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翻译】普希金《叶甫盖尼·奥涅金》 -- 九霄环珮

共:💬80 🌺304
全看树展主题 · 分页首页 上页
/ 6
下页 末页
家园 不然,外文诗翻译得好,亦可化腐朽为神奇

试举二例证之,该两首英文原诗作者为同一人,不知者自己百度或放狗搜之,不再赘述。

译文作者自然不是没文化没品位的俺,但因时间久远,确实记不清是哪位了。

诗一:原文

《I have to go》

I have to go, my darling. Spring arrives. Life in nature blooms but breath of love dies. I take a deep inhale,depressed at the freshness. I have to go.

Darling, too many walls have been built between us. Your heart is up where I cannot find. I look into your

eyes and see nothing inside. Your smile is no longer here to shine. When clouds abruptly darken the sky, when turns suddenly occupy the road, I have to go.

Darling, my shelter shatters. Sunshine glitters on the sea.

Light stings my eyes. Uttering a cry, the sea gull flapsits wings.

My island sways in the wind. The waves run onto the rocks – crash, boom, bang. When hope turns into foam, I have to go.

Darling, night no longer lights fire. Access to your voice has expired. I glare at my phone,

catching no trace of your name. As stars twinkle, magic slides from my hands.

It falls to the ground like china -- crash, boom, bang. When the pieces could no longer make a whole, have to go.

诗一:译文

《妾当道别离》

春来是佳期 妾当道别离 清风清泪饮 和爱葬青泥

君心高难企 君眸影虚迷 殷殷凝四目 累累有樊篱

乌云忽翳日 道路骤逦迤 浮光耀空明 庇所独摇曳

鸥鹕长凄凄 恨不同比翼 逐浪长锵锵 心岛无所系

夜阑星光稀 妾当道别离 久不闻私语 鱼素沉踪迹

玉碎谁人惜 星星眼迷离 破瓯难再聚 妾当道别离

诗二:原文

《Cold here, icy cold there》

Cold here, icy cold there. You belong to neither, leaves have withered.

Your face is pale and blue, a tearful smile. Something in your eyes,whispers words of last good-bye. My heart sinks down,tears surge out.

Hot summer.Cheerful Cocktail. You took my hand. We fled into another world of band. You sat by my side, long hair tied behind,cool and killing.Smile floating on the lemonade,soft and smooth. How I was? amazed.Your face looked like the cover of the magazine.My head spin. You led my hand,danced along the crazy theme.

Light vied with wine, elegance mixed with fragrance,laughing covered by greetings, the crowed was busy at handshaking.You stood there, eyes on me. I trembled at the sparkles, bcenterer than the light. A masterpiece from God, I felt dizzy. We were not near, yet we were together.

Days ended. You said, you would wait for me at the Alps side.We would ski against snowflakes dancing in the sky. I gave no answer but a good-bye to accompany your flight. Gone was the plane,I suddenly tasted my pain. I knew I had been silly and stupid,you were in my heart, I shouldn ’t have hidden in the dark. I tried to forget your disappointment. I made believe sometime someday,I would tell you, I feel all the same.

My thought struggled at confessing, somehow hesitation ended in flinching. I continued my role of a fool, clinched to my maiden pride, yet secretly indulged in your promise of the white land --snow measuring down to us, in your arms I am lifted up. The chiming of Christmas bell!

The bell died in the patter of rain, from hell came the laughing of Satan at my brain. Tearful smile, swallowed by the darkness.How could I trace your hair to wipe your tears?My hands reached out,catching nothing but a raindrop, on a leaf that had withered.

Snowflakes have melted into water, we are no more together.

诗二:译文

《此清寒,彼冰寒》

此清寒,彼冰寒,枝叶凋零何所落?忆君伤别带泪看。

记炎夏,鸡酒会,执手相欢君与我,温文雅语送秋波。

鬓发束,英姿勃,欢歌醉舞拥春光,心荡冠旋两若狂。

杯光闪,灯辉映,葡萄美酒夜温馨,笑语欢声不夜城。

眼眸凝,心感应,天铸良缘情如酩,两心暗系一红绳。

日落西,相约远。阿尔卑斯山侧会,轻寒滑雪倚天飞。

絮飘翩,铁翼行。彷徨凄黯又别离,低首无言感痛悲。

君于心,娇痴醉。朝思暮想难相弃,来日依肩共柴扉。

恨犹豫,愧退缩,处子矜持茧自筑,芳心忐忑思难伏;

朝望雪,暮思冬,盼君与我再相逢,一梦飘然圣诞钟。

钟失韵,雨凄蒙,地狱嘲声绕夜空,笑泪吞和墨色中。

伸素手,承玉液,和衣抹泪浇枯叶,水融雪,心滴血。

亦有好事者另译此诗,意境尚可,有兴趣的仍旧自己放狗搜之,不再赘述。

家园 哈,让我想起阿壳的“天边出彩霞”:

绛红色的奥罗拉之手

从清晨平静的海面伸出

引领着太阳,云云。

我的英文名就是Aurora呢

家园 【原创翻译】《叶甫盖尼·奥涅金》第5章32~45节

三十二

当然,不仅叶甫盖尼

看出了达尼娅的窘相;

但人们的目光和评议

都聚焦在丰盛的馅饼上

(不幸的是味道太咸);

在肉食与杏仁奶冻之间,

这时被树脂封口的酒瓶

呈上齐慕良斯科伊香槟, [1]

紧随其后的是一排

纤细修长的酒杯,正如姬姬 [2]

你窈窕的腰身,我灵魂的晶体, [3]

我天真的诗行所咏叹的对象,

爱之魅惑的细颈瓶,正是你,

曾教我多少次一醉方休!

[1]齐慕良斯科伊:地名,位于顿河边的斯达尼特撒,是哥萨克集居地。

[2]姬姬:亦称姬娜,与米哈伊洛夫斯克村邻近的三山村的女主人奥西波娃与前夫所生的二女儿叶甫普拉克西娅。奥西波娃结过两次婚,在普希金与她们一家交往的时候她的第二任丈夫也已死了。奥西波娃与第一任丈夫生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叫安娜,二女儿就是叶甫普拉克西娅,此外,她们家里还有她的第二任丈夫与前妻所生的女儿亚历山德拉,以及经常住在那里的两个侄女,一个叫安娜·伊万诺夫娜·武尔夫,另一个就是凯恩,奥西波娃与第一任丈夫所生的儿子阿列克谢上大学去了,她和第二任丈夫生的二子二女年龄尚幼。普希金对于上述女子,除了小孩,全部他都爱!

[3]1824年10月普希金给姬娜哥哥的信中说:这一年25岁的普希金和15岁的姬姬,竟有同样的腰围。可见“纤细修长”、“窈窕腰身”云云大概是戏言。

三十三

酒瓶“砰”地一声

弹出潮湿的瓶塞;

酒浆咝咝作响;这时,

一脸庄重的特里奎站了起来,

那首诗已把他折磨了很久;

在他的面前全体肃静。

达吉亚娜勉强吊着一口气;

特里奎,手持一片纸,正向她致辞,

继之以歌咏,但音调不准。

鼓掌、欢呼、都向他致敬。

她不得不行屈膝礼;

而这诗人尽管伟大,却不失谦虚,

第一个举杯祝她健康,

并献上歌词。

三十四

别人也跟着问候、祝贺;

达吉亚娜悉表谢意。

轮到叶甫盖尼时,

姑娘的倦容,

她的不安与憔悴,

在他的灵魂之中产生怜悯:

他向她默默鞠躬,

不知何故,

他的眼神出奇地温柔。

是出于真心的触动,

抑或只是风流的戏弄,

是身不由己,还是心甘情愿,

总之这一眼流露出柔情:

它激活了达尼娅的心。

三十五

座椅乒乒乓乓地被推开,

人群挤进了客厅:

正如蜜蜂从甜蜜的蜂房

嗡嗡地蜂拥着飞向草地。

在欢宴上吃饱喝足之后,

乡绅们面对面气喘吁吁; [1]

太太们安歇在火炉边;

姑娘们在角落里低语;

桌子上铺上了绿呢子布,

惹得赌客们都入了牌局:

波士顿和老年人的奥伯尔,[2]

以及流行至今的惠斯特,

这些都出自一个家门,

都是贪心无聊派生的子孙。

[1]他们吃得卖力而且费力,故一餐下来体力消耗甚巨。

[2]波士顿、奥伯尔、惠斯特:各种牌戏。

三十六

惠斯特牌的英雄好汉们

三局两胜制已经打了八盘,

座位已经交换了八次——

上茶了。我喜欢通过午餐、

下午茶和晚餐来定义时间。

在乡下,我们判断时间

无须大费周章:

