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红楼梦》背后的世界 -- 普罗丁
在這兩回,他不斷地涉及西方話題。比如一種西方的藥膏,被重新包裝之后引進,療傷效果特別好。比如晴雯得了感冒,中醫效果不明顯,卻要用西藥來對付,賈寶玉見多識廣,提供了這種西式鼻煙,晴雯稍稍多用了點,就是一股酸辣之氣涌入。于是連打幾個噴嚏,舒服多了。
有趣的是,治病事小,晴雯卻被這東西上的文化吸引了:那上邊是一個西方的黃發裸女,非常漂亮。這里的漂亮,主要應該是指身材好,健康,不但男人喜歡看,女人也喜歡看。晴雯是最有反叛意識的賈府丫環,她遭遇西方文明,意味著什么呢?
很快,曹雪芹就給我們提供了一個見證的機會。這是一次東西方文明的深刻對話。但是,這回出場的卻不是荷蘭,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西歐國家,而是一個更北的國家 ---- 俄羅斯。東西方的交流,是以這個“中間國家”為中介的。
俄羅斯人,做了一件高級的皮衣 ---- 豹皮,營銷時稱為“烏云豹”。然后用孔雀毛作裝飾,針織而成。孔雀是保護動物,只有急功近利的民族,會拿它來做衣服。總之,有人就把這件皮衣送給賈母,賈母果然非常喜歡。然后賈母轉贈自己最心愛的寶玉。寶玉第一天就穿破了。這回,輪到晴雯出場了。
為什么一定要晴雯出場呢?因為這件衣服,一是名貴,二是做工精致細膩。周圍的專業工匠,居然沒有一個敢承擔下來縫補。可見當時中國引以為傲的手工藝,已經被西方甩下了一大塊!
手工藝比的是技術和耐心嗎?不是的。在貿易全球化的時代,手工藝首先比的是想象力!中國人失去了想象力,所以既沒見過這種材料,也不敢碰。只剩下一群“匠人”了
只有晴雯敢碰。晴雯不相信只有俄羅斯的裁縫才能搞定,于是自己連夜帶病縫補。
· 晴雯先將裏子拆開,用茶杯口大的一個竹弓釘牢在背面,再將破口四邊用金刀刮的散松松的,然後用針紉了兩條,分出經緯,亦如界線之法,先界出地子後,依本衣之紋來回織補。
這種所謂“界線”法,看上去有點復雜,但主要仍然是經驗積累的產物。那種墊在背面的竹弓,我們恐怕小時候都見過,然后,按照原來的兩層線路,分別處理。剩下的,主要是細致的注意力。這些技術,會的人雖然不多了(顯然也是因為用不上),但不難學會。真正難的,仍然是把技術與創造力相結合,與真正的市場相結合。
晴雯的最后一步,是“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絨毛來”,如此,一塊指尖大的傷口,終于補好了。至少,賈寶玉是完全看不出來有補的痕跡。
從當時,到現在,有多長時間了呢?至少有300年了。整整幾代人的時間,中國人的技術水平,以及創造力,進步了多少?
幾乎看不出來任何進步。
從《紅樓夢》,我們能夠看到其中的原因嗎?能。當時的全部東西方文化和技術交往,都發生在貴族世界。而真正具有革新能力的,是寶琴和晴雯這樣來自民間的人!真正的技術,出自真正的民間。
邓天王是何许人?
