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Syd Dernley:一位绞刑师的自白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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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五,无辜者(1)

      对于任何一个拥有死刑的法治国家来说,最糟糕的噩梦就是错杀无辜。许多人都认为1950年3月皮埃尔珀恩特与我在本顿维尔监狱绞死25岁的卡车司机提摩西.约翰.艾文斯使得这个噩梦成为了现实。可以肯定的是,事后关于此案的确出现了许多相当有力的疑点,足以为死去的艾文斯赢得一张赦免令,他也就成了英国有史以来唯一一位在死后获得赦免的死囚。

      当艾文斯于1949年11月的一天下午走进威尔士的默塞尔泰德菲尔警察局声称自己要投案自首时,谁也想不到接下来会发生怎样离奇的事件。艾文斯出生在威尔士,但是从11岁那年就搬到了伦敦生活。他娶了一位21岁的伦敦姑娘白瑞尔,与他们14个月大的女儿一起生活在瑞灵顿宫10号一座公寓的二层楼上。

      他对一位警探说道:“我将我的妻子抛尸了。我把她扔进了下水道。我现在晚上睡不着。我一定要坦白。”

      接下来的几天里这位卡车司机就他妻子的最终遭遇提供了了好几段相互不一致的供述。他在威尔士警察局里讲了一个十分引人入胜的故事,说他的妻子之所以丧命是因为流产未遂。他声称自己在伊布维奇与科尔切斯特之间路旁一家咖啡馆里遇到一位陌生人,此人交给他一瓶液体,说喝下去之后可以打胎。艾文斯告诉警察自己对此并不高兴,但是他的妻子在他大衣口袋里找烟抽时把瓶子翻了出来。

      第二天晚上艾文斯回到家里,发现他的妻子已经卧床身亡。艾文斯称他花了半夜时间考虑自己应当做什么,最后决定抛尸。当天凌晨他把妻子的尸体搬下楼,趁下水道周围没人掀开盖子把她头冲下塞了进去。然后他辞去工作,卖掉家具,离开伦敦返回威尔士,投靠了自己的婶母,在她家住了两个星期。

      当地警方将艾文斯关了起来,接着一通电话打到了伦敦警察局。当天晚上一队警察就来到了瑞灵顿宫,并且很快就发现艾文斯在撒谎。一共3名警察一起出力才挪开了那个下水道井盖,而身材瘦弱的艾文斯却说自己一个人就把井盖掀开了。井盖下面也是空的,并没有死尸。

      于是警察们返回了警察局。这场徒劳搜索的结果传回了默塞尔泰德菲尔。晚上9点艾文斯再次遭到提审。警方告诉他下水道里没有尸体。一开始他还嘴硬了几分钟,但是突然就改变了说辞,讲述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

      这一回他声称他在瑞灵顿宫10号公寓一层的邻居雷格.克里斯蒂自告奋勇愿意帮她妻子堕胎。此人声称自己在战时接受过相关培训,可以毫无后患地解决这个问题。艾文斯称自己很不情愿,但是妻子十分坚持并自行作出了安排。周二下午他下班回家后克里斯蒂在他家等着他。“有坏消息,”他说。“出问题了。”

      白瑞尔的尸体躺在床上,盖着鸭绒被。掀开被子以后可以看到她的口鼻与两腿之间都曾流过血。克里斯蒂称她的胃部发生了“脓血性中毒”,当天下午三四点钟就去世了。

      克里斯蒂将艾文斯带到厨房里,然后消失了15分钟左右。回来时他说自己已经将尸体转移到了一楼的空房间里,当天晚上他就出去抛尸。艾文斯称他当场提出抗议,但是克里斯蒂说自己只能这么做,不然就要把警察招来了。

      之后克里斯蒂又把艾文斯的女儿洁萝汀送到东阿克顿一户夫妇家收养,并建议他辞去工作离开伦敦。

      当天凌晨1点,当地警方向诺丁山警察局通报了这个新故事。警察们走访了艾文斯的母亲,艾格尼丝.普罗博特夫人,她就住在离瑞灵顿宫不远的地方。她证实了一件事:白瑞尔.艾文斯以及她的孩子都失踪了。

      第二天天刚亮,另一队警察就返回了瑞灵顿宫10号搜查艾文斯的房间。他们什么也没找到。但是伦敦警方已经决定派两名探长将艾文斯押送回伦敦。第三天更多的警察来到这里,这回他们决心就算把房子拆了也要找到线索。随着搜索的进行,一名警官打开了一间旧洗衣房的屋门,发现里面堆满了木柴与刚刚从公寓里拆下来的木地板。他挪开几块木板后发现了一个用绿色桌布包裹、用旧绳子扎紧的大包袱, 塞在水槽的下面。包袱里面是白瑞尔.艾文斯的尸体。过了一会儿警察又找到了一个小包袱,里面是洁萝汀.艾文斯的尸体。两人都是勒毙而死。勒死婴儿的凶器是一条领带,它紧紧缠住了死者的脖子,以至于不得不动用剪刀才把它取下来。

      此时艾文斯已经被押送回了伦敦,还不知道他妻女的尸体已经被警方发现的消息。在诺丁山警察局一名叫做钱宁斯的警长向他通告了这个消息:白瑞尔与洁萝汀都已被勒死了。他还补充道,“我有理由相信你要对他们的死亡负责。”

      如果艾文斯的确是无辜的,那接下来的情节就可以算是神展开了。他很干脆地回答道:“是的”。没过多久他就全都招了。

      “她不停地借债,我再也受不了了。于是我用一截绳索勒死了她并且在当晚把她转移到了一楼的空房间里。我等到一楼的克里斯蒂上床睡觉之后趁着半夜将她搬进了洗衣房。这是11月8号星期二的事情。星期四晚上我下班回来后在卧室里用领带勒死了我的女儿,并且也在当天晚上等到克里斯蒂上床之后把她带到了洗衣房。”

      这番供述基本上就等于签署了他自己的死亡判决。说完之后他告诉警方,“能够全说出来真是轻松了不少,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艾文斯以谋杀妻子与女儿两项罪名遭到指控,尽管根据当时惯例当老贝利法院开庭时他只面临一项死刑判决。公诉方决定选择婴儿洁萝汀的遇害来下手。但是这个已经招供过三回的家伙却当庭辩称无罪,并再次拾起了自己的第二套供述:凶手是克里斯蒂。

      雷纳德.克里斯蒂是一位有些谢顶的会计,他也是本案的证人。他否认了艾文斯的所有陈述:他从未建议艾文斯夫人堕胎,他从未说过自己在战时受过训练,他根本不知道白瑞尔.艾文斯与洁萝汀.艾文斯的死亡,他自然也从未将白瑞尔的尸体搬进一楼的空房间。

      艾文斯在交叉质证之下崩溃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骗子,对警察撒了谎。他说自己这么做是因为害怕刑讯。此外他也说不出克里斯蒂有什么理由要勒死他的妻子。

      陪审团的动作很快,只用了35分钟就得出了结论。8周之后的3月10日,皮埃尔珀恩特与我来到本顿维尔监狱对他执行了绞刑。这位年轻的杀人犯随后被埋葬进了一座没有墓碑的监狱坟墓,本案似乎就此了结,绝大多数人很快就忘记了提摩西.约翰.艾文斯这个名字。

      • 家园 无辜者(2)

        就这样又过了3年,又是3月里的某一天。瑞灵顿宫10号公寓的新房客布莱斯福德.布朗搬进了不久前雷纳德.克里斯蒂刚刚腾出来的房间。到处检查的他在厨房煤橱的门上发现了一个用纸糊住的窟窿,于是就捅破这层纸向里看去,当他终于适应橱子里的昏暗光线后才意识到自己正在盯着一条人腿。

        接下来的发现足以把人吓死,瑞灵顿宫10号里面居然塞满了死尸。壁橱里面发现了3具勒毙女尸。克里斯蒂的妻子艾丝尔埋在客厅地板下面。警方还在花园里挖出了另外两具女尸。在艾文斯案件的报道中被人称作“完全无辜”的克里斯蒂却原来是一位连环杀手,多年以来一直在谋杀妇女。而且从艾文斯一案的角度来看,最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实是他的手法是勒毙受害人并用毯子包裹死尸——正如同白瑞尔.艾文斯与洁萝汀.艾文斯一样。

        调查显示至少在过去10年里克里斯蒂都一直在杀人。花园里的两具骨骸生前分别是露丝.福斯特与莫瑞儿.爱迪,两人都是在战争期间遇害的。他的谋杀生涯以一场杀戮狂欢而告终:1952年12月他谋杀了自己的妻子,次年1月他谋杀了两名女仆,尼塔.纳尔逊与凯瑟琳.马隆尼,几周之后又谋杀了一位海克特瑞娜.马可里南。这个畜生对所有受害人都进行了临死前或死后性侵犯,唯独他的妻子除外。

