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幽明怪谈(每日更新中) -- 石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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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523第五回2

      柴进素来刚直不畏鬼神,见此意甚不快,撩起衣袖,拽拳便打,打得砖墙震响,画妖应声而灭。柴进抚拳冷笑,那猪面蝙蝠却又徐徐现身墙上,此番改为朱赤色,大小是前次的一倍,龇开锋牙利口,逾显狞恶。柴进脸色一沉,挽起双拳不停向墙上殴击,直至画妖再次淹灭。

      柴进歇一口气,向门外高呼同行的庄客,不知何故,久久无人应声,回首魅影复出,呈暗青色,尺寸又倍增,嘴脸上细毛毕现,更加可畏。柴进手上气力已坠,索性倒退三步,提起丹田气大喝一声,弹脚蹬去。

      一蹬之下,砖墙轰然塌下半幅。地上碎砖随即骚动,一只青翼猪面的大蝙蝠推开石砾腾身扑出。柴进急忙抽取腰刀,直搠过去,那妖怪翻飞避过,脚上钩爪已将刀背抓定。双方用力一扯,刀身发出尖锐的响声,被那活兽用爪子生生抓出数道划痕。

      柴进见它来势凶猛,自度抵敌不过,甩手弃了刀,奔出后院光明处。那妖精却也不避阳光,展翅从他身后遮拥而来。柴进在院中走避,瞥见身侧有一眼八角井,想起天罗的卦词,纵身便跃了下去,指望再次伏于井底避祸。

      谁知,那井极不寻常,里头既宽且深,柴进在半空中飞堕千丈,犹未到底,身似流星,心惧几死。正惶惧,骤觉小腹一紧,腰带已被那妖怪从上面抓定,落势渐渐放缓,俄顷,柴进被那妖怪丢弃在一片湿泥地上。

      黑暗中那妖怪作人声道:“我乃嵩山帝君属吏,飞天夜叉猪淑良,奉符命提你柴进回去受审。此乃神道召令,不可相拒,拒则祸事逾大。”柴进震惊,连忙辞以慈母年老,乞放归三年,且尽孝道。夜叉不允,又曰:“此间已属黄泉之地,无论你有何陈情,皆须到地狱府署向主官申辩。我念你是个皇孙,又敬重你从前是个磊落有侠气之人,你若能从容随我同去,我便不用刑具拘你。否则,教你荷枷带锁而行。”柴进自料斗不过它,计无所出,只得答应。他素来自负才学,颇有志气,这日忽然不明不白就沦落而死,甚觉气结。

      耳中又闻猪淑良叫道:“井尉何在?”暗中有人应声答曰:“在!沧州第六十七井井尉甘笃禄听候猪捕头差遣。”猪淑良道:“我奉崔府君符令来此拿一个生人,生人不能履水而行,你可领我们去坐蛇舟,以便押返。”甘某答应,引二人走入井侧一条隙道。那蝠妖似乎化作了人形,脚步沉重有声,柴进追着他的脚步声摸索而行,行百步,来到某处水滨。

      甘笃禄摇动铁铃,铃声“叮叮”,沿着水面远远传了开去。良久,水声轻响,有一物游上泥岸。柴进伸手抚之,其冷如水,其粗如瓮,鳞甲每格有拳头大小,蜿蜒蠕蠕而动,似乎是一条壮大的长蛇。猪淑良督促他攀上蛇背,俯伏抱住蛇身,自己与井尉甘某拜别之后,坐上蛇项,轻拍蛇头,蛇遂摇身入水,负着他两个淌水而行。

      地腹水道中,迷冥不见指掌,柴进伸手向四周探索,触手除了水,就是冷滑的石壁。有时岩顶极低,夜叉会嘱托柴进紧紧伏在蛇背上,以免被下垂的乳石撞伤。柴进问何时得到地府,答曰:“水陆行程三日。”

      蛇行半晌,忽然见到水底下有一瘫流光,不甚明亮,不知是何物发光。猪淑良轻拍蛇头,绕开光来到附近某处停泊,喊叫井尉。井尉在高处连声答应,走下来自报姓名道:“南皮第二十三井井尉韦桶参见猪捕头。”猪淑良问:“往日从此路过,不见水底有光,却是甚么古怪?”韦桶答道:“回禀猪捕头,此是上月关圣帝君在诸地府间巡游路过时,部将胡班失手打翻销魂灯留下的余光。”猪淑良道:“原来如此,你去为我拾一块碎片来。”韦桶领命,纵身入水,须臾,捞出一块拳头大的荧石,交给猪淑良。猪淑良转交柴进道:“你初到阴暗之地,犹未习惯夜视,可用此荧石照明,躲避头顶的钟乳。”

      柴进连忙道谢,接石过手,感觉这块碎石甚轻,石中渗出莹白的冷光,籍着光,方丈之地依稀可见。借光看那夜叉时,猪面獠牙,身体却是人形,头戴鲜卑帽,上身赤裸,黑体黑毛,腰下穿着一条黄布褶裤,手持一杆青藜杖,背负一套灰木枷。蛇长五六丈,头呈锥形,前细后粗,体色如烟熏,灰黑斑驳。至于韦桶则是一个身穿黑色紧身衣的粗矮汉子。柴进心想:“这夜叉虽然头壳峥嵘,性气倒也温良,待我甚关照。”于是恼恨稍减,恭身致谢。

      二人别了韦桶,登蛇背起行。这条远古的地下水道幽深绵长,不知有几千里,航行其中,迷失昼夜。若二人饥困,则到水滨井尉的石室中吃食寄宿,一如人间驿站。水道中的食物一曰石髓,一曰明虾。石髓是一种疏疏落落附壁而生的白色轻软之物,虽然淡然无味,却能解人饥渴。明虾是软壳虾,虾体甚小,滋味清甜。每次泊岸,猪淑良都用一桶明虾喂蛇。

      如是经过若干时日,二人于某处登陆,徒步走入一段周回多风的甬道。甬道中歧路甚多,每到岔口,夜叉须停下来捏指计算,方能计准路向。移时,他们来到一栋大石门前。

      猪淑良推开石门,眼前豁然,光香扑面,柴进手中荧石的淡光立即隐去。门后是一处石室,室内坦平而明朗,四壁嵌空,可以容纳千人,室顶极高,有多处破裂,天光从缝隙间射入,照见无数石床、石几。几上罗列着大盘的肉食,软暖飘香,好似新熟一般;又有无数精致的瓷瓶,装着各色香末和酱料。

      猪淑良道:“此石室称作五鬼厨堂,专为误入冥界者而设,食物及佐料由各色石英粉和合而成,常人啖之,不久将化为石像。”柴进吃了几日清冷的石髓冻虾,早被那热香诱得馋虫大动,听这夜叉如是说,顿感泄气,只得咒骂了几句,跟随它从石室一侧的岩穴穿出,继续在幽暗崎岖中行走。又三五里,走出一处洞口。洞口立着数百具石人,各为渔樵僧道,衣饰或古或今,一个个神色感伤,口际微张,若嗟叹状。