其实李天王,多闻天王等等称号,我认为都来自印度。至于印度天王的阳刚与淫荡特征在来到中土后来保留了多少,或者究竟以什么渠道传播,那就复杂了。
我认为,在民间仍然得到了保留。如随处可见的瘟神庙。(详见“民间信仰”一节)
曹雪芹所说的就是一种内在之中同时保存“清明灵秀之气”和“残忍乖僻之气”的人。这种人通常是文艺范很重的人,比较重视自身的个性和自由,有性情,有灵气,也比较怪癖,这是和世俗之人比较的。
那种曹氏所谓完全是清明灵秀之气的人呢,实际上就是在善良的基础上比较理性的人,这种人同时也比较有能力,自然青史留名。那种所谓完全是“残忍乖僻之气”的人呢,就是有性格但是比较凶恶的人,既凶恶又有个性,而且还有能力的话,自然也会在青史上留一笔,不过一般是恶名。
中间的人呢,实际是更真实的状态,因为以上两种人都是极端的,也就是不怎么真实的,是被历史作家们洗白过或抹黑过的,而真正的人性自然是充满矛盾的,当然,有人的矛盾深一些,有人的浅一些。普通人通常陷入衣食住行的俗务之中,要么就一门心思做繁殖后代的事情,还来不及体会自身的矛盾,这个可以理解,也有人有二十套房子,八十个包包,他/她还是陷在衣食住行之中被遮蔽,幸还是不幸,这个很难说,这个不多讲。突破俗务的人,要么干出流芳百世的事,要么干出遗臭万年的交易,要么呢,就是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这类特别显露“人性”的角色,不能用通常的道德意义说他们有多善,也不是有多恶,但是就是很特别,很能让人记住,古今中外的大量文艺哥都是这类人。人类频谱分析,主要就是这几类人。
李安最近的电影就颇能与此合题。有人专门注意其中谁吃谁这种事情,不知道李安听了会不会吐血,这种人呢一般是关注舌尖上的问题的,这个不多讲。实际上,片子重点就在于讲两种“气”的交混于人心人性的深层,一种就是前面所说的“清明灵秀之气”,用西方的语言可以叫“神性”,另一种就是前面所说的“残忍乖僻之气”,用西方的语言可以叫“野性”,就是孟加拉虎所象征之物。这两种人性都是上承于天,都可以统一到人的天性,是对立的,也是统一的,李安的《少年派》实际上分析的就是这种人性现象,这和曹雪芹所关注的主题是高度类似的。值得注意的是,文学家和艺术家们通常是提出问题,发表感受,他们并非提出一种观点或者什么解决方案,所以,《红楼梦》也好,《少年派》也好,都是把现象呈示给你看,观点你自己拿。
前边讲的不错啊。后边的我不太认同,因为找到所谓“极端”不是目的,目的在于找到“路”。
我有空会看看《少年派》:)
是哲学家、革命家、科学家的事。你要是想从文学家身上找到“路”,那恐怕不可靠。从文学家身上能找到“感觉”,找到“出发点”,找到“灵感”,不,路不是靠文学家指引的,那是缘木求鱼,因为社会实践是一门科学,靠的是纯粹的理性。
欧美如此。中国向来不是如此。
即使汉字改革了,拼音文推广了,也需要很长时间,理性的社会实践模式才能形成。现在?别想啦:)
您的这些深刻分析就是最好的证据啊。
呵呵,很抱歉地说,我的理性思维不是中国练出来的。它有两个源泉:
1)英国和亲英美的清华历史系的训练
2)字母文字的逻辑训练
亮点34 国企命门
王熙凤和平儿的关系,暂时和好了。但是这对关系当中的客观问题:贾府的管理问题,远远没有得到解决。王熙凤因病把大权交给了富有冒险精神的贾探春,探春刚一上任,就发现问题是相当严重:
· 平兒進入廳中,他姊妹三人正議論些家務,說的便是年內賴大家請吃酒他家花園中事故。
这里的三人,分别指贾探春、李纨和薛宝钗。根据凤姐的介绍,我们知道这几人是当时女性管理团队中最具有管理理性的,知识面也丰富。为何没有叫上林黛玉?虽然未必像王熙凤说的那么简单(林身体不佳),但探春依靠其直觉选择了这几个人,不是没有她的道理。
赖大的儿子新官上任,贾府在贺喜的过程中,发现赖家长期在基层打拼,果然有不俗的经营之道。先看支出方面。探春稍稍研究,就发现贾家的采购体系存在严重的问题,而且是越来越严重:
· “如今我冷眼看著,各房裏的我們的姊妹都是現拿錢買這些東西的,竟有一半。我就疑惑,不是買辦脫了空,遲些日子,就是買的不是正經貨,弄些使不得的東西來搪塞。”探春李紈都笑道:“你也留心看出來了。脫空是沒有的,也不敢,只是遲些日子,催急了,不知那里弄些來,不過是個名兒,其實使不得,依然得現買。就用這二兩銀子,另叫別人的奶媽子的或是弟兄哥哥的兒子買了來才使得。若使了官中的人,依然是那一樣的。不知他們是什麽法子,是鋪子裏壞了不要的,他們都弄了來,單預備給我們?