        问题在于1949年的时候他有没有放纵过自己的嗜血欲望呢?如果白瑞尔.艾文斯与洁萝汀.艾文斯也死在他的手里,那我们就绞死了一名无辜者。克里斯蒂第一次出庭之后,内政大臣签发了一道掘尸令,下令将白瑞尔.艾文斯与洁萝汀.艾文斯的遗体从1949年下葬的肯星顿区公墓挖出来。5月的一个清晨,母女二人的合葬棺木在三名内政部病理学家的监督下重见天日。棺木随即被送到了当地太平间,医生们面临着二次尸检的棘手任务。并不特别令人感到意外地是,这次尸检并没能为瑞灵顿宫案件提供多少新线索。

        另一方面,克里斯蒂则提供了新的信息。他向自己的律师承认自己勒死了白瑞尔.艾文斯。他说他当时说服提摩西.艾文斯相信她用煤气自杀而死,然后故意吓唬这位卡车司机相信自己会成为嫌疑犯,因为最近夫妻二人经常争吵。

        在审判当中,克里斯蒂声称自己对所有那些杀戮行为都只有十分模糊的记忆,自然也无法抵赖。奇怪地是他一口咬定自己从未铁石心肠地勒死女婴洁萝汀。而这正是提摩西.艾文斯遭受绞刑的罪名之一。

        令人震惊地是人们居然相信了这个连环杀手的说法。检察长莱诺.希尔德爵士负责本案的公诉工作。他在自己向陪审团进行的最后发言当中甚至就这个问题为克里斯蒂进行了辩护。“艾文斯因为谋杀自己的孩子而遭到定罪与处决。这一点没有任何问题。任何人都没有任何理由考虑克里斯蒂杀害那个孩子的可能性。克里斯蒂的罪行已经够多了,没有必要把这一条也算在他头上。”

        检察长可能相信,没有理由认为一个已经承认犯下七条人命的罪犯可能还谋杀过一名婴儿,但是其他人都没有他这么有把握。克里斯蒂在6月25日周四被判处死刑。判决之后大量质疑声音——此前一直因为克里斯蒂案在审理当中而受到压制——如同洪水一般泛滥开来。不到二十四小时就传来了要对艾文斯案进行公开调查的呼声。内政大臣麦克斯韦尔.费弗在下院遭到了连珠炮般的轰炸。终于在7月6日,也就是克里斯蒂执行绞刑之前9天,麦克斯韦尔爵士命令朴特茅斯刑事法庭法官约翰.斯考特.汉德森对艾文斯案件进行调查。

        斯考特.汉德森在两天之后开始了他的工作。但是和绝大多数其他人一样此时他还不清楚案件发生了怎样令人震惊的新发展。被关押在本顿维尔监狱当初关押艾文斯的同一间死囚牢里的克里斯蒂现在不但否认自己谋杀了洁萝汀,而且连谋杀白瑞尔的供述也推翻了。他在受审时以精神失常作为辩护理由。现在他声称自己在出庭之前与律师见面时犯了糊涂,以为多承认几起谋杀案没有坏处。

        汉德森和他的调查团队在本顿维尔监狱讯问了克里斯蒂,这个杀人犯说话含含糊糊,似乎完全生活在他自己的迷梦中。他依然否认自己谋杀过婴儿,但是说到白瑞尔的死,他居然说自己什么都记不起来,就像其他任何人一样希望得知真相。

        7月14日,也就是克里斯蒂行刑前一天,汉德森提交了自己的调查报告。首先,艾文斯案件与审判当中有着压倒性的证据证明其有罪。其次,无需怀疑艾文斯要对白瑞尔与洁萝汀的死亡负责。最后,克里斯蒂一开始就杀害白瑞尔所作出的供述不但不可信而且完全就是假的。汉德森认为克里斯蒂当初的如意算盘是通过承认杀死白瑞尔来装疯。汉德森声称在他看来艾文斯一案中并无任何司法失当之处。

        这份报告一出炉下院就炸了锅。许多人都完全不相信报告内容。关于偏见、歧视、暗箱操作与掩盖证据等等的言论全都冒了出来。在下院有人提出就这个问题进行紧急辩论,当这一要求遭到拒绝后,反对党成员提交了一份动议,要求否定报告内容并成立专门的高级别委员会。

        随着克里斯蒂最终行刑时刻即将到来,有许多人都决心推迟行刑。有一位下院成员在同事的鼓动下要求趁着克里斯蒂永远闭嘴之前再次讨论一下这份报告。正当威斯敏斯特那边战得如火如荼之际,皮埃尔珀恩特和他的助手正在监狱里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准备工作,很可惜这次没轮到我。

        艾文斯案件最关键人证的嘴巴只花了几秒钟就在第二天上午9点永远闭上了。皮埃尔珀恩特告诉我那家伙的配合程度简直令人感到可怜。

        但是克里斯蒂的受刑并不是这次事件的了结。艾文斯案件并没有就此偃旗息鼓。随着时间的推移,各种书籍文章,下院质询与要求重新进行调查的呼声一直层出不穷。保守党政府一直坚决拒绝重启案件调查。但是到了1964年,托利党长达十三年的执政期终于告一段落,哈洛德.威尔逊率领工党赢得了大选。第二年,在全党压力之下新任内政大臣弗兰克.索斯基斯爵士宣布进行新一轮调查,这次调查将独立公开进行,以期一劳永逸地平息所有争议。领导这次调查的是时年五十二岁的高等法院法官贾斯廷斯.巴拉宾。

        巴拉宾调查一共进行了三十二天,传唤证人七十九名,最终报告于1966年10月出版并立即引起了轰动。巴拉宾的结论是艾文斯的确杀了人,但是最后导致他遭受绞刑的罪名很可能的确有问题。

        巴拉宾声称他不相信艾文斯杀死了婴儿洁罗汀,而这正是他最后的罪名。他认为艾文斯的确杀死了自己的妻子,而这桩罪行又被克里斯蒂承认了下来。法官认为艾文斯和他的妻子一连好几个月都在发生冲突,艾文斯脾气很大,经常打老婆。事发时他很可能也在冲他妻子动手。之后克里斯蒂意识到了白瑞尔的死亡并且可能向艾文斯提供了帮助,因为他不希望警察找上门来,他在花园里为受害人挖的坟墓都太浅了。

        巴拉宾认为两起谋杀是由于不同原因而分别发生的,白瑞尔因为艾文斯的愤怒而死,洁罗汀的死则是因为她成了碍事了累赘。他不相信艾文斯杀了自己的孩子,他认为更可能是克里斯蒂下的手。这种冷血谋杀更符合他的做派。

        不过最终法官也承认,现在已经无法毫不存疑地对艾文斯在两起谋杀案中有罪与否做出任何结论了。

        两周后消息传来,女王在内政大臣的建议下对提摩西.艾文斯进行了死后特赦。内政大臣对欢呼的下院议员们说:“无论如何我都不认为应当继续维持对艾文斯的定罪。我相信,本案可谓空前绝后。”

        就是这样。提摩西.艾文斯成了英国历史上第一位死后获得特赦的死囚。我们这回——正式地——绞死了一名无辜者。

        那么艾文斯真是无辜的吗?没有人向皮埃尔珀恩特或者我问过这个问题,这大概也并不奇怪。绞刑师的证词在法官、律师以及议会成员那里并没有多少分量。但是假如某人死到临头还不肯说实话,那他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假如噩梦成为现实,假如某人为了自己未曾犯过的罪行而送命,那他一定会开口辩白的,他一定会用最后一口气来发出尖叫,表白自己的无辜……。

        • 家园 无辜者(3)

          提摩西.艾文斯的处刑于1950年3月10日周四清晨进行。我对这次处刑的印象十分清晰,因为这是我第一次与业内大师阿尔伯特.皮埃尔珀恩特合作。

          我在处刑前一天来到伦敦,差二十分钟到下午四点的时候赶到本顿维尔监狱,正好赶上皮埃尔珀恩特进门。监狱方面为他安排的欢迎仪式简直令人不敢置信。似乎所有人都认识他,所有人都管他喊“阿尔伯特”。我根本记不清那天下午我们经过各位看守与监狱工作人员身边时我一共听到了多少次“下午好阿尔伯特”。而他的脾气那天下午也格外和蔼,对每一个打招呼的人点头并报以微笑。

          我们第一次看到提摩西.约翰.艾文斯时,皮埃尔珀恩特的身上看不出一丁点紧张的迹象。他透过窥视孔向死囚牢里面看了很长时,满意之后站到一边向我点头示意,让我也过来看看。我大概瞥了一眼,不过我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看到了什么。两位魁梧的看守坐在牢房里当值,相比之下瘦弱的艾文斯显得更加矮小了。他的体格非常非常瘦,而且满脸不堪重负的神情。看上去就好像中学生的肩膀上顶着个老头的脑袋。

          接着我们来到行刑室,皮埃尔珀恩特微笑道:“待会儿他就要出去放风,然后我们就可以开始干活了。”