      石林之外,是百里平川,平川尽头,一个灰红色的太阳半浮在地平线上。猪淑良指着太阳道:“阴阳两界时光颠倒,阴间日出于西方,落东山。”

    • 家园 522第五回1

      话分两头,且说那条青狗怪在周遭遛了一圈,见庄客和丫头们各自躲在阴凉处歇坐,或挥扇喘息,或闭目养神,遂又回头,来到柴进的卧室之外。只见室门大开,柴进依然孤身在内,背身面朝里壁,熟睡不动。那畜生暗暗欢喜,顿脚不已,将便要一跳上床,啮其咽喉,结果这个对头。才入屋,狗鼻子闻得气味方位不对,停步略一分辨,吓得它体毛激竖。

      原来柴进已经瞧出跷蹊,掩身躲在屏风背后,床上那一堆,不过是他将衣服书枕排布成人样而已。青狗不敢逗留,转身狂奔,脱逃而去。

      柴进躲在屏风后面透过缝隙观望,若这畜生无礼,立时便要拔刀杀之。见它入房之后,望空嗅了一嗅,调头奔逃,料它必是歹意。当下唤起全庄之人,搜索这条疤面老狗。寻半日,竟不知所在,只得作罢。柴进怏怏叹道:“犬马皆是畜兽中的君子,何故相继害我,事真跷蹊。”柴进令下人不得屠宰死马,将之好生安葬。

      殷天罗眼见伙伴连番失手,庄中人人警惕,遂不敢造次,收拾心情,专心与柴进做书友。柴进在养伤期间亦停了耍乐,二人同砚席,相勖励,学习不辍。柴家由皇室迁居民间,藏书过万本,殷天罗泛观前贤之著述,学问日新。柴进非但不疑他,更有心助长其声价,凡有访客,必先让“温先生”出门延接,然后柴进再到正厅与客人拜揖坐定,留下温先生一同议事、宴客,谈话全无顾忌。如是又过了两月,河北道中的豪杰,渐闻柴家庄有神算先生温天仪其人。

      夏去秋来,庄上一直平静无事,柴进身体逐渐平复,每日下午都在球场上摆开靶子练习骑射。这日读书毕,柴进对天罗道:“来日唤作天清节,是先祖周世宗的生日,也是我家一年下来最重要的节日。每年此日,我都会一早祭拜祖先,然后带领庄客们出外射猎。兄弟回去稍作准备,明日卯时在阔板桥上会合。”天罗答应,出门先到庄外走了一遭,寻着那条青狗,嘱咐它如此如此,然后方才回庄歇息。

      是夜,他梦见自己在庄上闲游,止步于庄西甜水井边的一株桑树下,桑树已经凋死。次日醒来,天罗占卜梦境,暗暗叹道:“乔木变枯,绝非主人之福。此木为柴,将不利于柴姓之人。桑与丧同音,柴进大不祥也。”

      梳洗更衣讫,小丫鬟捧来一盆蜜糕,热气烛烛,天罗饱食之后,来到阔板桥上。桥上已有教头、庄客、仆夫等三十余人,各执刀箭彩旗等候。逡巡,柴进乘着一匹飞黄马出门,天罗看他,不禁喝一声彩。只见他头带熊皮帽,身穿绿绫裘,臂擎鹰,腰悬剑,飞鱼袋内藏雕弓,狮子壶中载羽箭,骏马如龙,银鞍照地,端的是一个雄姿瑰伟的男儿汉。

      柴进让手下牵来一匹赤草马,促天罗上马。天罗暗暗悲叹,迟疑不动,柴进见他面露难色,笑呼左右曰:“取我的皂貂裘来。”遂从庄客手里取过一件黑貂毛裘,交与天罗,天罗将之穿在单衣之上,甚觉轻柔和暖,当下只得上马,与柴进并辔同行。

      方过桥,忽闻背后有呼唤声,众人回头看,原来是管家王老,飞奔赶上前道:“老夫人曰,今年天清节,家中将设弦歌酒宴招待亲友,请官人早归,莫迟迟在外。”柴进点头应允,王桃枝又高呼道:“小辈们好生出力,回来每人打赏一份酒钱。”众人齐声答应。

      柴进带领众人驰马来到城北郊野,放鹰纵犬,大猎于山林之间,一昼杀豺兔麋鹿甚多。巳时,众人深入到荒凉之地,满眼榛芜,村落绝远。忽见有一蝴蝶,大如胡燕,鳞翅五彩分明,挟持轻风,恋恋游于野菊地上,甚有诗意。柴进心爱悦之,下马徒步追看,逐至一株大榆树下,蝴蝶扑地而灭。

      柴进惊疑,见树下并无洞孔,便令手下人发掘地面,掘一尺许,掘得彩囊一只,形同月中宝蟾,异香隐隐。柴进好奇,尝试解拆袋口的丝结,欲一窥内中奥秘。

      他那里知道,袋中的招魂符,已经标上他的大名,袋上亦用符水写下他的生辰八字。袋口的丝结打得甚是奇巧精致,是术士高廉亲手扎的神咒结,每用手打开一节,就等于受他一句咒语。

      拆毕,柴进打开彩囊,囊中忽有一点金光飞出,他合手一扑,只觉得手心冰凉彻骨。开看时,光已化灭,手中空空,掌心落下一串灰红色的符字,不知何意。柴进大惊,连忙搓手,那字遂在掌中淹灭,竟似化入血液里一般。

      柴进连忙呼叫温天仪过来,问是何物作怪,温某人道:“六畜之物,及龟蛇、鱼虫、草木之属,皆可以为妖怪,眩人耳目,实不足畏。若再见此蝶,但拔刀砍之。”柴进点头,此时有猎犬发现兽溺,柴进便将那彩囊贴身收好,鞭马离去。

      须臾,众人发现几个旧碑如烂牙般散布在草地上,碑间有泥洞,洞口有狐狸脚迹。柴进将人分成两拨,一拨人四面拉网,弯弓守候,另一拨人持柴草和锸铲,且掘且燻。稍顷,群狐焦头烂额,仓惶从墓洞中突出,撞在罗网上,或死或伤,都被兜收,除天罗外,庄中人无不欢笑。

      此时正当日午,天上无半点云彩,热气蒸人,嚣尘扑面。众人齐唱俚俗歌谣,收拾兵器和猎物,走进一处空废的佛寺中歇息。佛寺丢荒已久,堂舍四裂,蓬蒿没腰。只有正殿偏殿,略得保全。众人将正殿打扫干净,各自吃了几口干粮清水之后,纷纷倒在草席上午睡。