这里的描述有些复杂,但内情并不复杂:贾府的内部采购人员基本上成了废物,买不来质量上乘的、贾府人员真正需要的物品。对此种情况,几个社会经验都不差的人纷纷感到疑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 平兒笑道:“買辦買的是那樣的,他買了好的來,買辦豈肯和他善開交,又說他使壞心要奪這買辦了。所以他們也只得如此,寧可得罪了裏頭,不肯得罪了外頭辦事的人。
平儿的解释,恐怕是说出了一半的真相,即采购部门本身也是具有利益的部门,他们反感其他人员依靠更优的采购渠道夺走他们的权力。但由于像赖大之妻这样的“婆姨们”地位从来不低,她们事实上侵蚀了一大块的采购权,并且导致了一种正规采购质量日益下降的恶性循环。但是,一个核心的问题仍然没有解决,就像探春和李纨共同质疑的那样:究竟正规的采购为啥不能保证高质量??
从她们的分析中,我们可以发现三方面的线索:
1)采购的产品质量与给予的工作时间有关。如果小姐们提出了各种头油脂粉化妆品的新要求,采购方和生产方都需要一定的时间才能够提供,因为无论是精细的生产还是研究仿制都需要时间。可见,这些所谓的采购人员已经远不只是一个“选购---付费---供货---再选购”的链条,他们在很大程度上成为了整个生产链条的管理者,以他们所提供的金钱和需求信息为中心,大量的生产企业形成了,并且日益规模化。这些紧附在政府或豪门消费体系边上的企业,就是国有企业的原初形态。它们对政府或豪门的缺乏规律性的消费习惯的人治化满足,必然渗透到国企的本质和发展路线当中。
2)市场型企业的持续优势。以确定的官僚化管理为特征的国企,在短期内总是无法与真正的市场型企业相抗争。由于消费者不断变化的需求,也由于他们对于“奇货”的追逐,国企的内部和外部总会不断出现具有前瞻性消费导向的新企业。这些企业通过不同的传播渠道引起了太太小姐们的强烈兴趣,于是原有的国企员工不得不暂时向他们屈服,去被迫仿制他们的产品,哪怕这样会严重打击国企技术人员的积极性,破坏国企传统优势品牌的声誉。
3)国企作为一个概念的优势长期存在,本质的腐败也长期存在。由于国企的管理层是由人类组成,而且是与政府、豪门关系密切,感情深厚的人类(无论是贾府目前的买办还是未来的买办----那些奶妈们),所以他们不会因为暂时水平低下而被解雇,其他成员和渠道也未必敢于公开和他们竞争。碰到了探春上任这样的突发事件,他们的地位可能会受到影响,但是在长期的采购和生产格局中,他们的实际地位会远远强于胆敢尝新的市场型企业。即使他们的主顾崩塌了(比如贾府甚至当朝政府),他们仍有希望依靠自己的人脉和管理经验(消极意义上的)而获得新的存活机会。
所以,当贾探春或多或少的发现,看似简单的贾府采购的后边竟然是庞大的城市(甚至还有乡村----那些低劣产品的生产地)产业系统时,她对于减少开支的梦想就破灭了一多半,所能做的,仅仅是暂时停发各买办的采购资金(“不如竟把買辦的每月蠲了爲是”)。毕竟,贾府的钱系着千家万户的生命和幸福呢。那不能少花钱,就得想想多挣钱的路径。贾探春想到了什么妙计吗?
探春想到的妙计,和现今绝大多数政府部门和国企的妙计没啥区别。
---- 借地生财。
大观园的土地管理模式,前边说过,基本上是空间划分为主。这种空间划分带来了空间负责人的一种归属感和责任意识。贾探春和薛宝钗共同指出,这是生钱和省钱的绝佳法门。
原先的管理方法,是由中央财政统一拨款,逐步分摊到各层,最终才来到负责各块空间具体业务的人员手中。比如管竹林的,管各种花草的,管稻田的。她们和中央财务部门的沟通非常不畅,既无法有效地申请专项拔款,也不能使自己的才华得到项目关注者的认可。在这种背景下,层层转包、推卸责任就是最常见的国企现象。工作积极性接近于零,赢利更是绝无可能的事。
而三女(包括接受了她们新理念的平儿)的努力方向,是打破虚无财务系统的遥控,直接从基层入手解决生产力问题。
· 寶釵正在地下看壁上的字畫,聽如此說一則,便點一回頭,說完,便笑道:“善哉,三年之內無饑饉矣!”
