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越人语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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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越人语 | 勿愿动

      勿愿动

      我五六岁时,有一次不知为什么,与妈妈怄上了气,坐在邻居家的门槛上哭。妈妈只好想办法哄我,给我炒了一把香喷喷的南瓜子,放在我的腿上。可是我大概自以为哭得理直气壮,应该继续哭下去示威,南瓜子再诱人也不能给收买了,就一下子站起来,南瓜子“的粒扑落”掉了一地。妈妈大怒,骂着回家,一边洗碗还一边骂我:“嘎不听话的小人。”

      在我们的方言中,小人不是君子的反义词,而是指孩子。

      邻居阿伯悄悄走过来,拣起南瓜子放在我的手里,低声劝说:“你要听话些啊,你妈妈有些勿愿动,不要惹她生气。”听了这话,我手里拿着南瓜子,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感到很歉疚。

      “勿愿动”是一种委婉的说法,相当于说身体不舒服,意思是生病了——不是很重的病,大概是头疼发热,筋骨酸软,四肢无力之类——于是,心情不舒畅,行动不情愿,态度没好气,说话没力气。“勿愿动”还有一个同义词,叫“勿爽快”。勿字念wì,亦作弗(读若fì)。

      “勿爽快”三个字发音如果差不多,是说身体不好;如果念出“勿”字后稍作一顿,很可能是另一种意思:做事情不痛快;如果爽字拖长一些,那又可能是第三种意思:没什么快感——当然,远不止是指性爱方面的。

      如果直接说“生病了”,那恐怕要去医院了,至少要去医院“赎药”——那时候,除了一些硬伤,去医院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就算只是挂挂盐水,也是说“在挂盐水哉!”声音森森然很严重的样子。我们也不说买药,说“赎药”,但好像只是赎中药,用灰黄的纸包成一包一包的,赎回家在罐子里炖,药渣要倒在路上。

      药渣为什么要倒在路上,我一直不明白。后来看到一篇文章说,这是为了让路人将病带走,“请把我的病,带回你的家,请把你的健康留下。”

      我私下觉得,倒药渣这种习俗并没有这么恶毒,也许只是让路人将病魔踩在鞋底下,带到空地上,随风消散,而不是要求路人一直带到家里。

      后来余姚的熊鹰给我讲了这么个故事:早先,有人拿着药渣去倒掉,遇到一个眼尖的郎中,说,有一味药的用量太大,必致人于死地。那人自然不相信。郎中说,到晚上你就信了,我住在某客店。晚上病人果然昏死过去,急寻郎中,郎中用一根银针将病人救活了。自此,就有了把药渣倒在道上的习惯,让路过郎中能看上一眼,以防万一。

      “勿愿动”这个词,我已经很多年没听人说了。就算是我小时候,这个词也不是人人都说的。

      有的词只存在于老一辈人的口中,到我们这一代,就慢慢地发生了变化。比如“学堂”这个词,我读小学时用得还很普遍,读初中时,同龄人都说“学校”了,只有中老年人还没有改过口来。

      “勿愿动”这个词,比我稍大几岁,比如我的哥哥姐姐,身体不大好时会说,与我年龄相仿的人已经不说了,我们没有这么多讲究,生病就直接说生病,或者具体说是感冒了,发烧了,肚子疼了,除非说的是老年人身体不适,表示一种为尊者讳的意思。有一次听见一个比我小两岁的人说自己“勿愿动”,我顿时觉得他已经“老卡卡”的了。

      程度比“勿愿动”浅一些的,还有一个词,叫“懈”。

      比如说“今天有些懈”,意思是今天身体不适,行动迟缓。但同样是行动迟缓之意,如果“懈”字用在身体健康的人身上,那是鄙夷他懒惰——这也有一个替代的词,不是鄙夷,而是责备,这个词叫“勿愿做”。

