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Syd Dernley:一位绞刑师的自白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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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九,“我想受绞刑”(1)

      1950年7月的一个早晨,一艘老旧的货船缓缓驶入了英格兰东北海岸的提斯河。SS押沙龙号早已不复当年之勇,但自1878年由格雷公司在西哈特尔浦结结实实地建成以来这条船已经挺过了两场世界大战,尽管如今年事已高,倒也依旧运行正常。我怀疑这艘疲惫的蒸汽老船到港时根本没有引起任何注意,但是我所接触过的最诡异的案子之一即将就此开始。我从没见过像本案这样只差一点就能逍遥法外的凶手。我也肯定没见过像本案这样不愿坐牢宁肯接受绞刑的犯人。

      这艘2000吨位的船平静地停泊在了比灵汉姆滩的码头,绷紧了系留绳,轮机长关上了引擎。押沙龙号要靠岸3天,把货舱里的糖全都卸下来。这一切为接下来的情节布设好了场景。

      在甲板以下等着桥楼传令钟声赶紧停下来的人里面有一位三等轮机官帕特里克.特内奇。现年31岁的他生在印度,现在安家在德班附近的康格拉。

      接下来的几天波澜不惊。押沙龙号上的货物全都卸了下来,船长决定到了7月30日周日就可以重新出航了。这意味着周六晚上一部分船员可以上岸寻欢作乐一番,这批幸运儿当中就有帕特里克.特内奇。抱定了春宵一刻值千金的想法,他在刚入夜的时候就坐公交车进了城,施展水手特有的嗅觉开始到处寻觅起来。很快他就找到一个对当地情况熟门熟路的售票员。两人闲谈几句之后特内奇将自己的需要和盘托出,助人为乐的售票员叫他去约瑟夫街的维多利亚饭店。

      当天晚上早些时候,一位年纪足有特内奇两倍的老太太也做好了晚上出门的准备。茱莉亚.比斯利现年78岁,守寡25年,与她的儿子一起住在斯托克顿诺桑博路上。茱莉亚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镇上的老年人俱乐部里,她在那里很受欢迎。但是在周六晚上她总是会打扮一新到城里去,每每不醉不归。事实上茱莉亚是做皮肉生意的,尽管听上去不可思议,但现年78岁的她依旧没有金盆洗手的意思。

      或许并不能使人感到意外地是,当天晚上早些时候茱莉亚一直没开张。但是多年以来的人老珠黄一定已经令她习惯了清醒市民们的呵斥,依旧自顾自地这里喝一杯,那里喝一杯,沿途招徕生意。她来到维多利亚饭店时已经很晚了,而且有点衣冠不整。

      吧台后面的值班经理汤姆.戴维斯注意到了这个醉醺醺的老太太。尽管她已经站立不稳可还是酒不离口,而且还在百折不挠地与其他男性酒客搭讪。戴维斯一直注意着她,以防她惹出什么大乱子来。但是快到打烊的时候他找不到她了,于是他松了一口气,认为她一定已经走了。

      他所不知道的是,依然没有转运的茱莉亚不过转到了自助吧台那一边,此时她突然看见了希望,在那里她碰到了帕特里克.特内奇,尽管这家伙听从了售票员的建议,可还是不走运。他整个晚上一直在一座座酒馆里进进出出,此时已经酩酊大醉了。老年妓女随即过去与海员搭讪,这次她没有碰钉子。没过多久两人就一起离开了酒馆。在外面吃过宵夜后特内奇建议他们上船再喝一杯。午夜时分,两人拦下一辆出租车回到了押沙龙号停泊的港口。

      “出租车等不等我?”茱莉亚下车的时候问道。

      “不用,待会儿我再把他叫回来。”特内奇答道。

      趁老太太走到一边时,特内奇转身给出租车司机付了车钱并压低声音说:“她今晚不走了。”

      出租车司机咧嘴一笑就离开了。

      但是茱莉亚.比斯利并没有海员所以为的那样酒醉或糊涂。她以前从来不在客户家里过夜,这次似乎也不打算坏了自己的规矩。押沙龙甲板上的巡夜人员看到了开走的出租车,也看到了特内奇带着一名女性向船这边走来。两人还没走到岸边就似乎发生了争执,说话的嗓门一下子高了起来。茱莉亚拒绝上船并突然转身离开了。特内奇在原地站了几分钟,然后就跟了上去。

      过了一个小时他又独自返回并上了船。“你看见她没有?”巡夜人员问道。

      “没有,我没找着她。”特内奇一边说一边返回了自己的舱室,没再多说别的。由于甲板上灯光昏暗,巡夜人员并没有发现特内奇手里拎着那个女人的手包。

      • 家园 “我想受绞刑”(2)

        第二天上午11点,茱莉亚的儿子罗伯特因为老太太一宿没回家而万分着急,于是就去报了警。全镇的警察都收到了这名失踪妇女的相貌描述。

        此时的港口就如同蜂巢一样忙碌,押沙龙号已经做好了再次起航的准备。急着上路的船长宣布天一黑就起航。他并不是唯一一个着急离开的人。帕特里克.特内奇此时也一定觉得钟表指针走得格外慢。

        指针终于移动到了下午两点,押沙龙号上的所有准备工作都已就绪。此时当地一名海军军官约翰.沃克骑车回家吃饭,快到主路上时路边水沟里有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当天上午许多人都曾从这条港口附近的路边经过,但是只有好奇的沃克下车一看究竟。他爬到水沟底部,拨开草丛,惊恐地发现了一具老年女尸。约翰.沃克就这样发现了失踪的茱莉亚.比斯利。

        警方很快赶到了现场。道路遭到了封锁,到处都是警探。这个案子看上去有些蹊跷:很明显老太太没有理由一个人跑到港口附近来,而且很明显凶手试图藏匿尸体——尸体被草盖住了。但奇怪的是尸体上并没有伤痕。她是怎么死的呢?

        茱莉亚的尸体一直留在原地,直到约翰.洛维尔探长随后赶来并接手调查工作为止。他看了一眼尸体,下令将其转移到验尸房。此时内政部特聘病理学家大卫.普莱斯博士也已经接到通知从利兹赶了过来。

        胜败之间的转化是多么令人猝不及防啊!在吃午饭的时候特内奇一定已经放松下来了。一个上午港口前面人来人往,却没人发现老太太的尸体。再过几个小时押沙龙号就要起锚离开提斯河,只要一到下一个停靠地点他就立刻下船,从此消失在人海中。他一定觉得自己已经躲过了一劫。但是现在指针移动得越来越慢,潮水迟迟不肯上涨,警察也越来越近了。

        警方最终还是比潮水快了一步。下午5点半,一名警探找到了特内奇。他当场就崩溃了,根本没有抵赖,而且还乖乖地拿出了茱莉亚的手包。

        特内奇被捕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身在验尸房的洛维尔警长那里,但是此时她更感兴趣的是普莱斯博士有什么发现。病理学家在当晚早些时候投入工作并很快给出了答案。茱莉亚.比斯利死于当天凌晨,就他看来死因是颈部受压导致窒息,换句话说她是被勒死的。

        那么为什么尸体上没有痕迹呢?警长问道。普莱斯博士解释说很可能颈部所受压力很小,不过就是抓住领子用力一拧所产生的压力。凶手杀她并没有费多大劲。

        在比灵汉姆警察局,特内奇遭到了严密的审问。但是他始终否认自己故意杀死了茱莉亚。他声称死者主动勾引他时两人发生了口角。“我跟她说别犯傻,她的年纪都快赶上我妈了。然后她就骂了我一大堆脏话。接着我推了她一把,她就掉到沟里去了。”

        特内奇说他一出手就后悔了,并且立刻爬到沟底去救死者。“我下去以后想把她扶起来,结果发现她已经软了。我以为她只是昏过去而已,所以到处找水。我找到了一座巡夜人的棚屋,但是里面没人。我又回去想再次把她扶起来,可她还是软的。”

        特内奇说他当时已经慌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我又担心又害怕,脑子里一团乱麻。我回到船上,吓得跟谁都说不出话来。”

        特内奇自然是在撒谎。审讯人员清楚这一点,接下来几天的调查也证明了这一点。他说那名老妓女主动勾引他,但是出租车司机却证明他和自己小声说过死者要和他一起过夜,公交车售票员也证明他主动提出要找女人。他的解释漏洞百出:假如他真的认为茱莉亚老得可以给他当妈,那还把她带回船上干什么呢?

        但是最能定案的要点还是受害人的死法。他说自己只是推了死者一把,但是法医认为死者不是摔死的,而是勒死的。

        尽管如此,在考虑了具体情况之后,警方依然不敢肯定蓄意谋杀指控一定能成立,在特内奇被捕后的第一夜他们尤其没底。一位78岁高龄依旧活跃在第一线的妓女实在很难激起陪审团的同情,而且仅仅抓住她的衣领扭了一把她就死了,这看上去实在不像蓄意杀人。总之这个案子有点悬,最有可能的结果是特内奇落得个过失杀人的罪名并且免于一死。

        • 家园 一位78岁高龄依旧活跃在第一线的妓女

          找她的嫖客都得悠着点啊,速效救心丸什么的常备,弄不好就成了杀人犯了

        • 家园 “我想受绞刑”(3)

          我不想摆出一副没心没肝的口吻,但是这起案件到此为止的情节都相当平铺直叙以致有些乏味,接下来的几周里一直没有引起各大报纸的兴趣。一个月之后案件被提交到了达勒姆巡回法院,预订开庭时间是10月28号星期四,但是在开庭前48小时故事情节突然急转直下。即将发生神展开的第一个迹象是洛维尔警长接到关押特内奇的达勒姆监狱的通知,犯人想见他。

          当天下午5点,警长来到了监狱。他在医务室里见到了从牢房押出来的特内奇。直面着眼前这位试图将他送上绞架的人,特内奇说道:“我承认有罪。”

          就算是以经验丰富自诩的警长也理所当然地吓了一跳——从没有人主动承认谋杀指控。无论情节多么恶劣,无论辩护多么不力,都没有人一上来就承认有罪。甚至连克里斯蒂那样满屋子埋死尸的家伙都声称自己无辜。一般来说这种言论只能意味着一种可能……

