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翻译】普希金《叶甫盖尼·奥涅金》 -- 九霄环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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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翻译】《叶甫盖尼·奥涅金》第4章23~31节

二十三

这场见面的结果如何?

唉,这不难猜测!

爱情的疯魔症

还没有停止折磨

沉湎于悲伤的少小灵魂。

全无快乐可言的激情更强烈地

燃烧着可怜的达吉亚娜;

睡意避开了她的枕头;

健康、人生的花朵与甜蜜、笑容、

处子的娴静,一切都不复存在,

象一记幻音消逝于无形,

达吉亚娜的青春黯淡无光:

于是暴风雨的阴影

遮盖了初升的朝日。 [1]

[1]因达吉亚娜和普希金之谬斯的紧密联系,纳博科夫指出此处的象征意义:普希金的文学自由受到专制警察的钳制。

二十四

唉,达吉亚娜一天比一天销减,

衣带渐宽人憔悴,终日也无言!

对一切都意兴索然,

没什么能让她动心。

邻居们心情沉重地摇头,

低声地纷纷议论:

是时候了,该把她嫁出去了!…

到此为止吧。

我必须赶紧去欢呼

关于幸福爱情的那些想像的画面。

亲爱的读者,

我总是情不自禁受制于同情;

原谅我:

我的确非常爱我亲爱的达吉亚娜!

二十五

一刻胜似一刻地

被奥尔加的魅力所迷,

弗拉基米尔完全把灵魂

放弃给沁人心脾的奴役。

他时刻不离她的左右。

在她的房间里,

他们肩并着肩,守望着黄昏,

或者在花园里

他们臂连着臂,漫步于早晨。

进展如何呢?

陶醉于爱情,夹杂着稚嫩的羞耻,

他只敢偶尔,并经过奥尔加微笑的鼓励,

把玩她的一缕松开的卷发,

或者在边缘一吻她的裙裾。

二十六

有时他会给奥丽娅

读一本警世小说——

这位作者比夏多布里昂 [1]

更深谙人的本性——

其间,有两三页

(都是些无稽之谈,

有损于少女的心理健康)

他红着脸略去不提。

有时候远远地避开所有人,

他们会坐下来对弈,

在桌子上支肘托腮,

他们常常想得很深、很远,

而心不在焉的连斯基

竟会用卒子吃了自己的车。

[1]夏多布里昂:法国早期浪漫主义的代表作家。雨果少时曾立志:“我愿成为夏多布里昂或什么都不是。”

二十七

到了家,他的所思所想

依然是奥尔加的音容笑貌,

他辛勤地为她在纪念册上

装饰着一页页飞逝的日子:

时不时画一些乡土风情,

一块墓碑,一座阿芙洛狄特神庙,

或者,里拉琴上的一只鸽 ,

(用的是铅笔和轻轻的淡色);

时不时在一些怀旧的页面上,

在别人的签名之下,

留下一首温柔的情诗——

一段沉思,宛如无声的纪念碑,

一丝断想,虽轻如鸿爪雪泥,

历经多年,都依然分毫未变。

[1]阿芙洛狄特:希腊神话中的爱与美之女神,罗马神话中名作维纳斯。

二十八

你当然不只一次地见过

一个外省小姐的纪念册

被她的女友们从头到尾、

从尾到头,画了一整圈。

在这里,不合格律的诗行

怀着对正字法的蔑视,

作为坚贞友谊的象征而因袭传承,

或予以缩减、或得以扩充。

在首页扑面而来的是:

你在这里要写上什么话?

签名:你忠贞的安耐特;

而在尾页你会读到:

“谁爱你爱得比我深,

就请他接着我往后写。”

二十九

在这里你笃定能发现

两颗心灵、一支火炬、几朵花儿;

在这里你无疑会读到爱情的誓言:

“至死不渝”;

在这里某位当兵的冒牌诗人 [1]

草就了一首无赖的歪诗。

这些纪念册里,说实话我的朋友,

我也很乐于露两手。 [2]

我真心相信

我的任何纵情的胡扯

都能换来纵容的目光,

因此,谁也不会面带奸笑

郑重其事地分析

我的唠叨有没有头脑。

[1]当兵的:指驻防在地方上的部队的士兵。

[2]《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见附录)就是普希金写在一位少女的纪念册上的。这位少女是与米哈伊洛夫斯克村邻近的三山村的女主人奥西波娃与前夫所生的二女儿叶甫普拉克西娅。

三十

然而你们,你们这些

魔鬼图书馆里怪异的藏书,

你们这些上流蹩脚诗人的

书架上精美的书目;

你们这些被托尔斯泰的画笔 [1]

或者巴拉丁斯基的文笔

装饰得聪明漂亮的纪念册,

愿上帝的闪电把你们烧个精光! [2]

每当一个雍容的贵妇

把她的四开本大纪念册递给我,

我就浑身一震、火冒三丈, [3]

在我灵魂的底层

立即蹿上来一句讥刺——

但你不得不给她们写一段田园诗!

[1]托尔斯泰:这个托尔斯泰是费·彼·托尔斯泰伯爵,一位为普希金所推崇的与其同时代的著名画家,不是上文那位外号“美国佬”的费·伊·托尔斯泰伯爵。

[2]对比第29节和第30节普希金态度上的不同,可见:某些事物因为其本身的纯粹,哪怕是朴素的、甚至是简陋的,也都非常珍贵和可爱的,然而同样是这些事物,一旦丧失了原本的纯粹,变成某种门面、装饰,或者被作为某种功利性的东西,哪怕只是作为交际的手段,那么原本的可爱之处也就随之消失,而其表面的漂亮和风光反而显得面目可憎。不只是纪念册,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的,特别是文化上的事情。

[3]照某武侠玄幻作家意见,此处恐怕当作“某某某虎躯一震,双目爆闪厉芒……”。

三十一

并没有什么田园诗被连斯基

写在少女奥尔加的纪念册里;

他的笔呼吸着爱——

而非闪耀着冰冷的才思。

无论他注意到奥尔加的什么事,

无论他听到什么,他都会写上;

充满了生动的真实, [1]

大河一般流动着他的哀歌。

就这样,你这灵气的雅济科夫, [2]

在你心灵的浪涛中歌唱,

上帝知道你歌唱的对象,

而你的哀歌的珍贵编码, [3]