          “他看上去很瘦弱嘛。”我壮着胆子说了一句。

          皮埃尔珀恩特看了看他正在研究的那张纸。“是啊,他的下落距离可得长一些。”他简明扼要地说道。“我估计8英尺应该够了。”

          实际上这绝对不是估计的结果。8英尺不多不少正是他决定绞死艾文斯所需的下坠长度,说实话这个高度的确不短。

          15分钟后我们开始测试绞架,绞架运作情况良好,沙袋顺利地挂在了绞索末端。 于是我们决定去喝杯茶。皮埃尔珀恩特绝对不是一般人,我从未在任何其他绞刑师身上见过能与他相提并论的职业作风与果断气质,所有参与行刑过程的工作人员都会受到他的感染并更加自信,自然也包括我在内。那天晚上我丝毫没有像达勒姆监狱行刑前夜时那样感到不安,尽管我很清楚这一回监狱方面对我的工作会观察得更为仔细,因为这次只来了我们两个人。

          皮埃尔珀恩特当天状态极佳,把我与陪同看守逗得前仰后合。我在几周之前从拍卖会上买到了一箱子书,其中有一套三卷关于酒精饮料经营的丛书。我觉得他可能会感兴趣。

          “你想买吗?”我问道。“内容全都是关于啤酒保存的。”

          “三本书的内容就讲啤酒保存是吧,”他笑道。“算了吧——要是有三本书能讲讲怎么把这玩意儿卖出去我倒想看看。”

          我们都笑了。

          “说到啤酒……”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们的陪同看守一眼。

          他心领神会地出去了,很快带着四瓶啤酒又回到屋里,我们两个各自有两瓶啤酒的定额。接下来皮埃尔珀恩特与我好好地打了几圈多米诺牌,最后他以五对三取胜。不过我们并不赌钱。英国任何地点的晚间社交活动也无非如此,只不过我们这里环境肃杀一点,啤酒不能敞开喝,而且提摩西.约翰.艾文斯距离我们只有几步之遥,今晚他的牢房里灯光将彻夜不熄,这是他的最后一夜。

          • 家园 无辜者(4)

            第二天早上7点工作人员叫醒了我们,洗漱修面之后我们前往行刑室去调试刑具。经过一个晚上的拉伸之后绞索伸长了大约半英寸。因此所有的测量工作都要重新进行一遍,铁链也要调整,以确保死囚的实际下落距离与此前一天绞刑师确定的结果相一致。

            此时的皮埃尔珀恩特已经绞死过好几百人了。当天他一开始并没有显露出行刑前夕特有的紧张情绪。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阴森森的果断气质。但是尽管他掩饰得很好,但就算使他也无法完全对压力免疫,很快他就以最意想不到的形式向我爆发了出来。当是我们马上就要完成刑具的重新安装,他拿着圈起来的绞索好让我用细线固定。皮埃尔珀恩特希望固定线能打成某种特定的绳结,而我的十个指头则有点不听使唤。“老天在上你倒是赶紧系啊!”他突然就爆发了。万幸的是我的第二次尝试取得了成功,这件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我们很悠闲地吃过了早饭,谁也没说话,然后就开始为行刑做准备。皮埃尔珀恩特认真地将亚麻头罩折叠好并放入胸前的口袋里,接着又调整了几下才满意。他最后检查了一遍手臂束带,然后折成S形放进外套口袋里。我看着他的动作,等待着即将开始的行刑,心里也是越来越紧张。

            该干的事情都已经干完了,我们就这样干坐着,倾听着监狱里的寂静。这时皮埃尔珀恩特做了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他把手伸进随身携带的皮包里,掏出来一盒雪茄烟。我和陪同看守都难以置信地瞪着他。只见他仔细地挑出一根雪茄,点燃之后抽了大约1分钟,然后工作人员就来叫我们了。于是他把这根正在燃烧的雪茄搭在烟灰缸上,然后就走出了房门。

            我们来到死囚牢门前时距离预定行刑时间还有不到1分钟。看上去这样做卡得有点紧,但其实这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做法。这意味着死囚牢门口不会围着一群人,发出可能吓着死囚的噪音。这还意味着我们暴露在那种极端高压气氛之下的时间可以尽可能缩短。

            信号发出后,一名早已站在死囚牢门口待命的狱警悄然无声地将钥匙插进了润滑良好的门锁看守推开屋门并站到了一旁。我跟在皮埃尔珀恩特身后一步走进死囚牢,然后和他并肩站在一起。艾文斯背对我们坐在桌前,当时他恰好朝右肩方向扭头看了我们一眼。他直视着我的眼睛,眼神里充满恐惧。他的神情如此绝望,以至于我犹豫了几分之一秒。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一个真正魂不附体的人。然后就在我们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他彻底垮了下来。他的神情从恐惧变成了万念俱灰,什么指望都没了。

            皮埃尔珀恩特靠近了他,我也强迫自己动了起来。有那么一秒钟,艾文斯就那么呆呆地坐在那里不动弹,根本没有起立的意思。他倒不是在反抗,只是吓傻了而已。我们站到他身边之后他才慢慢站了起来。我们绑住了他的手臂,他始终一言不发,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事后看来这的确不同寻常。一名狱警示意他跟着皮埃尔珀恩特,然后我们就走进了行刑室。

            艾文斯站到活板门上之后我立刻弯腰俯身,十分顺利地扎上了腿部束带,然后立刻撤到了一边。我刚退下去皮埃尔珀恩特就扳动了杠杆。地板似乎骤然消失,一个瘦小的人形掉落了下去。我听见了脖子折断的清脆声音。那声音不大,但是听得很清楚。这是我唯一一次听到这个声音,平时活板门的轰鸣会把所有其他声音全部掩盖住。就是这么一声脆响——提摩西.约翰.艾文斯就死了。

            医生进行了检查,我们也返回了自己的房间。回房间之后皮埃尔珀恩特从烟灰缸上拿起了那根雪茄,深吸一口,然后缓缓吐出一股青烟。这支雪茄还在燃烧!

            这一手着实把我镇住了。日后我多次见到他这么做,借此炫耀自己的镇定与速度,尽管艾文斯这次我们的速度并不算快。这次我们一共用了15秒,对于单人处刑来说已经算是相当长了,至少以皮埃尔珀恩特本人的标准衡量是这样。这一回什么问题也没有发生,就是艾文斯由于恐惧而行动迟缓。皮埃尔珀恩特对此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专心享用那根行刑前就点燃的雪茄。

            那以后我再没有想起艾文斯的事情,直到三年后克里斯蒂的故事登上报纸头版,瑞灵顿宫10号的恐怖内幕得到彻底揭露为止。第一批关于此案的报道令我全身发凉。两位杀手绝对不可能住在同一座房子里……这意味着我们绞死了一名无辜者!

            我为此担心了好几天。而且说句实在话,我担心的不是艾文斯,而是自己与皮埃尔珀恩特。我担心记者会随时找上门来,担心报道中随时有可能谈到误杀无辜的绞刑师。不过我等了好几天,一个记者也没来,这让我多少轻松了一点。在克里斯蒂正式被捕一周后,我给皮埃尔珀恩特去了一个电话。

            闲聊了几分钟之后我问道:“艾文斯那个事会怎么样?”

            皮埃尔珀恩特十分干脆地回答道:“现在替他操心已经太晚了。我们已经什么也做不了了——你说是不是?”

            “你说的有理,”我承认道。“但我还是有点担心。”

            “没必要。他们不能把你怎么样。”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不耐烦的情绪,我猜他在酒吧里没少受记者的骚扰。于是我放下了这件事,再也没和他谈起过。

            我一直跟进着艾文斯一案的进展,对于巴拉宾做出的最终结论感到欣慰:尽管指控艾文斯谋杀自己的女儿可能是冤案,但他很可能的确杀死了自己的妻子。我个人认为这两个人都参与了谋杀。毫无疑问,克里斯蒂肯定有份,根据艾文斯在处刑前的表现我认为他也难逃干系。有人说他不算聪明,而且我们进入死囚牢时把他吓坏了。但是我无法相信一个真正无辜的人面对绞架会闭嘴不喊冤。而艾文斯从始至终都保持了沉默。

            不过我也承认这件事永远不可能有确凿的定论了。谁知道那天早晨艾文斯原以为会发生什么呢?难道他真的以为会有人问他有没有临终遗言吗?如果他一直在给自己壮胆,希望在活板门上发表最后的演说,那么在他生命的最后几秒钟,当他被套上头罩、脑袋穿过绞环之后,一定会意识到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 家园 四,上阵(1)

      转过年来一切都开始快速推进。1月18日我收到监狱委员会来信通知我以成功入选。随信还附有一份协议需要我在见证下签字。协议上全是些法律用语,但是中心思想很简单:一定要保密。我不能向任何未获得授权的他人透露关于行刑的任何信息。我不能写书或为报纸杂志撰稿。我不能参与讲课、展示、展览或电影拍摄。