          “你知道你的话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吗?”警长警告道。

          “知道。”犯人回答,现在他已经大步迈上了通向绞架的坦途。

          “我建议你先和你的法律代表谈一下。”警长再次警告道。

          特内奇根本不吃这一套。“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实话实说。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我知道我离开现场时她已经死了。我没想到她的尸体会被人发现。我原打算第二天就出海的。”

          特内奇的律师得到消息并紧急赶到了监狱。当晚在律师在场的情况下洛维尔警长与特内奇再次会面,这位海员依旧坚持自己承认所指控的罪名。

          这一情况令人们十分紧张不安——这家伙等于自己拿着绞环往脖子上套。什么辩护现在也不管用了,再高明的口才也无法说服陪审团饶他一命——根本就不会有什么陪审团了。特内奇决定接受绞刑,这次的事件不会再有任何其他结果了。

          洛维尔警长要求特内奇作出书面声明,但是当他与辩方律师斯科特商量之后同意先暂缓几个小时,以便将本案中这一骇人听闻的最新进展通知给领导辩护工作的王室法律顾问赫伯特.谢巴德。谢巴德在周三下午赶到了监狱并与特内奇见面。特内奇的态度就像前一天一样坚定,声称自己将承认有罪。谢巴德对此无能为力,只得默许嫌疑人的要求。接下来警方很快就拿到了他们的书面证明,特内奇在其中详细描述了自己如何勒毙了茱莉亚.比斯利,并且明确表示自己的杀人行为是有预谋的。

          第二天早上特内奇被带到了达勒姆巡回法庭,听取了指控内容。法官问他是否认罪,他回答道:“认罪。”

          主审法官哈莱特事先已经得到消息,知道他打算认罪。但是由于事关重大,他又再次核实了一遍。他向控辩双方的法律顾问说道:“当嫌疑人面对此类指控提出此等答辩时,法庭很明显有责任在接受答辩之前确保这一答辩反应了嫌疑人深思熟虑之后的确定意愿。”

          法官转向控方法律顾问接着说道:“同样,希奇科利夫先生,本庭希望你叫来负责本案的探长,提供与我所得到的额外证据相符合的证言。”

          洛威尔警长被传唤到庭,叙述了过去48小时里所发生的一切。这是本案中唯一得到采信的证据。

          法官随后对特内奇说:“鉴于我所听到的证言,很明显你向本庭提出的答辩是基于你的慎重考虑后作出的,并充分考虑了你的律师与法律顾问的意见。因此我只得依照相关法律进行判决。”

          哈莱特法官暂停了一下,然后宣判了特内奇的死刑。庭审过程仅仅进行了7分钟。

          • 家园 “我想受绞刑”(4)

            特内奇没有上诉,因此确定行刑日期对当局而言要简单了许多。根据相关规章,从判决到行刑需要等3个周日。因此我接受了11月14日周二的预约。我联系皮埃尔珀恩特时发现他提前另有预约,因此在这次行刑中担任首席的将会是史蒂夫.瓦德——这可不算好消息。

            实际上,与我们的第一次见面相比,这次瓦德并没有那么死板,但我和他一起工作还是觉得不太舒服,而且我始终认为他的水平赶不上皮埃尔珀恩特。这种感觉在我们安装绞架时没起多少好作用。令我吃惊的是他打算让特内奇下落7英尺。这位水手身高5英尺8英寸,体重11又1/2石,可谓年轻体壮。但是我背诵过下落距离表,知道他的最合适下落距离应该是6英尺3-9英寸。瓦德并没有向我解释他这么做的理由,我自然也没有问他。他是首席,一切都由他说了算。

            回到医务室之后我们两个相对无言,接下来的夜晚将会相当、相当漫长。万幸的是,我们的陪同看守十分风趣健谈,他仅凭一人之力就扭转了当晚的压抑气氛。尽管如此,当我们用完茶点之后瓦德前往典狱长办公室进行汇报时我还是长出了一口气,因为总算能暂时回避一下他身边凝滞而压迫的气场了。在瓦德不在的一个半小时里,我详细了解了一下目前死囚牢中难得一见的情况。

            “他怎么样?”我一边问一边向死囚牢的方向点头示意。

            “挺乐呵的。”看守咧嘴一笑,“要多乐呵就有多乐呵。”

            “乐呵!”我难以置信地应和道。

            “我不骗你。他挺高兴的——这人就是想死。”

            “他疯了吧?”

            “没有。在死囚牢里陪他的人说他完全清醒,就是想尽快完事。”

            “不可思议。”这些话听起来简直就像假的一样。

            “你知道他在审判的时候承认有罪吗?”

            “知道。”

            “很显然他杀那个老太婆只是因为她问他要一英镑。”看守继续道。

            “老天!”

            “有几个警察说他根本不用死的。”

            我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我们的人跟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察谈过,这家伙直接承认有罪也把他们吓了一跳。他要是按照过失杀人来判的话根本死不了。”

            “那他究竟为什么不争取过失杀人呢?”

            “他跟警察说自己宁愿来个痛快的,也不愿意蹲十五年大牢。”

            “太不可思议了!”我也实在没别的话说。

            看守也认为这次的事情难以置信。所有人都这么认为。但是不管怎么说,行刑室里的绞索尽头此刻正挂着一个沉重的沙袋,而且就帕特里克.特内奇来说,死囚牢里的灯光也即将最后一次彻夜不熄。

            “我才不管要蹲几年监狱呢。”我说。“我可知道自己要选什么。”

            “我也是!”看守表示同意。

            瓦德回来之后告诉我们,特内奇提出请求,希望他的陪同看守中的一位在行刑时也能到场。我们的陪同看守对此丝毫不感到意外,他说特内奇过去几周里和那个人的关系不错。这个要求得到了准许。

            一般来说,死囚与看护人员之间都很难相处,而且双方的关系往往会向奇怪的方向发展。奇怪地是,多年来与我谈过话的监狱看守们都说死囚牢执勤人员对于他所看管的死囚产生同情心平不是多么奇怪的事情。他们要在长达几周的时间里一起呆在一个压抑而紧张的小房间当中。死囚想说话,看守们就陪他说话;死囚想打牌,看守们就陪他打牌;要是死囚保持沉默,所有人就都一句话也不说。看守们要在压力几乎无法承担时令死囚保持镇静。他们几乎就像他一样整天琢磨着免死令能否出现——当免死令最终未能出现时他们也会感到希望的破灭。

            这套体系知道可能发生什么情况并且利用这一点来控制人。当局很清楚死囚看护工作会带来怎样的压力,因此负责看护死囚的看守一般不参与行刑过程。除非死囚本人提出的特别的请求,否则在行刑前几个小时最后一班两位看守会被调出死囚牢,由两位陌生看守取而代之。

            就我的经验来说,死囚很少提出此类请求,尽管这种事也绝对不是从未发生过,因为当局专门为这种事情制定过规章,而且此类要求一经提出总能得到许可。谁也没有向我解释过为什么死囚会关心哪些人在他走向绞架时将会到场。我猜这是因为死囚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需要一张友善的面孔来为他鼓劲。对于当局来说,只要有助于稳定死囚情绪,确保他在我们动手工作的精细而危险的几秒钟时间里不会乱来,什么事情都可以答应。

            不过他们不必为特内奇担心。第二天早上他就心愿得偿了,他躲过了十五年的徒刑,就像别人所说的那样快乐地走向了自己的坟墓。死囚牢门打开后,这名水手转过头来看着走进牢房的我们。他的眼神当中闪过了一刹那的恐惧,但是随后他的神情就变了,我发誓他在冲着我们微笑!这简直令人后背发冷。我继续向他走去,但是始终板着脸。我当时实在笑不出来,就好像我无法穿过厚实的死囚牢墙壁那样。

            当我们用束带捆住他的手臂之后,一名看守——很明显是他要求参与行刑的朋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并跟到了领头走向行刑室的瓦德身后。两人一起走出了死囚牢,穿过黄色大门,走向了活板门与绞架。

            特内奇的举止与自控能力是我在行刑期间所见过的最令人叹为观止的一幕。如果绞刑界的人们知道了这家伙对于绞架几乎全无畏惧将会感到如何惊奇呢?此人犯下了一桩离奇而令人恶心的罪行,或许正是沉重的羞耻感压迫住了他的良心,使他决定不再寻求生路。假如他真的获判过失杀人并坐牢十五年,出狱的时候也仅仅46岁而已。

            当天上午晚些时候,坐在驶离达勒姆的特快列车上,我回想着本案当中的无常命运如何令一名水手埋骨在了英格兰北部某监狱的无名坟墓当中,从此远离阳光明媚的家乡。此时押沙龙号早已起锚远航,将所有这些悲剧抛在了身后。我一直想知道死于非命的水手们是否会在死后继续纠缠这艘船。总之,假如不肯坐牢的特内奇死后真的回到押沙龙号上闹鬼,那他恐怕只能哭笑不得了:没过几个月这条蒸汽船环游世界的生涯就彻底结束了,所有船员都遭到了解散。她被拖到了岸上静静地朽烂起来,其内部环境足以令英国最恶劣的监狱甘拜下风。

    • 家园 八,走漏消息(1)

      野鸡、兔子与其他当地野味依旧经常性地出现在登利家的餐桌上,但是到头来我的偷猎生涯不得不画上句号。倒不是我的绞刑师身份令我产生了顾忌——尽管我想监狱委员会如果看到他们手下的某位绞刑师因为偷猎而吃官司恐怕不会太高兴——而是因为我的同伙洛菲越来越下作,已经突破了我的底线。

      当地的林地所有人肯定不会同意我的观点,但我从来不认为自己的偷猎活动算得上犯罪行为,我也并不将自己视作小偷。我的偷猎活动只是冒险性的消遣,如果我的枪法足够好,当天晚上还能有新鲜鸟兽下锅。洛菲的态度则一贯更为商业化,而且办事全无顾忌。有一回他为了进入某一片特别的林地而砸烂了挂在铁门上的链锁,本来我们只要多走两步路就能毫不费事地绕进去了。这是他的典型做法,这样的事情还有一大堆。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下去了,当时我们经过一辆停在地里的拖拉机,他从拖拉机上把电池卸了下来。