      “勿愿动”,这个词直指结果,看上去直白粗浅,一览无余。让我诧异的是,在我们方言的语境中,它有一种很古典的雅。这也许是我极个人的感觉:它委婉细致,体贴入微,又带着一种极淡的伤感。相比之下,“勿愿做”一词,就没有这样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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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越人语 | 恶赖

      恶赖

      在我们方言中,“恶赖”这个词,不是说恶人赖账,不是说恶意赖账,也不是说用恶毒的方法赖账,总之,它与赖账没有关系。

      恶赖也不是说一个人恶劣无赖,与《红楼梦》中说的“百般恶赖的样子”或《儒林外史》中说的“其风俗恶赖如此”中的恶赖,也没有关系。

      在《大乘宝云经》中,恶赖一词出现不止一处,也不止一个意思。如“恶赖奸诈”,说的是恶劣无赖;“其上瞋者,生于忿毒怨憾恚怒恶赖憎嫉”一句中的“恶赖”,似乎与我们方言中的意思相似。

      它说的是一种心情。

      一种怎样的心情,要用这个古怪的词来形容?

      简单地说,是极度的郁闷,是说不出的憋屈,是塞满胸腔的幽愤,是无法排解的苦恼,是挖心挖肺的怨恨,是“天高地迥,号呼靡及”的悲苦。

      屈原《离骚》说:“忳郁邑余佗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这几句话,说的就是恶赖之极的心情。就看那些字,也是恶赖悲愤的形状。

      司马迁受腐刑之时,心中必也恶赖之极,他在《报任安书》中说:“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鬄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支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

      这段话,也是恶赖之情溢于言表。

      《报任安书》中还一连列举了七个人:西伯,仲尼,屈原,左丘,孙子,不韦,韩非。这些人大抵曾有过长长一段心情恶赖的日子。不过司马迁接着说:“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

      这些人的作为,与我见到的恶赖的人有点不一样。我见到的人一旦恶赖了,大多似乎不愿意说话,默默等待着一阵悲恨怨愤的爆发。而在心绪恶劣之时还愿意说话的人,或者愤慨地,或者嚎哭着,诉说种种委屈和不满,满心的恶赖之情,就在这“述往事、思来者”之中排遣掉了。

      金庸小说中的左冷禅,在嵩山“比剑夺帅”中被岳不群打败以后,虽然说了几句很堂皇的场面话,但心里明白中了岳不群的阴毒诡计,极其不甘,又到华山去捣乱。我想,他既败之后、捣乱之前的心情,用“恶赖”两字形容,真是合适不过。

      平常的日子没有大起大落,大家不是孔子、屈原,也不是左丘、司马,也许看上去不是那么可歌可泣。但人的情感和表露的情绪是相似的,杜甫哭的时候,涕泗交流,这个样子与我们村的老年妇女哭泣时一样。

      日常的恶赖,是一种“疾如飘风”的强烈情绪,它也有“飘风不终朝”的特点。

      生存的压力、人生的痛苦如此持久,忍耐是生命的常态,所以一般情况下,心情恶赖的原因,往往是压力骤增难以忍受,或者为别人的错误付出不该付的代价,或者遭遇意想不到的坏结果,或者是突然“想不通”,委屈悲愤,诸如此类,是长长的忍耐过程中的一环而已。

      这应该是一种人人熟悉的情绪。人活在世上,总会尝到几次恶赖的滋味,轻微的,郁闷一会儿就过去了,严重的,会因此想到杀人放火搞爆炸。但一般人总是克制得住,总能找到排解的方法。

      可是只要一次不能克制恶赖情绪,就可能凶有灾眚。它很容易造成破坏,也很容易烟消云散。也许一言不合,心情恶赖的人就会拔刀相向,血流五步;也许一句玩笑话,就能让他展颜一笑,恶赖心情随风而去。