将在某一天为你诉说

你命运的全部经过。

[1]生动的真实,其实是诗歌的至高境界。

[2]雅济科夫:与普希金同时代的一位并不出名的俄国诗人,曾于三山村造访“落难”中的普希金,故于后者具有特殊的意义。另见“奥涅金的旅行片段”之倒数第一节。

[3]比喻。就象数字编码可以代表电视图像,哀歌的文字“编码”代表命运的经历。

家园 其实奥涅金是对的,

15年之后他爱上公爵夫人达吉亚娜,不等于现在的他接受了达吉亚娜的爱情,他们两能够幸福。此时的奥涅金太聪慧以至于虚无,达吉亚娜虽真挚却缺乏深度----年少时读奥涅金的拒绝,感伤以至于愤怒;现在却深刻了解其实他对达吉亚娜无比真诚,也说出了部分真理。

家园 【原创翻译】《叶甫盖尼·奥涅金》第4章32~42节

三十二

但请安静!你听见了吗?

严厉的批评家命令我们 [1]

丢弃哀歌那可怜的花环;

冲着我们打油诗人的手足之谊叫道:

“别总是抽泣,

别总是号丧着同一种腔调,

别再抱憾着‘从前、过去’;

够了!唱点别的!”——

你说对了,你肯定还会指着

号角、面具、和短刀, [2]

吩咐我们到处去复活

一堆僵死思想的库存。

不是吗朋友?——“不是!

远远不是!先生们,去写颂诗,

[1]严厉的批评家:这里指的是丘赫尔别凯,普希金在皇村的学友、俄罗斯浪漫主义诗人、十二月党人,在流放中目盲,死于肺结核。丘赫尔别凯自称是文学上的古典主义者。他与1824年发表一篇文章《关于过去十年间我们的诗歌的走向,特别是抒情诗歌》,对属于浪漫主义的哀歌体进行了批评,同时对属于古典主义的颂诗体进行了褒扬。文章中涉及到普希金的段落如下:“当我们读到茹科夫斯基、普希金、或者巴拉丁斯基的任何一篇哀歌时,一切都是熟悉的……沮丧之情吞没了所有其它的感情……所有地方的意象都是雷同的:月,总是‘悲哀而苍白’,岩石,树林,日落,晚星,长夜,幽灵,这样或那样的不可见之物,这样或那样的神秘之物、陈腐的寓言,对于劳作、奢靡、和平、快乐、悲伤、以及诗人的怠惰和读者的无聊的无味也无生气的人格化,特别是雾,水上的雾,枞树林上的雾,田野上的雾,作家头脑里的雾……”

[2]英雄们建功立业的家什,常见于历史题材的作品,代表古典主义。相比新古典主义注重理性和人为秩序,后发的浪漫主义重感性,重自然。

三十三

”一如强大的时代书其所写,

一如往昔的岁月营其所建。”

别无选择,唯有巍巍的颂诗?

得了朋友;这有什么区别?

回想一下讽刺家提出的观点吧! [1]

是否《洋腔洋调》里

机灵的抒情歌手比我们这些

苦闷的打油诗人更能得到你的容留?——

"但在哀歌里一切都没有意义;

它空洞的立意可怜又可鄙;

而颂诗的立意高贵而崇高。”

在此我可以做一番商榷,

但我宁可保持沉默:

我不想让两个时代发生争吵。 [2]

[1]德米特里耶夫在1795年写过一首诗《洋腔洋调》讽刺了一位低能的颂诗作家。

[2]俄罗斯18世纪末写颂诗者多,而19世纪初写哀歌者众。

三十四

声名与自由的崇拜者连斯基

当他的思潮暴风雨一般激荡之时,

原本也可以写一写颂诗,

只不过奥尔加并不读这些东西。

可曾有哪位眼泪汪汪的大诗人

碰巧在他爱人的眼前

读过他自己的作品?

据说,这世上没有比这更高的奖赏。

这的确是一种幸福,

谦卑的爱人把他的白日梦

读给他歌咏与爱慕的对象,

一位娇慵的美人!

幸福极了——不过,也许她心里

正另有所思。

三十五

但是我幻想的产出、

我和谐的创造与发明,

我只读给一位老保姆, [1]

她是我少时的伴侣; [2]

或一顿无味的晚餐过后,

有位邻居无事来登门,

我出其不意拽着他的外衣

把他堵在墙角给他念悲剧;[3]

或者,(不开玩笑地说),

当我在湖岸边出没,

满脑子情绪和韵律,

我惊着了一群野鸭子;

它们一听悦耳的吟咏,

就从岸边飞向了湖中。

[1]此人名唤阿琳娜·罗季翁诺夫娜。普希金在米哈伊洛夫斯克村流放期间受到她的照顾,听她讲过俄罗斯的民建传说,但是这个保姆并非儿时普希金的保姆,而是普希金姐姐奥尔加的儿时保姆。普希金的儿时保姆叫尤里安娜,也曾给年幼的普希金讲过许多民间故事。普希金1816的一篇断章有过如下致以尤里安娜的诗行:

啊,我禁不住要说说我的老嬷嬷

和那些神秘的夜晚的魔力,

那时,戴着头巾,穿着老式衣服,

她,用一遍祷告赶跑了妖魔鬼怪,

会以最认真的表情为我划一道十字,

然后就小声地开始给我讲故事,

关于死人,关于波瓦的英雄的事迹

……

[2]普希金实际上把他儿时的保姆和他流放时的女管家在文学上合二为一了。

[3]普希金给这位邻居念的悲剧是《鲍里斯·戈东诺夫》,也是他在米哈伊洛夫斯克村时期创作成功的。

三十六

…… [1]

[1]删去着这一节讲述诗人、鸭子、和猎人的事情。

三十七

但是奥涅金怎么样了?

