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整理】水利专制之源----《河渠书》的阴谋式解构 -- 普罗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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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整理】(三)河神之谜

        怎么挖呢?挖个普通的渠,都不是几天的工夫,也不是三四个月的工夫,何况是像都江堰这样的大工程,不但要劳力,而且要技术。据百度资料显示,都江堰自完成以后,几乎每几年(甚至每年)都要派很多人去维护,维护什么呢?说白了,别人江水原来是往南流的,沿着山谷流的,你现在要在东边的高地上整出一条渠来,要让水很听话地往东流,先不说这魄力,绝对可与葛优的“凿穿喜马拉雅,给印度洋暖湿气流让路”相提并论,就从纯粹技术上说,就算你辛辛苦苦、劳民伤财地把渠道凿长了,凿深了,深到一些水都愿意改道的程度,但是水(尤其是缺乏植被的山上下来的洪水)里边是带着泥沙的啊,要不了一年,这泥沙就再次把渠变浅,于是乎,你又得去凿。

        主席说,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你就斗去吧。

        当年的李冰父子,无疑就是有这股子干劲的,他们继承了大禹同学(根据一种传说,大禹其实也是四川人)的优良传统,一定要做成这件大事。但是,让谁来做?无非两种人:

        1. 农民

        2. 军队

        要让当地的农民中的壮劳力,心甘情愿地放下田地不种,放下妻儿不理,放下美丽的自然风景不享受,难度是很大的。而且在那个时候,东边的高地上(也就是渠道的方向)想必还是一片蛮荒的森林(参看《蜀道难》),要挖渠,先得砍树、消灭野兽,就这又得做很多说服教育威胁工作。钱也未必好使,因为世代务农的人民,拿着金银和“交子”(假设那时已有)有什么用处呢?又不能给媳妇换一套苏州的美丽织品,那么媳妇和丈母娘,也不会支持。

        所以据我的猜测,当时李冰父子到刚刚“平定”的成都来,应该是带了一些军队的。而都江堰的工程,很可能是士兵和百姓都有参与。不过一说到这个问题,有见识的人们眼皮会跳一跳。为什么呢?因为“军民关系”从来是最大的事。虽然军队在闲来无事的时候,去挖一两条河渠,体现一下新任父母官的领导力和责任心,这不是不可能的事(虽然也不易长久),但是如果让军队去驱使百姓,强迫他们做这件事情,那么一来军队的性质就变了,二来百姓也不那么容易管理,他们未必会直接地跟全副武装、头脑简单的秦兵对抗,但是使些小动作,腐蚀一下军队干部,改变一下他们的世界观和人生观,这一类事情历来是四川人擅长的。

        今天,我们从司马迁的《史记》以及后人的注解上发现,当时的李冰父子为了处理这个问题,动用了中国人民最古老、最深刻,也最见成效的招数。

        《风俗通》云:秦昭王使李冰为蜀守,开成都县两江,溉田万顷。神须取女二人以为妇,冰自以女与神为婚,径至祠劝神酒,酒杯澹澹,因厉声责之,因忽不见。良久,有两苍牛斗於江岸,有间,辄还,流汗谓官属曰:“吾斗疲极,不当相助耶?南向腰中正白者,我绶也。”主簿刺杀北面者,江神遂死。《华阳国志》云:蜀时濯锦流江中,则鲜明也。

        这段话说明什么呢?它首先说明了,当时当地的人们,历史来如何认识洪水的。在当地有知识的人看来,洪水不是什么可怕的事,它的出现,是有原因、有规律的。什么规律呢?每次河神发现自己的家庭关系不好处理,需要再讨两个媳妇,来跟自己的妻妾和老妈抗衡的时候,他就会用迅速涨水的方式,引起百姓的注意。这样人们就会明白,需要安抚一下河神,协助维护河神家庭的和谐与稳定了,因为“小家”不稳,“大家”就会出事,这个道理,原是中华民族的最大智慧和对世界文明的最大贡献。

        所以送给河神的这两个媳妇,还不能是一般的家庭出身,还必须得有悠久的、一流的家教传承,这样她们嫁进神仙宫殿之后,才有可能以德服人,建立起自己的人格优势,像织个毛衣、背两段《诗经》这种能力,那是必须有的(那时还没有《毛诗》,不过毛诗的精神,应该早有人领悟了)。那么,具有这种素质的女性,显然只能来自当地最有声望的家族。问题是,豪门家向来最疼女儿,要把自己的女儿扔进河里,财主太太第一个反对,财主本人也不太可能赞成。但是,如果不听“先生之言”,激起了民怨,后果也是相当的严重,而且有违己家和谐生财的传世宗旨。怎么办呢?

        这个时候,李冰父子出场了。李冰父子以一种饱含着轻蔑与愤怒的语气对财主夫妇说:“先生”都是胡扯,根本没有什么河神续弦的破事。

        财主夫人惊骇地说:何出此言!你快出去吧,千万不能得罪了河神。

        李冰说:既然你们这么害怕河神,那么好吧,我把自己的两个女儿许配给他。我的家族地位,不比你们低吧。

        财主太太疑惑地看了李冰一眼,虽然总觉得这个新任蜀守身上有那么一股泥腿子军官的土气,不过别人好歹是个省长一级的官员,他的女儿嫁给河神,对方(尤其是河神他妈)应该说不出什么。于是,财主及其夫人点头认可,并慷慨表示,为了支持秦国国君在陆地上的伟大事业,他们愿意出钱出力,云云。

        • 家园 【整理】(四)姐弟情深

          李冰父子回到官坻(或营寨)之后反思,越来越觉得自己上了财主一家的当,被对方利用了自己骨子里的自卑。但是,话已出口,而且财主的支持,对于成都的“长治久安”意义重大。该怎么办呢?难道真的把两个女儿从咸阳运过来,扔进河里?