      我在当地警督的监督下签署了协议,协议违约金为50英镑。

      一个月后我接到通知,自己已经正式成为了一名绞刑师,至少我的名字已经加入了有资格担任助理绞刑师人员的名单。这封来信通知我,助理绞刑师由典狱长在需要行刑时现行雇佣,届时我将会得到消息。信中还提出警告:“没有必要向任何一位警长或副警长写信询问处刑工作事宜,此类主动申请行为可能导致你的名字从名单中移除。”

      这封信的结尾是另一条要我闭嘴的警告。“监狱委员会希望强调你就自身正式职责保持完全缄默的重要性。”

      很明显,监狱委员会对于手底下处刑人的理解能力评价不高。此外他们也很小气。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当时我受邀参观詹姆斯.法瑞尔的处刑。请柬写得很明白,由于这次不需要我参与任何步骤,我将得不到任何报酬。他们的态度令我很恼火。我或许的确不需要参与行刑,但是我在行刑前一天下午就得赶过去,这一来就得损失两天的工资。我决心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文森格林监狱的行刑令我大开眼界。皮埃尔珀恩特与柯克简直太神了。在行刑前安装绞架时两人都沉默不语,似乎不必开口就能理解对方的意图。

      接到观刑邀请后我就一直以兴奋与紧张兼而有之的心情期待着行刑前的监狱之夜。我十分期待能与著名绞刑师皮埃尔珀恩特共同度过这个夜晚。但是在我的想象中,行刑前的监狱气氛一定压抑、凄惨而高度紧张。

      尽管听上去不可思议,但那天晚上我们都玩得很尽兴。在行刑室以外,皮埃尔珀恩特与柯克十分放松,似乎无论是明早的工作还是身边的人群都不能打扰他们的雅兴。这两个人都是酒馆老板,皮埃尔珀恩特的酒馆名叫“资助穷困打拼者”,位于曼城的霍林伍德,科特的“黑马”酒馆则位于彼得伯勒的埃尔顿。两人都很有酒馆老板的好客作风。柯克为人外向,之前干过许多工作,包括警察与精神病院看守,他什么话题都能聊。我们两个很快就熟络起来,他叫我“小子”,这也成了此后他对我的称呼。

      相比之下皮埃尔珀恩特一开始则略微显得有些内向,但是他也同样很好相处。有一次我看到《世界新闻报》将他称作“快乐的绞刑师”。这无疑是对于那天晚上的他的最恰当评价。他总是操着一口兰开斯特郡口音与柯克一唱一和地讲述各种故事与段子,蓝眼睛一眨一眨的。我完全被此情此景感染了,只想坐在一旁听他们说话。

      柯克的肚子里装满了似乎永远倒不完的各种荤素段子,他是聚会的活力之源。但是皮埃尔珀恩特是首席行刑官,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彰显自己的权威,他一开口说话,所有人都会闭嘴倾听。

      奇怪地是,有两件事情他们谁都不提。一件事他们明天早上的工作,另一件是几百码外的死囚牢里那个还有不到12个钟头好活的家伙。

      最后,趁着一阵谈话刚刚平息下去的工夫,我含含糊糊地碰了一下这个主题。“监狱里挺安静嘛。是不是?”

      “因为他们都清楚明天早上要干什么。”皮埃尔珀恩特有力地回答道。他扫了我一眼,我就乖乖地把这个话题放了下来。

      之后不久,随着配发给我们每人的两品脱啤酒纷纷见底,谈话也终于接近了尾声。皮埃尔珀恩特说他要上床睡觉了。这也是给我们所有人发出了就寝的信号。此时是晚上10点——那个死囚只剩下11个钟头好活了。

      第二天早上,詹姆斯.法瑞尔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了代价。这个惊恐万分的年轻人最终送命的速度简直快得令人无法想象。无需多言,那个眼睛一眨一眨的阿尔伯特.皮埃尔珀恩特与满肚子笑话的哈利.柯克已经消失了。当天早上陪伴我们的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严肃、冰冷、高效得近乎无情。昨天晚上在我们睡觉时,绞刑师已经取代了酒馆老板。

      • 家园 上阵(2)

        几天过去之后,这段回忆给人的感觉简直就像做梦一样。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真的亲眼目睹了一场绞刑。接下来得知的情况进一步彰显了这种非现实感:下次当局再联系我就不会光叫我以受训人员身份进行观摩了。下一封信将会通知我担任绞刑师助手。

        但是在工资问题上,问题就要实际得多了。由于上次的伯明翰无报酬之行,我损失了两天工资。我向皮埃尔珀恩特提到了自己没拿到工资的问题,但他一点也不同情我。“这很正常,我当年也一样。”

        谨慎原则告诫我把这件事放下……但是想把一位诺丁汉煤矿工人与他的报酬分开可没那么容易!我酝酿了好几天,最后还是给监狱委员会去了一封信。我知道这样做有风险,但是我又想去他的吧,想要钱就得争取。直到今天我都不清楚我这封信有没有打动他们,又或者只是把他们惹烦了。总之几天后我获得通知,他们经过重新考虑决定向我发放三个几尼的行刑助手费。

        这是好消息。不过接下来的坏消息则显示了监狱委员会对待绞刑师的另一个不甚厚道的方面。我意识到很快我就要面临请假离开煤矿的问题。至今为止,我为了参加面试、受训与观摩一直提前向矿上请假。但是煤矿经理乔克.瑞德不会长时间容忍这种行为。在我看来解决这一问题的最有效方式就是让监狱委员会代我向矿上联系并说明情况。我在要求报酬的信件中也提出了这一建议。

        他们的回复既简慢又冷淡。“委员会无意就你为参与行刑而缺勤的问题联系你的雇主,在此谨指出在得到通知后进行适当安排以便参与行刑是你个人的责任。在目前情况下有必要就行刑助理必须对其职责保持缄默的原则对你进行提醒。”

        这番话真是千金难买!他们告诉我必须自己想办法说服老板允许我隔三差五地一走两三天,而且我还不能告诉他我要去干什么。乔克.瑞德一定会很不高兴的。我决定这件事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政府方面对待绞刑师的态度可谓十分矛盾。但是我很快就发现对于一般老百姓来说,绞刑师是真正的明星。皮埃尔珀恩特的名声在英国早已家喻户晓,自从纳粹战犯处刑之后,他的大名甚至传到了欧洲。皮埃尔珀恩特的酒馆是全英国最出名的一座,柯克有一次告诉我上千名观光客曾经把酒馆包围得水泄不通。只是为了看一眼正牌的绞刑师。

        我也很想参观一下“打拼者”酒馆。说句老实话,我还存了要与首席行刑官搞好关系的想法,我觉得这对我肯定没坏处。当时铁路公司每周六会开通一趟观光专列,从曼斯菲尔德出发,前往曼城贝乐坞公园的游乐场与动物园。因此在法瑞尔处刑几个月之后,我乘上了这趟五先令一张票的专列。我只想拜访一下皮埃尔珀恩特的酒馆,但是我提前几天给他打电话说我要去贝乐坞公园玩,可能会顺路到他的酒馆喝两杯。他的语气听上去很友好,也很高兴与我通话。他说:“有空的话尽管过来。”

        观光火车在周六中午到达了贝乐坞。我先在公园里玩了几个小时,然后搭乘公交车进入了曼城市区,找到了皮埃尔珀恩特的酒馆。

        打拼者酒馆距离市中心大约五英里,位于通向欧德汉姆的霍林伍德区曼彻斯特路303号。这里很久以前一定是一个独立的乡镇,后来被曼城市区扩张吞并了。坐在有轨电车上向两边看去,维多利亚风格的红砖建筑望不到头,无尽的联排房屋,低矮而昏暗,狭小的正门直接通到人行道上。卵石铺地的小巷两边也挤满了类似的房屋。车长告诉我霍林伍德已经到了的时候,周围的景观依旧没有多大变化。有轨电车轰隆轰隆地开走了,我站在马路一侧,对面就是打拼者酒馆,全英格兰最著名的酒馆。这是整个街区最高大的建筑,不过建筑材料和周围较为低矮的民宅与店铺一样都是红砖。酒馆名字刻在房檐下面的石板上。看上去并不特别显眼。

        我过马路时,能听到透过酒馆大门传来的喧哗声。尽管现在只是晚上七点,酒馆里面却早已十分热闹了。我走进酒吧间,好巧不巧地正好碰上了皮埃尔珀恩特。他正坐在吧台后面与几位密友聊天。自从上次行刑之后,再见到他总感觉有点怪。

        谁也没有注意到我进入酒吧间,这时皮埃尔珀恩特抬起头来看到了我。“嗨,希德——你来了。”他微笑着说道,向我投以友好的眼神。

        酒馆里的人们左顾右盼,想看清楚谁有这么大面子能让皮埃尔珀恩特亲自打招呼。我面前的五六个人让开了一条通向吧台的路,皮埃尔珀恩特对离他最近的一个人说道:“这位是希德.登利——我的新任助手。”