肚子就是我们准确的宝玑表;

我在此正好要附带说明一下:

在我的诗行里

我常常谈及宴席、

各种盘子和软木塞子,

正如你,神圣的荷马,

你,三十个世纪的偶像。

三十七

…… [1]

[1]这两节在1833年后的版本中被删去,可能因其中亲昵地牵涉到伊斯托敏娜 (我的伊),这于已婚的普希金身份不符。删去的第37节原文:

对于宴席,我准备不驯地

与你的神性作一番搏斗;

然而我也大度地承认

在其它方面你已经征服了我:

你的野蛮的英雄,

你的非常规的战斗,

你的阿佛洛狄特,你的宙斯,

都大大胜过

冷淡的奥涅金;

田野里的无聊烦闷,

我的伊;

我们上流社会的教育。

但是达妮娅,的的确确,

比你邪恶的海伦要更加可人。

三十八

…… [1]

[1]被删的第38节原文:

没有人会为此争论,

尽管梅内莱厄斯为了海伦 [2]

在一百年间不停地

攻打弗里吉亚人的国土;

尽管帕加马的长者们 [3]

聚集在可敬的普里阿摩斯周围 [4]

看见她之时,再次肯定

梅内莱厄斯是对的,帕里斯也是对的。

至于战斗,我必须请求你

稍等片刻:

请耐心地读下去,

不要严厉地只评判开头;

一场战斗即将开始,我绝不食言,

我说到做到。

梅内莱厄斯:斯巴达国王,海伦前夫,请求其兄帮助伐兵从帕里斯手中夺回海伦。

帕加马:古希腊城市,现土耳其伊兹密尔省贝尔加马镇。

普里阿摩斯:特洛伊最后一位国王,帕里斯之父。

三十九

但是上茶了:难得姑娘们

斯文地端着茶碟,这时,

在长厅的门后面突然间

响起巴松管和长笛的声音。

听到雷鸣般的奏乐而兴致高昂,

丢下他加了朗姆酒的一杯茶,

作为这一带小镇上的帕里斯, [1]

彼杜什科夫起身去邀请奥尔加;

连斯基邀请达吉亚娜;

哈里科夫小姐,一位熟透了的姑娘,

被我的唐波夫诗人稳稳拿在手里;

布扬诺夫一个旋转带走普斯雅可夫太太;[2]

人们倾巢而出,都去了舞厅,

盛大的舞会开始了。

[1]帕里斯是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拐走海伦的美男子,帕里斯一词在用法上几乎等同于中文里的“粉面郎君”。

[2]注意到这位太太的体量就不得不佩服布扬诺夫这一旋需要多大的功力才能席卷之。

四十

在我小说的开头

(参见第一章)

我本想采用阿尔巴尼的方式 [1]

描绘一番彼得堡的舞会;

但一场空想使我分神,

我陷入了回忆,

想起了我所认识的女士们的小脚。

在你们纤巧的足印上,啊,小脚,

我已经浪迹多时!

随着我青春的背叛,

我是该变得明智一些,

在行为和措辞上要有所长进,

而在这第五章,

应当杜绝题外话。

[1]阿尔巴尼,二流意大利画家,在十八世纪极为著名,但如今已销声匿迹。

四十一

单调而又疯狂,

就象年轻生命的旋风,

华尔兹喧嚣的旋风旋转着,

一对一对晃过眼前。

临近这报复的一刻,

奥涅金,窃笑着,

他走近奥尔加,

带着她飞快地在客人中间旋转,

随后让她坐下,

紧接着又说东道西,

一两分钟之后,

又继续和她跳华尔兹;

所有人都很诧异。连斯基

都不敢相信自己正常的眼睛。

四十二

玛祖卡音乐响起。照过去,

每当玛祖卡乐声雷动,

大舞厅的一切都在震颤,

镶木地板在脚跟下爆裂,

窗棂在摇晃,格格直响;

现在不比从前:

我们也象女士那样

在光滑的地板上滑翔。

但是在小镇上,在乡下,

玛祖卡依旧保留它原始的风貌:

跳跃、踢踏、虬髭

还保持着原样;专横的潮流,

我们的暴君,当代俄罗斯的病,

还没有转变了它。

四十三

……

四十四

布扬诺夫,我勇猛的表兄,

把达吉亚娜连同奥尔加

领到我们主人公的面前,

奥涅金敏捷地带走了奥尔加。

他引导着她,漫不经心地滑着,

紧紧握着她的手,

俯身向她温柔地低诉着情歌,

而在她自得的脸上,

玫瑰色的红晕越发地闪亮。

连斯基看见了这一切;

血气上涌,无法遏抑;

在嫉妒和愤怒之中,

诗人等到了玛祖卡的结束,

于是去邀请她去跳卡吉隆。[1]

[1]卡吉隆,一种不断更换舞伴的四对交谊舞。

四十五

然而不——她不能。不能?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原来奥尔加已经答应了奥涅金。

啊,上帝,上帝啊!

他听见的是什么话?她居然……

这怎么可能?乳臭未干的她,

不料水性杨花,竟是个轻浮的孩子!

她已经精于伪装,

已经学会了背叛!

连斯基无力承受如此打击;

诅咒着女人的花招,

他转身出门,叫来一匹马

飞驰而去。一对手枪,

两颗子弹——再没别的了——

将在一瞬间决定他的命运。

家园 【原创翻译】《叶甫盖尼·奥涅金》第6章1~11节

第六章

那里,阴暗短促的日子里,

生就一方不惧死亡的民族。 [1]

——彼特拉克

[1]彼特拉克(另见第1章第49节注[4])的《歌集》分《圣母劳拉之生》与《圣母劳拉之死》两部,本章题记出自上部第28篇。彼特拉克对劳拉终生抱有柏拉图式的视之为圣母的爱情,一如但丁之于比阿特丽丝,这种精神恋爱被诗人注入文学创作,爱人也就被“缪斯”化了。不过第六章这里的题记点的是“决斗”之题。

注意到弗拉基米尔业已离去,

奥涅金再一次被倦怠所侵袭,

在奥尔加身边他陷入了沉思,

对成功的报复不免暗自得意。

奥莲卡也随之打起了哈欠,

眼睛四处寻找连斯基的身影,

而这无休止的卡吉隆象一场

沉重的梦寐令她烦闷不已。

但它总算结束了。人们前去

共进晚餐。床铺已准备就绪,

客人们都被安排了铺位——

从门口一直摆到仆人的住处。

所有人都要安静地睡上一觉。

我的奥涅金独自回家去休息。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客厅里超重的普斯雅可夫

和他超重的另一半一起打着呼噜。

葛沃斯金,布扬诺夫,彼杜什科夫,

以及弗里扬诺夫(他有点不舒服)

睡在餐厅里的椅子上,

旁边的地板上,芒歇·特里奎

穿着背心、带着帽子。

在达吉亚娜和奥尔加的房间里,

年轻姑娘们都睡了。

独自一人在窗户旁边

惨淡地身披狄安娜之光, [1]

可怜的达吉亚娜无法入睡,

她凝望着窗外漆黑的原野。

[1]狄安娜:罗马神话中的月亮与狩猎女神。

他突如其来的出现,

他目光中刹那间的柔情,

以及他对奥尔加古怪的举动,

刺入她的灵魂深处。

她完全无法理解他。

嫉妒的痛苦困扰着她,

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

摁在她的心头;仿佛有一座深渊 [1]

在脚下张开黑暗的大口而且喧腾……

“我将会死亡,”达妮娅说,

“但因他而死我心甘情愿。

我没有怨言:为什么要抱怨?

他不能给予我快乐。”

[1]摁:用手按压。找到精准的用词要比强求的押韵更令译者满意。

继续,继续吧,我的故事!

一位新人物召唤着我们。

距连斯基的庄园

克拉斯诺格列五里远,

在哲人般的隐遁之中

住着至今依然健朗的扎列斯基,

他曾是个好事者,

赌棍里的班头,

浪子中的首领,酒馆的保护人,

而现在是一位和善而普通的单身汉,

一位坚定的朋友,

一位平和的地主,

甚至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人:

我们的时代就是这样在改正自己!