兄弟们!给一点耐心:

他每一天的日程安排,

我要为你们细细道来。

奥涅金过得就象个隐士;

夏天,他六七点间起床,

轻衣薄履,去往山麓,

到达奔流的河边。

效仿歌唱古丽娜的诗人, [1]

他游过这条赫里斯庞特,

然后再回去喝他的咖啡,

顺便翻一翻通俗杂志,

并穿上衣服…

[1]诗人:拜伦。古丽娜:拜伦的长诗《海盗》的女主人公。赫里斯庞特即拜伦所横越的达达尼尔海峡的古称,此海峡在小亚西亚半岛分界欧亚两大洲。

三十八

…… [1]

[1]删去的这一节讲述奥涅金此刻的穿戴。

三十九

散散步、读读书、美美地睡一觉,

林荫幽幽,溪水潺潺,

间或有位白肤黑眼睛的年轻姑娘

献上年轻而新鲜的吻, [1]

五花马,金络脑,

珍馐玉馔晚餐好,

葡萄美酒夜光杯,

清静无为心事了—— [2]

这就是奥涅金神仙般的生活;

不知不觉,他已深陷其中,

在无忧无虑的幸福里

任凭美好的夏日一天天飞逝,

忘却了城市,忘却了友谊,

忘却了每逢节日照例的娱戏。

[1]此处的“吻”暗喻奥涅金与女仆的情爱关系。据俄国学者考证,普希金曾经与女仆有染,生有一子,被他人收养,此女后嫁给一吝啬贪杯的地主。

四十

但是我们北方的夏日

乃是模仿南方冬天的讽刺;

它瞟一眼就会消失:对此

众人皆知,却都不愿承认。

天空已经在吞吐着秋气,

日头已经更难得一遇,

白昼在渐渐地缩短,

森林神秘的华盖

凄凉低语着裸露了自己,

雾霭沉淀在田野上,

大队的大雁正大声喧唳着

去往南方;一个相当冗长、

乏味的季节正向这里逼近;

我们已听见十一月的足音。

四十一

晨曦在阴沉萧瑟中升起;

劳作已经在麦地里绝迹;

带着它饥饿的雌伴,

一匹狼出现在路上;

路上的马,有所觉察

而打响鼻息,机警的乘客

撒腿便向山坡上飞奔;

牧牛人在早晨

不再将牲畜驱赶出牛棚,

正午时分,

他的号角不再呼唤它们收拢;

姑娘在小屋里唱着歌儿纺着线, [1]

而在她的面前,松明, [2]

这冬夜的朋友毕剥地响个不停。

[1]普希金原注:评论家们惊奇的是怎么能把一个普通的农家女孩子称作”姑娘“而进一步把贵族小姐叫作“丫头”。(《红楼梦》里“姑娘”一词出现一千多次,含义复杂,多指主子小姐,高级丫鬟,甚至于妾等等,一般而言“姑娘”身份要比“丫头”高一截。曹雪芹笔下还有一个特殊的用词,饱含他的爱怜:女儿!-译者注)

[2] 富有树脂的松木条,用作蜡烛。

四十二

这时大地闪烁着冰霜,

田野披上了银装,

(让读者们如愿以偿,

在此奉上押韵的“寒光”) [1]

精细得胜过高级木地板,

上冻的河面晶莹剔透,

快乐的儿童用他们的冰刀

划过冰层,传遍刷刷的声响; [2]

一只红蹼掌苯鹅,

计划到河心去游泳,

小心翼翼地在冰面上挪步,

却连滚带爬打滑了一路。

欢快的初雪轻轻扑打、飞旋,

象满天的星斗飘落在河岸。

[1]原文中与冰霜押韵的其实是玫瑰。俄罗斯冬季早晚的日光照在冰雪上有时会呈现玫瑰色。

某教皇曾有如下两行:

每当你发现凉爽的西来的清风,

下一行必定是它的低语穿过树丛。

[2]普希金原注:有位批评家在此注道:这表示着孩子们在滑冰。

家园 【原创翻译】《叶甫盖尼·奥涅金》第4章43~51节

四十三

这时候在野外能做些什么?

走走?但这时候的乡村

以其绵延不断的裸露,

让人不自觉地望而生厌。

骑马在粗糙的草原上跑跑?

但磨钝的马掌很容易打滑,

一不小心随时都可能摔倒。 [1]

那就呆在空荡荡的屋顶下

读读书;有普拉特,有沃特·斯考特! [2]

不想读?那就查一查用度,

发发牢骚,或者喝一点小酒,

长夜总会过去;第二天一切都会照旧,

这样,你也会度过一个极好的冬季。

[1]1825年1月28日普希金给维亚泽姆斯基的一封信结尾写道:“我给你写信时一支胳膊是青的,因为我骑马摔倒在冰面上,不是从马上,而是和马一起摔下的,这对于我骑术上虚荣性区别可大了。”

[2]普拉特,法国政论家。沃特·斯考特,苏格兰作家。

四十四

就象个标准的恰尔德·哈罗尔德,

奥涅金变得思虑多而活动少:

一觉起来,他先洗了个冰水澡,

随后,独自在家,埋头去测算, [1]

秃球杆一根,台球仅两个,

一早就围着球桌转。夜幕降临,

便把台球一撂,球杆一扔,

坐在炉火前,靠着餐桌边;

叶甫盖尼此刻在等一个人;

他来了,三驾马车送来了连斯基;

快,让我们快开席!

[1]测算打台球的角度、线路等。

四十五

凯歌或酩悦, [1]

欢乐的香槟

盛在冷冻的酒瓶,

即刻为诗人端上了桌子。

它象灵泉一般闪跳, [2]

带着活力带着泡

(或如此物或如彼), [3]

我曾为之而着迷:

曾因此花去我可怜的最后一文子儿。

记得吗,朋友?

它的泉流富有魔力,

引出了多少蠢事、

笑柄、诗情和争论,

也不乏梦里的消魂!

[1]凯歌、酩悦:法国名牌香槟酒。

[2]希腊神话中赫利孔山上的一注喷泉,由飞马玻伽索斯的马蹄踏出泉眼,是诗人灵感的象征物,是缪斯的圣地。

[3]拜伦在《唐璜》中比喻香槟的泡沫象克娄帕特拉的珍珠一样白。巴拉丁斯基在《宴席》中香槟比喻“青春时代”。

巴拉丁斯基《酒宴》节选:

饮酒神在朴实的杯子里

为欢乐的孩儿们

倒入他宠爱的阿伊酒:

勇气悄然收敛;

流液中星光闪耀,

充满天上的精灵,

发出自由的光芒。

象骄傲的灵魂不容拘禁;

惊涛拍起软木塞,

泡沫喷出欢乐波——

一个青春时代的比喻。

普希金原注:

当我玫瑰花年华,

阿伊酒浓浓诗意,

悦我以喧嚣之泡沫,

或如爱欲或如青春之狂情。

("寄列·普"(即普希金内弟列夫·普希金。-译者注))

四十六

但这嘶嘶作响的泡沫

尽在我的胃里耍花招,

如今我更倾向于

沉静的波尔多。 [1]

阿伊酒已不再适合于我, [2]

它就象一个情妇,

鲜亮、活泼、

来得快、去得快、无常而浅薄。

然而波尔多象一个朋友,

怀着不幸与忧愁,

无论何时何地都与我们共度,

随时都准备向我们付出,

或者分享我们安静的闲暇。

我们的朋友波尔多万岁!

