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Syd Dernley:一位绞刑师的自白 -- 万年看客
星期五,决定性的一天。
上午我们首先接受笔试。休斯给了我们一人一张纸,叫我们在30分钟内交卷。
试题1:某人体重12又1/2石,应下落多少距离?
12又1/2石相当于175磅,1000除以175等于8英尺12又1/2英寸。
试题2:用自己的语言阐述行刑人与行刑助手的责任。
这要从何说起呢?我看着面前这张关系重大的白纸,突然有了灵感——林肯监狱的典狱长!
“最重要的一点在于牢记行刑人与行刑助手是法律的仆人,执行法律的裁决。”我提笔写道,“他们的行为决不能掺杂任何感情因素。”
接下来就简单多了。我把行刑规程写了一遍,并且描述了首席行刑人与助手各自的职责,最后又写了几句行刑人与助手一定要清醒谨慎不能招摇之类的话来结尾。
此时我的自我感觉特别良好,距离考试结束还有十分钟我就完成了试卷。迪金森与波拉德还在奋笔疾书,哈利的神情则不太好看。趁着休斯走进行刑室的时候哈利指了指自己的卷子:11石2磅的人下落距离应为多少?
哈利算不出来了!我提笔匆匆写下6英尺5英寸这个数字给他看。随着他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我知道自己刚刚交上了一位一辈子的朋友。几分钟后休斯回到死囚牢把卷子收了上去。
在典狱长面前进行的操作测评直到下午两点半才开始。因此上午剩下的时间我们都在不停地练习。我用束带捆了椅子腿,吊了人,帮别人吊人,自己也被人吊了一回。大多数时间里我们都没人管。休斯拿着卷子消失了,过了快一个小时才回来。
在吃午饭之前他通知了我们测评的安排。“我们会在典狱长面前过一遍程序——别出错。希德你是首席,哈利当助手,乔治是死囚,威廉轮空。”
波拉德的脸色一下子就难看起来。吃午饭的时候我们都安慰他说这说明不了问题,但其实我们心里全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包括他自己在内。
等到哈利和我终于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小声说道,“谢谢。”
“别说这个了。”我答道。“还是想想今天下午的事吧。要是我们搞砸了就坏了。”
“我们不会有事的。”他安慰我。
“我希望迪金森别给我们找麻烦。”我没他那么有信心。“万一他在典狱长面前表演宁死不屈那咱俩就二逼了。”
“他不敢。”哈利咧嘴笑道。“我跟他交代过了,说万一出了问题咱们就废了他。”
“万一出了问题咱们真能下这个手!”我也笑道。
操作测评的阵势搞得很大。典狱长与监狱工程师都来看我们演示。我们各就各位:迪金森坐在桌旁,哈利和我站在门口。监狱工程师手里拿着秒表。
“预备,”工程师说道,“现在开始。”我们同时大步走上前去。迪金森回头看了一眼就站起身来,我们轻轻一碰他他就把手背到了身后,我们立刻给他扎上了束带。
我转过身来带头向行刑室走去,一步跨过活板门,身后跟着迪金森,哈利以一步距离跟在他后面。迪金森恰好停在了活板门中心的粉笔标记上,没有了后顾之忧的我立刻掏出头罩套住了他的头。同时哈利跪在地上扎好了腿部的束带,我则把绞索套在了迪金森的头上并调整好了松紧度。
我根本不必警告哈利后退。眨眼功夫他就完成了任务并退到了活板门外。我跳到杠杆旁边刚要伸手,典狱长就大喊一声:“停下!”
我惊奇地看着他,他满脸发白,毫无血色。上帝明鉴,他以为我们在玩真的呢——他以为我们真要下手呢!
监狱工程师看了一眼秒表。“45秒钟,长官。”
我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这我我们所取得过的最好成绩,我们的表现甚至唬住了典狱长。此时他的脸色依然有些不好看。我们把绞环与头罩从迪金森头上取下来时我还在想:“他真以为我们要吊死这个家伙!”
我们的培训就此结束。在收拾器械打扫行刑室的时候我有些伤心。过去的几天似乎特别漫长。我们向休斯告别并感谢他一周以来的教导。我们离开了死囚牢,一名看守将我们领到了正门前。
我再也没见过威廉.波拉德。他消失在了那个冬天下午的阴霾中,从此后绞刑师圈子里再也没人提到过他。
迪金森身为绞刑师的职业生涯十分短暂且一塌糊涂。他通过测试后得到了一份斯旺西监狱的工作。接下来的情节是日后皮埃尔珀恩特告诉我的。处刑过程一帆风顺……问题出在皮埃尔珀恩特开车送他回曼城的途中。
皮埃尔珀恩特告诉我:“当时我们正开车回曼城。他脸色有点发白,一句话也不说。然后他突然叫唤起来,接着这孙子坐那儿就尿裤了!”
