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Syd Dernley:一位绞刑师的自白 -- 万年看客
序言:
第一次参加绞刑的经验总令人两腿打颤。作为一名受训行刑人,我在现场只有观看的份。我的任务无非是两条:站直了别趴下以及不要把早饭吐出来。
行刑时间安排在1949年3月29日星期四上午9点,地点是伯明翰的文森格林监狱(Winson Green Prison)。冬青丛杀人犯詹姆斯.法瑞尔即将在英格兰首席行刑官阿尔伯特.皮埃尔珀恩特及其助手哈利.柯克手下接受绞刑。法瑞尔强奸了一名十四岁女学生并于事后将其勒毙,尸体抛弃在一处风景点的冬青树从内。尽管他的罪行性质恶劣,但是要不是法瑞尔的年龄,行刑本身原本会相当乏善可陈;行刑日期三天前他刚刚在死囚牢里度过了十九岁生日。他将会成为三十年来英国最年轻的受刑人。
差两分钟9点的时候,另外一名受训学员哈利.艾伦与我站在行刑室的门口,行刑室位于监狱一翼的二楼。几码之外的走廊另一头,皮埃尔珀恩特与柯克正等在死囚牢的门口。9点钟一到行刑官就得到信号,立刻冲进牢房。
这两人的身影一消失我们就进入了行刑室。房间很小,大约只有14英尺见方,粉白的砖墙,在门对面墙壁的高处开有屋子里唯一的窗户,上面装着铁条,里面还贴着一层铁丝网。木质地板中间活板门占据了很大一块面积。活板门上方有几根平行的横梁贯穿整个行刑室,高度大约8到10英尺,绳子就从这上面垂落下来。多余长度的绳子收拢成了环形并用细线固定,绞环一动不动地悬挂在与头部等高的位置上。
哈利和我靠墙站好,典狱长、副郡长以及其他监狱官员早已等在了里面。有些人的脸色灰暗阴沉。他们全都盯着右边墙壁上两扇黄色的双重门,这道门通向死囚牢,此时已经打开了。
我们在行刑室里只等了几秒钟行刑就正式开始了。从黄门里走进了只有5英尺6英寸的小个子皮埃尔珀恩特,穿着一件得体的蓝色西服,胸前口袋里露出一角,看上去像极了十分花哨的手绢,但其实那是为受刑者准备的头罩。
反绑起来的法瑞尔跟在皮埃尔珀恩特身后一步距离,我能看到的就是一蓬金发与我此生见过的最为惊恐的眼神。他后面跟着柯克,但柯克并不需要推搡受刑人前进。
皮埃尔珀恩特直接走过活板门,转身伸开双臂轻轻地搭在法瑞尔肩头,把他停在了活板门中央。然后皮埃尔珀恩特口袋里的头套就电光石火一般罩住了法瑞尔的头。与此同时柯克蹲在他身后用束带固定住了他的脚踝。皮埃尔珀恩特俯身拍了一下柯克的肩膀,柯克立刻离开了活板门,这时皮埃尔珀恩特已经转到了左边推动了杠杆。刹那间似乎整个地板都垮了下来。法瑞尔一下子就栽了下去,活板门摔在下坠坑室的坑壁上发出“嘣!”的一声巨响,我敢肯定半个监狱都能听到。就这样一切都结束了。
接下来一片寂静,我听到一名官员说:“8秒钟!干的漂亮!”
8秒钟!
这速度令我震惊不已……审判之后……戴黑帽子的法官宣判之后……在死囚牢里度过了全天看护的几周之后……强奸犯与杀人犯詹姆斯.法瑞尔与行刑官共处的时间一共只有8秒!这是从皮埃尔珀恩特与柯克进入行刑室开始到他挂在绞索另一端断气为止……8秒!
我十一岁那年决定成为一名绞刑师。当时我正在诺丁汉郡曼斯菲尔德伍德豪斯的一座小图书馆里翻书。偶然间我找到了一本埃德加.华莱士的书。在本世纪早期,新闻记者还能够获准参观死刑行刑。华莱士见过好几场绞刑,日后这些经验在他撰写惊险小说时派上了大用场。行刑前准备工作与行刑过程的紧张气氛以及戏剧性场面令我着迷,合上书之后我就想,我也能干这个……我也能成为一名绞刑师。
首先我要说明的是,我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肩负使命的复仇者。此外我也必须讲清楚,如果上帝真的曾经出手干预使人成为绞刑师——有好几位日后的同行都宣称是上帝选择了自己——至少就我而言不是这么回事。
我的家庭背景也没什么特别之处。登利家对我日后的道路不负任何责任。此前我们家从来没有出过哪怕一位执法人员,如果我家里人当初就知道家里日后会走出一名绞刑师一定会吓得不知所措。
登利家的人都是普通的乡下人,接连好几代都为舍伍德森林中的贵族庄园服务。我的父亲威廉年轻时就开始在维尔贝克教堂为波特兰公爵的庄园服务,就和我爷爷以及老爷爷一样。后来父亲开始自己打拼,先成为了一名园艺商人,然后又开起了杂货店。但是在1920年12月29日我出生之前不久,为了稳定的收入他不得不成为了一名保险推销员。
如果他一直呆在维尔贝克为公爵工作的话,我的人生将会十分不同。无论我自己乐意与否,我都将会成为一名护林员或者猎场看守。当然了,他一定会过得更高兴的。他直到去世都是公爵的人,无论是过去这些年还是他自谋职业的经历都无法改变这一点。“公爵的人”这种说法今天听起来可能有些奇怪,但是他十分崇拜公爵以及公爵夫人,尽管两位大人在他为他们工作期间总共也没跟他说过几句话。
他从未彻底切断自己与庄园的联系。我们家的亲戚依然在那里工作,我父亲也不会让我们错过一年一度的维尔贝克集会,这是当地的重大节庆。我还记得自己四五岁的时候让大人领着来参加集会,我们远远地看到了公爵与公爵夫人在人群中漫步,我父亲第一次向我指出了令维尔贝克教堂成为最著名欧洲乡间别墅的奇妙景观。
在现任公爵的父亲,第五任公爵或者说“疯公爵”的命令下,教堂地下修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构造。这位“疯公爵”十分神秘,谣言说他破了相,面貌十分骇人。之所以说是谣言是因为他从来不曾抛头露面,也不允许别人看他。我父亲告诉我,在他为公爵工作的时间里——1879年疯公爵去世后不久他就开始了在庄园的工作——他从没遇到一个曾经亲眼见过疯公爵长相的人。为数不多的曾经接触过疯伯爵的老一辈庄园仆役说他们只看见过一辆马车,车厢的帘子除了一扇之外全都放了下来,黑漆漆的车厢里坐着一个影影绰绰的形象对他们训话。
这样一来自然免不了谣言满天飞。最为喜闻乐见的谣言版本说他得了梅毒,以致五官尽毁。无论事实真相如何,如此古怪的个性加上几乎取之不尽的财富必然会造成出人意料的结果。积年以来,疯公爵雇佣了数以千计的人工,在森林掩映的庄园地下开掘了从横交错的地道,地道宽度足以容纳四轮马车通过,因此疯公爵可以不为人所见地出门旅行。
这还不算完。教堂地下开掘了整套的房屋,包括一间号称英格兰最大私人房间的舞厅。多年以后,当我回想起在冬夜炉火旁听到的疯公爵故事时,突然意识到一个面容残缺、不让任何人看到自己长相的人居然拥有全英格兰最大的舞厅!