      《坠下》就是一部描述恶赖心情的美国电影。一个工程师因为种种不如意,在路上堵车堵得愤怒,下车后又遇到一连串不痛快的事,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恶赖心情,拿着一根棒球棍一路闯祸,结果被警察击毙。这让我想起2005年在广东发生的“潮阳街少年阿星杀人事件”,当时阿星的恶赖之情很容易想像出来,换上一个人,也很可能杀人。据说警界称之为激情杀人,这种“激情”大多便是“恶赖之情”,而且大多只需要一点点抚慰,恶赖之情就会如风过耳,消失无踪。

      所以心情恶赖的人,我们是不惹动他的。他享有一些特权,在很短时间里,可以说出一些怕人的狠话,做出一些出格的狠事,摔碗摔杯、推人砸墙。但他的特权也很有限,发泄一阵之后,如果没有及时收敛,就会有长辈或德高望重的人出面喝止他,说一堆软话硬话,既劝慰又批评,此时他也就安静下来,甚至心生歉疚,一场风波就过去了。

      一个人不能经常“恶赖”,如果他老是恶赖,会得到一个坏名声。有人形容有这种坏名声的人叫做“(犭央)扎狗”(见《(犭央)(犭茶)》一文)。

      恶赖一词在方言中的发音,也很生动。

      “恶”字的读音在o与e之间,声调在入声与轻声之间,极短促,声音才一发出,就在瞬间收缩,好像声音才出口就要追回来似的。

      “赖”字的读音正好相反,念là,去声,声音完全放开。若在恶赖之时厉声地说出,嘴巴也尽量张开。它是一个绝无返顾的发音,掷地有声。

      这样两个字连在一起读,中间隔着L这个声母,恶字的口形刚收缩一半,喉咙底突然一阵滚动,嘴巴迅速张开,带得脸颊肌肉震动,嘴里就“恶赖”一声,发出如此奇异的声音,好像胸中有巨石与巨石的撞击磨擦,又像山崩一样轰然倒下。

      这声音突然崩响,一闪而逝,分明就在耳边炸响,却已杳无踪影,似乎一双耳朵根本就无法捕捉两个字音,只能呈捕捉的姿势,追忆它们。

      我对“恶赖”两个字的这种感觉,也差不多是我想像中“恶赖”这种情绪的日常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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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越人语 | 恨孔恼极

      恨孔恼极

        小时候读小说——好像是罗旋的《南国烽烟》——看到孔武有力四个字,就十分纳闷:克己复礼孔老二的孔,跟武松的武,以及有力两个字连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啊?后来才知道,这句话出自《诗经》,孔是表示程度的副词,跟“很”的意思一样。

        我当时不知道,其实村里大人们经常在这样使用这个字的。

      从山上砍柴回来,天色已晚,满脸是汗,发现家里的小猪生病了,而且又找不到兽医,这时,人们就用“恨孔恼极”来形容当时的心情。

      “气杀了”三个字,加上主语或单独使用,皆是惯常说法。“恨孔恼极”则一般不单独用,总是在一句话里面出现——他正恨孔恼极,他恨孔恼极地说,他恨孔恼极地走过来,他恨孔恼地的样子,就这样。

        这个词不算常用,但有时用起来却总有一种雪上加霜的感觉:她正恨孔恼极,不料……还有更坏的消息等着她呢。通常是事情忙、工作卖力,同时遭受很大打击或者委屈的人,才有资格得到这个词的形容,这样的人,往往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

        有一些词,是只能由大人说的,恨孔恼极当然是一例。不过这是小孩觉得自己还没高级到这样,可以用这个词来形容自己。在特殊情况下,出自大人之口,小孩也可以被这个词形容的,而且不带讽刺意义。

        比如,形容笑到极处,有个成语说道:“肚肠膈笑断。”“膈”字非常重要,没有它,这话就很平庸了。这个成语小孩子肯定不能说,否则会遭到大人责骂——我曾经尝试过,妈妈当即责备说:“小孩子有什么肚肠膈!”这是什么道理我至今不明白。

