尚,

                          说来说去,夙缘一场,当断则断

                        • 家园  苏小心

                            

                            

                              春和日丽,马车穿梭彼世此世。

                              苏小心,一个困于场屋、十年不第的举人,眼看着大比之年又到,看着街上游人如织,走到那一处,便闻见一声声年兄,不由得雄心壮志消磨尽。大喊一声:罢了,罢了。

                              这一日,苏小心离了京城,踏过十方桥,十方桥相传乃是一位瞎眼老僧造建,桥上站着108小石头狮子,一只只可亲可爱。

                              十方桥一过,便是真正出了京师,苏小心站在桥上,举目回望,只见山河表里怀抱,帝居巍巍。不由得大叫一声,这叫声,也不知道叫出的是什么,只惊起寒鸦一片,要来壮观离人的心。

                              一个猎户从苏小心身畔经过,过去了,重重地吐上一口痰,因为每年在这里,差不多这个时候,多见士子狂嚎者有之,痛哭者有之,癫狂者有之。

                              苏小心叫住那个猎户,从口袋中掏出钱来,买了猎户肩头上的一只死狐狸,他思想着自己离乡日久,自家娘子寒窑苦守,这死狐狸若是剥下皮,也该是一件上好的狐裘。

                              苏小心手提着狐狸,又走了十多里,只觉得重,天色渐渐昏黄,寻了一间小旅馆,花了些钱,请了旅馆的老板剥了狐狸的皮,枕在自己头上,一时候睡着,一时候又醒来。一时觉得那狐狸皮在,又一时觉得不在。

                              到了天明,枕边却睡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子,唇红齿白,容色绝代。苏小心着实吃了一惊。

                              那小女孩子一伸手,掩住苏小心的唇,道:莫怕莫怕。她自陈自己名唤苏小小,是这个旅馆老板的小女儿,日常里见得客人往来,早思想要去见识天地的阔大、四野的高低,若不顺遂,便是辜负了人生在世业满愿足的心。

                              苏小心问:“为什么是我?”

                              苏小小道:“你的名字啊!我是一见你的名字,便有叫上你一声哥哥的心,便有百样百般亲近的心。”说到这一处,苏小小从袖中掏出一把尖刀,往脖子一割,便见一道浅浅的血痕,“你若是不信,你若是知会我的父亲,更若是有轻贱我的心,我就死在这里。”

                              苏小心一吓,赶紧紧紧握住苏小小的手,一握便是放不开,放不下,才一低头,苏小小的嘴唇已经高高的翘了上来。

                            

                              乐莫乐兮新相知,一路上,苏小心软绵绵的有如踏在棉花堆里头,看着苏小小一颦一笑,都是好的,都像一个梦,一时是喜,再一时是乐,又一时,都是喜乐。

                              这天地,也不知无边际的走了多久,三山五岳都去过,日月星辰都到手。有一日,苏小小停下脚步问:“你第一次见我那会,却是要去那里?”

                              苏小心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恍然道:“家,回家。”

                            

                              一闭眼,苏小心已经站在的自家的寒窑口,寒窑前,十几个孩子来回奔跑叫喊,喧闹吵架。一个腰粗的像个水桶的女人浓妆艳抹,倚门朝着往来行人抛着媚眼。两人彼此一朝相,各自失声吃了一惊,一个叫喊着:“相公。”,一个叫喊着“娘子。”彼此忙不迭地帮着对方抹去眼泪、擦去鼻涕。

                              左邻右舍都靠上来,一口口道:“苏小相公可回来了。”

                              苏小小却站在一旁只是笑,和着一众的小孩子游戏。

                              从别后,忆相逢,娘子向苏小心说了别后种种,苏小心的老母亲自从苏小心一走,便开始卧病在床,去年刚刚过世,十年中,为了治好苏小心老母亲的这个病,也不知道吃了多少的药,钱,自然是流水价的花出气,不得以,她只得干上倚门卖笑的营生,这家,支撑得一日是一日,门外的那些孩子,都是这些年她的恩客留下来的。

                              正说到这一处,门口人群发出一阵狂喊,妖怪,女妖,妖精啊!!!

                              苏小心和娘子转过头,只见门口的十几个小孩子只剩下一个,被苏小小抓在手心上,也不知道怎么着,明明孩子那么大,明明苏小小的嘴巴那么的小,却见苏小小一张口,已经把孩子塞进了口中去。

                              苏小心的娘子登时昏了过去。

                              苏小心怔怔看着苏小小舒展臂膀,打着饱嗝,拍着肚子,肚子中响着的,依旧是小孩子们叫跳奔跑的声音。

                              苏小小上前,拉住苏小心的手,呕出一口酸水,笑嘻嘻地说:“我要生了。”然后,只见她软倒在地上,苦痛呻吟,凄声厉号,一缕蒸气从她的肚子中涌出来,慢慢地,一屋子都在雾里头了。

                              苏小心环抱着娘子,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握住苏小小的手,苏小小大叫一声,一条龙从她的肚子跳出来,挣破了整个寒窑,载着苏小小和抱着娘子的苏小心,一个龙头一个龙尾,上了青天。

                              天上云这边一朵、那边一朵,遮掩出千门万户,重楼烟锁,正是坦荡的大世界,世界是如此的大,苏小心念念起生平,功名利禄都是一挥手的烟云,望着云下的一众苍生,地上一个国大旱,一个国淹在水里头,一个国兴起,一个国败亡,再望着怀抱中的娘子,见着娘子将醒未醒,一滴清泪到底暖和地滴到了娘子的眼眶上,发出好大的清响。

                            

                          • 家园 明明

                               明明 

                              

                              

                                一千年后,我们说着喜欢,说着爱;一千年前,我们说偕老,说同穴。 

                                ——题记 

                              

                                第一天   

                              

                                李鱼把盘子高高的举在眉间,说:“相公,你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陈东说:“什么?”又说:“你来此有年,大可不必如此拘谨。” 

                                “士有百行,女唯四德。” 

                                李鱼等着陈东吃完,收拾桌面的时候,轻声的说:“所以啊,你会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 

                                于是窗外五星高悬,杭州大火,明照天南。 

                                大火烧了七天。 

                              

                                第二天 

                              

                                炼内丹须从冬至子时开始,一年后成一珠子,鸡蛋大小;九年后丹成圆形且发光,可照亮一室;十八年后头发变黑,牙齿复生,寒暑不怕;八十一年后内脏空旷,丹上升至脾,成黄芽铅丹;一百八十年后,丹上升到头顶,身生五色之气,化为五彩云霞,于是腾空而起,白日飞升。 

                                所谓内丹,就是以身体为鼎、炉,以内息为原料来炼丹。 

                                陈东有个练丹的朋友,叫季胜,他住在终南山,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三年不见,来信一封,信中写道:“顺利的渡过黄河,我当见你。”他是个奇怪的人,既热衷于功名,又喜欢隐居。 

                                他还写诗,“我有古时镜,赠君照初心。” 

                              

                                第三天 

                              

                                水流一如往日平静,只是,一千年之后再也不会有人见过这样平静的水面。陈东忘记了一件事情,季胜的信中还说到,他见到一个秦代的宫女,项羽火烧阿旁宫的时候,她被放了出来的,她终日不动,以松果为食,浑身长满绿色的毛发。 

                                杭州的大火烧个不停,不知有多少人家妻离子散。陈东站在栏杆上,李鱼宽慰他,说:“物理无穷,人寿有尽。相公不必太过伤感。”陈东摇了摇头,我在想着一个梦。 

                                梦里有个喝酒的地方,那里有人纵歌,有人跳舞。他在喝酒,旁边有个女人,她告诉他,你是个男人,适合和你讲一个关于心房的故事——男人的心可以是无数的个房间,每个房间端坐着一个女人:女人的心啊,是一个房间,只容的下一个人,人去了,还要把门锁好久,直到确信那个人再不回来,才把门儿开开。开开关关,好多年过去,就不会再有人来。 

                              

                                第四天 

                              

                                后来季胜手足卷曲,不能站立有十年之久。时人笔记记载季胜: 

                                其人诗语真素,高情独诣。后从道者游于渭水,散发不归。 

                                他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陈东送他经过一座古庙,安国寺,陈东提议进去看看,顺便在照壁上题首诗,他说不了。 

                                他说:“你什么时候认识李鱼的?”又说:“真是个美人。”还说:“这样的女人,哪怕做错什么都是可以原谅的。” 

                                陈东笑了起来,自来才子多情,不足为怪。 

                              

                                第五天 

                                上午。李鱼提着八宝盒出去。说,我去庙里上香,庙里有好多孤儿,真是可怜。 

                                中午,李鱼提着八宝盒回来,说,山下开了一间小店,店老板好像是个女的,叫明明。那里的东西真难吃。又说,圣旨下来了,皇上要有司开仓放赈。 

                                晚上。 

                                李鱼说,那是我的母亲,你记得千万不要接受她给你吃的东西。 

                                陈东握住李鱼的手,你怎么从没告诉我,你有一位母亲。 

                                可是,陈东的回忆告诉自己,去年,安国寺的门口,李鱼头缠白醭,坐于道旁草席之上,身边四个大字,“卖身葬母。” 

                                李鱼勉强笑了一笑,一手轻轻的拭去陈东额头上的汗水,一手移烛相照,说:“你还记得啊,相公,你又做梦了。” 

                              

                                第六天 

                              

                                无事。临贴。 

                              

                                第七天 

                              

                                陈东到山上打猎,一只狐狸扔下到口的蛇。 

                                在山下的小店,店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告诉他:“蛇胆可以明目,只是很苦。” 

                                晚上,那位女子侍奉陈东睡下,半夜醒来的时候,那位妇女光着身子躺在他的身边。那位女子告诉他,你喝醉了。 

                                陈东望了望窗外,没有星星,没有大火。这是个没有李鱼的地方。  

                              

                              

                                《旅行常见问题集》 

                              

                                陈东问—— 

                                我记得上山的时候没有这家酒店。 

                                你叫什么名字? 

                                你一个人? 

                              

                                你走的是另一条路 

                                明明。 

                                和我的女婿在这间店里。 

                              

                                明明问陈东: 

                                好吃吗? 

                                看到什么? 

                                你醒一醒? 

                              

                              

                                看完回答问题:

                              

                                (1)陈东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易) 

                              

                                (2)陈东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                

                                (易) 

                              

                                (3)五星连珠意味着什么?                     

                                (难) 

                              

                                (4)季胜为什么在信中说“我当见你” 

                                (中) 

                              

                                (5)“赠君照初心”指的是什么事情                 

                                (中) 

                              

                                (6)陈东为什么忘记了季胜信中的关于宫女的描述           

                                (难) 

                              

                                (7)关于心房的故事是如何作用于书中的每个人            

                                (极难) 

                              

                                (8)为什么后来季胜手足卷曲                    

                                (中) 

                              

                                (9)季胜修炼内丹是道家之术,为什么最后还要追随道者        

                                (中) 

                              

                                (10)“这样的女人,哪怕做错什么都是可以原谅的。”李鱼做错了什么 

                                (中) 

                              

                                (11)第五天李鱼为什么去安国寺                  

                                (难) 

                              

                                (12)李鱼为什么卖身葬母                     

                                (超级难) 

                              

                                (13)第六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极难) 

                              

                                (14)这是个没有李鱼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所在           

                                (易) 

                              

                                (15)明明说“你走的是另一条路”,这是一条什么路         

                                (易) 

                              

                                (16)这个故事贯穿三界,有神仙,妖怪、鬼魂、人,明明、季胜、陈东、李鱼各自的身份分别是什么?                       

                                (难) 

                              

                                (17)简要叙述整个故事的流程。                  

                                (无比难) 

                              

                                (18)为什么最后明明的问题,陈东不能回答。            

                                (难) 

                              

                            • 明明
                              家园 第六日

                              据说民众攻占巴士底狱那天,路易十六的日记是:无事可记。他喜欢的是打猎,凡出猎的日子,都大写特写。

                              • 家园 美国独立的时候

                                英王貌似也写了一句,nothing important happens today

                            • 明明
                              家园 红丸

                               

                                

                                  水崩千里,七州二十三府顿成泽国。生民流离,遍地饿稃。

                                  有一位名唤朱明的女子,原是大户人家的丫鬟。一路上,大水一直追着她的后脚跟。她只望高处而去,餐风饮露,被天席地,非止一日。突然见一墟落,两旁店铺不少,却是什么人也看不到,她思量着是这里的人听闻了大水的消息,因此上尽皆遁逃他乡了。她寻了一间房间,胡乱找些东西吃了,吃了,再没有力气,就着枕席一躺,心想:死便死了罢,最好是洪水在她酣睡的时辰追来。

                                  只是又好不甘心,起来,打开窗,又合上,才仔细了这窗上贴着一张剪纸,上面是大大的双喜——想见这是对新人的房子了。一探手,被褥都是新的,被面上绣着的是无数个嬉闹的孩子,枕头上也是。在这些孩子的包围中,朱明想着自己双十年华,以前自己看不起同伴么十二三岁便嫁人养了孩子,这会儿,一颗心却像被一根针绵绵密密的扎着,自己这辈子尽是白活了。

                                  她合了个十,默默祷告道:老天爷啊老天爷,若是爱惜我时,便给我一个孩子吧。

                                  窗外“哇哇哇”的几声凄响,是一群乌鸦腾空而起,往洪水的方向去了。这声音叫醒了朱明所有的痴心妄想,她呆了一呆,眼泪滚滚的下来,一滴汇成一串。这空荡荡的房间里头,朱明嚎叫到声息全无,哑了嗓子,才一低头,歪倒在枕头上。

                                  这一睡,真是恍惚了年月,如此的悠长,梦里却清醒的数算着,一年两年三年十年二十年百年,天哪。她像是被天神提到高高的空中,再扔将了下来,扔在了无边无际、永不见底的深黑所在。身周没有一丝光的护持。

                                  完了,完了。

                                

                                  门“吱扭”的一声响,两个小孩子探头探脑,一个对另一个说:“嘘,小谢姐姐睡着了。”另一个说“那你嘘那么大声干嘛?”

