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越人语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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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越人语 | 快活

      快活

      “辛苦铜钿快活用。”这句老话,说的是花钱容易趁钱难,像骑自行车上高坡再快速冲下去的快感。钱钟书说:“快活或快乐的快字,就把人生一切乐事的飘瞥难留,极清楚地指示出来。”其实快的本义就是高兴,疾速是引申义,可见是因为快活,时间才过得快,春宵苦短。

      北齐有个帅哥皇帝叫高湛,与法国的路易十五差不多,不管身后洪水滔天,他的宠臣和士开说:“自古帝王,尽为灰土,尧舜、桀纣,竟复何异?陛下宜及少壮,恣意作乐,从横行之,即是一日快活敌千年。”高湛活得很快,三十二岁就活完了。

      《水浒传》中,武松最出名的是景阳岗打虎,其次是杀嫂,第三可能要排到醉打蒋门神了。打虎说他的武勇,杀嫂说他复仇,包括血溅狮子楼的情节,醉打蒋门神说他替孟州监狱长之子、黑社会头目施恩抢夺地盘,快活林。

      快活是一种高兴的心情,近义词“爽快”。快活是指心情,爽快包括心情和肉体快感,比如炎夏喝一大杯冷饮,赞道:“爽快!”

      爽快当然还有直率豪爽不犹豫不计较等意思,与快活无关。

      快活有个引申义是得到好处(因而高兴),比如高则诚《琵琶记》中说:“小姐,我去伏侍别人,与他传消递息,随趁也得些快活。”

      我们方言,“快活”一词还有更多引申义,且更常用。

      一是休息。这层意思,我最初是从舟山普陀虾峙岛上,从一个学生嘴里学到的。他说了两遍,我才明白。“今天你快活啊?”他说,是问我今天休息了吧。如果请假在家,也说:“快活咑。”我老家则说:“坐咑。”“咑”是表示状态的语尾词。

      二是轻省。那时候生产队小队长分派工作,派到割稻、种田、砍柴、挑担、抬木头,那都是些重活;派到晒谷、“脚”稻草、撒猪圈泥,就算是轻省活,不怎么费力气,那就说:“这是快活生活。”有时候与做吃力重活的人一比较,便心满意足:“我真是快活煞哉!”

      三也是轻省。“他吃快活米饭去了。”这句话中的快活,也是轻省的意思,但那是改变命运的轻省,非同小可——他不再务农,当“居民”去了,“有工作了”。也许是坐办公室,也许是做供销社售货员,也许是当老师,或电影放映员。

      那时候有些话说惯了没啥,仔细一想就比较奇怪,比如农民不算“居民”,其实意思是农民没有“城镇居民户口”;务农不算“工作”,可能是“工作”这个外来词还没有扎根,平时说到它,只与居民户口的人相关。

      “吃快活米饭”最让人羡慕。他的脚杆是白的,手上不长老茧,顶要紧的,他是按月拿现金工资、吃商品粮的,不怕灾荒丰歉,不用看天吃饭,生病了还能报销医药费,年纪老了还能退休且领退休金。

      老成人知道,这快活米饭也不容易吃,有时候很吃力,所以说到工作,会问是做什么事的,如果轻省,就说:“快倒是快活个。”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有一轮争抢吃快活米饭的狂潮,叫做接班顶替,父亲退休孩子上,有点儿单位编制世袭的意味。特别是父亲是居民,母亲是农民,按当时的规定,孩子也是农民,所以父亲退休,孩子顶替,从农民变居民,在当时看来,是世世代代改变了命运。

      那时在农村“工作”的“居民”甚是激动,有一个退休者接到儿子获得顶替的电话,当场脑溢血过世。在那种社会格局下,为了儿子的这碗快活米饭,可怜他快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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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越人语 | 值钿

      值钿

      值钿是值铜钿的意思,又不是值铜钿的意思。

      老派人说到钱,总是说“钿”,不大说“钱”。比如:铜钿银子;银洋钿;铜钿;不值三个劳钿。

      “值铜钿”就是“值钱”,“弗值铜钿”自然就是“不值钱”。可有时候值弗值铜钿,也很难搞清楚。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听说邻村有一户人家,从床帐顶上翻出了一卷落满灰尘的古画,以为弗值几个铜钿,两百块就卖给一个贩子,半小时后弄明白,那是唐伯虎的画,太值铜钿了,连忙追出去,没追上。

