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Diarmaid Macculloch:基督教简史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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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前言续完

          在世界范围内,所有历史悠久的宗教信仰都显现出了令人印象深刻的变异能力,基督教自然不例外。这也是为什么这段历史的主题之一是多样性的原因。许多基督徒都不愿让人提醒他们基督教有着怎样的发展能力,尤其是那些自称教会的各个宗教机构的主事人。但这一点是事实,而且从一开始就是如此。基督教是犹太教的一个次要分支,基督教创始人没有留下任何已知的亲笔著作。耶稣本人一直坚称末世号角即将吹响,在一次对追随者大动肝火时,他还告诫他们要任凭死人埋葬他们的死人。或许耶稣之所以不立文字的原因是因为他相信人类已经来日无多,不值得费事。没过多久耶稣的追随者就开始质疑历史即将终结这一观点。他们以抄本(codex)(版式如同现代书籍)这种新近发明的文本书写方式收集整理了大量基督教创始人的故事。他们挺过了公元一世纪末审判日未曾到来这一重大信任危机——或许这是基督教故事的最重大转折点之一,尽管我们对这一事件知之甚少。这次事件之后,基督教创始人之一、可以说是所有门徒中最伟大的保罗发动了一场运动,这场运动使得基督教脱胎换骨,变得与之前大不相同。

          从一开始,激烈的改变与转变就是基督教历史的一部分,接下来的两千年在这方面提供了大量实例。在与罗马帝国势力紧张对峙了三个世纪之后,这个反罗马文化的教派转化成了为现政府所用的力量,并且在该政府崩溃之后继续保存了希腊-罗马文明的成果。在十九世纪的美国,一群边缘基督徒创立了拥有自己的圣典的前沿宗教,这成为了耶稣基督后期圣徒教会(The Church of Jesus Christ of Latter-day Saints,即摩门教)的基础。无论传统意义上的基督教如何激烈地否定摩门教徒的基督徒身份,摩门教令人惊讶的增长都已经像东正教、罗马天主教或新教一样成为了现代基督教历史的一部分。在此之后的基督教核心认同扩展也是如此,例如中非的金邦古教(Kimbanguist)与韩国文鲜明牧师创立的统一教(Unification Church)。此类转变往往无法预料。在韩国,一个极为成功的长老会(Presbyterian Church)(改革新教)教派如今正在向欧洲的改革新教徒们宣讲要忠于十六世纪的宗教改革家约翰.加尔文,与此同时他们用来表达信仰的圣歌却出自极端反加尔文的新教循道会(Methodism)。更有甚者,许多韩国基督徒同时也十分爱国,而他们的教会架构却是中西部美国新教教会结构的精细翻版。

          即便退一万步说,注入这一世界性信仰的激情也是人类在文学、音乐、建筑及艺术方面非凡创造性活动的催化剂。寻求对基督教的理解就意味着观赏拜占庭的马赛克基督耶稣肖像与其他造像,或者揣摩卡拉瓦乔的苍劲笔触下往以马忤斯去的门徒。抬头观望罗马大圣母堂辉煌灿烂的镀金穹顶,人们应当意识到所有这些黄金都是从大西洋彼岸的神庙中掠夺而来,由当时的西班牙国王作为献礼进献给基督教的上帝与天主教会。这等劫掠行径往往与对基督之名的滥用相伴或受其正当化。基督徒的激情也可以从约翰.卫斯理与查尔斯.卫斯理撰写的圣歌中得到体现,对于那些生活在乔治王时代的英国、面对新兴工业社会苦苦挣扎的穷苦百姓来说,这些圣歌为他们的生活带来了尊严、自信与神圣的意义。这份激情塑造了巴赫管风琴音乐超凡脱俗的抽象风格。在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单调而虚假的专制统治下,一场巴赫管风琴独奏可以使得教堂里人头攒动座无虚席,挤满了寻求客观、正直与真实的人们。所有这些基督教的表现形式都应当得到认真对待:从理解上帝最终意图的渴望到寻求社交愉悦的本能,前者产生了关于末日审判的恐怖图景,后者则促成了英国国教牧师住宅草坪上的板球比赛。