                                  两个小孩子爬上朱明的床,用力的拉朱明的被子,一个说:“你拉反了。”另一个说“你才拉反了。”

                                  两个小孩子各自挠了挠头,想不明白。

                                  一个小孩子悄悄地解开朱明的衣服,另一个小孩子忙滚到朱明的怀抱里头,喊叫道:“每次都是你先摸,这次该我了。”

                                  “你既然知道每次都是我先摸,你还和我抢。”

                                  “我等小谢姐姐,都等了三百年。”

                                  “你脑袋坏掉了,难道我不也是等了三百年。”

                                  说到这一处,两个小孩子就在朱明的怀抱里头,撕打了起来,指甲、牙齿都用上。

                                

                                

                              作者:王威 回复日期:2007-1-8 10:02:00

                                接上文

                                

                                

                                  朱明朦朦胧胧的醒来,一抬眼,又羞又窘,一脚将两个小孩子都踢到床下去了。她站了起来,见着自己胸前大开,一对椒乳摇晃不定,忙待掩上,两颗乳房却同时滚落到地上,那两个小孩子一声欢呼,一人拣起一个,喜不自胜的破门而出,朱明吃了一惊,一时没明白过来,原地呆呆地伫立了老半天,才哑着嗓子有气无力地说:“那那那……那是我的?”

                                  朱明走到门口,那里还有小孩子的影子。她顺着大街走,只觉得的是个梦,不时的偷偷看自己的胸前,发觉胸前是有点凉,却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少了两块肉,反而轻松了许多。

                                  天上幻出七色的云彩,朱明踩着自己的影子,一直往前走,这个墟落的尽头,是一株十人方能合抱的大树,一阵风过来,朱明拂去身上的叶子,一叶叶是枯黄,再抬头,满眼都是吐绿的叶子,她心想着这世上竟有这么的树,一转眼便是四季了。

                                  只听见树上嘻嘻的笑声,是方才那两个小孩子了,站在树枝上,一个说:“小谢姐姐,这叫枯荣树。”另一个道:“即枯即荣,是谓枯荣。”

                                  朱明问道:“你们为什么一直叫我小谢啊!”

                                  两个孩子一个问另一个道:“小石头,你为什么叫小石头。”

                                  那个被唤做小石头的小孩子就问:“大石头啊大石头,你为什么要叫大石头。”

                                  大石头和小石头说到这里,将朱明的两个乳房在空中互相抛接,就像抛接两个碗,他们齐声道:“小谢姐姐不叫小谢,那叫什么啊!?”

                                  朱明一阵恍惚,不由想着,是啊,自己不叫小谢,那到底叫什么呢,我把我的名字丢了么。可是,她心里,却一点也不着急,竟好像自己一直想要丢掉自己的名字一样。

                                  朱明手脚并用,也爬到了枯荣树上,上了树,才发现树上的每一片叶子都是透明的,往下一望,四海五湖都在眼中,这时候,大石头和小石头遥指着虚空的某一处,说道:“靳懿姐姐又脱衣服了。”

                                  朱明顺着两个孩子指点的方向,云海浩渺,洪水如镜。她努力的看,一努力,发现自己的视力越来越好,百里千里极微渺的事物都变得清晰显明,汹涌而来,眼睛一时容不下,仿佛千针攒簇而来,痛得她差点整个人从树上掉下来。她捂住眼睛,这时候,耳朵的听觉也细密起来,但凡天地间有的声音,远的,近的、深的、浅的,层叠交响,再没有不知闻。

                                  朱明再睁开眼,这会,亲见了一个头顶逍遥冠的道姑,御剑飞行,一手提着杏黄色的道袍,另一手从道袍里摸出一把把土来,投入洪水之中,那一把把的土将这枯荣树方圆百里的地方围了起来,洪水卷的多高,那土也跟着生长,将洪水抵挡在外。

                                  大石头向小石头说道:“这鲧爷爷留下来的息壤怎么不好用了?”

                                  小石头点头道:“放心好了,就算是这里掩了,靳懿姐姐也会带我们走的。”

                                  混浊的洪水上不时泛上一大片一大片人畜的尸体。朱明听见靳懿一声声叹息念着法诀,道:“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之大德曰生。”又道:“奇了怪了,我已经把这方圆百里的生人尽数迁入天师府,这洪水怎么还无休无歇的涌过来。莫非……莫非……”

                                  靳懿转过头,目光遥遥和朱明一撞,脸上不由得展露欢颜,道:“原来机缘却在这里——小谢回来了。”

                                

                                  靳懿瞬息间了朱明眼前,不由分说地拉着朱明的手,回到朱明睡觉的所在,朱明吃了一惊,只见枕席上睡着的,是另一个自己了。靳懿道:“我说这洪水怎么不退,妹妹你不知道,这洪水之来,是搜寻生人气息,是要吃人的。你既然到了我这里,上了枯荣树,天眼通了,天耳也通了。这躯壳,不要也罢。”说着,让那大石头和小石头寻了柴火,将床上的朱明烧了。

                                  忙完了这些个,天色渐渐昏黄了。

                                  朱明和靳懿再走出来,只见山下的洪水迅速的回落,奔流到别处去了。靳懿放下心来,说道:“走吧,我们去天师府。你这回来的是又巧又不巧,巧的是我刚将天师府从京师移运到这一处,不巧的是瞎眼和尚走了。”

                                

                                天师府中,靳懿在明堂上支起方鼎,升起炉火,笑着对朱明说:“这是罗马人的吃法了。”

                                  “什么罗马人的吃法?”

                                  “罗马,恩,是个很远的地方。这个先不说它。 他们总是在小牛肚里塞一头猪,猪肚里塞一头羊,羊肚里塞一只鸡,鸡肚里塞一只兔,兔肚里塞一只鸽子,鸽子肚里塞一只麻雀,比赛看,到底,谁先吃到了内脏。”

                                  靳懿说着,左手捞起鼎中的小牛,右手则探入自己的怀中,掏出火热淋漓的一颗心,这心恍若玻璃,烛光下摇曳出五彩光芒,靳懿看着自己的一颗心,不由得着了迷,反复的看,稀奇的看,一时竟忘记要做什么了。朱明又惊又怖,手心上一层层的淌出汗来,想着这到底是做什么。朱明汗水滴落掉在鼎的边缘,白气嗤嗤的冒上来,靳懿这才回过神来,将自己的心塞到小牛的腹中。

                                

                                  小牛又掉落到鼎中,大小石头一个扇火,一个添柴,忙得满头是汗。那小牛在鼎中翻滚着,一时眼睛睁开,一时又闭上。

                                  靳懿告诉朱明,这是在炼丹,她在三千年前,已经修得了长生,可是这长生的日子到底太长,过的实在让人寂寞了。有次她在耶路撒冷,遇见了来自中国的大国师王威,王威告诉她,天师府中有一樽乙照大方鼎,只要找到前生更前和她一起修行的人在旁护持,就可再入轮回。

                                  朱明想不明白,问道:“每个人都想长生,你却不要。却是为什么。”

                                  靳懿手伸入鼎中,试探水温,笑道:“没有为什么?这道理,你难道不明白了,你现在没生孩子,所以心里便想,有个孩子多好,等你有了孩子,估计该是百般厌烦吧。”

                                  “这个……这个,话是这么说,只是,不可惜么,我看庙里的和尚说,成佛要经过几千万劫难才成。我想该和长生差不多吧。”

                                  “你这又混说了,性命之学,书生呢,顺性命以还造化,其道公:和尚们则是教人幻性命以超大觉,其义高;只有我们道家,教人修性命而得长生,其旨切。生生死死,死死生生,这里头学问,大着呢。”靳懿又说,“你想不想要长生啊!”

                                  朱明迟疑了好一会,道:“想。”

                                  靳懿大笑,道:“小谢啊小谢,以前呢,我是百般求你,要你道心坚固,一起长生。你呢?却是宁要人间的男欢女爱。现在我们两个全颠倒了,可见世事无常,人算到底不如天算。不说这个了,等一会儿,这汤也该热了,你得趁热吃了,你可以得长生,我可以入轮回。”

                                  靳懿说到这里,摘下自己的逍遥冠,又慢慢地,一件件的解开自己的衣服,朱明看着靳懿光溜溜的站在自己眼前,好不自在,别过头去。

                                  这时候,鼎中的小牛被水沸了起来,一张口将靳懿咬到肚子里去了。水气蒸腾,整个天师府雾蒙蒙的一片,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乙照大方鼎里头的水烧干了,鼎里头只有一枚红丸疾转不停。

                                  朱明犹豫了好久,到底吃下了那枚红丸。

                                  十个月过后,朱明在天师府里头生下了一个男孩,她端详了刚刚出生的孩子的面目,眼泪掉个不住,想了想去,给孩子取了名字,还叫靳懿。

                              • 红丸
                                家园 长生诀(上)

                                  长生诀

                                  

                                  

                                    闰四月 家父自拉萨八廓街

                                    购得藏药一味 家母星夜

                                    将之捣碎 辗转托人捎至

                                    混乱的京畿 仲夏 国人

                                    叫嚣盛事 商人奔走于小痛小痒

                                    我每日从竹筒中拈取一二片

                                    这不知名的草药 投诸怀中

                                    其味甚苦 辅以红枣数粒

                                    亦不得爽口 我咽下这

                                    匿名的境界派来的匿名元气

                                    上班 下班 说废话 见好人

                                    此药坠于皮肉深处 静若沉钟

                                    夜半时分 似有黑衣小儿翩然而至

                                    在我萧条的肝脏里 敲响生活之苦。

                                  

                                    胡续冬《藏药》

                                  

                                  

                                    国子监位于靖国门的大中街,乃是本朝学子汇聚之地。前朝学风堕坏,这个不消说了,到了本朝的文宗皇帝,爱好文章,以为京师乃天下都会,教化所先也,大典缺如,非所以崇儒重道。因此上,特意修整,该旧的,一如其旧,该新的,大兴土木。

                                    承平日久,国子监的学子们十个倒有六个是捐监进来的。京师相传有十可笑: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神乐观祈禳,武库司刀枪,营缮司作场,养济院衣粮,教坊司婆娘,都察院宪纲,国子监学堂,翰林院文章。只是说归说,进入国子监的学子,五品以下的官员,也不敢慢待。

                                  

                                    进国子监的大门——集贤门,是一个黄色琉璃牌楼。牌楼后面是一座十分庞大华丽的建筑。这就是辟雍。

                                    辟雍者,天子之学也。辟雍,是在平地上开出一个正圆的池子,打了四口井,从井里把水汲上来,从暗道里注入,通过四个龙头(螭首),喷到白石砌就的水池里,于是石池中涵空照影,泛着潋滟的波光了。池水当中留出一块四方的陆地,上面盖起一座十分宏大的四方的大殿,重檐,有两层廊柱,盖黄色琉璃瓦,安一个巨大的镏金顶子,梁柱檐饰,皆朱漆描金,透刻敷彩,看起来像一顶大花轿子似的。辟雍殿四面开门,可以洞启。池上围以白石栏杆,四面有石桥通达。

                                  

                                    八月里,祀孔释奠之后,天子来了。前面钟楼里撞钟,鼓楼里擂鼓,殿前四个大香炉里烧着檀香,他走人讲台,坐上宝座,讲《大学》或《孝经》一章,叫王公大臣和国子监的学生跪在石池的桥边听着,这个盛典,叫做“临雍” 。

                                  

                                    文宗皇帝曾在国子监石池旁手植了两株槐树,今年立春的时候,尽皆枯死,童谣便传唱起来——枝叶长,四海安。大树枯,天下无。这童谣也不知道那里出来,厂卫抓了不少小孩子,拷掠死了好几个,到底没问出子丑寅卯来。

                                  

                                    这个深夜里,枝摇叶动,女道士靳懿和大国师王威在国子监下棋。

                                    靳懿往棋盘闲闲下了一子,道:“国师此一番归来,有何愿想?”

