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幽明怪谈（每日更新中） -- 石璧

天罗和鱼窈儿在吴安王墓安顿下来，住了若干日，忽然一日，头顶闷雷数响，灰下如雨。探子奔报，外面有大队仙兵腾云驾雾而来，在墓门正前方摆开阵势，鸣鼓挑衅，计其行列，不下两万名。

伍子胥得报，立即下令吹动号角，召集倾巢之兵，好似浓烟一般自地底下拥出，在墓城之前左右展开，风驰云走，摆成一个老君卧牛阵。殷天罗穿起兕皮甲，执一条多节棍，随军出战，立于伍子胥身后。

时正阳间初更，月明如昼，望过去，坟茔对面聚集了成千上万的妖怪，飞走混杂，躁动不已，举动猛暴如修罗，军势盘礡似委蛇，飞沙扬尘，杀气腾腾。

这边伍子胥之兄伍尚跨一匹骷髅马出列，大声喝斥道：“来者是谁，为何在墓园擂鼓，震荡泉壤，使我辈幽魂不得安息？”

对阵旗门之下，张垩子骑在一只大蛤蟆背上现身，举手大呼道：“我乃梓潼山陷河神，素知吴安王大名，可惜山水阻隔，未得结缘。今日远来，只为追捕两个在逃的男女，但求主人将之逐出宝宇便可。事起仓卒，首次拜会便如此叨扰，张某深怀歉意，恳请鸱夷君勉为成全，张某必有报答。”

伍子胥骑一匹四不像出阵，欠身拱手道：“原来是华夏先人张尊者，伍员有礼，相见何幸！近日确有红狐子殷天罗来我军中作客，小夫妻甚得我心，已被我收为义子义媳，将来长伴膝下，慰我幽怀。既是家人，必当爱护，断无抛弃之理，此心尤望张尊者体谅。”

张垩子冷笑，又喊道：“姓殷这匹小狐，才来几日，居然邀得强援。鸱夷君，此事甚牵我心，殊不可忍，愿你高抬贵手，无谓刀兵相见，伤了神鬼间的和气。”

伍子胥两眼一睁，手指张垩子道：“蛇精，你拥众而来，势欲强夺，好生无礼。老物前身曾为大将，以勇于临阵自许，此间万人亦皆精锐武士，虽死，血性不灭。你若定要力争，必被我辈杀败，不得再归仙乡！”

张垩子厉声道：“老鸱夷！老鸱夷！你为了替遐宵王报仇，放瘟虫杀了数千百姓，你道我全不知情？你就不怕天庭拿你问罪！你我都是尊荣有福者，何必定要兴师动众，决一死战？”

伍子胥摆手道：“遐宵王之仇，我看得极重，不能不报，他侄女有难，我也不容就手。”

张垩子道：“王能三思否？”伍子胥向要离招手，要离抬出一面大旗，伍子胥将旗往地上一插，喊道：“此是刘邦赤子旗，上次他过境，我想起他曾经是你的前身刘如意之父，子跋扈，父有过，遂讨伐之，斩其帝旗在此。刘邦败走以后，求你为他报仇雪耻，你殊不动意，今日为了一个女子，却来兴师问罪，岂是男子大丈夫所为？多言无益，欲求天罗鱼窈儿则不可，欲求一战甚可，唯仙人自量。”

张恶子见他充满轻视挑衅之意，忿怒生嗔，回身叫道：“楚之逆子，吴之弃臣，竟敢藐视上古神灵，尔等谁先出战，为我敲杀这个匹夫？”话音方落，身后即有一头蓝面山魈手持狼牙大棒，目光睒闪，发出呵喇之声跃向两阵中央。吴军阵中有一名勇士欲夺头功，也不请命，长啸一声，绰条缨枪上前接住，与那山魈腾跳厮打，那人正是刘唐。

双方步斗，这山魈固然势凶力猛，刘唐亦把枪尖抖弄得八面威风，不落下乘，两阵魔鬼纷纷呐喊助威，天罗亦随着声浪喝彩不迭。忽然两军齐声惊呼，原来刘唐冒险抢入棒下，一着妙手，将枪戳入那山魈咽喉，刺倒在地。

伍子胥见刘唐得胜，举手一挥，军中十数台抛石机同时发动，掷出若干火球，砸入对方阵中。火球落地碎裂，散发出腥臭刺鼻的毒烟，薰得蜀山的精怪们阵脚大乱。

张垩子不动声色，默运咒语，催发一阵地雷波急撞过去。殷天罗听见脚下“格楞”一声闷响，整个人被震得离地飞起，而后重重摔倒。他爬起一看，原本平整的地面面目全非，有的地方高起，有的地方凹陷，有的地方裂开大缝，阴兵跌翻了一大片，有的阴兵竟被震成一堆碎骨，军中的抛石机尽数坍塌。