        这句话就如同有魔力一般,为我带来了热情的欢迎与一个十分愉快的夜晚。

        • 家园 上阵(3)

          吧台后面有三个人:皮埃尔珀恩特,他的妻子安妮与一名女招待。他们都十分忙碌,我只能抽空与他零零碎碎地说上几句闲话。

          我很快就发现酒馆里的酒客分两种。一种是观光型,他们根本对啤酒不感兴趣,来这里就是为了亲眼看看著名的绞刑师皮埃尔珀恩特。另一种是本地常客,对他们来说皮埃尔珀恩特是他们的酒馆老板,而且他们都管他叫阿尔伯特以示亲切。

          在关乎职业责任的问题上,皮埃尔珀恩特就连他最亲密的朋友也不信任。他第一次抛下我招呼其他客人之前就告诫我说:“什么都别说,希德。”他说这句话时伴随着一阵大笑,但是笑声背后隐隐能令人感到另一位皮埃尔珀恩特的存在。其他人也大笑起来——但他们的笑声在我听来也不太单纯。“你做助手的时间很长吗?”有人问道。

          我刚进门时皮埃尔珀恩特首先与之交谈的那位仁兄插进来替我解了围,我猜他是皮埃尔珀恩特的朋友。“哎,别说这个了。别让这小子在他老板那里惹上麻烦。”

          他的打断令我松了一口气,心想我要是真的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我在这一行还没干几天的话,他们一定会非常失望的。

          我拿着一杯啤酒与我的新朋友一起坐了下来,这里的气氛着实很下酒。观光客们来来往往,有些人点上一杯酒后就坐到一旁端详皮埃尔珀恩特,彼此小声窃窃私语。还有人要求与他握手——而他也总是友好地来者不拒。甚至还有两位年轻姑娘一起走进酒馆,拿出一本签名簿递过吧台。“我们能请您签名吗?皮埃尔珀恩特先生?”

          “当然可以亲爱的。”他满面微笑地回答道。她们看上去因为没有遭到拒绝而松了一口气,高兴地带着绞刑师的签名离开了。

          那天晚上我也遭遇了职业生涯中众多行贿尝试中的第一回——行贿者是皮埃尔珀恩特的一位朋友。他是个身材高大的胖子,有这么一会儿就只有我们两个在聊天。

          “我真的很想参观行刑。”这是他的开场白。

          我猜也是。我心里这么想,但是什么也没说。

          “你能安排一下吗?你能劝劝阿尔伯特允许我跟着看看吗?”

          我震惊得已经无语了。

          “你看,”他十分坚决地说,“我给你二十镑,只要你能说服他带我一起去。”

          提醒一句,绞刑师助手的工资是每次行刑三个几尼——他刚刚提出了高出六倍的报价,在矿上我得干两个礼拜才能挣到这笔钱。

          很明显这家伙根本不知道行刑场面究竟是怎样的。他一定以为绞刑架周围会围着一大堆人,多他一个也看不出来。

          “二十镑呀。”他恳切地重复了一遍。

          当时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死囚牢里的场景:典狱长、副警长、监狱工程师……还有眼前这个胖子,他正蜷缩在墙角,拼命压抑着自己的存在感。这场面实在太可乐了,我忍不住笑出了声。他的脸色随之一沉。

          “不好意思,我很抱歉。不过就算我愿意这种事也办不到。”

          他看上去很受打击。“算了,我也就是问问。”

          我礼貌地报以微笑,而他则很快消失在了酒馆的另一边。

          已经是晚上9点了。酒馆里人头攒动,皮埃尔珀恩特忙得脚不沾地。我趁他转过来的时候说:“我得回家了。不介意我请你喝一杯吧。”

          “算了。”皮埃尔珀恩特微笑道。“你看这里。”他向吧台后面点了点头,我凑过来一看,十六杯啤酒整齐地排成了一排。

          “每人都想请我喝一杯。”他解释道。

          这些啤酒都是观光客买的。这样他们回家以后就可以向朋友们夸口说自己请绞刑师喝过酒。皮埃尔珀恩特说一声“干杯”,抿上一小口,然后就把酒杯收到了吧台后面。

          “这些酒要怎么处理?”我问道。

          “卖了啊,那还用说。”皮埃尔珀恩特一阵大笑。

          “你要这么说那我就不请你喝酒了。晚安,阿尔伯特。”

          “晚安,希德。下次见。”

          坐在返回曼城的有轨电车上,我一直在想下次还得等多久。

          • 家园 上阵(4)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又去了几次贝乐坞公园以便顺道拜访打拼者酒馆。但是夏天就这样过去了,监狱委员会一直没有联系我。我关注着报纸上每一起谋杀案报道,心想这回能不能轮到我,但是毫无消息。我开始担心他们是不是因为我胆敢开口要钱而把我冷藏起来了。

            9月23日星期五,等待终于结束了。当时我刚下夜班,正要上床睡觉,邮递员就把通知信送来了。我赶紧拆开了信封。

            “我目前正在看管一名死囚,监狱委员会推荐你担任绞刑师助手一职。”

            “随信附有行为规范两份,任何担任绞刑师助手一职的个人都必须完全遵守。如果你愿意担任这一职务,请将其中一份行为规范签字后寄回信封上的地址。此事请抓紧完成。”

            “目前行刑日期已初步确定为10月11日,但如果该妇女获得免死……”

            我的心跳忽地停了一下——如果该妇女获得免死!

            我赶紧察看信封上的地址,这封信来自霍洛威。老天,他们真打算叫我绞死一名妇女!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张薄纸。我该怎么办?

            这封信的落款是E.希金斯警长,信里没有提到那名妇女的身份,但我十分清楚……她名叫玛格丽特.拉芙伦.威廉姆斯,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子,她在结婚三个月后捅死了自己的丈夫并登上了头版。

            老贝利法院审理的这起案件情节着实十分狗血。这位现年21岁的皇家陆军妇女队成员当初在奥地利的克拉根福特市初次见到了她的丈夫,某中队军士长蒙太古.威廉姆斯,当时两人都驻扎在那里。尽管当时她只有14岁,却已经将威廉姆斯迷得神魂颠倒。不过他不知道这位玛格丽特是个女同。她拒绝了威廉姆斯无数次的求婚,但是某天晚上她喝醉之后终于还是在他的求婚攻势面前失守了。酒醒之后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严重的错误,但是由于担心自己的再度拒绝会招致嘲笑并妨害他的事业,以及希望能借助婚姻压制自己的女同倾向,她最终还是决定走一步看一步。这一来威廉姆斯就当真倒了血霉。她不爱他,也拒绝和他上床。这个心力交瘁的家伙同意了这两个条件,于是在上述秘密条件下一场十分诡异的婚礼就在苏格兰的托匹陈举行了。

            这场婚姻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在一个风雨交加、酩酊大醉的周末,她接连捅了他两刀,其中一刀正捅在心口上。她声称是对方动手在先,扇她耳光并动手打她。

            现在我受到邀请去参与执行她的绞刑。

            我站在原地把手里的信件重新读了一遍……一名妇女!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绞死一名妇女。在培训期间我们口中的死囚一直都是个男人,我也想当然地这么认为。一次休息期间有人问过休斯这个问题。他本人也从没见过妇女接受绞刑,他说程序与手法都一样,但是压力很可能会更大,因为人们会希望针对妇女的行刑能够更加流畅干净。这是我们唯一一次谈到这个问题。

            我对于接下来的可能性感到很不舒服。但我依然回信表示愿意接受这份工作。8天之后,霍洛威又来了一封信,通知我玛格丽特小姐获得了免死。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像这样年轻漂亮的姑娘如果真要接受绞刑,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令我们格外难做。日后我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用不着担心。皮埃尔珀恩特告诉我他也收到了邀请,但是他甚至根本没有费心安排出门的事宜,在他看来这次行刑从一开始就没戏。

            没等多久第二封邀请信就到了,距离第一封只过了四周。这回的来信人是达勒姆监狱的典狱长,处刑对象是个人渣。他是南谢尔德的一位船坞工人,因为他老婆拒绝在半夜下床去看护啼哭不止的婴儿而把她掐死了。在我看来这起案件一清二白,因此毫不犹豫地应承了下来。谁成想这家伙居然也获得了免死!