                                    大国师王威提起衣袖,扫去棋盘上的落叶,笑道:“似的我们这般人物,还能有什么愿想,这人间世,但凡我想,还有什么事情能不顺遂。”

                                    “说的也是,百炼修真,长生我有,真是寂寞了。”

                                  “想起旧年初登建木天梯,九重天扶摇直上,以为至人而臻止境,再无所求。再无所求阿。”

                                    “国师现下求的什么。”

                                  “我若知晓了,还在这里陪你下棋么。无非是岁月虚空广大,便是热闹动静,也是懒得。”

                                    “也是。往日常见那个瞎眼和尚,这会却去了哪里。倒是想和他手谈一局”

                                    “他的一颗心,从来火热的很。只是在这棋盘上,全无胜负之念。莲花山飞千层雪,十方寺捣回生药。说起他的前生,倒是好玩的很。这国子监便是在十方寺的旧址上所建。他啊,当日便是在这里落的发,动的心,起的念,发的愿。”

                                  

                                  

                                    “师傅。”

                                    “进来吧,你还没有落发,不需叫我师傅。”十方寺的主持能定停了手上的念珠,这十方寺前朝曾兴盛一时,其后天下大乱,废置已有四百余年,能定法师于三十年到此寺观音阁挂单,目睹了十方寺之破败,发心重兴。此后三十年,能定法师修道路,建石桥,到底有了一些规模。

                                  进来的是一个十一二岁的俗家弟子,姓陈,他到今日还没有受戒,往来的香客多知道能定法师喜爱他,因此上,他虽然年纪小,大家爱称他为陈居士。陈居士六岁上,父母双亡,亲戚便把他送到这十方寺来,说是让能定法师养上几年再领回去,其后却再不见来。到了如今,他知识渐有,感念能定法师的慈悲,心中不安,一直要拜能定法师为师,能定法师却不许,说:“我虽是先来,日后,你的成就却要大过我。我是想收你坐徒弟,却没有那么大的福分。”能定法师教会他识字之后,搜罗各种各样的书籍除了佛经,让他一一过目。他要看佛经时,能定法师总说:“不急忙,来日你要看时,三藏都不够你看。”

                                    “有一个书生来投宿,说是进京赶考,想找一处所在,静心温卷,却不知师傅接待不接待。”

                                    “那就让他住下来吧。”

                                  

                                    十方寺院子很大,分前后两院。大殿之外,有禅堂。禅堂而下,又有东西厢房。

                                    能定法师来见过那个赶考书生。安排那书生在东厢房住下。

                                    那书生年方十五六岁,长得好不清俊秀丽,眉目有如女子,想是第一次出远门,待人接物,努力要装出一个大人的样子,到底是装不像。陈居士上了茶,又退下了。

                                    那书生自我介绍说,他名叫陈东,是湖南怀化人,此番来京,自然是为了亲赴琼林宴, 打马御街前, 也不枉费,寒窗苦读一十年。

                                  能定法师向着书生笑道:“你来我这里,是大有机缘的。敢问小相公,求的是大功名,还是小功名。”

                                    “何为大功名,何为小功名。”

                                  “大功名么,立德立言立行,所谓三不朽也。小功名么,光耀门楣,封妻荫子。”

                                    “让法师见笑,小生想,功名再小,也是功名,好男子有个出处,才好伸展手脚。”

                                   能定法师和陈东说了会话,又喝了几杯茶,便回禅堂打坐去了。从这日起,陈东便在十方寺住了下来,大比之期尚有三个多月,他每日足不出户,只在房中苦读。陈居士常常一觉醒来,左耳是佛号梵音,右耳是子曰诗云,他是少年心性,听着这声音,一时烦恼一时喜乐。

                                    寺里的规矩临晨起床,上大殿,做两个钟头的工夫,稍微休息,便去斋堂。到了日头起来,能定法师便招聚僧众,讲经说法,午正时分,依旧休息,过斋堂。之后是绕佛,绕完佛,一众僧人或看经,或散步,或睡觉。听报钟一响,一众都持经到禅堂。能定法师进堂,升座,先说几句开示的话,然后敲三下木鱼止静,时间到了,能定法师法师敲一下引磬开静,再开讲。这会已是傍晚,听完大座之后,依旧上大殿。散了之后,晚间又有两个时辰是自修的工夫。三个人一个屋,一张棹,一个油灯,点一根灯心草。钟开大静,下过二板之后,一律熄灯。

                                    如是这般,日复一日。

                                  

                                  

                                    春闱日近,寺庙的里的僧人见了陈东,都叫他“天子门生”,虽是玩笑,也是个彩头,初时陈东还涨红了脸,不时摆手,习惯了,竟也居之不疑。这一日,陈东拿出一些银钱来,让庙里的小沙弥去置备香烛纸马,在自己居住的东厢房摆上香案,说是考试之日,正是家慈十年生忌,要做一场水陆法事,一来是孝心体贴,今生报答不够。二来指望先人扶持,在天有灵,鬼神让路。

                                    能定法师近年已经不理会这些个俗务,自有知事僧打点一切。东厢房很快摆放丧佛像供器,鱼鼓钟磬,香花灯烛,陈东先去大殿佛前恭恭敬敬的参礼了三宝,再在知事僧的引领下,回到东厢房。陈居士在庙里没有名分,自然各样杂活使唤的上,他跑进跑去的好不快活。不一时,僧人到齐全了,陈东从自己的行李箱中捧出一个包裹,里三层外三层的打开,高高的在香案之上悬挂起一幅画像。来做法事的一众僧人尽皆呆了呆,才明白能定法师日常闲言提起陈东,总说这书生到我们这十方寺,乃是大有机缘,并不是虚话。此画乃是工笔画,设色繁复,丹青妙手,状物如生自不必说了。画中之人,乃是一位年方二八上下的小妇人,清丽绝伦,手提香篮正在进香的路上,前头隐隐露出寺庙的匾额,正是“十方寺”三个大字。

                                    陈东又从箱子请出先人牌位,上书“先妣陈米氏之位。”

                                    陈东四肢伏地,一众僧人或是打动鼓,或是摇动铃,或是挥舞杵,歌颂赞扬,发牒请佛,唱动真言,供诸天护法监坛主盟,追荐先母陈米氏下地平安,早生天界。

                                  

                                    法事完毕,一众僧人散去,只陈居士帮着陈东收拾香案,陈居士目注画像,心摇神动,只觉得画像中人,与他有着莫大的亲缘,让他由不得生欢喜心、亲近心、惶恐心。陈东便向他说起,他的母亲生下他之后,得了国手也断不了病症,药石罔效,缠绵病榻有六七年之久,不治而亡。他运交华盖,刑克父母,自小便寄养在亲戚家,母亲是否是画上的模样,幼失其恃,无从得知。

                                    陈东又说了一会闲话,见陈居士神思恍惚,只顾看着画像,他倒不是很介意,心想着陈居士到底是个小孩子。他本待取下画像,想想,要是自己高中了,又得取出来,麻烦。

                                  

                                    又过了几日,陈东去参加考试之后,又回到十方寺,度日如年的苦熬,只等黄榜的消息。

                                    春风如醉,染过山,山更清,拂过水,水更绿。十方寺内翠竹青青,信步其中,恍若人间小天堂。

                                    能定法师在廊下撞见陈东,彼此退了一步,陈东作了个揖,连声道:“失礼失礼。”能定法师合了个什,连声道:“不敢不敢。”

                                  能定法师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招呼陈东在身边坐下,又仔细上下端详了陈东的脸色,心下吃了一惊:“小相公眉目不好,和初来之时逈异,所谓眉为两目之华盖,实为一面之威仪,又所谓天得日月以为光,人凭眼目以为光,我看小相公,眉头相交,运程不佳是第一。眼大而凸圆似怒,怕是……怕是。”能定法师踌躇良久,不敢尽言。

                                    “揭榜之期日近,一颗心甚是热中,五内如沸,身为利锁,心被名牵。按捺收拾不下,让法师见笑。”

                                    “不然,不然。”能定法师还待进言,见陈东眉挑唇动,却知他这会什么话也听不进去,当下呵呵一笑,让陈东再陪自己多坐一会,也不说话,只望着天。陈东心浮气躁,几番起立,能定法师又示意他坐下。如是再三,已是黄昏。陈东莫名其妙,心想此中自有机锋,他不是佛门中人,却不必放在心上,于是又最后一次站了起来,深深作了一揖,向能定法师告退,回到自己的东厢房去了。

                                  

                                    不几日,陈东去贡院看黄榜,回来时候,却是轿子抬回来的。一掀开轿帘,陈东脸如金纸,由着轿夫搀扶他下地,走不上几步,“哇”的一声,在寺庙门口呕出一箭鲜血。能定法师来到东厢房,见陈东蜷缩被中,抖个不住,出气多而入气少。他伸出手,为陈东把了一会脉,又放下,叹了口气。

                                    当晚,能定法师在大殿招聚僧众,宣称行将远游西域,十年方归,命大弟子道永暂行主持一事,又叫出陈居士,当着一众僧人的面,把东厢房的钥匙交給陈居士,说道:“自今日始,除了陈居士,不论何人都不能踏入东厢房一步。无论陈东或生或死,如何处置,自以陈居士之是为是。”

                                  散会之后,能定法师又留下陈居士,细细嘱咐一番,陈居士孩子心性,听一漏万,能定法师也不以为意,又耐心的说了好多遍。

                                    “师傅要去那个所在,怎么要那么久。”

                                  能定法师道:“我去的那个地方,叫昆仑,昆仑的顶上,又有个莲花山,莲花山顶上,有一颗大树,唤做建木,日照无影,花实为起死回生之神药,十年一开,开时,扶摇直上,百仭无枝,下通于地,上接于天。”  

                                    “师傅上过天了阿。”

                                  

                                  “上去过。”能定法师羞愧的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个手卷,在陈居士面前徐徐展开,只见手卷上图画烟云,一路向北,或山峦或流水,每一处都有标识。陈居士手指前寻,堪堪两个时辰,才到尽头之处——高山之上,有一高山,其上雨雪齐飞,阴霾无日,注曰“莲花山”。

                                    能定法师叹了口气,道:“此为长生诀,乃是旧年陈东之母陈米氏所遗。当日陈米氏抱病,托人送着画卷与我,说是取得长生花,便不能上天梯。上了天梯再下来时,时辰早过,长生花已谢。只是到了天梯之下,谁人能收心,不登上一登呢。待我下山归来,陈米氏已殁,临终前来信一封,言称事在意料之中,之所以送长生诀到我手,要救的并不是她自己的性命,而是自己儿子的性命,十年之期不远,望我切切在心。妇人之见识如此,诚大可畏大可敬也。”

                                    陈居士想起陈东的病况,突然问道:“师傅,要是你走了之后,陈东死了,怎么办?”

                                    “那就埋了。”

                                    “我力气小,抬不动。”

                                    “那就把门封了。”

                                    “我听说,人死了,有味,很难闻。”

                                    “嗯,你说的这个,我早想到了,他若是死了,你每天里,还依旧供应三餐与他,他便不会有味。”

                                    陈居士心下嘀咕了一下,心想哪有这样的事情。

                                  

                                  

                                    次日,陈居士帮着能定法师提着行李箱,两人一前一后,一路到十方桥。

                                    能定法师站在十方桥的桥上,看着流水。

                                    良久。

                                    陈居士实在忍不住,把行李箱放下。

                                    能定法师没有回头,问:“重么?”

                                    “重啊,好重。”

                                    “那为什么不放下?”

                                    “师傅没有吩咐?”

                                    “师傅没有吩咐,就不放下么?”

                                    “是。”

                                    “那怎么现在放下了?”

                                    “重啊,很重。”

                                    能定法师大笑,这笑声有如明明大火,燃点起桥两边的大树,树的枝,枝的叶,惊起了一大群说不出去名字的鸟儿,抹黑整个天空。

                                    能定法师转过头,蹲下身子,眼睛平视陈居士,问道:“你为什么送我?”

                                    “帮师傅提行李。”

                                    “为什么要帮师傅提行李。”

                                    “师傅老了,提不动。”

                                    “那你要一直送我么?”

                                    陈居士低下头。

                                    能定法师站了起来,提起行李箱,往桥下扔。陈居士吓了一跳。

                                    能定法师把陈居士抱起来,放在桥墩上,指着流水问道:“如果你知道我要把行李箱扔掉,还会送我么?”

                                    陈居士摸着自己鼻子道:“会”

                                    “为什么。”

                                    “不为什么”

                                    “真的不为什么?”

                                    “师傅怎么会有这么多为什么?”