[1]波尔多:法国波尔多市所产葡萄酒。

[2]阿伊酒也是法国香槟酒。

四十七

炉火熄灭了;一层浅灰

附着在金明闪烁的炉炭上 [1]

一缕缕蒸汽如织亦如丝,

轻纱开阖之际, [2]

炉膛轻轻地呼出一阵阵暖流。

管道里的烟从烟囱上逸去。

闪亮的高脚杯嘶嘶作响。

幽暗的暮色渐渐转浓…

(我喜欢和朋友们一边喝酒,

一边闲谈,一起分享

被叫作狼与犬之间的这一刻, [3]

不过我并不知晓

为什么要这样叫。)

此刻,这两位朋友正在交谈。

[1]金明:金光,木炭将熄而未熄时会有金光在浅灰下若隐若现,“金明灭”三字可传神。温庭筠:“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温词中的“金明灭”一般倒是不认为是炉炭,而是晨光照屏风所致。

[2]蒸汽所织之纱。

[3]即薄暮。源自法语。牧羊人在薄暮时刻分不清狼与牧羊犬。

四十八

“我说,美丽的邻居们怎样了?

达吉亚娜可好?说说活泼的奥尔加?”

“再给我倒半杯酒…够了,

亲爱的伙计…她们一家都很好;

让我带给你问候…

啊,我亲爱的伙计,

奥尔加的肩膀出落得太美了!

啊,那样的胸部!那样的心灵!…

哪天一起去拜访;她们会为此而感激;

要不,我的朋友,你自己想想 :

你只去过两次,

之后你就再也没露过面。

实际上… 瞧我这脑子,

她们邀请你下星期去呢。”

四十九

“我?”“对,达吉亚娜的命名日

就是星期六。奥莲卡和她母亲

吩咐我请你,而你并没有理由

不接受她们的邀请。”

“但那里会有一堆的客人,

都是些庸碌之辈。”

“哦,没什么人,我非常肯定。

还会有谁呢?只有家里的人。

去吧,帮帮忙,好吗?”

“我同意。”“你真好!”

说着他一饮而尽,

作为对芳邻的祝酒,

接着又打开了话匣子

大谈奥尔加:这就是爱情!

五十

他很快乐。

再过两周就是择定的婚期,

而婚床上的神秘

和爱情甜蜜的花冠

正期待着他的狂喜。

不论许门的所患与所伤,

还是往后长期冷淡的哈欠,

都决不是他现在所能设想。

然而我们这些许门的敌人,

在家庭生活中只会看见

一连串令人倦怠的画面,

简直就是拉封丹风格的小说… [1]

哦,我可怜的连斯基!

打心眼里他就是为此而生。

[1]拉封丹:大量家庭小说的作者。-普希金注。这个拉封丹是德国作家,写了大量然而乏味的小说,不是法国的那位写寓言的拉封丹。

五十一

他被人所爱……或者说至少

他这样认为,并感到幸福。

千幸万福的是那些献身于信仰的人,

他们能够压制冰冷的理智, [1]

安享于内心的平和

就象一位旅客醉卧于良宵,

抑或(更婉约地)象一只蝴蝶

沉浸在一朵春花里;

而值得同情的是预见到一切的人,

他们决不会头脑昏聩,

从他们的视角,

他们憎恶一切言行,

他们的经历冷了他们的心,

禁止他们迷失在梦境里。

[1]照通常说法,一般是克制冲动的感情,但普希金反说是压制冰冷的理智。

家园 很喜欢您发散的注释
家园 连斯基和奥涅金的对比很有意思

他们像一对双生花。

家园 我也是勉为其难啊:-)
家园 对,都生在普希金这棵枝子上...
家园 【原创翻译】《叶甫盖尼·奥涅金》第5章1~10节

第五章

千万别经历这些噩梦,

你,啊,我的斯维特兰娜! [1]

-茹科夫斯基

[1]这两行出自茹科夫斯基《斯维特兰娜》的末节。作者的讲述对象是他的侄女,此子遇人非淑,32岁便离开了人世。

那一年秋季

是一次长长的滞留;

大自然一直在等候、等候着冬天。

元月二号的夜里 才下的雪。

一大早起来,

达吉亚娜透过窗户看见

院子、 花坛、屋顶、栅栏

都连成白茫茫的一片,

窗户玻璃上结成了精致的图案, [1]

树木裹上了冬天的银装,

喜鹊在户外欢快地跳跃,

群山柔顺地铺开了

冬天灿烂的地毯。

一切都是明亮的,一切都是白的。

[1]图案:结霜所致。

冬天!兴高采烈的农夫

乘着平底雪橇启程了;

他的老马,嗅了嗅雪,

摇晃着一路小跑了起来。

犁开松软的雪泥,

圆顶篷车在无畏地飞奔:

车夫稳坐在他的位子上,

穿着羊皮袄,系着红腰带。

一个佣人的小家伙奔跑着,

手拉的雪橇上坐着小黑狗,

把自己当作了一匹马,

顽皮的孩子冻僵了手指头,

痛并快乐着,而他的母亲

正从窗口向他高声地威吓… [1]

[1]这一节曾作为一个独立的小诗出现在俄国课本上,题为“冬”。

另附七言版译文:

冬天到!兴致高,

农夫乘上平雪橇;

老马嗅雪慢悠悠,

摇摇晃晃小步走。

圆顶篷车无畏惧,

一路飞奔开雪泥,

羊皮袄,红腰带,

车夫稳坐车前台。

农家少年撒腿跑,

以身作马拉雪橇,

雪橇坐一小黑狗,

少年冻僵手指头,

手上疼,心痛快,

其母高喊快回来…..