      睡片刻,柴进隐隐听见切切笑声,矍然惊起,环视左右,仆从们皆酣睡未觉,守卫之人亦不知所往。他于是拂衣而起,悬起一口腰刀,出殿外搜索。初时无所见,走入偏殿,笑声又作,柴进四顾,只见对面影壁上流过几道幻光,一幅墨色的壁画缓缓浮现,乃是一只肉翅猪面,头戴鲜卑帽的大蝙蝠,长约尺余,双翼贲张,妖眼睁得好似两个小银铃一般,诡谲而又栩栩如生。

    • 家园 521第四回完

      天罗道:“欲制一人,何必杀之,多造冤孽?且容我再观察一月,定有好计。”青狗笑道:“大郎虽有妙才,却多妄想!以柴某人的胆识和地位,既不受威吓,又不可笼络,因此主人才遣我等潜入其庄园行事。近数十日来,我连连营造妖异之事,他都视如平常,不动声色。此等人物,其心难知,如今乘其未有准备,急袭杀之可也,倘若迁延不作为,非但大郎祸不可测,亦将误我。”

      天罗道:“若如此,狗兄可有切实计划?你我今后不知还有多少差事要办,鲁莽不得。莫要折了本,把自身性命陪进去。”那妖魅道:“此事也许不需你我动手。庄上一匹十二龄的紫骝马甚有人性,与我交好,同为魇凶。此马是柴进坐骑,常载着他驰骋球场。柴进这厮嗜好马球,耍乐无度,即便在灼热天气,别人挥扇不已,他却独不休止。那匹紫骝饱历辛苦,恨怨填胸,常欲与他拼命,只忌他身边随从众多,不敢造次。大郎设个局子,在他打球时将他的侍从们调开,到那时,紫骝马定将要他性命。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坐收渔利,如何?”天罗喜道:“有这等事?大妙,大妙。你不要着急,回去和那紫骝马说,以一月为期,我必定造就一次机会,教它得手。”青狗听他这般说,答一声:“如约。”屁颠颠地出门去了。

      从此天罗每日早上必到西厢与柴进谈文赋诗,下午则随柴进往球场打球,他球技拙劣,稍纵即倦,自回房中歇息。夜深却起,拾条板凳坐在院落中,观察星云气象,直至斜月西下。忽然某夜,殷天罗推知一事,一拍手,仰天而笑。

      翌日未时,柴进如常来到球场,不知何故,庄客们都不在场中,球场里寂静得只有蝉声。柴进打发身边的捉梢小奴出去寻人,自己从马槽中牵出那匹肥骏的紫骝马,挥鞭打马,在球场上跑圈热身,这日天上布满了鸟羽般的卷云。

      跑了两转,猛听闻众人在远处哗然大叫,柴进抬头,乃见太阳周围出现了一道多彩的光圈。此物俗称风圈,当代又叫日晕,是日光被云层中的冰晶折射形成的光晕现象,内红外紫,好似环形的彩虹。

      柴进正看得入神,胯下那匹紫骝忽然大声嘶鸣,在平地猛一抖弹,将柴进摔落在地,继而转身,高举前蹄,便要当胸践踏。柴进又疼又惊,连忙滚身起来,奔走躲避。走数步,已被那马从身后追及,一口咬住他肩,咬得他肩胛几碎,仰天大叫。柴进奋力回了一拳,重重打在马鼻上,打得那马吃痛,方才力挣得脱。当下他看见树下有一条长凳,便抄起打马。紫骝马小步跑开,忽回身一纵,将柴进撞翻在地。柴进挣扎爬起,那马这日不知发了什么疯,吼叫着又向他突奔而来。

      柴进迭遭伤痛,已经无力抵御,因见球场边有一口水井,不暇多想,跳身入井,指望在井下暂避。谁知那马已经发狂失常,穷追不舍,竟然屈脚一头钻入井中,千斤之躯,飞压而下……

      少顷,陆续有庄客回到球场。原来殷天罗早前招集庄上的球友,在庄外的阔板桥上用染衣的紫汁画了一条三尺长的线段,并在线的一端立起一杆木棍,与众人打赌,棍影移到紫线处,则天上必有虹晕。庄客们有人信,也有人不信,天罗就此开了一个博局,用言语煽动,引他们买下重注,并规定,棍影移到线上时,走开者不得派彩。

      这些闲汉们平日都是赌徒,如今又下重了赌注,哪里舍得离去?一个个扎在桥头,念着赌咒,等这竿影移动,浑忘了柴进。小青衣来唤,亦不肯去。竿影移至紫线之时,云天上忽然亮起一个绚丽的风圈,时间毫发不差,庄客们哄然喝彩,得胜者纷纷领取利钱。

      摊派毕,大家方才想起打球,纷纷赶赴球场,立即有人察觉情况不对,沿着蹄印,发现那匹紫骝马头下尾上陷在深井之中,柴大官人更加不见踪影,莫非他连人带马滚入井里?众人一片慌乱,急急寻来几条长绳,造成套索,绑定马脚,合力将那匹紫骝马一点一点拖出井外。紫骝早已经骨折吐血而死。柴进浮在水中,两手抠住井壁,气息奄奄。

      诸位看官,柴进怎得不死?原来他落水时,手中仍然挽着那张长木凳,他在半空中奋力将长凳一横,使之卡在半空井壁,定一定身,方才落水。那马撞下来,正好撞在横于半空的凳板上。合是柴进命大,那长凳是用上等的梓木做的,甚是结实,又卡得住井壁,把那紫骝马隔在距离水面三、四尺处。若非如此,柴进必死无疑。

      当下众人推举一个矫健的庄客,大绳束腰,放入井中将柴进抱起,绑在背上,一并扯将上来。柴进饮了一口热汤,略略缓过一口气,伸手拉着天罗衣角叹道:“兄弟,适才浸在井水里,心中只忆起你之前为我算的神卦。幸好我奋身跳入井中,方才逃得性命,否则,如今已死于那匹疯马蹄下。”天罗苦笑,劝慰他休养数日,好生调理身体。

      众人将柴进抬回卧室,柴老夫人赶来看视,见柴进体冷面黑,遍身淤肿,惊哭不已,柴进苦劝母亲安心。少顷大夫又至,为柴进配了几剂定惊消肿的汤药。老妇人收泪,引领所有人散去,留下柴进独自休息。

      柴进将睡,忽见门外有一条疤面青狗走过,垂头摇尾,冷冷觑了柴进一眼,无声离去。柴进才遭变故,分外警觉,被它这一眼看得心中悚然,暗想:“外头火云烈日,这畜生不在清凉处倒伏,却四处徜徉,甚么道理?”又想:“近日家中多生妖异,这狗子虽然长得龌龊,眼光极黠慧,似通人性,大有不轨之意。前番有个妖怪到书房作崇,被我用印章击伤,如今想来,恰似是个披上彩衣的狗头……”

    • 家园 520第四回2

      殷天罗遂在柴皇子庄安顿下来,柴进供给甚厚,一日一宴席,三日一同游,殷勤备至。天罗亦大张才艺,鼓琴、弄笛、击筑,使柴进叹赏不已。柴进本来就学过这几般乐器,与天罗切磋之后,眼界立开,渐渐亦开始学会体味高妙之道。