如此处理,当然也不是没有问题。比如平儿就暗示,王熙凤并非没有想到这个办法,但是大观园是国内一流的人造风景,交给低水平、缺乏专业训练的女性去“承包”,未必能够达到上层的审美和园林娱乐要求。何况她们还往往只能兼职,有其他的园内行政业务也需要人使唤。
但是探春也早有计较,她们说,比如这个祝家的女性,家里的男丁世代都是管理竹园的,她绝对有能力动员家庭力量良好地管理大观园的一大块竹林。又比如茗烟姓叶,他母亲和薛宝钗的丫环莺儿一家非常好,所以如果把一块花园的业务交给叶家,她们一定会去找莺儿的母亲商量。而这个莺儿的母亲就是处理各种鲜花的高手了,她曾经很动心思地采了些花,编制成美丽的花蓝和葫芦,送给平儿和王熙凤。这虽然不足以证明她有全面的花卉管理能力,但至少是一个可以培养的人才和可以延伸的人力资源。如此,以后蘅芜院里边的大量香草,怡红院的玫瑰花、薔薇、月季、寶相、金銀藤等等,就都可以变成巨大的财源。就算花本身没有卖掉而枯萎了,仍然会得到药店的需求。
但还有一个不小的问题:如此大观园分区自主经营,事实上把中央的财务人员架空了,他们虽然平时服从平儿的管理,但利益上损失如此惨重,必然不肯干休。宝钗的解决方案是,直接把园内各种物品的花销(包括小姐们的高价化妆品)由这些老妈子们分别承包了。如此,中央财务人员的经费将大为宽裕,就不会怨声载道,影响贾府的光辉形象了。
由于“钱”字逐渐靠边站,潜规则管理下的温情和效率有望成为主导,于是薛宝钗进一步提出一种“准共产主义”治理方案。她说,得到各个承包项目的老妈子们毕竟是少数,为了平衡大多数工作人员的心情,每年有必要让她们从既得利益中拿出若干,像施舍一样地赠送给那些相对缺乏经营能力的人。后边这些行政人员虽然专项能力不够明显,但是粗活累活低贱的活做了很多,给他们一些补偿和温暖,他们会欣赏和认可的。
关键词:温情与承包。新的社会主义制度就要进入全面实施阶段了,它真的具有可持续性吗?真的能让园内百花盛开,各色人等均感知足吗?宝钗说的很清楚:“三年之内无饥馑。”三年以后,又当如何?
(本节完)
化妆品的意义,我们从上一节的分析中已经看出眉目:无论在那个时代,还是当代,化妆品都是主导着消费走向,并占据压倒性地位的。贵族如此,平民同样如此。当然,很少有人认真询问一下“为什么”。
大观园内有一个特殊的人群,叫做“戏子”,她们天生比其他人拥有更多的艺术细胞和表现细胞,所以她们的人生,在相当程度上就是围绕“化妆”而旋转的。当然,水平有高有低,也有人彻底看不上她们的包装和表现艺术,比如王夫人就戏称她们是一帮“装丑弄鬼”的人。化妆的目的,似乎应该是为了“美”,这里却出现了一些刻意装扮出“丑”和“阴暗”的专业人士,这是非常奇怪的。
女性戏子中的一个,叫做芳官。可能因为一向表现不俗,她在结束了错误的专业选择之后,被分配到怡红院做丫环,也就是转入行政工作。艺术专业是需要距离感的,而行政工作则时时刻刻跟上级和同级打交道,所以两种行业所要求的表现手法、沟通模式大不相同。能否适应新的工作,是对芳官多年修炼的一个不小的考验。
“化妆”仍然是必须的。但是这里边有极其复杂的学问。芳官新认的一个干娘,为了表明自己还尽到了干娘的责任,带领芳官前去洗头。洗头似乎是一件极其简单的工作,基本就是用水冲洗头部的杂质,使之恢复洁净和光泽。但是,少女芳官莫名地愤怒起来:
· “把你女兒剩水給我洗。我一個月的月錢都是你拿著,沾我的光不算,反倒給我剩東剩西的。”
大观园里边的水源,我们有过研究,是一股比较汹涌的活水,应当是足够使用的,当然也有一个“取水”的程序。所以在这里,水并不是关键,关键在于水当中所用的洗头添加剂。这些添加剂当然是需要花钱的,所以荣府的这位中低级员工经过打算,让她的亲女儿先洗过头,再试图用同一盆添加剂帮助芳官清洁头发。芳官为何不同意呢?