          本书对基督教历史所持有的观点十分个人化,因此笔者对于申明自己在这段历史中的立场毫无歉意。读者在阅读大力论述宗教的书籍之前有权得知这一点。我们家上数三代都与教会有关联。笔者从小在坐落于某英国国教牧师封地的一座牧师寓所长大,那里与当年萨缪尔.克劳斯曼牧师身处的周边环境不无相似之处,也为笔者留下了许多最欢乐的记忆。笔者从小接受圣经教育,至今依然能充满感情地回忆起对基督教信仰持有教条式立场的感觉。现在笔者将自己定位为基督教的诤友。笔者依然欣赏宗教心态为人生的谜团与苦难带来的严肃性,笔者也能理解因何将礼拜仪式作为应对这些问题的手段。笔者一直与一个谜团相伴而行:为什么看上去如此疯狂的理念竟能吸引成百上千万笔者的同类。笔者之所以要探寻这一世界性信仰的历史以及其他无法计数的人类宗教信仰表达方式,这也是一部分原因。那些熟悉宗教术语的人可能会不无同情地将笔者的做法称作否定性(apophatic)基督教信仰。

          笔者将不会就基督教或任何其他宗教的“真实性”发表意见。设立这条自制性原则很有必要。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是“真实”的吗?这段故事在历史上从未发生过,但是却充满了对人类的意义与重要性,相比而言其“真实性”绝对远远超越了笔者今天吃的早饭,尽管在庸俗层面上后者才真所谓“真实”。过去两千年来基督教对真理的主张在其历史当中占据着绝对的中心地位,这段历史的一大部分也将致力于追踪这一主张的各种不同变体及其彼此间的竞争。但是历史学家在上帝存在的真实性问题上并不比(打个比方)生物学家更有发言权。尽管如此,基督教的一个重要方面依然是历史学家们当仁不让的责任:基督教的发展历史绝对是真实的,而且这段历史是人类史的一部分。历史事实完全可以像任何虚构编排一样令人感到兴奋与满足,因为历史呈现了一系列如同我们一样的人们的故事。其中大多数人的姓名与事迹已经湮没无闻或只剩鳞爪,必须借助过去三百年来历史学家们积累的技术来加以解读。例如,根据计算,在英国赫特福德郡韦德福德镇面积半英亩的教堂墓地里在过去九百年间安葬了超过五千具遗体,其中留下姓名的只有几百人,其他情况则更加无可稽考。收集此类过往生活的残片总能使人产生一种特殊的兴奋感。

          笔者希望本书能帮助对基督教或爱或憎或仅仅持好奇态度的读者们拉开与基督教的距离,从而获得更为全面的视角。本书内容很显然并非第一手研究成果,而是对目前世界上多种历史学术论断的汇总。本书也是对这些学术论断的反思,是面向对基督教现状迷惑不解、对基督教现有组织结构及信仰体系的演变抱有误解的广大读者所进行的学术成果诠释。本书内容无非是帮助人们构建过往的一系列建议,但是这些建议并非无章可循。笔者的目标是以令人信服且享受的方式尽可能清晰地讲述一个极端复杂且千头万绪的故事。进一步来说,笔者毫不愧怍地肯定以下观点:尽管当代历史学家在真理与宗教问题上并没有担任仲裁的特殊能力,但他们依旧担负着道德方面的任务。他们应当力图促进理智并控制煽动狂热主义的言论。劣质历史,或者说过度简化的历史是狂热主义的必然基础。

          笔者在职业生涯中享受过众多特权,现在是还债的时候了。笔者曾万分有幸地在世界级大学知性且宁静的环境中进行过研究、教学以及讨论。许多人会认为这是远离现实生活的象牙塔。如果塔内之人不将自己的讨论扩展到校园之外的话,那这一指控是不太好辩驳的。这也正是笔者在此试图要做的事情。此外笔者也很有幸能受训成为专业历史学家,因为这一训练提醒着笔者面对自身与基督教的渊源时要控制正反两方面同样强烈的情绪。这一训练或许有助于笔者讲述一个读者看来还算公平且感同身受的故事,哪怕他们在基督教的意义与价值方面持有与笔者差异极大的个人观点。笔者的目标是寻找出各种基督教信仰变体中的积极因素并清楚指明在笔者眼中的愚蠢与危险之处。宗教信仰与疯狂往往仅有一线之隔,宗教既煽动人类进行过各种愚蠢犯罪行径,也激励他们在善良、创造与慷慨方面取得最伟大的成就。笔者的故事将涵盖这两个极端。如果这一看上去野心大得有些可笑的计划当真能够驱散一点滋生愚行的传言与误解,那么笔者相信这件任务还是很有些价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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