以前,世人常常谄媚地

称颂他邪恶的勇气:

的确,他可以用一柄手枪

从五丈外击中一张王牌, [1]

并且,有一次在战场上,

在真正的狂热之中,

他出类拔萃地从卡尔梅克马上

一跤跌进了烂泥,这头烂醉如泥的猪,

便进了法国人的监狱,

成了珍贵的抵押品!

而这当代的拉古鲁斯,荣誉之神,[2]

甘愿再一次置身于镣铐,

为了在维利小酒馆 [3]

每天赊账喝上它两三瓶。

[1]丈:1俄丈约合2.134米。

[2]拉古鲁斯:罗马名将,在一次与迦太基的战争中被俘,后被敌方派遣回国劝和,然而他回国后依旧主战,最终他信守诺言回到敌营,受到处决。

[3]维利小酒馆:巴黎的一家酒馆。-普希金原注。

以前,他玩笑总开得滑稽,

知道如何蒙骗傻子,

愚弄聪明人也手段极佳,

或众目睽睽,或暗箱操作;

尽管他的某些诡计

也并没有幸免于非难;

尽管他自己也有时候

象一个傻瓜中了圈套。

他知道如何进行讨喜的争论,

如何回复得尖锐或者愚钝,

时而识相地闭上了嘴巴,

时而狡诈地挑起一场争端,

也知道如何挑拨两个年轻的朋友,

并把他们送上决斗场,

或者又让他们和好,

使得三个人共进午餐,

之后又暗地里诋毁他们,

带着讨喜的嘲讽,带着胡扯……

然而韶华易逝! 他的豪勇 [1]

(另一种恶作剧,如同爱之梦)

伴随着鲜活的青春消逝了。

如前所述,我的扎列斯基

在大槐树和樱桃树下

最终找到了遮挡暴风雨的庇护所,

过得象一个真正的哲人,

象贺拉斯那样种种卷心菜,

养养鸭子放放鹅,

并给孩子们上几堂启蒙课。

[1]然而韶华易逝:原文法语。

他并不愚蠢;而我的叶甫盖尼,

尽管看不上他的心地,

还是很喜欢他的谈锋

和他种种合理的议论。

他常常乐于和他交往,

因此当他在早晨就见到他,

一点儿也不感到惊讶;

而后者,在第一声问候之后,

便打断了谈话,

带着闪烁的眼神,

递给奥涅金一封诗人的来信。

奥涅金走到窗前,

径自阅读起来。

那是亲切的、绅士般的、

一封简短的挑战书:

礼貌地,带着冰冷的清晰,

连斯基向他的朋友发起一场决斗。

奥涅金,不加思索,

转向这趟差事的使者,

毫不拖泥带水,

他说“随时奉陪。”

扎列斯基起身,不加解释——

无意再作逗留,

他家里还有许多事要做——

便就此离开了;但叶甫盖尼,

独自面对他灵魂的拷问,

为自己的所为而感到不安。

公平地说:以一番严格的自我审查,

他,把自己递交给一个秘密的法庭,

对自己发出许多项指控:

首先,如此随意地取笑

一桩怯懦、娇嫩的爱情,

对于他已经是一个错误;

其次:为什么要纵容

诗人的荒唐!在十八岁的年纪 [1]

这还可以原谅。叶甫盖尼,

全心全意地喜爱这位青年,

本不该表现为一个满心成见的混球,

本不该象一个躁切而惹事生非的少年,

本应当做一个光明磊落通情达理的人。

[1] 这里并非意味着连斯基一定正好18岁。而奥涅金在1821年春天年满26岁。

十一

他本可表明他的感受

而不是象一个野兽鬃毛直竖;

他本应缓和青年人的情绪。

“但现在太晚了;

时光已逝……

另外,”他反思道,

“此事被一个老决斗分子插手其中; [1]

他缺德冒烟,他搬弄是非,他鬼话连篇……

当然,他自己应当为自己的荒诞

而受到轻蔑;但这谣传,

这些傻子们的窃笑……”

这——就是社会舆论! [2]

荣誉的主发条,我们崇拜的偶像!

世界就是这么运转的!

[1]如果是一个正直的人,扎列斯基在他的位置理当尽力在双方之间进行调解,然而他一丁点也没有这样做。

[2]格里鲍耶陀夫的一行。-普希金原注。

家园 《加州旅馆》有一版翻译和这个很像

也是这样的翻译风格。这首歌不知倾倒了多少人。

On a dark desert highway cool wind in my hair

Warm smell of colitas rising up through the air

Up ahead in the distance I saw a shimmering light

My head grew heavy and my sight grew dim

I had to stop for the night

There she stood in the doorway;

I heard the mission bell

And I was thinking to myself

’This could be Heaven or this could be Hell’

Then she lit up a candle and she showed me the way

There were voices down the corridor,

I thought I heard them say...

Welcome to the Hotel California

Such a lovely place

Such a lovely face

Plenty of room at the Hotel California

Any time of year, you can find it here

月黑大漠路迢迢,风高凛冽客思归,

人倦眼乏昏欲睡,闻香忽见灯火碎,

但见有女娉婷立,耳畔钟声如乐起,

天堂地狱两相忘,浑然不似在人间,

秉烛引路过画廊,人声嘈杂迎客至:

加州客栈诚待客,虚位以侯游子回,

Her mind is Tiffany- twisted, she got the Mercedes bends

She got a lot of pretty, pretty boys, that she calls friends

How they dance in the courtyard, sweet summer sweat.

Some dance to remember, some dance to forget

So I called up the Captain,

’Please bring me my wine’

He said,’We haven’t had that spirit here since nineteen sixty nine’

And still those voices are calling from far away,

Wake you up in the middle of the night

Just to hear them say...

Welcome to the Hotel California

Such a lovely place

Such a lovely face

They livin’ it up at the Hotel California

What a nice surprise, bring your alibis

衣香鬓影佳人意,玉郎终始为君来,

放歌纵舞前廊院,香汗淋漓未尽欢:

纵使笙歌能醉月,情未忘我怎忘情?

便向校官索美酒,经年未备意阑珊,

午夜梦回旧馆舍,声声呼唤充耳闻,

倦鸟羁留深林久,此间乐哉不思飞,

Mirrors on the ceiling,

The pink champagne on ice

And she said ’We are all just prisoners here, of our own device’

And in the master’s chambers,

They gathered for the feast

The stab it with their steely knives, 

But they just can’t kill the beast  

Last thing I remember, I was

Running for the door

I had to find the passage back

To the place I was before

’Relax,’said the night man,

We are programmed to receive.

You can checkout any time you like,

but you can never leave

宝镜倒映烛影晃,寒冰装点酒色红,

宾客齐至成盛筵,佳人美酒俱添光,

轻启朱唇惊四座,投杯停箸不能食:

钢刀银叉手中持,心魔犹在不能消,

自我羁押成囚徒,吾辈颓然尚不知。

闻言仓皇寻旧路,四顾茫茫无着处,

明朝更向何处去?更者悠然言少歇:

纵然我辈长别离,此生有命不能弃,

前路漫漫归旧旅,生此回环无尽时。

家园 【原创翻译】《叶甫盖尼·奥涅金》第6章12~22节

十二

诗人,内心沸腾着憎恨,

烦躁地在家里等着答复。

现在,夸大其词的邻居

郑重其事地送来了回答。

嫉妒者这时如获至宝!

他一直在担心那流氓

又摇身变出一个玩笑,

或耍弄一个花招,从而脱身而出,

从而在枪口下躲开了胸膛。

现在已没什么疑虑:

明天破晓前

他们必须去往磨坊

他们将扳起击铁对准彼此,[1]

射中对方的大腿或者前额。

[1]击铁:枪上的一种开火杠杆,开火前需要被扳起。

十三

打定主意要憎恨卖弄风情的女人,

热血沸腾的连斯基

不想在决斗前见到奥尔加。

他一会儿查看太阳一会儿查探怀表;

最后他颓然放弃了——

发现自己已置身于芳邻的门前。

他以为他会使奥莲卡难堪,

以为他的到来会使她狼狈;

但事实并非如此:就象往常一样,

奥莲卡从门廊上跳下来

欢迎这位可怜的诗人,

近似于令人眩晕的憧憬——

活泼、明丽、无忧无虑,

事实上和她之前完全一样。

十四

“为什么昨晚你那么早就不见了?”

这是奥莲卡的第一个问题。

连斯基的心乱了,

他默默地低头,

面对这清澈的眼眸,

面对这温柔的单纯,

面对这活跃的灵魂,

嫉妒和恼怒已不知去向。

他带着甜蜜的温存凝视;

他看见:他仍旧被爱着!