不管怎么说,舞厅与地道都是真实存在的。那天集会结束后的下午,父亲和我摆脱了人群,踩着一列向下的台阶走进了一条地下主干道。这条通道看上去巨大无比,两边是石墙,头顶是石拱,地面上铺着卵石,疯伯爵的马车就曾经在这里隆隆驶过。通道两头都是黑漆漆的,看不到尽头。
在白天,日光会透过隧道顶部每一码安装一个的玻璃通风口照进来,通风口在林地上露着头。父亲说晚上隧道通过墙壁高处的煤气灯来照明。当年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晚间诸多职责之一就是骑马进入隧道点灯。他要像马戏团的花式骑手那样站在马背上前进才能够得着煤气灯。我听得连嘴都合不拢了。然后他又领我来到隧道边上一个相当大的房间,这是一个小型地下马厩,多年以前这里养过许多马。现在这里干净而清冷,显然已经废弃很久了。
过了一会儿我们又走回了阳光普照的集会当中,不过这次我们又走了一条更精彩的新路。我们沿着一条崎岖狭窄的通道向上,走进了一座梨园。我以前从没见过梨,可是现在眼前的树上就长满了梨。
“它们好吃吗?”我满怀希望地问道。
“我想是的。”父亲答道。
“我能吃一个吗?”
“想也别想!这是公爵的梨。”在父亲看来这就等于板上钉钉了。
这些隧道令我十分着迷。自从第一次进入地道之后每年参加集会我都会下去看看。在随后的几年里我见到了地下舞厅,那里一度曾经举办过盛大的宴会与舞会,招待过贵族与社会各界的上层人物。父亲告诉我当时他还太小,不能在舞厅里担任侍者,但是他获准从门缝向里看。他领我来到当年那扇门前,门那边的房间寒冷而黑暗,我努力想象着这个房间里灯火通明、充满贵胄名媛时的情形。
和这些排场相比,登利家过得相当简朴。我出生后不久,我父母就分到了位于曼斯菲尔德伍德豪斯的一栋有三间卧室的公租房。和我们一起搬进去的还有我的寡妇姨妈——她丈夫死在一战战场上了——以及我姥爷鲁本.汤普森,直到12岁那年我都和他共用一间卧室。
就一般标准而言,我们家很穷。食物倒是从来不缺,但是基本没有闲钱。小时候我从没特别意识到这一点,因为街坊邻居的状况都差不多。我的零花钱每周只有两个便士,不过就这样我也和住隔壁的瑞格.李利曼一样有钱,而且当时花半个便士就能从街角欧文先生的杂货店里买一大包茴香球。有钱人家的孩子每天都能吃得起一根马斯牌巧克力棒。这种难以理喻的奢侈生活方式一般并不会引起我的妒忌,尽管经常也有例外。
有一个住我们家附近的孩子,他的父母比我父母更有钱,他们给他买了一架玩具飞机。这架小小的木制双翼机在我心中燃起了无法想象的嫉妒之火。我馋了好几个月,压根不敢指望我父母也会为我买一架。于是我向他提议来个以物易物。他唯一感兴趣的就是我的宠物乌龟,我的宝中之宝,就算用飞机来换我也舍不得。于是我们的谈判陷入了僵局,然后乌龟就在仲夏死去了。
我必须十分脸红地承认,乌龟死亡带来的震惊与悲痛很快就被一个大胆的想法取代了:乌龟死去时缩回了壳里,因此它还有利用价值。我把死乌龟放进装满稻草的盒子里并于当天重启了谈判。当飞机所有者提出乌龟看上去一动也不动时,我告诉他乌龟已经冬眠了。谈判终于有了结果,但是当我终于拿到飞机时,我也陷入了极度危险当中。“一定要注意保暖,”我叮嘱他说。“明年春天它就活过来了。”
这个建议彻底搞砸了我的计划。他把乌龟带回家以后放进了通风橱。没过几天一位十分不满的顾客就把我堵在了自家门前,叫我把飞机还给他。“我妈说乌龟把房子都熏臭了!她说乌龟已经死了,还叫我去埋!”
“明年春天它就活过来了!”我抗议道。
这次我没能说服他。因此我只得放弃对飞机的所有权。不过这几天占有飞机的经历已经平息了我的妒火,而逝世已久的乌龟也终于得到了体面的葬礼。
我在学校的表现相当不错,至少一开始如此。我那一级约克街小学的学生里包括我在内只有3个男生拿到了著名的布朗特斯语法学校的奖学金。毫无疑问,假如我把一开始的势头保持下去的话,日后就跑到银行或者办公室里工作去了,要是我真的做了这样的体面工作,上级一定不会允许我上班时间随随便便开小差去绞死杀人犯的。我在布朗特斯的第一年成绩最好,全班35人中我考了第24名,从那以后我就开始一路向垫底的方向下滑。我并不认为我生来就傻,话说回来如果情况确实如此那我的老师与家长就应该给我布置简单一点的功课。他们说我总是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这话倒是没错。我当时的确活在一个犯罪书籍的世界——一个充满了谋杀、名侦探、审判与死刑的世界。
十六岁生日之前不久我就辍学了,我本人与校长都不认为我们的分道扬镳是坏事。随着三十年代的推进,登利家的日子也越来越难过。保险行业已经做不下去了,最终父亲决定金盆洗手。他失业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才找到一份场地看护的工作。多年苦熬之后他毫不意外地告诉我他已经供不起我上学了,我最好立刻开始工作挣钱。我趁圣诞节放假时离开了布朗特斯,再也没有回去过。
1月1日我来到舍伍德煤矿报道。我领了一份仓库小工的差事。我的父亲认识在那里管事的埃里克.克鲁克斯。凡是挖煤需要的一切工具都放在我们的仓库里,从鹤嘴锄到灯油。仓库里也存放着机器、地下传送带与切削机所需要的零件。我的工作是在进货后把存货沿着仓库的台阶与梯子抬上去,用到的时候再把它们顺着同一道台阶与梯子抬下来。100磅一口袋的螺钉螺母一次就会运来50口袋,每个月会来一次。没过多久我就把以前一直在用的哑铃都扔了。话虽然这么说,但我从来都不以为现在这份工作算得上艰苦。我只要看看任何一位前来领铲子的矿工的双手——粗糙扭曲,裹满老茧——就能意识到我的差事有多么轻松。没用几天我就暗下决心,就算给我一座金山我也坚决不下井。
此时我依然一直在阅读一切我能搞到的犯罪书籍。由于现在我手头多少有了几个闲钱,我甚至还开始了自己的收藏工作。此外我也开始学习射击并加入了曼斯菲尔德的一家射击俱乐部,加入之后我很快就发现自己还是有些人所不能及的长处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成为了一名神枪手。当时我以为战争真要打响的话这门手艺一定很管用。此时我已经离开了仓库并且正在接受电焊培训。煤矿是保护性行业,换句话说我不用参军。我对于这个问题想了很久,1940年初,我得出结论自己应当加入空军,最好能上轰炸机,能成为机枪手更是好上加好。
这是我人生道路的重要路口之一。如果我当时真的顺利参军,或者哪怕当时有人认真听取了我的理想,恐怕日后我都成不了绞刑师。就算我能从战场上幸存下来——我知道就轰炸机乘员而言这一可能性并不容乐观——战后我也无疑会满足于正常而平淡的生活。这一切都没有成为现实。没有人认真听取我的理想,我吃了一个闭门羹。只用了两分钟参军入伍的想法就被人从我脑子里踢了出来。这段令我颜面无存的经历至今依然历历在目。
首先我得去见我的老板,煤矿工程师伯纳德.艾德肖。我走进他的办公室时他正忙着研究图纸。
“什么事,登利?”他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打算参军。艾德肖先生。”
毫无反应。我怀疑他根本没听见我在说什么。
“我一直在考虑参军,”我又重复了一遍,“我想加入空军。”
厌恶的神情在他脸上一扫而过,但是接下来的几秒钟里他还是一言不发。最终开口时他的语调冰冷刺骨:
“是的,你可以参军,登利——但你走后这里不会为你保留工作岗位。”
我挨了当头一棒。之前我从没预料到这种反应。张口结舌的我结结巴巴地挤出几句我还得再考虑考虑之类的话,然后就飞也似地逃离了艾德肖的办公室,满脸羞红不堪。
晚上回到家里之后,依旧饱受刺激的我把这场简短而粗硬的会面告诉了家里人,但家里也没人同情我。