                                    能定法师点了一下头,把手放在陈居士头上,道:“你真是天生利根,师傅确实没有什么想问,嗨!这聪明会不会害了你呢。人生于世,已是前生福慧双修才有的造化。来日大难,怕是要大大为难你。”

                                  

                                  

                                    能定法师一去,并无消息。陈东卧病已有三年,这三年里,陈东隔上一两个月,总是会书信一封托陈居士送出去,写信的时候,脸色一时火热,一时青白,写完,全身是汗,力气耗尽,整个人软倒在棉被之中,陈居士这时总会摊开另一张棉被,盖在陈东的身上。这时候,陈东指着封好信,眼睛像两只受伤的小兔子,又慌乱又羞愧的望着陈居士。

                                • 家园 长生诀(下)

                                      陈居士收起信,放入怀中,天气好的话,便来到十方桥,把信叠成一只小鸟,随口给这小鸟取个稀奇古怪的名字,然后,望天空抛去,然后,兴高采烈的看着这小鸟随着风,几个转折,一头掉入水中。

                                      陈东寄出信,身体就会稍微好转,精神振作。只是,他从不问起有没有回信。

                                      陈居士喜欢呆在东厢房,每次给陈东送饭,就在床边坐好久,目不转睛的看着陈东母亲的画像。陈东就会说起自己的母亲。说的只顾说,看的只顾看。陈居士从来不觉陈东口中的母亲和画像上的女子有什么相干。

                                    

                                      这一日,陈居士捧了饭盒来到东厢房,陈东刚好写完信,紫胀着脸瞪着他,大口大口的喘气,最后,哇了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整个人从床上滚下来。陈东走到他身边,放下饭盒,再转身试探他的鼻息——陈东终于死了。

                                      陈居士长长地舒了口气,至于为什么舒这个气,他也不是很明白。他打开饭盒,先吃完饭,再收拾好餐具,依旧放回饭盒里头。他走到香案前,对着画像左看右看,终于可以一个人安静从容的看这画像了,他就有点明白过来,刚才自己为什么长长的舒上一口气。

                                      陈居士又来到十方桥,把陈东最后一封信折叠起来,想想,又在桥墩上展开,收信人的地址是湖南怀化安平巷谢府,收信人是绿漪。陈居士今年十六岁了,从进香的女人一见到他,流连赏叹的目光,已经隐约知道男女之情。他在想,是不是把这封信寄出去,他这样想的时候,一阵狂风从脚下升起,将那封信卷上半空之中,而后翻飞而下,一如旧日没入水中。

                                    

                                    一天过去,一月过去,又一年过去。

                                      陈居士没有告诉寺庙里的任何人,陈东已经死了。他每日依旧带着饭盒来到东厢房,一坐便是一日。陈东的尸体早被他抱回床上,陈居士总是坐在他的尸体边,打开饭盒,等天色昏黄,他才收拾起饭盒离开。陈东的尸体倒没有发出腐烂的气息,只是慢慢的干瘪下去,慢慢变成皮包骨,慢慢地骨头破皮而出,最后,只剩下一床磷磷的白骨,夏天的时候,当萤火虫从窗外飘进来,在陈东的尸骨之上停留盘旋飞舞,很好看。

                                      盛夏燠热,有如火刀交攻,陈居士有一天趴在东厢房不知不觉睡着了,做了个恶梦,再抬起眼来,天星璨烂,已是深夜。陈居士一身热汗,猛然思想起,陈东已经化成白骨一堆,他为什么还要每天送饭来,实在是没有道理。他起了这个念头的时候,墙上劈啪好大一声响,原来是风吹开了窗户,卷起了画像,画像又掉下来,打在墙上了。

                                      陈居士小心翼翼地走到画像之前,仿若害怕惊起画中人,光线很弱,他移开香案,靠着画像很近,近的自己的鼻子碰着了画,才能看清画中人。

                                      突然,室内涌出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由不得人心暖洋洋地一荡。陈居士只觉得唇上一紧,已经咬着了一块又湿热又快活的软肉。一个烟雾一般轻重的女子已经在了他的怀抱中。

                                      昨夜里多少嘤咛娇喘,轻怜蜜爱。

                                      陈居士的手,手指在身边绸缎一样的皮肤上划过,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米米。”

                                    

                                      从这一日起,陈居士依旧提着饭盒,天天来东厢房。最后索性把自己的棉被也搬过来。

                                    

                                      米米总是提着鞋,蹑着脚,从画像,在陈居士的眼前,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我是一粒浮尘,偶尔落在你这朵莲花之上,米米。”

                                      “米米啊米米,我胸中有无尽光明意,若不是你,又要倒向那里去。”

                                      “米米啊米米,若不是你,我的亲亲,我的爱,在这个世上遇不到你,我早已朝生暮死。”

                                      米米听着陈居士说这样的话,就会缓缓地转过头来,目光像在注视一个精美易碎的瓷器,然后,唇间出入一口口热气,这热气落在陈居士的胸膛,再往上,是脖子,是唇,是鼻子,是眼睛。

                                      米米从不说话的红唇像无数只小手,又暖热又冰凉。

                                    

                                      七年过去了。

                                      能定法师回来了。

                                      能定法师来到东厢房,掏出长生花,碾成粉末,放在陈东的尸体之上。陈居士站在能定法师的身旁。

                                      陈东的白骨丰肉生肌,很快的,脸色一如来时红润,睫毛轻轻跳动,将醒未醒之时,画像上的米米飘然而下,跪在能定法师膝前,道:“谢谢大师。”

                                      能定法师慌忙跪下,连声道:“女施主请起。”

                                      陈居士失声的喊道:“米米。”他除了叫唤米米的名字,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他上前要托起米米的身体,却发现米米目光看着陈东,身子渐渐在空气中形消影灭。

                                      能定法师叹了口气,道:“痴儿啊痴儿。”

                                      陈东已经醒了过来,一脸的茫然之色,知道自己死而复生,也向能定法师称谢,能定法师摆了摆手,指着陈居士道:“你应该谢的是他,若是他天天送饭盒,以五谷之气,将你的魂魄勾留在这东厢房,便是有一百朵的长生花,也救回转不了你。”

                                    

                                    

                                    

                                      陈东离开了十方寺。能定法师和一众僧人相送归来。只见陈居士一个人在庙门口跪着。能定法师让众僧进庙,又吩咐把庙门掩上。

                                      陈居士道:“我要出家。”

                                      能定法师从袖中掏出一把剪刀递给陈居士。  

                                      陈居士的头发一缕一缕的绞断。

                                      能定法师转动手上的念珠,道:“你现下落了发,便是出家了。”

                                      “是,师傅。”

                                      “我不是你的师傅。我受不起。发是你自己要落的,戒是你要受的。”

                                      “弟子晓得。”

                                    “你更当知晓,这世界,你来,这世界便是你的。但是,眼前,这刻却不是你的。你虽不是我的徒弟,但有好多事情,我还要一一说与你听,听不听,都在你。你现在新出家,算一个小沙弥,师父坐着,徒弟得站着,师父吃,徒弟得在一边看着,不知出了家你能不能这样虚心?”

                                      “师傅不做我的师傅。我没师傅。”

                                    “你要师傅,来,抬头,我告诉你,这天,便是你是师傅,你再低头,这地,也是你师傅。你再看左右,这人,也尽都是你师傅。天地人坐卧都有时,你睡的时候,便是他们睡的时候。你吃的时候便是他们吃的时候。”

                                      “弟子晓得。”

                                    “你现在是个小沙弥,无论在什么地方遇见了受戒的比丘,不论其年岁大小,一律要称师父,两个人在路上走对头,当沙弥的必须站在路旁,让比丘走过去,然后当沙弥的再走。初次见面,不论其年纪比自己大小,都要向他行跪拜礼。如果来了挂单的,须先接过担子或包袱来,送到他屋子里,然后先打洗脸水,后打洗脚水,种种的都侍候完了之后,再恭恭敬敬地给顶一个礼。大众在一块吃饭的时候,要比别人先吃完。走路的时候,要在紧后边走,早晚要打鼓撞钟,下板,收拾佛堂,打扫院子……这些事都是沙弥应办的。你酌量酌量,能受得了这些苦?干的来吗?”

                                      “弟子受得。”

                                    “出家了,便什么事都要做,也要做;无论什么不能忍耐的事,也要去忍耐。久而久之,自然把自己的性子磨炼得很驯服了。这事再平常没有,可是一直地平常下去,就又不平常了。出家、念佛、向佛、成佛,没什么巧法,人人能办,人人能成。成就心中莲花的盛开。”

                                      “弟子晓得。”

                                    “法门无量,无一不以戒为基址,净土为归宿者。你现下皈依三宝,当须认真持佛净戒。这五戒,截生死流,发定慧力,乃是菩提基本,涅槃初门。一、不杀生。上至诸佛圣人师僧父母,下至蜎飞蠕动,微细昆虫,凡有命者,不得故杀。二、不偷盗。凡他人之金银财物,乃至一针一草,不得不与而取。三、不邪淫。无边的大苦都是因为有男女之事,才有这个苦。四、离虚诳语,凡不如心想而说,皆是妄语。你可以不说,不得不说了,必定要是真话。五、不饮酒,酒能致醉,令人神志昏迷,故一切酒不得故饮。这五戒,你在佛门呆了十六年,听的多,但今日,你再听一遍,我也只说一遍。这五戒是束缚人欺压人管束人,却不能束缚你欺压你管束你。你原不必奉行。因为三界五行,规矩本是你定下的,也是你日后破除的。”

                                      “弟子不敢,一定凛凛奉行。”

                                    “出了家,如同又降生一次,像另转成一个人一样。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未来种种譬如今日生,从此在这三界千万人众做大事,行人之所难行,做人之所难做。住持佛法,宏范三界,成无上觉,为天人师。你今日,要给自己好好起个名字,如同刚一生下起的乳名,是从新做人的意思了。”

                                      “弟子没有名字,也不要名字。”

                                    能定法师吃了一惊,转瞬间脸上有大欢喜,连声道:“你说的是,这世界,确实没有一个名字当的起你,你是从无中来,又要往无中去。若不是你这般人物,什么人都不爱的人物,怎么去度化三界众生。

                                      “师傅,我……我……”

                                      “咄,一个人但凡对人事有所爱,总要升起差别心。若是有的差别,便第一个要爱自己了,爱了自己,便再没有力气。你今日,要定心定意定识。三界诸天广大,也广大不过手指上的指甲。”

                                    

                                      陈居士四肢匍匐,长跪不起,脸贴着地,嘴咬着地,眼泪一滴一滴的润入尘埃里。

                                    

                                    

                                      (完)

                                  • 家园 绿漪(一)

                                     

                                      

                                      

                                        从一个梦到另一个梦,游过来漾过去,湖南怀化安平巷谢府的四小姐绿漪额头津津是汗的在床头坐了起来。

                                        新梦折叠着旧梦,折叠不牢的两张宣纸,彼此擦声而过。

                                        梦里,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站在桥头上,手上折叠着一封信,折叠成一只飞鸟,望空中抛去,那信最后掉落桥下水中,顺着流水,哐当一声,重重的锤在绿漪的胸,绿漪还没有回过神来,流水已经包围了她,涌入她的口。她拼命抬头的时候,看见桥头那个小孩子,又开始笑嘻嘻地折叠着另外一封信,她大声哭喊,从没有这么放肆过的大声哭喊着、哀求着——不要啊,不要再扔了。

                                        绿漪这么喊着的时候,便醒了过来。

                                        在她身边,守夜的老妈子,掌灯过来,光便或前或后的照在绿漪的脸庞,老妈子看着绿漪眼角的眼泪,由不得也哭上了,抱住绿漪,喃喃道:“四小姐,今天可是你出嫁的好日子啊。”

                                      

                                        天上微亮,正是良辰吉时,老妈子掉着泪,给绿漪梳洗头发,然后又替她抹上粉,接过案上准备好的红丝线给她“开脸”,用牙和左手扣紧两端的线头,再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伸开成八字状,从中间将线绷起,两手不停地拉,让绞线在面部反复滚动,使汗毛受到挤压,连根拔除。

                                        “四小姐,痛不。”

                                        “不痛。”

                                        凤冠霞帔穿戴毕,红盖头一披,绿漪只觉得眼前一黑,仿佛到另外一个世界了。这世界只有黑白两色,她心里忍不住想,这是哪里。她才这样思想,腹部微微起伏,一个声音轻轻道:“这是棋。棋世界。”

                                        “什么棋”

                                        “小姐不曾手谈过么?”

                                        “你说围棋?”

                                        绿漪生有宿慧,意静诗书,雅擅琴棋。现下游目四顾,脚下睬的,手上摸的,穷不尽六合八荒阔大无边无际,是天造地设的一盘棋了。

                                        “是啊。”

                                        “你是?”

                                        “我是来思虫。”

                                        “什么虫”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我的居所总是借住暂住在别人的肚子里头。现在,我们也算是邻居了,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的前生是应声虫,别人说什么,我便应什么,前生更前,是回声虫了,别人说什么,我却只能回个声,好多人吃饱了,肚子会响,便是回声虫的缘故。”

                                        “来思虫,你来找我做什么。”

                                        “不是我来找你,是有人想你念你,念想的厉害,才有我这样的虫。”

                                        “那人是谁?”

                                        “我不晓得。”

                                        “那人什么模样?”