          财主那边有“先生”,李冰手下当然也有。这位深谙本地风土民情的四川先生,给李冰出了两个主意,二选一:

          1. 找两个别家的女儿冒充

          2. 演一场“斗河神”的大戏

          李冰觉得第一个主意不好,因为虽说自己不太相信河神娶妻这码事,但蜀地历来是个神神叨叨的地方,你保不齐这里真有什么厉害的存在。如果你打破传统,欺骗当地人信奉的神灵,自己家遭灾事小,影响了秦国的千秋大业,问题可就严重了。对于一切冀图中原、放眼全国的战略方针来说,成都平原的特殊地位,已经被后来的若干次统一战争所证明。

          对于神灵,不能骗,斗又如何呢?如果我用“事实”证明,自己是比河神更强大的存在,那么不但立刻在当地人心中,建立起巨大的威信,而且以后要做什么事,比如挖河渠,也是大大的方便了。什么?你不肯来,闹肚子了?那你就别来了。用不了两天,你自己会乖乖地回到挖渠大军中来。为什么?你是愿意被媳妇和你妈吵死,还是愿意做点对自己的将来有益的事呢?哈哈。至少都江堰建成之后,你可以在东边的广阔高地上,拥有自己的土地和良田,盖起自己的房舍,那时候,女人还不是随你挑?看还有人敢瞧不起你不。

          但是,要公然演一场斗河神的戏,李冰还是觉得不太靠谱,因为那同样具有欺骗性质,一旦被拆穿,藐视神灵的罪过,只会更大。所以,李冰迟迟下不了决心,但是雨季就要来临了,如果李冰还不赶紧把女儿献出去,出了大水,李家军说不定会被愤怒的群众(在别有用心的某些“先生”的引导下)赶出成都。而且,李冰嫁女的事情已经传到了咸阳,有消息说,秦君为了政治大局,已经准备把李冰的女儿送过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李冰的儿子站了出来。

          李冰的儿子和李冰不同。李冰打仗多年,回家的时候少,跟女儿之间没有很深的感情,所以才能冲口而出,要用自己的女儿替换财主的女儿。但是他的儿子不同,因为这两个女儿,一个是他的姐姐,一个是他的妹妹,姐姐是那个从小照顾他的人,妹妹是那个他从小照顾的人,相互的精神沟通太多太多。而他和其他人,无论是爹妈还是家里的亲戚和下人,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沟通。所以,一旦想到她们将永远再不能和自己说话,他就感到无法忍受,感到自己像一个孤儿一样,被抛弃在这个世界上。被父母亲批评了很多次的“不争气之眼泪”,也就瞬间流了下来,一流就止不住。

          所以,随着雨季的临近,随着谣言的四起,李冰的儿子无法再等待,他去找那个出主意的“先生”,找到之后,他立刻发现,先生也在找他。

          总之,在二人和更多人的合谋下,上边的那场好戏上演了。基本过程是这样的:某一天,天降小雨,一个无论从外貌、身材、穿着还是举目上看,都跟李冰非常相似的人,从李府(或军营)出发,来到了成都西边的神祠。祠不大,但是这个“李冰”进去之后,半天没有动静,有好事者上前打听,原来是李冰在向江神敬酒。

          过了一会,忽然听见里边有壮年男子的声音,听上去竟然是在批评江神,说他不顾百姓死活,只图自己娶妻享乐。再过一会,又没有动静了,然后里边慌慌忙忙跑出来一个人,大叫:

          “不好了,李大人不见了!”

          叫声很大,传得很远,于是整个成都地界,包括军营,都处于某种骚动状态。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忽然有人说,江边有个先生,说他杀死了江神。人们一听,感觉颇为震惊,又不太相信,于是都跟着那个人,跑到江边去看。只见李冰府中的主薄先生,手持一把血淋淋的尖刀,坐在地上喃喃自语,旁边则躺着一头黑色的水牛,浑身鲜血,已经断气。众人上前询问,只见主薄大人抬起迷茫的双眼,说出一段故事(此处略去2000字)。此时又有人跑来,说看见李冰大人从神祠出来了,样子很疲惫,一言不发,走回府坻,他的身上挂着一根白色的绶带!

          此后连续许多天,坊间对此事议论纷纷,有人说李冰自从杀了江神,变得沉默少语,好像生病了一般。又有人说,自从江神死后,江水变得清澈了很多,拿一块布去水中漂洗,再拿起来都变得色彩夺目,仿佛涂上了一层金光。还有人说,江神一死,好像雨水也停了,好像有默契的样子。

          最重要的是,那一年秋天,成都周边仍然发了几场洪水,但是水势并不显得像以前那样凶猛了,虽然有些地方冲进了田地,但是损失并不大。河水里边的动物尸体,也不像以前那样恐怖了。当被问及井水能否饮用时,成都的先生们普遍表示:没有问题,江神已死,江神他妈的法力,毕竟有限。放心喝吧。

          就在其中一次洪水来临的时候,李冰父子聚集了一群百姓,来到江边,百姓中间隐约可见当地的几个财主及其家人。李冰指着湍急的水势,对众人说道:“江神虽然死了,但是他的媳妇,他的老妈还没完没了,想继续祸害我们。为了彻底地打压他们的气焰,我本官决定,要修两条渠,一条缓解水势,另一条直通东边高地。今年一入冬,我们就动手!我们誓与这帮娘门,战斗到底!”

          (注意:整个事件中,有一个容易被忽视的环节,就是江神的名字。在《风俗通》的记载中,一开始称之为“神”,而没有江字,后来斗神大戏演完,则赫然出现了“江神遂死”四个字。这里边有什么讲究呢?我的看法是,最初百姓心目中的雨水江河之神,的确是没有一个复杂的名字。当大家发现水势莫名地上涨,发现恐怖的尸体到处漂移的时候,他们只是体会到一种无形的强大存在,于是名之为“神”。但是这个世界上,神奇而恐怖的、不可解的东西太多,于是人们往往去问先生,究竟这个神,管些什么,哪些他不管。

          所谓“先生”,其实是这样一种人,他们具有博大的胸怀,可以忍受很多常人不能忍受的事,比如被人批评为“懦弱”、“怕媳妇”、“不是男人”,这些都关系不大。但是假如有人说他们“没知识”、“不懂”,他们必将勃然大怒。所以,“先生”是没有可能“不懂”的,他们一定会清楚地跟你解释,究竟有多少神,他们具体管什么。比如这条大江,莫名地上涨,那么就有一个江神,而秋季的雨水,来临的时间飘忽不定,则由雨神具体负责。以笔者的经历判断,在成都附近,江神和雨神,应该是分开的,因为四川每次涨水,和雨季开始的时间并不一致。在我小时候看来,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但是如果你给每一个神都建一个祠,那么又过于破费。所以“李冰”进入的那个祠,被概称为“神祠”或“水神祠”。但是主薄先生是不是把“神”或“水神”杀死了呢?他当然不能这样说,因为雨还在下,水还在涨,所以他解释说,自己杀的这个只是“一个”“江神”。)

          • 家园 【整理】(五)郑国渠

            上边讨论“都江堰”的同时,主要涉及了秦国和四川(蜀)之间的关系,接下来分析郑国渠,则要涉及到秦国内部,以及秦国和东方国家之间的关系。在此,应网友的提醒,有必要作一个小结。