      • 家园 乡言土语有很雅的

        老家有个风俗,老人去世前一段时间要睡在堂屋内东边的地上,地上垫草,草上铺席。乡里土语把去世老人的这一段时间称之为“床债(音)”,我以前一直以为就是“床债”,以为人睡了一辈子床,算下来欠了床不少债,现在受苦受难就是还债了。后来看书看到孟子寝疾,童子说:华而睆,大夫之箦与。才明白这词应该是“床箦”,真想不到乡里土语还能保存那么雅的说法。我们家族据老人传说明初由山东兖州府枣连庄迁到皖西,算起来以前和孟子也是老乡,这样说是可以理解的。

        • 家园

          用的人少,标准持续时间长。

          • 家园 可能是这个原因

            这个词只有人老了才用一次,其他时候是很忌讳说的,所以可能因此反而成为一个长寿的词语。

        • 家园 打地铺
          • 家园 是打地铺,但不是普通的地铺

            一般是老人已经病入膏肓,药石无救,才会这样安排,在我们那里不这样好像就不算是寿终正寝,甚至有在医院去世的老人送回家也要象征性的躺一下再安葬,就是一种习俗。

    • 家园 【原创】越人语 | 八都里

      八都里

      困得八都里。

      这句话是说,一个人在深度睡眠之中,不知周遭动静,不知东方之既白。类似的一句话比较直白:“大水氽去也不知道。”看到谁睡得正酣,叫醒时,也会直接说:“氽去哉氽去哉!”

      困就是困觉(觉读如告),即睡觉。

      我出生两个月,睡在竹榻上,忽然不见了,妈妈大惊,后来在竹榻下找到了我——掉下了床,还是“困得八都里”,睡眠质量极佳。

      “困得八都里”的引申意义是,信息封闭,对世事的变化浑然不知。

      这话我从小听着说着,就是没想过“八都里”是什么——听上去像八个肚子。

      庚寅冬回上虞百官,夜晚到天香楼,与梁难、昙花喝茶聊天,说起梁难在研究的上虞古志,昙花在研究的纂风寺,说到明朝倭乱,梁难忽道:你知道困得八都里的八都是哪里吗?就在我老家。

      宋代行政划分,有路、府、县、乡、都、里六级。“都”这一级,到民国才废。县各有名字,“都”各有排行,各县差不多都有一个“八都”。我老家是十五都。照清朝的划分,梁难老家崧厦一带的八都,辖有蔡林、凌湖、五叉港、埩头、朱邵、下洋、黄家堰等十七八个村。

      梁难说,八都周围,向北是海防重地,向西是绍兴府城,向南是县城丰惠,向东是临山卫。铁桶似的围着,能挡住外来侵袭,一向比较太平,可以放心高卧,困得八都里。

      这里设边防历史不短。宋熙宁六年,八都周边有曹娥堰营、梁湖堰营、打竹索营、通明堰营,驻兵计200人。明清更是海防重地,营寨遍设,驻军数千。

      梁难送我一套《上虞万历县志》,第五册上记载了一个危及八都的故事。

      元朝至正年间,方国珍攻下当时的县城丰惠,用石头筑了城墙;后来明太祖朱元璋派了那个信国公汤和巡边防倭,实行海禁,废了舟山,在沿海筑城59座,为筑沥海卫所,拆走了丰惠城墙石头,丰惠只好用泥筑了城墙;再后来有个徐知县觉得不够安全,又改石砌。嘉靖年间,倭寇大掠宁波、绍兴,但三次攻打丰惠,都没有攻下。这事,太险了。亏得徐知县恢复石城,八都里的人才可以继续安睡。