皮埃尔珀恩特赶紧停车把他推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几分钟后他说自己感觉好多了,于是他们继续上车赶路。结果还没开出二十英里他就又来了一泡。在他们进城前他还最后尿了第三泡。
回到曼城时,迪金森与汽车都已经淋漓成了一片,皮埃尔珀恩特终于把他从车上赶了下来——并且下定决心再也不让迪金森参加行刑了。
他不用这么费事。迪金森辞去了工作,举家搬到了国外——我们听说他去了加拿大。
哈利也通过了测试。之后的故事里他还会出现。我在这一行里呆的时间比他们两个都长。最后我也出了问题——不过在那之前还发生了许多事。
小说?纪实?回忆录?
the last hangman,很有风格 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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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声望:1;铢钱:16。你,乐善:1;铢钱:-1。本帖花:1
转过年来一切都开始快速推进。1月18日我收到监狱委员会来信通知我以成功入选。随信还附有一份协议需要我在见证下签字。协议上全是些法律用语,但是中心思想很简单:一定要保密。我不能向任何未获得授权的他人透露关于行刑的任何信息。我不能写书或为报纸杂志撰稿。我不能参与讲课、展示、展览或电影拍摄。
我在当地警督的监督下签署了协议,协议违约金为50英镑。
一个月后我接到通知,自己已经正式成为了一名绞刑师,至少我的名字已经加入了有资格担任助理绞刑师人员的名单。这封来信通知我,助理绞刑师由典狱长在需要行刑时现行雇佣,届时我将会得到消息。信中还提出警告:“没有必要向任何一位警长或副警长写信询问处刑工作事宜,此类主动申请行为可能导致你的名字从名单中移除。”
这封信的结尾是另一条要我闭嘴的警告。“监狱委员会希望强调你就自身正式职责保持完全缄默的重要性。”
很明显,监狱委员会对于手底下处刑人的理解能力评价不高。此外他们也很小气。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当时我受邀参观詹姆斯.法瑞尔的处刑。请柬写得很明白,由于这次不需要我参与任何步骤,我将得不到任何报酬。他们的态度令我很恼火。我或许的确不需要参与行刑,但是我在行刑前一天下午就得赶过去,这一来就得损失两天的工资。我决心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文森格林监狱的行刑令我大开眼界。皮埃尔珀恩特与柯克简直太神了。在行刑前安装绞架时两人都沉默不语,似乎不必开口就能理解对方的意图。
接到观刑邀请后我就一直以兴奋与紧张兼而有之的心情期待着行刑前的监狱之夜。我十分期待能与著名绞刑师皮埃尔珀恩特共同度过这个夜晚。但是在我的想象中,行刑前的监狱气氛一定压抑、凄惨而高度紧张。
尽管听上去不可思议,但那天晚上我们都玩得很尽兴。在行刑室以外,皮埃尔珀恩特与柯克十分放松,似乎无论是明早的工作还是身边的人群都不能打扰他们的雅兴。这两个人都是酒馆老板,皮埃尔珀恩特的酒馆名叫“资助穷困打拼者”,位于曼城的霍林伍德,科特的“黑马”酒馆则位于彼得伯勒的埃尔顿。两人都很有酒馆老板的好客作风。柯克为人外向,之前干过许多工作,包括警察与精神病院看守,他什么话题都能聊。我们两个很快就熟络起来,他叫我“小子”,这也成了此后他对我的称呼。
相比之下皮埃尔珀恩特一开始则略微显得有些内向,但是他也同样很好相处。有一次我看到《世界新闻报》将他称作“快乐的绞刑师”。这无疑是对于那天晚上的他的最恰当评价。他总是操着一口兰开斯特郡口音与柯克一唱一和地讲述各种故事与段子,蓝眼睛一眨一眨的。我完全被此情此景感染了,只想坐在一旁听他们说话。
柯克的肚子里装满了似乎永远倒不完的各种荤素段子,他是聚会的活力之源。但是皮埃尔珀恩特是首席行刑官,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彰显自己的权威,他一开口说话,所有人都会闭嘴倾听。
奇怪地是,有两件事情他们谁都不提。一件事他们明天早上的工作,另一件是几百码外的死囚牢里那个还有不到12个钟头好活的家伙。
最后,趁着一阵谈话刚刚平息下去的工夫,我含含糊糊地碰了一下这个主题。“监狱里挺安静嘛。是不是?”