      某日清晨,小丫鬟捧来一盆早点,乃是热辣辣的清汤馄饨,天罗用勺子舀着吃,极觉鲜美。食得正香,忽有一条快犬从门外跳跃而入,将头凑近天罗膝前,张嘴荷荷然,口角流涎,正是跟随天罗到沧州来的那条青毛老狗。

      天罗见这它一脸馋相,戏道:“狗兄狗兄,语则得食。”青狗张口语道:“饥饿难耐,大郎莫要戏弄。”天罗一笑,便将整盆馄饨搬到地下。那妖魅一口气舔食干净之后,闭目磋牙,回味不已,叹道:“这柴家不愧是一方巨富,这馄饨中居然有五味鲜肉,而且都是即割即剁的,甘美若此。”

      天罗道:“狗兄无事,常到我房中吃食。”青狗摇头道:“吃食小事,这庄园甚是广大,人畜鼎盛,我栖身觅食不难。你我此来别有所图,我已经按照你的吩咐,接连咒动屋中的大锅、砧板和水缸作怪,又将花种藏在木杖隙中,日夕舔之,使之开花,让庄上的奴才太太们又惊又疑。我日日盼望你来,如今你在庄上扎下脚,与我呼应行事,极好。你我约定,若闻犬吠声三长一短,便到庄西侧假山旁的大桧树下相见。”天罗道:“如约。”那妖魅遂摇尾出门而去。

      青狗子去后,天罗默默思量,逡巡,带上菰米、礼香和一部《易经》,来到偏厅请见柴进。柴进到厅,二人对揖而坐,天罗道:“小弟今日感觉甚轻灵,极宜为人卜筮,愿借此机会,为官人算一局命卦,以观未来之事。” 柴进笑道:“我非爱算命者,古人云,‘鸡猪鱼蒜,逢着便吃,生老病死,时至即行。’无论天意如何,坦然应之便是,何必搅弄玄虚,自寻烦恼?”天罗不怿,固请道:“古人亦云,‘轻卜筮,无神明者,悖。’不得地利,树不能生,不得天时,人不能活。古时圣人建国受命,兴动事业,何尝不借助于卜筮之道,趋吉避凶?大官人莫太轻视我教。”

      柴进见他这般说,也无所谓,便将自己的出生时辰告诉天罗。天罗记讫,立即烧香唱咒,抛掷菰米,然后结合柴进的生辰八字演算一番。逡巡,算得一卦,比对《易经》,卦词在井卦六四爻,爻曰:“井甃,无咎。”

      天罗沉吟良久,解释道:“此卦甚奇,卦词云——大官人命中,数度在井下受难,虽极厄困,总得不死。”柴进点头道:“此卦极是有理,我姓柴,柴进井中,变成湿柴,却是怎生光景?水上漂漂,火不能烧,能有甚么事?”天罗听他说得有趣,不禁随他哈哈大笑。

      二人谈笑闲论一番,晌午用膳之后,方才各归厢房。天罗回到房中,取出高廉交给他的招魂符袋,用鼠须笔饱蘸符水,将柴进的生辰八字填上。

      是夜三更,殷天罗卧床未眠,忽闻一阵清亮的犬吠声,细数,正是三长一短。天罗连忙披衣而起,赶到庄西侧的大桧树下赴约。

      到树下,见那青狗正用嘴将一团女子衣衫推入一个深邃的树洞中。收藏讫,青狗小声对天罗道:“适才我身穿这一身女童衣衫,扮成鬼怪状,跳到西厢,指望吓杀柴进。不料甫一照面,便被他甩出一枚印章打中,面颊上留下印迹,反复舔拭不净,因此呼你来助我洗抹。”

      天罗仔细看,见它右眼下果然有创伤,伤口上还残留着红色的印记。天罗暗暗好笑,从附近井中打来一桶清水,沾湿巾绢,为它擦拭干净。擦毕,那狗轻吠一声,窜入假山丛中去了。

      天罗自回厢房,时已三更末,云月朦胧,庭树萧萧然。路经西厢,忽闻厢中有读书声,沉郁顿挫,历历可听。天罗往看,原来是柴进在灯下攻书,孜孜讽诵,诵声微细而激切。

      天罗见他用功专注,便欲退步离去。他背对回廊上的烛笼,身影极长,晃动间柴进察觉,动问曰:“谁?”天罗应声进门,拱手笑道:“小弟偶过此。大官人午夜犹在书房,手不释卷,口不停吟,真比得上应试进取的秀才举人。”柴进见是他,轻笑道:“我身份尴尬,天下谁个不知,那里会是科场中人。之所以耽玩书史,只为不作痴浊无知之人,不辱先人而已,又何关乎禄仕?”

      天罗见他这般说,暗暗惋叹,遂又问:“小弟虽是道人,当年亦曾就读于书塾,略知文体,不知可否拜读大官人文章?”柴进欣然许之,打开身后书柜,柜格子里头塞满文章,不下千卷,文卷用不同颜色的丝带束缚,以此分类。天罗见了,忽然体味到柴进放旷不羁的性情背后,暗藏着几分失意和寂寞。

      柴进从书柜上格取出两轴束着黄绣带的文章,交付天罗。天罗展读,卷中书写甚工整,文理清晰,词彩弥精,度之,功力当不在太学诸生之下。天罗称赏再三,末了,合轴曰:“大官人才藻雅丽,旨趣甚高,只可惜此等文章不曾出世,若出,必播于四方文人口中无疑。”柴进笑道:“过奖过奖,都不过是趁韵之作而已。兄弟既曾读书,不知习何典教?”天罗曰:“小弟习《易经》,旁修《诗经》、《左传》。”

      当下两人精神一振,遂促膝夜话,纵论古今文章,切磋高下。殷天罗神性聪敏,诡谲多才,但于经史诗赋等正学,逊于柴进,心中暗增敬佩;而柴进苦心于笔砚间有年,因故却绝少与文人较技,是夜得以抒发心怀,亦大感快意。

      两人讲论多时,忽闻曙鼓咚咚,望窗外,已是拂晓,方才起身告别。将各归寝室之际,柴进道:“兄弟清才浚发,何必自甘流离,作一卜祝方士?若无他事,留此与我同学甚好。此间有书有粮,不忧学业不成。”殷天罗知道他一向轻视方术,此言又是出于好意,遂不争辩,淡淡一笑,回房歇息。

      回到厢房,那条老青狗已在房中守候,面上有大块紫肿。天罗立即取来一把小刀,为它放了淤血,抹上创药。抹讫,青狗忽然人立而起,唾地咒之,地上升起一片黑晕,青狗道:“大郎看此人是谁?” 高廉一家呼殷天罗作大郎,殷天赐作小郎。

      天罗一看,黑晕隐隐如人形,依稀似是高廉,笑道:“狗兄把我姐夫供在这里何事?”青狗自向黑晕拜了数拜,对天罗道:“你我此来,使命在身。大郎到此已经月余,今有何妙计剪除柴进,使我早日重回主人处?”