            本篇文章的主题,是探讨中国关于“水患”的政治合法性建立的过程。从以上两个例子可以看出,在禹所进行的“水利”工程中,并没有提到明确的“河水恐惧”,而至多是“河水忧虑”。忧虑河水的人,与其说是百姓,不如说是大禹自己。而在战国后期的成都,“河水恐惧”第一次被司马迁记载下来。但是从笔者的分析不难看出,从对夏秋季洪水的“患”,到都江堰相关工程的正式上马,这中间还有许许多多的环节。那时的人们,当对水感到“患”的时候,似乎完全没有想到用人工的方法,挖渠以减少水量。他们的做法,正如在我们熟知的西门豹事件中一样,是在当地知识分子的指导下,将优秀的女子投入水中,嫁给“江神”,以获得内心深处的平静,减少对洪水以及洪水表面漂浮物的恐惧。

            但是,当李冰父子出于各种复杂的原因(既有“国家”层面的原因,也有个人层面的原因,也有家庭层面的原因,还有一些巧合或“天意”),最终动员军队和当地人开挖河渠的时候,当都江堰工程一方面为确立秦国(尤其是李氏家族)统治的合法性发挥巨大作用,另一方面也为部分当地群众带来实际利益的时候,这种从“患水”到“治水”,从“水患”到“水利”的连带关系、因果关系,就开始形成了。我们知道,任何事情和物体,一旦在历史中形成,并被传承后世,它就具有了一种天然的合法性。对于悠久的中国历史而言是如此,对于当时的秦国而言,同样是如此。当李冰父子的业绩成为一种标杆,一种“样板”,那么在其他类似的情形下,一种相似的思维方式就会出现,相信“先生”,杀害少女的做法就会减少,相信军队和官员,兴修“水利”的做法就会增多。主张“听天由命”、“静观其变”的“先生”就会减少,主张“响应政府”的先生就会增多。

            笔者接下去要分析的郑国渠项目,当然也是在类似的“舆论背景”下面产生的。

            * * *

            关于郑国渠的始末,司马迁是这样写的:

            而韩闻秦之好兴事,欲罢之,毋令东伐,乃使水工郑国间说秦,令凿泾水自中山西邸瓠口为渠,并北山东注洛三百馀里,欲以溉田。中作而觉,秦欲杀郑国。郑国曰:“始臣为间,然渠成亦秦之利也。”秦以为然,卒使就渠。渠就,用注填阏之水,溉泽卤之地四万馀顷,收皆亩一钟。於是关中为沃野,无凶年,秦以富彊,卒并诸侯,因命曰郑国渠。

            这段话,我们可以倒过来看,先看最后一句:“秦以富强,卒并诸侯。”

            这句话厉害!敢情在司马迁看来,秦国之所以能够战胜东方诸强,统一中国的重大原因(就算不是根本原因),是因为他们修了一条渠!

            真的是这样吗?

            我们一句句地来解读。

            “韩闻秦之好兴事”

            马克思教导我们说,人世间纷繁万相,最重要的是“关系”二字。那么,这个“韩”跟“秦”之间,是什么关系呢?我们知道,秦国的祖先,据说只是周天子手下的一个小角色,不管具体是什么,反正不是至亲,能沾着点黄帝老神仙的边缘血脉就不错了,否则也不至于给他一块那么偏远、贫瘠的土地。既偏远,又危险,周围到处都是马贼,觉都睡不好。

            人这个东西,就是这么怪,你越是否认他的地位,他的价值,他就越是要拼着老命地证明自己的价值。但是,要证明自己的价值,也就是在否定原有的地位崇高者的价值。所以在崇高者看来,这便是“兴事”。

            秦国人有多么善于“兴事”,我们在上一个事件中已经见识了,那个李冰父子的本事,可不是吹出来的,这号人物放到今天任何地方,用好了都能做一番大事业,如果用得不好 …………… 他往往也能做出一番大事业来。李冰的家族传承,和他们的国君一样,都不甚高明,连四川那边的土财主及其夫人,都不太看得上。但是,他们却在长年的拼搏与战火生涯中,锻炼出了三种令人胆寒的本事:

            1. 不怕神

            2. 不怕鬼

            3. 不怕人

            有人说了,这算什么本事呢?李冰父子是职业军人,天天杀人,当然就不会怕人,看着人活蹦乱跳的心脏,估计反而会觉得兴奋。这也罢了,不怕神和鬼,这算什么本事?我也不怕。

            问题是:你真的不怕吗?

            电影《唐山大地震》中有个场景,徐帆在眼看自己的丈夫失去了最后一线生机的时候,对天怒骂:“老天爷,你个王八蛋。”

            那些声称自己不怕神鬼的人,不妨反思一下,这个女人敢做的事情,自己敢做不敢做。

            事实的真相是,凡是声称自己是“无神论者”的人,恰恰是最怕神的。因为他们对于“神”和“鬼”,连提及的勇气都没有。

            (由此可推论出,今日的中国,其实是古往今来最为迷信的一块土地。扯远了,打住。)

            相比之下,李冰父子面对神鬼问题,胆子就要大得多。这倒并不是因为他们不相信神鬼的存在。对于李冰来说,猛涨的洪水背后,或许有种不可知的力量,但那绝不会是先生们所胡扯、妇人们所相信的江神之性冲动使然。而李冰的儿子,或许表面上看来比他的父亲要弱小一些,还常常流泪,但他做起事情来,却意外地有担当,有魄力。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神殿训斥神灵,既不怕百姓的暴怒,也不怕父亲的翻脸。甚至那个主薄先生,斗神大戏的头号男主角,也是异常的有勇有谋,全不是外表所见的那副柔弱模样。

            总之,秦国人的“无畏”,是有传承,有辐射力的。那么,“韩”又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呢?

            • 家园 【整理】(六)韩国风流

              据司马迁记载,韩国统治者的先祖,跟周文王一样姓“姬”,这就可能要比秦人地位高一些了。但是,这一系曾经也比较没落,没有得到像样的封地,只能去给“晋”当手下。好在,在晋国做事,并不丢人,为什么呢?因为晋的先祖,可就不是一般人了,那是周武王的亲儿子。而比这层血亲关系可能还要重要的是,晋的先祖,一个叫虞的人,可能是上帝直接派到人间的。

              这怎么讲?我们知道黄帝是所有这些人的祖先,黄帝很可能是神,但是黄帝在天上诸神中的地位,则并不明确。有可能很高,也有可能就是个一般神仙,但是也有可能是上帝本人,即天地人三界的最高统治者。无论如何,这件事是很难说清的。但是当这个晋的先祖降生的时候,他的手上就画了一个很像“虞”的字。这么复杂的一个字,怎么可能刻在婴儿的手上呢?擦都擦不掉,显然是有人(神)在传递某种信息,就好像前几年中亚的一个乡村,有新生婴儿的腿上竟然刻有古兰经经文(网上能看到图片),引起世界哗然一样。于是就有人问周武王: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武王姬发努力地回忆,想起了一件事,说道:当年我跟孩子他妈在床上的时候,曾经做了一个梦,在梦中,有一个神秘的声音从天上传来,说‘余命女生子名虞余与之唐’。我记得这个声音中有连续三个yu的音,当时还觉得有些糊涂,现在看来,原来第一个yu是他的名字啊!