“因为他们都清楚明天早上要干什么。”皮埃尔珀恩特有力地回答道。他扫了我一眼,我就乖乖地把这个话题放了下来。
之后不久,随着配发给我们每人的两品脱啤酒纷纷见底,谈话也终于接近了尾声。皮埃尔珀恩特说他要上床睡觉了。这也是给我们所有人发出了就寝的信号。此时是晚上10点——那个死囚只剩下11个钟头好活了。
第二天早上,詹姆斯.法瑞尔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了代价。这个惊恐万分的年轻人最终送命的速度简直快得令人无法想象。无需多言,那个眼睛一眨一眨的阿尔伯特.皮埃尔珀恩特与满肚子笑话的哈利.柯克已经消失了。当天早上陪伴我们的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严肃、冰冷、高效得近乎无情。昨天晚上在我们睡觉时,绞刑师已经取代了酒馆老板。
几天过去之后,这段回忆给人的感觉简直就像做梦一样。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真的亲眼目睹了一场绞刑。接下来得知的情况进一步彰显了这种非现实感:下次当局再联系我就不会光叫我以受训人员身份进行观摩了。下一封信将会通知我担任绞刑师助手。
但是在工资问题上,问题就要实际得多了。由于上次的伯明翰无报酬之行,我损失了两天工资。我向皮埃尔珀恩特提到了自己没拿到工资的问题,但他一点也不同情我。“这很正常,我当年也一样。”
谨慎原则告诫我把这件事放下……但是想把一位诺丁汉煤矿工人与他的报酬分开可没那么容易!我酝酿了好几天,最后还是给监狱委员会去了一封信。我知道这样做有风险,但是我又想去他的吧,想要钱就得争取。直到今天我都不清楚我这封信有没有打动他们,又或者只是把他们惹烦了。总之几天后我获得通知,他们经过重新考虑决定向我发放三个几尼的行刑助手费。
这是好消息。不过接下来的坏消息则显示了监狱委员会对待绞刑师的另一个不甚厚道的方面。我意识到很快我就要面临请假离开煤矿的问题。至今为止,我为了参加面试、受训与观摩一直提前向矿上请假。但是煤矿经理乔克.瑞德不会长时间容忍这种行为。在我看来解决这一问题的最有效方式就是让监狱委员会代我向矿上联系并说明情况。我在要求报酬的信件中也提出了这一建议。
他们的回复既简慢又冷淡。“委员会无意就你为参与行刑而缺勤的问题联系你的雇主,在此谨指出在得到通知后进行适当安排以便参与行刑是你个人的责任。在目前情况下有必要就行刑助理必须对其职责保持缄默的原则对你进行提醒。”
这番话真是千金难买!他们告诉我必须自己想办法说服老板允许我隔三差五地一走两三天,而且我还不能告诉他我要去干什么。乔克.瑞德一定会很不高兴的。我决定这件事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政府方面对待绞刑师的态度可谓十分矛盾。但是我很快就发现对于一般老百姓来说,绞刑师是真正的明星。皮埃尔珀恩特的名声在英国早已家喻户晓,自从纳粹战犯处刑之后,他的大名甚至传到了欧洲。皮埃尔珀恩特的酒馆是全英国最出名的一座,柯克有一次告诉我上千名观光客曾经把酒馆包围得水泄不通。只是为了看一眼正牌的绞刑师。
我也很想参观一下“打拼者”酒馆。说句老实话,我还存了要与首席行刑官搞好关系的想法,我觉得这对我肯定没坏处。当时铁路公司每周六会开通一趟观光专列,从曼斯菲尔德出发,前往曼城贝乐坞公园的游乐场与动物园。因此在法瑞尔处刑几个月之后,我乘上了这趟五先令一张票的专列。我只想拜访一下皮埃尔珀恩特的酒馆,但是我提前几天给他打电话说我要去贝乐坞公园玩,可能会顺路到他的酒馆喝两杯。他的语气听上去很友好,也很高兴与我通话。他说:“有空的话尽管过来。”