“那你就老老实实在矿上呆着吧。”父亲说完这句话就又消失到报纸后面去了。
我这回彻底脚软了。几天以后我的这一劫正式圆满,艾德肖发现我没有走,于是立刻安排我值夜班直到战争结束为止。
这不是一场值得骄傲的战争。尤其是因为布朗特斯校报上时常会刊载本校毕业生牺牲的消息,其中有几位还是我当年的同班同学。
有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渴望的冒险刺激秘密地——且不光彩地——来自舍伍德森林当中。与中世纪曾经庇护过罗宾汉的广袤森林相比,今天的舍伍德森林只剩下了一小片,但就是这一小片森林依然覆盖了诺丁汉郡中部的相当地区。这片林地主要被三家贵族庄园所瓜分:维尔贝克庄园,克朗波庄园与索斯比庄园。从某一方面来说这三大庄园其实完全一样:庄园里都充满了野鸡与鹌鹑,野鸭与水禽,甚至还有野鹿。要不是由众多猎场看守、庄园看守以及庄园工作人员组成的军队日夜不放松地巡视,这里早就成为偷猎者的天堂了。总体来说,这些人的工作就是确保不让那些有些胆量且贪馋野味的毛头小子们来乱动他们家老爷的肥嫩野鸡。
我的犯罪同谋名叫德里克.卡特布什。他不会打枪,但是他有一辆车而且在森林里伐木为生。他对森林的情况了如指掌。有一天他在一家酒吧里找上了我,很快我们就一边干杯一边讨论“搞上一两只野鸡……兴许再来点更大的家伙”。
在头几个月里,我们这个见不得人的同盟取得了极大成功。我们连一位猎场看守也没见到,而野鸡、鹌鹑以及——有时一记特别精准的射击后——兔子则接二连三地下了锅。德里克的确是个很有门路的人。尽管存在着战时汽油管制,但他每次都能为我们的偷猎行动搞到一整箱汽油。当子弹也开始吃紧时,他总能拐弯抹角地搭上各种关系来保证我们弹药充足。有一回他甚至搞来一盒军用曳光弹。这东西在大风天很好用,因为你可以看到一道红光标明弹道并作出相应调整。
这一切都太容易了,于是我们难免骄傲起来,开始尝试一些几个月前我们刚开始时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有一天事情终于闹大了。那天傍晚天色转黑的时候,我们开车在森林里游荡,我正在为猎枪装子弹,由于光线太暗,我没有注意到自己将一发曳光弹混在了其他子弹当中。德里克开进庄园,经过猎场看守木屋(我们已经随便到这种地步了),刚驶离木屋一百来码他就刹住了车,说道:“在你后面!”
他在刚才开车的时候看到林地边缘有一只野鸡,此时正在横穿我们的车辙。我想也没想就下车架起枪,一扣扳机——这回可热闹了!
消音器对曳光弹没有效果,因为曳光弹比一般的子弹更轻。结果就是一声响到吓人的枪声。子弹贯穿了半空中的野鸡,在一块石头上反弹了一下,然后飞向木屋的房顶,在烟囱上面又撞出一声巨响来。
“老天,这回坏菜了!”德里克一声惊呼。
我当时就定在了原地。
“快点希德!”他叫道,“我们得撤了!”
我们赶紧回到车上,这时能听到木屋里已经炸了锅。屋门一下子就摔开了,大喊大叫的声音震耳欲聋。
快速离开庄园的道路已经被堵死了,于是我们一头冲进森林深处。但是没过几分钟德里克就高喊道:“我们有伴了!”
我一回头就看见后面亮着好几盏车头灯。德里克玩了命地开,车就和飞起来一样。但是他没开车灯,于是追兵越来越近。
“到了教堂我们就能把他们甩掉了!”德里克叫道,我则死死抓住车子里的抓手不敢松手。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车子一路上蹿下跳。
他的目的地是克朗波庄园中心的一座教堂。教堂周围布满了通向各个方向的道路,只要我们到了那里就很有可能彻底甩掉我们的尾巴。不过当时看来要做到这一点十分勉强。“他们还在后面呢!”我告诉德里克。
我这话纯粹是废话。现在追兵已经咬在了我们屁股后面,以至于在直行路段对方的车前灯都可以照亮我们的车厢。
“不开灯我不敢再加速了,”德里克说,“但要是开灯他们就能看见我们朝哪边拐弯。”
等到我们终于冲到教堂周围的环线时,我们的领先距离还剩下一百码不到。德里克一个急刹车紧接着冲上了一条新路。
我大气也不敢喘地回头看去……什么也没有。“我想我们甩掉他们了。”我说。
几分钟以后我们驶离了这条穿越森林的主干道并开到了诺曼顿酒馆附近,这时我们都长出了一口气。
“来杯啤酒怎么样?”德里克笑道。
“老天,快别馋我了!”我满口答应。
在酒馆吧台前面我们为了这回千钧一发的逃生而干了一杯。我刚喝了一口啤酒还没咽下去,酒馆门口就传来一阵喧哗。门一下子就被推开了,一个人高马大的壮汉闯了进来——这是看守长卡瑞——后面还跟着两个跟班。他将酒馆内部环视了一圈,然后就看见了我们。
“臭小子在这儿呢!”他大吼一声几个人就一起扑了过来。
我们俩没有浪费时间来讨论自己是怎么露馅的。当时我们就跑了。
追车戏再次上演。不过这回我们打开了车灯,因此很快就甩掉了他们。
从那以后我们就不敢如此频繁地往森林里跑了。很快局势的发展就让这一做法成了不得不然的选择。军队驻扎进了森林并开始在那里屯集军械。很快这一地区就充满了上千名士兵。此外他们也征用了射击俱乐部的靶场,俱乐部在战争期间都处于关闭状态,以至于我们几乎无法搞到子弹。德里克加入了军队,不过他躲闪德国士兵的本事比躲闪猎场看守的本事要逊色一些,最终成了战俘。
之后不久我就结婚了。我这场恋爱谈得可圈可点,因为我基本只上夜班。而女方则为自己的父母上白班工作——她的父母是伍德豪斯地区最大一家报社的主事人——晚上则去本地的提弗里电影院工作。我们两个的结识说是奇迹也不算过分。
乔伊丝是个身材娇小的姑娘,一头黑发,脸颊红润。我认为她美得令人窒息,尽管我花了很久才采取确实行动。我以前从没和女孩子约会过,也不会哄女孩子开心。但是不知道怎么的我们在早上见面的时候就开始相互微笑了,她去送报纸而我则从矿上回家。
有一天早上她对我说:“祝我万事如意吧,今天是我的生日。”
“祝你万事如意。”我说。“还有你最好也祝我万事如意,今天也是我的生日!”
“我才不信呢!”她叫道。“你多大了?”
“正好二十岁。”
“你涮我呢!”她笑了出来。“我也是二十岁!”
想说服她很费劲,但是我们的确生在同一天。更重要地是这件事打破了我们之间的隔阂,很快我就把她约了出去。
1943年10月27日我们在曼斯菲尔德伍德豪斯的圣埃德蒙教堂成婚。就像绝大多数战争期间的婚礼一样,我们的婚礼规模很小,只请了关系最近的亲属。当时的时尚以及形势必要性都不容许大操大办,乔伊丝的父亲也是个很实际的人。十来位宾客被他请回店里一人吃了一个三明治,他们还没吃完店铺就又开门了,总共关门的时间只有一小时。
我们在斯卡巴勒度过了蜜月,回来以后又和我父母一起住了五个月。然后矿上以六先令一周的价钱租给我们一间小屋。我们有免费的煤可用,矿上的电价也很低,因此我们过得很舒适。时间匆匆过去。战争结束了,我也终于不用每天值夜班了,生活开始走上安宁的正轨。于是我又想起了我长久以来的理想——成为一名绞刑师。
一段时间以来我都没有为这一想法采取任何行动,而再次开始偷猎带来的刺激与兴奋也使我十分满足。我找了一个新搭档,这回情况和以前有了一些不同。我和德里克的胃口都不大,偶尔打一两只野鸡解解馋就够了。但是我的这位新搭档却把偷猎当成了买卖。他手里有好几位客户需要他供货。
洛菲在战争期间加入过SAS,参与过偷袭希腊的行动,他是一个无所畏惧的坏蛋。他曾经因为偷猎而被判有罪,不得持有火器,这也是他之所以需要我的原因。
战争结束后森林里到处都是猎物,要不是洛菲对于危险与刺激有着近乎自杀式的迷恋,偷猎活动原本可以十分简单。有一个典型例子可以很好地说明他有多疯狂。有一个下午我们在维尔贝克庄园干活,收获颇丰,打到了大约十只鸟。但是这样并不能使他满意。回来的路上我们从维尔贝克教堂正门驶过,我简直吓坏了,这家伙居然向里面的人挥手致意!