· 那芳官只穿著海棠紅的小棉襖,底下絲綢撒花袷褲,敞著褲腳,一頭烏油似的頭髮披在腦後,哭的淚人一般。
原来,芳官的头发具有一种特征:即纯黑而且发亮。所谓纯黑,是说其中几乎没有多少根杂色的头发,其视觉效果,就如同纯种的贵宾狗和土狗之间的区别。的确,在一个污浊和杂色的世界,“纯”给人的印象非常美好。所以这种发质很可能并不是芳官天然具备的,而是使用了化妆品的结果,而且不是偶尔的使用,而是长期坚持使用,花费也自然为数不少。所以,当她发现这位新干娘拿了自己的收入,却如此粗暴地对待自己珍爱的头发时,一种愤怒和伤感从心底生发出来。
同样长期化妆的其他女性,当然深知其中的关键。袭人在宝玉的刺激下,就取出了几样自己非常重视的东西“借”给芳官使用:
· 花露油
· 雞卵
· 香皂
· 頭繩
· 其他
曹雪芹未必是化妆的高手,所以他的描述也只能作为一种参考,而不能代表女性真实的生活内涵。但是我们也可以有所发现。“花露油”显然能够使头发更加亮泽,同时带有某一种鲜花的清香。“鸡卵”不知所指。香皂应当是用来进行第一遍的清洁的,可以杀菌,防止头皮屑和其他不良反应。头绳相当于橡皮筋,可以随时将头发集束,以进行其他部位的清洗;同时也可以避免披头散发的邋遢或恐怖效果。
总之几种东西都非常重要,而且质量的高低相差不小(至少在她们看来是如此),我们在上一回,已经发现了姑娘小姐们对于质量过差的化妆品是非常愤怒的,虽然不便直接辱骂买办人员,但宁愿自己花大钱让熟人重新地、私下地购买。那么,究竟什么叫做“质量过差”呢?从这几类物品分析,应该是指花露水、鸡卵、香皂等物品不但不能达到杀菌和亮发的效果,反而可能增加细菌、破坏发质、刺激头皮、传播疾病等等。这当然使人不可忍受。为了保障质量,究竟应该选用相对可靠的国企产品,还是选择重视创新但不太令人放心的私企产品,这也是一件很需要调查研究的事。
在一个男性话语的世界,化妆品无疑是隐藏在女性心灵深处的、最敏感的事情。所以无论是芳官还是几位资深丫环,还是她那个貌似没啥水平的新干娘,在这个问题上都寸步不让。她干娘坚持认为,自己并没有亏待芳官的宝贝头发,自己选择的“添加剂”也并不低级,所以芳官居然为此而公开嘲讽辱骂自己,这样的女儿太可怕。但是大观园从上到下的所有人,没有一个帮她说话,全部站到了芳官的一边,因为她们长期处于“上流社会”的这种关于产品品质的“无意识”,早已经形成,绝不肯相信一个民间老太太还懂什么美容和皮肤保养。
见识卓越的贾宝玉,同样如此。他恨这个干娘恨得咬牙切齿,深深怀疑是她在妒忌芳官的年轻和美貌(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然后,宝玉开始喝一碗火腿笋汤,因为太烫,袭人就来吹,同时也让芳官学着吹,只是要小心别把唾沫吹进去了。她干娘一看这情形,又不服气了,要保障散热的效果和避免体液的无意传染,哪有自己这个养过儿养过女的人经验更丰富呢?于是她自告奋勇,冲过去端来自己吹,当然就遭到晴雯的一番痛斥,连带众丫环一起被骂。然后,仍然是芳官来吹,不但吹,吹好了还得到宝玉的鼓励,可以“尝一口”。这真是天和地、神和鬼的差异。