观光火车在周六中午到达了贝乐坞。我先在公园里玩了几个小时,然后搭乘公交车进入了曼城市区,找到了皮埃尔珀恩特的酒馆。
打拼者酒馆距离市中心大约五英里,位于通向欧德汉姆的霍林伍德区曼彻斯特路303号。这里很久以前一定是一个独立的乡镇,后来被曼城市区扩张吞并了。坐在有轨电车上向两边看去,维多利亚风格的红砖建筑望不到头,无尽的联排房屋,低矮而昏暗,狭小的正门直接通到人行道上。卵石铺地的小巷两边也挤满了类似的房屋。车长告诉我霍林伍德已经到了的时候,周围的景观依旧没有多大变化。有轨电车轰隆轰隆地开走了,我站在马路一侧,对面就是打拼者酒馆,全英格兰最著名的酒馆。这是整个街区最高大的建筑,不过建筑材料和周围较为低矮的民宅与店铺一样都是红砖。酒馆名字刻在房檐下面的石板上。看上去并不特别显眼。
我过马路时,能听到透过酒馆大门传来的喧哗声。尽管现在只是晚上七点,酒馆里面却早已十分热闹了。我走进酒吧间,好巧不巧地正好碰上了皮埃尔珀恩特。他正坐在吧台后面与几位密友聊天。自从上次行刑之后,再见到他总感觉有点怪。
谁也没有注意到我进入酒吧间,这时皮埃尔珀恩特抬起头来看到了我。“嗨,希德——你来了。”他微笑着说道,向我投以友好的眼神。
酒馆里的人们左顾右盼,想看清楚谁有这么大面子能让皮埃尔珀恩特亲自打招呼。我面前的五六个人让开了一条通向吧台的路,皮埃尔珀恩特对离他最近的一个人说道:“这位是希德.登利——我的新任助手。”
这句话就如同有魔力一般,为我带来了热情的欢迎与一个十分愉快的夜晚。
吧台后面有三个人:皮埃尔珀恩特,他的妻子安妮与一名女招待。他们都十分忙碌,我只能抽空与他零零碎碎地说上几句闲话。
我很快就发现酒馆里的酒客分两种。一种是观光型,他们根本对啤酒不感兴趣,来这里就是为了亲眼看看著名的绞刑师皮埃尔珀恩特。另一种是本地常客,对他们来说皮埃尔珀恩特是他们的酒馆老板,而且他们都管他叫阿尔伯特以示亲切。
在关乎职业责任的问题上,皮埃尔珀恩特就连他最亲密的朋友也不信任。他第一次抛下我招呼其他客人之前就告诫我说:“什么都别说,希德。”他说这句话时伴随着一阵大笑,但是笑声背后隐隐能令人感到另一位皮埃尔珀恩特的存在。其他人也大笑起来——但他们的笑声在我听来也不太单纯。“你做助手的时间很长吗?”有人问道。
我刚进门时皮埃尔珀恩特首先与之交谈的那位仁兄插进来替我解了围,我猜他是皮埃尔珀恩特的朋友。“哎,别说这个了。别让这小子在他老板那里惹上麻烦。”
他的打断令我松了一口气,心想我要是真的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我在这一行还没干几天的话,他们一定会非常失望的。
我拿着一杯啤酒与我的新朋友一起坐了下来,这里的气氛着实很下酒。观光客们来来往往,有些人点上一杯酒后就坐到一旁端详皮埃尔珀恩特,彼此小声窃窃私语。还有人要求与他握手——而他也总是友好地来者不拒。甚至还有两位年轻姑娘一起走进酒馆,拿出一本签名簿递过吧台。“我们能请您签名吗?皮埃尔珀恩特先生?”
“当然可以亲爱的。”他满面微笑地回答道。她们看上去因为没有遭到拒绝而松了一口气,高兴地带着绞刑师的签名离开了。
那天晚上我也遭遇了职业生涯中众多行贿尝试中的第一回——行贿者是皮埃尔珀恩特的一位朋友。他是个身材高大的胖子,有这么一会儿就只有我们两个在聊天。
“我真的很想参观行刑。”这是他的开场白。
我猜也是。我心里这么想,但是什么也没说。
“你能安排一下吗?你能劝劝阿尔伯特允许我跟着看看吗?”