心里充满了悔恨,

他已准备请求她的原谅,

他颤抖着,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幸福着,几乎已经复原了……

十五

……

十六

……

十七

然而在他亲爱的奥尔加面前

他再次陷入了沉郁和忧思,

弗拉迪米尔无法使自己

提醒她昨天的事;

“我,”他深深想到,“将是她的救星。

我不会忍受一个堕落者

用他叹息和奉承的火焰

去引诱一颗年轻的心灵,

不会让一个卑劣恶毒的蠕虫

去啃噬一棵百合的幼茎,

不会让刚开了两天的花朵

还没有盛放就这样枯萎。”

所有这些,朋友们,都意味着:

我和一位老兄有一场动真格的决斗。

十八

如果他知道怎样的伤痛

正灼烧着我的达吉亚娜的心!

如果达吉亚娜知道,

如果她知道在明天

连斯基和叶甫盖尼

要去争抢坟墓的庇护所,

唉,那么也许,她的爱

本可能弥合两位朋友间的裂痕!

但没有人,即使是碰巧,

发现这件出格之事。

奥涅金对一切都保持沉默;

达吉亚娜在悄悄地憔悴;

嬷嬷本可能知道一些——

但她的智力已经衰退了。

十九

整个晚上连斯基都心神不宁,

时而沉默,时而快乐;

但他这样受到缪斯哺育的人

一向如此;或是纠结着眉头,

坐在古钢琴前,只弹奏和音;

又或是凝视着奥尔加,

轻轻地说:“我是幸福的,不是吗?”

但是天晚了;该回去了。

他的心一阵紧缩,充满了痛苦;

当他向年轻的姑娘告别,

一颗心就象要碎了。

她看着他的脸。“你怎么了?”

“没什么。”他走向了门廊。 [1]

[1] 仿佛是走向了坟墓。

二十

回到家他检查了手枪,

又把它放回盒子里,

然后他脱去外衣,

就着烛光打开了席勒;

但有一种思想盘踞在心间;

他忧伤的心灵无法安睡:

他看见奥尔加就在面前,

她的美无以言表。

弗拉基米尔合上书,

拿起笔;他的诗句

充满爱情的荒谬,

铿锵而流动。

他在抒情的兴奋中高声朗诵。

就象宴席上喝醉的杰尔维格。 [1]

[1]一语竟成谶。普希金好友,诗人杰尔维格1831年死于连斯基决斗而死的周年纪念日:1月27日。

二十一

出于偶然此诗得以保存;

我手头上就有;诗曰——

“汝今安在,汝今安在兮,

汝等金色韶华今日逸之何方?

来日何以与我兮?莫可奈何

吾目不可及其幽深之潜藏;

天道无亲兮其本不足以为虑。

或中箭矢兮吾命定有此扑跌;

或得幸免兮亦不失为其公正:

或醒或眠兮其定时忽将至;

福所依兮戚戚忧患之白昼;

福所伏兮沉沉黑夜之莅临!

二十二

曙华葱茏兮明朝耀以其靡靡,

天光辉煌兮明日炫以其熠熠,

届时吾或遭此折堕兮,

沦入冥冥坟冢之荫蔽。

忘川舒其洪波兮, [1]

亦将泯灭诗者之所记。

且吾更将为世所忘兮,

唯有一女将至吾早瓮, [2]

抛其清泪之一滴兮,

曰:‘此君亦曾爱我,

亦曾独奉我若神明兮,

以其多舛运命之晨曦!……’

呜呼,吾之挚友,吾之知己,

来兮,来兮,吾乃汝之夫婿!”

[1]忘川:希腊神话中冥府中的一条河流,饮其水则遗忘过去的一切。

[2]早瓮,此处乃直译,意为早夭的坟墓。

家园 【原创翻译】《叶甫盖尼·奥涅金》第6章23~32节

二十三

他写得如此“晦涩而萎靡”

(我们称之为“浪漫主义——

尽管我不觉得这有何浪漫可言;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破晓前,他疲倦得终于低头,

在“理想”这个上流社会的字眼上,

连斯基轻轻睡了过去;

但他还没有真正地

进入梦乡,邻居先生

就已经走进寂静的书房

并叫醒了连斯基,

“该起了:已经六点多了。

奥涅金一定在等着我们。”

二十四

但他错了:

那时叶甫盖尼

正睡得象个死人。

夜的阴影业已经衰退,

雄鸡正向启明星致敬;

奥涅金彻底睡了过去。

现在太阳已高高升起,

阵阵急雪在旋风中飞舞, [1]

但奥涅金依然没有起床,

依然被笼罩在睡梦之中。

最后他终于醒了,

分开床帐,

发现早已经过了

出发的钟点。

[1]杜甫:急雪舞回风。

二十五

他旋即摇铃——他的男仆

法国人吉罗跑进来,

呈上拖鞋和晨衣,

并递给他亚麻布衬衫。

奥涅金匆匆穿衣,

吩咐他的仆人

带上枪械盒子,

同他一起出发。

轻快雪橇准备好了;

他坐上去,飞奔磨坊。

他们很快就到了。

他吩咐仆人拿着列帕萨凶器 [1]

跟随其后,

并把马牵往田野,

拴在两棵橡树下。

[1]列帕萨:一家著名的兵工厂。-普希金原注。

二十六

倚靠在水坝上,连斯基

已经不耐烦地等了很久;

而乡间工程师扎列斯基

正在挑磨盘的毛病。 [1]

奥涅金走上来道歉。

“但怎么,”他惊诧地问道,

“你的副手怎么没来?”

作为决斗的学究与古典主义者,

他热心于方式方法, [2]

并不胡乱苛求别人,

而只是按照所有古老的传统,

严格遵守艺术的规则。

(对此我们应当称赞他)。

[1]闲情逸致弄磨盘。

[2]热心于方式:冷血于性命。

二十七

“我的副手?”叶甫盖尼说。

“他就是:我的朋友,吉罗先生。

我看不出我的引见有什么不妥:

尽管他默默无闻,

但他肯定是个诚实的家伙。” [1]

扎列斯基咬了咬嘴唇。

奥涅金问连斯基:“那么,我们开始吧?”

“你愿意的话,我们就开始吧,”

弗拉基米尔说。

于是他们走到磨坊后面。

当我们的扎列斯基和那位诚实的家伙

在远处进入郑重的洽谈,

两位仇人站着,目光黯淡。

[1]照规矩,决斗双方的副手应当在身份地位上大致均等。

二十八

敌人!两个人因为嗜血

而互相背弃何曾久已?

曾几何时他们还在分享闲暇、

晚餐、思想、

以及友好中的行动?而现在,

恶毒得竟象是世仇,

就象在一个可怕的、迷一般的梦里, [1]

沉默中,他们都准备着

冷酷地把彼此摧毁……

难道他们不该趁着双手尚未染红

而爆发出大笑?

难道他们不该温和地分开?……

但社交圈里的敌意

疯狂地惧怕虚假的耻辱。

[1]梦作真(达吉亚娜)时真亦梦(奥涅金、连斯基)。苏轼:人生如梦。《金刚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如露亦如电。

二十九

手枪闪亮。

木槌撞击推弹杆。

子弹装进多面体手枪管,

击铁板第一声咔嗒。

火药粉就象灰色细流

注入火药池。

锯齿状的打火石拧紧,

并重新归位。

不安的吉罗站在附近的树桩后。

两位仇人脱去他们的披风。

扎列斯基准确地走出三十二步, [1]

把他的朋友们分开在

最远的标记点,

双方都提枪待发。

[1]决斗双方开始时距离32步远。

三十

“前进。”两位仇人 [1]

冷眼相对,尚未瞄准,

步履坚定,缓慢、

沉稳地迈出四步,

四级致命的阶梯。

接着叶甫盖尼不停前进,

同时轻柔地先举起手枪。

现在他们又迈出五步,

而连斯基闭上他的左眼,

也开始瞄准——

但就在此时奥涅金先行开火……

命运的时钟就此敲响:

诗人默默坠落了手枪。 [2]

[1]“前进”令一旦发出,双方俱走向对方,随时可以开火,中间有个最短距离不得逾越。先开火者如果不能消灭对方的战斗力(致死或重伤),则对方可以在规则给定的最近距离内如同枪毙式地射杀先开火者。决斗中的含恨方常常选择后开火。