      值与不值,不仅指金钱,还指人品。

      轻易不发言,言必信,行必果,有见地,不吹牛,那是最值铜钿的。《造话》中说的“做生活的人不讲造话”,就是成年人说话值铜钿之意。

      如果某人轻然诺,常食言,或喜欢“讲造话(说谎)”,老派人就会如此评价他这个人或者他那张嘴:“弗值铜钿了。”如果某人轻易原谅了伤害过他的人,那也是弗值铜钿。

      老派人古板,认为女孩恋爱中要矜持,过于主动,或过于轻易给追上,就轻浮了,那也会变得弗值铜钿。

      “值铜钿”不能说成“值钿”。

      “值钿”专用于父母对七八岁以下孩子的抚慰和表达爱意,当动词用,有时与“宝贝”连用,意思是心疼。孩子受了委屈,哭了;犯倔了不听话了,需要哄一哄,妈妈会说:“来来,妈妈值钿侬。”或者:“囡囡,我们值钿伊、宝贝伊。”

      我们方言中,“侬”是第二人称代词,“伊”是第三人称代词,不分男女。

      “心疼”一词,看字形就很感性,充满了爱意。“值钿”的字形就没这么好看,也许会让人觉得将高贵的人类感情也金钱化了,再细细一想,好像养大了孩子准备卖个好价钱。但这些话不能细想。父母对小孩儿说出“值钿”两字之时,语调温柔和煦,表情爱怜横溢,旁人看到,也有心融化了的感觉。天下父母之心都是一般的。

      小孩过于爱哭,很让人烦心,只好称之“葱草花”。妈妈劝不了,一怒之下说:“再哭,再哭就弗值钿侬了!”小孩听到如此威胁,只好猛地又裂开破荷包,大放悲声。

      对孩子过于值钿,一般叫做溺爱,宠惯,我们方言叫“幸”(一作兴,音赢,意思是宠惯)。“幸”也是大人对小孩,但孩子不限于幼儿,也可以是成年人。

      “幸”字的这种用法,《红楼梦》里也有。第二十一回,凤姐说贾琏惯坏了平儿:“都是你幸(兴)的他,我只和你算账就完了。”第四十三回,尤氏嘲笑凤姐太得宠:“你瞧瞧,把他幸(兴)的这个样儿!我劝你收着些儿好。太满了就要流出来了。”

      最得“幸”的孩子,往往是最小的一个,或是独养儿子独养女儿——就是有几个女儿而只有一个儿子,或有几个儿子而只有一个女儿。溺爱过头了,旁人也会批评太宠,说:“忒个幸则啦!”

      “值钿”有时又说成“当大泉(钱)”。

      “当大泉”作“值钿”讲,是珍爱一个人,但不限于小孩。这个词也可以用在珍爱物品上,甚至是珍爱一个想法。另一个词叫“大宝得着”,则是指得到珍爱物的心情。

      两“大”字读音不同。“大宝”念“答宝”,“大泉”念“堕泉”。可能是两个词传入之初就有了不同的发音。“大宝”不是“身登大宝”的“大宝”,我猜是指钱,正如“当大泉”也是指钱。

      古代钱币,汉朝开始五铢钱时代,唐朝开始通宝时代,历代铸铜钿,除了标准的小平钱,还会铸大面额的铜钿,比如王莽取消五铢钱,发行新货币,一枚“大泉五十”,只有十二铢,面额却值五十枚五铢钱。清朝咸丰间财政匮乏,铸造当五、当十、当百、当千的铜钿,这些“大宝”,是现在钱币市场常见“当大钱”。也有直接叫大宝的制钱,比如南宋嘉定大宝当五铁钱。

      我猜“大宝得着”和“当大泉”两词起源如此,并没有什么文献证据。

      这两个词经常用来轻微地嘲讽敝帚自珍。

      那时我捡到一把破铁凿子,“大宝得着价”,削了木柄装上,做成铁枪似的武器,在溪中抓鱼用,“当大泉价”。一次被人拿去在石头上乱凿一气,凿钝了,我心疼了许久。

      至于那个贩子,两百块淘到唐伯虎的画,真当是“大宝得着哉”。

      价音“尬”,是常用的语尾词,是“……一样”的意思,但有时是“的啊”的合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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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越人语 | 喊地方

      喊地方

      “喊地方则个!”