              既然晋的先祖“虞”可能是上帝直接派来帮助或管理人类的,而他又正好如“神秘之音”所说,被分封在了“唐”这个地方,那么从这里发展出来的晋国,当然就是一个神圣之国度,其神圣性,较之周天子恐怕都不遑多让。所以韩厥这个人,在给晋国做大臣的时候,还是挺有成就感的。那种与“神”有关的成就感和尊严感,在他后来暗中帮助赵氏孤儿的时候,得到了完美的体现。

              但是,请注意“暗中”这个词。据司马迁记载,韩厥是那个得到了赵朔本人托孤的人,赵朔对他说,如果你能保全我赵家的后代(为什么一定要保全?难道又是一个“神的儿子”?),我“死不恨矣”。但是,当那个著名的故事发生的时候,韩厥做了什么呢?司马迁对他的描述是四个字:“不出”“知之”。就是说,从外部来看,韩厥的全部努力只是装病和默许。又过了好多年,韩厥带兵出征,立下了战功,成为晋国的“六卿”之一!

              很明显,韩厥自知,他在晋国只是个帮忙的,作为一个周天子同姓的后代,他的地位并不牢靠,现在甚至连“姬”姓都不让用了,只能用封地的“韩”字作为自己的姓,世态炎凉啊。现在既然靠上了晋国这棵神树,那就要靠稳一些才好,平时小心做人,朋友之间能帮多少,就帮多少,无愧于心即可。而一旦有了机会,一定要把握住,以成就我韩家(应该是姬家)的千秋美名。当然,顺便也帮助晋国做大做强。

              由此可见,秦家和韩家,如果说有什么根本性的区别,其实就在于:韩家靠上了一棵神树,成为神圣的枝条,而秦家连这个机会都没有。难道秦国不想也给自己找一些神圣家族、神圣地域的依据吗?想,做梦都想。但是这种事,操作起来有很大的难度,因为它是一个关于“互动”的问题。你自己说自己是神的后人,或相信自己是神的后人,都不太难,难在你得让百姓都相信,这可就要求太高的技术性了。何况别人晋国先祖有手上的刻字,那是言之凿凿,有凭有据,造假也很有难度的事。更重要的是,这件事过去那么多年了,你就是今天想推翻,却上哪里推去?而秦国自己呢,据说当年也有类似的故事,秦穆公曾经在梦中去上苍走过一遭,再早些还有秦文公梦见“黄蛇从天而降”,但是这些故事呢,明显过于简单粗糙,尤其是缺乏旁证,根本无法与晋国的故事相提并论。

              不过,秦国人并不死心,他们聪明地意识到,百姓的眼睛和耳朵,才是此类事件的关键。经过不懈的努力,他们终于发现了一种“客观可见”的神迹。不过,与他们所期待的“神鸟”不同,这回出现的,只是一只鸡,被当地的先生(又是先生)研究之后,称为“陈宝”。(当然,这就是今天宝鸡的由来了)有神鸡在秦君生活的地方附近夜放光芒,至少说明,这个秦君还是沾了些仙气,受到上苍一定程度的护佑的。

              当然,这还不够,远远不够,因为百姓(尤其是百姓中的女性)对神的要求很高,而且会有不断变化的新要求,你必须满足。如果满足不了,女人不相信你是神了,她们就要独立了、女权了、性自由了,很可怕。所以秦国人,尤其是秦国的男人,需要不断地证明自己。李冰父子在成都,灭了地方豪强的威风,挽救了无辜的少女,赢得了无数土著美女的芳心。但这对秦君来说,未必是什么好事,因为现在是李家成了神族,关他秦家什么事呢?

              总之,秦国仍然需要一刻不停的“找证据”,这个找证据的过程,在东边的邻国韩国眼中,就是“兴事”,正如韩厥帮助壮大晋国,在周天子眼中同样是“兴事”一样。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为什么秦国的兴事,周天子不去关心,要你韩国去关心呢?就像如今的企业或其他各种单位,如果一个员工惹事,你会发现,始终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呢?

              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好理解,第二个就不那么好理解了。

              第一个原因是,他们相互挨着,信息畅通,整天琢磨。秦国一“有事”,韩国就会琢磨。员工一有事,他(她)的顶头上司就会琢磨。

              另一个,可能更为关键的原因是,韩国也需要“兴事”。

              上边说过,韩国的先祖之一韩厥,是通过帮忙神圣的“晋”,而获得权力和地位的。换言之,韩国其实本身不成其为一个国,她和晋国的其他土地一样,不过是晋国先祖周武王、神子虞的后人及领土的“自然辐射带”。但是,如今韩国的后人,不甘心只是一个辐射带,而希望自成中心,那么她所面临的第一个巨大问题,就是存在的合法性问题。

              韩国有资格自成中心吗?我们来看一看。在司马迁的记载中,韩厥是一个做事很低调的人,他的主要功绩,除了打了一次胜仗以外,就是暗中支持“赵氏”。当然,后来则变成了公开支持,游说晋国的国君,同意恢复赵家的田产和宗庙。这一恢复不打紧,三家分晋的局面,就此已经注定了。若干年后,韩、赵、魏都被周天子承认为“诸侯”。

              这个过程说明什么?它清清楚楚地说明,原来韩家能够倚仗的唯一合法性,就是他们姓“姬”这一点。他们姓姬,可是晋国统治者也姓姬,你凭什么把自己亲戚的地盘,私下瓜分了呢?不凭别的,就凭你晋家居然敢托名神子,自立山头,这完全是在否定周天子的神圣地位啊。那么,我们这些姬家人,虽然离天子较远,位卑不敢忘忧国,一定要全力施为,不择手段,以为真正的“上帝之后”尽忠。

              可见,韩家的特征,就是一个“忠”字。韩厥及其后人,是真心效忠,还是虚情假意,抑或兼而有之,并不是重点。重点在于,这个忠字招牌,一旦被树立,就成为韩家世代的合法性的根本(忽然想到一个说岳名人)。继而,任何人若有不忠之名,兴事之举,那么我们韩家,就不但要管,而且要管到底。