干娘灰溜溜地来到园外,不料她人还没出来,这个笑话早已经传出了园子,一众婆姨都借机把压抑在心底的憋屈都抒发了一回。她们笑够了,含蓄地向芳官干娘指出:
· “嫂子也沒用鏡子照一照,就進去了。”
还是化妆。在一个重仪式远甚于重内涵的世界,化妆绝对是第一位的。
芳官刚刚才进入怡红院,何以就敢那么张狂,为一盆洗头液当众斥责干娘?女性关于化妆品的敏感是一个重要方面,但是,还有一个方面。
怡红院的丫环职位,是当时全中国最奇货可居的职位,引来无数眼光的关注。原因有三:
1)贾宝玉是少见的好老板,不欺负女性职员,也很少强迫或半强迫她们成为性工具。
2)在贾宝玉、花袭人等人的温情和有效管理下,丫环之间的关系是和谐的,积极向上的。
3)贾宝玉有过一个公开承诺:他会强烈要求在恰当的时候给所有女性员工恢复自由身。
这些因素之中,前两者是隐性的,属于软实力的范畴,需要身处其中才能有真切的体会。所以也不太利于传播。但是第三点是实实在在的事件,非常利于传播,而且立刻就引发了轰动效应:因为从来没有一个老板敢发出这样的反传统的声明。(类似于林肯的废奴宣言)
所以,那些对于职业身份和自由之意义尤其关注的青年女性们,纷纷得到了这个有用的情报。怡红院的位置,也就很快变得抢手。一个强有力的竞争者,是柳家的小姐。
这位姓柳的男士在梨香院从事行政工作,由于薛家母女与宝玉的频繁往来,他就拥有了大量的接触怡红院初级丫环的机会。几乎芳官每一次前来送信或传递物品,都有可能和柳先生接触到。人际的行政工作往往具有不确定性,所以不能保证芳官到来时主人正好在场或能够接待或回应,所以柳先生的作用是重要的。他需要以礼貌、耐心和一流的表达能力保障梨香院和怡红院之间的关系是持续升温而不是降温。没过两天,芳官就既喜欢而且认可这位柳先生的职业素质,并时常以物品相赠,鼓励和感谢他的支持。
有一天,柳先生告诉芳官,自己有一个女儿,是家里老五,形象非常的清秀和端庄,有资格竞争怡红院的丫环职位。芳官经过打听得知,柳小姐的主要问题在于身体素质,否则可能早就进入大观园了,毕竟她还有个母亲是专门负责给大观园人士提供烹调服务的。但是,柳小姐本人并不认为自己身体虚弱:
· 五兒道:“雖如此說,我卻性急等不得了。趁如今挑上來了,一則給我媽爭口氣,也不枉養我一場,二則添上月錢,家裏又從容些,三則我的心開一開,只怕這病就好了。——便是請大夫吃藥,也省了家裏的錢。”芳官道:“我都知道了,你只放心。”
柳小姐相信,持续的身体问题往往是精神原因造成的。她的年龄已经不小,但是既不打算简单地嫁一户普通人家(比如钱槐,赵小妾的侄子),过上相夫教子的生活,也没有认真地学习一种手艺,具备独立生活的能力。所以她早已认准了大观园的行政岗位,认为那里是自己上升的希望所在。为何?