我很快就意识到不管你有多喜欢洛菲这样的家伙,都绝对不能信任他。就连他的客户都时常会着了他的道。有一回在圣诞节前不久,我们在克朗波庄园碰到一只受伤的天鹅。这只可怜的大鸟冲进了电线里面,很显然十分痛苦。
“我来给它一个痛快吧。”我对洛菲说,然后就把这只天鹅解决了。
他走过来仔细看了一下,然后就令我十分讶异地将死天鹅扔到了车上。
“你想什么呢?!”我脱口而出地问道。
他挤了挤眼,“不关你的事,反正你也不要。”
我肯定用不着一只死天鹅。当天下午我把他送回家之后就再没想过这件事。直到圣诞节过后好几周,我们两个去格莱普威尔的扬.维内什酒馆喝酒。酒馆老板是洛菲的客户之一。我们进门的时候他总是十分欢迎。
我一杯啤酒喝了一半的时候洛菲扭过头来对我咧嘴一笑,“你还记得那只天鹅吗?”
我点了点头。
“我跟没跟你说过我把它给卖了?”他问道,显然十分清楚自己从来都没说过。
“这你也能卖?”我叫道。“谁会要一只死天鹅?”
“卖了三十先令……我跟买家说这是家鹅。”他说道。
我当时就笑喷了。这家伙还真有一手。半天我才顺过气来问道:“谁这么傻缺?”
洛菲一边笑一边冲着吧台对面正在倒啤酒的老板点了点头。“就是他!”
几分钟之后老板过来和我们聊了一会天。洛菲绷着一张毫无表情的脸随便问道,“哦对了,我给你搞来的那只鹅味道怎么样?”
“倒是不错。”老板回答道。“就是有点鱼腥味。”
“鱼腥味!”洛菲一本正经地诧异道,“怎么搞的!”
“是有点怪。”老板承认道,“不过还算好吃。”
我死盯住自己的啤酒杯,拼尽全力屏住呼吸才憋着没笑出来。直到今天我都不清楚自己当时怎么就能板住面孔。总之我离开那家酒馆时的畅快心情实在难以形容。
不过到了后来,尽管洛菲疯狂依旧,偷猎活动所带来的兴奋还是逐渐消失了。于是我终于决定开始为了自己的理想而努力。
这时我的犯罪与死刑书籍收藏已经有了相当的规模。我经常去逛拍卖会并且把整卷的书连箱子一起抱回家。我还在购物杂志上打了广告,这使我联系上了布拉福德的某人,此人掌握着大量关于十九世纪晚期出身约克郡的行刑人詹姆斯.贝瑞的资料。我还买到了贝瑞的自传以及若干份连载过贝瑞生平的约克郡报纸。
贝瑞的故事令我打定了成为绞刑师的主意。倒不是说我想杀人,真正吸引我的是四处旅游、亲眼得见凶恶重犯与警界名人的工作便利。这份工作将会令我走进一直以来只能通过阅读来了解的世界。
决定成为绞刑师是一回事,但是正如我很快发现的那样,实际成为一名绞刑师并没有那么简单。首先,绞刑师的岗位空缺不会见报。日后我意识到这一行的求职竞争很激烈,一起特别残忍的谋杀每每会引来洪水一般的求职申请。我根本不知道要如何申请,因此就做了任何一位《世界新闻报》的忠实读者在遇到问题时都会做的事情——我给报纸的解疑专栏去了一封信。
我的信写得很短:“敬启:我想成为一名绞刑师。您能否告诉我如何进行求职申请?”
这时议会里正在进行一场关于死刑存废问题的周期性辩论。一周以后为我答疑的专栏作家也提到了这一点。“我们不清楚您为什么要申请此类工作——处刑人很快就将遭到淘汰。但是如果你依然打算申请,应当给监狱委员会写信,地址是霍斯法力屋,桑尼街,伦敦,SW1。”
我十分认真地考虑了好几天,考虑我成为绞刑师会对乔伊丝、我的朋友以及我本人带来怎样的影响。我想到了自己将要做什么以及那些将要被我卷进来的人们。我还想到了自己在矿上的生活,无休止的晨昏交替直至未来。最后我给监狱委员会去了信。
我的信写的很短,并不比我写给报纸的求助信长多少。
“敬启:
我希望申请助理处刑人的职位。我现年26岁,在诺丁汉郡的舍伍德煤矿担任电焊工。我对于犯罪以及罪犯研究很感兴趣,这也是我提出申请的原因。我自信能做好这份工作。我希望您能好好考虑一下我的申请。”
写信当天我就将这封信寄了出去——1947年1月23日——然后就开始等待。我以为这么重大的事情怎么说也得花上些时间,不过令我没想到地是一周之后我就在门口擦鞋垫上收到了一个褐色信封。回信来得这么快本应令我有些不安,但是我当时心气很高,根本没往这方面想。于是我小心地打开信封,一秒钟之后我的理想就粉碎了。
“敬启:
作为对您1月23日来信的回复,我代表监狱委员会通知您我们已经收到您的申请,但目前这一申请并没有加入行刑助理业已合格人员名单。您忠实的J.霍特警官。”
最伤人的一点在于这是一封打印的信件,上面留出了填写姓名与日期的空白。很明显申请成为绞刑师的人太多了,以至于有必要事先准备好回绝信。我把这封信收起来再也没想这件事,也再没有给委员会写信。矿上的日子一成不变地一天天过去,直到两年以后一个秋天的早晨。我正在矿上的场院里焊管子,这时我听到乔伊丝对我大喊。她站在木篱笆的另一边,手里挥舞着什么东西。我走过去,听她说道:“你得到监狱去一趟,下周你有面试。”
这封信几分钟以前刚刚送达。她看过之后就直接跑到了矿上。这次的信不是印刷的。信纸的抬头写着“HM林肯监狱”,内容是“你应于1948年10月8日星期五上午10:30来到本监狱进行查体并接受面试以确保你可以接受助理处刑人的岗位。如不能在规定时间参加请尽快回复以便进行其他安排。”落款是典狱长,E.R.巴顿.沃什准将。
我心理一阵轻松,把信封揣进怀里就接着焊起管子来。林肯监狱离这里大约40英里,我知道下周我一定会前往赴约面见巴顿.沃什准将。真正令我心烦的是乔伊丝会怎么说。她知道我申请过,但是肯定没想到接下来会出这种事。她在矿上什么话也没说,到了第二周周五早上我精心打扮的时候还是一言不发。我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一件灰色的细条纹西装,这是当年做裁缝的汤普森爷爷缝制的,不过依然是件好衣服——以及擦得最亮的皮鞋。实际上她也用不着告诉我她的想法,她一定是希望这一切都无果而终。
差一刻十点的时候我站在了林肯监狱的红砖墙外面。这是我亲眼见过的第一座监狱,实在令我印象深刻。监狱的正面就像一座中世纪城堡,大门两侧各有一座八角形塔楼,上面开着箭孔。我的左手边是一扇硕大的木门,上面还开着小门。我走上前去摔了几下铁制门环,门上拉开了一扇小窗,一张脸一闪而过,然后小床又砰地一下关上了。过了一会儿,里面传来了开锁的声音,然后小门就打开了,走出一位看守。“什么事?”