                                        “我也不晓得,我不能离开别人的肚子,我要是能离开别人的肚子,转世便能投胎成人了。”

                                        “你想成人么。”

                                        “没想过。”

                                        “你不想啊。”

                                        “顺其自然吧,所谓有命有运,我前生更前,自然而然地就化成应声虫,今生在你居所一落脚,一转身,便变换了面目,已成了来思虫。”

                                      

                                        在这无边的阔大中,绿漪问道:“你在哪里?”

                                        “在你的脚下。”

                                        绿漪低下台,看见一个一寸大小的小人,手上摇着一把纸扇,头上戴着逍遥巾。为了看得更仔细,绿漪整个人匍匐在地,那小人近前,合起纸扇,在绿漪的脸上,一会戳一下她的鼻子,一会戳一下她的眼睫毛,最后,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我们来下一盘棋吧。”

                                        “我今天有事。”

                                        “什么事?”

                                        “我出嫁了?”

                                        “这事重要么?”

                                        绿漪悠悠的叹了口气,她在想,这是第一个人这么问她,问她的,偏偏是这么小的小人。于是,她说:“好吧,我们下一盘棋吧。棋盘在哪儿。”  

                                        来思虫用纸扇指了指天空,天上就出现金光闪闪的十九道纵横棋盘,他的第一手白棋下在右上角(注:古代先手白棋)。绿漪望着天空,心上想着,在左上角落个子吧,于是提起食指,指向天空。

                                        你来我往,堪堪下到五十手,白棋棋势厚实。绿漪心中有数,黑棋已不大妙了。

                                      

                                        绿漪在老妈子的接引下,来到府门口,她的双亲正等着她。谢府是世家望族,绿漪的父亲谢若望官拜上州郡守从三品,宣扬德化,劝课农桑,听察冤滞,大有政声,乃是亲民之官。此番女儿远嫁京城恭王,恭王是今上文宗大皇的亲弟弟,位尊权重,能攀上这样的亲家,便是明知道恭王府在短短五年之内,已经废后两次,也是喜出望外。

                                        绿漪跪到下来,搂住父亲的大腿,咬着牙关,哑着嗓子道:“女儿不愿嫁。”

                                        父亲的大腿有如铁柱,纹丝不动。

                                      

                                        车行一路向北,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绿漪扯下红盖头,掀开车帘,帘外花开成海。有时候蝴蝶会飞到她的手指上,她轻轻敲动自己的手指,蝴蝶也不走开。

                                        绿漪一天总要和来思虫下上几盘棋,每次下到五十手,来思虫便不下了。不下棋的时候,绿漪就会和来思虫说话。

                                        “你会待在这儿。”

                                        “我就待在这儿。”

                                        “哪儿也不去。”

                                        “是的,哪儿也不去。我就待在这儿。”

                                        “这里有什么能留住你。”

                                        “没有什么,我并不是很在意这些。”

                                        “你还好。”

                                        恭王府前,在月光下,红毯百丈燃烧的霍霍煌煌。

                                        宗人府负责总办恭王大婚典礼的一切事宜。此前,内外臣工纷纷上疏,奏称西北有事,大将军黄怿北征,日糜银钱有如流水,库款支绌。恭王为今上胞弟,更需力求撙节,大加缩减,以为表率。最后,文宗大皇不耐烦了,自己掏钱,手诏从皇宫内府拨银一百万。比之今上五年前大婚,费银也不过两百万,可谓天高地厚之恩,显见文宗对恭王宠眷日渥。

                                        钦天监为恭王大婚选定的奉迎礼吉期是壬戌年十月十三日寅时。为了保证皇后进府的吉期,凤舆将提前两个时辰从宣武门出发。

                                        钦天监的选择代表着天意,王后之升舆、降舆必须避开亥、卯、未“三相”,因此,若安排在上午、下午或上半夜,也不甚适当。而后半夜里整个城市都歇息了,正好在大街上摆场面,又是月儿将圆的时候,银瓶倾倒,珠光泻地,正适合礼仪的举行。

                                        恭王府建于金水河畔,乃是人工开凿,其水源于城外之香圆湖。府内建有两进宫殿,前进为水晶宫殿,称康宁宫,此宫用楠木为柱,沉香作栋,珊瑚嵌窗,碧玉为户,殿内罗帐锦被,奢华无比,俗称为晶宫。后进为琉璃宫殿,四周墙壁,不用砖石,全用数丈开阔的琉璃镶嵌,殿名宁寿,俗称“镜宫”。

                                        恭王踩着子夜的更声跨进晶宫。悬挂在宫外东西屋檐下的钟、鼓、石磬等乐器耸然鸣响。王公大臣、正副使节以及观礼人员等依身份、地位分班次进殿行跪拜大礼,向新郎恭王表示祝贺,礼成乐止。文宗大皇的皇叔正天使大宗正顺德王和副天使礼部尚书跪听宣读迎娶王后的圣旨并受“节”。殿前的玉座前,摆放了三张礼桌:中间的桌上放着“玉圭”,它象征亲王列土分茅的权势;东桌放置着“金册”,西桌放置着“金印”,它们并非册封皇后的用品,册封典礼已在半个月前举行,“册文”和“宝文”也已送到绿漪手中。这“金册”和“金印”表示着在皇室与朝廷中,恭王王后备受尊崇的地位,是文宗大皇送给王后的最重要的礼物。

                                        当恭王“降座”离开晶宫时,“中和韶乐”再奏《熙平之章》。这时,迎娶王后的仪仗队已在恭王府门外列队待发了。

                                        皇家迎亲之仪式从净街开始,“净街”的这一晚,黄沙铺道,净水泼街,到处有红、黄两色装饰, 宣武门内外,万人空巷。一个骑马的驿使头戴牛嘴笼,锅墨涂面,反穿皮袄,背羽书文,唤做”毛神子”,他手挥红白青三色旗,狂奔于四关三街。一圈回来之后,恭王府中门大开,兵士前头导引,或骑马或步行,或佩弓箭,或舞兵器。又有一众书吏,或捧公文、或执印信。铜锣开道,所到之处,宣武门四关三街店铺皆鸣炮示礼。

                                        宣武门左门柱上高悬一块红色纸匾,上书“观礼、庆贺人员均由宣武门出入”字样,表明此门今日是专为迎亲开启。高高低低不同层次的观礼人员,自入夜起,听到“毛神子”的传报,便陆陆续续涌到宣武门至恭王府的街道上。一路上马车、骡车摆得满满,参加庆贺瞻礼的六部工曹、达官显贵便达千人之众。宣武门门额也装饰成了彩棚。沿途更是观者数万,兵士林立。迎亲队次序为:侍卫亲军、擒生军和质子军。质子军乃是由豪族子弟中选拔善于骑射者组成的一支卫戍部队,负责保卫皇帝安全,号称“御围内六班直”,直属皇帝,没有内府手令,不得调动。

                                        队伍的最后是王后所乘的18抬银顶风舆及皇室随从。

                                        这热闹,绿漪做在轿子中只能听见,不能看见。

                                      

                                        风舆停在扎着彩坊的恭王府邸大门前。

                                        恭王乃派侍典女官与使臣率前内府命妇、太监,将一柄御赐“宝龙绕凤玉如意”安放在凤舆内正中,随后起轿。

                                        正、副天使先进了王府,凤舆也随之抬进前院。然后,撤下在太仆寺雇佣的普通轿夫,换上太监,再一直抬进内院,放在正房台阶前,面朝东南。侍典女官、命妇和女官请王后出来,梳双髻,戴双如意,穿“龙凤同和袍”,一切准备停当。又再次坐进凤舆,抬到晶宫宫前。

                                        在绿漪下轿之际,先她之前入宫的恭王府嫔妃要亲率女官和宫女等膝行跪迎,以示王后与王妃间的等级尊卑。

                                        此时,恭王被引导着先往洞房——晶宫的升暖阁去了,有资格随凤舆来到晶宫的王公大臣、内府官员都退去了。凤舆周围只剩下侍典女官、命妇和太监,绿漪这才由人们拥戴着走出凤舆。侍典女官上前递给她一只宝瓶。随后,搀扶仍搭着盖头的王后,在手执珠灯的女官导引下,经东隔房,来到升暖阁前。侍典女官捧出先前燃好的藏香,在王后身周熏绕一圈,再熏王后用以盖头的锦帕。熏完,将凤舆内正中那柄玉如意移到旁边,请皇后另一手手执玉如意。

                                        进了阁中,侍典女官才接过绿漪手中的宝瓶和玉如意,把她领到恭王面前。这时,有人向恭王呈递一杆新秤,请他用秤杆揭开皇后的大红盖头,意即虽然嫁入皇室,也当上体天心,俭朴持家。恭王提起那杆秤,走到绿漪面前之时,中官清了清嗓子,唱道:王后接旨。

                                        正天使大宗正顺德王出列宣旨:

                                      

                                        谢氏,你今天接受了朝廷尊贵的册封,入主康宁宫。你应该虔诚的信守自己的本分,一举一动都要符合礼仪。位居亲王的正室,你当辅助恭王,让恭王的美德大大的发扬出来。朕听说在礼乐优美的古代,女子的德行是柔顺。这是记载在史册的教训,你当谨慎,时时警醒在心。知道自己在宗庙的位置,多生出几个嫡皇子,就像大树的枝干延伸,使皇家的根基更加巍峨稳固。因此上,特地差遣我的皇叔作为正天使授予你王后的印信和绶带。

                                        这是多么庄严的典礼和仪式啊。

                                      

                                        (以上为意译,原文:谢氏今承明命,作嫔康宁,虔恭中馈,思顺轨则。履信思顺,以成肃雍之道;正位闺房,以著协德之美。朕稽之往代,夫坤德尚柔,妇道承姑,载在典谟,宜建长秋,以奉宗庙。崇粢盛之礼,敦螽斯之义,利在永贞,克隆堂基,是以使使持节兼大宗正授王后玺绶。其敬之哉,可不慎欤!)

                                      

                                        顺德王宣读完圣旨,绿漪亲自接旨并行礼。她蒙着红盖头,跪在地上,六次匍匐,起身,又三次鞠躬。行礼毕,接受金册和金印。

                                    • 家园 绿漪(二)

                                        

                                        恭王这个人,据国朝《宣尚传信嘉话录》记载,有“温润如玉”之美誉,他自幼师受《易》、《论语》、《孝经》皆通,好文辞、方技、博弈、倡优。现在京师报恩寺之碧海塔定之十三层的壁画,有一幅出游的贵公子的图案,短衣大绔,长剑等腰,据说便是根据他本人手绘的自画像作为蓝本烧铸的。

                                          在恭王再次准备挑开王后绿漪的红盖头之时,狂风骤起,直属内廷禁府的军士拥簇大理寺正卿李宇春出现在恭王府,带来文宗大皇的第二份圣旨:

                                          这份圣旨以“慈父不能爱无益之子,仁君不能畜无用之臣。宗室所建,以为藩翰。恭王位列东藩,爵在上列,为国柱石,可谓厚幸。”的句式开始,用一种兽医描述自己室内墙上悬挂的动物标本的语气,洋洋洒洒的深情回顾了恭王在文宗大皇登基这十年之中,对君主的忠诚,对朝廷的帮助,以至于后来记录历史的史官感到困惑——这是否是文宗大皇撇开自己的翰林院词臣,亲自手写的诏书,因为行文的语气是那么忧伤和哀婉,是在向恭王发牢骚而不像是下达命令。在这份的圣旨的最后,通过一个奇怪而强硬的转折,开始进入这篇文章的主题——国不可无法,在恭王入主晶宫这十年来,根据大理寺的调查,先后有两位王后、十五位嫔妃,一百多位奴婢离奇失踪或死亡,或被恭王绑在火柱上活活烧死,或扔到步满毒蛇野兽的深坑,或用锯子将人拦腰锯成两截。总之“燔烧烹煮,生割剥人。凡杀无辜一百六十余人,逆节丧理,灭绝人伦。”。根据调查的结果,为了避免引起士林儒生们风起云涌的朝廷公论,使国家宗社稳固在磐石之上。大理寺请求依据国法诛杀恭王,让皇室和朝廷的威严得以维持。接着,文宗大皇又自我表白,“朕不忍致王于法,议其罚。”因此在听取有司的报告之后,削去恭王的王爵,即日起放逐到汉阳,由当地的地方官严加看管,同时拨给恭王汉阳汤沐邑三百户。

                                          恭王在接受圣旨之后,皇史宸的史官在《文宗实录》上说:“王默然匍匐,流涕不止。”在如狼似虎的禁军上前按倒他的时候,恭王又口呼“微臣冤枉。”请求大理寺正卿李宇春能给他一个临阙面圣,刷清表白的机会。而佚名的《国朝史补》中则记载当时的情形是恭王愤然而起,指着皇宫的方向破口大骂,历数文宗大皇得位非正、秽乱宫闱等等臣子不敢听也不能听的事情。恭王府的甲兵此时也拥进东暖阁,在这一触即发之时,双方大约相持了半个时辰,李宇春上前对恭王说,王爷,请借一步说话。他从袖中拿出一封书信递给恭王,恭王只看书信的封皮,便颓然伏地。

                                          那是一封什么样的信,没有人知道,事后有人猜测是恭王密谋叛乱写给边关上将军黄怿,要求黄怿效忠归诚的信件。

                                          不论真相如何。总之,当天晚上,恭王被打入囚车,放逐到汉阳。十五天后,当恭王的囚车途径汉水,皇宫里的中官赶了上来,在滔滔的汉水之旁,铺上藁席,让恭王跪于其上,接受文宗大皇赏赐的毒酒。

                                          恭王之死,乃是国朝的三大疑案,从那天开始,文宗大皇的治世便转为乱世。

                                        

                                        

                                          东暖阁内,龙凤花烛耀眼明亮。

                                          一声霹雳破晴空!