      “你拿这东西干嘛?”我问道。

      他看我的神情就好像我才是脑残一样。“当然是拿来卖钱啊。”

      这一下我再也受不了了。偷猎的是非对错尽管可以争论,但是从路边拖拉机上卸电池再怎么说也是盗窃行为,我绝对不会把自己卷进去。

      我并不怀念林地里的偷猎活动。身为绞刑师的生活已经为我带来了太多的冒险。我见到了一个个臭名昭著的罪犯,他们中随便哪个的罪行都占据过《世界新闻报》的整版篇幅。我与皮埃尔珀恩特和柯克共事,与英国最杰出的警探打交道。我走遍全国各个城市乡镇,旅程花费凭借区区一个矿工的工资根本无法承担。当特快列车穿越诺丁汉郡的乡间,铁路两旁的风景从窗前不断掠过时我心里总感到特别畅快,而且随着入行时间的增加我见过的乡间美景也越来越多。我觉得我参与过的行刑次数仅次于皮埃尔珀恩特,这并不是监狱委员会的偏向,仅仅说明我运气好。担任行刑助理的邀请会以轮流顺序向名单上的每个人依次发放,无论赦免令是否下达。因此很可能一个人接了好几趟差事挣了好几笔钱,另一个人却回回赶上赦免。我入行后开头的确不大顺利,但那之后几乎每一桩差事都能板上钉钉。

      随着入行时间的增加我也越发自信起来,我知道我的见习期已经结束了,只要我不捅大娄子,想在名单上呆多久都行。我甚至还有可能成为首席行刑官,尽管这个可能有些没谱。自然,干多了以后这一行就丧失了其原有的神秘感,但是它依然令我着迷——并对我的安全造成威胁。法医、典狱长以及看守们都向我们提过大量建议,叫我们小心死囚临刑前的可能举动。但是他们谁也不敢保证当行刑室的屋门打开时究竟会发生什么。一切都取决于我们,不管出了什么事都要由我们来应付。

      瑞戴尔与高尔处刑之后仅仅过了6天我就再次与皮埃尔珀恩特会合了。这次的受刑者是索莫塞特的一位年轻工人,他残忍地谋杀了一名少女。

      谋杀发生在布里奇沃特,受害人名叫莉莉.帕默尔,时年26岁。她原本应当安安全全地呆在精神病院里,结果却被人活活打死了。她由于精神问题早就上了收容名单,但是整整等了三年精神病院也没有腾出能容纳她的空余床位。

      莉莉短暂一生中最不幸的一夜是这样开始的。她在晚上8点到西街上散步,碰上了一个人。说她认识雷纳德.阿特维尔这话有点过于夸张了,她与这位24岁的煤气工人仅仅见过一次面,当时他在电影院里给她让座。那天晚上两人彼此结识,阿特维尔请她出去喝酒。两人来到了“马与马童”酒馆,当地一位名叫戴维的农夫看到两人一起喝酒,两人的神态都很安静清醒。

      他们在酒馆里呆了一个半小时,农夫戴维看着他们在9点半离开了酒馆。戴维是最后一个看到活着的莉莉的证人,同时很凑巧也是12个小时后第一个发现她的尸体的人,这种事的概率大概只有千分之一。第二天早上,戴维离开家前往农场,结果发现田地角落的灌木丛上挂着几片正在随风飞舞的衣服。他走过去想仔细看看,结果就发现了那姑娘血肉模糊的尸体。她全身赤裸,仅仅穿着鞋袜。有几件衣服扔在地上,还有几件被人撕成碎片随风飞到了灌木丛中。她已经死了好几个小时了。

      与此同时,阿特维尔还不知道一位证人的证词将会把他送上绞架,他正在努力装出一副正常的样子。当天早上他像往常一样来到煤气公司上班,莉莉的尸体被人发现几个小时以后警察就来到公司里把他带走了。

      阿特维尔在索莫塞特的威尔斯巡回法庭受审,他的辩护律师面对着滴水不漏的指控(其中包括被告本人的口供)做出了他唯一能做的辩护:被告精神失常,应被判无罪,

      在证人席上,阿特维尔可怜兮兮地试图将自己施暴杀人的部分责任转嫁到莉莉的头上。他说当时两人走过一片空地,那姑娘告诉他几个小时前她与另外一个男人在一起。他声称自己仅仅亲了她一到两次,当她脱光衣服躺在地上时,他想到刚才她说的话,于是改了主意,不想和她进行性交了。他刚刚叫停,那姑娘就尖叫起来,用各种脏话辱骂他竟敢白白将自己领到空地里却什么都不做。

      阿特维尔以平静而毫无起伏的声音描述了自己如何将莉莉活活打死的过程。“我生气了,就用拳头打她,可能打在了嘴巴或鼻子上。我想我打了她好几下,然后又掐住了她的脖子。接下来我只记得自己不住脚地踢她。”

      阿特维尔停了一会儿,又补充道:“然后我才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你做了什么?”他的律师问道。

      阿特维尔的声音即便在寂静无声的法庭里也细不可闻。“我把她杀了。”

      陪审团仅仅花了6分钟就作出了有罪判决。审理此案的奥利弗法官声称这是他印象里最可怖的谋杀案。阿特维尔没有反应。

      • 家园 走漏消息(2)

        绞刑预定于7月13号周四早晨。关押阿特维尔的布里斯托监狱的典狱长在判决同一周给我发来了通知信,当时我正在福克斯顿度假。直到周六晚上回家以后我才发现这封信,此时距离行刑只有5天了。于是我赶紧发电报表示接受预约。

        皮埃尔珀恩特与我此时已经成为了合作无间的团队。但是每一次行刑都能丰富我的经验。比方说阿特维尔行刑这次就令我对行刑招待工作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在温彻斯特高尔与瑞戴尔行刑期间我们由于茶点问题闹出了大乱子,不过讽刺的是现在我们又和布里斯托监狱的接待人员闲谈起来。皮埃尔珀恩特就我们曾经吃过的几顿不甚令人满意的饭菜大发牢骚。

        “这事很难办的。”接待人员为自己的同行辩解道。“他们的确给我们发钱供你们吃饭——你猜多少钱?”

        “不知道。”我们回答道。

        “一人八个便士!你们从来到走就全靠这笔钱!”

        “八个便士!”我难以置信地叫道。

        “就是啊。这里面包括一顿晚饭和一顿早饭。为了接待你们俩我一共领到了一个先令四个便士。”

        “太少了吧。”我一边说一边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下皮埃尔珀恩特,他什么也没说。

        “我们也就是尽力而已,不过今天晚上你们怕是没法吃得太讲究了。”

        “我知道。不过我们也吃不了多少……我来点沙拉就行。”

        “恐怕我们这里没有沙拉。”这位接待人员完全没有听出来我的笑话。

        “别担心这个。”我宽洪大度地说道,假装没看见皮埃尔珀恩特在一旁恶狠狠的眼神。

        那天早上我们两人的状态特别好。阿特维尔一点麻烦也没闹出来,处刑速度极快。我永远无法忘记下落坑另一边的副警长直直地盯着下落坑中绷紧绞索的死尸、满脸难以置信的神情。布里斯托这边很少执行死刑,他也肯定没想到我们会这么快就打发掉了阿特维尔。

        我将法医领到坑底验尸,回到行刑室之后官方代表一行人还没走,而且看上去很不想走。典狱长看了看皮埃尔珀恩特与我刚才站着的地方,然后说道:“实在太出色了。”

        “我同意!”典狱长附和道。他的神情似乎还有点恍惚。

        此情此景有点不太真实,如果没有挂在我们脚下的那具死尸,眼前这一幕根本就是市政府为我们召开的表彰大会。

        “多谢夸奖。”皮埃尔珀恩特答道。典狱长最后还是走出了行刑室,副警长最后不可思议地看了下落坑中头罩蒙头的死尸一眼,也赶紧跟了上去。

        这番夸奖的口气着实不小。尽管我必须承认自己多少也觉得挺沾光。这还是第一次绞刑师小圈子之外的人对我新学来的技艺表示认可。十分讽刺地是,没过多久我就陷入了天下谁人不识君的境地。半个诺丁汉郡,绝大部分曼斯菲尔德伍德豪斯以及我所有的朋友都将知道我新学来的本事。消息马上就要透露出去了。

        在当时整个诺丁汉郡只有三个人知道我是绞刑师。乔伊丝是其中一个。另外一位是当地警长,他要监督我在官方文件上签字。第三个人就是舍伍德煤矿的经理乔克.瑞德。到头来我总免不了与瑞德先生摊牌。但是我实在想不出来他对于我担任绞刑师这件事会作何反应,因此我一直拖着不跟他说。到最后我实在拖不下去了。当时上面提出了提高产量的计划,需要进行大量电焊工作,而行刑预约恰好在这时候到了。有人想到一个看上去很简单的主意:假如把运送煤炭的管道稍微加粗一点产煤量就会增加。几次试验之后,我们发现每根管子上都可以额外焊上6英寸金属,这会大大提升运煤量。矿上一共有八九百根管子,我们每周大约能加工35根。这件工作成了当时的头等大事,全体电焊工都收到了加班费。就在这时,牛皮纸信封又来了。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我还在尽量试图避免与瑞德先生正面接触。首先我试着与我的直接领导,工程主管比尔.道森谈话。“我想请几天假,比尔。”我说。

        “你整什么呢?”他叫道。“现在这时候你请哪门子假?”

        “不好意思,我不能说。”

        “你病啦?”