            我开始担心自己究竟能不能开张。此外距离培训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我对于自己当真要参与行刑时的表现也心里没底。我给皮埃尔珀恩特去了一封信,他倒是对我信心十足。“最近一两次工作你的运气的确不大好,不过这一行就这样。你很快就会转运的。”

            • 家园 上阵(5)

              他的看法是正确的。就在他写回信的那个周末,将要使我“转运”的事件就已经在两个相距仅仅15英里的北部煤矿乡镇发生了。第一起谋杀发生在周六晚上,一名矿工杀死了一位海员的妻子,两人之前经常一起喝酒。死者遗体被抛弃在了空地上,她鼻青脸肿,衣服被扯掉了,遭受了性侵害,最后被自己的围巾勒死。警察称她的死状就如同被野兽袭击了一样。矿工的解释是当他提出要上床时死者问他要钱。

              就在第二天周日警察正忙着审问这家伙的时候,第二起谋杀的消息也泄露了出来。另一位年轻矿工杀死了一名与他青梅竹马的姑娘。这是一起激情杀人:他爱死者,但死者却更喜欢他的朋友。他开枪射杀了死者,随后自杀未遂并被送进医院,医生对他进行了护理以便令他尽快康复并接受绞刑。

              两人在同一次大审过程中受审,有关方面决定这两人也应当一起受刑。达勒姆监狱很少遇到这种事。监狱委员会邀请我负责青梅竹马案的行刑。我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下来,同时立刻给皮埃尔珀恩特去信,通知他我终于要开张了,并且询问他是否成为本案的首席。几天之后他的回信到了,内容令我略微有些不安。他说他要去德国处理一批纳粹战犯。“达勒姆那边有史蒂夫.瓦德负责。”他向我保证道,“你会喜欢他的。”

              我自己也说不好是怎么回事,总之随着行刑日期的临近我心里越发感到不安。我一直都不认为自己有什么未卜先知的本事,但是第六感告诉我这次的处刑绝对顺利不了。我告诉自己这不过是在犯傻,不过是神经过敏,不过是第一次参与行刑感到紧张,不过是因为即将与这个从没见过的瓦德合作而心里没底。但是我依然知道这回肯定要出大问题。

              12月12日星期一,我满怀心事地启程前往达勒姆,此时距离行刑时间还有24小时。除了不详预感之外,我还在反复琢磨着以下事实:我踏上了一条即将永远改变我的一生的道路。今天我还只是一个煤矿电焊工,明天我就会成为一名绞刑师。我很担心自己这门将近一年没用过的手艺会生疏。如果当时我急知道了几周前的乔治.迪金森尿裤事件,那我一定还会更加慌张的。但是皮埃尔珀恩特把这个秘密向我保守了一年多。

              不过我在谢菲尔德换车的时候,情况终于发生了好转。“希德!”我听见有人叫我。

              这个伯明翰口音我走到哪里都能听出来——哈利.艾伦!我转过身去,就看见他大步穿过站台向我走来。

              “你这家伙还真把我缠住了!”我们握手时我大笑着说。

              “总得有人帮你一把是不是。”他的微笑依旧十分熟悉。

              这是目前为止所发生的最好的事情。现在我用不着忍受着不断加剧的紧张感一个人上路了。我们俩天南海北聊得不亦乐乎,和哈利在一起你很难长时间保持正经。我们特意找了一节没人的车厢。我很快就发现哈利这回是“野兽案”的助手。

              “你开张了没有?”哈利问道。

              “没有,你怎么样?”

              “收到了几份邀请——不过全都获得了免死。”哈利说道。“结果第一回就是双杀!我觉得双杀应该不太常见。”

              “这样也好,”我对他说。“监狱那边也一定特别紧张,不会专门盯着咱们看的。”

              哈利笑道:“一般看守兴许会紧张,但是皮埃尔珀恩特一定不会。”

              “他这次不来。”我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听上去不至于太洋洋得意。“这回的首席是史蒂夫.瓦德。”

              很明显,我的内部情报令哈利印象深刻。接下来我又告诉他我如何拜访了打拼者酒吧并与皮埃尔珀恩特以及他的朋友们搞好关系。

              旅程就这样令人愉快地进行了下去,在火车开过邓卡斯特之后突然哈利灵机一动。“史蒂夫.瓦德就住在这附近嘛。”他来了一句。我期待地看着他。

              “你说他是不是已经上车了?”他继续道。

              一看他的表情我就知道他又在琢磨坏主意了。“是又怎么样?”

              “咱们看看能不能找到他。”哈利十分热情地说道。

              “你知道他长什么样吗?”

              “没见过。”哈利喜滋滋地承认道。

              “那就算了。”我觉得这件事可以就这么放下了。

              不过哈利并不是这么容易打发的人。“我们知道他是个卖彩票的——应该很容易就能找出他来。咱们看看吧。”

              我对这个主意并不太热心,不过坐了这么半天我也不介意活动一下腿脚。于是我们一节车厢接着一节地找起来,希望能找到一个看上去像是彩票销售员——以及绞刑师的乘客。

              我们一共只走了两节车厢哈利的直觉似乎就应验了。我们看到一个气色红润的大个子,穿一件色彩鲜亮的格子外套,正在阅读报纸体育版。

              我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看上去的确像是个卖彩票的。

              “咱们跟他说两句话吧。”哈利提议道。

              “不行,”我赶紧说。“就算真是他,我们这么冒昧也会惹他生气的。”

              此时这个人听见了我们的声音并抬头看了我们一眼。哈利对他微笑着点了点头,于是他又低下头看报纸去了。

              “我要上去跟他说两句。”哈利已经打定了主意。

              “那你上吧,我先撤了。”我警告道。他打开面前的车厢门走了进去,我则赶紧躲回了我们自己的车厢。

              我还没来得及坐下哈利就一溜烟地跑了回来,一边喘粗气一边大笑不止。

              “怎么了?是他吗?”

              “不是。”哈利一边笑一边说。“我问他是不是史蒂夫,他说不是。我就赶紧跑回来了。”

              我突然想起了行刑助手行为准则的第六条。“前往监狱或从监狱返回途中不得引起公众注意,一切行为表现必须正派得体。”

              哈利满面笑意地坐了下来。“我还没问他是不是绞刑师呢。真不知道他会说什么。”

              这回我们两个全都笑了出来。

              • 家园 上阵(6)

                剩下的旅程就这样愉快地过去了。我们一路无事地到达了达勒姆。这还是我第一次来这里。市容古雅整洁,令人愉快。我们一路信步而行,从市中心来到了监狱门前,距离规定到达时间还有半个小时。达勒姆监狱的外观令我吃惊不小,这里看上去更像一座豪宅而不是监狱。石墙高耸,气势逼人,正面屋顶上还有一座大钟。

                哈利.柯克正与另一名平民装束的人在传达室里等着我们。这位陌生人比我高,大约5英尺9英寸,身材消瘦,穿一件木炭灰色的西装。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买彩票的。

                瓦德是一个很安静的人。柯克介绍我们时他只打了个招呼就再没说别的。柯克还是一副乐天派的神气,狱警们也很友好,和我所期待的一样。这里并不常来绞刑师,可这回一下子来了一帮!我们先来到分配给我们休息用的医务室里放下行李,然后立刻就去检查死囚的情况。

                监狱里有一股死寂般的气氛。走廊与楼梯上全都没有人,很明显是为方便我们干活而事先布置好的。通向死囚牢的一路上我们一名犯人也没看见,狱警也只见到不多的几个。瓦德与另一名看守长在前面开路,比我们其他人领先两到三步。我看到看守长递给他一张纸。我猜上面一定写着死囚的身高与体重。一名狱警也对他说了几句话——瓦德突然停了下来,转过身打量着这位狱警。后者只是耸耸肩。然后他们就继续走了下去。我离得太远,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是瓦德很明显吃了一惊。出什么问题了?

                我们来到了第一间死囚牢,我扫了一眼瓦德的神情。他脸色很难看。我的疑问得到了确证——肯定出问题了!

                这间死囚牢里关着的是“野兽”。

                瓦德打开窥视孔向里看去。过了一会儿,他很明显已经看到了想看的东西,于是挪开一步,对我点点头,“过来看看。”

                我竭力装出一副老手的架势走上前来,将眼睛贴在了窥视孔上。我基本能看到死囚牢内的一切。不过实在没必要这么做,因为死囚正和两名专职看守围坐在桌旁打扑克。我看到了“野兽”的侧面。他是个体格魁梧的小伙子,我真没想到他会这么年轻。不过除此之外我没有看出任何不对头的地方。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瓦德叫哈利也过来看了一眼,然后我们就继续前往第二间死囚牢。这里的布局并没有将两间死囚牢安排在一起,而是分别安置在几步之遥的两侧。走到门前,瓦德再次打开窥视孔向里看去,但是这次他看的时间很长。我则在一旁紧张地等待,只希望能赶紧看看那个即将在我的协助下接受绞刑的家伙。瓦德离开窥视孔,眨了眨眼,又回去接着看起来。似乎过了很长时间之后他才走到一边,让柯克也过来看看。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我紧张得都有些受不了了,这时柯克突然一把关上了窥视孔。我刚要凑上去看看瓦德就转身走向了行刑室。