    • 家园 519第四回1

      某夜,殷天罗乍寐乍醒,睡不甚熟,恍惚间听见窗外有切切笑声。天罗不安,徐徐摄衣而起,下床掀开柴门张望。

      门外月色如昼,钟会手执一口匕首伫立于田埂上的老槐树下,见天罗出来,诡谲一笑,忽然挥刀横胸自割,另一手顺着刀迹扯开肌皮,皮下有一头火吻电眸,全身靛青的夜叉王从皮肉囊中跳了出来,手脚爬地,气息休休,大步逼近天罗。

      天罗又惊又怯,侧身走入屋外麦田之中。回头再望时,只见那夜叉王发出“嚯嚯”怪叫,跳踉着从背后追来,势极可怖,天罗只得奋力奔逃。

      他两个一前一后,逐至水滨,夜叉王忽然人立而起,向前大唾一口,河岸滩地,尽变淤泥。天罗勉强走了几步,但觉泥足深陷,不能自拔,遂被那夜叉王从身后捉住。

      夜叉王手爪极长,指掌有如锈铁,一把抓住天罗颈后的腱肉,猛力拉扯,扯得他全身痛彻,忽地觉得身体一轻,一只头皮皱褶的朦眼小鬼被那夜叉从他身体内扯了出来。夜叉王两手撕拉,旋即将那小鬼撕成数十片咽下,鬼之黑血,飞洒如雨。

      殷天罗震骇心目,惘惘然忽地打了一个冷战,睁眼醒来,原来是夜深一场恶梦,梦中事历历在目,全身颤抖流汗,久久方才平复。抚身看时,汗都是黑汗,又觉得津液甘甜,肢体轻爽,似乎病胎已除,病气全消。遂下床,床下不见鞋,天罗愕然,赤脚出门,走近水滨,只见岸边有几个深深的脚印,伸手掏挖,两只木鞋都在脚印坑中寻得。噫,梦是虚耶,实耶?

      第二天清早,天罗自觉行走如故,知道病症已经大除,遂收拾行装,出门把草舍放把火烧了,投东南甑口镇而去。甑口镇的大路上长满了一丛丛茂草,居民只剩下寥落十数家。天罗雇人将那夜投宿的姐妹之家清理干净,尸体用草席裹好,运到镇外,念祭文讫,挖一殡坑平放掩埋。事了,他又买了一身干净的桂布衣裳,这夜便在甑口镇歇息。

      翌日,天罗请主人为他烧了一锅热水,刷浴之后,着上新衣,将旧衣焚毁,到附近村落买了一壶家酒,提着酒壶到柴皇子庄拜访柴进。柴进闻天罗不辞而别,惋叹不已,此时正在家中看书,闻门房先生通报,抛书喜跃,出门相迎。

      天罗见柴进,唱个大喏,笑道:“小弟屡遭变故,资用窘竭,因见此地有高门大屋,主人又好招致宾客,亦欲在此长住,愿得接纳。”柴进道:“贤弟昨日不辞而去,我遣人四处追寻不得,今日归来,大慰我心。须留你在此长住,且不得去。”管家王桃枝从旁搭口道:“主人翘望先生之来久矣。”

      二人执手寒暄,联步入庄,柴进先引天罗去见柴老夫人,老夫人慰劳款至。语移时,管家入室曰:“酒席已备。”二人遂辞别夫人,退至饭厅。殷天罗大病初复,精神虽好,体格却薄,愈发显得孤秀,柴进见状,使人为他特设了一张软椅,两下分宾主坐定。

      宴席上盛设珍羞,鱼肚豹胎,海陆毕备,香气充溢内外。管家王桃枝亲自擎着天罗带来的家酿来回劝酒。二人畅谈四海之事,欢言良久。突然,有一只大如水獭的黄毛老鼠从梁上跃下,一口咬下一块肋肉,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夺路而去。柴进大怒,飞掷切肉刀,一刀将那活兽钉在地上。

      王桃枝一边招呼青衣奴打扫尸体,一边叹道:“初夏时分,庄上鼠患猖獗,非但污染粮食,还啮咬箱中衣裳,百般捕杀,都不能禁绝。”天罗微笑,心知是因为自己上月悄悄放了高廉那条老青狗进庄之后,频频作怪,令庄中小兽迷乱狂躁所致。

      逡巡,又有大小鼠十余只连群而至,环绕柴进啾啾乱叫,似在申斥柴进杀其同伴。王桃枝上前蹴之,鼠即奔逸,忽有一鼠反咬一口,咬得王桃枝痛极大叫。扰闹到这般地步,柴进大感扫兴,满面不乐,却又无可奈何。

      天罗笑道:“方今暑月初至,天下皆遭鼠害,不独贵庄如是。鼠之为物,不洁亦不雅,在下在江湖上搜采方术,识一小把戏,可以为大官人除此毛贼,如何?” 柴进奇道:“鼠子扰心已久,如何驱除?此亦常人难为之事,贤弟若有奇术,请贤弟主持布置。”天罗点点头道:“如此我献丑了。”

      于是殷天罗先请管家收拾残食,然后煮熟一大锅黄粱,并在庭前竖起一张案桌,在桌板上用石灰大书十五字,字云:“韩信诸葛亮,水火不容情,檄到如律令。”接下来,从包裹中取出几只折得栩栩如生的芦苇鼠儿,塞入纸符,抛掷地上,那几个草鼠儿索索而动,奔走四散。

      天罗一边在庭前步罡踏斗,一边用筷子敲击铜盘,且击且啸。须臾,庄里的大鼠小鼠、廊鼠穴鼠、厨鼠厕鼠,不知其数,一只只咬尾相随,潮水般奔涌而来,聚至案桌前俯伏虔拜。

      天罗喝一声——“咄!”然后呼曰:“青豹子、娇啼奴、黑达摩何在?”即有三鼠越众窜前,拱手如人而立。天罗厉声道:“尔等毛虫,原属野生之物,只应潜游沼泽,啸聚山林。何敢穿墙穴地,偷食五谷,扰人生活!此间主人有慈悲之心,不欲将你等杀灭,你等亦宜及早迁离。我在庄外阔板桥上设下黄粱筵为你等送行。不行,将有水火之祸。”三鼠战战栗栗,顿首如叩谢之状,各自带领子孙列队而去,从此皇庄内绝鼠。

      自天罗竖起案桌开始,庄上的各式人等就相互招唤,纷纭而来,挤身在前庭两侧观看。众人见鼠群依令出庄而去,或惊或笑,窃窃私议,言语间无不对这个名叫温天仪的方士倍加敬重。柴进朗声道:“这位温先生乃是江南来的有道之士,从今在此长住,他是庄上头一号的贵客,与我情同兄弟,你等休得怠慢。”众人大声答应。柴进又对天罗道:“兄弟在此,只当在自己家中,遇事休分彼此,但有所须,指派此辈去办就是。”