张垩子不等阴兵喘息，在腰间解下长鞭，望空挥打，鞭梢所到之处，随即卷起斗器状的旋风，连天接地，飞卷尘埃，直冲阴兵。阴兵狼狈走避，走得行不成行，列不成列，道行不济的，被旋风带上，好似纺锤儿一般打转。梓潼精怪们见状，发一声喊，掩杀而来。

伍子胥用兵严整，威名素著，帐下诸将皆有勇挚刚毅之气，临危不惧之能，纷纷收聚人马迎战。要离生前号称吴国第一勇士，率兵当先，其部下个个手执梨花枪。梨花枪者，长矛加火器也，枪刃之下装有喷火筒。千条枪同时喷射焰火，蜀军冲锋在前者皆被灼伤，连连后退，火星飘坠，有如梨花散落。

双方随即胶着混战，战场上妖术滥行，鬼怪们吹毒砂，飞仙剑，喷炎火，掣冷电，你冲我撞，光影变幻，嚎声震地府，杀气射天宫。战不多时，张垩子见吴军士气旺盛，不可卒下，暂且吹哨收兵。

伍子胥看了殷天罗一眼，击掌赞道：“狐公子奇才奥学，识度清旷，鱼美人水府极色，罕有比伦，才子佳人，真乃绝对。”鱼窈儿见伍子胥爽直超迈，丝毫不以柴进之事为意，欣然下拜道：“小女子被陷河神所追，走投无路，冒死来投吴安王，万望庇护。”伍子胥道：“我与遐宵王有千年之交，他家侄女，便是我家孩儿。鱼儿到此，只当回家可也。你们看，我募集过万之众，整编操练大半年，只为带他们到梓潼山攻打陷河神的巢穴，夺其所有，焚其洞天，为遐宵王报仇！鱼儿放心在营中长住，张垩子若追寻而来，必教他葬身于此，省得我千里跋涉。”

伍子胥的话说得甚是明白，天罗和鱼窈儿听了，心中有数。伍子胥有志于入蜀伐张久矣，为了招募士卒，不惜发放瘟疫，从阳间收鬼万名。如今鱼窈儿来投，正合他心意，张垩子若沉不住气扣关要人，他正好以逸待劳作战。

入营之后，伍子胥先带他们绕行一周，检视三军，但见军容整然，一切金属之物，光可鉴人，攻战器械有墙车、木牛车、连弩、绞车弩、云梯、井栏、渡壕桥、抛石机等等，蔚为大观，殷天罗惊赏不已。

检阅毕，进入中军大帐，伍子胥悉召营中诸将与天罗鱼窈儿相见，当中有妖魔如榆树精盖张天、松树精十八公、酒瓮精陶有容、柩板精宋木合等等，有厉鬼如伍尚、要离、白公胜等等，最后一人，长着一身黑肉，紫黑阔面，鬓边有一搭朱砂记，上面长满黑黄毛，伍子胥介绍道：“这汉子是盗墓贼刘唐，被拘在此，充任巡营使。”天罗奇道：“盗墓贼？阿哥如今是人是鬼？”刘唐笑道：“吴安王宽大，未取小人性命，虽在鬼域，依然是人。”天罗赞道：“好一条大黑汉！”

俄而伍子胥大张宴席，为天罗夫妇洗尘，众将于两旁就座。席上食物丰备，口感却陈久，不及人间鲜美，唯独酒却因陈久而醇和，满座飘香。刘唐是个粗犷之人，三杯之后，顿忘礼敬，拉着伍尚猜拳，诸将都笑，气氛活泛开来。

伍子胥道：“只你两个耍乐，教我等在旁呆看，好没意思。我叫两个小妖到这里角力，你们都来下注吆喝，如何？”诸将哄然叫好，少顷，侍卫在帐中央摆开一张檀木几，上面放着两只酒爵，一只兽面爵，一只凤纹爵。爵即三脚酒杯，杯口带有倾酒用的流槽，风行于汉代以前。

伍子胥亲自坐庄，诸将及帐中的侍卫、仆从纷纷下注，鱼窈儿脱下金扼臂，赌凤纹爵得胜，天罗解腰间玉佩，按兽面爵胜。

下注毕，要离手捻一根小磁棍，走到木几前，在两爵的耳稍、脚跟处不断撩拨。那两个青铜爵随即骚动起来，好似痒不可忍。移时，两爵或用脚踢，或纵身撞击，竟自争斗起来，四座吆喝之声大作。