        “没有的事——只是不能说就是了。”

        他一头雾水地看了我半天,然后说道:“那你自己跟瑞德说去吧,这些管子可是他急着要的。”

        这一来我就别无选择了,只能去见瑞德。我十分清楚,如果我不说实话,他绝对不会准假。我有些紧张,但是强行把紧张感压了下去。第二天我特意早早上班,为的是能在开工之前与他谈话。

        乔克.瑞德是个身量中等的苏格兰人,长得很敦实,面色红润。他顶着一头红棕色的大背头,总是衣着整洁。他的脾气很差,经常大发雷霆。之前我们在讨论管道改造计划时他劈头盖脸地训斥了矿上的铁匠与另一名电焊工,因为在他看来这两个人态度消极。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这二位一顿痛批,还把他们赶出了办公室。这一幕实在令人印象深刻。瑞德先生是矿上的老大,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

        “怎么着,登利?”他干脆地问道。

        “下周我想请几天假。比尔说我得直接来找你。”

        “你请假干什么?”他的声音有点不高兴了。

        “我有点事要处理……”我开始张口了。

        “那我的管子怎么办?”他打断了我的话。

        “我想我的事情会比管子更重要一点。我要去伯明翰绞死一个人。”

        “我操!”他大叫一声,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满脸惊骇的神情,过了一会儿他才问道:“你肯定吗?”

        “是的,我很肯定,”我笑了。

        “你他妈干这种事到底为了什么?”他问道。

        “我不想故意搞坏自己的名声,不过我对这种事的确很感兴趣。”

        他看上去有些发懵。“这事有别人知道吗?”

        “在矿上没有,你要是能不跟别人说就太好了,我可是签过保密条例的。”

        “那你什么时候动身?”

        “周二周三。行刑前一天我就得赶到伯明翰监狱,周三上午我们动手。”

        他琢磨了一会儿,问道:“周三上午几点?”

        “9点整,怎么了?”

        “那你能不能赶回来上下午班?这批管子我急着用呢。”

        自从这次之后,我向瑞德请假就再没遇到过麻烦。他也一直为我保密。我的副业从来没有在矿上得到泄露。

        • 家园 走漏消息(3)

          不幸地是,有些原本应当像瑞德先生一样谨慎的人没能管住自己的嘴。事情的起因是监狱委员会决定与我保持电话联系。阿特维尔行刑导致了一点焦虑情绪,因为他们在行刑前9天就来信通知我,但是由于我在度假,直到处刑周的周一他们才收到我的回复,此时距离行刑仅仅还剩3天。如此令人不舒服的紧迫局面很明显导致了一番讨论:要是那次我没有接受预约,他们就有麻烦了。

          行刑结束后我去领钱,结果一位监狱狱警强留住了我。“你家没安电话是吧,登利先生?”他问道。

          “没有。”

          “那你怎么不装一台呢?”

          “排队名单都排出三年去了!”我说。

          “要不然你跟电话局的人说一下吧。就说你这部电话很重要,需要尽快装上。告诉他们为什么并且要求他们保密。”

          “我要不要把监狱委员会抬出来?”我询问道。

          “没错,告诉他们监狱委员会希望你装一部电话。”

          我遵循了他的建议。我给电话局经理去信,说我是一名助理行刑师,监狱委员会希望我装一部电话。我还尤其强调了保密的重要性。

          邮局方面——手里积压着长达三年的等待清单——仅仅花了四天就给我把电话装上了。

          当时我正在矿上,两名技师就来到了我家。他们先看了看屋子的布局,然后告诉乔伊丝说这块地皮是煤矿董事会的产业,必须先征得矿洞经理的许可才能树立电话线杆。于是他们就动身去了矿上。第二天线杆与电话机都装好了,这二位也一走了之,留下了身后一大片烂摊子。他们居然知道我是绞刑师,到了矿上之后就告诉了经理的秘书吉米.林登。林登又告诉了别人……正所谓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浪后面又一浪。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都没有意识到究竟出了什么事。我上的是下午班与晚班,在矿上谁也没跟我说过一个字,我也一直没有到镇上去。到了周六晚上,我在温热的夏夜风中信步来到了镇上的公牛酒馆,浑然不知在过去一周的绝大部分时间里我都是公牛酒馆以及许多其他地方的第一号谈资。

          我走进酒馆,点了一杯啤酒,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尽管事后想来,我当时一定是昏昏沉沉的,才没有注意到周围气氛有多么古怪。我端着酒杯走到我的几位朋友的桌子前面:比尔.鲍尔,阿尔伯特.菲舍以及维尔福.德比。我们几个人每周六都会碰头玩骨牌,有时工作日的晚上要是有空也会玩。比尔开了一家肉铺,阿尔伯特开了一家油漆行,手下有十五六个人,维尔福则是一家农机公司的经理。

          “晚上好。”我走到桌旁点点头,他们为我预留了一个空位。

          “晚上好希德。”他们友好地笑道。

          我们闲聊了一会儿。然后维尔福冷不防地怪笑着看了我一眼,“我说,你下个礼拜要吊死谁啊?”

          我的心跳一下子就停住了,整整一秒钟说不出话来,然后脱口而出:“你他妈说什么哪?”

          “我们说什么你清楚。”维尔福一句话就顶了回来。“我们全都听说了。”

          他们的确全都听说了。实际上,整个酒馆,矿上的所有人以及半个镇子都听说了,多亏了邮局那两个大嘴巴技师。

          那天晚上十分诡异,我注意到酒馆里的所有人只要觉得我正在看另一边就会不住地偷偷打量我。我起身买酒时,只要走过别人身边,所有的交谈都会戛然而止,等我走过去之后才会继续。我那几个朋友丝毫没有反感我的意思,恰恰相反。比利听我讲述如何申请、面试与获得指派的情节时脸上一直挂着近乎谄媚的神色,维尔福则一个劲地说“干得漂亮”。

          他们几个全都急不可耐地想知道更多细节,但是那天晚上我在人来人往的酒馆里实在不敢多说话。在以后的其他场合我的确向他们多说了几句,尤其是比尔.鲍尔,因为他娶了我的一位表妹。但是我一直牢记着皮埃尔珀恩特的教导,从来都只是尽可能地泛泛而谈,而且绝对不提及任何特定案件。他们想知道行刑期间都会发生什么,监狱里面是什么样子,我认不认识皮埃尔珀恩特,他是什么样的人,等等。我还记得向比尔解释实际行刑只需几秒钟就会结束时他一脸的难以置信。“这不可能!怎么会有这么快呢?”

          还有许多我以前并不熟的人也一下子成了我的朋友,竭力想从我嘴里套话出来,尤其是在重大案件上了报纸头条的时候。这种时候他们就会请我喝酒,而我也来者不拒。接着各种稀奇古怪不着边际的问题都会冒出来。

          “干得怎么样?”

          “没出问题。”

          “他叫唤了没有?”

          “没有。”

          “那他挣扎了吗?”

          “没有,进行得很利索。”

          标准答案:一切都进行得很利索。跟这些人不能说官话,“行刑过程进行得十分顺利”之类的措辞不能用在这里。接下来他们还会询问许多问题,而我也将一一予以拒绝回答,有时语气客气一些,有时则生硬一些。他们一定觉得我这人不太好说话,甚至有点乖戾。但是事实上我巴不得找个人把肚子里的话全都说出来,可是我不敢。

          这条消息传播得如此之快,如此之远,实在令我惊讶。接下来的几周里,我走在街上总难免被人盯着看,甚至有一次我来到曼斯菲尔德的一家酒馆里都有人知道我的事。人们口耳相传,很快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想看看我,或者更准确的说伸长了脖子想看看绞刑师。我很有点当明星的感觉。

          我本人最喜欢的一段详细对话发生在矿上的两位工人之间,一位是我的哥们儿,另一位是个名叫莱斯.罗伊的高级焊工,和我不熟。

          “你听说了希德.登利的事情没有?”

          “他怎么了?”

          “他是个绞刑师!”

          “就他还绞刑师?”罗伊笑骂道。“他连墙纸都挂不上墙!”

          “我跟你说是真的!”

          “有些人就好听风就是雨。”罗伊揶揄道。

          “他不是度假回来之后立刻又请了两天假吗?”

          “这事我倒是知道。”

          “因为他要去布里斯托绞死人。”

          “老天!”这回罗伊脸上的表情终于变得精彩了一些。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公牛酒馆的熟客们就习惯了与绞刑师在一起厮混。除非我一连好几天没来,而且其他地区恰好有绞刑,否则他们基本上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一般情况下这些行刑都没我什么事,但是当我走进酒馆时人们还是会不约而同地闭嘴。我走到吧台前买啤酒时屋子里真是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当然他们总是忍不住开玩笑。“维尔福今天晚上去哪儿了?”

          “他和绞刑师玩骨牌去了。”

          “他可别问该谁‘吊’牌!”

          酒馆老板有一个最喜欢的笑话。“希德来了,给他腾地方,你们几个别老从这儿‘挂着’了!”

    • 家园 七,蹩脚的银行劫匪(1)

      罗曼.瑞戴尔与兹比格纽.高尔可谓是史上最蹩脚的银行抢劫犯。要不是这两个二逼的犯罪行径最终以血溅街头收场并导致了一位勇士的牺牲,这起不着调的抢劫案简直只能用搞笑二字来形容。

      这两个波兰人都是23岁,在战争结束时来到英国并定居在布里斯托。两人都身无分文且没有工作,某天他们乘坐双层巴士顶层,途经一家银行,于是决定实施抢劫。这家银行看上去很容易得手,从他们居高临下的角度来看,银行里只有一位出纳与一位十分年长的保安。这是劳埃德银行的一家小型分行,里面有两位员工,分别是出纳罗纳德.沃尔与保安约翰.布洛克,布洛克是一位退休警察,因为退休金不够花所以来这里当保安,借此赚点轻快钱。瑞戴尔与高尔决定于1950年3月13日周一早晨动手。

      从一开始能出错的地方就全都出错了。他们两个在动手前一天晚上喝多了,因此没能按照原计划事先偷一辆摩托车作为前往银行并快速撤离的交通工具。然后他们又意识到就算真偷来了摩托车两个人也全都不会骑。于是他们来到离住址最近的公交车站,乘坐双层巴士开始了自己的抢劫大计。

      进了银行之后,挥舞着一把左轮的瑞戴尔立即将罗纳德.沃尔与约翰.布洛克逼进了办公室,但是高尔探身越过营业台即将够到收银抽屉时突然手软了。他一边盯着办公室的门一边往衣服口袋里胡乱塞了两把钱,然后赶紧又缩了回去。事后警方发现他一共拿走了数目可观的28英镑以及一堆缴款凭条。

      跑出银行之后他们的麻烦越来越大。他们事先没有逃跑计划,于是干脆跳上了一辆碰巧刚刚进站的公交车。但是他们没锁办公室的门,结果公共汽车刚刚起动约翰.布洛克就冲出银行跑到了马路中间,大叫一声:“停车!车上有抢劫犯!”