                                          刚才拥挤热闹的人群,都不知道去哪里。绿漪一人独坐,更显出这东暖阁的阔大清寒。

                                          新婚之夜,本该隆重仪典,由新郎揭开了新娘子的红盖头、同食“子孙饽饽”、“行合卺宴饮交杯酒”,又进“长寿面”之后,然后满怀喜悦做新人,一心一意结同心,度过温柔而甜蜜的洞房花烛夜。

                                          绿漪思想起自己虽不是金枝珠玉体,也是千娇百媚身,却偏偏是这样的运与命。此刻金炉香尽,绿漪却毫无困意,四更已过,天色将明,只是空有锦帐龙凤衾,空帏独坐听漏声。

                                          绿漪这样想的时候,连座位下凤椅也失去了光泽。

                                        

                                          梦里做梦,梦醒是梦,梦去是梦,沉了是梦,断了是梦。

                                          梦里那么多女子,弦管歌舞相欢娱。

                                          绿漪恍惚的走入她们之中,一一数算,一共是十七个人。和她们嬉笑,和她们言语,各自穿上华美的衣服争妍斗奇。要趁着九月十五日这一良辰吉日,共入灵女庙,吹笛、击筑,歌上灵之歌。接着,她们相与连臂,踏地为节,歌《赤凤凰来》。

                                        

                                          凤凰不来,鹦鹉临兮。

                                          张五色以相亲,出菊花而就饮。

                                          就北辰星而求长命,瞻紫极兮望玄穹。

                                          听虽远兮辟天扉,动云衣兮入紫徽。

                                        

                                        突然,她们中间有个人指着绿漪,吃惊地问道:“你是谁,你怎么跑到宫里来了。”

                                          “我是绿漪啊,我是恭王府的女主人。”

                                          “大胆,我们才是恭王府的女主人。你是什么东西,居然敢混进来。”于是,一众女子上前来,张牙舞爪,要来抓破绿漪的脸。绿漪魂不附体,一步步回退,最后被逼落入荷花池中。

                                          是这样一身冷汗的醒来。

                                          为了显示皇家的宽容,文宗大皇对恭王府的处置,批复是一依其旧。因此上,绿漪没有被追夺王后印信。在恭王被放逐的一个月里头,大理寺的提刑官带领仵作,或在后花园,或在池塘,或在水井,一具具尸体被挖掘出来,绿漪刚开始是忍不住好奇去看,后来是好奇下一具被挖出来的尸体是怎样的死法。每当一具新的尸体被挖出来,她仔细的端详着那些抱着尸体号啕痛哭的亲人,试图从这些的表情中,找到那个他模模糊糊只撇过一眼的丈夫——恭王的形象,想像着恭王是什么样的人。就像想要了解一个人,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打开他的书架,一本本翻开他的藏书,感觉书的摆放方式,书的眉批和笔记。

                                          在每个夜晚,香炉的安静的燃烧,香气似有还无。在从不熄灭的烛光下,一个女人的寂寞被拉长了,绿漪常常遣开一切下人,来到摘星楼的最高层,在月与星的中间,和来思虫安静的说话,下棋。这显然不失为一个消磨时间的办法。

                                          来思虫并不是绿漪需要的时候,就能出现,绿漪往往把自己的肚皮敲的发木发麻的时候,来思虫才跑了出来,然后带她到“棋世界”去。

                                          绿漪有时候会问:“你去了哪里?”

                                          “我去玩了。”

                                          “去哪里玩了。”

                                          “没去哪里,就在这恭王府里头。”

                                          “有什么好玩的。”

                                          “也没有什么好玩,你为什么这么问?”

                                          “没有为什么,只是问问。”

                                          她们从来是这样说法,用着这样的口气说法,既不亲也近,既不疏也不远。绿漪会想,也许人与人之间,只有这样的关系才是最长久的。因此上,又有时候,她会忍住呼唤来思虫的念头,一个人翻开恭王府藏书楼珍藏的前朝国手的棋谱,在棋盘上一手又一手的复盘。

                                          绿漪有时候又会问:“你什么时候能和我下一盘完整的棋。不要总是下到五十手就不下了。”

                                        “前五十手天下无敌,神仙也不做。如果下到五十手,你自己还算不清楚自己是胜还是败,再下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你下棋都是那么的奇怪么,和棋谱很不一样。”

                                          “其实是一样的,只不过我毕竟不是棋谱。你下棋的天分高,倚盖起手,最为尽变,轻巧玲珑,不失一先。但是,还有没有达到神乎其技的地步。”

                                          “神乎其技?”

                                          “你问一下自己,为什么下棋。”

                                        

                                          “时间太长了。无事可做。”

                                          “你是说,你把下棋当成一个事。”

                                          “算是吧。”

                                          “你胡说,你从来没有把下棋当成一个事。所以才一直下不好。你知道这世界上,为什么有些人快活,有些人不快活。不快活的人,有各种各样的因由,快活的人,却从来没两样,就是把一个事当成一个事。”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一直这样的陪我,陪我下棋。”

                                          “你很好看。所以我有时候就会想起你。”

                                          “这话甜。”

                                          “我有时候耻于抒情,你要是不问,我便不说。”

                                        

                                          “那你现在说说看。”

                                          “恩,比如漂亮的东西,都是手感很好的,就好像棋盘上的云子,就好像你像玉笋一样的手指。我摸棋子的时候,闭着眼睛,就像是在抚摸一个漂亮的女人。”

                                          “你这么小,怎么懂这些。真是天真。”

                                          “你这样说话,就是把你的手轻柔的放在我的脸上了。”

                                        

                                          一年过去了,刑部派来的提刑官和仵作把整个恭王府翻了一个底朝天,一共挖掘出九十七具尸体,但是恭王的两位王后和十五位嫔妃的尸体却怎么也找不到,无奈最终撤出的恭王府。在朝廷里头,为了恭王的谥号,已经有几个礼部的博士被文宗大皇严厉痛斥。本来亲贵、大臣死后赐谥,向有议驳制度,即由太常博士议上,若名实不相符,给事中可以驳奏再议; 礼部最初拟定的“愍灵王”,使民悲伤曰愍,乱而不损曰灵。也算是名实不爽。只是圣意从来高难问,既然太常博士屁股被打了板子,礼部更没了主意。因此上拖延到今年春天,文宗大皇一再催问,礼部只好呈上《春明通典》,由圣上自己在看中的字眼上加圈,最后才定为“恭献王”,所谓既过能改曰恭,行善可纪曰献。简称恭王。

                                       又一个很晚的晚上,绿漪和来思虫依旧是下棋,下完棋,绿漪会问——我是不是永远下不过你,赢不了你。

                                          来思虫想了想说:“你没有胜负之心,挺好,但也不好。你之所以下不过我,是因为你把我当成一个人,一个对手。”

                                          绿漪“咦”的一声,说:“要不然我该把你当成什么?”

                                        来思虫折扇望天空一竖,道:“天,我是你的天。你看看这天,虚无之里,寂寞无表。无阴无阳;无日无月,无晶无光;无东无西,无南无北,无柔无刚;无覆无载,无坏无藏;无去无来,无生无亡;无前无后,无圆无方。又浩瀚又深情,要摆放在你头上,让你一抬头,便能见识。”

                                          “不过是下棋,哪来那么多道道。”

                                        “下棋,虽然是小技,可也是要下到动情如日月,用兵似风火,才知晓这天之道,是道可道,非常道。”

                                          “你说得太玄了。”

                                          “你又不懂了吧,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你现在是身在红尘,我却是历劫修行。所以你看我和我看你到底是不同,很不同。你要是有一日,赢了我时,也就知道了。” 

                                          绿漪不想理会他,拍了一下肚子,来思虫也就不说话了。绿漪走到镜子前,取出自己炮制的凤仙花指甲油,这指甲油乃是将新鲜的凤仙花捣碎,要将指甲尖处处染成都有淡淡的粉红色,映衬得小手玲珑剔透有如出水之青葱,那可不是一日之功。需要先将凤仙花汁用布包裹后敷在手指甲部位,几天后,红颜透骨,反复数次,方才经久不褪。这会,绿漪在镜子前,反复看自己的手,手嫩者必聪,指尖者多慧,臂丰而腕厚者,必享珠围翠绕之荣,真是再富贵不过的一只手了。

                                        

                                          “我真不枉来人间世走一遭了,想不到啊想不到,恭王府居然有这样一个好地方。”是来思虫的声音,绿漪吃了一吓,回过神来。

                                          在来思虫的指引下,离开摘星楼,穿过紫竹苑,来到镜宫的洗墨池。来思虫用折扇轻轻一指,推开整个水面,水面上有着九十九级白玉石铺就的石阶,来到一个玄武岩条石砌成的大石门,门并不像想像的那么重,一推,便推开了。推开了,才明白,镜宫为什么叫镜宫。只见所处之地一条长长甬道,光亮从两边隐隐约约过来,不似月光,胜似月光,绿莹莹的,绿漪摸着这光,才知道这两边的墙壁,都由一块又一块巨大的绿色水晶砌成,看得见洗墨池底的鱼虾水族在四近徘徊往来,好不悠游自在。

                                          甬道四通八达,也不知道通往哪里去,四处的转角处都有一个很大的油灯,燃烧的是石脂(古人对石油的叫法)。她脚下数算,这兜兜转转间,又上了七十七级台阶,来到一个巨大的圆顶石室。

                                        

                                          石室中间,摆放着四个巨大的火炉,一走近火炉前的石砖,轰的一声,整个火炉热腾腾的燃点起来,照见一室辉明。整个石室由十八面等墙高的大镜子构成,镜子里头,隐隐迢迢有人,绿漪走上前去,只见十八面镜子有十七面里头,都藏着的是一个个全裸的美人,肌肤胜雪,眉毛如画,只是眼神空洞,毫无光彩。绿漪忍不住擦亮镜子上的灰与尘,突然间整个人僵立不动,一颗心像被大锤子钝钝的在胸口敲了一下,瞬间整个人仆倒在石砖上——那镜中的美人,脖颈处都一道鲜红的血线,显然是被人砍下头颅之后,再藏于镜子之内。

                                          绿漪也明白了,十七个美人,两个王后加上十五位嫔妃,更明白,还有一面空镜子,如果恭王不死,便是她的位置了。

                                          都明白了,绿漪全身发冷,她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连眼睛都不敢闭上。

                                        

                                          绿漪回到摘星楼,大病了一场之后,继续下棋,看棋谱,捣凤仙花,修指甲。

                                          看见秋风起,看见秋月落。

                                          一年过去两年过去三年过去。

                                          来思虫已经由和她下五十手到一百手,到开始让子,先是让五子,慢慢的让四子三子两子,直到猜枚分先。然而不论绿漪的棋艺如何精进,从来就没能赢过来思虫一盘棋,哪怕是以半目之差。

                                          有一天,绿漪忍不住要问:“我是不是永远下不过你,赢不了你。”

                                          “不是的。”

                                          “我要怎么赢你。”

                                        “很好,你现在有了胜负争竞的心,当然也不是好。棋道,天之道也。我和你说过了,我是你的天,我不是一个人。所以你下不过我。为什么了,老子说过,我有三件珍宝,保持并珍惜着它们。一曰慈,二曰让,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所以下每个子,是把棋子当成我的子民,仔细体察他们的才能,所以能安排他们到合适的位置上,因此上,再微小的棋子,也勇往无敌。让,所以能开廓;不敢为天下先,所以能够稳固已经有的地盘。所谓布局如行云,落子如流星。闲闲的每一子,专等着你来侵我辱我犯我,最后到底是成我就我从我。”

                                          “你不是一个人,我不懂这话。你说那么多,倒把我说糊涂了。”

                                          “如果我是一个人,就像你看的那些棋谱上名家国手,肯定有固定的棋风,有长处有短处。我明白和你说,这人间,不会有我这样的棋手。你要想有赢我的那一天,便要找很多人下,无数人下,便明白,人间棋,都是有情性,但凡有情,便要分出智愚与高下。再回过头来,找我下。便明白,我是无情,无情的不伤人不伤物。你赢我的那一日,便是修炼到无情的那一日了。”

                                        

                                      • 家园 绿漪(三)