逡巡，两爵耳皆崩脱，仍然斗不可解。那兽面爵猛一屈膝，奋力向凤纹爵下盘撞去，只听“哐”的一声大响，火星儿飞溅，竟将凤纹爵的前脚撞断。凤爵摇晃不定，兽面爵立即后仰，单脚蹬地，另两脚提起来抖弹开去，把那凤纹爵踹得破膛而飞，胜负乃决。

赌局毕，个个面红耳热，伍子胥令乐师入帐，奏得胜之乐，诸将在乐声中轮换行酒。三轮酒过，伍子胥喊停，撤去乐师，令侍女捧来一张瑶琴，对鱼窈儿道：“为将者不可大醉，以致荒废军务。今日行乐至此，请鱼美人奏琴压轴。此琴乃汉宫第一名琴，去年刘邦之鬼过境，口无关钥，嘲讽本王。本王遣要离伐之，一夜斩其爱将六员，夺其帝旗，刘某方献此琴作礼，与我媾和。本王已亲自调过，请鱼美人试琴。”

鱼窈儿接过琴，向要离略一致意，举手试琴，但闻丝桐之声，锵锵可听，音色精准，已达极致，遂拜琴起奏。伍子胥手持一支玉如意，一边听琴，一边在膝上击节而应之。

鱼姬所奏之曲名叫《月午曲》，乃阴间乐章，分丝调，四十四叠，曲韵全无生人之意。第一段曰《天阴月午》，状拟夜半三更之际，九天之阳火既疲，五行之败气可乘，山水黯然，鸮啼鬼啸，悠哉杳昧。第二段曰《阮生可笑》，阮生者阮瞻，乃晋朝高士，曾著《无鬼论》，其文章条贯纵横，词理切直，流传百世，然而天下无鬼，我则为谁？可笑可笑！该段音乐丧乱靡曼，载悲载喜，载颠载狂，殆若不可节制。第三段曰《还临故园》，乐声哀怨，如凄风惨雨，直透心骨，满座思亲，欷歔不可抑止。

散席之后，伍子胥让刘唐送天罗夫妇去客帐将息。天罗一边走着，一边与刘唐闲话，问他来历，如何陷在此处？刘唐道：“我本东潞州人士，平生落拓，不受拘束，飘荡江湖间，无家无室。性情一爱赌博，二爱高歌大醉，三爱结识好汉。某年某月，过江在乌墩镇与浙江四龙相会。临别之时，吃酒吃得不省人事，走不数里，便倒卧在路侧大树下，夜深才被野狗嗅醒，通身上下让偷儿脱得精光，一个铜子儿也没有剩下。没奈何，只得在野草丛中伏到天亮，向过路人夺了两件衣服，一口气逃到吴县胥口来。那日恰好经过吴安王墓，身无分文，看着墓前的大碑，动了摸一摸老鸱夷的心思。于是留在附近村庄做了个剔粪人，日间游荡替人拾粪，夜里却忙于挖洞，终于掘透封土，凿开一个盗洞，进入墓穴。进塚之后，满心欢喜，顺着墓道摸入墓室。却不利市，撞见里头有两条汉子隔着案桌玩双陆。后来认识他们，一个是板精宋木合，一个是瓮精陶有容，那时却不识得，只知是鬼怪之物，连忙抽身要走，却被他们拦住，罚酒一杯，赠送古钱一包。酒色甚是污浊，我为求脱身，慌慌惶惶地饮了酒，收好古钱，飞快爬出墓道，一口气跑到姑苏城的城墙下，倚坐了半宿。次日入城，却被门将一棍打倒，绑送到衙门。原来那门将夜里做梦，梦见死人报讯，报称有盗墓者过境，嘴际染黑者便是，我嘴上沾满墨迹，包袱里尽是古钱，分说不得，只得认罪，被关在土牢里住了半年。后来我伙同狱中的兄弟挖通地道，才总算逃了出来。想起被那两个鬼怪作弄，一肚子窝火，于是带了弓枪摸入墓穴寻仇，想不到这次遇到的鬼怪更多，一拥而上，把我拿住，押送到老鸱夷处。老鸱夷见我悍勇不屈，反倒好言宽慰，把我软禁在这里，鞍前马后的使唤。从此脱身不得，每日跟要离学习武艺，不觉好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