      这一下子可就乱套了。司机一脚刹车把车停了下来。布洛克从后门冲进公交车,这时瑞戴尔与高尔正从二层楼梯上往下走。于是保安突然发现左轮手枪的枪口正对着自己,短短几秒似乎有好几分钟那么长。然后瑞戴尔吼道:“呆着别动!”

      布洛克停住了,高尔与瑞戴尔挤过他身边逃离了公交汽车,整个过程都被一大帮难以置信的围观群众看在眼里。两个波兰人转身就跑,但是布洛克、公交车乘客、围观群众、一辆皮卡与一辆邮政局面包车立刻一起追了上去。

      但是没过多久这两个蹩脚的抢劫犯就再也不是什么笑话了。瑞戴尔与高尔一路拼命狂奔,但是有一位追逐者他们怎么也甩不掉。柔道爱好者、体格极佳的鲍勃.泰勒把其他人落在后面,追上了瑞戴尔,一把用胳膊勒住了抢劫犯。两人激烈扭打在一起,接着就是一声巨响。年仅三十岁的泰勒倒在了路边的水沟里,头上多了个血流如注的可怕伤口。瑞戴尔开枪打中了他。

      瑞戴尔与高尔逃离了现场,但是没过一个小时就被警察抓住了。他们被带回警察局接受墨尔本.菲利普斯警司的审讯,此时医院那边传来消息说鲍勃.泰勒由于抢救无效已经去世。

      瑞戴尔以谋杀罪遭到了起诉,而且尽管所有人都承认事实上枪是瑞戴尔的,开枪的也是瑞戴尔,而且开枪的时候高尔已经跑出了好几步,高尔还是一起遭到了谋杀起诉。审判期间这一做法的法律依据得到了若干次阐述:如果两人有共同拒捕行为,那么就要共同为鲍勃.泰勒之死负责。公诉方认为,尽管亲手开枪的是瑞戴尔,但是高尔在全过程中一直在场,因此是瑞戴尔犯罪行为的协同方。

      在证人席上,高尔竭力想救自己一命。他声称他们没有拒捕的计划,甚至连逃离银行的计划都没有。他不知道枪里有子弹,也没想到瑞戴尔真的会用。

      而证人席上的瑞戴尔简直就是个噩梦。如果说情况还能进一步恶化的话,他真就做到了这一点。他当庭撒谎,而且在描述抢劫计划时一直大笑不止。他的态度彻底激怒了法官。

      法庭很快就得到了陪审团作出裁决的通知,时间短得令人心里发毛。律师们赶紧赶回来,法官重新坐下,十二名陪审团员鱼贯而入,陪审团团长用无可再短的两句话宣告了他们的决定:“我们认为兹比格纽.高尔犯有谋杀罪并强烈建议免死,罗曼.瑞戴尔犯有谋杀罪。”

      陪审团的态度很明确,他们认为高尔不应当接受绞刑。这也准确反映了当时针对此类案件的公众舆论。在法律上或许没有问题,但是人们依然不愿意看到一个人因为自己并没有真正动手参与的谋杀而高挂三尺——而高尔在瑞戴尔开枪时已经跑出好几步了。

      瑞戴尔现在已经死定了,而高尔的性命则掌握在内政大臣的手里。他如果愿意的话可以以陪审团的建议为依据请国王发布免死令。

      • 家园 蹩脚的银行劫匪(2)

        就在高尔等待着自己最终的命运时,行刑的前期准备工作也开始了……这里指得是二人绞刑所需的准备工作。温彻斯特监狱给我发来以放心,通知我说预订行刑时间是7月7日上午9点。这对我来说有点问题,因为我和乔伊丝原本打算到海边度假,我们在福克斯顿预订了自7月1日到8日为期一周的假期。我曾想过要拒绝这次的安排,但是又想到了皮埃尔珀恩特在我刚入行时给出的建议:永远不要拒绝工作安排。具体原因他没有细说,但是我总觉得这样做会对我不利。从不好的一面来说,我会损失两天假期,从好的一面来说我可以去温彻斯特看看,我还从来没去过温彻斯特呢。于是我就把信拿给了乔伊丝。

        “你想去吗?”她问道。

        “我想去。”

        “那就这样吧。”她没再多做抱怨就接受了这一情况。

        于是我返回邮局将我的休假地址交给了他们,以防万一出现突发事件。然后我给皮埃尔珀恩特去了一封短信,希望我们能像平时一样在开工之前先喝一杯。很快我就收到了一张明信片,上面的内容十分出人意料。

        “我认为这次我们要在工作地点会面,因为他们希望这次工作能保持安静。我刚到火车站就被警察接到了‘饭店’里,因此这次我们无法事先一起喝酒了。我认为这次我们一定会见面的,祝好运,希望尽快见到你——阿尔伯特。”

        要不是这段消息太过重要,皮埃尔珀恩特使用暗语的做法简直会令我忍俊不禁。“我认为这次我们一定会见面的”这句话表明他认为本案的免死请求不会成功。警方护送表明当局认为高尔的行刑可能会造成麻烦。那我呢?

        明信片上还有一小段好消息:在明信片地步皮埃尔珀恩特十分潦草地写道:“你,柯克,艾伦。”

        哈利和柯克也要接手这次工作!

        行刑前的周六,乔伊丝与我一起前往了海边,我们在福克斯通订了房间。我们刚刚到达我就在附近找到了一家图书馆,因此获得了大量的阅读材料。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在海滩上携手漫步,品尝了冰激凌与报纸包的炸鱼薯条。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就坐在海滩上看海,一边抵御着刺骨的寒风一边努力不让沙子落进野餐盒里面。到了周三的时候我已经看完了七本书,乔伊丝也交到了好几位新朋友。

        也就在同一天,伦敦内政部做出了正式决定,消息即刻被发往温彻斯特监狱,行刑已经获批。没有免死令,两人都要接受绞刑。

        周四上午,我早早地穿上专门为这次工作购买的新西装,吃过早餐后便赶到了火车站。乔伊丝告诉别人我要去伦敦“谈买卖”。

        实际上我在伦敦呆的时间很短,在滑铁卢车站换了车之后就远离了首都。这次旅途一开始乏善可陈,我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就是坐在窗边看着陌生的城镇与乡间从身边掠过,以及身为铁路爱好者观察南部地区的新式车头。随着火车靠近温彻斯特,原本轻松的旅途心情也越来越压抑。皮埃尔珀恩特真的需要警察护送吗?真的有人胆敢在路上拦截绞刑师吗?火车站上会有愤怒的围观群众吗?看起来这都是胡思乱想,但是要用一个小队的警察护送皮埃尔珀恩特安全抵达监狱的想法一开始听起来也很不现实。

        谢天谢地,我的照片从没上过报纸,除了一个人数有限的小圈子之外几乎没人知道我的名字。要不然情况就太严重了,因为行刑助手得不到任何特殊待遇,就算是柯克也一样。说得不好听一点,只要首席行刑官到场,行刑怎样都能进行下去,少一两个助手也无所谓——而且警车出动一趟是很费钱的。

        火车逐渐减速,进入了温彻斯特火车站。我深吸一口气,拿起行李,先让其他几名乘客下车,然后才跟了出去。站台上看起来一切正常,车站大厅里也没有情况。等我走到街头才发现温彻斯特一片平静,倒是我小题大做了。

        我在监狱里见到了我的“生意伙伴”,我们一分钟也没有耽搁,立刻开始准备。两名死囚已经被转移到了一块较小的私密操场,这样他们在放风时不会被其他犯人看见。我们被人领进了监狱一层的一个房间,从窗户里可以看到这片小操场。

        高尔与瑞戴尔的身边各自有两名陪同看守,他们两个正缓慢地在操场上绕着圈子,彼此之间的距离从不会小于10码。两人看上去都了无生气,谁也不向对方哪怕看上一眼。瑞戴尔走路低着头,很容易就能猜到此时他在想什么——他的手一直在抚摸着自己的脖子。

        比起窥视孔来,这种安排要方便得多。我们观看这一幕足有好几分钟,这两个人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行刑者们正在观察他们。尽管之前我已经参与了5次绞刑,但是这回还是我第一次有机会仔细观看活着的死囚而不仅仅是匆匆一瞥。他们两个看上去既不像银行抢劫犯也不像只有23岁——他们看上去更老。两个人当中瑞戴尔的身材较高,不过几分钟后我们计算下落距离时发现其实高尔体重更沉。他的下落距离是7英尺4英寸,而瑞戴尔则是7英尺6英寸。

        皮埃尔珀恩特在行刑室里给我们进行了工作简介。高尔住在靠近行刑室的第一间死囚牢里面,瑞戴尔要再远一些,住在第二间里面。这种安排是很合理的,可以减少双人行刑前那紧张但无法避免的几秒钟里发生危险的可能性。因为两个死囚当中必定有一个要先到,这样一来后到的那个就会看见另一个死囚站在绞刑架下,脖子上套着绞环,他可能会因此而恐慌失控。这两个波兰人中最有可能出麻烦的就是高尔,因为他完全是陪绑的。根据我们的计划,他将第一个进入行刑室并在瑞戴尔进来之前一到两秒钟套上头罩,这样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柯克,你和希德负责瑞戴尔。”皮埃尔珀恩特说。“哈利和我负责高尔。”

        我很怀疑从来没有人能够完全适应行刑室里的气氛,不管他接手过多少次工作都是一样。尽管我们也知道隔壁的死囚牢现在是空的,但是依然尽可能地轻手轻脚,说话也会压低声音。皮埃尔珀恩特和哈利在绞架的一边装好了为高尔准备的绞索,我和柯克在另一边也完成了。皮埃尔珀恩特干完以后过来检查了一下我们的工作,然后告诉看守长把典狱长请来。

        • 家园 蹩脚的银行劫匪(3)

          我们进行了沙袋测试,绞架运作良好,只待明早使用。于是所有人都离开了行刑室回到医务室。当天最大的一场乱子这才要开始。皮埃尔珀恩特的脾气发作得毫无征兆,极大地增加了其吓人的效果。我们刚坐下的时候气氛还十分轻松融洽,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相互交谈调笑着。我正在和哈利聊天,彼此交换着即达勒姆以来各自的近况,柯克正在与皮埃尔珀恩特和狱警长谈话,看守们则在一旁进进出出。此时有一位看守托着一个大茶盘走进来说道:“茶点来了。”

          “这什么玩意儿?”皮埃尔珀恩特的声音如同尖刀一般刺穿了房间里的聊天声,他的语调冷冰冰的。

          屋子里一下子就没了动静。我转过身来想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只见皮埃尔珀恩特怒气冲冲地盯着桌子与刚进来的看守。

          “什么玩意儿这是?——喂牲口的吗?”皮埃尔珀恩特尖刻地质问道。

          “这是火腿水芹沙拉。”看守抗议道。

          皮埃尔珀恩特厌恶地看了一眼,“我们不吃这玩意儿!”

