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麦客、收割机、一炮轰及其他回忆 -- shiningwor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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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麦客、收割机、一炮轰及其他回忆

(注:写得极啰嗦和琐碎,不喜勿入)

现在正是农忙收小麦和种玉米的时节。

看到河里有聊关于麦客的事,沉潜多年的记忆又立刻在眼前栩栩如生。

回首过去,才恍然发现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也才惊讶时光走得如此迅疾。

那些久远回忆中所经历的事情、那种生活方式,可能已经永远走入历史了。写这篇小文,纯粹为了留一点记忆,一点记录,尽可能多一点细节和个人感受,因为那个时代已经走入历史了。

老家在关中平原,在北边黄土高原南边秦岭的环绕下,气候适宜,渭河在中间静静流淌,使得这片沉积平原土壤肥沃,一年可以两熟,主要作物是冬小麦和夏玉米,套作的是辣椒和大蒜。冬小麦10月种,6月收;夏玉米6月种,9月收。人多地少,土地没法休耕,套作的辣椒和大蒜就相当于让地歇歇力,同时也能增加点收入。

当地一直流传的说法是“小麦从东往西熟,玉米从西往东熟”,等关中这边的小麦收割完后,甘肃那边才到时节。这个时间差使得每年割麦时,都有许多麦客从西边过来,然后一路从东到西收割回去。

那时的火车还远远没有提速,慢吞吞地在陇海线上走,并且几乎逢站都停,加之路上的小站特别多,小时候甚至象铁道游击队员或三哥一样,跟着火车跑,然后抓个突出就贴了上去。经常在麦子收割前看到许多人,怀里抱着镰刀,坐在没有顶、敞开着的火车货运车皮里从西往东,收割中间或结束时又会看到许多人这样从东往西。

之所以请麦客的原因,是麦子黄得很快,如果不能尽快收割,就瓜熟蒂落,麦粒自己从麦穗上落下来,或者一下雨,半年的辛苦就白费了很多。

每年快割麦子时,有一种鸟,应该是布谷鸟,就在天上飞,然后喊着“算黄算割”。“算”是当地的方言,翻译过来是“边黄边割”。爷爷给我讲过这个鸟的故事,说,有个人种的麦子黄了,别人都开始割,就他没动静,因为嫌熟得不够。结果等到全黄了的时候,刚要割,热风一吹,麦粒纷纷掉到地上了。他气死了,死了后变成鸟,每到这个时刻就飞过来提醒大家,要一边黄一边割,不能等到麦穗全黄了再动手。

但天下雨的话就没办法了。有一年,刚要动手割麦子时,连下了好几天雨,然后还没有收割,麦粒就在麦穗上开始发芽了。雨一停,大家疯了一样去收。但那年的麦粒就很差,晒干后在麦脐那儿还有一点刚露出的芽,瘪瘪的,颜色也不亮,磨出来的面粉也不白,不筋道,但做的馒头又发粘,口感很差。

所以割麦子就是没黑没白的抢收,所以雇麦客就很普遍,因为麦客割麦子很快,一天能割1亩多甚至接近2亩地。

我第一次割麦子时11岁,现在还记得那时自己很激动的心情。父母都去地里忙了,自己把屋里活做完后,准备到地里去帮忙。但看到墙边放的镰刀,改了主意,拿起镰刀,去了离家最近的一块地,那儿的麦子刚刚黄,原准备放在最后割的。就这样开始,一个下午才割了一分多点地(70-80m2)。但路过的人看见了都给我打招呼,说“长大了,能正式下地啦”。晚上爸爸从地里回来时,到我割的那块地上转了转,点点头,说,“还行,能当个人用了”。然后第二天就正式和父母一起到地里去割麦子了。

但我割得不快,比不上父母,更和旁边地里的麦客没法比,他们刷刷刷就割到前面去了。第二年时,自己还是割不快。然后就跑到麦客的旁边,盯着,看他们怎么割。仔细观察了很一会儿后,恍然大悟,发现自己冗余动作太多,在非关键流程上浪费的时间太多。明白后效率就有了明显的提升,也越来越快。没过一两年,自己也可以超过父母了。爸爸对我的评价是,“是个好把式”,村里的人也都这样表扬我,因为年龄虽小但活干得很好。一直对此很洋洋得意,直至现在。