我震惊得已经无语了。
“你看,”他十分坚决地说,“我给你二十镑,只要你能说服他带我一起去。”
提醒一句,绞刑师助手的工资是每次行刑三个几尼——他刚刚提出了高出六倍的报价,在矿上我得干两个礼拜才能挣到这笔钱。
很明显这家伙根本不知道行刑场面究竟是怎样的。他一定以为绞刑架周围会围着一大堆人,多他一个也看不出来。
“二十镑呀。”他恳切地重复了一遍。
当时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死囚牢里的场景:典狱长、副警长、监狱工程师……还有眼前这个胖子,他正蜷缩在墙角,拼命压抑着自己的存在感。这场面实在太可乐了,我忍不住笑出了声。他的脸色随之一沉。
“不好意思,我很抱歉。不过就算我愿意这种事也办不到。”
他看上去很受打击。“算了,我也就是问问。”
我礼貌地报以微笑,而他则很快消失在了酒馆的另一边。
已经是晚上9点了。酒馆里人头攒动,皮埃尔珀恩特忙得脚不沾地。我趁他转过来的时候说:“我得回家了。不介意我请你喝一杯吧。”
“算了。”皮埃尔珀恩特微笑道。“你看这里。”他向吧台后面点了点头,我凑过来一看,十六杯啤酒整齐地排成了一排。
“每人都想请我喝一杯。”他解释道。
这些啤酒都是观光客买的。这样他们回家以后就可以向朋友们夸口说自己请绞刑师喝过酒。皮埃尔珀恩特说一声“干杯”,抿上一小口,然后就把酒杯收到了吧台后面。
“这些酒要怎么处理?”我问道。
“卖了啊,那还用说。”皮埃尔珀恩特一阵大笑。
“你要这么说那我就不请你喝酒了。晚安,阿尔伯特。”
“晚安,希德。下次见。”
坐在返回曼城的有轨电车上,我一直在想下次还得等多久。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又去了几次贝乐坞公园以便顺道拜访打拼者酒馆。但是夏天就这样过去了,监狱委员会一直没有联系我。我关注着报纸上每一起谋杀案报道,心想这回能不能轮到我,但是毫无消息。我开始担心他们是不是因为我胆敢开口要钱而把我冷藏起来了。
9月23日星期五,等待终于结束了。当时我刚下夜班,正要上床睡觉,邮递员就把通知信送来了。我赶紧拆开了信封。
“我目前正在看管一名死囚,监狱委员会推荐你担任绞刑师助手一职。”
“随信附有行为规范两份,任何担任绞刑师助手一职的个人都必须完全遵守。如果你愿意担任这一职务,请将其中一份行为规范签字后寄回信封上的地址。此事请抓紧完成。”
“目前行刑日期已初步确定为10月11日,但如果该妇女获得免死……”
我的心跳忽地停了一下——如果该妇女获得免死!
我赶紧察看信封上的地址,这封信来自霍洛威。老天,他们真打算叫我绞死一名妇女!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张薄纸。我该怎么办?
这封信的落款是E.希金斯警长,信里没有提到那名妇女的身份,但我十分清楚……她名叫玛格丽特.拉芙伦.威廉姆斯,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子,她在结婚三个月后捅死了自己的丈夫并登上了头版。
老贝利法院审理的这起案件情节着实十分狗血。这位现年21岁的皇家陆军妇女队成员当初在奥地利的克拉根福特市初次见到了她的丈夫,某中队军士长蒙太古.威廉姆斯,当时两人都驻扎在那里。尽管当时她只有14岁,却已经将威廉姆斯迷得神魂颠倒。不过他不知道这位玛格丽特是个女同。她拒绝了威廉姆斯无数次的求婚,但是某天晚上她喝醉之后终于还是在他的求婚攻势面前失守了。酒醒之后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严重的错误,但是由于担心自己的再度拒绝会招致嘲笑并妨害他的事业,以及希望能借助婚姻压制自己的女同倾向,她最终还是决定走一步看一步。这一来威廉姆斯就当真倒了血霉。她不爱他,也拒绝和他上床。这个心力交瘁的家伙同意了这两个条件,于是在上述秘密条件下一场十分诡异的婚礼就在苏格兰的托匹陈举行了。
这场婚姻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在一个风雨交加、酩酊大醉的周末,她接连捅了他两刀,其中一刀正捅在心口上。她声称是对方动手在先,扇她耳光并动手打她。
现在我受到邀请去参与执行她的绞刑。
我站在原地把手里的信件重新读了一遍……一名妇女!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绞死一名妇女。在培训期间我们口中的死囚一直都是个男人,我也想当然地这么认为。一次休息期间有人问过休斯这个问题。他本人也从没见过妇女接受绞刑,他说程序与手法都一样,但是压力很可能会更大,因为人们会希望针对妇女的行刑能够更加流畅干净。这是我们唯一一次谈到这个问题。
我对于接下来的可能性感到很不舒服。但我依然回信表示愿意接受这份工作。8天之后,霍洛威又来了一封信,通知我玛格丽特小姐获得了免死。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像这样年轻漂亮的姑娘如果真要接受绞刑,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令我们格外难做。日后我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用不着担心。皮埃尔珀恩特告诉我他也收到了邀请,但是他甚至根本没有费心安排出门的事宜,在他看来这次行刑从一开始就没戏。
没等多久第二封邀请信就到了,距离第一封只过了四周。这回的来信人是达勒姆监狱的典狱长,处刑对象是个人渣。他是南谢尔德的一位船坞工人,因为他老婆拒绝在半夜下床去看护啼哭不止的婴儿而把她掐死了。在我看来这起案件一清二白,因此毫不犹豫地应承了下来。谁成想这家伙居然也获得了免死!