但也许,这样的画面

并不足以吸引你;

这一切都是低级的自然,

未经多少繁复的雕饰。 [1]

受到灵感之神的鼓舞,

另一位诗人用华丽的文笔

曾为我们描绘过初雪, [2]

以及形形色色的冬趣。

当他用火热的诗句

描写雪橇上秘密的兜风,

我很肯定他会打动你;

但是我无意去一分高下, [3]

不论是与他还是你,

你这歌唱芬兰少女的诗人![4]

[1]李白有诗:清水出芙蓉 天然去雕饰。

[2]初雪:维亚泽姆斯基公爵的一首诗的标题。-普希金原注。

[3]普希金著有多篇描写冬天的诗歌,比如《冬天的早晨》。

[4]见巴拉丁斯基的诗作《爱达》中对芬兰冬季的描述。-普希金原注。其中数行意译如下:“冬天,河流封冻,绝壁悬冰。危岩耸立雪堆下,山雪覆盖老松林。四下里荒凉。暴风雪号丧。”普希金在本章后文达吉亚娜的梦境里以不同的方式描绘了冬日的河流(第11节)与松树(第13节),比巴拉丁斯基的笔法要更生动,更富有意境。

达吉亚娜(灵魂上的俄罗斯人,

自己也不知为何如此),

因其所有冰冷的美,

深爱着俄罗斯的冬天:

阳光下的冰霜、雪橇、

姗姗来迟的破晓、

绚烂的玫瑰色的雪、 [1]

以及主显节夜里的黑。 [2]

她们遵照古老的风俗

在这些夜晚都进行庆祝:

所有的女佣人

都给小姐们算命,

而每一年对她们的预言

都落在从军的丈夫以及行军。

[1]俄罗斯冬天破晓或日落时分的日光照在雪上,有时会呈现玫瑰色。

[2]主显节:1月6日,是东方教会庆祝耶稣诞生的节日。在此期间俄国气候最冷,夜里最黑。

达吉亚娜向来相信这些

自古相传的朴素的民俗, [1]

相信梦里、纸牌里、

以及月亮上的征象。

她因此而受到困扰:

冥冥之中一切事物

都向她预告着什么,

预感束缚着她的心胸。

炉子上不自然的公猫

呼噜着用猫爪子洗脸,

对于她这无疑是一个预兆:

预示着有客来访。

突然看见两角尖尖的新月

从她左边的天空中升起,

[1]普希金本人也有些迷信。1831普希金与冈察罗娃在婚礼上交换戒指时,普希金的衣服挂到诵经台,绊倒十字架,他手一抖,戒指便掉落在地,他弯腰去捡,又弄灭了蜡烛。据说普希金吓得“脸色霎白”,喃喃自语:“这些都不是好兆头啊!”

她便脸色霎白,直打哆嗦。

或者当一颗流星

掠过幽暗的天穹

并转瞬即逝,

慌乱的达尼娅便念念有词,

她要趁星星还在飞行之际,

对它许一个愿望。

不论在哪里,只要她碰巧

撞见一个黑衣僧侣,

或者从田野里有一只野兔

在她的路前面横窜过去,

她便吓得不知所措,

心里充满巨大的恶兆,

预见到不幸行将发生。

说来也怪,正是在恐惧之中

她发现一种暗藏的美妙:

大自然便是这样创造了我们,

便是这样倾向于矛盾。

圣诞节到了,尽情地欢乐吧!

性情多变的年轻人来算命:

他们对什么都不在乎,

面向遥远的未来,

他们的人生似锦,前程无量。

老人也来算命,戴着老花镜,

他们一脚已踏进了坟墓,

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地失去,

但没有关系:对待他们希望

会孩子一般口齿不清地说谎。

达吉亚娜好奇地

注视着被淹没的蜡滴:

它被塑造成奇妙的形状,

向她宣示着某种奇妙的事情。

从一只盛满水的盘子里

一枚枚指环被次第取出;

等她的那一枚现身时,

正轮到一首古老的歌谣: [1]

“那里的庄稼汉俱豪富,

他们的银子动铲子垒成堆!

我们的歌儿唱给谁,

荣耀和富贵就归于谁!” [2]

但这悽惨的曲调如丧考妣:

姑娘们喜爱的是“母猫”。[3]

[1]圣诞节期间的一种算命方式:女子们把各自的指环或其它小首饰放在一只盛满水的盘子里,上面蒙上布,随后唱起一首接一首的占卜歌,每唱完一首,就从盘子里随机取出一枚指环,指环的主人根据轮到的歌曲的特点来揣测自己的命运。

[2]这首歌预示死亡。-普希金原注。原来的歌词是这样的:

在我们那地界,

荣耀!

庄稼汉们特有钱;

荣耀!

他们满铲子挖金子,

荣耀!

满篮子盛银子,

荣耀!

[3]公猫唤母猫,到炉子这旮旯来睡觉。预示着婚礼。-普希金原注。这支歌是这么唱的:

公猫唤母猫:

荣耀!

来吧母猫,到炉子这旮旯来睡觉,

荣耀!

本公猫有一瓶黑小麦,

荣耀!

一瓶黑小麦和一块派,

荣耀!

还有一张软床放在公猫的小爱巢,

荣耀!

这一夜满地冰雪,碧空如洗;

漫天星斗如此恢宏地合唱

如此温柔,如此和谐地流动……

达吉亚娜,身着低领连衣裙,

出门步入宽敞的院子里;

她拿着一面镜子对准月轮;

但在黯淡的镜子里,

只有哀伤的月容在颤动…… [1]

听!雪吱吱作响……是个过路人;

姑娘踮起脚尖飞掠过去,

她小小的声音听上去

比芦笛的乐音更加轻柔:

“你叫什么名字?” [2]

他望了望,答道:“阿卡方。” [3]

[1]一种占卜法,在户外的夜晚,用一面镜子对准月亮,传说未来的丈夫会出现在镜子上。

[2]普希金原注:以这种方式占卜将来的未婚夫的姓名。

[3]阿卡方,这个名字在俄语里听着非常粗野,并带有古怪和可怕的冲击感。

听从保姆的建议,达吉亚娜

准备在夜里问一问鬼神,

她吩咐在浴室里悄悄地

放一张桌子,备两份餐具。

但突然间,达吉亚娜惶恐不安…

而我——想到了斯维特兰娜—— [1]

我也很害怕;那就如此罢了…

我们便不再让达吉亚娜去祈求鬼神。

达吉亚娜解下了丝腰带,宽衣上床。

列里在她上方盘旋, [2]

她的羽绒枕头下面

备一面姑娘家的镜子。

现在一切都已噤声。达吉亚娜睡了。

[1]茹科夫斯基的诗里,斯薇特兰娜便是这样求鬼神显灵的。她备了一张桌子两份餐具,让烛光照在镜子上。随后她外出一年的爱人突然出现,并把她带进他的坟墓。但这一幕仅仅是梦一场。翌日,她的爱人安然返回,两人终成眷属。剧终附一段十二行的跋诗:

千万别经历这些噩梦,

你,啊,我的斯薇特兰娜!