我紧张地拿出了那封信,他看过后说道,“进来。”
我刚进来身后的小门立刻又被人锁上了。现在我站在两扇门之间,身后是大门,前面几码是一扇铁门。看守把我领进了传达室,说了句“在这里等一下”。
传达室里有两位看守,正在整理登记卡。两个人都没有跟我说话,也没有特别注意到我的存在。我坐在一张木质长椅上四处打量。这里的墙壁原本应该是黄色的,但是现在已经陈旧不堪,布满尘土,几乎成了棕色。两名彼此低语的看守穿着并不算特别精神的黑色制服,腰间的银色长链上挂着钥匙。
我在传达室坐了十分钟左右,期间我不止一次在想自己究竟在干什么。但是我并没有改变心意,而且再怎么说也已经太晚了。一开始那名看守终于回到了传达室说:“典狱长要见你。这边走。”
出了传达室之后我们来到那扇铁门前面。铁门背后的另一位看守打开了另一扇小门,穿过这扇门我们就进入了监狱的主体部分。我们继续向前走的时候我听到那扇小门又在我背后锁上了。
我十分惊讶地发现监狱内部同样吸引人。我们向着高大的监牢主楼走了30码左右,道路两边是打理得十分精致的草坪与花坛,尽管时令不对依然色彩艳丽。随着与典狱长的面试越来越近我不由得紧张起来。身边的看守很明显没有和我说话的兴致,半天不开口。这一来我就更紧张了。他领我向上走了三四级台阶,来到一扇上锁的门前。“开门!”他大喊道。门对面传来一阵开锁发出的叮当乱响。我们串过门之后身后照例又是一阵锁门发出的叮当之声。我心里默默地数着,假如我要紧急脱身的话必须闯过三道门。
我们透过走廊时里面有个老犯人正跪在地上擦地手里拿着刷子,身边放着一桶水。看守直接就走了过去,我则小心地绕了一个圈子,以免踩到他已经擦过的部分。这一来我就落后了几步。那个老犯人不抬头地快速低语道:“跟跟烟吧,跟跟烟吧。”我吓了一跳。“跟跟(给根)烟吧,跟跟(给根)烟吧。”他更急切地说。这时我才听明白他想问我要根烟。于是我把手伸进口袋,从烟盒里抽出几根来随手掉在地上。烟卷掉进了水里,但是这个老家伙立刻快似闪电般地把它们捞出来藏到了身上。
我紧赶几步追上了带路的看守,此时他正在门道前瞪着我。我不知道他看没看见我对那位老犯人的慷慨捐赠,反正他什么话也没说。
我走进了一间面积颇大但是陈设简单至极的办公室。只有一张老旧的木桌子,两边各摆着一张椅子。室内气温很低,几乎令我有些哆嗦。此外屋子里还有一股监狱的气味。全国各地的监狱里都有这股食物、涂料以及出汗的身体混合而成的难言气味。这股味道在我的鼻腔里逗留了好几天。
过了一会儿典狱长走了进来。巴顿.沃什准将身材高大,超过六英尺,军人做派十足,尽管他穿的是西装。他面容坚毅严肃,坐到桌子对面之后也没什么变化。他没有和我握手,只是叫我坐下。面试就这样正式开始了。
最初几分钟情况很糟糕。准将态度冷淡逼人,居高临下。我觉得自己还带着矿工的气质,自信正在一点点流逝。
“你为什么想做这份工作?”他问道。
他从坐姿对面瞪过来,我则开始笨拙地念起了之前已经反复排练一周的回答。“我对犯罪与罪犯一直很有兴趣。我花了很多时间进行这方面的研究,我还有相当可观的犯罪书籍收藏。”
没有反应。
“我有信心做好这份工作。”我又十分蹩脚地补充了一句。
我还以为他会就我的藏书进一步询问下去,但是他跳过了那句话,问了几个关于我工作的问题。
“你有哪些兴趣爱好?”
“这个吗,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的主要爱好之一就是阅读犯罪书籍,在这方面我的藏书很多。全是纪实文学,没有小说。”
这回他终于咬钩了。“你的藏书都有哪些内容?”
“有法医方面的书。还有关于著名案件与罪犯的书。”
但是他又改变了方向。“你对体育感兴趣吗?”
“不太感兴趣。”
“不喜欢板球或者足球吗?”他追问道。
“不。”
我知道这场面试进行得一塌糊涂。他的脸上毫无表情,但是他正在打击我。我觉得自己肯定没戏了,不如破罐子破摔。于是我脱口而出:“我经常射击。”
“哦?在哪里?”
“我是曼斯菲尔德一家步枪俱乐部的成员,此外我也曾经在克朗波庄园与维尔贝克庄园打过不少野鸡。”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对一位典狱长说出这番话。
一开始他还没反应过来。“哦,你和公爵一起打猎吗?”
“不,我得等公爵上床睡觉后才去打猎。”
有这么一会儿,我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我看着面前这位不苟言笑的人,突然之间他的脸上爆发出一片笑意,他扭头笑骂道:
“大夫,快进来!这里有个偷猎贩子想当绞刑师!”
我这番老实交代彻底扭转了面试的气氛。医生进来了,很明显他之前一直站在门口偷听。他问了几个好玩的问题,很明显都与我的心理状况有关,他得确定我不是拿着典狱长找刺激的变态。然后他又对我进行了查体。
“你手巧吗?”典狱长问道。他有着十分浓重的上层阶级口音。
我心想为了能得到这份工作就算不巧也得巧。不过我的回答是:“是的,我很手巧,这也是工作要求。”
接下来典狱长又随便问了几个别的问题。他最后的一番话我一直牢记在心。“假如你得到了这份工作,你就将成为法律的仆人,执行法律的裁决。你在行刑过程中决不能掺杂任何感情因素。”接着他告诉我假如我的申请得到通过,监狱委员会会及时与我联系。说完他按了一下桌子上的铃,叫进一名看守,面试就此结束。我对他说再见时他的表情已经不再如此紧绷了。他甚至还对我挤了挤眼。
没过多久我又站在了监狱大门外,重新回到了无拘无束的花花世界。我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打道回府。乔伊丝在家里一直等着我,急着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说:“我很可能要成为一名绞刑师了。”
我永远忘不了她的第一反映。“老天,我妈得说些什么呀!”
这个问题的答案还得过上一段时间才会出现。总之六周后我得知自己通过了面试。另一个牛皮纸信封寄到了我家,抬头写的是本顿维尔监狱。
“你已受选参与助理行刑人培训课程,请尽快回复你是否准备参加该课程。”
我写了回信,表示自己一定参加。
1948年12月6日星期一,下午两点刚刚过去几分钟。距离我的二十八岁生日还有三周。此时的我正在本顿维尔监狱(Pentonville)典狱长办公室里保持着立正姿势。我的身边站着另外三位立志成为绞刑师的人:乔治.迪金森,一位年轻的数学家,在曼城拥有一座颇具规模的化工公司;威廉.波拉德,一位三十六岁的伦敦人,为伍尔维奇阿森纳足球队工作;还有哈利.艾伦,一位来自伯明翰的冰激凌推销员。哈利是我们当中最年长的一位,已经奔四十了。很快我们就会成为好朋友。
典狱长坐在一张大办公桌后面,身旁簇拥着看守与其他监狱工作人员。随便扫一眼就会发现他的办公环境并没有林肯郡监狱的同行那样简朴。这间办公室要大得多,也要干净与暖和的多。他简单和我们交代了一下接下来一周培训的情况,告诉我们周五将会有笔试与操作测评。然后他向我们介绍了休斯先生,一位安静的年长看守,他将负责我们的培训。
最后他说道,“还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们注意一下。根据惯例……”
他停了一停,微笑了一下。
“根据惯例,处理此类事务一定要注意保密。时机成熟时你们都要签署官方保密条例。出于实际考虑,最好你们现在就把自己置于协议效力之下。”
他面色严肃地看了我们一会儿。“我想不用我再强调了,如果你们当中任何人以书面或口头方式将本周我们提供的培训内容泄露出去,官方的态度是不会太客气的。”
这一威胁令我们全都肃然起敬,有人低声说:“是的,长官。”
“很好。”他微笑道。“还有问题吗?”