                到底出什么事了?看上去肯定发生了某些不一般的情况,而且瓦德很担心。问题的答案就在第二间死囚牢门后,但我却什么也没能看到,尽管这名死囚已经分配给我了。

                我们在行刑室里安静地站成一圈,等待监狱方面把死囚从死囚牢里转移出来。休斯曾经告诉过我们,此时一般会把死囚转移到祈祷室里或操场上,方便我们安装测试绞架,这样死囚就不会发觉自己居然一直距离绞架这么近。瓦德手拿铅笔正在纸上进行计算。这时一位狱警走进来说:“死囚牢空了,你们可以继续了。”

                接下来的几分钟着实十分有趣。很明显这次柯克打算退居二线,让我们两个积累一点经验。整个安装绞架的过程中他都倚在墙上与看守们聊天。相比之下,自从打开箱子取出三根绞索开始瓦德就来回踱步,事无巨细都要自己再检查一遍。他仔细查看了每一根绞索并断定其中一根不合格,立刻将其收回了箱子里。他测量了绞索的下落长度并用粉笔做了标记。我获准将绞索与横梁上悬挂的一条铁链固定在一起并踩着脚凳调整好了铁链的长度,使得粉笔标记与死囚头部高度相一致。我结束后瓦德又踏上脚凳把固定处与铁链重新检查了一遍。

                他对这边感到满意后又来到另一边检查哈利的工作。考虑到我们两个都缺乏经验,工作完成的时间简直快得惊人——没多久沙袋就挂在了绞索上,整套行刑设备安装完成,可以接受测试了。

                在单人行刑时,绞索要挂在活板门正中。双人行刑时则分别挂在中心点两侧。两个沙袋距离3英尺。瓦德最后查看了一遍,接着就叫看守长把典狱长请来。

                我们在行刑室里安静地等着,直到官方代表全部到来——典狱长,工程主任与达勒姆副警长。三人全都面色阴沉,走进行刑室之后就站在了活板门周围。瓦德看了看典狱长。“准备好了吗,长官?”他轻声问道。

                典狱长点了点头,于是瓦德取下了固定杠杆的安全装置并推动的杠杆。活板门骤然塌陷,两个沙袋笔直掉进了坑里。我们一言不发地盯着敞开的坑口足有几秒钟。绷直的绞索与挂在我们脚下的沙袋简直有着催眠一般的力量。典狱长抬头看了看瓦德。

                “没问题吧。”

                “没有,长官。”

                我们紧跟着官方人员离开了行刑室,屋门在我们身后锁上了。沙袋并没有从绞索上取下来,这是为了消除绞索的弹性。离开医务室30分钟后我们又回来了。

                当天晚上负责接待我们的狱警说他要去给我们端几杯茶过来。“十分钟后再回来。”瓦德不甚巧妙地暗示他要和我们单独谈话。

                狱警出去之后他把我们叫过来解释道,青梅竹马案的死囚的确有问题。“他自杀未遂时把脖子扭了。”瓦德把头略微向左倾斜了一下,好让我们理解他的意思。

                “我们很快就能给他扳过来。”柯克尖酸地回应了一句。

                瓦德假装没听见。“监狱方面不认为这是个大问题。我相信他们是对的,这不是大事。”

                哈利和我都没说话。于是他继续道:“明天我们这么安排。希德和我一起先去第一间死囚牢提人。柯克你带上哈利去另一间。”

                “我们把程序过一遍。”他转过头来看着我。“我们等典狱长发出信号。不会是太明显的动作,很可能只是稍微点点头。然后我们就客客气气地进去——不要直冲到死囚牢门口。扎上臂部束带之后我带路,你押着死囚跟在后面。我要他在8秒钟之内站到活板门上。你在他腿上扎好束带然后立刻后退。有问题吗?”

                “没有。”我答道。

                “你们两个,”他又转向柯克与哈利,“等我们一动就跟上。我希望在第一个死囚套上绞环时你们那个能够站在活板门上。柯克你要让他站在标记上,然后赶紧闪开。哈利你负责腿部束带。动作越快越好,因为到这时候我们就全等你们了。”

                几分钟以后茶水送来了,一起送来的还有分量十足的熏肉、煎蛋和炸面包片,面包与黄油敞开吃,茶水一杯接着一杯。这是当天晚上的唯一亮点,剩下的时间全都十分乏善可陈。与皮埃尔珀恩特相比,瓦德相当沉闷。或许他在担心明天的工作,或许他在担心明天要与他合作的新手,无论如何他都十分沉默寡言。柯克使劲浑身解数想让气氛活跃起来,但是这天晚上根本不能和法瑞尔受刑前相提并论。最后连他也放弃了。

                到了晚上9点,我巴不得到空地上走一圈,哪怕在走廊上溜达几步也好。我忍不住接连偷偷看表,时间过得特别慢,很难不去想死囚牢里那两个还能活几个钟头的家伙。当然,我们不能离开医务室,我们已经被锁在里面了,明早才能开门。

                时间终于到了10点整,我如获大赦一般赶紧上床睡觉。上床以后我先躺了一会儿,在心里又过了一遍明天的程序,安抚了一下因为紧张而作痛的胃部,然后就像一截木头那样睡着了。

                • 家园 上阵(7)

                  我依旧还在享受一枕黑甜的时候,突然被什么东西拖出了睡意之中。刚睁开眼我还有点糊涂,不知道自己在哪里。面前是一位十分和气的狱警,他正在摇我的胳膊。

                  “已经7点半了。”听他说着话我开始努力集中精力。

                  “早上好,瞌睡虫。”柯克笑呵呵地说。“我还以为你打算躺一天呢。”

                  “早上好。”我两腿一甩赶紧下了床。其他人都已经起来了。

                  我们洗漱穿衣的时候气氛十分严肃。8点的时候监狱方面给我们送来了几杯茶水。我们一边喝茶瓦德一边说道:“下去以后一定要安静。死囚就在死囚牢里。不要发出任何不必要的噪音。”

                  我们前往行刑室的这一路上的确静得出奇,甚至可以说有点诡异。所有其他犯人都已经被锁进了自己的牢房,所有的窥视孔都被关上了。一扇扇门在我们面前打开又在身后闭合,但是既没有摩擦声也没有碰撞声。

                  走到死囚牢门前,我看到昨天晚上从牢门口通向走廊30英尺的距离内都铺上了椰子纤维编织的垫子,这样我们在接近时不会发出一点脚步声。

                  我们进入行刑室并取下了沙袋。柯克下到下落坑里,踩着脚凳将活板门从固定弹簧上解了下来,然后两扇门就被拉了上去,好让瓦德重新设置杠杆。然后他重新测量了绞索上的下落标记。两根绞索昨晚都已经伸长了半英寸。因此哈利和我必须重新到横梁上去调整锁链,直到瓦德认为已经达到十全十美为止。整个工作过程没有人说话,只有行刑器械偶尔相撞发出的叮当声,在死囚牢里绝对听不见。

                  最后的工作是将绞环挂到合适的高度。瓦德把绞索盘起来,举到他认为合适的高度,我用细线将其捆好。然后瓦德又在另一边与哈利重复了一遍这个过程。绞架现在正式布置完成。两个绞环都挂在了恰当的高度,就等着死囚往里伸脖子了。我们像来时一样安静地走了出去。

                  我们回到医务室等着行刑。接下来的55分钟是我这辈子感觉最糟糕的一段时间。该说的话早就全都说完了,现在的气氛也实在不适合闲聊。于是我们只能干坐着。监狱里弥漫着恐惧的气息,几乎都能闻出来。整座监狱都陷入了死寂,和我们一起等待着。

                  刚才在行刑室里有事可干,还觉不到什么。现在一闲下来,我的紧张情绪立即全面发作。乱七八糟的各种想法在我的脑袋里上蹿下跳。我们能干得漂亮吗?我能表现出色吗?我们能足够快吗?那家伙会反抗吗?万一他不老实我们能制住他吗?

                  我打量着屋子里的其他人。奇怪的是,与昨晚相比现在瓦德的神情要缓和许多。柯克正通过装了铁栅栏的窗口向外张望,他看上去就像平时一样放松。哈利看上去和我一样紧张,而陪同我们的看守早已满脸发白,气色十分难看。

                  我能听到脑海里休斯讲课的声音,似乎此时他就在我耳边训话一般。“进了死囚牢以后表情一定要坚定,但是不要粗鲁——吓唬那家伙没好处。”

                  我还想起了他的另一条建议。“上了活板门之后要么后撤要么掉下去——要是脖子上没有绞索拽着,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非得把腿摔断不可。”

                  我再一次看了看表。差5分钟不到9点。老天,都到这时候了怎么还不让我们出去?

                  医务室的门开了,一位狱警走进来。瓦德随即起立。“时候到了。”他言简意赅地说。“你准备好了吗?”