……

愿你的生活全都明亮,

如同在草地的胸膛上,

一弯小溪醉人的闪光!

[2]列里是一种非基督教文化里的爱神,可能源于某些爱情歌曲里出现的叠句:“列里、列里、…”。(纳注)

家园 【原创翻译】《叶甫盖尼·奥涅金》第5章11~21节

十一

达吉亚娜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她梦见自己在一片

覆盖冰雪的草原上独行,

周围尽是愁云惨雾。

在她面前,穿过一座座雪堆,

阴暗的洪流冲破严冬的枷锁,

搅动着,翻腾着,喧嚣着,

泛起灰白的波浪;两根细杆

被一块冰粘结在一起

(构成一座摇晃而危险的小桥),[1]

搁置在急流的上方;

面对喧腾的深渊,

满怀着疑虑,

她停住了脚步。

[1]这座小桥也与占卜有关。具体做法是把某种小木条做成桥状,放在枕头下面,睡觉前念咒:“我的真命天子救我过桥去”,于是有人在梦里出现,牵手把她领过桥。

[2]此处梦中的脚步“一停”,再现了现实中路遇奥涅金时的脚步一收(第3章第41节第8行)。

十二

被这恼人的小溪所阻,[1]

达吉亚娜喃喃低语;

对岸不见有一人

能向她伸出援手。

但突然有一个雪堆在掀动,

是谁出现在下面?

是一头皮毛蓬乱的熊;

“啊!”达吉亚娜一声尖叫 ,[2]

而他随之咆哮起来,

尖出利爪的熊掌伸向她。

她鼓足勇气,一只手颤抖着

搭在上面,迈着不安的脚步,

努力拼搏着过了桥;继续前进——

后来呢?后来熊尾随其后。

[1]注意在梦境中,汹涌的洪流缩减为小溪,可理解为所象征物的变化:浪漫爱情的洪水之于现实婚姻的细流。

[2]“啊!”:对比第3章第38节听见奥涅金马蹄声的那一声“呀!”

十三

她,不敢回头看,

加快了急促的脚步;

但对于这蓬乱不堪的仆人, [1]

她无路可逃;哼哼着,

可憎而笨拙的熊紧跟不舍。

他们面前是一片树林;

一颗颗松树波澜不惊,

呈现出深沉的美;

受积雪所压,它们的枝条低垂;

夜空中群星闪耀的光芒

透进裸露的椴树、白杨、白桦,

没有路了;灌木、悬崖,

全都被暴风雪掩盖,

全都深陷其中。 [2]

[1]在十九世纪的俄国,一个少女外出常常或由女家庭教师陪伴,或者由一个男仆在后面跟着护送。

[2]但丁《神曲》如此开篇:“在我们人生的中途,我在一片幽林里苏醒,发现自己迷失了正路……”

十四

达吉亚娜进入森林;熊紧随其后;

松软的雪深及双膝;

时而有一条长长的树枝

突然间绊住她的颈子,

或者扯落了她的金耳坠;

时而秀足陷入松软的积雪,

遗失了一只湿透了的鞋;

时而她的手帕掉落在地

而她无暇顾及于此,

她怕得手直颤抖,

听见熊就在身后,

胆怯得甚至都不敢提起裙边;

她在前面跑;他在后面追;

后来她便没有了力气再跑下去。

十五

她跌倒在积雪里;

熊敏捷地抓起她并带走了她;

她丧失了知觉,毫无反抗;

一动也不动,停住了呼吸;

他疾行在一条林间小道;

突然,树丛中出现

一栋简陋的小屋;周围尽是密林;

四面八方都覆盖着荒凉的雪,

只有扇小窗透出一线光明;

小屋里传出叫嚷与嘈杂;

熊说道:“这是我通家兄弟家, [1]

在这里自己暖和一下!”

说着他径直走进门廊,

把她放在了门槛上。

[1]通家兄弟:此处伏笔在第8章见分晓。

十六

达吉亚娜醒来……一看:

熊不见了,而她在一个门廊里;

门后面传出吆喝与玻璃杯的叮当声,

仿佛正举行盛大的葬礼。 [1]

她听不出一丝所以然来,

便悄悄从门缝中往里面瞧——

后来呢?她看见…...一张桌子

四周围坐着各种怪物:

一个是狗脸,头上生角;

另一个是公鸡头;

这边有一个女巫长着山羊胡子;

另有刻板而又傲慢的一具骷髅;

那厢有一个带尾巴的侏儒;以及,

某种半鹤半猫的东西。

[1]可能是联想到奥涅金叔父的葬礼,确切地说是入土之后的宴席。

十七

而更可怕的,也更奇怪的是,

一个螃蟹骑着一个蜘蛛;

一个戴红帽子的头盖骨

绕着一只鹅的颈子转;

一个风车蹲下来跳吉格舞, [1]

锉磨着、摇摆着它的叶片。

狺吠、大笑、歌唱、鼓掌、口哨、 [2]

人的谈判、马蹄的践踏此起彼伏! [3]

但真个的叫达吉亚娜心神俱震的

是她在这群客人中间认出了 [4]

那个让她又爱又怕的人物——

我们小说的男主人公!