      这句话说的是人遇险了、害怕了、着急了、没办法了、疼痛了之时的情状。女人们讲述时更常说到,有时含笑,有时心有余悸。

      经常“喊地方”的是小孩,还有一些沉不住气的大人。有个小女孩初下田,给蚂蟥叮住了小腿,喊起地方来惊心动魄,两只脚在田塍上乱跺。阿林哥胆子极小,黑夜回家,一路高唱着京剧壮胆,遇事就“喊地方”。有一个簟匠有事到我家,在窗口探头探脑,我家的狗“呼”一声扑上去,吓得他落荒而逃——狗倒也不咬人,最多咬破裤腿——后来的讲述中,簟匠自然是吓得“喊地方则个”。高个儿朱明更怯,遇一条小草狗也必乱逃着“喊地方”。

      以前不知道“喊地方”的意思,以为是坐倒在地上四处张望乱喊,或者是喊土地神,就像无奈悲苦之极“喊皇天”一样。后来见得多了些,才慢慢知道,喊地方也许真的能喊出一个人来——“地方”是古时候基层的管事人。

      着急时喊来地方想办法,遇险了请他帮忙,害怕了请他壮胆,疼痛了喊地方,恐怕没啥用吧,地方一般不兼做郎中,可见是平时喊惯了的。

      喊地方怎么喊呢?不知道古时候是不是“地方!地方!”地大喊,如果发生凶案,某人发现了尸体,大喊“地方”是自然的,但着急害怕疼痛,也“地方地方”地喊吗?记得小时候被说成喊地方的那些人,也就是“哎唷唷、哎唷唷”地乱叫一通。

      “地方”历代有很多叫法,比如亭长、里正、保正、地保、甲长。古代小说中经常提到“地方”,他们做的事很繁杂,却经常是没名没姓的,面目极模糊。最出名的两个“地方”,一个是刘邦刘亭长,造反后当了皇帝;一个是晁盖晁保正,造反后中箭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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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越人语 | 犯关

      犯关

      犯关犯关真犯关,宣统皇帝坐牢监。

      这两句老辈子的顺口溜,现在已不大有人说了。

      “犯关”是糟糕的意思。

      这两个字看上去的情景似乎是这样的:一大群甲士,脸色阴沉、一声不响地从山道上走着,他们已和关隘很近了,站在关上的女墙里侧,可以听到他们的脚步声。

      当然挺糟糕的。

      皇帝都坐牢监了,那是天大的事情,特别是宣统皇帝,是改朝换代,几乎改变千年制度的事情,真个是忒犯关了。

      可是在我老家的方言中,“犯关”两个字通常并不是如此让人惊惧。它的程度是比较轻微的,可能是轻微的难过抑郁,也可能是轻微的懊丧,甚至还可能带有轻微的戏谑。如果打翻一盆水,削断一根苗,都会说:“啊呀,犯关哉!”

      有的时候,犯关两字前面会加一个“侬”字(词典里说,“侬”是第一人称代词,但在吾乡,它是第二人称代词),后面加上“东哉”这个词尾。“东哉”在绍兴方言中,表示状态的存在。“坐东哉”意思是已经坐在那儿了,“好东哉”意思是事情已经办成了。

      “侬犯关东哉”却不是陈述事实,说的是“你已经糟糕了”,不过说这句话时,结果并未呈现,只是对人的威胁:“哼哼,有一个糟糕的后果已经等着你了!”