              • 家园 【整理】(七)惊天阴谋

                如今,秦国要惹事,韩国要尽忠,事关各自根本,似乎是无法调和了。秦韩两国的战事,司马迁简略记下了几次,几乎每次都是秦“入侵”韩,不知这里边,有没有太史公的意识形态偏好。但是,别忘了,我们研究的这句话是“韩闻秦之好事,欲罢之,勿令东伐”,也就是说,在郑国渠项目即将启动的时候,双方还没有真正打起来,还处于斗心眼、斗内力的阶段,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还处于相互合作,共建东周和谐社会的阶段。这里出现了一个有趣的词,叫做“伐”,也就是说,居然在一般人看来,如果秦国去打忠心耿耿的韩国,也可以用上正义的“伐”的名义。有什么名义可以用呢?我们只要回忆一下韩家是怎么搞垮晋家(系)的,也就不难猜到几种了。

                这个时候,心里有点发虚的韩国人,派出了一个号称“懂水”的人,叫郑国。姓郑,那么一望而知是郑国人。郑国正好在黄河下游,即今天的郑州一带,恰好是黄河流出高原,一马平川的位置上。按说这一带,想必水患会是相当严重了吧,怎么那个时代的人,会傻到在这里定居甚至建国呢?颇不可解。另外,我们知道春秋第一霸就是郑庄公,他和弟弟共叔段、母亲姜氏演出了一场血与爱交织的大戏,令人难以忘怀。只是郑伯的称霸,难道也和“水患”、“水利”之间有着某种神秘的关系?难道历史上的所有“霸权”,都和“水利”有关?这个问题,不是笔者能够回答的。无论如何,来自黄河下游的这位叫做郑国的人,说自己了解水文,应该不是随便说说的,他至少会有一份从事水利工程的工作简历、人事推荐和实物凭证,以使韩国人相信自己。韩国人相信了,然后顺水推舟,让郑国去找秦国的国君。

                看起来,“懂水”的技术人员,与有野心的政治家,是一对天然的组合。据说郑国同学来到咸阳的时候,正值赢政继位,“百废待兴”。郑国没花多少工夫,就说服这位未来的中国皇帝,去做一件超越李氏家族的大功业----挖渠。

                挖渠的关键,一是为什么挖,二是从哪里挖到哪里。关于第二点,历史上说法过多,笔者的态度是四个字:死守原典。司马迁是第一个记载此事的人,那么他说什么,我就信什么。其他的说法,仅供参考,或者干脆不参考。

                司马迁说:“令凿泾水自中山西邸瓠口为渠,并北山东注洛三百馀里,欲以溉田。”

                好了,两个关键问题,太史公都有回答。为什么挖?“溉田”。从哪里到哪里?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从中山西到瓠口。第二阶段,是接着继续挖到洛水。

                可见,当年郑国同学向赢政同学展示的,大概就是这么一张草图,上边画着几条弯弯曲曲的河流。赢政有点晕,说:这是哪里?郑国说:这就是泾渭分明的那个泾水啊,甚至能看到两条江水的交界线。我就在这个泾水的上游,整出一条渠来,将使关中贫瘠之地,一变而为沃野。

                现在我们打开陕西地图(一定要是“地形图”),看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发现,原来这个黄河上游的泾水和渭水,是不太一样的。渭水从西边流过来,一路的地势变化,比较平坦,而泾水从西北边的高地流出来,郑国同学打算开始挖渠的位置,正好是从高原转入平原的交界点。

                又是交界点!郑国这个诸侯国,就处在黄土高原与华北平原的交界点,而都江堰,则正好位于青藏高原与成都平原的交界点!

                这说明什么?笔者认为,这说明,郑国渠根本就是一个惊天大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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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三个理由:

                1.郑国渠的灌溉价值,趋近于零。

                2.郑国渠的军事价值巨大。

                3.郑国渠的政治价值无限大。

                先说灌溉。司马迁的记载中,没提到“水患”的问题,说明泾河跟成都的泯江不同,不会动不动冲上岸去,吓唬老幼病残。但是在郑国同学看来,没有“水患”,我也能搞“水利”,清清的河水这么白白流走,不用来浇灌我大秦的土地,就是不对的。

                这一理论,有什么依据吗?

                毫无依据。

                我们知道,古往今来,一切伟大文明的发源地,都是大河。换言之,光有“河”是不行的,还必须“大”。

                为什么呢?因为只有在大河的泥沙冲积而成的平原上,最原始的农业才能发展起来。因为从高山上冲刷下来的泥沙,其养分是如此之丰富,你把一片树叶插上去,都能长出一棵大树来(稍嫌夸张)。那么为什么山上的养分如此丰富呢?那是因为,山上的土壤,原本就与各种动植物之间,进行了无数次的物理、生物、化学作用。

                山大、河大、养分多,就能轻松地供养很多的人。一个“人类社会”,而不是“野人村”,才能形成。

                好了,现在郑国同学指出,我要把河水控制一下,浇灌更多的土地。这是可能的吗?根本不可能。因为谁都可以看出,河水、泥沙和养分的总量是一个基本恒定的值,你把水往西边引了,那么东边和南边的水量,就会减少。不光黄河下游的其他地方、其他国家会减少,就是你秦国本土,也会减少!水和泥沙少了,那么下游的土地面积和养分,也会减少。

                这和挖东墙补西墙,有什么区别呢?唯一的区别是,前者是少数人挖,是“游戏”,后者是大规模的挖,是“政治”。

                而郑国要的,赢政要的,以及李冰要的,就是这个“政治”。而且,李冰的名声在前,那么在后的郑国,当然要有更为壮阔的蓝图,于是一个打通泾河与洛河的宏伟计划,也就诞生了。这个所谓计划,我们只要在地图上瞄一眼,就能隐隐约约地联想到后来的两个更加伟大的计划,一个与隋炀帝有关,一个与XXX有关。

                因此,郑国的设想,在理论上是完全错误的。但是,一个错误的理论,为什么能够得到执行?

                因为它在实践上,却可能是正确的。

                这里的关键问题是:受益人。也就是如今常说的“利益相关方”。

                如果从全中国,甚至全地球着眼,那么无论你挖出多少水渠,农业总产量不会有什么变化。

                但是如果仅从秦国,尤其是泾河两岸农业发展的情况看,则就完全不同了。

                我们知道,秦国的国都咸阳,是在渭河上的,而前边提到的宝鸡,也是在渭河的上游。相比之下,泾河的开发,就要晚得多。很有可能,和我们前边提到的成都东边的高地一样,那时仍处于森林密布的“蛮荒”状态。否则郑国渠的建设,就毫无意义了。

                如果郑国也效仿李冰的成功经验,动员起秦国的农民或当地的“蛮族”,许诺他们新开发的土地,那么这件工程,当然就有成功的可能性。如果这些农民和蛮族,在郑国的领导下建立起新的家园,那么郑国或赢政,当然就成为他们心目当中的“救世主”。