    • 家园 518第三回完

      瘟疫初平,沧州百姓都忙于敛葬亲友,重整生计。城中来了许多外乡病人,檐下桥下,住满灾民。坊间民众大都只知道柴进领着十八骑士破家救人,至于某某人驱车送药之事,虽然有些风言风语,却被大多数人当作流言。不过柴进身为前朝皇子,身份尴尬,此番虽然为地方上立下大功,州知府终不敢将他的事迹上奏朝廷。如是过了两日,忽传城中有契丹细作活动,士民震恐,一时间警戒森然,出入州城,查核极严。

      第三日夜,殷天罗梦见钟会傲然而来,申斥道:“百姓烧山无度,获罪于天。公文下至地狱,令从沧州征召二十万役卒到冥府修建新城,原定由‘君基太一神’以兵战之祸收取,是我上书力争,认为兵祸易留仇恨于人间,难以善后,天神准奏,才得改用瘟疫招录。你身非医家,如何敢反天救人,坏我公事?今当薄施惩戒,为你置一月之病。”言毕,钟会将殷天罗拖到一处八角炼炉之下,逼他用竹管吹火,吹了一夜,吹至气竭难续。翌日醒来,天罗唇肿气乏,惶惑不宁,由是染上奇疾。

      患病初时,愁欲之火交替烧身,天罗往返于城中各处酒色场所,不能自拔。直至体力虚脱,方才退居于客店斗室中。又伏枕两日之后,病态急转直下,腰痛脚冷,正气凋沦,皮肉枯黑,眉发萎落,百般针灸用药都不见效果。客舍主人怀疑他重新患上疫疾,阖家震恐,连忙将他强劝出门。可怜那殷天罗身痹不能久立,委顿街头,昏昏然与死为邻。

      不知过了多久,天罗忽觉被人搬动,恍惚而醒。原来柴进久等客人不至,遂令仆从入州城寻访,请他到庄上相见。仆从寻到天罗所住的客栈,探知他病重落魄,急忙返报。柴进得报,当即召集数名庄客,驰马入城救人。在街头寻着天罗后,柴进先脱下绫裘,盖在他身上,然后使人借了一副担架,将他抬向庄上。上路之后,他又遣一名仆从打马先行,报与管家,预备安置事宜。

      一行人来到庄园东面的大石桥处,迎面有两个小青衣在桥头守候,向柴进道:“奴婢代老夫人传话:‘外乡客人有难,本当尽力救护。只是此人身上惹了瘟虫,未可便住进庄上,恐令我家子孙世代受蛀。不如暂且将他安置在西面田畴间的茅舍里,待他痊愈之后,再烧去重建也罢。’”

      柴进大窘,不敢强行将天罗带回庄上,只得吩咐道:“众人且到荫凉处歇息。”遂指使人将担架停放在路边大树下。天罗挣扎道:“小人病重,非是三两日可以痊愈,极恐身上病气污染了大官人清宅。若将我置于庄外茅舍,心中反觉安稳。”柴进道:“贤弟有大功大德于本州,他人不知,我庄上人人了然。哪得如此冷落你。”

      天罗黯然道:“官人不知,我昨日做梦,梦见自己睡在一床破絮之中,床上虱子,飞跳下床而去。医书云,人若得必死疾,虱子辄背之离去。此梦意境大凶。今我残命,实悬于瘟神手中,若必死,何必遗害于人。乞大官人容我孤身自处。”

      柴进默不作声,哀怜之意,形于颜色。此时,忽然有一个白皙轻健的黄衣书生从大树背后走了出来,拱手对柴进道:“大官人,小生慕容清,身是药师,与此病人旧日相识,知他性命垂危,特来救助。此子病根,我最清楚,他命中固有此厄,看似十分凶险,仍可渡过,好比有人身临万丈悬崖,最终却不跌坠。大官人只管将他送往田间茅舍,备下水米肉脯即可,不需遣人探视。我在彼对他稍施救助,不出一个月,应可平复。”

      柴进之前听天罗谈过慕容清的事,知他是非常之人,见他现身,愕然心喜,遂亦拱手道:“莫不是鸟药师慕容先生,久仰,久仰,见面胜似闻名。难得你来看护他,我如何不放心,拜托拜托。若有其他所需,但言不妨,莫草草,救得此人性命,我家定必竭力酬谢。”药师道:“我自要帮他,休说酬谢。”

      于是柴进领着家人将天罗抬到庄西面的一处茅屋,这茅屋原本是庄稼汉夜间守田时所住的房舍,卑小简陋。柴进令人煮了一锅莜麦粥,让天罗咽服,调畅六腑。待天罗食讫,方才辞别。过未久,又令仆夫送来水米、肉脯以及油布数幅,仆夫们将油布在茅舍内墙张起,钉嵌牢固,使茅舍不透风雨。

      慕容清翘足独坐,待众人离去之后,方从怀中取来一支细笔,拔去毫毛,将笔管插入天罗鼻孔中,随即以中指在笔管上轻轻弹击。震感传到天罗脑中,他只觉头脑中若干处似有短针被抽出,沿着血脉徐徐下移,相继离开脑部之后,眩晕立止,神智醒然。逡巡,走到鼻端,随即有流质从鼻孔经笔管汨汨而出,视之尽是黑血。黑血淌完之后,天罗精神一震,病痛亦去了几分。

      天罗致谢,药师道:“我今为你抽去几丝败血,使你略略清醒,可以照料自己,不必仰赖他人。你的病是因为有一个邪魅趁你吹炉气竭之时,沿着竹管潜入你体内四处攻伐所致,并非寻常药物可以解救。二十日后,玄瘟将军会亲来为你拔除此病。你此番奔走,端的干下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他办差失利,若不对你略施责罚,回府亦难向主官交代。我如今被他举荐到中岳嵩山下的地府衙门作书记,这便要去赴任,愿你勤修正道,早登仙阶,与我后会无期。”两人于是挥泪道别,别讫,慕容清飘耸出窗,回顾挥手,倏忽远去。

      天罗从此在茅舍住下,安静颐养。病症有时好,有时坏,用慕容清留下的竹管子,依着他的手法弹击几下,把头脑中的坏血抽出来,感觉就清爽一些,煮食煎药大抵可以自理。柴家的老夫人令人拦住柴进,不许再到茅舍这边来,柴进唯有每天遣人来看望,来人与天罗远远一揖,留下礼物便走,礼物都是些顶级的药材。