[2]普希金与丹特士的决斗发生在1837年1月27日(注意这一日期,小说中的连斯基在此日决斗而死)。决斗中,丹特士先开火,普希金负伤倒地,但是他旋即撑起身体,宣布自己仍有战力向对方开火,他命丹特士走到边界处,自己仔细瞄准,一枪打中了丹特士,他以为自己杀死了丹特士,还喝了一声采,但实际上打中的是丹特士前臂。普希金两日后死去。普希金人生中的最后数年,在彼得堡无异于自由的牢犯,他死前一天对友人说道:“这个世界没有我生活的地方……”关于普希金决斗的缘由,参见《伟大诗人普希金》中收录的丹扎斯的回忆。

三十一

轻轻用手捂着胸部,

他倒在地上。他迷蒙的眼神

表露出死亡而不是痛苦。

就象是沿着山坡,

在太阳下闪耀着银光,

一大团雪球在缓缓滑落。 [1]

奥涅金浑身猝然间冰冷, [2]

急忙奔向这位年轻人,

看他,唤他……

一切都徒劳无益:他已经不在了。

年轻的诗人已经过早地

走到生命的尽头!暴风骤起;

瑰丽的花朵在晨曦中枯萎;

圣坛的火就这样熄灭!…… [3]

[1]慢镜头,叠加两个图象:连斯基坠地(死前的眼神可见)与雪团滑落。

[2]梦醒时刻。

[3]意象堆积、纷乱:暴风、花朵、晨曦、圣火,都是连斯基精神世界的产物。

三十二

他静静躺着,

奇异的是他眉间疲倦的平和。 [1]

他的胸部已经被击穿;

散发着热汽,鲜血从伤口里流淌。

一刻钟之前,就在这颗心里,

憎恨、希望、爱情还曾在搏动,

生命在沸腾,血液在燃烧;

现在,就象在被废弃的屋子里,

其中的一切寂静而幽暗,

它将永久地沉默下去。

百叶窗关上了。窗格被白垩粉刷白。

主人走了,去了哪里,只有天知道。

音迹全无。

[1]普希金决斗前,特别是死前,显露出异乎寻常的镇静!

家园 像是戏作,韵律略次,不过翻译还要讲究押韵平仄的确吹毛求疵
家园 【原创翻译】《叶甫盖尼·奥涅金》第6章33~46节

三十三

用无礼的讽刺触怒一个笨拙的仇人

是令人愉快的;

看着他怎样不经意地在镜子里观看自己

并为认出了自己而感到羞耻,

因而执拗地要拗断他可笑的犄角,

也是令人愉快的;

更令人愉快的,朋友们,

是他这蠢货如果嗥叫起来:那就是我!

进一步令人愉快的,

是无声地为他备好一座光荣的坟墓,

并在一段绅士距离之外 [1]

静静地瞄准他苍白的前额;

但真要送他去见先人

就很难令人愉快了。

[1]绅士距离:有些法式和俄式决斗规则允许双方走近彼此直到面对面,绅士距离是对此而言的,即双方距离有一个最低限度。拜伦在《唐璜》中提到:

……十二码左右;

一段绅士距离,不那么近,

如果你有位朋友成了敌手。

(一码约合0.9114米)

三十四

那么,如果一个年轻人

在你的枪口下遭到毁灭,

仅仅因为酒后不慎的一瞥、

一句、一件小事而冒犯了你,

或者因为一时情绪失控

而傲慢地挑战到你,

请问你会有什么感受?

请告诉我,当他死气沉沉,

躺在你面前一动不动,

身体渐渐僵冷,

当他再也听不见,

对你绝望的诉求

只能够默默无言,

请问怎样的感受

将会占据你的灵魂?

三十五

奥涅金眼望着连斯基,

手枪紧握在手里,

内心陷入悔恨的痛苦。

“啊,什么?他死了,”邻居宣布道。

死了!……

这声可怕的惊叹给他一记重击,

奥涅金叫来他的副手,战栗着走了。

扎列斯基把冻僵的尸体

小心地放在雪橇上;

他要把这可怕的货物运回家。

马匹感觉到死尸,

打着鼻息迟疑了一下,

白色的泡沫凝结在铁嚼子上,

接着象离弦之箭飞奔而去。

三十六

朋友们,你为诗人感到遗憾:

在幸福憧憬的花季,

还没有为世人将它们完成,

刚刚从襁褓中脱离,

便过早枯萎了!炽热的萌动,

青春情感与青春思想的远大追求,

高贵的,温柔的,大胆的

这些都到哪里去了?

爱欲的狂流 ,

对知识与工作的渴望,

对罪恶与耻辱的惧怕,

还有你,美好的幻想,

你,不食人间烟火的特征,

你,神圣的诗之梦,都去了哪里!

三十七

也许,他生来为了造福世界,

或至少为了取得荣誉;

他失声了的里拉琴本可能

唤起反响深远而不间断的钟鸣

并传遍若干个时代。

在世界的阶梯之上,

也许有崇高的一级曾等待着诗人。

他殉道者的魂灵随身带走的

也许是一个神圣的秘密,

一个永不为我们获悉的生动的声音,

而他的魂灵被坟墓隔断了

人类共同的赞美诗,

那些若干个时代的祝福。

三十八

……

三十九

然而也许,

庸碌的命运也曾等待着诗人。

青春岁月会渐渐消逝,

灵魂之火会慢慢消冷。

他也会在许多方面发生改变,

会离开缪斯,结婚,融入乡间,

幸福,被戴一顶绿帽,

穿一件长棉布袍;

会在现实当中学习生活,

在四十岁,患上痛风,

过饮过食,悒郁,肥胖,衰老,

最后在病床上,

死于一群孩子、泪眼汪汪的女人、

以及医生们中间。 [1]

[1]普希金借连斯基的人生故事反思了人的“存在”,这里一个重要的主题是人的存在的“可能性”,一个人的一生走向有种种可能,例如连斯基本有可能成为崇高的诗人造福世界,有可能庸庸碌碌过一辈子,一个极端的可能就是遽然而死,正如海德格尔所言,“死亡”是人的存在的一种内在的极端的可能性,人随时都可能会死,而普希金恰好在小说里安排连斯基死于决斗。从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角度看待人之存在,根本的立足点在于从存在之多种可能性而来的选择性,人生存于世,有选择自己如何存在的自由,一旦人将反思性的目光投向自身的存在,一旦从麻木中醒来,一旦对自己提出要求,一旦变被动为主动,那么一切都仿佛荷尔德林所言的:人,是诗意的栖居——从存在主义的角度理解,“诗意的栖居”的核心不在于何为诗意的栖居,而在于人突然间意识到人之存在的多种可能和选择的自由。

四十

但是读者们,能怎样就怎样吧,

唉,这年轻的爱人,诗人,

忧郁的幻想家,

已经死在他朋友的手里!

有一个地方:在村子左边,

在灵感之子所居之处,

两棵松树并肩相生,根须相连;

山间小溪的涓涓细流蜿蜒流经树下。

在那里,耕作的农夫们喜欢歇上一阵,

收获的农妇们也提着叮当作响的水罐

到那里去汲水;那里,

在小溪之旁,在浓荫之下,

竖立着一座朴素的石碑。

四十一

石碑下,

(当春雨淅沥,芳草萋萋),

牧羊人编织着树皮鞋, [1]

唱起伏尔加船夫曲;

在乡间避暑的年轻城市女人

独自策马奔驰,

她飞速地穿过原野,

石碑前一勒缰绳,

将她的战马定住,

她撩起帽沿下的轻纱,

目光触及碑文而渐渐软化,

一滴泪珠儿晶莹

模糊了她的眼睛。

[1]牧羊人:仿佛是田园牧歌手连斯基的凭吊者。

四十二

她在原野上散马由缰,

禁不住陷入遐想;

她的心久久牵系着连斯基的命运;

她深深想到:“奥尔加后来怎样?

她心中的苦楚绵绵不绝,

抑或很快擦干了眼泪?

她姐姐去了哪里?

那位规避了世人、美人、

与仇人的遁世者去向何方?

那位变得消沉的怪人、

青年诗人的凶手如今安在?”

在适当的时候,

我将会就所有的问题一一道来。

四十三

但不是现在。

尽管我全心全意爱我的主人公;

尽管我当然会折回于他;

但现在我无心于此。

这些年趋近于严峻的散文,

这些年驱离了戏谑的韵文

而我——在叹息中承认——

已懒得再去追求她。

我的文笔已不再象过去那样

有兴去涂抹飞逝的页笺。

别有一番凄冷的梦幻,

别有一番严酷的忧患

在尘世的喧嚣与寂静之中

都来侵扰我的灵魂的安睡。

四十四

我已然获悉种种欲望之声,

已然懂得了新愁;

于前者不抱有期望,

对旧恨却l留有遗憾。

梦想啊,梦想!何处是你的甘甜?