                这件事,郑国在自己的文明程度较高的祖国很难完成,他远途上溯到秦国,是很有道理的。

                然而,郑国还是高估了自己的经验,低估了事情的难度。道理还是那么简单:你在高地上挖渠,想让低处的水往里流,一来工作量极大,二来,只有涨水的季节才有可能。但是洪水却永远是伴随着泥沙而来,那么你辛辛苦苦挖出的一点沟渠,造成的一点落差,在面对自然之水的巨大力量时,转瞬间就可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何况,郑国还不具有李冰父子那样的领导力、意志力和好运。相比已经成为一大诸侯国的秦,四川的居民和财主,还是要好忽悠一些的。

                所以,没过多久,赢政发现自己是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伟大的渠道工程,实际上刚一开始就举步维艰。今天有学者进行实地考察,据说发现了一处大坝的遗迹,只剩下两端,中间没有。学者论证说:中段必已被大水侵蚀,无影无踪。就算真是这样,郑国的实际成果,与他的计划相比较,也是相当的有限。而且大坝这个东西,可不是开玩笑的。上文已经讨论过,平时显得无比温顺的水流,一遇拦河之虎(无论是人工坝还是天然坝----堰塞湖),就有可能变成一头怒狮。

                赢政有没有亲眼见到这个大坝呢?无论答案肯定或否定,他的愤怒都是可以理解的。马上要被砍头的郑国,说出了一句沉淀已久的话:渠成亦秦之利也。

                赢政何等人物,不用半个小时就完全理解了郑国的意思。这个时候,杀掉郑国有什么用?反不如大加颂扬,“变坏事为好事”,让郑国渠的美名,永远留在秦国的历史书和他本人的功劳薄上。反正那个时代,有几人能够亲历现场,看个究竟?就算看过,又有几人能够回国撰文,发表在《邯郸日报》或《北齐都市报》的头版报眼位置呢?就算这些条件都具备吧,那么这个知道真相的人,是愿意照实揭露他走马观花获得的一点“罪证”,还是愿意向秦君要个好价钱,抑或反其道行之,干脆传播一些“郑国渠即将峻工”“灌溉千里”“秦国治水能力强大”“下游水源岌岌可危”等多层面的、高点击率的信息呢?这些可能性,是我们熟悉传播规律的人们需要考虑的。

                郑国渠究竟完成了多少,司马迁的“渠就”究竟是指一条小渠,还是一条又宽又深的大长渠,我们今天已经难以了解了。但没有改变的真相是,无论对于郑国还是赢政而言,郑国渠首先是一个政治阴谋。但同时,它又是一个天赐的机会(“缘分啊!”赢政看着一脸书生气的郑国,心想),使少主赢政不但得到了一直渴求的合法性,得到了震慑内部政敌和东方诸强(?)的某种软实力,而且还是一次排除异己,检验队伍忠诚度的良机。说郑国渠造就了强秦,导致了东方文明的覆灭,无疑有些夸张,但是李冰、江神、韩国、郑国、赢政、水患、水利这些原本毫不相干的东西和人物,的确是在这一离奇的项目中,汇合成了一股力量,最终铸就了秦国的强大和威慑力。在遥远的上游控制着黄河、长江两大水系的一个野蛮民族,一旦形成东方酸腐文人和妇儒的噩梦,也就离变成现实不远了。

                • 家园 【整理】(八)漢武水患

                  继续读《河渠书》。

                    

                  往下,我们发现,司马迁已经写到了汉文帝和汉武帝。从赢政继位(前247年)到汉文帝继位(前179年),有多长的时间?大约70年。在长长的70年间,中国竟没有发生一次值得司马迁同学记录的大洪水,这是令人惊异的。如果再考虑到,其实郑国渠本身也与水患没什么关系,那么洪水这种如今已成家常便饭,三天两头在CCTV出现的东西,怎么在2000年以前,居然是“百年难遇”的呢?古代人和现代人,究竟哪个聪明一些?究竟哪个“现代”一些?

                    

                  不管怎么说,到了汉文帝的时候,总算出现了一次值得记载的大洪水:

                    

                  汉兴三十九年,孝文时河决酸枣,东溃金隄,於是东郡大兴卒塞之。

                    

                  很清楚:这一年,黄河水流到“酸枣”这个地方的时候,泛出了河堤,于是当地政府派了不少人去堵。堵上没有呢?看样子是基本堵上了,否则司马迁的记载,应该会更多一些。这个地方名叫酸枣,那么或许当年,已经是一个以果树种植闻名的地方,农业和农产品加工业相对发达。所以如果大水弥漫,可能会有较大的经济损失产生,所以郡政府的官员着急,也是合乎常理的。注意这里的“郡”这个字。原本中国有百多个“县”,后来,大约是感觉到这么多县的管辖,比较困难,于是嬴政同学就设了几十个郡,去“监管”这百多个县。多了这么一个直接向皇帝负责的中间层,嬴政感觉到,似乎政令下达就顺畅了一些。

                    

                  还有“金堤”这个词,从这个“金”字,我们大概可以想见,当地的官员和军方,为了防止河水的溢出,影响经济民生,是很在河堤方面下了些工夫的,要么就是投入了很多资金,要么就是在某些有助于审美的部位,涂上了一层金色,再或许是有过一个美丽动人的“金堤传说”。总之,要动员人们去修一条堤,还要修出来管用,也不是件简单的活。后人注解说:“金隄一名千里隄。”可见金堤工程之浩大。这么大的工程,做完以后,居然还是挡不住黄河之水,说起来也挺悲情的。

                    

                  其後四十有馀年,今天子元光之中,而河决於瓠子,东南注钜野,通於淮、泗。

                    

                  好了,这里就是我们下一个关键分析的起点。真不容易啊,整整过去了40多年,中国水利史上才有了点故事可说。

                    

                  什么故事?请看下一句:

                    

                  ·於是天子使汲黯、郑当时兴人徒塞之,辄复坏。是时武安侯田蚡为丞相,其奉邑食鄃。鄃居河北,河决而南则鄃无水菑,邑收多。蚡言於上曰:“江河之决皆天事,未易以人力为彊塞,塞之未必应天。”而望气用数者亦以为然。於是天子久之不事复塞也。

                    

                  这里,出现了两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一个叫汲黯,一个叫田蚡。当然,他们的名气,与2000年后的一部由一个英俊的年轻人主演,一个出色的女人导演的电视剧,有莫大的关系。汲黯的故事,笔者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但是田蚡,我印象深刻。为什么呢?因为他是剧中最大的一个大坏蛋。

                    

                  不过有时候,坏人也未必做的每件事都是坏事,正如好人并非只做好事。所以,我们需要具体地考察,这里田蚡究竟做了什么事。

                    

                  这一年,又发了大水,河水在“瓠子”这个地方决口,还一直往前奔跑,跑进了淮河和泗水。可见这回的水,的确是有些厉害的,也可见,瓠子和我们在前边见过的瓠口,恐怕没什么地理上的关系。由于某种我们不了解的原因,汉武帝很紧张,派重臣去找人“塞”,但是始终塞不住。这个时候,大坏蛋田蚡出场了。

                    

                  我们知道,但凡分析一个人,最重要是观其行,其次是听其言,再其次是听旁人的介绍。所以这里,我们先看田蚡的直接引语:

                    

                  “江河之决皆天事,未易以人力为强塞,塞之未必应天。”

                    

                  Oh my God!这话说得多好啊,既有水平,又合真道。怎么大坏蛋也能说出这种至理名言?