我开始担心自己究竟能不能开张。此外距离培训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我对于自己当真要参与行刑时的表现也心里没底。我给皮埃尔珀恩特去了一封信,他倒是对我信心十足。“最近一两次工作你的运气的确不大好,不过这一行就这样。你很快就会转运的。”
他的看法是正确的。就在他写回信的那个周末,将要使我“转运”的事件就已经在两个相距仅仅15英里的北部煤矿乡镇发生了。第一起谋杀发生在周六晚上,一名矿工杀死了一位海员的妻子,两人之前经常一起喝酒。死者遗体被抛弃在了空地上,她鼻青脸肿,衣服被扯掉了,遭受了性侵害,最后被自己的围巾勒死。警察称她的死状就如同被野兽袭击了一样。矿工的解释是当他提出要上床时死者问他要钱。
就在第二天周日警察正忙着审问这家伙的时候,第二起谋杀的消息也泄露了出来。另一位年轻矿工杀死了一名与他青梅竹马的姑娘。这是一起激情杀人:他爱死者,但死者却更喜欢他的朋友。他开枪射杀了死者,随后自杀未遂并被送进医院,医生对他进行了护理以便令他尽快康复并接受绞刑。
两人在同一次大审过程中受审,有关方面决定这两人也应当一起受刑。达勒姆监狱很少遇到这种事。监狱委员会邀请我负责青梅竹马案的行刑。我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下来,同时立刻给皮埃尔珀恩特去信,通知他我终于要开张了,并且询问他是否成为本案的首席。几天之后他的回信到了,内容令我略微有些不安。他说他要去德国处理一批纳粹战犯。“达勒姆那边有史蒂夫.瓦德负责。”他向我保证道,“你会喜欢他的。”
我自己也说不好是怎么回事,总之随着行刑日期的临近我心里越发感到不安。我一直都不认为自己有什么未卜先知的本事,但是第六感告诉我这次的处刑绝对顺利不了。我告诉自己这不过是在犯傻,不过是神经过敏,不过是第一次参与行刑感到紧张,不过是因为即将与这个从没见过的瓦德合作而心里没底。但是我依然知道这回肯定要出大问题。
12月12日星期一,我满怀心事地启程前往达勒姆,此时距离行刑时间还有24小时。除了不详预感之外,我还在反复琢磨着以下事实:我踏上了一条即将永远改变我的一生的道路。今天我还只是一个煤矿电焊工,明天我就会成为一名绞刑师。我很担心自己这门将近一年没用过的手艺会生疏。如果当时我急知道了几周前的乔治.迪金森尿裤事件,那我一定还会更加慌张的。但是皮埃尔珀恩特把这个秘密向我保守了一年多。
不过我在谢菲尔德换车的时候,情况终于发生了好转。“希德!”我听见有人叫我。
这个伯明翰口音我走到哪里都能听出来——哈利.艾伦!我转过身去,就看见他大步穿过站台向我走来。
“你这家伙还真把我缠住了!”我们握手时我大笑着说。
“总得有人帮你一把是不是。”他的微笑依旧十分熟悉。
这是目前为止所发生的最好的事情。现在我用不着忍受着不断加剧的紧张感一个人上路了。我们俩天南海北聊得不亦乐乎,和哈利在一起你很难长时间保持正经。我们特意找了一节没人的车厢。我很快就发现哈利这回是“野兽案”的助手。
“你开张了没有?”哈利问道。
“没有,你怎么样?”
“收到了几份邀请——不过全都获得了免死。”哈利说道。“结果第一回就是双杀!我觉得双杀应该不太常见。”
“这样也好,”我对他说。“监狱那边也一定特别紧张,不会专门盯着咱们看的。”
哈利笑道:“一般看守兴许会紧张,但是皮埃尔珀恩特一定不会。”
“他这次不来。”我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听上去不至于太洋洋得意。“这回的首席是史蒂夫.瓦德。”
很明显,我的内部情报令哈利印象深刻。接下来我又告诉他我如何拜访了打拼者酒吧并与皮埃尔珀恩特以及他的朋友们搞好关系。
旅程就这样令人愉快地进行了下去,在火车开过邓卡斯特之后突然哈利灵机一动。“史蒂夫.瓦德就住在这附近嘛。”他来了一句。我期待地看着他。
“你说他是不是已经上车了?”他继续道。
一看他的表情我就知道他又在琢磨坏主意了。“是又怎么样?”
“咱们看看能不能找到他。”哈利十分热情地说道。
“你知道他长什么样吗?”