      杭州当年也有个著名的八都兵,是董昌和钱鏐所率,曾与黄巢和刘汉宏作战,后来扩到十三都。“杭州八都”时代,并不怎么太平,恐怕没有“困得八都里”的安闲。

    • 家园 【原创】越人语 | 老婆抬进,木梢背进

      老婆抬进,木梢背进

      木梢就是树梢木末。“背木梢”,有的地方说作“掮木梢”,有的人写作“背末梢”,情形很复杂。

      它的意思也有些复杂,有的说是吃亏,有的说是上当,有的说是做傻事,总之,不小心惹了麻烦了。它有很多种句式:

      “木梢背进了。”这是吃了亏,或者眼看着就要吃亏之时说的。

      “我不会给你背木梢的。”这是向合作者保证,不会让他吃上当吃亏的。

      “你要背木梢的。”这是发出警告。

      “这回背木梢了吧。”这是幸灾乐祸,或者搞恶作剧之后的玩笑。

      也有人将“掮木梢”当作“掮客”用,比如李涵秋《广陵潮》:“物聚于所好,以军统这样势位,谁不仰承意旨。是以那些掮木梢的伙友,往来其门,络绎不绝。”

      各地有许多故事解释这个词。

      网友“上虞大使”在论坛上发过一个流传甚广的故事,是说一个老好人,最喜欢帮人。一次看见一个挑夫背着一根长木头,很吃力,他便帮忙一起抬,让挑夫轻松一点。不料挑夫是个坏蛋,抬了一会儿,假称有急事,跑了。老好人只得将木头背到主人家那里。主人家并不感谢,责怪他没有连挑夫一起背回来。所以,“上虞大使”说,背木梢有“吃力不讨好”、“替人受过”种种意思。

      还有一句歇后语:“木梢背进——大头还在后头呢。”它在我的脑子里产生了这样一个场景:一个人捡了一截柴禾,满心欢喜扛在肩上拖进家门,不料后面还带着一个巨大的树干,怎么也拖不进来,拿着刀斧锯子也无从下手,弄得进退两难。

      这句歇后语延伸出来的意思是,别以为上了这点当、吃了这点亏就算了,更大的当在等着你上呢。这个木梢,显然是海明威那点儿露在海面上的冰山。

      最喜欢说“背木梢”这个词的,大概是舟山人,经常笑嘻嘻地疑心:“你不要给我背木梢。”说到自己的老婆,也喜欢如此评价:“老婆抬进,木梢背进。”

      这也许也是“大头还在后头”——抬进一个老婆,不过是小麻烦,和老婆一起生活,那才是大麻烦。这笔账不好算,木梢会越算越大。

      舟山人说“老婆”为“老浓”,说已婚妇女为“老浓爿”。“浓”写的是白字,读“NIONG”,但在说“老浓”时,似乎又略有区别,在NUN和NIONG之间,缩唇缩舌的,发音挺难,不像“老婆”,直白弄通。

      不知道这个字该怎么写,有人写作“娀(SONG)”字,看着像,读着不像。

      老同事老阎的“老浓”极端反对打麻将,老阎偷偷摸摸打,被他“老浓”打听着了,就怒冲冲杀进去,将麻将撒一地。老阎默默站着,尴尬得像个遭批斗的地主,苍白着脸,噏动着嘴唇——我猜他那时肯定像唐僧那样,在不断地念经:“老浓抬进,木梢背进;老浓抬进,木梢背进……”

      夫妻真正吵架时,大概不会说这样有幽默感的比喻句,一般是在开玩笑或夫妻间打情骂俏时说说而已,所以女人不大会因此翻脸。

      以前老婆是作“抬”的。

      我没见过真正的“抬老婆”,虽然见过很多婚礼,也见过新娘子坐的花轿。

      我们村最后一个坐花轿的新娘子,是阿萍的妈妈,据说还曾绕村一圈,非常风光,就像阿林打了一头小水牛似的野猪,抬着在几个村游街示众一样。阿萍比我还大一岁,她妈妈在我十来岁时就已经是个中年大妈了,是以阿萍爸爸抬老婆,我没办法看到。抬新娘子的风俗消失已久,但“抬”字一直在口头保留了下来。