                                          从这日起,恭王府的女主人绿漪以重金悬赏,吩咐自己的下人,前往各处州府,寻找人间的国手,于深夜邀请到恭王府,与她对弈。

                                            最初,京师棋手以为一个贵妇人的棋力,高明也是有限,没想到只要走进恭王府,没有一个不是铩羽而归。

                                            这名声传扬出去了,这一日,宫中棋待诏过明聪走进了摘星楼。

                                            过明聪棋艺入神坐照,国手无敌,海内公推第一。长嘉州人,字天心,号长星。早岁往来于江淮之间,也曾西行万里,被疏勒国王留住,在那结婚并有了孩子。又有人言,他又曾东渡扶桑岛国,求败未尝一败。最近几年,才回到京师,在翰林院挂了名,被封为棋待诏。所著的《通灵十三经》记载了二百零四种着法变化,其中“大角图“四十四变,“大压梁“五十变,“倒垂莲“六十变,“七三起手“五千变。乃是国朝文物之盛事。

                                            《通灵十三经》这书这几年来,绿漪不知道翻过多少遍。她听闻过明聪的到来,由不得喜心翻倒,大开中门迎接。

                                          

                                            过明聪看着棋盘,面色愈来愈凝重。自他出道以来,天下名手,尽已是他手下败将。

                                            眼下这已是第二局。分先对弈,第一局过明聪后手告负,输了七目半。过明聪一局下来以为女子之棋,到底空灵有余,机巧不足。没想到第二局,下不到五十手,大惊失色,仿佛面前坐着的另外一个棋手。这一局他是先手,却也已无胜算。若对手是某个大国手,倒还罢了,胜负是兵家常事。可现在与他对弈的,是一位女子。

                                            过明聪鼓舞精神气力,又下了五十手,眼见的绿漪的棋势一气清通,生枝生叶,不事别求,几臻上乘灵妙之境。这实实虚虚之同,正正奇奇之妙,乃是他生平所仅见。下了这一处,已是捉襟见肘,盘上的白子被黑子逼得局促不已。

                                            他呆呆地看着棋盘,半晌,长叹了一口气,道:“我输了。”

                                          

                                            过明聪起身告辞,相约明日再来,以十局为胜负。绿漪恭恭敬敬送走过明聪之后,问来思虫:“我下的如何?”

                                            “他下的不好,这也怪他,他已经很久没有好的对手了。”

                                            “你是说,明天他会赢我。”

                                          “不会。你前面六盘都会赢他,但是最后四盘,胜负以成定局,你就下不过他了。最后一盘棋,更要逼出他通天彻地之能,你却要把第十局留给我。”

                                            “恩,我答应你就是了。只是你这会每一局的结果都知道,还有下的兴致么。”

                                            “我只知道你和他的每一局,却不能知道我和他的那一局。”

                                            “你好像和他很熟悉。”

                                          “是啊,我的棋艺,还是他教的,只不过,我记得他,他却不认识我。我前生的居所就是在他的肚子里头,看着他从小到大,也不知下了多少盘棋。只能看,却不能说话,也是可怜。”

                                            “我听说,转世轮回,前生记忆尽付流水。你怎么都记得。”

                                            “你们是人啊,这人啊,来人间走一遭,仗着智慧情性、聪明机巧,没有一个不做下种种大恶,不喝孟婆茶,转世的话那就太难过,太可怜了。至于像我们这等无知无识虫豸之辈,阎罗王想着请我们喝茶,不免浪费,索性都省了。”

                                            第二日,过明聪与绿漪连弈三局,三局尽墨,下的他面如土灰。终盘之时,绿漪和他全身都是汗水。

                                            第三日,两人交攻一如敌国。

                                            甫一开局,绿漪似乎未加思考便将白 1、 3、 5三着,按三三、星、天元的顺序着出来。这等罕见布局,本身就属大不敬之行为;更兼这三手棋,皆与传统布局格格不入,过明聪沉思良久,谨慎回应。从白 6开始,一直进展到中盘,基本上旗鼓相当,白棋未失先着效力。

                                            弈到白127手时,已是下午,此时白棋将小胜的姿态是明显的,过明聪提议封盘。这是下棋三日来,过明聪第一次要求封盘。

                                            次日复弈,过明聪有备而来,终于打出石破天惊的三妙手--黑 160凌空杀入黑阵。黑162,164侵薄白棋的右翼,在三妙手的余威笼罩之下,至 黑178手,白棋右边七子被提,局面转而对黑有利。弈到此时,黑棋败北似已成定局。然而绿漪在长考了两个时辰,白 189手使黑棋中盘小龙逃生无望。望着盘面还残留着若干复杂官子,过明聪心知大势已去,推枰认输。

                                            此为第六局。

                                          

                                            自从过明聪踏入恭王府之日起,整个翰林院的侍郎们这四日,几乎不复视事。自有人收买恭王府里的婢女,每下一子,都有人有快马通传,才第二日,连主掌翰林院的大司谏也弹压不住,索性让小吏连夜制作了一个特大的铁棋盘,以磁石为子,竖立悬挂在明伦堂。到了第四日,已经有十几个人不着家的观看,看到了心魂俱醉,不信人间有这样一局棋,这样一局下出来,也就罢了,居然连续六局,都是神仙妙手,落子布算,有如飞仙剑侠,令人莫测端倪。弈道之远神大意,转换变化之法,可谓发明无遗。只是过明聪这样的国手,六局连败的结果更让侍郎们瞠目结舌,无法想像。

                                            胜负已分,众人猜想以过明聪一代棋宗,以绿漪王后之尊,自然不会再有第七局,不由得都感到怅然。

                                          

                                          绿漪恭送过明聪出府,在府门口,盈盈一个万福,过明聪连声道:“娘娘万金之体,不敢当不敢当。”

                                            “小女子有事相求。”

                                            “娘娘何以这等说,岂不是要折杀小民。小民也有一事相求。”

                                            “我希望过先生明日依旧移驾前来,继续下完最后四盘棋。”

                                            “小民之所求,也无非是下完这四盘棋,只是,平生本事已尽。小民斗胆,与娘娘相约每隔三年,端午时节,再来手谈一局。”

                                          “那不是需要十二年的时间。”绿漪点了点头,心想着自己等得起,就不知道来思虫会不会失望。正这样想着的时候,来思虫在她的肚子里头已经笑了起来。“我师傅曾说,我会连赢你六局,之后连输你三局。所以,小女子非常期待来年的端午。”

                                            “你师傅?”

                                            “呵呵,我师傅旧年曾经和你学过棋的,不过我想你应该不记得他。我师傅也吩咐了,也许提到他老人家名讳,还望见谅。”

                                            过明聪一脸迷茫的离去。

                                          

                                          

                                            风,风起。黄昏,黄昏后。

                                          

                                            月,月明,灯红,宜醉酒。

                                            绿漪依旧下棋,看棋谱,捣凤仙花,修指甲。

                                            绿漪与过明聪一战成名,自有棋手不断登门拜访,绿漪礼聘了三个一流的国手在府内当清客,但凡有人连胜这三位国手,方才准许其人升堂睹奥,请上摘星楼,与她对弈。绿漪又痛恨奴婢将她下的棋路外传,屡屡呵责无效,索性下棋的时候,再不要有人在旁伺候。

                                            有事是一日,无事是一日。

                                            绿漪就会和恭王府中老人谈起旧事,谈起恭王杀人的种种手段,有些不好玩,就记不住,有些好玩的,就记住,日常的笑闹时常提起,比如活剥人皮。剥的时候由脊椎下刀,一刀把背部皮肤分成两半,从这里撕开,慢慢用刀分开皮肤跟肌肉,像蝴蝶展翅一样的撕开来……后来恭王查金丹之书,发明一种剥法——把人埋在土里,只露出一颗脑袋,在头顶用刀割个十字,把头皮拉开以后从这里灌水银下去。由于水银比雪沉,会把肌肉跟皮肤拉扯开来,埋在土里的人会痛得不停扭动,又无法挣脱,最后会有一个人从头顶的那个口“光溜溜”的跳出来,只剩下一张皮留在土里……又比如千日醉,千日醉是一种酒,乃是麻沸散混合多种草药炮制,人若喝了这酒,整个心活泼泼,眼睛也能转动,四肢却麻痹了,这时候,用刀将人肉一刀刀的剐下来,挨刀的人是一点也不疼也不痛。

                                          

                                            这一天晚上,摘星楼上来了一位棋手,乃是岭南人,生得面目凶狠,胡茬稀稀落落的长在下巴上,头上戴着却是儒生的逍遥巾,名字叫做商无量。两人盘膝落座,绿漪扫了商无量一眼,一阵恶心不由得涌上胸口,隐隐的不安。

                                            商无量之棋路极其古怪,仿佛手上握有风雷变化之机,春秋生杀之权,每一步都像是伸出双手来,要紧紧扼住对手的喉咙,要让人窒息。而且落子极快,往往是绿漪棋子刚刚落到棋盘上,还未离手,商无量的子也下好了。

                                            第一局绿漪以十五目之差告负。

                                            绿漪退出棋室,在一个能看见棋室的地方,修了一个多时辰的指甲,看着窗纸上的人影坐立不安,负手而行有时,仰首唏嘘有时。

                                            第二局开始,此一局绿漪先手,下了59手打挂,至94手又再次打挂,到了第三晚才终局。这一场龙争虎斗,下得精彩绝伦,此局绿漪取实利在前,腾挪治孤在后,构思之巧,算路之深,其中白69低位拆大场,似拙实巧,诱黑70飞压,然后71以下连爬,看似黑棋得利,可白77后,黑在右边却无佳点可选,最终,黑右下势力效能大减。这一局,布阵有序,攻防有方,不急不躁,步步为营,商无量反复腾挪,千百机变用尽,不时两手握拳,按压地面,口中如野兽一般“嗬嗬有声”。又不时把逍遥巾取下来,放在地面,又戴上。

                                            第151手白棋长考了三小时,绿漪一子落盘,商无量神色大变。黑棋局面大坏,已然无可挽回。他心有不甘,长考了半个小时,方才投子认输。

                                            第四日,两人连下三局,三局商无量尽皆告负。

                                            窗外风狂雨骤,商无量汗湿重衣,呆呆地看着已成败局的棋盘,突然双手拿起棋盘,重重地砸在地面上,只听见珠玉跳响,黑白子滚落一地。

                                            绿漪吃了一吓,只见眼前的商无量从胸口掏出一把利刃,反握,指向自己的胸口。这当儿无暇仔细推想,绿漪扑上前去,握住他的双手。

                                          

                                          商无量口中“嗬嗬”有声,好久互相才平缓过来,眼中突然滑出一时嘲讽淫邪的目光,他扔掉利刃,将绿漪一气压在身下,重手裂帛,撕开了绿漪的上衣,那两点嫣红可以淡淡透出、仿佛两只不安的小白兔一般乳房跳了出来。

                                            绿漪原要叫喊,只是窗外雨声磅礴的要来横扫世界,喊也无用。再则以她王后之尊的体面,也叫喊不出口。她原要抗拒,只是一抬手,不免要顾惜手上凤仙花油汁未干,就屈从了。

                                            盈盈仅堪一握细腰,显现出来了。

                                            平滑雪白的柔美小腹,显现出来了。

                                            优美修长的雪滑玉腿,显现出来了。

                                          

                                            是要让世人惊叹造物的恩宠,惊叹绿漪身上,无一处不美。

                                            商无量心神不觉全为眼前景象所慑,舌干口苦!只是狂情大发,大手按住绿漪酥胸,双唇跟着吻上。绿漪雪白的乳房在他双手按压之下不断变换着形状。他埋下了头,舌尖犹似带着火的小刀,在绿漪美丽的脸庞上来回游动着。最后,又轻轻地刮过绿漪的乳房、细腰、圆臀。

                                            衣服一件件的散落在他们身周。

                                            商无量的身材仿佛锻打出来的,铁板一样深黑的一大块一大块。绿漪还是第一次这样看到男人的身体,自己的身体也是第一次这样被男人看到,只觉得有一缕热血直往脑门上冲,还有回过神来,商无量已经扶起绿漪腰部,进入了她的身体。

                                            这几乎要了绿漪的性命,疼与痛变换着面目,忍不住一声急促婉转的娇呼,螓首猛地向后仰起,修长的双腿在空中一阵乱舞,尖利的指甲划过商无量的背部。下身的剧痛令她生不如死,轻微的活动都会带来无法受的痛楚,在极度的惊栗和痛苦下,在狂烈的风暴笼罩之下,绿漪连微弱反抗也放弃了,

                                            在灯光下,绿漪的身体像一匹任人剪裁的华美丝绸。

                                            只是慢慢地,身体再也不是她的身体,仿佛是另外一个人的身体,热情被激发起来了,知觉被唤醒起来了。绿漪又要惊诧自己竟然是这样的自己。她开始抱住商无量,抱得是那么紧,皮粘着皮,肉贴着肉。抵死逢迎,婉转承欢,千柔百顺地含羞相就。又好像这身体天生不是自己,而该是商无量的。几回里死里挑生,拼心尽命,脸上那动人心魄的红晕似乎从曾退去。 

                                            风止息了,雨停了,天空发白了。夜里数算不清共赴了多少次的云雨。

                                            商无量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

                                            绿漪直到第二天的傍晚,才昏沉沉醒来。她一丝不挂站在镜子面前,一遍一遍的看着自己的身体,抚摸着自己的身体。慢慢地,她紧闭双眼,一脸忧伤,泪水无助地滑落下来。再睁开眼睛时候,镜子里面走动着一个身穿紫色凤袍的女子,和他一摸一样的女子,正手拿着一把碧玉梳子对着她梳着头发。

                                            绿漪失声的喊:“你是谁?”