“我有,长官。”我举手说道。“哈利.艾伦与我还没有找到住处。我们想问一下能不能住在监狱里。”
典狱长向一位高阶看守半扭过头去,笑道:“我们这里住房倒是不少,可惜里面恐怕都有人。”
这个笑话把所有人都逗笑了。有一名看守说,“他们可以去米字旗俱乐部看看。”
“行,待会儿你给他们详细说一下。”典狱长答道。这暗示我们的会面已经结束了。
休斯先生领我们穿过监狱,来到监狱一翼入口的地面一层。一名看守打开门上的锁,我们跟着休斯先生鱼贯而入,身后传来砰地关门声以及钥匙在锁眼里转动的咯吱声。里面是一件挺宽敞的牢房,第一眼看去除了尺寸以外平凡无奇。窗户下面摆着一张床,还有一张桌子与几把椅子。唯一令我感到奇怪的地方是窗户,上面不用说自然安装着铁条,但是内侧还缠着铁丝网。
“大家都坐吧。”休斯先生说道。
因为椅子不够用,我和哈利只得坐在床边上。休斯先生接着说,“本周这里就是你们的教室……这里是死囚牢。”
我想我们全都打了个激灵。这和我的想象一点也不一样。这里看上去太普通了。
集体无语一分钟后我们开始重新审视这个房间。哈利说,“我没想到这里会是这个样子。”
“你以为这里什么样——地窖吗?”休斯笑道。
他冲着我左手边一扇紧闭的门点了点头,“门后面是厕所,再往那边是另一间死囚牢。我们现在过不去,因为门锁上了,但是两间死囚牢的布置是一样的。”
我的右手边是一对明黄色的门扇。休走过去推开门,我们跟在他身后,走过一条只有几步宽的狭窄走廊。穿过另一对明黄色门扇之后他说:“这里就是我们吊人的地方。”
一共只走了十步就从死囚的床边来到了行刑室!我实在吃惊不小。
绞刑间的尺寸与死囚牢完全一致,大约有两间普通牢房合在一起那么大。屋顶中央有一根粗大的房梁,此时上面还没有挂上绞索。活门杠杆看上去就像铁道旁的信号灯箱,硕大的活板门占据了大部分地面面积。它们的尺寸远超我的想象,十分有气势。
很明显,绞刑间里最不缺的就是气氛。我们所有人都受到了这一点的影响。
我回头看着门后的死囚牢……实在是太惊人了。我基本上把所有与绞刑有关的书全都看过了,本以为自己应该算是消息灵通,但是这回我着实十分意外。“我还以为咱们这里有行刑棚呢。”我对休斯先生说。
“行刑棚已经不用好几年了。”他回复道。“不过大多数报纸根本不知道这一点。绞刑间现在是各地监狱的标准配备,只要原来时间的一点点就能完事。”
说着他走向绞刑间的一角,表示提问时间暂告一段落,我们应当继续参观了。他在墙边掀起一扇小活板门,露出一行台阶通向绞刑间下面的坠落室。他在前面领路并打开了灯,我们看见我们并没有走进一个坑,而是一间与绞刑间差不多大的房间。
现在活板门正位于我们的头顶,尽管我们并没有看到操作机械。这个房间两边的墙壁上装着四个巨大的钢制弹簧。休斯先生解释道,“活板门摔下来的时候要靠它们顶着,免得砸在墙上再弹回来打在人身上——我们可不想让那家伙摇来荡去的,是吧。”
这个笑话带有一股早已说过八百遍的气质。但是它依然为我们勾勒了一幅栩栩如生的景象,也引发了一阵十分虚弱的微笑。
坠落室里有两扇门,一扇开在监狱外墙上。日后我得知这扇门的用意是将死尸直接拉出监狱掩埋。休斯领我们通过了另一扇门,走进一间十分奇怪的房间。房间中央摆放着一张铺着铅板的大号桌子,桌子四周是一圈沟槽。墙壁上有水槽与龙头,还摆着一个橱柜。
“这里是验尸间。”休斯说道。“行刑之后验尸官还要最后对他们检查一下。”
我觉得这件房间寒气入骨,而且我不得不承认,由于附近没有厕所——死囚牢里的厕所平时都是锁上的——验尸间的水槽不得不承担了一部分恐怕会令验尸官们大惊失色的功能。
返回死囚牢之后休斯为我们上了第一课。
“绞刑高效而清洁,而且尤其重要的是极其、极其迅速。正如你们所见,死囚从死囚牢到绞架之间的必需移动距离很短,一旦活板门开启犯人落下,他在一瞬间就会因为颈部折断而死。”
他笑了笑。“如果你们当中有人了解一点解剖知识,绞索会分开第二与第三节颈椎骨。死亡速度之快对于死囚与必须在场的观刑者来说都是一件好事。此外这也意味着就绞刑师而言一切都必须一次到位,没有犯错的空间——记住这一点。”
我知道自己一定能记住。
休斯对我们的认真态度很满意。他接着说,“行刑前一天下午,行刑人要对绞架进行测试。行刑当天他们要在指定时间进入死囚牢,将死囚的胳膊束缚在背后并将他领进绞刑间。首席绞刑师在前,助理在后。如果发生意外周围会有人协助的。”
谁也没说话。
“你们身为助理绞刑师的责任就是束缚住死囚的脚踝并及时离开活板门。首席绞刑师会完成剩余的工作。假如他完事时你们还在磨蹭,首席绞刑师就会拍拍你的肩膀,你就别再搞三搞四了——要么后撤要么掉下去——要是脖子上没有绞索拽着,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非得把腿摔断不可。”
他毫无笑意地咧了咧嘴。“要是你们不出错的话,就还能站在绞刑间里,不过那家伙就不会了——他会挂在绞索末端,脖子将会折断。”
休斯脸上的微笑这回彻底消失了。“绝对不能出错。一切都不能有闪失。只有天知道死囚会做出什么事来,也只有天知道捅了娄子的家伙会有什么下场。第一次就要做到完美——记住这一点。”
他环视房间一圈,确定我们全都领会了他的意思。我们满面严肃的沉默想必令他很满意,因为随后他就宣布下课了。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我们走出监狱大门,再次置身于冬日下午清新而冰冷的空气当中。我们在门前分手,波拉德回家了,迪金森投奔亲戚去了,哈利和我则开始寻找我们的过夜地点。
米字旗俱乐部是一家面向执法人员的旅馆。房间设施十分简陋,单人床很干净,就是尺寸比监狱里还小。不过这里的价钱还算公道,每周不包餐十五个先令。这里的晚上没什么消遣,于是哈利和我放下行李之后就出去逛马路,想找点热闹。我们很快就在海德公园附近一家安静的小酒馆里落座下来。
“我希望能见到阿尔伯特.皮埃尔珀恩特。”哈利说道。
“我也是。”我同意道。“不过我觉得他那样的人不会花上一整周的时间和我们在一起。很可能本周他还有别的安排呢!”
“我想我们早晚会见到他的——假如我们考试能通过的话。”哈利笑道。
“假如能通过的话。不过能来这里我就很高兴了。”
“你申请了几次?”他问道。
“一次。怎么了?你申请过几次?”
“十八次。”他笑嘻嘻地回答道。
“十八次!”我惊叫了一声。“你申请了十八次!你都不知道放弃两个字怎么写吗?”