          我必须承认,这里的火腿水芹沙拉并不是我见过的最令人胃口大开的食品——眼看着水芹比火腿多得多——但换做是我并不会抱怨。皮埃尔珀恩特的恶劣态度把我吓了一跳,我以前从没见过他这样。

          “我说我们不吃这玩意儿!” 皮埃尔珀恩特重复了一遍。他已经气得脸色发青了。

          “恐怕没有别的什么好吃,”看守无力地辩解道,“厨师已经回家了。”

          “把那个孙子给我拽回来!”皮埃尔珀恩特口气十分强硬。“给我们换人吃的饭——要不然明天早上谁也死不成!”

          “我这就去找典狱长,这就去找典狱长。”看守一边忙不迭地应和着一边倒退出了房门。

          甚至在他出去之后皮埃尔珀恩特依旧余怒未消。“我不吃喂牲口的草料!”他重复了一遍。就算对我们说话他的语气依旧算不得友好。

          屋子里一个开口说话的人也没有。

          “他们专门拿了供应我们的伙食费,”他接着说,“然后就给我们吃这种东西。”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们干坐着等待典狱长的答复。屋子里的气氛简直紧张得令人受不了——首席行刑官刚刚威胁说明天早上要罢工!

          那名看守终于还是回来了。“厨师已经叫来了。”他一边小心地打量着皮埃尔珀恩特一边收拾起了水芹沙拉盘子,然后就再次消失在了门外。

          姗姗来迟的第二份茶点是培根与煎蛋——每人两个煎蛋!此外还有小山一样的面包与黄油,大杯茶水冒着热气。

          “可算是没饿死我们!”皮埃尔珀恩特恶声恶气地说道。但是他毕竟赢了这一局,于是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屋子里的气氛都绷得紧紧的。我们吃饭时谁都没说话。我们的首席行刑官这次暴露了他个性中凶狠刻薄的全新侧面。我必须承认自己无法理解为什么像茶点这样的小事也能惹得他大动肝火。很久以后,当我对他有了进一步了解并且与其他人谈过之后,才开始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归根结底,他认为我们都是身怀一技之长的国家公仆,受雇从事重要而精细的工作,而他则是团队的带头人。一想到他与他的人遭到了敷衍了事的对待就令他怒不可遏。简而言之,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当天晚上晚些时候气氛终于放松了下来,我们也开始进行行刑前夜的常规活动。有人看报纸,有人聊天,骨牌游戏自然是少不了的。柯克的笑话依旧向往常一样接连往外冒,到最后甚至就连皮埃尔珀恩特也缓了过来。

          10点钟时我们早早地洗漱完毕上床睡觉去了。我刚刚有点睡意就被一阵震耳欲聋的噪音吵醒了。柯克正在打鼾,听上去简直就像野猪咆哮一般。行刑前夜的监狱原本是一片死寂,但是他的鼾声简直要把监狱里的所有人都吵起来。我试着堵住耳朵接着睡,可惜徒劳无功。甚至就连他偶尔暂停的时候我都在等着他再接再厉。我能听见其他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声音。最后还是皮埃尔珀恩特首先发话了。

          “你们两个还没睡着吗?”

          “你开玩笑的吧。”哈利搭腔道。

          “我可不打算听这个孙子打一晚上呼噜。”皮埃尔珀恩特说。“咱们把他弄出去。”

          医务室里的床铺也都是医院制式的,四脚安着轮子。于是我们就把他的床推了出去,一直推到走廊尽头,尽可能远离我们。他就在那里躺了一晚上,我们其他人则终于入睡了。

          第二天早上我们起床的时候,柯克也伴随着一阵床脚轮子的咯吱声回来了。这位身穿睡衣的鼾公走进屋里,咧嘴笑道:“你们把我推出去干什么?”

          “谁让你打鼾打的像头猪!”我们异口同声地答道,然后就在柯克难以置信的注视下爆笑了出来。

          这是当天上午监狱里唯一的笑声,尽管吃早饭的时候我们也不免微笑了一下。煎蛋,熏肉,还有香肠!这是我在监狱里吃过的最好的早餐。

          • 家园 蹩脚的银行劫匪(4)

            走廊另一头的行刑室里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最后的调整甚至在吃早餐以前就已经完成了。这天早晨我特别留心观察了皮埃尔珀恩特为杠杆安装安全装置的方式,因为他在干活时从来都是行云流水,似乎什么事也无法拖累他。杠杆依靠支架支撑树立在地面上,有两个装置可以防止意外触发:有一个穿过支架的安全插销固定住杠杆,这个安全插销的一头还插着一个开口栓防止其掉出来。皮埃尔珀恩特首先将安全插销尽可能地从支架里抽出来,开口栓也只刚刚好插进去一点。他只需要在恰当的位置干脆一敲,开口栓就会掉下来,安全插销也会应声而落。安全措施根本拖延不了他哪怕一秒钟的时间。

            9点之前几分钟,我们安静地穿过无声无息的监狱,在死囚牢门前各就各位。我和柯克一起站在瑞戴尔门前。从走廊另一头看去这里的人的确不少。哈利、皮埃尔珀恩特与一名狱警站在一号死囚牢门口,在他们身后,典狱长、副警长以及其他几个人则站在通向行刑室的屋门前。

            一到9点,典狱长给出了信号,我们面前的狱警推开了死囚牢的牢门。柯克先进去,我紧随其后,用眼角余光可以看到走廊里一下子就没人了。皮埃尔珀恩特已经和典狱长一行人一起迅速地进入了行刑室。

            死囚牢里有一名牧师正在与瑞戴尔交谈。两名值班看守让到一边但依然足够靠近我们,以防瑞戴尔有任何狗急跳墙的举动。我们走到桌旁,牧师不再说话了,瑞戴尔也站了起来,我们给他扎束带时他没有做出任何反抗。然后柯克先走了出去,我抓住瑞戴尔的胳膊,示意他跟上。我们穿过死囚牢墙壁上另一扇不知何时悄然打开的神秘屋门,走进一号死囚牢,此时牢房里除了一个面色煞白、靠墙站立的牧师以外已经空空荡荡了。从这里我们仅仅又走了五六步就来到了行刑室的黄色门前,这时瑞戴尔突然发作了。他看到了站在活板门上、套着头罩、绞环挂在脖子上的高尔。他也能看见皮埃尔珀恩特——以及为他准备的第二个绞环。有一瞬间我还以为自己得强行把他推过去。但是他踉跄了几步就恢复过来,镇静地走上活板门,皮埃尔珀恩特叫他停在了自己画的标记上。

            趁他还能站稳,我赶紧弯腰下去捆扎束带。就像以前练习过几千次的那样,我抖开束带绕过他的脚踝,突然我的手指一阵冰凉,胃部猛地一坠——束带不够长!我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束带两端3英寸的缺口,拽住两端使劲往中间凑,结果束带从我的手指之间滑了出来,掉在了瑞戴尔的鞋面上。几近崩溃的我一把抓起束带好再试一次,这时从我头顶上传来一个口音很重的声音:“干得麻利点。”

            就在瑞戴尔透过头罩开口说话的同时,我也并拢了他的双腿,这一次我成功地扎上了束带。我并没有感到皮埃尔珀恩特对我肩头的警告性拍打,但是我还是火烧一般地退了下去。我刚刚一躲开,瑞戴尔与高尔就笔直落到了地板以下。

            我惊魂未定地从下落坑坑口向下看去,两个人此时就挂在坑里。事后我得知皮埃尔珀恩特当时看到了我有麻烦,并且有意将自己的动作延缓了一下,好给我重新再来的时间。假如当时他直接拍了我的肩膀,我绝对不敢在活板门上多呆;瑞戴尔会踢蹬着双腿落下去,而我的绞刑师生涯也将宣告结束。最令我感到震惊的是,一个死到临头、只剩下2秒钟好活的人居然有胆量催促自己的行刑人提高效率。这简直太瘆人了。

            过了一会儿我们回到医务室里喝茶休息,我趁机问其他人有没有注意到刚才瑞戴尔说了什么。哈利和柯克当时已经离开活板门站到了后面,所以没听见。但是皮埃尔珀恩特听得很清楚。

            “他胆子不小,”我说道。

            “的确,”皮埃尔珀恩特答道。“怎么回事?”