奥涅金坐在桌子边上,

正悄悄地朝门这边瞧。

[1]吉格舞是著名的俄罗斯男性屈腿舞。

[2]这些声音综合了各种现实情形,分散在第1章第22节5-6行、第5章第25节11-14行、第7章第51节2-4行、以及第7章第53节第1行等等。

[3]普希金原注:评论家们指责这些词,鼓掌、谈判、践踏,说它们是没有感情色彩的新词。这些词根本就是俄语词汇。“波瓦走出帐篷去呼吸新鲜空气,听见旷野中传来人的谈判声马蹄的践踏”(《波瓦公爵的故事》)。鼓掌和嘶嘶在民间语言中常用来替代鼓掌声和嘶嘶声:“他发出蛇一般的嘶嘶”(俄罗斯古诗)。大家不该干涉我们丰富而美妙的语言的自由。

[4]这些围桌而坐的客人预示后文参加达吉亚娜命名晚会以及后来莫斯科舞会中众人。

十八

他给个信号——大家便忙作一团;

他举杯喝酒——大家都喝酒助威;

他开口一笑——大家便发出大笑;

他皱一皱眉——大家便鸦雀无声;

很显然,他是这里的主人;

这时,达吉亚娜已不那么惊惧,

好奇地,她把门

微微地一推……

朔风顿起,

扑灭了夜明灯的火苗;

这帮妖怪都猛地一缩;

奥涅金,两眼灼灼,

“砰”地一声从座位上站起; [1]

大家起立;他阔步走向大门。

[1]“砰”:座椅被向后推倒而发出声响。

十九

受到恐惧的突袭,慌慌张张,

达吉亚娜极力想逃跑:

但无法办到;万分焦急,

扭来扭去,她想要尖叫——

也不行;叶甫盖尼推开了门,

姑娘暴露在地狱恶鬼的注视之下;

残忍的大笑哄传开来;

所有的目光、

蹄子、鹰钩鼻子、

獠牙、长毛尾巴、

胡子、血淋淋的舌头、

犄角、白骨爪子——

一律都指向她,

个个都叫嚷着:“我的!我的!”

二十

“我的!”叶甫盖尼大喝一声,

话音刚落,那一帮家伙全没了;

只有年轻的姑娘

随着他留在寒冷的夜色中;

奥涅金轻手轻脚把达吉亚娜

领进一个角落里,

将她安置在 一张摇晃的椅子上,[1]

头一低,枕在她的肩膀上;

突然,奥尔加破门而入,

后面跟着连斯基;灯亮了;

奥涅金收回他伸出的手臂,

野性的眼神横扫过去,

对不速之客厉声痛斥;

达吉亚娜躺在那里奄奄一息。

[1]普希金原注:有一位批评家,似乎在以上三行之中看出了什么我们无法理解的有伤风化的东西。

二十一

争吵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凶:

奥涅金突然抓起一柄长刀,

连斯基应声倒下;

阴影可怕地加重;

惨叫声回荡……小棚屋摇晃……

就在这时,达尼娅从恐惧中醒来…

一看——屋子里已经大亮;

黎明红色的霞光

透过冰冻的玻璃正在窗户上嬉戏;

门开了。奥尔加掠到她跟前,

比北方的极光都更加红艳,

比一只燕子都更加轻盈。

“喂,”她说,“快告诉我,

你在梦里见到了哪一个?”

通宝推:南方有嘉木,
家园 译诗读来总感觉更像散文,

尤其第二节“冬”,想想是很美的场景,但总觉得“诗意”不够。

或是因为原文就是如此?

家园 可能蒂姆·波顿的《僵尸新娘》有从这获得灵感

这一篇很梦境,曲折离奇,充满隐喻,挺鬼魅的。

家园 能怎样就怎样了

译这部作品,我是能怎样就怎样,不勉强,感觉怎样自然顺畅就怎样来。就象第三节讲的那样:

这一切都是低级的自然,

未经多少繁复的雕饰。 [1]

这样讲倒是似乎给自己贴金了 :-)

一方面,原文内在的风格在这附近几个段落确实是很自然的,但是从形式上说又是完全严格意义上的十四行诗,非常格律化的。我在译序中谈到出于种种原因,这部作品我没有去追求格律......

附纳博科夫的英译,他译得极其准的,尽管无律,可以让你感受一下原文是什么意思,说实话,是一种很浅淡的味道,如果专攻这一节,我想完全可以译得更好一些。特别是古典诗词文字功底好的,这一节还是可以搞得“雅”一些的。

That year autumnal weather

was a long time abroad;

nature kept waiting and waiting for winter.

Snow only fell in January,

on the night of the second. Waking early,

Tatiana from the window saw

at morn the whitened yard,

flower beds, roofs, and fence;

delicate patterns on the panes;

the trees in winter silver,

gay magpies outside,

and the hills softly overspread

with winter's brilliant carpeting.

All's bright, all's white around.

家园 【原创翻译】《叶甫盖尼·奥涅金》第5章22~31节

二十二

然而她没有注意到妹妹,

躺在床上手拿着一本书,

一页接着一页翻个不停,

什么也不说。

虽然那本书所展现的

不是一个诗人优美的创作,

不是真知,不是图画,

不是维吉尔、拉辛、 [1]

不是斯考特、拜伦、塞涅卡, [2]

甚至于不是一度

众所瞩目的《女子时尚》: [3]

朋友们,那是马丁·沙德克, [4]

迦勒底星象学家的领袖, [5]

占卜达人,解梦的圣手。

[1]拉辛:法国剧作家,诗人。

[2]斯考特:见第4章第43节注[2]。塞涅卡:古罗马政治家、哲学家、悲剧作家、雄辩家、新斯多葛主义代表人。

[3]《女子时尚》:当时的杂志。

[4]普希金原注:我们国家的占卜书籍以马丁·沙德克的名目出现,而彼·费厄得罗夫指出他其实从不曾撰写占卜类书籍。

[5]迦勒底:迦勒底王国(公元前626-前538年)是迦勒底人在两河流域所建立的王国,又称新巴比伦王国。

二十三

这部艰深的著作,

曾有个走方贩子

把它带入她们的索居之地,

最后连带着一部

《玛尔维纳》的残本, [1]

一起转让给了达吉亚娜,

为此要了她三个半卢布,

以及一套通俗的寓言,

一本语法,两本《彼得颂》, [2]