1)光彩。在大观园工作,权势有望得到迅速的积攒,袭人和芳官就是现成的例子。她们的实际能量远远超过了贾政的赵小妾这些人。这些权势究竟能够带来多少切实的好处,未必明显,但首先是一种人生历练,而且也有彻底摆脱低级身份的机会。
2)收入:月钱 + 各种隐性收入
3)生命价值:这分两个方面。柳家对五小姐的培养着重于仪容举止方面,怡红院既是施展这些素质的一流平台,又是进一步提升的理想学院。(提升的结果是啥?是鸳鸯那样还是袭人那样?她们似乎没太考虑)另一方面,如此的人际交流优势迟迟得不到发挥,整日接触的都是低端人群,口吐污言秽语;而如果闷在屋里不走动,则身体和精神只能更弱化,有违上天造人的宗旨。柳家上下,显然都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芳官也慢慢意识到了,她长期演正旦,具有一定的行政素养,感同身受。她第一次向贾宝玉传达这种深切的关怀之情,宝玉就同意了,但同意和立刻向王熙凤提出是两回事,所以有所拖延,前途未明,使柳小姐非常焦虑。第二次,芳官已经不必再跟宝玉直说,因为她自己先后受了干娘和赵小妾的“气”,已经让宝玉这位老板怜爱万分。所以她只需要稍稍提及自己打算送给柳小姐一些补品,他就来劲了:
· 今見他回來,又說還要些玫瑰露與柳五兒吃去。寶玉忙道:“有的,我又不大吃,你都給他去罷。”說著命襲人取了出來,見瓶中亦不多,遂連瓶與了他。
玫瑰露是当时的高级补品,贾宝玉一句话,居然就可以整瓶送给芳官和柳家,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能证明所有方面选择之正确,之英明的了。最少最少,这可以证明贾宝玉已经清晰地记住了柳家的存在,如果获得机会,向人事主管说明的概率就非常大了。加上袭人和平儿这些多重保险的存在,芳官的信心是有根据的!
但是,毕竟还有最后的一关要过。贾探春究竟会不会立刻同意呢?这里的关键在于,假如贾探春没有立刻同意,而是表达了相反的态度,之前的所有努力可能都是白费了!这是各方难以承受的毁灭性打击。所以,根据平儿的建议,一定要等到探春的新官三板斧过了之后,再提此事。而且,最好是先跟贾母和王夫人提,成功率大增……
这哪还是就业呢??!!
人类分成男人和女人。但是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需要依靠摄入营养而生活。在吃的方面,两性的分歧并不大,所以表面上看,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
而中国人善于把一切简单问题搞得异常复杂。
大观园内,需要使用公共食堂的,几乎全部是女性。这给负责食堂管理的柳小姐她妈提出了巨大的难题。毕竟,宝钗在构想她的宏伟的社会主义蓝图的时候,并没有充分考虑到集体食堂的问题。为啥没考虑?我们很快就能知道。
美丽的年轻姑娘们,究竟应该吃啥,才能既健康,又利于保持其美丽呢?
方案一:贾母食谱。(贾母食谱的基本内容是,把当时中国人能够找到的全部蔬菜采购到位,然后每天轮流烹调,以保证“营养”的变化和均衡)
方案二:柳小姐之母常用食谱。(此食谱的内涵是鸡鸭鱼肉,相对重视热量,对维生素关注较少)
方案三:诸小姐自助食谱。(素菜为主,接近佛教僧尼所吃的斋饭)
方案四:薛宝钗自助食谱。(内容不详,但显然是经常变化和创新的。比如某一天的内容是油盐炒枸杞芽)
方案五:诸小姐零食食谱。(以迎春为例,某一天的零食是豆腐,另一天的零食是蒸蛋【特别要求:蒸得很嫩才好】)
这是曹雪芹所集中涉及的几种小姐饮食方案,不难发现,其中有两个问题是比较关键的。
1)为何不多做素食?
诸小姐的每一次加餐,几乎都跟素食有关,可见素食是她们的饮食补充方案的第一选择。既然如此,集体食堂多做素食不就可以了吗?何必把问题搞得像后来那么复杂?
具体的原因,书上没有解释。我的分析是:蔬菜品种太多,选择面太宽,每位小姐一个意见,不利于烹调的安排和厨房采购的管理。而鸡鸭鱼肉和蛋奶等等的市场价格是相对固定的,发下来多少银子,买了多少只鸡,多少斤猪肉,基本上一目了然,有利于厨房秩序的清爽。
但是如此食谱安排有一个不小的问题:中国的小姐对肉类是恐慌甚至反感的。没有人知道她们为什么要反感,但是根据一种传说,吃什么便长什么。所以猪肉吃多了,便长得如同肥猪一样丰满(这其实也不是坏事),鸡肉吃多了,则可能具有某种鸡的性格。诸如此类。总之大观园内的小姐的代表性观点是:一见肉和油都有点恶心了。对此,柳小姐的母亲百思不得其解,她扪心自问,完全是为了小姐们好才多做肉食和米饭,怎么反而落了一堆的报怨和讥讽?