      “老婆抬进,木梢背进”,新娘子是抬的,木梢是背的。猪八戒背过媳妇之后,就成了丈人家的长工,挥舞九齿钉钯,镇日在田里劳作,背进了一个大大的木梢。男人大多和猪八戒一样,爱背这样的木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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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越人语 | 乌鬼灶猫

      乌鬼灶猫

      小孩子贪玩,回家一身脏,满脸泥巴,少不得一顿骂:“乌鬼灶猫的,只会败手段啦!”有时会挨一顿打。

      败手段也者,是指孩子捣蛋搞破坏,没事给大人找事做。也可能叫“败手头”。

      乌鬼灶猫,形容脸脏。这四个字是我照语音生造出来的,当然也有点儿理由。

      杜甫在《戏作俳谐体遣闷二首》其一中说:“异俗吁可怪,斯人难并居。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

      当年四川家家养的乌鬼是啥?

      有人说是供奉的乌蛮鬼,有人说是乌鸦,有人说是猪,还有人说是鸬鹚。总之,都是黑色的。看杜甫的诗,乌鬼指鸬鹚似乎靠谱一些,家家养鸬鹚,所以顿顿吃黄鱼——当然不是海里的黄鱼,是河里的淡水鱼。

      以前偶尔有人撑排而来,排上缩着好多鸬鹚。撑排到深潭,放鸬鹚下水捉鱼。鸬鹚脖子早给扎了起来,吞不下鱼。等它衔鱼上排,人就一把抓过,倒提着,将它喉咙里的鱼纷纷倒入篓里。休息了,鸬鹚在岸边的竹杆上,阴森森站成一排,寂然无声。我们也不敢接近,大人恐吓说,它会暴起伤人,用喙凿了你的眼珠子。

      灶猫又叫偎灶猫。猫很爱干净,大解后必用垃圾盖住,得闲就舔舔手掌洗个脸,吃饭也很斯文,因此有个叫“猫先生”的绰号。冬天寒冷,它也挡不住了,喜欢钻入灶洞过夜,享受余温。早起烧饭,柴火一塞进去,猫就疾忙钻出来,一身灰,吓人一跳。它有时兴起,走不几步,站住了,浑身剧抖,给人一鼻子灰,算是洗过了一个讨厌的澡。

      有了这两种动物,再参照小肚鸡肠、蛛丝马迹的造词法,乌鬼灶猫就写成这样了。正确写法我不知道,也可能是“乌龟罩貌”之类,望识者见教。

      吾乡方言,鬼、龟、贵、归均读作“举”。乌龟自然说成“乌举”;陶渊明说“归去来”,我们念“举起来”,所以夜晚不要说“归去(举起,意思是回家)”,否则容易遭鬼跟踪——惹举(鬼);惹鬼也是我们常说的词,就是碰到鬼,意思是遇到不曾想到的坏事;贵字比较特别,东西贵说“东西句”,富贵、贵人,或者人名中的贵字,还是念贵。

      当年在我们乡下,没有马路,没有汽车,小孩子整天到处乱玩,沙滩上挖坑,田边头筑坝,道地上打滚,弄得乌鬼灶猫很容易。打雪仗是冬天常见的事,某年秋天,我们还曾像打雪仗一样打泥巴仗,以田塍为界,泥弹纷飞,呐喊阵阵,人人乌鬼灶猫。

      通宝推:李根,桥上,
      • 家园 一句百思不得其解的苏浙语

        称小孩喜欢不择时间地点的显本领为“称赞”。

        百思不得其解。

        • 家园 徐州话叫“圣人蛋”,骂人的话

          和称赞读音有些相似呢,以前疑惑这词是哪三个字,以为是盛人蛋,盛气凌人略为盛人,蛋嘛贬骂称,有次恍然大悟:圣人蛋也———可于圣人嘴相对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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