何处是常与之押韵的华年?

青春之花是否真的、

真的不免于枯萎?

是否真实而确凿地,

我的花样年华就这样消逝

而不带一字哀歌的珠玑?

(正如我说笑着谈论至今),

并已经真的无可挽回?

是否真的我很快就年满三十岁? [1]

[1]这一节作于1827年8月10日,普希金时年28岁。

四十五

就这样,我的正午已经到来,

对此,我明白,我必须承认。

啊,年少轻狂!

无论如何让我们友好地分手。

感谢欢乐、悲伤,

感谢亲爱的折磨,

喧嚣、风暴、宴席,

感谢你,所有,你所有的天赋。

无论在纷乱还是在安宁之中,

我都曾感到快乐…..至极!

行了!带着清新的心情,

我将踏上全新的路途,

抛开过去而得以休憩。

四十六

且让我回眸。再见了,浓荫,

我的时光在那里流逝,

那里充满了激情,充满了懈怠,

充满了一个忧郁诗人的梦。

而你,年轻的灵感, [1]

请激发我的想像,

请激活麻木的心灵,

请更加时常地临幸于我,

不要让一个诗人的灵魂消冷、

硬化、干结成壳、

最终变为一块石头,

沦入这致死致幻的世界, [2]

沦入沼泽,而无论你我

都沉溺其中,我亲爱的朋友! [3]

[1]拟人化的灵感,在后两章展开。

[2]此章末尾的抒情统摄本章故事情节:诗人之死。

[2]普希金原注:出版的第6章如此结尾:

通宝推:南方有嘉木,
家园 【原创翻译】《叶甫盖尼·奥涅金》第7章1~14节

第七章

莫斯科!俄罗斯的爱女!

有谁能同你比肩? [1]

——德米特里耶夫

怎能不爱故土莫斯科?

——巴拉丁斯基

“说莫斯科不好!这是因为

见识了外面的世界!哪里更好呢?”

“我们不在的地方。”

——格里鲍耶陀夫

[1]出自德米特里耶夫《莫斯科的解放》。

[2]出自巴拉丁斯基《酒宴》。

[3]出自格里鲍耶陀夫《聪明误》,一篇杰作。

受到春天阳光的驱赶,

四周山上的积雪已经化成

浑浊的水流冲下山坡,

在原野上四处漫延。

带着安详的笑容,大自然

从沉睡中醒来迎接新一年的清晨。

天空湛蓝而澄明。

依旧透明的丛林,

已然点染上绒绒的绿意。

蜜蜂从它们蜡质的蜂巢

飞向原野的供奉。

溪水渐渐泻去,山谷内五彩缤纷。

牧野上畜群喧嚷,

夜莺已在夜的寂静里歌唱。

你的突如其来于我是怎样一场悲哀,

春天啊,春天,你这爱情的季节!

怎样一番幽昧不明的悸动

侵入我的灵魂,

直入我的血脉!

怎样一副郁结难开的柔肠

陶醉于扑面的春风,

沉浸于乡村的静谧!

抑或,享受于我业已是形同陌路,

而但凡大快人心的、赋予生命的,

但凡高兴的、明媚的,

在一个早已心死的灵魂之中

投下的都只是伤怀与倦怠,

都只是一片阴霾?

抑或,眼见着萧萧秋叶今又荣荣,

无有萌生快意的我们,

反而在聆听丛林新一轮低语之时

忆起了苦涩的失去。

抑或,面对着重焕生命的大自然,

我们在万千愁绪之中,

反而想起了不可复原的

我们青春年华的凋谢?

也许,在一则诗意的幻想之中

到达我们心灵的

别有一种古老的春天,

它令我们心尖儿颤抖,

令我们梦及遥远的一地、

神奇的一夜、一月……

现在是时候了:善良的懒骨头们,

伊壁鸠鲁式的贤达们; [1]

你们,修心养气的幸运儿们;

你们,莱夫辛学派的初学者们; [2]

你们,乡村里的普里阿摩斯们; [3]

还有你们,多愁善感的女士们,

春天召唤你们到乡村去,

那里春暖花开,劳作繁忙,

那里灵感恣肆,夜色撩人。

朋友们!到田野去,快,快,

乘上满载的二轮战车,

套上你们自己的马或者驿马,

步出城门,启程去跋涉!

[1]伊壁鸠鲁:古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学派的创始人,研究的是有关“快乐”的学问,有享乐主义倾向,强调远离社会责任和社会活动。

[2]莱夫辛(1746-1826)是俄罗斯东部图拉州的一位地主,编纂翻译了很多著作,诸如《花园与菜园》、《农作手册》之类,绝大多数都没有传世价值。

[3]普里阿摩斯:特洛伊最后一位国王,育有50多个儿女。

还有你,宽容的读者,

乘上你进口的折篷马车,

离开永不知疲倦的城市,

在那里你痛饮了一整个冬天;

让我们随同我变化莫测的缪斯 ,

在一条无名河上,在乡野之地,

去聆听一座园林的低语,

在那里我的叶甫盖尼,

这闲散、消沉的遁世者,

整个冬天都在颓然蛰伏着,

毗邻年轻的达尼娅,

我亲爱的梦想家;

但如今他已不在那里……

只留下一丝悲伤的踪迹。

在群山的半包围之中,

让我们去吧,那里小溪蜿蜒,

流经青青的草甸,

穿过椴树林,汇入大河。

夜莺,这春天的爱人,

在那里整夜地歌唱;

那里泉水叮咚,野蔷薇盛开。

在两棵古松的浓荫之下

能看见一座石碑。

碑文向异乡人如此表述:

“这里埋葬着弗拉基米尔连斯基,

他作为勇者过早地

死于某年,享年某庚。

安息吧,少年诗人!”

低垂的松枝之间,

曾经,清晨的微风

在谦卑的坟冢上方

摇动一束神秘的花环。

曾经,在傍晚的闲暇时分,

两位女郎常常结伴至此,

当着明月,

站在坟上拥抱着哭泣。

但现在……忧郁的记忆

已经被遗忘。坟前的小径

杂草丛生。树枝上不再有花环。

只有一个孤独的白发老牧羊人,

还总是象从前一样在树底下唱歌,

编织着他可怜的鞋具。

…… [1]

[1]八、九两节原文交代了奥尔加在连斯基坟前与某枪骑兵相识的过程。

……. [1]

[1]第九节9-14行收入第11节9-14行。

我可怜的连斯基。

一度憔悴的她并没有久久哭泣。

唉!这年轻的未婚妻

并不曾忠于她的悲痛。

另一个人掳获了她的芳心,

另一个人用爱情的阿谀奉承

诱使她平息了痛苦:

一个枪骑兵懂得怎样去迷惑她,

一个枪骑兵受到她灵魂的爱慕;

瞧!她已经和他走上了神坛,

羞涩地戴上了新娘的花冠,

她低头站着,

那低头中的眼眸闪动着情热,

一抹轻浅的笑意在嘴边勾留。

十一

我可怜的连斯基!越过坟墓,

在聋瞢永恒的禁闭之内, [1]

消沉的诗人是否受到了

这可怕负心消息的困扰?

抑或,在忘川被哄入了梦乡,

因麻木而幸福,

诗人再不会因任何事情而烦忧,

对于他人世已完全封闭而静默?……

是啊!无动于衷的遗忘

在坟墓的那头正等着我们。

仇人、友人、爱人的声息

陡然间沉寂。只有在财产上,

继承人愤怒的合唱

开始了可耻的争论。 [2]

[1]聋瞢:既聋又瞎。瞢:音蒙。

[2]忧郁悱恻的抒情之后,一个出人意料的辛辣的讽刺结尾。

十二

不久奥尔加银铃般的声音

便在拉林一家沉寂了。

作为他命运的俘虏,

枪骑兵不得不带着她归队。

当老夫人告别她的女儿,

禁不住心酸地泪流成河, [1]

就象要活不成了,

但达尼娅无法哭泣, [2]

只有死一般的苍白

覆盖着她忧愁的脸。

当每个人都走出门廊,

个个都在新人的马车周围

忙碌着向他们告别,

达吉亚娜送走了他们。

[1]这一幕生离死别,就象春天的孢子离开母体,本是自然而然的大自然的本来面目,只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2]无法哭泣:在下一节得以阐释。

十三

透过雾气,

她久久地目送他们远去……

现在达吉亚娜是一个人、一个人了!