    • 家园 517第三回3

      这是殷天罗第一次见到柴进,只见其人龙睛凤目,体格魁岸,器宇落落大方。两人隔河对揖,柴进道:“某即柴进,前番无暇抽身,大失礼敬。道兄不避疫疠,屈驾重来,将有何求?”天罗道:“我有上乘法术,并药饼两筐,可以镇弭疫毒。所恨者,既缺帮手,又乏声望。素闻柴大官人蹈义怀仁,泛爱为心,因此特来求助,万望官人不要推辞。”

      此时,庄上的门房先生出来,快步凑近柴进,小声道:“前番此人为老夫人卜算,如此如此……甚是精准,夫人盛赞其道术高明。”柴进颔首,遂问:“先生此去,需几人同行?”天罗道:“救灾事急,非有十七、八人随我进入沧州城不可。”柴进道:“我家受一方衣食,此事本无旁贷,但沧州城如今是凶险之地,入则甚难生还,此十余人不归如何?”天罗从车上取下一副兽皮面具,披戴在面,旋即解下道:“我有兽皮面具二十套,可以防止瘟疫由口鼻渗入。”

      柴进心道:“此人身处疫地,四处行走,居然不病不死,必有奇术。”遂问左右曰:“你几个谁愿随他入城?”左右闻言,面面相觑。柴进勃然作色道:“我虽是缙绅,当此危难之时,见有一丝希望,亦要前去出力。我既去,你等何得迟疑?”庄客惊曰:“不劳主人自去,我等愿效死力。”柴进遂让天罗在庄外等候,自入庄中调集死士十八人,酒肉饱食之,不理老夫人劝阻,连群乘马出庄。

      天罗见他亲赴疫城,不禁肃然起敬,于是将面具和竹筒分发众人,众人戴上面具之后,便不能言语,驰马来到沧州城下。沧州已封城,禁止行人出入,天罗跃马上前,脱下面具大叫道:“柴大官人携药物前来救援,有劳开城。”

      守门将士哪个不知本州第一财主柴进的大名,听闻柴大官人运药至,人人欢喜,立即放下吊桥。众人欲到州衙谒见知府,门将却云,知府已经病重,口不能言。天罗道:“事急矣,小人请代大官人主持局面。”柴进戴着面具,不便言语,点头应允。

      天罗取出田四非交给他的四卷红纸,令庄客八人分赴州城四角,将纸张起,做成红幡,立在城墙曲角之顶,看守不得离去。余人收集柴禾,在城中心选一处平地,垒起一座六十尺高的柴山,并将镇魂香分散藏在柴山之中。众人拱手,便要四散而去,柴进举手止之,以枪杆在地上画道:“六十尺柴山,非仓卒可置。我等都带面罩,如何方便与人买卖?我家在城中有一座产业,是织布房,那里有绫机三百张,可以击碎代替柴禾。”

      众庄客领命,飞赴机房,把织机及可以拆毁的窗棂梁柱等物运到城中央,堆叠而起,并将药饼散布其中。布置讫,天罗先将蜡油泼向柴山,举火煨之,柴山霎时火起,红焰照天。

      却在此时,昏霾风生,雷雨骤作,将火头打熄。天罗料想,必是钟会之辈呼风唤雨阻挠,遂高举手炉,大声喊道:“宋皎皎何在?”应声有萤火从手炉中飞出,扑入柴山,柴山立时复燃。逡巡,火焰飙起数丈。火中有一个身穿橘红色衣裳的妙女子,赤足跳跃于炽炭之上,衣裾纤毫不毁。所到之处,火气弥壮,任那猛雨如何浇洒,熊熊不灭。

      柴山中的药饼被炭火煨热之后,纷纷碎解,化作奇香淅出,郁郁然满城飘逸,达于巷陌。病人一嗅香气,顿觉清凉爽利,神气归属。这镇魂香不愧是至奇至烈的龙虎之药,香飘三个时辰之后,病者皆起,生灵又康。残存者出门,无不歔欷对泣,各述丧亲之痛。

      天罗对柴进道:“我立在州城四角的红幡,曾经被神仙蘸水画符,如今水迹虽然隐没不见,法力犹在。只要使人守护好不被拔出,任风如何吹拂,一月之中,香气都散不出其四围之内。官人可使人通知城外各处村镇的病患者,速到城中受药气医治。”柴进遂调拨手下,分路出城,告知四乡的官员和乡绅。

      分拔讫,忽见宋皎皎乘着一浪炽焰,从火山上翩然飞下,笑对天罗道:“疫症既除,差事了结。今晨有阴曹厉鬼自甑口镇一直在暗中跟随阁下至此,屡屡被我射火星伤之,才不敢相逼太甚。如今此鬼亦已经恨恨而去,神女有诺言在先,事了需还我自由,你我就此诀别。”语毕,不待天罗言谢,化作一缕紫烟,飘散而去。

      此时,城中百姓纷纷围拢而来,要拜谢柴大官人再生之恩。天罗想起田四非告诫他不要炫耀此事,免遭鬼神忌恨,遂一拉柴进,二人翻身上马,躲过人群,并辔出城。

      柴进脱下面罩道:“兄弟,上次你登门造访,柴某一时大意,低看你了,想不到你是个隐世神仙。”天罗道:“此番行事,别有天仙暗佑,非独是我一人之功。”当下他隐去部分枝节,大抵将自己先后遭逢钟会、慕容清、田四非、宋皎皎这几个神魔仙怪的事说了。最后,再次提及田四非叮嘱他不要滥称己功,请柴大官人吩咐庄客,切莫随意把他的事向外间传扬。

      柴进听毕,叹道:“这中间原来又有许多波折,想不到贤弟待我如此坦诚。贤弟莫虑,我家大多是忠诚谨朴之人,今夜返庄,我召集他们严重申明,事情就不至于太过张扬。再者,我将致信本州知府及各处村镇首领,教他们今后不要任意纵火烧山,免遭天谴。”天罗道:“若如此,则龙神之恨,可望消解。”柴进安慰他道:“兄弟此番救人以万计,功德不浅,今后自有善神庇佑,无须过于担心。”天罗道:“但愿如贵人所言。”

      柴进又问:“人生相识相聚甚难,阔别却久。兄弟若无要事,何不随我到敝庄小住几日?”天罗道:“小弟在沧州尚有数事未办,事了,必到贵庄少留,以尽欢聚。”天罗到沧州来,原本就是要潜入柴进庄上,此刻故意推延,只为自高身价。当下二人拳手辞别。

      天罗步行入城,返回客栈。客店主人只当他外出避疫归来,安排他到原处住宿。天罗于是闭门不出,拟想进入柴进庄后,如何如何行事。

      通宝推:煮酒正熟,
      • 家园 阅至此处,深叹石壁兄文字功夫之了得

        之前有暴笑章句,因阅之入神,忘记回复,此处了事

    • 家园 516第三回2

      上天后,船向北方返飞,飞了一夜一日。次日某时,天又昏黄,桂月徐徐而升。田四非忽道:“一切俱备,到沧州,你寻二三十个帮手,依我安排而为,必保事成。事成后早回故乡,切莫炫耀,否则,必触鬼神之忌。此后我当往南天竺国游学两年,而你亦应努力勤修,后会有期。”言讫,身忽一仰离船,张臂翱翔,消失于茫茫夜空之中。