割麦子时要穿很厚的衣服,麦客是这样,我也这样,大家都这样。因为麦芒很扎。一般我都穿那种加厚的迷彩服,要把袖口扣得很紧,就这样,把一垄麦子割到头,脱了外套赤着身子吹风时,胳膊上、胸口上,依然是被麦芒透过衣服扎得密密麻麻的大片的小红点,并且被渗过来的小麦叶子上的尘土打得很黑。汗水打湿了衣服,然后又晒干,两天下来,脱下的衣服可以自己站在地上不倒。

割麦子时艳阳如火,这是大家都喜欢的天气。通常都是越到中午大家割得越起劲,因为从早到中午太阳晒着,麦杆水分含量少,是脆的,磨好的镰刀一挥下去,就齐刷刷倒一片,很省力。麦客都是天一亮就开割,直到天黑。

但我格外喜欢晚上割麦子。和白天比凉快了许多,也安静了许多,没有了那种喧嚣和浮躁,只有四处远远的场上拖粒机的声音传过来,人的声音都隐隐约约,场上的灯光也晕成一团一团的样子。周围就是风声、虫子叫声,麦子被风吹动的悉索声,还有自己镰刀割断麦杆时的刷刷声。在一大团黑暗中,只有自己弯着腰的身影晃动。割到后半夜,月亮也下山了,自己小歇时,喜欢躺在割倒捆好的麦捆上,看天上星汉灿烂。

当时干活都干到麻木的程度了。自己是“把式”嘛,干活很快,把自己家的活忙得差不多了,就去帮亲戚家,基本从头忙到尾。尤其割麦时腰一直弯,又没黑没白,回想起来,记忆中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空白,剩下的就是那种麻木的感觉。空白中只有两个场景给我的冲击一直都在,一个是躺在麦捆上看天上的星星,璀璨、浩瀚,布满天空。另一个是割伤了手。自己干活很快,那次突然感觉左手背突然凉了一下,马上意识到右手的镰刀割了左手,扔了怀中麦捆赶紧看时,血还没来得及流出来,看到了手背上露出来的骨头,一下子就明白为什么用“森森”来形容白骨,那种不反光的白色看一眼,就有种凉水浇了头的冰冷感。用衣服一卷,立刻骑自行车到卫生所,就那么清洗后包扎一下,然后下午在家休息,但那种别人都忙自己闲着的负罪感让自己坐立不宁,第二天一早又提着镰刀去下地。这件事留下来的就是左手背上近3厘米上很粗的一条疤痕,和那种森森的感觉。

农民都对麦客很好,吃饭管饱,还有那种用橘色颗粒冲的桔子水饮料,甚至还有啤酒。农民的逻辑很简单,麦客是在给自己收麦子,若招待不好,他们心中有了怨气,都不用吭声,只在割麦子时多摇几下、多踢几脚,洒在地里的麦粒就够自己哭的了。

但如果麦客来得早,或天气下雨没有人雇他们时,就很难找到落脚处,往往会歇在村子里的小学教室里。如果某个人家同意他们住屋里,那给这个人家割麦子时就不能再收钱了。但这样的人家也不好找,因为快收割时,要提前做许多准备工作,家里往往不一定有人在,如果麦客住在家里,不仅要专门来管饭,更多是不放心,因为毕竟是陌生人,可能一辈子就打这一次交道。没有人招待时,许多麦客会一直吃从家中出发时带的馒头,就这样歇着等着。等一开割,他们马上就变得抢手,然后给谁家干活,就吃住在谁家。饿很多天后,突然可以放开了吃饭,有的人就控制不住,不停地吃,然后撑死了。每年都会在周边的这一片村子中听到一两桩这样的事,东家提醒了也效果有限。亲耳听有个人说,一个麦客吃饭撑死了后,收拾他的行李,从他随身带的袋子里倒出来的馒头全发霉了,红红绿绿的。