“没见过。”哈利喜滋滋地承认道。
“那就算了。”我觉得这件事可以就这么放下了。
不过哈利并不是这么容易打发的人。“我们知道他是个卖彩票的——应该很容易就能找出他来。咱们看看吧。”
我对这个主意并不太热心,不过坐了这么半天我也不介意活动一下腿脚。于是我们一节车厢接着一节地找起来,希望能找到一个看上去像是彩票销售员——以及绞刑师的乘客。
我们一共只走了两节车厢哈利的直觉似乎就应验了。我们看到一个气色红润的大个子,穿一件色彩鲜亮的格子外套,正在阅读报纸体育版。
我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看上去的确像是个卖彩票的。
“咱们跟他说两句话吧。”哈利提议道。
“不行,”我赶紧说。“就算真是他,我们这么冒昧也会惹他生气的。”
此时这个人听见了我们的声音并抬头看了我们一眼。哈利对他微笑着点了点头,于是他又低下头看报纸去了。
“我要上去跟他说两句。”哈利已经打定了主意。
“那你上吧,我先撤了。”我警告道。他打开面前的车厢门走了进去,我则赶紧躲回了我们自己的车厢。
我还没来得及坐下哈利就一溜烟地跑了回来,一边喘粗气一边大笑不止。
“怎么了?是他吗?”
“不是。”哈利一边笑一边说。“我问他是不是史蒂夫,他说不是。我就赶紧跑回来了。”
我突然想起了行刑助手行为准则的第六条。“前往监狱或从监狱返回途中不得引起公众注意,一切行为表现必须正派得体。”
哈利满面笑意地坐了下来。“我还没问他是不是绞刑师呢。真不知道他会说什么。”
这回我们两个全都笑了出来。
剩下的旅程就这样愉快地过去了。我们一路无事地到达了达勒姆。这还是我第一次来这里。市容古雅整洁,令人愉快。我们一路信步而行,从市中心来到了监狱门前,距离规定到达时间还有半个小时。达勒姆监狱的外观令我吃惊不小,这里看上去更像一座豪宅而不是监狱。石墙高耸,气势逼人,正面屋顶上还有一座大钟。
哈利.柯克正与另一名平民装束的人在传达室里等着我们。这位陌生人比我高,大约5英尺9英寸,身材消瘦,穿一件木炭灰色的西装。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买彩票的。
瓦德是一个很安静的人。柯克介绍我们时他只打了个招呼就再没说别的。柯克还是一副乐天派的神气,狱警们也很友好,和我所期待的一样。这里并不常来绞刑师,可这回一下子来了一帮!我们先来到分配给我们休息用的医务室里放下行李,然后立刻就去检查死囚的情况。
监狱里有一股死寂般的气氛。走廊与楼梯上全都没有人,很明显是为方便我们干活而事先布置好的。通向死囚牢的一路上我们一名犯人也没看见,狱警也只见到不多的几个。瓦德与另一名看守长在前面开路,比我们其他人领先两到三步。我看到看守长递给他一张纸。我猜上面一定写着死囚的身高与体重。一名狱警也对他说了几句话——瓦德突然停了下来,转过身打量着这位狱警。后者只是耸耸肩。然后他们就继续走了下去。我离得太远,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是瓦德很明显吃了一惊。出什么问题了?
我们来到了第一间死囚牢,我扫了一眼瓦德的神情。他脸色很难看。我的疑问得到了确证——肯定出问题了!
这间死囚牢里关着的是“野兽”。
瓦德打开窥视孔向里看去。过了一会儿,他很明显已经看到了想看的东西,于是挪开一步,对我点点头,“过来看看。”
我竭力装出一副老手的架势走上前来,将眼睛贴在了窥视孔上。我基本能看到死囚牢内的一切。不过实在没必要这么做,因为死囚正和两名专职看守围坐在桌旁打扑克。我看到了“野兽”的侧面。他是个体格魁梧的小伙子,我真没想到他会这么年轻。不过除此之外我没有看出任何不对头的地方。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瓦德叫哈利也过来看了一眼,然后我们就继续前往第二间死囚牢。这里的布局并没有将两间死囚牢安排在一起,而是分别安置在几步之遥的两侧。走到门前,瓦德再次打开窥视孔向里看去,但是这次他看的时间很长。我则在一旁紧张地等待,只希望能赶紧看看那个即将在我的协助下接受绞刑的家伙。瓦德离开窥视孔,眨了眨眼,又回去接着看起来。似乎过了很长时间之后他才走到一边,让柯克也过来看看。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我紧张得都有些受不了了,这时柯克突然一把关上了窥视孔。我刚要凑上去看看瓦德就转身走向了行刑室。