唉!她多年的伙伴,

她小小的鸽子,

她亲爱的知心人,

已经被命运带去了远方,

已经永远地和她分离。

她象个幽灵无目的地游荡,

有时候怅望无人的花园……

无处赏心,无有乐事,

无法释放她被压抑的泪水, [1]

她的心已然被撕碎。

[1]“无目的”、“无人”、“无处”、“无有”、“无法”这一系列的“无”强调了达吉亚娜内心的“虚无”与“孤寂”!“无法释放被压抑的泪水”呼应上一节“无法哭泣”。

十四

在残酷的孤独之中,

她的激情燃烧得更为猛烈,

她的内心更为大声地

向她诉说遥远的奥涅金。

她不会再见他;

她必须憎恨

这杀害她兄弟的刽子手;

诗人丧生了…..但已经没有人

还记得他,许诺给他的新娘

已经把自己交给另一个人。

诗人的记忆飞逝,

仿佛蓝天上的一缕轻烟;

也许还有两颗心灵依旧

为此而悲……为此而悲吗?

家园 【原创翻译】《叶甫盖尼·奥涅金》第7章15~25节

十五

有一天晚上。天已经黑了。

水流潺潺。夜虫唧唧。 [1]

跳圆舞的人群已开始散去。

烟雾中的河面已点亮了渔火。

踏着乡间银色的月光, [2]

沉浸在她的梦境里,

达吉亚娜走了很久。她走啊,

走啊……走到山上,突然在她面前,

她看见一座城堡、一片村庄, [3]

山脚下有一片树林,

明晃晃的河上有一座花园。 [4]

她凝视着,心,

跳得越发地快、越发地狂。

[1]夜虫:指的是金龟子。

[2]水流,虫鸣、舞散、烟雾、渔火、月光:宛若竖琴的泛音,在梦幻般地奏鸣。

[3]突然……看见:一记竖琴的滑奏(glissando)。

[4]明晃晃的河上有一片花园:极其梦幻。

十六

疑虑困扰着她:

“我要往前走吗?我要回头吗?……

他不在这里。他们不认识我……

我就看一眼房子,只瞥一眼花园。”

于是达吉亚娜走下山,

她呼吸紊乱,

到处投以充满困惑的目光…..

进入一个无人的院子。

狗狂吠着向她猛冲过来……

就在她惊恐尖叫之时,

一伙仆人家的少年叫喊着出现。

不乏一番打斗之后,

孩子们才驱散了猎狗,

把这小姐置于他们的保护之下。[1]

[1]疑虑、困惑、惊恐、解救,这一番曲折,十四行诗构成一个微型戏剧。依然带有梦境色彩。

十七

“请问,主人的房子能看看吗?”

达妮娅问。飞快地,

孩子们跑到安妮西娅那里

去取走廊钥匙。

安妮西娅立刻就到了,

他们面前的门打开了,

达妮娅步入空屋,

我们的主人公不久前还在那里居住。

她看到:在接待室里被遗忘的

一根球杆静卧在台球桌上;

在一张褶皱的沙发上放着一具猎鞭。

达妮娅继续游览。

老太婆对她说:“这里是火炉;

主人常常在这里一个人坐着。

十八

“这里,已故的连斯基,

我们的邻居,冬天常和他聚餐。

请到这边来,跟着我。

这是主人的书房;

他常常在这里睡觉,

喝咖啡,听管家的报告,

早上的时候读一本书……

老主人过去也住这里;

星期天,就在这个窗户,

有时候,他会戴上眼睛,

屈尊和我玩“斗傻瓜”游戏。 [1]

上帝赐予拯救给他的灵魂,

赐予安宁给他的在坟墓中、

在潮湿的大地母亲内的遗骨!” [2]

[1]一种俄罗斯牌戏,现在主要是孩子们在玩。这种游戏名称,让人想到中国的“斗地主”。

[2]老太婆的话从简单随意的介绍,到富有感情的对老主人的回忆,到为老主人庄重的祷告。一段话内的内容、语气发生诸多变化,且颇为自然联贯。

十九

达吉亚娜的目光柔情似水,

观看着周围的一切,

一切都是无价般地尊贵,

一切都在以半带痛苦的喜悦

鼓舞她倦怠的灵魂:

这油灯熄灭的桌子,

这一摞书,窗户旁边

这张盖着毯子的床,透过窗户

这月色幽幽的景致,

这暗淡的微光,这拜伦爵士的肖像,

这小小的基座上 [1]

这小小的铸铁雕塑, [2]

帽檐下浓云笼罩在眉间,

双臂紧抱在胸前。

[1]“小基座”、“小雕塑”,在达吉亚娜柔情似水的眼波里,有“昵”化的倾向。

[2] 拿破仑半身雕塑,在当时颇流行。

二十

达吉亚娜在这时尚的斗室里

站了很久,心醉神迷。

但夜深了。冷风乍起。

溪谷内漆黑一片。小树林

已经在起雾的河上睡去;

月轮隐在山后,

是时候了,真的是时候了,

年轻的朝圣者该回家了;

达妮娅,隐藏着她的兴奋,

不无一声叹息,

走上了回家的路;

但事先她求得了许可,

以便到这无人的城堡来,

一个人阅读那里的图书。

二十一

达吉亚娜告别了看门人。

一天后,她早早地

来到这被遗弃的庇护所,

在安静的书房里,

这一刻忘却尘世的一切,

她终于一个人独处,

久久地哭泣。

后来她开始看书。

起初她无心于此,

但书籍的选择面却有些奇异。 [1]

于是达吉亚娜动用十分的精神

投入阅读;随之有一个

不同的世界在她面前展开。

二十一:10-14原稿:

起初她无心于此,

当一本纪念册出现之时,

达吉亚娜便运用十足的精神

投入阅读;随之有一个

不同的世界在她面前展开。

二十二

尽管我们知道叶甫盖尼

早已经不爱好阅读,

有几本书依然

被他免除于罢黜:

诸如《异教徒》与《唐璜》, [1]

以及两三本小说,

其中新时代的面貌得以反映,

现代人则被正确地表现出

不道德的灵魂、

自私、无趣、

在无限梦想里的沉溺、

以及他们带着激愤的心理

在无意义行动中的煎熬。

[1]《异教徒》与《唐璜》都是拜伦的作品。

二十二:原稿

沿着页沿整齐地镶着银边,

到处都被奥涅金亲手

写满、画满。

在难以辨认的涂鸦之中

闪烁着思想、观点、

肖像、日期、

姓名以及首字母、密码、

片段、粗略的信稿——

简而言之,是他青春岁月的

一本率真的记录,

奥涅金在其中吐露他的灵魂,

也是一个充满幻想与讽刺的日志。

某些段落我要复制给你。 [1]

[1]当时纪念册颇为流行,有些主要是别人的留言,有些是自己的剪贴簿,也有些是自己的日记。奥涅金的纪念册(见附录)便是后者。

二十三

许多书页上留存着

清晰的指甲印;

姑娘专心的眼神

更加热切地投注于其中。

达吉亚娜心情激荡地看见

怎样的思想和洞察

会打动奥涅金的心,

他又会默默同意什么。

她在页边的空白

与铅笔的笔迹邂逅。

无意之中奥涅金的灵魂

已处处表达了自己——

有时是一个简短的单词,有时是一个叉,

有时是一个疑问性的小钩子。

二十四

我的达吉亚娜渐渐开始

更加清晰地理解他——感谢上帝——

正因为此人她被专横的命运判处以叹息。

一个悲伤而危险的怪人,

出自地狱或者天堂,

这天使,这傲慢的朋友,他究竟是何物?

是否可能,他是一个赝品, [1]

无关紧要的一个幽灵, [2]

或是披着哈罗尔德外衣的一个莫斯科人,[3]

异邦奇想的一本术语集, [4]

时尚用语的一整套辞典? [5]

有没有可能,他实际上,是一首打油诗?[6]

[1]赝品:假货。对一个人是否有真才实学的怀疑。

[2]幽灵:不具实体,不实在。

[3]披着哈罗尔德外衣的一个莫斯科人:外表欧化,内在是俄罗斯上流人。

[4]异邦奇想的一本术语集:幻想家。

[5]时尚用语的一整套辞典:花花公子。

[6]打油诗:有些拙劣的仿制品。

二十五

她解开这个谜题了吗?