麦客不仅割麦子,也可以雇请来做其他活。比如打麦子,打麦子正式的表述是脱粒,就是从麦穗上脱出干净的麦粒来,晒干了就是交公粮用的小麦,磨成粉就是面粉了。

割麦子前,要找一块地,把它用碾子压得很平、很光,这块地儿就叫“场”,扬场的场。碾出一块场也是个技术活,压得太紧,太阳一晒,水分会流失很快,是毛细管的原理,然后就会裂出许多纹,将来脱粒会很不好,因为麦粒会灌进去。

抢着割麦子,这是一等一的大事。但只要把麦捆用架子车从地里运回到场上,就放心了,也不怕下雨了。场的面积很有限,如何把麦捆垒得很高又不会倒,也是个技术活。等垒好了后,天气若有变,用那种花的硬塑料纸盖住,就很安全。

拖粒机一般是几户农民一起凑钱买的,不仅仅是为了减轻钱的压力,也是为了搭伙。因为脱粒机的操作至少要七八个人才能配合过来:把麦捆拖到机子旁边,往里面送,分离出来的麦粒上的碎屑扫到一边,把麦粒推到一边,把拖出来的麦桔杆推到一边,把这些表桔杆要再垒起来否则会太占地方。在这些活儿中间,送麦捆进机子最危险,把麦桔杆垒起来最有技术含量,我一般负责垒起来,因为年龄小体重轻,站在麦秸堆高处方便,并且也的确技术挺好呢,拿一柄长长的三股叉,可以垒到4米多高。整个流水作业,中间不会太停歇,一般忙四五个小时才会吃点东西稍事休息。这个时候我会立刻从麦秸堆高处溜下来,顾不上吃东西,靠着麦秸堆,哗啦一下就睡着了,等到机子开始轰鸣,被家人喊醒时,常有那种突然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感,然后会感觉脸上痒痒的,一摸能发现好几个包,都是睡着时被蚊子叫的。刚脱出来的麦秸很潮,自己靠着那小块会用身体暖得一种潮潮的热,靠着不舒服,但又不舍得站起来,总要挣扎片刻才行。通常一宿能拖完一家的麦子。搭户一般是3家的最多,更多户数的话,人虽然多,但就要多熬几宿,人会受不了的;人少的话,往往又顾不过来。麦客如果被雇请的话,这个时候就会来帮忙,这几乎是收麦子最后忙的一关呢。但一般麦客不愿意这样做,因为这个钱很难算,在外面赶着割麦子,会多挣不少钱。

关于收费,麦客一般不会用天算,都是用亩来计件收钱,拿的镰刀把上会刻有尺寸,然后除了东家说多少亩外,他们会自己用步量,然后计算,并且会根据地里小麦的稠密程度来调整价格。当时麦客割一亩麦子可能是二三十元多的样子,然后慢慢涨到四十多吧,记得不太清楚了。九十年代中期之前,这个钱也不少呢。当时我跟着基建队做最没有技术含量的土工,一天干那种强体力劳动12小时,才仅仅赚8.5元。麦客多出来的溢价纯粹是收麦子时间很紧没有选择产生的。现在听说土工已经涨到最少100了,真的很高兴。