            “我也不太清楚,他的两脚没并拢,但是就算这样束带还是太短了——我怀疑有人偷偷剪掉了一段当纪念品。”

            之后我们将尸体解下来时检查了束带,但是很难说有没有人切下来过一截;就算有人这么干过,也肯定不是近几天发生的事。多亏有皮埃尔珀恩特兜着,我这次没捅大娄子。这次行刑的效果还算不错,因此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哈利和柯克说高尔很木讷,他不想过去,尽管并未进行反抗,但是也没有主动配合。他们两个不得不动手扳住他的胳膊来扎束带,因为他根本不愿意动弹。

            监狱外面很安静,这是好事,因为当局没有为返回火车站安排警察护送。哈利离开监狱以后就自己先走了,剩下我们几个一起乘火车回到了伦敦。乘客车厢里全都客满了,所以我们只能坐进警卫车厢。尽管不太舒服,但我们这一路上还是十分放松,我们轮流坐上警卫的座位并透过旁边的透视窗口监视整列火车。万幸的是,皮埃尔珀恩特这回没有就国家绞刑师理应得到的待遇再行抗议。

            我在滑铁卢车站与另外两人分别,他们去找酒馆喝啤酒去了。一贯没正型的柯克还一把抱住我给我在腮帮子上来了个吻别。周围人来人往,而我则感觉特别二逼。然后他们就走了,把我面红耳赤地留在了原地。我搭乘上了前往福克斯顿的火车并在下午茶之前赶回度假地,享受了最后几个小时的海滨假期。第二天早上我和乔伊斯返回了诺丁汉。

            高尔与瑞戴尔已经进了坟墓。从法律角度而言这件事算是结束了。不过最后还要再补充一点:行刑几个月后,鲍勃.泰勒被追授了一枚乔治十字勋章,这是民间英勇行为所能获得的最高荣誉。

    • 家园 六,吊颈之刑(1)

      有一件事想起来很有趣:在维多利亚时代早期没有亲眼见过死刑的人恐怕不多,但是仅仅过了一百年之后,见过死刑的人就成了少之又少的绝对少数。官方在这方面的政策发生了180度的大掉头。当初他们认为让老百姓看清楚罪犯究竟如何毙命有百利而无一害,现在他们则将死刑过程变成了重大机密。

      在缺乏真实信息的情况下,各种乱七八糟的故事纷纷出炉并且总有人深信不疑。坊间流传着惨不忍睹的小道消息,说死囚在踏上活板门之前会拼命挣扎嚎叫,必须用蛮力才能强行把绞环套在他的脖子上,等他掉下去之后还要蹬腿抽搐好几分钟。甚至连报纸在这方面的消息也落后了好几年,报道中还在说什么通向行刑棚的最后一程。

      实际上死刑系统一直在得到改进与完善,使其尽可能快速与人道。除此之外,身为首席行刑师的阿尔伯特.皮埃尔珀恩特也是全世界经验最丰富的司法处刑者。皮埃尔珀恩特从未炫耀过自己究竟打发了多少人,不过有一回他告诉我这个数字是688。早上9点行刑开始,在当地市政厅报时大钟敲完九下之前行刑就能结束。

      但是由于官方对这一行的保密工作做得极好,以至于没有多少人知道整个行刑过程究竟有多快。等死的囚犯尤其不知道。十分遗憾地是,他们的无知在很多情况下都增加了我们工作的难度。

      一名曾担任过死囚陪同的看守告诉我,随着行刑时间越来越近,死囚几乎总会竭力试图搞清楚自己究竟会怎么样。而狱警们得到的命令也总是要守口如瓶。

      这位看守说死囚的问题来来回回总是那几个,而相应的回答也是固定的。

      在哪儿啊?

      不远。

      那扇黄门——后面是什么?

      什么也没有,那是储藏室。

      时间会很长吗?

      不会,很快就完了。

      疼吗?

      不疼,一点感觉也没有。

      这套说辞的目的是尽可能使囚犯在漫长的无眠之夜中保持冷静。死囚会反复接收到同一条信息:你最好能死得既快又安静,这样对你对别人都好。既快又安静。

      不过讽刺的是,死囚由于心里没底所产生的恐惧反而会令我们的工作更加容易。等到时间到了的时候,死囚才会突然发现这些天以来他一直呆在距离绞架只有几英尺的地方,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我们就把他从活板门上扔下去了。他以为自己还能活好几分钟,其实他只剩下几秒钟好活了。他根本来不及反抗。

      皮尔特.麦克思莫维斯基如果事先就知道死刑有多快以及他实际遭受不了多少痛苦的话,他在面对死亡时或许就不会吓成那个样子了。我们听说他在等待行刑时被绞刑吓得魂不附体。

      麦克思莫维斯基是一名33岁的波兰人,居住在白金汉郡贝肯菲尔德的大鲍尔森林附近。他与住在斯劳附近的一位年轻女子发生了极为悲剧的恋爱关系。麦克思莫维斯基声称两人约定一起自杀,不幸的是他活了下来而那名女子却没有。

      这位波兰人第一次遇到30岁的迪莱丝.坎贝尔时,她告诉波兰人自己是个寡妇。两人很快发展到了如胶似漆的程度,这时麦克思莫维斯基才发现迪莱丝女士根本不是寡妇。坎贝尔先生不仅健在,而且依然与她生活在一起。麦克思莫维斯基称两人都知道这样不对,但是他们无法停手,于是就继续彼此纠缠了下去,尽管两人都因此十分痛苦并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这段婚外情在当年圣诞节后一周达到了悲剧的顶峰。两人一起走进了温莎的一间酒馆。尽管身边笼罩着喜庆的节日气氛,但是两人的这一夜还是十分凄惨。他们最后离开了酒馆,麦克思莫维斯基原本打算一个人回家去,但是迪莱丝拒绝回家,坚持要和他一起乘出租车回大鲍尔森林。接近午夜时两人一起走进森林。根据他的供述,迪莱丝说与其这样活下去不如死在一起,自己做个了结。

      新年夜凌晨差一刻4点,贝肯菲尔德警察局的大门被人砸开了。开门的值班警察看到了站在门外的麦克思莫维斯基,他衣衫凌乱,神情烦乱,一身酒气,两脚的鞋子都穿反了,满身满脸全是血。这位波兰人伸出割破的手腕,用磕磕巴巴的英语告诉警察,“我用剃刀割的,我在森林里还割了一个女的。她一定死了——我们两个都想死。”

      警方立即赶到森林,在距离贝肯菲尔德与斯劳之间的公路大约200码的一片林中空地上发现了用一条毯子覆盖着的迪莱丝.坎贝尔。哪怕仅仅借助手电的光照,警察也能看清这里到处都是血;迪莱丝躺在血泊中,周围的草地都浸透成了红色。法医称她死得很慢。

      在警察局里麦克思莫维斯基遭到了详细审问。他坚持自己的说法,称死者建议两人一起自杀,但是警方不认可这一说法。迪莱丝.坎贝尔手腕上的伤口深可见骨,而麦克思莫维斯基的伤口连缝针都用不着。麦克思莫维斯基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到警察局里,似乎表明他回心转意,不顾一切地试图把一位身受重伤的女子救回来。但是验尸结果表明迪莱丝在麦克思莫维斯基报警之前4个小时就已经死了。

      麦克思莫维斯基的脸上有抓痕,甚至就连他本人也承认迪莱丝.坎贝尔中途改变心意不想死了。他告诉警察,“我们都想死。我用刀和剃刀割了她,然后她不想死了。我割了我自己。我给她盖上了毯子。”

      警方以谋杀罪起诉了他。

      • 家园 吊颈之刑(2)

        麦克思莫维斯基被送到了华威巡回法庭。审判用得时间很短,尽管他以神志不清为理由进行无罪辩护,但是却没有任何证人,自己也没有成为证人。陪审团很快就做出了有罪判决。不过接下来发生了一段此类场合当中最古怪的对话。

        在寂静无声的法庭里,头戴黑帽的克鲁姆-约翰逊法官做出了判决:“本庭宣判将你转至监狱及行刑地点,你将受吊颈而死之刑,你的尸体将埋葬在你行刑前接受关押的监狱以内。愿上帝怜悯你的灵魂。”

        麦克思莫维斯基转过身来对整个庭审期间一直陪同他的翻译说了几句波兰语。过了一会儿,翻译对法官说:“他有一个请求,他希望能接受枪决而不是绞刑。”

        法庭上下一片出于愕然的寂静,然后法官回答道:“这一要求超出了我的职权范围,必须由其他人决定。”

        麦克思莫维斯基被押往了伯明翰的文森格林监狱等待行刑——绞刑。他的请求要么被忽视了要么被拒绝了。

        行刑日期确定在3月29号周三。我受邀担任助手。这是我在3月份的第二次行刑。艾文斯行刑过后仅仅6天文森格林监狱的邀请信就到了。我一边回信接受邀请一遍给皮埃尔珀恩特去信问他这次是否担任首席,并且建议假如他这次是首席,我们就应当在前往监狱意见碰个头并喝上一杯。

        两三天后他回信称他会接手“伯明翰的工作”,但是他周二要先去一趟利物浦。

        他这个礼拜可是够忙的。我之前看过报纸,知道他去利物浦是为了乔治.凯利的行刑。这个恶棍在试图抢劫一家电影院时枪杀了两个人。皮埃尔珀恩特周一就得赶到利物浦进行准备,凯利会在周二上午受刑。之后皮埃尔珀恩特就会当王伯明翰的文森格林监狱准备周三上午麦克思莫维斯基的行刑。

        他在信中写道:“到了伯明翰以后先四处转转,然后就到钢屋路的警察俱乐部去等我,我尽量在下午两点赶到。到了之后你找一下皮卡德检察官、蒙奇先生或桑博先生——后面这两位是分管交通的——他们会在我赶到之前接待你。那里是个吃午餐的好地方,价钱很便宜。”

        我没在那里吃午饭。但是警察们知道我是谁之后对待我的态度就像阿尔伯特所说的一样友好。我们随便聊了几句,不过我在不认识的人中间总是话不多,气氛也有点拘束,直到下午一点半皮埃尔珀恩特赶到为止。场面上的氛围当时就不一样了。了不起的皮埃尔珀恩特刚刚马不停蹄地从上一个刑场赶过来。他心情很好,成为了全场关注的焦点。后来我发现,他置身于警察当中总是特别放松。

        “凯利的事怎么样?”有人问道。

        “挺快。”阿尔伯特给出了标准答案。“不过我们本来还可以更快的。”

        这话什么意思?所有人的胃口一下子全都给钓了起来。但是他多一个字也不肯说了。再有人问他,他就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微笑,“过几天你们就都知道了。”

        这时候我已经喝了好几杯啤酒,本来还可以再喝几杯,但是当一位警察问我还要不要再来一杯时,皮埃尔珀恩特替我回答了。“别忘了我们还得干活呢。”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他的语气听上去倒是很和蔼,而且他脸上也的确挂着微笑,但是这个警告已经很明确了。于是我推掉了这杯酒。

        我们答应明天行刑结束后再和警察们聚一聚,然后就走了。我能想象我们出门后其他人议论纷纷的猜测场景。我急不可待地想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等到我们走到皮埃尔珀恩特的车子跟前时我再也忍不住了。

        “你遇到麻烦了吗?”我问道。

        “算不上麻烦。”他一边说一边坐进车子里。“至少当时不算麻烦。就像我跟他们说的一样,行刑过程很快。不过那个利物浦黑道老大拉了一裤裆。”

        我感到笑意在腹中膨胀,但是只要扫一眼皮埃尔珀恩特的脸色就知道这时候绝对不能笑出来。于是我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声:“是吗。”

        “当时我们还没发现——把他从绞索上弄下来之后才发现的。”皮埃尔珀恩特皱着鼻子,一副恶心的表情。

        “这才叫臭名远扬呢。”我厌恶地说道。“不过你刚才跟警察说过两天他们就知道了是什么意思?他们怎么会知道呢?”