外加《马尔蒙特尔全集》卷三。

后来马丁·沙德克便成了

达吉亚娜的挚爱,

在她悲伤的时候给予她欢乐,

从不缺席,连睡觉都在一起。

[1]《玛尔维纳》:法国作家索菲·科坦的小说,描写一位女子被多位男子爱上的言情故事。另见第3章第9节注[2]。

[2]《彼得颂》:艺术水平低下的史诗。

[3]马尔蒙特尔:法国作家。

二十四

这场梦造成了困扰。

不知道该如何对待,

达吉亚娜迫切想发现

这可怕妄念的含义。

在简明的索引中,

以字母为序,达吉亚娜

找到这些词:暴风雪、

渡鸦、豪猪、黑暗、桥、

熊、枞树、枞树林等等。 [1]

马丁·沙德克解决不了她的疑惑,

但这不吉利的梦

向她预示着许多悲惨的遭遇。

此后的好几天里

她都为此而惶惶不安。

[1]纳博科夫从1880版《马丁·沙德克》查到渡鸦预示亲戚死亡,枞树林预示婚姻,熊预示富裕。

二十五

可是——瞧,从清晨的溪谷,

绛红色的奥罗拉之手 [1]

引领着太阳, [2]

为她送来了快乐的命名日。

从一大早,拉林夫人家的宾客

便人满为患;邻居们都全家出动,

乘坐装上雪橇的四轮大马车、有篷车、

敞篷车、或者雪橇,全都聚集到一起。

门廊里推推搡搡,吵吵嚷嚷,

客厅里新面孔扎堆,哈巴狗儿狺吠,

姑娘们咂咂地直亲嘴,

噪声,笑声,门槛儿那边人挤人,

客人们鞠躬,摩肩擦踵后臀儿碰,

奶娘们喊叫,小孩儿哭闹。

[1]奥罗拉:罗马神话中的曙光女神。

[2]普希金原注:莱蒙诺索夫著名诗行的戏仿:

绛红色的奥罗拉之手

从清晨平静的海面伸出

引领着太阳,云云。

二十六

带着他营养状况极好的配偶,

丰肚翩翩的普斯雅可夫来了; [1]

葛沃斯金,可敬可佩的地主,

拥有许多穷苦的农奴;

灰白头发的斯考汀宁夫妇,

子女众多,年龄

纵跨三十岁到三岁;

区里的粉面郎君,彼杜什科夫;

我的大表兄布扬诺夫,

穿着羊绒衣,戴着鸭舌帽

(当然了,他为你们所熟知); [2]

退休的参事弗里扬诺夫,

重量级造谣传谣者、暴食者、受贿者,

一个老流氓,一个小丑。 [3]

[1]这一行没有错别字。

[2]大表兄布扬诺夫:普希金伯父瓦西里·普希金的长诗《危险邻居》的主人公。

普希金原注:

……布扬诺夫,我的邻居,

……

昨天来找我:胡子也不刮,

头发乱糟糟,穿着羊绒衣,带着鸭舌帽。

(《危险邻居》)

[3]本节中出现的人名含义如下。普斯雅可夫:琐事;葛沃斯金:破布乡绅;斯考汀宁:畜生般的;彼杜什科夫:自高自大的;布扬诺夫:好吵闹的;弗里扬诺夫:馅饼法官。他们都是后来果戈里笔下的“死魂灵”。

二十七

随同潘菲·哈里科夫一家,

芒歇·特里奎也大驾光临,

地道的法国人,这机灵鬼

刚从唐波夫来,为达吉亚娜 [1]

怀揣一小节诗,

配的是孩子们熟悉的曲调:

“醒来吧,沉睡的美人。”

这一节诗混在许多老歌里,

原本编印在一册年历上;

聪明的特里奎将它从尘土中

翻出来重见天日,

并大胆地把“美人妮娜”

换成“美人达吉亚娜”。

[1]唐波夫:地名。唐波夫州是前苏联女英雄卓娅的故乡。

二十八

这会儿从附近的镇子上

莅临一位被大小姐们崇拜、

又被区里的母亲们喜爱的

连队指挥官;他走进门…

新闻!重大新闻!

还会有团部军乐队:

“陆军上校亲自派他来的。”

真叫人兴奋!要开舞会了!

疯丫头们预先跳了起来。 [1]

但晚餐开始了。一对对的,

她们只好去就坐,手拉着手。

小姐们簇拥在达吉亚娜周围,

男士在对面;人群嗡嗡着,

划着十字架,都上了座。

[1]我们的批评家们,那些忠诚的女性崇拜者们,强烈谴责这失礼的一句。(见第4章第41节注1。)

二十九

谈话声沉寂了片刻,

嘴巴们在咀嚼。四下里

碟子和餐具咣啷作响,

一个个大酒杯叮叮当当。

但很快客人们中间即里渐里

升起一种整体性的喧哗。

没有人在听,都在喊,在笑,

在争,在尖叫。突然——

门扇被冲开:连斯基进门,

奥涅金断后。“主啊!”

女主人喊道:“总算是来了!”

客人们腾出位置,大家都纷纷

移动餐具、座椅;他们招呼着,

安排这一对朋友来入席

三十

——他们正对着达尼娅。

比拂晓的淡月都更加苍白,

比被追捕的雌鹿都更加惊恐,

她目光低垂,两眼昏黑,

紊乱的脉搏里激情在燃烧;

她感到窒息,头晕目眩;

连两位朋友的问候

都没有听见;眼里的泪水

眼看着就要滴落;这可怜人

眼看着就要昏倒。

但意志和理智的力量

占据了上风。从牙缝里

她低低地发出两个字,

便在座位上勉强支撑着。

三十一

神经质的悲剧性场面,

姑娘们的昏厥和眼泪,

很早以前奥涅金就无法忍受:

他已经受够了。

发现自己置身于盛宴,

这古怪人本就有些不快,

加上面前的姑娘满脸阴云、

一阵阵颤抖,他气恼地

低眉敛目,怒火中烧,

发誓要激怒连斯基,

狠狠地一泻心头之愤。

于是他带着预支的快乐,

开始在心里描摹

所有客人的漫画。

家园 Oops, 这才是第二节:

Winter! The peasant, celebrating,

in a flat sledge inaugurates the track;

his naggy, having sensed the snow,

shambles at something like a trot.

Plowing up fluffy furrows,

a bold kibitka flies:

the driver sits upon his box

in sheepskin coat, red-sashed.

Here runs about a household lad,

upon a hand sled having seated "blackie,"

having transformed himself into the steed;

the scamp already has frozen a finger.

He finds it both painful and funny-while

his mother, from the window, threatens him...

俄文无非是这个文意加上特定的韵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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