收麦子剩余的工序就很简单了。把麦子摊开在场上,太阳好的话,只要晒一天,就不怕下雨,可以装袋子放几天没事;大晒三天,就可以入仓了,非常必要的一道手续是扬场。因为脱粒机脱麦子时,会有一些麦粒的外壳夹在了麦子里,然后等有风的时候,把摊在场上的麦粒用木锨这样一下一下扔到很高,往下落时会在空中散开,风会把轻的外壳吹跑,落在地上的麦粒就很干净了。这个活我做得不好,因为把几千斤小麦一锨一锨扔到很高,这是纯粹的体力活,那时自己还根本撑不住呢。但接下来的碾场和正式垒麦秸堆,就是我大显身手的时候。麦子脱粒的晚上,脱掉麦粒后的麦杆很潮,为了省地方,要把它们垒高。但里面会很快发热,然后发酵,麦杆就变得黑黑的,沤烂了,这样冬天就没了柴烧。所以等麦子入仓后,腾出了场,要马上把那个麦秸堆拆开来,平摊在场上,一边晒,一边请一个小四轮拉一个石碾子把它们通通碾一遍,把圆的中空的麦杆全碾得扁扁的,这样连碾带晒,日头好的话,一天就把麦秸中间的水分蒸发完了,然后是正式地垒麦秸堆。我是负责垒高的人,越垒越高后,会站在上面,家里人一叉一叉把干麦秸扔上来,我用叉把它们摆好,还要踩结实,一直垒成那种漫画中谷仓的形状,然后收顶,就大功告成。说这是个技术活,是因为垒得不好的话,将来天下雨下雪,水会流进去,方言叫“装水了”,然后就会发热沤烂了。我第一次正式垒的,形状很难看,还装水了,惭愧了一冬。从第二年开始,就一直很好呢。

等这些忙完时,会很快接到通知,要交公粮。

公粮是乡镇上发通知,规定在一个时间段,各村依次到粮站去交,然后村长会把应该交多少的单子发到每家。村里人就会商量时间,共同雇个拖拉机,带上单子,一起去粮站。粮站上我每次去时都很多人,熙熙攘攘的。墙上刷着大字的标语,第一次去,看到“皇粮国税一分不少”这样的字眼时,感觉很别扭,总觉得这个“皇粮”的说法怪怪的。

人太多,就要排队,往往不知道要等多久,然后一起跟着去的“歪人”就开始发挥作用了。“歪人”就是平时名声在外,比较横行,比较蛮,不怎么讲理,但又有点歪本领的人。大家平时对他们敬但远之,这个时候就一定要带着去,他们也会带几个小兄弟。我们村去了后,就开始插队。当时自己觉得很不好意思,周围人都瞅着嘛,但歪人带头,大家都跟着。旁边有个其他村的老头忍不住了,骂了两句,被他听到了,一使眼色,他的一个小兄弟就过去踢了老头几脚,扇了两耳光。然后他走过去,大声训斥小弟:“你干啥?没长眼?这是我老伯,你都不睁眼看看?滚”,踢小弟两脚。然后对老头说,“老伯,消消气,那个货没长眼,来,你去买点啤酒喝,算是我给你陪罪”,给了老头5元钱。风平浪静。这是我亲眼见的。过了这么多年,还清清楚楚记得原话,是因为当时给了我很大的震憾。

验粮时,检验员会拿一个长长的细棍状的东西,从解开的小麦口袋中深深插进去,拔出来时,就会带一些麦粒出来,感觉和洛阳铲是同样的原理,检查袋子里面的小麦质量如何,有没有杂质,等等,然后就在我们单子上填“三级”,在我印象中,永远是三级,再好的小麦拿去交,还是三级,除写字外,还盖上章。带着这个单子,到粮站的仓库处去交小麦,交完后,单子上会再盖个章,然后到外面找会计,领一张白条,回家。在凉爽的晚风中,大家都坐在拖拉机的车兜里,说着,笑说,那是整个夏忙最轻松的时刻。

其实在小麦入仓时,已经开始种夏玉米了,又是一环套一环的程序。小四轮在地里拉出沟,然后拿泡了一晚的玉米种子去种,顺便放一点点肥料,用一种叫“桄桄”的农具从犁沟边上一步一步砸一点土,盖住玉米种子,接着是赶紧浇水,否则玉米种子会“粉”了,那就完了,夏玉米早半天和晚半天种都长不一样的,等粉了就完全来不及了,都是快轮到自家浇水时,赶紧再来种。等玉米苗出来后,然后间苗,等再高一点,就在每个玉米苗边上埋肥料,一定要挖个小坑,放好肥料后再盖好,这样才不会挥发掉。