“前两三次倒是的确想到过要放弃,但是后来写信就成习惯了。我总指望下次申请能赶上合适的时候。”
这下我对哈利有了肃然起敬的全新认识。
第二天我们回到行刑室,发现屋子里多了几件摆设:两只黑色的木头箱子,箱盖上画着硕大的白色箭头。一个箱子的尺寸是2英尺乘3英尺,另一个小一点。两个箱子都用十分结实的挂锁锁着。休斯先打开了小箱子,里面是几根长短不一的铁链与一套滑轮。
另一个箱子里的东西看上去要有趣的多。里面有绞索、亚麻头套和几根束带,还有几件我不知道用途的东西:一截铜丝,一个线轴,还有粉笔。
休斯把所有东西都摆在了地板上。我们很快就发现所有物品都是两件一对。休斯告诉我们一般来说这些设备都保存在伦敦的万兹沃斯监狱(Wandsworth Prison),一旦其他地区的监狱收容了即将行刑的犯人,这两个箱子就要通过普通客运火车发送过去,箱子的钥匙则通过挂号信邮寄到典狱长手里。
绞索让我有些看不明白:一根很干净——完全的洁白色,另一根则是肮脏的棕色。我问休斯是怎么回事,他拿起那根脏绞索递给我,随口答道:“这根是用过的。政府舍不得每吊死一个人就换一根绳子。”
我看着这根绞索,心里寻思着它究竟吊死过几个人。我脸上的神情逗乐了休斯。“有些绞索会重复使用好几遍——和新绞索相比它们的弹性没这么大。最好的绞索是用意大利麻纺成的。”他一边说一边把我手里的绞索接过来。“绞索的两头各有一个铜眼,一头固定在从横梁上垂下的铁链上,绞环由绞索穿过另一头的铜眼而形成,我们不打绞首结。”
他把绞索举起来让我们看清,并继续道:“注意绞索末端最后几英尺——形成绞环的那部分——裹着一层皮革。这是为了最大程度减轻绞索对死囚颈部的伤害。”他独有的幽默感逗得他自己一脸坏笑。“没有这层皮革,死囚的脖子会被磨掉一圈肉皮,但是裹上皮革以后基本留不下什么痕迹。”
把绞索挂到绞刑架上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休斯从小箱子里拿出一截铁链,然后顺着梯子够到了横梁。横梁顶上是一对金属支架,中间穿过了一根销子。休将销子抽出一截,穿过铁链的一环,又插了回去。等他完事时,铁链就从横梁上垂了下来。他在梯子上向下爬了几格,将绞索与铁链末端钩连在了一起。绞索另一头有若干英尺耷拉在地面上,他十分小心地收起多余的长度并盘成若干圈,又用箱子里的线把盘好的绳圈拴在一起。这一来绞环正好位于头部的高度。
“绞环的高度一定要与死囚头部高度保持一致,以便把头套进去。每一秒都十分宝贵,决不能浪费。”
他拿着绞环继续说道,“死囚掉下去的时候,会绷断固定线。”说着他使劲一拽,嘣地一声线就断了,原本盘成圈的绞索撒了一地。
“为什么不直接把绞索固定在横梁上呢?”休斯再次收拾起地上的绞索时我问道。
“折断死囚脖子所需的下落距离主要取决于死囚本人的体重。”休斯回答道。“好比说一个十五石(1石=14英磅=6.356千克 ——译注)的家伙所需的下落距离就不必像十石的那样长。因此你要根据每个人的实际情况调整设置。你可以通过调整铁链来增加或缩短下落距离。”
再次将绞索挂好后,休斯叫威廉.波拉德出列来演示绞环的用法。“双手插兜,威廉。”他说着就把波拉德推到了活板门正中,紧接着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从自己口袋里扯出一个头罩,一把套在波拉德头上,几乎同时他拿着绞环随手一抖,绞环就勒住了波拉德的脖子。
我们全都忍不住大笑起来,头罩底下的波拉德发出了一连串咒骂声,不过被头罩捂住了。
“没事的威廉,冷静一点。”休斯鼓励道。“你们其他人也都别笑了,待会儿每人都得来一遍。”
“铜眼一定要位于死囚下巴左侧。”他一边拿波拉德做示范一边接着说。“绞环一定要收紧,但也不能紧到勒死他的地步。绞索上有一个橡胶环,当你把绞环调整好之后就把橡胶环拉下来将其固定住。”
“好了威廉,你可以出来了。”他说着拍了拍波拉德的肩膀。这位伦敦人立刻拽松了脖子上的绞环并扯掉了头罩。他的尊容一露出来我们又是一阵哄堂大笑。“老天爷!你提前跟我说一声好不好?”他深吸了一口气。“绞索倒是不算吓人,不过那个口袋真快把我吓死了——这个倒霉玩意儿是干什么使的?”
“就传统而言,这是为了给死囚保留一点体面。如今这东西的用处在我看来是为了不让死囚看到最后几秒钟发生了什么。”休斯解释道。“如果死囚看见首席行刑官前去扳动杠杆,很可能会吓昏过去或者试图从活板门上跳开,两者都会影响已经调整好的绞环位置。”
当天上午剩下的时间里我们开始学习使用束带固定胳膊与腿的技巧。休斯强调道,束带应当足够紧,令死囚无法自由活动,但同时又应当足够松,以免把他勒疼并使他恐慌。胳膊在手腕处束紧,双腿则在脚踝处束紧。
当天上午剩下的两个小时以及接下来的三天半时间里我们一直在练习。我们拿彼此练习,拿椅子腿练习,一有时间我们就练习。休斯总在一旁督促我们。“你们一定要快!你们一定要快!再加快速度!再麻利一点!干的还行——再来一遍!”
听起来使用束带十分简单,但是即便是在我们能遇到的最为配合的死囚身上——也就是我们彼此——第一个上午我们的表现依然很差。
我们和看守一起吃饭。为我们上菜的都是犯人。他们谁也不跟我们讲话,气氛的压抑与饭菜的简陋相得益彰。我很高兴能回到死囚牢。当天下午又发生了几件奇怪的事。
一开始我们继续练了一会儿束带的使用,然后休斯叫我们过一遍行刑程序的一部分。在行刑室里他给了哈利一盘卷尺,让他量出活板门的中心点来。我为哈利按着卷尺的一头,他开始测量起来。活板门的宽度是7英尺6英寸,哈利在3英尺9英寸处做了记号。休斯弯下腰在活板门的木板上用粉笔画了一个T字母。然后他指着字母说,“绞索正对着活板门的中心,死囚也必须正好站在中心点上。这一点你们不能猜——一定要测量准确。死囚只要偏离中心点一两个英寸,掉下去之后就会像钟摆一样摇来荡去。让他站在粉笔记号上,这样他就能老老实实地笔直掉下去。”
回到死囚牢,休斯开始给我们下命令。“乔治,你是死囚。希德是首席,威廉是助手,哈利来当牧师。”
于是我们各就各位。波拉德和我背靠屋门站好,迪金森背对我们坐在桌旁,充当牧师的哈利则坐在他的对面。“好了。”休斯一声令下我们就行动起来。咧嘴笑着的哈利正在一本正经地为死囚“祈祷”。我们走到迪金森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站起身来,我们立刻为他扎上了束带。我头前带路进入行刑室,然后(完全由于运气)将迪金森正好停在粉笔记号上。接着我多少有点手忙脚乱地掏出头罩套住他的头,绞环很容易就跟着套了上去。此时扎腿部束带的波拉德则有些不太顺利。
“拍他肩膀!”休斯大吼一声。我俯身过去拍了他一下。“离开活板门!”休斯接着尖叫道。
波拉德往后一闪身,同时我也一步跳开碰到了黑色的杠杆。之前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此时却什么也没发生,几乎令人出乎意料。
“差一点就出事!”休斯对波拉德说道。“你们两个家伙刚才差点就跟着死囚一块儿掉下去了!一定要快!”
我们又来了第二遍,这回的死囚是我。迪金森与哈利是绞刑师,波拉德轮空。刚才的练习之后我们决定放弃牧师这一角色。
还是刚才那套程序,但是感觉完全不一样了。这次轮到我接受绞刑。第一次总是特别吓人。有人拍了一下你的肩膀……你站起身来,他们把你的双手别到背后……双手被扎上了束带但你却什么也做不了,完全无能为力……他们把你转了过来,对面屋子里有一个为你准备的绞环,而你正在走过去……越来越近……你进入了行刑室,绞刑师停住了你,你站在活板门上……一下子暗了下来……头罩已经套上了……什么也看不见……有什么东西扎紧了你的双腿……绞环勒住了脖子……下巴下面有东西……呼吸困难……一阵乱响……
“别动那根该死的杠杆!”