        “他们会知道的。”皮埃尔珀恩特说。“现在半个监狱都应该知道了,不用几天他那些道上的兄弟也会知道的——狱警们绝对会把消息放出去的。”

        “眼下手头上这个不太喜欢绞刑。”我在开车驶往监狱的路上提到了麦克思莫维斯基。

        “我看过报纸了。这家伙希望枪决是不是?”皮埃尔珀恩特笑道。

        “希望这个孙子别再拉在裤裆里了。”这回我终于有胆量笑了出来。

        “我也这么希望。”皮埃尔珀恩特深有感触地说。

        • 家园 吊颈之刑(3)

          和其他好几座监狱一样,文森格林监狱为皮埃尔珀恩特提供了红毯铺地式的待遇。他不必将自己的车子停在附近的停车场然后步行进监狱,而是直接把车开了进去。有趣的是他并非在所有监狱都能得到这样的对待,尽管这样会令他离开监狱时方便很多:监狱门口经常会堵着好奇的围观群众。

          停车之后我们还有很多时间,皮埃尔珀恩特知道我对于死刑历史很感兴趣,于是询问一位狱警能不能安排我们参观一下旧式行刑棚。行刑棚位于操场上,距离监狱主楼大约有30到50码,是一座很小的砖房子,大约只有12英尺见方,正面安着双扇门。

          “现在这里是存放园艺工具的仓库。”狱警说着打开了一扇门。

          里面也没什么好看的。下落坑已经填平了,在地面上根本看不到活板门的痕迹,不过从室内的狭小面积来推测,当年的活板门也一定不大。挂绞索的横梁也已经被拆掉了。各种园艺工具整齐地堆放在我们周围。

          “现在没几个人还到这里来。”狱警说。“有时在外面工作的狱警与犯人赶上下雨会进来躲雨。”

          我努力想象着当年在这个其貌不扬的地方究竟都发生过什么。

          “这里最后一次得到使用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想快二十年了。”他说着往地面中间一指,“站到那里去。”

          我走到了他所指的位置。

          “你现在就站在当年下坠坑的位置上。”他说。

          如果他指望我会有什么反应,那他肯定很失望。我身上的汗毛一根也没有竖起来。我的身边全是铁锹、耙子与一卷卷水管,在这种环境里实在很难感到毛骨悚然。

          “他们这一路还有的走呢。”我们离开行刑棚返回主楼时我说道。

          “没错。人们都说当年有一回行刑,正赶上下瓢泼大雨。死囚看了看天说他不想在这种天气出门。看守们就说:‘你抱怨个屁,你走个单趟就完了,我们可还得走回来呢。’”

          很显然这个笑话在监狱里已经被人讲烂了。不过我们还是痛快地笑了一阵。

          在监狱主楼里面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办。我们很快就遇到了不能一笑了之的情况。进了医务室之后皮埃尔珀恩特得知典狱长要立刻见他。我觉得这种事很不寻常,但是没有对我们的陪同看守这么说。皮埃尔珀恩特走了十分钟,他也没做出任何有事发生的表示。

          皮埃尔珀恩特回来时脸上的表情足以告诉我绝对出事了。

          “怎么回事?”我趁着只有我们两个的一分钟空当以尽可能若无其事的语气问道。

          “麦克思莫维斯基自杀未遂。”皮埃尔珀恩特静静地说道。

          “老天!”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割腕了。”皮埃尔珀恩特接着说。

          这次自杀未遂时间发生在三天前的晚上8点,当时麦克思莫维斯基从桌旁站起来——陪同看守以为他想活动一下腿脚——突然他毫无预警地一下子冲向牢房一边,一脚蹬着床边向着窗户跳过去,一拳插进铁丝网与玻璃当中,然后就把胳膊在一块碎玻璃上使劲划了下去。看守赶紧把他拽下来并按动了警报按钮。医生赶来后发现尽管他流了很多血,却没能割断任何一根大血管。

          “我们还继续吗?”我问道。

          “是的。”皮埃尔珀恩特回答说。“他们把他全都包扎好了,用绷带从大拇指一直裹到了胳膊肘。”

          “这会造成什么影响吗?”

          “不会。典狱长和医生都认为没问题。不管怎么样我们明早照常进行。”

          麦克思莫维斯基这次意外表明,就算是24小时双人警戒也不足以阻止一个走投无路且意志坚定的人。我想这两个可怜的看守这回非得在档案里留下一个大污点不可,我怀疑他们再也不会担任死囚陪同的工作了,就算他们本人还想干也不行了。他们此前接连值班十六天,如今周六夜晚就在眼前,还有随之而来的休假,犯人也一直都没找麻烦,因此他们一定稍微放松了一点点。无疑,监狱方面已经采取了措施,确保这疯狂的一幕不会重演,确保麦克思莫维斯基无法在法律判决得到伸张之前自己了结自己。

          几分钟之后我们过去看了一下事故现场。我在靠近死囚牢门上的窥视孔时心里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死囚牢里看上去很挤,因为里面多了一名看守,但是麦克思莫维斯基就像老鼠一样安静。他的胳膊上缠着厚实的绷带,靠着桌子坐着,身后的窗户玻璃上还能看到他捣出来的窟窿。

          在我之前皮埃尔珀恩特已经看过了犯人,他并没有花费比平时更长的时间。然后他就信步走进行刑室开始收拾装刑具的箱子,我紧跟在他后面。看守们把麦克思莫维斯基押了出去,把我们关在了里面。

          “他的体重是11石13——167磅。”皮埃尔珀恩特平淡地说道。“我要给他量出6英尺2英寸来。”

          我们的工作顺利而安静。“那些绷带看上去可真厚。”我一边站在梯子上调节铁链一边低头向下面的皮埃尔珀恩特看去。

          “这应该对我们有利——铁链往下放一环——这样有绷带隔着就不用担心束带会勒伤他了。”皮埃尔珀恩特说道。

          那天晚上皮埃尔珀恩特压根也没有提到麦克思莫维斯基,实际上我确信他甚至都没有想到那个家伙。一开始他的态度令我大惑不解,但是很快我就意识到这其实十分正常,一点也不缺乏人性。明天上午我们要干活而那个家伙要上路。本来就轮不到绞刑师来考虑犯人有罪与否或者犯人是个怎样的人。此类想法会造成许多问题,任何有这种胡思乱想的人都没有最基本的资格来从事我们的工作——也就是在明天早上将犯人绞死。我将精力集中在骨牌与谈天上,不允许自己去想麦克思莫维斯基。

          我必须承认第二天早上我感觉自己的底气并不太足。我们早早地来到行刑室对绞架进行了最后的调整。就像头一天下午那样,这次也没有遇到什么问题。到了吃早饭的时候我的胃部才开始不舒服起来,但这已经比以前晚了。可见我还是有进步的。

          走向死囚牢时我感到自己精神饱满焕发,只有一点点紧张。我们不知道开门之后会遇到什么。监狱方面说麦克思莫维斯基在自杀未遂以后已经老实下来了,但是谁也不敢肯定像这样恐惧且绝望的家伙究竟能干出什么事来。

          还有一分钟。我瞪着牢门,另一边一点声音也没有。这是好事吗?

          9点了。动手。门一下子就打开了。我跟着皮埃尔珀恩特跟得太紧了,以至于走进死囚牢之后被他挡着没看见麦克思莫维斯基。目前为止平安无事。我看了一眼被他砸穿的窗户:老天,他是怎么窜上去的?

          麦克思莫维斯基站在地上,甚至都没有回头。我抓住他的胳膊把他的双手别到背后,指尖能感到绷带的摩擦。他丝毫没有反抗。两位壮硕的狱警就站在我们旁边,把所有人都比下去一头。他们靠得如此之近,简直会让人得幽闭症。我让道一边,让皮埃尔珀恩特先出去。两位丝毫不敢怠慢的狱警立刻一边一个夹住了麦克思莫维斯基。他根本不需要我来带路,就这么走了出去。

          我从口袋里掏出束带并握在手里。狱警突然两旁分开,我们已经站到了活板门上,接下来的操作一眨眼就完成了。皮埃尔珀恩特停住了麦克思莫维斯基,我一猛子蹲下来飞快地扎住了束带,接着就如同闪电般从活板门上跳到了一边。人影一闪,一声轰鸣,他就死了。

          我知道我们这次很快——非常,非常快——但是当监狱方面告诉我们这次行刑仅仅耗时7又1/2秒时我还是吓了一跳。

          不过当我在行刑刚结束后步入下落坑的时候,心里只有如释重负的快感。最糟糕的情况毕竟没有发生。我知道作这一行早晚会遇到麻烦,而麦克思莫维斯基这样的半疯子就是捅娄子的最佳人选。但是他最后还是听取了他人的建议,安静而迅速地上路了。医生正在用听诊器检查麦克思莫维斯基的胸部时,我看着那颗套着头罩、歪向一边的脑袋,突然意识到尽管我协助绞死了这个人,但我却从来不知道他的长相,我仅仅在前一天下午透过死囚牢门上的窥视孔简短地扫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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