                    

                  可是,有一个人不这么看,谁呢?司马迁同学。司马迁跟汉武帝、田蚡是同时代的人,相互应该都认识,所以他看田蚡,就不会像我们这样肤浅了。他怎么看的呢?他经过调查,发现田蚡这小子之所以跟皇帝这么说,是有私心的,因为他的税收范围在北边,而河水在南边决口,正好合乎他的利益。

                    

                  这里笔者有点走神,因为笔者发现了一个字----“菑”。这个字,在前边也出现过,就是在讲大禹的时候,司马迁说过一句“河菑衍溢,害中国也尤甚也”。究竟这个菑,是什么意思呢?

                    

                  笔者开始查字典,这一查,查出了麻烦,因为“菑”字,竟然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意思:

                    

                  1. 未开垦,或刚开垦的荒地

                    

                  2. 灾害

                    

                  照一般的想法,司马迁写的这两个“菑”字,当然都应该是灾害的意思,这才对得上。可是笔者有些不信邪。笔者在非常小人之心地考虑一个问题:太史公会不会搞错了呢?

                    

                  也就是说,明明这个菑,最初就是刚刚开垦的荒地的意思,所以“水菑”或“河菑”,它原本的意思是河水帮忙把荒地给开垦了,然后人类不需要多少工夫,就能在这些地上收获植物。

                    

                  这跟“灾害”、“水患”,何止天壤之别!完全是一个肯定,一个否定,倒过来了。

                    

                  结合我们前边作过的分析,一个清晰的图像,已经出现在笔者的头脑中:很久很久以前,人类与河水的关系,是非常的和谐的。人类不但不会担心河水为患,反而每到夏秋,都期待河水涨得多一点,高一点,远一点,这样,就会有很多的地上可以长出植物来,供人类和他们的子女食用。

                    

                  而经过了大禹的时代、秦始皇的时代,这种观念已经成为遥远的回忆,被埋在每个人的思想深处,成为荣格所说的“集体无意识”。而在表面上的“集体意识”中,原本是自然母亲之伟大恩赐的“菑”,居然变成了一个充满了恐惧和敌对情感的词汇。当我们的司马迁同学上小学的时候,他就反复地接受了这种情感的填塞,接受了种种关于“恐怖之水”的故事。所以,他每用一次“菑”,都是在否定意义上使用的。

                    

                  “恐怖之水”,这个问题我们后边再涉及,现在先停止走神,回到大坏蛋田蚡的高论上来。

                • 家园 【整理】(九)官僚決策

                  我们首先反思一个问题:为什么田蚡明明知道,他自己是洪水南溢的受益者,还敢进言主张“消极无为”呢?他不担心汉武帝刘彻怀疑他的小人之心吗?

                    

                  我认为,有三种可能性:

                    

                  1. 田蚡早就知道南岸堤防不稳,容易出事,所以索要的是北边的食邑

                    

                  2. 北岸高,南岸低,所以南边一旦决堤,损失重大是必然的

                    

                  3. 田蚡不但把北岸堤防做得不错,也曾经主张加固南岸堤防,但那不是他的势力范围,所以说了没用

                    

                  必须指出,以上三点完全是笔者个人的猜测,没有史书和实地的证据(至少笔者没有发现相关证据)。但是,鉴于有疑点就要寻求解答的人类通则,笔者认为以上三点分析是有助于解释田蚡进言这件事的。它们可能一个为真,两个为假,也有可能全部都是真实的。

                    

                  无论田蚡的话,究竟出于什么动机,但是我们意外的发现,他的观点是有很多支持者的。谁呢?“望气用数”者。

                    

                  “气”,基本上等同于今天的“自然”。“数”,就是周易数术,当时的最高科学理论。又懂得观察“气”,又懂得用“数”的人,那么当然就是当时的知识分子了。任何时代,知识分子的人数都不是一两个,而是一大群,所以田蚡的支持者,看来真是不少。在这一点上,我们不得不佩服司马迁同学,虽然他个人未必喜欢田蚡这个人,但是仍然秉笔直书,说有很多人支持田蚡“无为而治”,任水流淌的观点。

                    

                  无为而治!这个词有点耳熟。我们记得在《汉武大帝》这部电视剧中,田蚡有个姐姐,好像是汉武帝的老妈,整天不干别的,只做一件事:织布。还有当时的一些有权势的女人,如窦太后,也喜欢治布。她们讲过,这样做表明了一种态度,就是大汉朝要以“无为”治天下。

                    

                  但是,嘴上说“无为”,行动上真的无为吗?中央说无为,地方上就会无为吗?联想一下前边简单讨论过的千里“金堤”问题、酸枣产业问题(那还是在大唱无为高调的文帝时期),我们就能感觉到,事情恐怕远不是那么简单。

                    

                  不过别忘了,当时田蚡的身份,可是“丞相”。无论某些学者如何论证,说当时的丞相实权有限云云,但一个丞相和一群高级知识分子都赞同“让它流”,这仍然代表了当时的主流思想。何况,还有皇帝他妈呢。于是,汉武帝同意了“无为派”的主张,而且坚持了很长时间,没有再找人去堵水。

                    

                  某一天,前边提过的一个人(郑当时!好名字。)冒了出来,说出了一段改变中国历史的话:

                    

                  “异时关东漕粟从渭中上,度六月而罢,而漕水道九百馀里,时有难处。引渭穿渠起长安,并南山下,至河三百馀里,径,易漕,度可令三月罢;而渠下民田万馀顷,又可得以溉田:此损漕省卒,而益肥关中之地,得穀。”

                    

                  某一天,前边提过的一个人(郑当时!好名字。)冒了出来,说出了一段改变中国历史的话:

                    

                  “异时关东漕粟从渭中上,度六月而罢,而漕水道九百馀里,时有难处。引渭穿渠起长安,并南山下,至河三百馀里,径,易漕,度可令三月罢;而渠下民田万馀顷,又可得以溉田:此损漕省卒,而益肥关中之地,得穀。”

                    

                  在分析具体内容之前,我们不妨先从“形式”上比较一下田蚡的话和郑当时的话。田蚡的话,总共三小句,但其实说的是一个意思,就是河水的运动是“天”事,人不要去管太多。用句现代术语,可以说田蚡的说话方式是“同义反复”。再看郑当时的话,总共15小句,每句的意思都不相同,却能够一口气地说下来,意思相互连贯,可见他的思维能力的表达能力,那是相当之强悍的。此人实践的经验,应该也是相当之丰富的。果然,天子汉武帝听完这整整15句话,当即表示:OK,挖渠!