感觉过了好久绞环才松开,他们把头罩取了下来。
这段经历简直能把人吓死。不过话说回来,我们毕竟身处本顿维尔监狱中的行刑室,无数囚犯曾在这里接受绞刑,而我们也在竭力追求真实效果。要不是杠杆上已经安装了两个安全装置,那它真有可能一推就动,活板门也会随即打开。
练习,练习,接着练习。“哈利当首席,希德当助手,威廉当死囚。”
情况还是一样。“加速!你们还能更快!再来一次!别怕弄乱他的头发!赶紧把头罩套上!该后撤就赶紧后撤!你们一定要快!照这个速度死囚非得老死在你们手上不可!”
不过最后我们终于熟练起来。随着下午的天色逐渐暗淡下来,我们的速度也开始越来越快。与此同时,竞争的种子也已经种下了。我们都想比其他人更快,能从之前的最好成绩中再减去几秒钟令我们感到十分满足。
当天晚上我和哈利又找了一家酒馆,在安静的角落里讨论我们目前的进度。我们邀请过那两人一起过来,但他们说自己还有事。哈利觉得他们有点看不起人。我认为迪金森的确有些势利眼,但是我们对波拉德可能有些不厚道,因为他今天过得很不顺,这对他的信心无疑造成了很大打击。
“老天,休斯第一次吼他从活板门上跳开的时候连我都吓了一跳——我还只是牧师呢。”哈利咧嘴笑道。
第三天。
模拟行刑与束带练习很快就开始了。但是在一次练习中——死囚是我——休斯突然大吼一声:“你不想过去!”
这道命令下达时两位行刑人刚好走到我背后。我立刻躲闪起来,但他们离我太近了,很轻松地就把我的胳膊拧到了背后。无论我怎样挣扎,一旦束带扎在手腕上我就什么也做不了了。他们就这样把我反剪双手押进了行刑室。
几次练习之后又出了大乱子。这回哈利是死囚。迪金森是首席,波拉德是助手。这回绞刑师刚刚迈步走向死囚的背后,抵抗的命令就下来了。接下来的情况令我目瞪口呆。哈利纵身一跃就跳到了桌子对面,一落地就拧过身来,脸上的笑容如同要吃人一般。两位绞刑师都吓了一跳,被他的举止唬住了。
“杵在那儿干嘛?抓住他个孙子!”休斯咆哮道。
两人立即投入行动。迪金森把身体探过桌子伸手去抓,但是哈利后退一步就脱离了险境。两位绞刑师重振旗鼓,发动钳状攻势,从桌子两边包抄过来。哈利脸上的笑意依旧,他后撤的速度与那两个人前进的速度一样快。两位绞刑师快步冲上前去,但是哈利一把拽过来一张椅子挡住了前进中的迪金森,他挡住了横飞过来的家具,但是不得不向左趔趄了两步来重新获得平衡。这时哈利终于出了大错,他在后退时被床头绊倒了,摔进了一大堆床单里面。波拉德立刻飞扑上去——但是他手里没有束带。迪金森也赶来加入战团。床上立刻就热闹起来,胳膊、大腿与脑袋交错纠结在一起。
我已经笑得全身发软了,这时休斯突然转过头来对我说:“你是监狱看守——快过去帮忙!”
我一边强行憋着笑一边投入了战斗,但是很显然这回的绞刑根本无法执行——至少一时半会儿是没指望了。此时波拉德与迪金森已经把哈利压在了下面,他的双手夹在双腿之间,至少在我看来那是他的手,不过也有可能是别人的。三个人翻来覆去地打滚,把整张床都占满了。我抓起掉在地上的束带,在一旁摆好姿势,只要哈利的手再次暴露出来就扎上去。这时休斯一声令下结束了这场闹剧。
在接下来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的十分钟休息时间里有几件事已经十分明显了。其一,从波拉德与迪金森冲着哈利杀气腾腾的面容,可以肯定之前我们之间就一直不热乎的关系已经进一步急转直下。其次,从哈利的满面笑容看来,他一定认为自己露了一手,好好地教训了一下那两个他心目中的势利眼。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在于,在真正执行绞刑的时候,只要把腕部束带扎好,死囚进行抵抗的机会就可以忽略不计了。但是万一他在扎束带之前就来硬的,那多大的乱子都能闹出来。
我觉得哈利做得有些过分了。但是很明显休斯对刚才的一幕十分欣赏。我总觉得这个老家伙在想哈利下反抗命令时很清楚接下来会出什么事。
晚餐之后我们第一次见到了绞架的运作。这次的死囚是一个3英尺高的帆布沙袋,顶上还缝着个皮球当脑袋,重量大约在60至70英磅之间。休斯解释说这一般是用来测试绞架的工具。
他把沙袋放在活板门中心粉笔标记上,在皮球与沙袋连接处裹了一条毛巾,使其粗细更接近人的脖子,然后就把绞环套了上去。他叫我们远离活板门,然后走到杠杆一边,先拿掉了顶住安全插销的开口栓,接着又抽走了安全插销。
他最后又把一切都看了一边,然后说道:“接下来你们就看好吧。”
他一推杠杆,整块地板似乎都塌陷了下去。活板门撞击坑壁的巨响一定响彻整座监狱。沙袋一闪就消失在了眼前,如同一个被判死刑的侏儒,笔直地下坠6英尺,接着就死死地停住不动了。
我的耳朵总轰鸣声中逐渐恢复过来,只能听到一阵非常不自然的寂静。从活板门边缘向下看去,沙袋就挂在我们脚下6英尺处,皮球稍微有点歪。绞索与沙袋都一动不动,丝毫没有摇晃的迹象。并不需要多少想象力就能意识到假如绞索那头挂着的不是沙袋而是人,那家伙现在已经完蛋了。
休斯冲着沙袋点了点头。“在真实行刑过程中,这家伙要在绞索上挂1个小时才能下来,期间我们则去吃早饭。不过这回我们可以先放它一马。”
借助横梁铁链上的滑轮组,我们用了几分钟的时间把沙袋拉了上来并将活板门复位。活板门刚刚恢复原位,杠杆刚刚重置,休斯就十分小心地把安全插销又插了回去并再次顶上了开口栓。
星期四,培训的最后一天。
上午休斯将他最后的专业知识传授给了我们:如何计算干净快速致死所必须的下落距离。他解释道有一张下落距离表,但是只有绞刑师本人才能领到,就算是他也没有。因此我们必须自己算。粗略公式是1000除以以英磅计的体重,得出的结果就是以英尺英寸计的下落距离。比方说,一个140英磅重的人需要下落7英尺1又3/4英寸。
算好了下落距离之后,安装设备就很容易了。首先从绞索铜眼中心起量出13英寸并用粉笔做记号——这是绞环所需的标准长度。下落距离从粉笔记号处开始量起,因此还要在绞索上再量出7英尺1又3/4英寸并做第二个记号。如果死囚身高5英尺6英寸,那就要调整铁链使第二个记号位于这个高度。然后将绞索盘成环并系好,绞环就正好位于头部的高度,可以很轻松地套到头上。
我们花了好几个小时来计算不同体重死囚所需的不同下落距离。数学是我在学校里的强项,因此对我并不成问题。对于数学家迪金森来说更是小菜一碟。不过波拉德与亨利似乎有点吃力。休斯偶尔还会叫我们按照他给出的特定距离来安装设备。
当天下午,随着时间飞逝,我们把所有技巧都拿出来练习。我们计算了下落距离,安装了绞索,使用了束带并将彼此领到了活板门上。我们逐渐对自己做的事情产生了自信,于是开始甩开老师自己动手。休斯站在一边充当观察员。随着下午即将结束,我很肯定我们已经掌握了绞刑师所需的技巧。至于我们究竟能不能当成绞刑师则取决于我们在典狱长面前的表现。
当天晚上我和哈利好好乐了一番。这是我们两个相处的最后一夜,谁知道日后我们能不能见面呢?我们出去吃了一顿鱼和薯条,和糟糕的监狱伙食相比这实在太好吃了。我很难想起自己哪顿饭曾吃得如此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