2)独自加餐导致的经济制度问题。
反对统一的饮食安排,意味着打破类公社的社会制度,转入一种具有小资情调的个人饮食风格中。在薛宝钗看来,这原本不成为一个问题,因为在统一的吃法之外,谁需要增加厨房人员的劳动,当然需要额外付费。比如她想出来的“油盐炒枸杞芽”,的确比较古怪,不易采购,但是她支付了高达500钱的额外费用,并且明言剩下的钱归厨房自行处理。根据柳小姐母亲的计算,这个加菜也就是30钱左右的开销,于是白白进帐470钱,实在是令她异常开心。可见,加菜本身绝对不是问题。
问题在于,贾府并不是一个金钱通行的社会,大量的物品交换、人情交换、劳务交换、权力交换是不用钱来计算的。王熙凤本人也不是计帐的好手。这一来,问题就严重地复杂化了。它直接导致一种良性的商业秩序向恶性的混乱秩序转变。
比如有一天,晴雯女士想吃蔬菜了,她想到了一种叫做“芦蒿”的蔬菜,就安排比她低级的丫环前去告诉厨房。柳小姐的妈一听是晴雯想吃,立刻来了精神,因为那正是柳小姐希望入住的地方,于是赶紧提供额外的温暖,询问芦蒿里边应该多放猪肉末还是鸡肉?对方说,早就吃腻了肉,用面筋,少放油,于是柳妈连声自责,说自己老糊涂了,赶紧做好,并且自己亲自端去,减少了怡红院姑娘的跑动。
大观园里边有12钗,也就有超过120双眼睛注视着厨房的动向,所以上述的情形立刻为各房小姐丫环所掌握。贾迎春本来是一个生活要求偏底的人,不太有多少想法,但是晴雯不用花一分钱就得到了热情的加餐服务,这个信息具有太高的诱惑性。于是司棋让低级丫环莲花前来试探,先是要豆腐,后是要蒸蛋,显然有一个逐步升级的过程。结果她们经过仔细研究,发现豆腐居然是过期的,而蒸蛋干脆就遭到了柳妈的拒绝,尽管厨房里明明还有大量的备用鸡蛋,这就是公然的挑衅了!
在不习惯商业思维的人眼中,人类之间除了挑衅就是挑衅,所以莲花小姐从容应战,大声揭露了柳妈趋炎附势、道德败坏的事实真相,而柳妈要管理整个厨房,面子不容有损,也以清晰的管理思维和财务计算正面回击了莲花。莲花表面上诉诸道德,但是一见无法得逞,立刻转向了权势,在她添油加醋之下,司棋高级丫环带来一群泼辣的年轻女性,对厨房的物品进行了纯粹泄愤和施威性质的损坏。
厨房的权力方向瞬间转移了,大家仿佛忽然意识到,迎春虽然平时不吭声,仍然可以比柳妈更有权力。她纵容属下破坏小姐们最渴望吃到的蔬菜和其他素食材料,却很有希望得到贾政和贾母的宽容,而倒霉的却可能是柳妈和自己。可见,权势的逻辑是纯粹非理性的,没有人去真正分析究竟迎春权力大还是柳妈势力广,尤其是在这个女人的世界中,一看见凶猛的状况发生,立刻都赶紧劝柳妈妥协。柳妈见舆论已经非常不利于自己,只好妥协了,虽然嘴上还要通过接连的嘟囔继续维持一定的管理声势。
结论很简单:宝钗光有商业社会的梦,而无教世之方,再好的方案也将被迅速推倒重来。
那大师入了大门,径往中堂上走,可可的撞见太公。太公骂道:“你那个蛮皮畜生,怎么不去寻人,又回来做甚?”大师放下包伞道:“上告主人公得知,小人才行出街口,忽撞见两个和尚:一个骑马,一个挑担。他扯住我不放,问我那里去。我再三不曾与他说及,他缠得没奈何,不得脱手,遂将主人公的事情,一一说与他知。他却十分欢喜,要与我们拿那妖怪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