                                            “我是你啊!!!”

                                            “那我又是谁?”

                                            “你是绿漪啊。”

                                            “那你又是谁?”

                                            “你非要用名字分开么,那你就叫我绿妖好了。”

                                            “你怎么会在镜子里头。”

                                            “你说我在镜子里面。难道你在镜子外面么。你看我是在镜子里头,我又何尝不是这样看你的。”

                                            “我明白了。”

                                            “哦!”

                                            “你是来思虫。”

                                            “是啊,恭喜你了,今日里,你是新人,我也托你的福,第一次变化人身,不过呢,却不能离你太远,而且还要有面镜子,才能拘管住我的魂与魄。”来思虫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若有若无,身子渐消渐隐,慢慢地化成一缕紫烟。 

                                          

                                          

                                            商无量从此无夜不至,春光有限,欢会无尽。男女间的诸般种种淫戏,若是提起笔杆,铺下纸张,拿过砚砖,就着墨研,挽起袖子,低下头写,像雨点儿一般,一盏茶未冷,便能写完。

                                            绿漪初始对商无量百般柔顺,慢慢眼前见到,便是心烦,又慢慢起了不共戴天的恨意,深夜里想起,都要把银牙咬碎,有时候,和他对坐,痛恨的心一有,便叫过一众下人,将商无量痛打一段,往死里打。打完了,又伤心了,难过了,抚摸着他伤口上的一道道伤痕,只是哭,只是眼泪下来,无穷无尽的蜿蜒着。

                                            绿漪问来思虫,一遍一遍地问:“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你是不是不知道怎么办?想问要怎么办?”

                                            “是啊。”

                                            “每个人都是自了汉,别人想帮,到底是帮不上。”

                                            “我好像再也不能下棋,一颗心宁定不下来。”

                                            “你不是不在乎么?”

                                            “我不知道,我只是不喜欢这样的自己,我要以前的那个我。”

                                            “你要知晓这人间世,但凡有百种技艺,或下棋,或书法,或丹青。其实无非是要让人修行出一个身外化身,骨中见肉。要仗着这身外化身,才能现世安稳,才能抚平自己的一颗心。才能无情,才能谁人也不爱,连自己也不爱。你更当知晓,在我们的魂灵中,有有两个迥异的喜悦。一个来自我们自身,一个来自身外化身,它们完全不同,如此不同。若不是没了身外化身,若是不能找出这身外化身,怎见这人的光辉无比耀眼”

                                            绿漪怅然若有所失,隔了好久,问上一问:“我们有多久没下棋了。”

                                            “有一年了吧。”

                                            “你寂寞吧,我居然将你孤苦伶仃的弃置在哪里。”

                                            “我只是一只虫子,哪有这样的心思。”

                                          

                                            绿漪让下人准备好了“千日醉”,自己先喝了一小口,第二日才诱使商无量喝下,然后亲自操刀,先是将商无量身上的肉一块一块的割下来,然后是骨头一根根的拆下来。忙活了一天,商无量眼睛里头,光影变幻,有哀求,有恐惧,有怜悯。他全身鲜血流尽,方才闭上眼睛。恭王府的下人服侍恭王习惯了,自有人上来清理尸体,冲洗血迹。

                                            春去秋来,十个寒暑过去,诚如来思虫所言,绿漪与过明聪的对局,三战皆北。此三局被好事者名为“金沙戏水局”“天心借一局”和“湖海忘忧局”。这十年里,绿漪在摘星楼会过无数棋手,但凡心绪不宁之日,便会思量出种种杀人的法子出来。

                                            绿漪有时会问来思虫:“我为什么杀了那么多人,手上为什么会沾染那么多无辜的人的鲜血。”

                                            “因为你不再是一个人。”

                                            “你是天,是他们的天。”

                                            “你太无情了。”

                                            “你不也是么。你不该怪我,一个人,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靠的,从来是自己。”

                                            “你说你无知无识,却懂的是那么的多。”

                                            “我便是懂的再多,也是从你身上懂得的。”

                                            “对了,我为什么现在不能赢过明聪,难道我不是他的天。”

                                            “因为你是无情的天,他是有情的天。”

                                            “那你呢?”

                                            “我,我既不是有情也不无情。我不过是一只无知无识的虫子罢了。”

                                            “太长了,人的一生有多长?”

                                            “你很快就知道有多长了。”

                                        • 家园 绿漪(四)

                                            

                                              每年一进入恭王府便告失踪的棋手也有十余人。只是从来没有人怀疑过绿漪,毕竟能入品的棋手,大多心高气傲,败于妇人之手,羞愤之余,隐遁不出多是有的。更何况棋手离家万里,消息通传,往往托之于鸿雁,卜归无期,也是自然之理。

                                              直到过明聪绿漪相约第十局日期将近,过明聪请辞棋待诏一职,各州府的棋手辐辏京师,联谊之日,互相存问消息,才知道这十年有那么多棋手失踪,大理寺正卿李宇春接手了这个案子,此案机事非密,一查便查到恭王府,再查便查出恭王后指使下的种种骇人听闻的杀人暴行。或用铁刷子把人身上的肉一下一下地抓梳下来,直至肉尽骨露,最终咽气。或杖杀。或剥皮。 或腰斩。或凌迟。或缢首。或阉割。或插针挑心,或活埋,或灌毒。累年相加,共计一百三十七人,死于非命。

                                            

                                            

                                              朝议沸腾,京师轰动。李宇春因事关皇室,不敢定夺,报呈宗人府,再由宗人府转呈文宗大皇。最终,定了绿漪腰斩弃市之罪,于九月十八日执行。考虑到绿漪王后之尊,又是女流,所以并没有押入天牢。

                                              九月十五,端午。第十局。

                                              第一日,弈了69手棋。过明聪和绿漪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场人间对局,过明聪棋路大开大阔,第33手的秘招,在角上巧妙一断,占到了先机。形势略占上风。打挂后,各自彻夜未眠。《嘉德点将录》记述道:“中途封盘后,恭王后独自一人面对着孤灯,不知不觉思考到了拂晓时分,犹如飘舟墨江里。”而另一边,过明聪则在香圆湖雇了一叶轻舟,就在江上食宿,借月作灯,仔细地复盘研究。

                                              第二日,弈到127手,过明聪两眼若开若闭,澄气凝神,打在棋盘右上角。 绿漪则出了个大毛病。白第60手提二子,原在一般意料之中。但黑61竟在下边一间拆,实在是不知所云。此棋如在63位虎,使白棋不敢轻易侵入上边,兼有威胁左上白角之利,可谓上策;如马上在73位关起或在上边补一手,呼应全局保全右上大地,也不失为中策。此一着可谓犯了攻坚之弊,昧于大势,乃是最下的下策。

                                              一方势馁,则另一方势盛。过明聪当此之际,雄姿英发。白第88手如鬼斧神工,在黑棋阵内施出一招小飞的妙手,顿使绿漪为之一呆。黑89不能不应,如不应则白便可在黑棋大本营内活出一块,黑棋如何受得了。白90象步飞出,在黑棋外围轻飘飘的一点,更是非凡之妙着。这手棋日后被棋家公推为“古今无类之妙手”,既瞄着黑棋的断点,又缓解了白棋下方孤子的压力,从此后可以放心脱先,不惧黑棋强攻。黑第91手非补不可,不然黑棋顿成崩溃之势。如此,过明聪便抢到了先手,第92手抢先打入黑棋上方的大空。

                                              第三日,绿漪此时可谓步步生莲,施展近小巧挪移功夫。但是过明聪仗着局面厚实,强攻硬打,步步相逼,让绿漪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当日 181手时打挂。从盘面看来,已很明显是黑棋劣势。

                                              此夜秋凉如水,摘星楼下有十余个军士把守,一等到天亮,就将绿漪解往午门正法。

                                            

                                            

                                              我终于知道了,像我这样的人,活在世界上,是多么的寂寞啊。绿漪躺在刑场上,望着天上飘过来这一朵那一朵的白云,是这样地想。这样想的时候,也就叹了口气,说了声,七之十三。

                                              铡刀快捷的落下,将绿漪拦腰切为两段,她眼睛缓慢闭上的那一刻,看见肚子中涌出一缕紫烟,随着风的意思,摇曳出身披一袭紫衣的女子,这自然是绿妖了。绿妖带着微笑朝绿漪亲切的挥了挥手,像一条鱼一样的滑入人群之中,渐渐隐去。

                                            

                                              七之十三,这一子落在棋盘上。

                                              远在恭王府枯守棋盘的过明聪接到快马来报,他整个人站了起来,又坐下,从棋罐中代绿漪拈子,放在七之十三的位置。一个时辰过去,两个时辰过去,他面如金纸,慢吞吞的从口袋中掏出一面白色手帕,一低头,呕出一大口鲜血,仿佛一树梅花在大雪中盛放。

                                            

                                            

                                              尾声

                                            

                                              两百多年过去了,乾坤鼎革,江山改换,又是盛世太平,一个紫衣女子带着香香花灯烛,驾着轻舟,越过香圆湖,登上能够望见旧京的钟鼎山十三陵。

                                              恭王陵位于前朝文宗大皇的定陵之畔,天下大乱之时,前朝十三陵或被盗或被焚,旧年壮丽森严的宫殿早成废墟一片,一路走来,行道旁、草丛中随处可见石像生、柱础石、覆斗形陵台。倒是这恭王陵,据说屡屡有厉鬼夜啸,彻夜哀歌,好几伙盗墓贼在起意发掘时候往往莫名其妙的暴毙,所有至今保存完好。

                                              紫衣女子在恭王陵前上完香,随意走动,到了一处凉亭,里头有两个一老一少儒生在把酒闲话,说的,正是前朝旧事——一个王后离奇的故事。

                                            

                                              “前朝的恭王谋反未遂,被处死之后,留下一位王后,这位王后年纪轻轻的,守着浩大的康宁宫,日子是何等的难过。”老儒生说到这里,喉咙咳嗽了几声,望着紫衣女子,紫衣女子笑着说:“先生但说无妨。”

                                              老儒生有些尴尬,又猛烈的咳嗽几声,看见紫衣女子一点走的心思也没有,于是只好继续说下去——

                                              再难过的日子,也是人过的。也要过下去,每个夜里,在烛光下,在铜镜前,王后望着一丝不挂的自己,心中便无法抗拒招一个男人来缠绵的念头。每想到这样的念头,她的全身发热到了滚烫。

                                              终于有一天,王后前往报国寺上香的路途中,从轿子中看见一位风流俊俏的青年男子,于是偷偷的叫她的侍女,用尽各样的手段,就那男子诱骗到宫中来。艳福从天而降,没有一个男子不会变得愚蠢,却不知道噩运已经笼罩了他,真是可怜啊。所以,你当记住。(老儒生说到这里,严厉的看着少儒生。)子曰:血气方刚,戒之在色。圣贤这话真是至理名言、金玉之言。

                                              那青年男子一心期待着引诱她的美丽的侍女的出现。没想到出来的是拥有淫荡身体和高贵气质的王后,瞬间便被迷了心窍,那薄如蝉翼的丝绸下遮掩的曼妙身体,天生要让男人发狂,只要一个眼神,便是金刚罗汉也会把持不住。

                                              春风几度之后,这欢爱的事,世间难能长保,当青年男子还沉睡在温柔乡的时候,脖子就被人用尖刀割断了。所有走入宫中的男子,没有一个出来的。

                                              少儒生忍不住讥诮道:“既然如此,这些事情岂不是神不知鬼不觉了。老先生又怎么知道的这么仔细?”

                                            

                                              少年人,你难道不曾听说过,万事劝人休瞒昧,举头三尺有神明。却说有一日那王后又诱骗一个本钱极丰厚的男子,仿佛有着无穷无尽折腾女人的精力,昼夜不分的和王后淫乱。王后就有些下不了手了。可是那男子只是一时迷误,到底念着家中的妻子父母,一意的请求回去。王后为了断绝这男子的念想,就派遣刺客把这男子阖家上下都杀了。事情闹得大了,官府查到恭王府,要王后交出刺客来。

                                              王后到底是王后,是皇室的威严。所以,刺客最后到底没有交出来,案情不了了之。只是,那男子也就知道家人被杀,隐忍下来,一个夜里,将恭王后活活掐死了。

                                              少儒生忍不住问:“后来呢?”

                                              老儒生继续说:“后来……”突然觉得少了什么,转头四下看时,却见方才旁听的那个紫衣女子,正顺着长亭外的小道,慢慢往山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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