                  我点点头,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柯克看着我笑了笑。“干得漂亮点,小子。”他轻声说道。

                  我跟着瓦德出了门,心里想既然我是瓦德的助手,那最好跟紧他。几名看守头前带路,我们身后跟着柯克与哈利,一行人向死囚牢进发。我们的时间拿捏得刚刚好,因为典狱长一行人仅仅比我们早到了一步。

                  在这最后的时刻,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人脸,向我们扭转过来的人脸……各自站好位置的看守都在看着我们……死囚牢门前的人们看着我们走近……官方代表扭头扫视我们……但是压倒这一切的是走廊一头墙壁上大钟的钟面。这座大钟钟面足有3英尺宽,分针距离12点刻度还剩下一丁点距离。

                  我们快到死囚牢门口时,死寂被打破了,我全身血液似乎一下子就冻住了。这声音一开始很小,但立刻响亮起来——有人在唱歌!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嘶哑而颤抖的歌声断断续续地传来,“耶稣……爱我……灵魂……”

                  另一个中气较足的歌声加入了进来:“愿我飞向你的怀抱。”

                  “这都是什么人?”我向身边的一位看守问道。

                  他看上去已经崩溃了,但是坚决不打算承认。“这是再过一分钟就要被你吊死的家伙中的一个。”他竭力保持着冷静的语气。

                  伴随这阵瘆人的声音,我们终于来到了死囚牢门前。歌声来自2号死囚牢。接下来的30秒时间里我们一直在倾听这个命在旦夕的家伙与告解神父一起唱二重唱。要是换一个场景的话眼下这场面还是挺温馨的,可是此时此地却让人觉得心里发毛。

                  随着大钟分针终于划过最后一点空隙落在12点上,所有人都已经各就各位。瓦德和我等在1号死囚牢门口,柯克等在距离我们几步远的2号死囚牢门口,官方代表则等在行刑室门口。

                  典狱长同时点了点头并做了手势,示意我们开始。瓦德立刻径直穿过牢门,我紧随其后。死囚牢里看上去很挤,因为里面站着两个狱警,冲着牢门的桌子对面还坐着脸色发白的告解神父。死囚的位置就像我在培训时见过的那样,背对牢门坐在桌旁。

                  等我走到他身边时他已经站了起来,瓦德也已经把他的左胳膊别到了背后。我抓住他的右胳膊时也没有遭到抵抗。他十分顺从地让我别过了他的手臂,瓦德正等着扎束带。

                  我们的进展出人意料地迅速,几乎没有思考的时间。瓦德穿过了黄门。我们的死囚转过来看着他但是并没有移动,因此我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尽可能轻地按了一下,于是他就开始跟了上去,两边各有一名狱警盯着他。没几步我们就走进了行刑室并站到了活板门上。瓦德停住了他,我立刻从口袋里掏出腿部束带,蹲下身去扎住了他的脚腕。我的动作从来没有这次这么快,但是当我大功告成从活板门上退下时,瓦德早就完事了。现在我们的死囚就站在活板门上,头套裹住了脑袋,绞环套住了脖子。

                  我四下环顾,想确定自己没有碍柯克的事。我原以为他与他的死囚就跟在我们身后一两步。可是他们没来!

                  这一下我们全都懵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早就应该站在活板门上了,可是现在连人影都没有!

                  • 家园 上阵(8)

                    他们肯定是遇到麻烦了。可究竟是什么麻烦呢?随着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我竖起耳朵紧张地倾听着一切声音,但是另一边什么声音也没有。这反而多少令人放心了一点,因为如果真出了大问题一定会动手的,那样我们肯定会听到打架的声音。

                    我环视着行刑室里的各色人等。瓦德紧盯着敞开的行刑室大门,双眉拧成了疙瘩,两眼满是忧虑。老天在上,他简直就要担心死了。典狱长与副警长的神色则如同两条刚洗过的床单一样苍白。

                    当然还不能忘了我们那位头罩裹头、绞环套颈的死囚——本来他现在应该已经死了——仍然安静而耐心地在活板门上等待着。

                    我再次向行刑室门外看去,还是没有动静。我感到万分无助。我真想赶紧跑过去帮帮忙什么的。但是我也清楚自己必须站在原地不动。

                    双人绞刑从开始到结束原本只应当耗费15秒,但是我们现在已经和死囚一起空等了45秒,感觉简直就像一个小时那样长。

                    我右手侧的一声响将我的目光又带回了行刑室。一名看守似乎正想迈步向我们的死囚冲过去,他的表情几乎有些惊恐。头罩裹头的死囚开始有些摇摇欲坠——这家伙要昏倒了!

                    就在此时,柯克大步冲了进来,身后是押着青梅竹马死囚的哈利。柯克满脸通红,神情慌乱,一进门就迈步站到了左边。几乎与此同时瓦德也以电光石火之势将第二名死囚停在了另一个粉笔记号上。他以一气呵成的流畅动作一把抖出白色头罩套住了死囚的脑袋并套上了绞环。我还没看清哈利扎腿部束带瓦德就从活板门上一步跳开并扳动了杠杆。一声轰鸣,连门板带人都摔了下去。

                    两个人掉了下去并且停住了。就是这样,他们死了。

                    柯克打开行刑室角落的小活板门,下到坑里检查去了。等到他摆好脚凳可以够到死尸的时候,突然又冒出来一位医生和他一起检查。他一把扯开以一名死囚的衬衣,还绷掉了几颗扣子,医生随后掏出听诊器按在了死尸的胸部。这时我注意到死尸的脚尖绷得直直的,正对着地板。裹着头罩的脑袋略微偏向一边,因为脖子已经断了。确定此人已死之后,这个过程又在第二具死尸身上重复了一遍。

                    我必须承认,在这个过程中我的双腿有点哆嗦。倒不是因为行刑,而是因为几乎就要闹出来的大乱子。这两个家伙死得很干脆,但是刚才刑场差一点就变成屠宰场。只要再耽搁几秒钟,第一位死囚肯定会瘫倒在地的。究竟出什么事了?

                    在行刑室里没有人说话,尽管从瓦德的脸色可以看出他很有些话想说。大家鱼贯而出地离开了行刑室,房门在我们身后锁上了。两名死囚还要依照惯例在绞索上悬挂1个小时,尽管他们现在已经死了。

                    我们回到医务室后早饭很快就送来了。一开始陪同我们的那位看守也在,因此依旧没有人说话,尽管屋子里的气氛已经快要凝结成了固体。早饭刚一吃完。瓦德、柯克与看守就消失在了门外,屋里只剩下了哈利和我。屋门刚刚关上我就开口问道:“怎么回事?”

                    “那孙子不想动弹。”哈利小声说。“他还没准备好呢。你听见歌声没有?”

                    我点点头。

                    “我跟你说,那间牢房太诡异了。我们按住那家伙的时候他还在和神父一起唱歌。柯克抓住他的胳膊时他才闭嘴。我看要是允许他们唱完的话他们一定会接着唱下去。”

                    很显然这一出乱子对哈利的冲击不小。我很庆幸——这么想或许有些自私——我们两个调换了过来。

                    “他就是不肯让柯克别住他的胳膊。”哈利接着说。“直到他把束带拿出来我都没法拿另一条胳膊怎么样。神父站在一边都吓坏了。简直就是一团糟。”

                    “那你是怎么办的?”我想象着当时的场景。

                    “最后我们只能来硬的了,”哈利说。“倒也不太难,那家伙本来就不算结实。”

                    “这样的第一次还真精彩,”我说道。

                    “我们花的时间很长吗?”哈利问道。

                    “你还好意思问。”我激动地回答。“我还以为你们再也来不了了呢。我们那个死囚差几秒钟就要瘫在地上了。我估计他在活板门上足足站了1分钟。他太紧张了,都开始晃悠了。”

                    “我的老天。”哈利瞪大双眼说道。

                    10点钟的时候我们返回行刑室将死尸取了下来并将刑具收回箱子里。瓦德去写行刑报告了,我想内容一定很有趣。另外我们也拿到了工钱——至少是一半工钱,1英镑11先令6便士,也就是事先说好的3几尼的一半。剩下的一半稍后再付。这样做是为了防止兜里揣着钱的绞刑师一出监狱大门就跑去喝酒并且张嘴乱说话。

                    哈利和我一起坐车直到谢菲尔德才分手,一路上他始终在担心这一回的意外会给他的履历留下污点。至于我,直到旅程的最后一段,在我独自返回曼斯菲尔德伍德豪斯的时候,才真正开始意识到现在我已经正式成为一名绞刑师了。我的感觉一言难尽。我并没有感到特别兴奋或者激动。或许当时压倒一切的感觉是如释重负,因为我毕竟成功完成了自己的职责并且没有丢脸。

                    • 家园 绞刑高效而清洁,而且尤其重要的是极其、极其迅速.
                      • 家园 不一定。

                        古今多次出现计算错误导致颈椎没有拉断,受刑者挂了十几二十多分钟才死的情况。比如凯特尔。

                        还有多次因计算错误导致脖子被拉断的事例。比如萨达姆的弟弟巴尔赞·易卜拉欣·提克里提。

                        因此目前看最便捷的方式还是打针。

                        • 家园 脖子拉断是观众受苦,颈椎没有拉断是死刑犯和观众一起受苦

                          绞刑把脖子拉断应该很惊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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