      二龙见田四非下船,遂飞向地面,扑入一片树林中。天罗恐被树枝拨拽,连忙伏倒。戛戛刺刺一阵骇响之后,飞船泊定在一株山楂树上。天罗俯看时,船下的两条青龙已经隐没不见,只得逐一抱住篾筐,翻爬下树。他单取一饼镇魂香用手绢包好,掖在怀里,然后在灌木中寻个隐蔽去处,把篾筐收藏好,捧着手炉,走出树林。

      树林之侧有处小镇,镇中不见一点灯火,甚悄静,穿街过巷,也不闻半声犬吠。天罗认得这镇,分明是沧州城外的甑口镇,镇中央有座三层高的小木楼。一别七日,恍若隔世。

      天罗遂到客栈投宿,扣门半晌,不见人开,又敲大户家,亦不见人。天罗大知不妙,看来疫疠已然发作,还能走得动的人,都四散逃生去了。

      他沿着一条里巷逐户拍过去,拍到一处门户卑小的人家,隐隐听见屋内发出一声轻响。天罗于是加力拍门,拍数十下后,果然有人在门隙内看出来,听声是个女子,忿忿然问:“何处来的生人,叫击相扰?”天罗隔门揖手道:“在下是过路人,姓温,往来贪赶路程,至此已值昏黑,欲借一宿。”女子又张了一张,冷冷道:“认出来了,是游方卖卜的温先生,此非搭宿处,你到店家去。”殷天罗道:“店家已经锁门。远行人大不容易,若主人能惠然赐宿,在下情愿多出银钱报答。”

      那女子怅然道:“此间正值瘟疫,几日之间,死灭门者数十家,晓事的都走了,闾里凋零,鸡犬无存。先生如何还在这里。我家受病不浅,你休糊涂,且去野外歇息。”天罗道:“死生有命,不可改移,主人不须为我多虑。我只求一屋蔽身,不至被野狼野狗噬咬足矣。”

      屋中人踌躇良久,终于开门,漠然道:“你若不怕沾染,就进来歇息一宿。我家已经不再煮食,无以款待,仅前堂有张长木榻,可供躺卧。至于银钱,休提。”殷天罗看她,年方十六、七岁,形貌索然,一副憔悴不振的样子,心中恻然,叹息道:“得此长榻,已然大受恩惠,岂敢更有奢望。多谢姑娘款待。”

      女子点点头,延请天罗入屋,摸着黑取拂帚打扫尘塌,期间有一个小女童从内堂跑出来,掩身在少女身后偷望,昏暗之中,看不清其面目。少女背过身去,叫一声“妹”,弯腰抚抱之,轻轻哽咽了数声,便把她推入内堂中,转身放下拂帚,道一句“少陪”,也要入内。

      殷天罗大感痛惜,连忙在衣袋里取出镇魂香,手一用力,掰开两半。香饼断开后,香气破鼻,天罗呼那女子道:“姑娘,此是驱赶瘟虫的香药,你们放在枕边,大有裨益。”如此时势,药物实在是救命之物,片片金贵,那女子接过药饼,却不甚欢喜,只是淡淡谢过,入内堂闭门而寝。殷天罗掩闭前门,因见桌上有柄裁衣用的剪子,遂取过来藏在近身处,手捧小暖炉,盘坐在木榻上闭门养神。

      是夜内堂中再无声响,及晓,既不闻鸡啼,也不闻更鼓,屋内外一片死寂。殷天罗下榻辞行,呼唤许久,内堂了无应声。天罗暗暗起了疑心,把手放在门闩处发力一推,门闩应手落地。门开后,乃见室内尸骸枕籍,都死于一两日前,若非室内有半饼镇魂香在,尸臭应可微闻。昨夜应门的那个少女,面目犹似生时,其妹倒卧屋角,面已枯黑,胸前两手合并,抱着那半块镇魂香药饼。

      天罗伤叹不已,又见屋内方桌上有花一枝,深紫色,花下压有纸张。他移花看纸,纸上留有文字,墨色极淡,依稀可辨,字云:“瘟疫凶残,殒毙者多,地狱使者收魂不及,道路上人鬼各半。奴家恐先生不能辨识,特赠此花。此花人间所无,鬼皆识之。先生可以执之而行,凡见此花笑者,皆是鬼,其心叵测,不可亲近。今举家皆死,魂不系身,须赴阴曹。劳烦先生用火,烧此不祥之宅。”天罗读毕,稽首祷告道:“贫道须赴沧州城救人,七八日归来,为你家收葬尸骨。”言讫,拈花在手,一步一拜,倒退出屋。

      出了甑口镇,正面遇见一头老黄牛拖着板车在路上闲游,车中有一男子,横摊在车上,已经气绝。天罗说声得罪,将男子搬放路边,驾车来到郊林,把两个装有香饼的篾筐搬上牛车,又把那紫花别在车辕上,一手持暖炉,一手驱车,直奔坐落在沧州西南的柴皇子庄。道途之上,行人稀少,见到车前那朵夺目的紫花,或厌或笑。凡笑者,天罗辄拨牛避行。

      车行良久,来到柴皇子庄的阔板桥前,欲过桥,庄中拥出三五名庄客,张弓向之,大叫止步。原来,自从一收到疫疠发作的消息,柴进便下令封锁庄园,由骁悍矫健的庄客轮班驻守门户,在外者不得入,在内者不许出,并打开一处地库,从库中淘出石灰数斛,铺散在庄园各处。这是帝皇家防治瘟疫的方法,由于他应对及时,瘟疫止于庄园之外。

      话说这日天罗来到庄外,被庄客张弓喝定,于是隔着护河大呼道:“我乃卜祝士温天仪,曾为柴老夫人算卦,今来求见柴大官人。我有驱除疫疠之法,甚需柴大官人相助。”为头的庄客叫道:“你这厮是人是鬼,为何将断手别在车辕上。”天罗大惊,拔紫花砸于地上。那花落地有声,再看,哪里是花,分明是一只发紫的死人手,之前乃被幻象所惑。天罗毛骨悚然,口中强辩道:“此乃辟邪克鬼之物,莫要见怪。救灾如救火,你休拖延,速去禀报柴大官人。”

      庄客见他如此说,急急而去,转报庄主柴进。柴进正赤裸上身,在后园球场上与几个庄客驰马逐击马球,闻报愕然心喜,匆忙披起一件青丝长袍,来到庄前桥头。

      • 家园

        没看懂。。。来点香艳的情节嘛,啥时开始写架空啦,还混在新兵营,好意思嘛你。。。。

        • 家园 写长篇是个吃力不讨好的事。巍巍姑娘,你好吗,我很想你,

          遥想当年,你我热血沸腾,心弦共震,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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