      当然,这威胁,往往也是轻微的。

      念“犯关犯关真犯关”这两句顺口溜,也会读出一种轻快的节奏,有一种惯看风云的圆通,一种百炼而成的耐受力,估计它就出自市井细民之口。

      这篇小文写完数年后修改之时,上网一查,发现网上已能查到这句顺口溜了——它可能出自百十年前在江南流行的说唱词。

      上虞论坛网友“伪君子”收集的《时政歌·城里百姓都逃难》是这样的(其中“掼还”是扔掉、扔下不管的意思):

      犯关犯关真犯关,宣统皇帝坐牢监。

      日本鬼子来造反,县城百姓都逃难。

      一手领着小孩子,一手拎着破饭篮。

      屋里家产都掼还,东门逃出花园畈,

      南门逃出洞底湾,西门逃到董家山,

      北门逃到祝郎畈,侬道犯关勿犯关。

      宁波一带是这样唱的(当地鸭读音晏,所以也是押韵的):

      犯关犯关真犯关,宣统皇帝坐牢监。

      正宫娘娘掸监饭,埠头黄鳝拖老鸭。

      蚊虫飞过镇海关,狮螺沿过太白山。

      这与舟山一带的说唱相似(引自赵学敏《唱新闻》,其中“猫”字读若“蛮”):

      犯关犯关真犯关,宣统皇帝坐牢监。

      正宫娘娘担监饭,红皮老鼠拖小猫。

      世上新闻交交关,且听我来说一番。

      网上还有一篇小文,不知作者是谁,说到美国独立战争时,英国兵的自嘲歌曲《这个世界颠倒过来了》,然后引用了这首《犯关歌》(其中的“鸭”读若“唵”):

      犯关犯关真犯关,老鼠咬断石门槛,

      小小泥鳅吞老鸭,苍蝇飞过太白山,

      秀才先生挑粪担,亲点翰林去逃难,

      宣统皇帝坐牢监,皇后娘娘送监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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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越人语 | 出阵与高柄

      出阵与高柄

      小孩子在外面玩得脸上红光发亮,背上汗出如浆,蹦蹦跳跳地回家。妈妈看到了,就笑着数落说:“啊呀,出阵价!”说的时候,总是嗔责中带着心疼,孩子听了,无不服帖。但有的时候妈妈会脸带愠怒,那时候最好赶快夹起尾巴,别再惹妈妈生气。

      “价”这个语尾词念作“尬”,意思是“像什么一样”,“出阵价”的意思就是“出阵一样”。我从小看的战争电影,都是充满枪炮声的,那时的电影,看不到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场面,所以“出阵”两个字是什么意思,我一直不懂,只知道是说玩得过火了。

      后来读了点书,看到古代的军师总是会摆出一字长蛇阵什么的,将领则骑马叫阵,让敌方将领也出来,打上多少回合,立下汗马功劳。这种闲书看多了,后来在《清史稿》中看到交锋数合之类的话,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惊喜——原来正经的历史书中,也会写到“回合”。但我始终没有将古代战争中的“出阵”,与平时说的“出阵”联系起来。

      我老家那个村子,打群架只说成打架,但在上虞的另一些地方叫做“打人阵”。我高中毕业才听到“人阵”两个字,起初还以为是巴勒斯坦的一个组织,等到明白是群殴,眼前就忽然出现一个开阔的场面,许多人嗡嗡嘤嘤,挤来挤去,却没有出手伤人之类的联想,因此感到热闹好玩。听得多了,渐渐联想到“出阵”两个字,才知道除了书上“赤膊上阵”这样的说法之外,在日常生活中,还是经常说到“阵”字的。

      北方人说的玩儿,四川人叫“耍”,上海人叫“白相”,舟山人叫“拿窝”,我们绍兴叫“高”。所以“出阵价”也经常说成“高得出阵价”。出阵只形容小孩“高”,如果干活干得汗流浃背,那是不说出阵的。也许,出阵这个词不是来自真实的战争,而是来自戏曲——比如绍兴大戏——因为戏曲也是一种“高”。

      老一辈人将玩具叫做“高柄”。那时我们高柄很多,全是天然的或自制的,从来没有买来的。最流行的是手枪,几乎每个男孩都有一支,但因为火药纸要花五分钱才能买到,所以我没有玩过手枪,只玩过弹弓——有一次飞出的小石子打中了远处楝树梢上的一只麻雀,那麻雀却毫无感觉,还在那里东张西望,让我非常沮丧。

      但“高柄”大多数时候却是说人。这个被当作“高柄”的人,往往是女孩子,一定温顺可爱,还开得起玩笑,一边在生产队里做生活,一边被一群年纪大的人取笑,从不着恼。自然玩笑也不会开得过分。后来没有了生产队,这些取笑惯了的人就很遗憾地说,现在做生活不热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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