那一个词已被找到了吗? [1]

时间奔流不息;

她忘了她早就应该回家——

那里有两个邻居正在促膝谈心,

话题涉及到她。

“怎么办呢?达吉亚娜不小了,”

老太太说道,带着一声哀叹。

“你知道,奥莲卡更小……到时候了,

是啊,是啊,这姑娘是该定下了;

但是——我拿她有什么办法?

对谁她都生硬地回一句:

‘我不嫁,’却总在沉思,

一个人在树林里游荡。”

[1]有关谜底的关键词。

通宝推:南方有嘉木,
家园 【原创翻译】《叶甫盖尼·奥涅金》第7章26~36节

二十六

“莫不是在恋爱吧?”“那么和谁呢?

布扬诺夫求过婚:被拒绝了。

伊凡·彼杜什科夫也一样。

我们曾有位客人,骠骑兵斐荷金,

天哪,他对达妮娅多好啊,

劲头十足,尽哄着她!

我琢磨着:或许,她会接受。

没门!结果这事又泡汤了。”

“为何烦恼,我亲爱的女士,又何必烦恼?

去莫斯科,到新娘子的贸易中心去!

听说,那里有许多待娶的佳婿。”

“啊呀,我的好先生!我可是囊中羞涩。” [1]

“单过一冬总足够了;

否则,那就借——比如说,从我这儿。” [2]

[1]这段对话,从开头让人以为是老夫人和另一个老太太,结果老夫人谈话的对象竟是位老先生。

[2]这位老先生竟还出了一个点子,也愿意出资呢。

二十七

老夫人很喜欢这合理的建议;

她算了算帐——立刻就决定:

冬天前往莫斯科;

达妮娅听到了消息……

要把外省人清晰的单纯、

老旧的装饰与过时的口音

供给挑剔的上流社会去一一评判;

要去吸引莫斯科花花公子

与摩登女郎那些嘲弄的眼神……

啊,太可怕了!不,

还是留在树林里更好、更安全。 [1]

[1]就象一只小雌鹿!

二十八

随着第一线曙光,

她匆匆来到原野,

眼眸带着深情的柔波,

她纵览着大地,说道:

“再见了,安宁的溪谷,

还有你,亲切的山岭,

以及你,亲切的丛林,

再见了,天国般的美,

再见了,欢畅的大自然!

我将用宝贵平静的世界

换取耀眼虚荣的喧嚣!……

也再见了,我的自由!

从今往后我将何去何从?

我的命运有何将为我坚守?”

二十九

她更加久久地漫游。

这儿一条溪流,那儿一座山丘,

全都用她们的明秀

不可遏抑地邀请达吉亚娜停留。 [1]

她,和她的树林、草甸,

依旧急于去交谈,

就象和她的故友。

但短暂的夏日飞逝。

金色的秋天已然到来。

大自然颤抖、失色,

就象浓妆的祭品正等着宰割…….

看,北风吹响了号角,

嗥叫着,追逐着乌云,

看,冬之女巫已大驾亲临。

[1]不说达吉亚娜禁不住停留,而说山川不可遏抑地邀请。正是“非人见山川,山川见人也。”印证了辛弃疾的:“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三十

她来了,拥有分身无数;

一簇簇悬挂在橡树枝上;

一波波象地毯

铺展在原野上,围绕着群山;

大河静静地平接着两岸,

覆盖着蓬松的被子。

冰霜闪耀着银光。

冬天妈妈的作品令我们欣喜。

只有达妮娅之心不为所动:

她不去拜会冬天,

不去闻一闻霜屑,

不去公共浴室用初雪

擦洗脸庞、肩膀、与胸部。

达吉亚娜惧怕冬天的路途。

三十一

出发的日子一拖再拖;

最后的期限眼见就要过去。

雪橇大轿车本已经丢弃多时,

如今又被重新检修、加固。

三辆寻常的有篷车

装着家常用的物件:

锅碗瓢盆、椅子、箱子、

床垫、被褥、

瓶子里的果酱、

笼子里的公鸡,等等等等——

总之是大量的各类用品。

在圆木屋里的仆人们中间,

这时喧嚷着响起送别的哭泣:

十八匹驽马被牵进了庭院里。 [1]

[1]紧密关联的两件事:仆人门哭泣与马被牵进院子里,一个冒号表示两者之间“并发”的因果关系。

三十二

一匹匹马被套上雪橇;

厨子们备上中午的膳食;

货车垒得象小山一样高;

女佣人们和车夫们争执。

领头的老马蓬头瘦骨,

上坐一位大胡子马夫。

仆人们奔跑着簇拥向大门,

殷殷告别他们的女主人。

一切都安排妥当,可敬的大车

蠕动着越过大门,滑向远方,

“别了,安宁的家乡!

别了,与世隔绝的村舍!

还会再见到你吗?”回首之间,

达吉亚娜业已是珠泪涟涟。 [1]

[1]这一节碰巧做到了“奥涅金诗节”的押韵模式:ababccddeffegg。

三十三

随着我们不断推进文明教化的领域,

在适当的时候,(统计数字表明,

大约五百年内,)道路系统

定将获得不可限量的改观。

各地铺设的一条条大道

定将贯穿俄罗斯全境;

钢铁铸造的大桥

将以无数拱形的步伐飞跨河流; [1]

我们将劈开大山,

开凿水下大胆的隧道;

基督教国家将为每一个驿站

都开设一家旅馆。

[1]普希金尚不知斜拉、悬索等现代造桥方式。

三十四

目前国内的道路非常糟糕;

无人过问的桥梁已经腐朽;

驿站内的臭虫与跳蚤

教人一分钟也没法合眼。

没有旅馆。在一个冰冷的小木屋里,

观赏性地悬挂着一张

夸大而低劣的食物账单,

戏弄着人们徒劳无益的胃口,

而乡间的库克罗普斯 [1]

就着豆大的灯光,

用俄罗斯的铁锤

修理欧罗巴轻巧的玩艺儿,

并衷心祝福着车辙

以及祖国大地的沟壑。

[1]库克罗普斯:希腊神话中的独眼巨人。这里代指乡下的土铁匠,修理进口的欧洲高级马车。

三十五

另一方面,

在寒冷的冬天赶路容易并且惬意。

就象一首流行歌曲的缺乏思想的歌词,

冬天的道路平滑而又流畅。

我们的奥托米东始终机警, [1]

我们的三驾马车决不疲倦,

里程碑顺应着无所事事的视线,

在人们眼前跳闪着象一根根栅栏。

不幸的是拉林太太拖延了一路,

因为担心驿马过于昂贵,

她用的是自己家的马匹,

我们的姑娘则饱尝了旅途的单调:

他们旅行了整整七天七夜。

[1]奥托米东:希腊神话中阿喀琉斯的战车的御者。

三十六

但现已临近。在他们面前,

白石莫斯科古老的尖顶 [1]

与金色的十字架已然交相辉映。

啊,故友,我曾多么高兴地见到,

突然间,教堂、钟塔、花园、

以及宫殿的一个个穹顶

展现在我的眼前!

多少次在伤别的日子里、

在漂泊的命运中,

莫斯科,我想到了你!

莫斯科!……这一声

对于一颗俄罗斯心灵 [2]

有多少内容杂陈于其中!

有多少思量在那里回响! [3]

[1]白石莫斯科:早先的莫斯科由白色石灰石砌成。

[2]有五味杂陈之感,又有“叫一声…太凄凉”之叹。普希金1826年9月被新沙皇尼古拉一世召回莫斯科,明为宽大地结束普西金的流放,实则把普希金禁锢在自己身侧严加看管。普希金在莫斯科结识了后来的妻子娜塔丽娅·冈察罗娃,1831年2月成婚,同年迁居彼得堡。

[3]最后两行的译文没有压尾韵,但行内分别压韵。

家园 普希金真是描写自然的高手,

看,冬之女巫已大驾亲临。

她来了,拥有分身无数;

一群群悬挂在橡树枝上;

一波波象地毯

平躺在原野上,围绕着群山;

大河静静地平接着两岸,

覆盖着蓬松的被子。

冰霜闪耀着银光。

这一节冬景静谧而美丽。

仔细想了一下,觉得“一群群”---悬挂,和“一波波”---平躺,感觉不是很搭。

家园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面对生死的敏锐和感受力,也确是一种天赋。

家园 今天还在问同事,对生活的另一种可能的想象是什么?
全看树展主题 · 分页首页 上页
/ 6
下页 末页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