                    

                  这里就有了一个问题:汉武帝刘彻这么痛快地就同意了郑当时的意见,究竟是被他的这种雄辩滔滔的能力给震住了呢,还是真的听懂了,也相信了他所表达的意思呢?

                    

                  要想弄明白汉武帝听懂没有,我唯一的办法,就是先看看自己能不能听懂。

                    

                    

                  要想弄明白汉武帝听懂没有,我唯一的办法,就是先看看自己能不能听懂。怎么做呢,就是把这段话,翻译成为我自己更容易理解的白话文:

                    

                  “以前从涵谷关东边的地方往关西运米(粟),在渭水中部一个地方上岸,需要经过六个月,才能基本完成。”

                    

                  好,到这里算译完一句了。煮酒古文高手众多,若有译得不对的地方,还请指出。这句话表达的意思,表面上似乎是清楚的,但是一细看,麻烦就来了。为什么?因为如果我们自己想要说清楚运粮的方式、时间等等,绝不会像郑东时这样说。比如我会说:如果从大梁运米到咸阳,会经过哪些路线,最终多少时间。这样一来,时间地点路线都非常清楚,刘彻同学一听也就领会了,然后我再说下一句。

                    

                  可是郑当时完全不是这么说的。首先,他的时间是没有的:“以前”,也就是从地球产生之时,到他说话的这一刻,都算以前。如果是个欧洲人,一听他这个开头,就知道必是扯蛋无疑(问题我们是伟大的中国人,中国人不能随便怀疑别人扯蛋)。然后,地点也没有,整个“关东”那么大面积,他指的究竟是从哪里开始运?按今天的地理,从洛阳运和从北京运,那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更要命的是,他居然连路线都不说,连水路旱路都不讲,你也不知道是用马车还是人力,用大船还是小船,然后,居然就能够得出一个结果:六个月!

                    

                  如果我是刘彻,光听到这里,我的头已经晕了,何况郑当时说的还是文言文,所以我不仅晕了,而且有些愤怒了:你郑当时当了个“大农”,很了不起吗?是谁给你的胆子,如此忽悠天子?

                    

                  可是很抱歉,当时的汉武帝连表达愤怒的机会都没有,因为郑大农已经十分流畅地说了下去:“漕”的长度,总共有九百多里,运起米来,有很多难处。哦,到了这里刘彻同学好像明白一点了,原来郑大农说的只是用“漕”,也就是水渠来运啊,那么我误会他了,他的的确确是说了路线的,只是我没听明白,没认真听,不好意思。问题是,这个什么“漕”,怎么有九百里那么长?究竟是从哪里算起的?所谓“难处”,又是指什么,郑同学为什么不肯明说呢,唉,他大概是觉得我年纪太轻,涉事太浅,好多事情理解不了吧。可是,他不告诉我具体的情况,我怎么可能理解呢?

                    

                  正当刘彻胡思乱想的时候,郑当时的一席话,已经说完了,用一种恭敬而充满期待的眼神,仰视着大汉天子。刘彻本来有一肚子话要问,不料一张嘴说了一个“啊”,就说不下去了,不好意思,实在是有点混乱,要点太多,补习不够。面对满朝文武,他急中生智,把一个张大嘴的“啊”,变成了“哦”,于是“OK挖渠”几个字,就顺势地从嘴里跑了出来。

                    

            • 家园 lz你这个帖子真不适合在这个版面发

              演艺戏说的成分太重了,这个版面好歹是拿来讨论古代史的罢?

              你看看你的标题,司马迁什么时候写过李冰的儿子?写过什么李冰杀河神?

              你这帖的私货太多,反智倾向太重,真要写还是到起点上发文吧,在那里只要你速度够快,内容扯淡点也总能找到信徒

      • 家园 尽管俺喜欢阴谋论,不过这个确实有点搞

        说个真正的阴谋论吧。

        就说李冰这个名字,其实是后来才有的。《史记》的《河渠书》只有“蜀守冰凿离堆”的记载,至于他最后姓了李,要到东汉应劭的《风俗通义》(后世又称〈风俗通〉)里才发生,顾名思义,这本书是一部八卦文,其关于李冰的故事如下(该书原文已散失,不过后世<太平御览>中有转贴):

        秦昭王伐蜀,令李冰为守。江水有神,岁取童女二人为妇。主者白:出钱百万 以行聘。

        冰曰:“不须,吾自有女。”到时装饰其女,当以沉江。冰径上神座, 举酒酹曰:“令得傅九族,江君大神,当见尊颜,相为敬酒。”

        冰先投杯,但澹淡不耗。厉声曰:“江君相轻,当相伐耳!”拔剑,忽然不见。

        良久,有两苍牛斗於岸。有顷,冰还谓官属,令相助,曰:“南向要中正白是我绶也。”

        还复斗。主簿刺杀其北面者。江神死,後复无患。

        很明显,这种八卦是不能做为历史依据的,但它确实是都江堰李冰神话的来源。

        而对李冰修堰事迹记载比较详细的早期文献,要算东晋成书的《华阳国志》中的《蜀志》,原文是“秦孝文王以李冰为蜀守。冰乃壅江作棚,穿郫江、检江......”云云。

        不过比较搞笑的是,如果参照《史记》等正史,就会发现一个真正的秘密:原来秦孝文王上台仅三天就死了,即公元前250年十月乙亥登基,辛丑即死!也就是说,仅仅三天时间,李冰开堰不可能发生在这个秦王时期。

        因此后世的阴谋论者认为,《华阳国志》作者常琚在此用了春秋笔法,这厮故意留下明显的漏洞,让后人从中发现猫腻儿。他们认为,都江堰其实早在古蜀国时期就有了,至于“蜀守冰”的说法,一个可能是所谓“蜀守”并非秦国任命的蜀郡守,而是古蜀国时期的一个“守”,正是这厮主持修建了最早的都江堰工程;另一个可能是即使真有这个名叫“冰”的秦国郡守,他主持的“凿离堆”也只不过是都江堰的后期工程,是秦国对蜀国都江堰的扩建和维护。

        至于常琚为什么玩猫腻儿,有人认为这是因为当时对李冰的造神运动正开展得如火如荼,老常不方便公开反对但又心有不甘,于是就搞了这么一出阴着。

        好像离题太多了,打住打住,平大师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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