到底出什么事了?看上去肯定发生了某些不一般的情况,而且瓦德很担心。问题的答案就在第二间死囚牢门后,但我却什么也没能看到,尽管这名死囚已经分配给我了。
我们在行刑室里安静地站成一圈,等待监狱方面把死囚从死囚牢里转移出来。休斯曾经告诉过我们,此时一般会把死囚转移到祈祷室里或操场上,方便我们安装测试绞架,这样死囚就不会发觉自己居然一直距离绞架这么近。瓦德手拿铅笔正在纸上进行计算。这时一位狱警走进来说:“死囚牢空了,你们可以继续了。”
接下来的几分钟着实十分有趣。很明显这次柯克打算退居二线,让我们两个积累一点经验。整个安装绞架的过程中他都倚在墙上与看守们聊天。相比之下,自从打开箱子取出三根绞索开始瓦德就来回踱步,事无巨细都要自己再检查一遍。他仔细查看了每一根绞索并断定其中一根不合格,立刻将其收回了箱子里。他测量了绞索的下落长度并用粉笔做了标记。我获准将绞索与横梁上悬挂的一条铁链固定在一起并踩着脚凳调整好了铁链的长度,使得粉笔标记与死囚头部高度相一致。我结束后瓦德又踏上脚凳把固定处与铁链重新检查了一遍。
他对这边感到满意后又来到另一边检查哈利的工作。考虑到我们两个都缺乏经验,工作完成的时间简直快得惊人——没多久沙袋就挂在了绞索上,整套行刑设备安装完成,可以接受测试了。
在单人行刑时,绞索要挂在活板门正中。双人行刑时则分别挂在中心点两侧。两个沙袋距离3英尺。瓦德最后查看了一遍,接着就叫看守长把典狱长请来。
我们在行刑室里安静地等着,直到官方代表全部到来——典狱长,工程主任与达勒姆副警长。三人全都面色阴沉,走进行刑室之后就站在了活板门周围。瓦德看了看典狱长。“准备好了吗,长官?”他轻声问道。
典狱长点了点头,于是瓦德取下了固定杠杆的安全装置并推动的杠杆。活板门骤然塌陷,两个沙袋笔直掉进了坑里。我们一言不发地盯着敞开的坑口足有几秒钟。绷直的绞索与挂在我们脚下的沙袋简直有着催眠一般的力量。典狱长抬头看了看瓦德。
“没问题吧。”
“没有,长官。”
我们紧跟着官方人员离开了行刑室,屋门在我们身后锁上了。沙袋并没有从绞索上取下来,这是为了消除绞索的弹性。离开医务室30分钟后我们又回来了。
当天晚上负责接待我们的狱警说他要去给我们端几杯茶过来。“十分钟后再回来。”瓦德不甚巧妙地暗示他要和我们单独谈话。
狱警出去之后他把我们叫过来解释道,青梅竹马案的死囚的确有问题。“他自杀未遂时把脖子扭了。”瓦德把头略微向左倾斜了一下,好让我们理解他的意思。
“我们很快就能给他扳过来。”柯克尖酸地回应了一句。
瓦德假装没听见。“监狱方面不认为这是个大问题。我相信他们是对的,这不是大事。”
哈利和我都没说话。于是他继续道:“明天我们这么安排。希德和我一起先去第一间死囚牢提人。柯克你带上哈利去另一间。”
“我们把程序过一遍。”他转过头来看着我。“我们等典狱长发出信号。不会是太明显的动作,很可能只是稍微点点头。然后我们就客客气气地进去——不要直冲到死囚牢门口。扎上臂部束带之后我带路,你押着死囚跟在后面。我要他在8秒钟之内站到活板门上。你在他腿上扎好束带然后立刻后退。有问题吗?”
“没有。”我答道。
“你们两个,”他又转向柯克与哈利,“等我们一动就跟上。我希望在第一个死囚套上绞环时你们那个能够站在活板门上。柯克你要让他站在标记上,然后赶紧闪开。哈利你负责腿部束带。动作越快越好,因为到这时候我们就全等你们了。”
几分钟以后茶水送来了,一起送来的还有分量十足的熏肉、煎蛋和炸面包片,面包与黄油敞开吃,茶水一杯接着一杯。这是当天晚上的唯一亮点,剩下的时间全都十分乏善可陈。与皮埃尔珀恩特相比,瓦德相当沉闷。或许他在担心明天的工作,或许他在担心明天要与他合作的新手,无论如何他都十分沉默寡言。柯克使劲浑身解数想让气氛活跃起来,但是这天晚上根本不能和法瑞尔受刑前相提并论。最后连他也放弃了。
到了晚上9点,我巴不得到空地上走一圈,哪怕在走廊上溜达几步也好。我忍不住接连偷偷看表,时间过得特别慢,很难不去想死囚牢里那两个还能活几个钟头的家伙。当然,我们不能离开医务室,我们已经被锁在里面了,明早才能开门。
时间终于到了10点整,我如获大赦一般赶紧上床睡觉。上床以后我先躺了一会儿,在心里又过了一遍明天的程序,安抚了一下因为紧张而作痛的胃部,然后就像一截木头那样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