玉米是很喜水的作物,整个生长周期好象至少要浇4次水。老家那儿的浇水,是从一大边地的最边上一家开始挨家往过轮,如果错过了,就要等这一片地所有人都浇完后才能再补上,所以是千万千万不能错过的,并且拿到水后,只要渠能通到,就把自己家的几块地都浇上。然后经常半夜要去接别人家的水。这是我最害怕甚至恐惧的事。

爸爸想让我多睡一会儿,他往往早早地就去等水,然后告诉我大致去的时间。经常一二点时被妈妈喊醒,出门后往地里赶。半夜一个人走在田地中间的路上,两边是超过1人多高的玉米杆,大风小风一吹,玉米叶摩擦声就不断,还有路边很高的树,浓密的树冠处就是黑漆漆一团,总是心惊胆颤,晚上又看不清楚,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总感觉后面好象有谁跟着一样,不敢回头,鼓足劲猛地一回头,什么都没有,只有风声树叶声玉米叶声,但转过头来往前走时更害怕,愈发感觉后面有人跟着。拿着手电筒但不敢打开,打开后前面一小块亮,但前后左右更多的地方变得更黑了。之前看过的《画皮》电影中的镜头不住在脑中闪。直到走到地里见到爸爸后才觉得坦然了。然后爸爸在前面巡渠、改水,我要走到地的那一头,等水离浇到头还有一段距离时,赶紧喊爸爸改水。喊早了,会没浇到头,喊晚了,水会溢出去,跑到别人地里,甚至冲了路,第二天会挨过路人骂。一个人坐在地那头时,那个恐惧又起来了,就屏住呼吸,悄悄地缩在玉米杆丛中,仿佛这样就不会被发现了。

但是很奇怪,过了几年,等我17岁的时候,突然就不害怕走夜路了,一点都不害怕,一丝一毫都不害怕了。无论是和爸爸一起去浇水,还是自己一个人去浇水,都很坦然。一个人时,半夜走在路上,还会大声吼秦腔,唱出慷慨激昂、意气风发的感觉,有种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那种融合感。

一个人浇水时,如果晚上轮到我家,我会当天下午就拎一把锨,提前把水渠全整理好。水一进地,浇第一个垅之间时,我会跟着,看好时间,等一改进第二个垅时,就拎着锨去巡渠。总有跑水的地方,比如老鼠洞、蚁穴、别人家地头未堵紧的入水口等等,每找到一个把它们堵好时,都有一种喜悦感。等第二垅时间快到时,就赶紧回地头,改到第三垅,然后钻到地那头去,看上一垅水到的情况如何。如果一切都好,这个时候会站在玉米地中间歇一会儿,寂静中听浇到水的玉米忽远忽近发出拔节时的“啪”“啪”声,经常就听得入了迷。

那个时候总是很难很难,怎么辛苦都挣不到钱。到处都在拖欠工资,就连在基建队做土工挣的那点钱都被拖欠着。种地就更没有什么收入,各种税费很高,交不齐就会有乡里的人下来装粮食,装好袋子就拉走,后面有老头老太在跳着脚骂。如果老天再不配合,就更加难了。有一年想多赚点钱,就种了好几亩辣椒,结果夏天雨水很多,都没怎么停,辣椒荒秧了,长得有半人高,却没结几个辣椒,秋天拔秧时,那一天还下着蒙蒙小雨,辣椒杆在地头堆成了山,却没收几颗辣椒,抱着秧杆从地里往出走时,雨水打在脸上,欲哭无泪,整个人都麻木了,从内到外都麻木了。忙完农活,又到外面去扑着做各种小本的生意,但总是钱很缺很缺的感觉,别人都表扬我做生意上手快,却总赚不到钱,整天在外风尘仆仆东跑西跑。过了好些年等我结婚时,带老婆回老家,她翻着家里的相册,问我:照片上这个人是咱家人吗,每张上面都有他,怎么我还不认识呢!

实在看不到出路,后来就一直在外漂泊,很长时间才回去几天,但一直关注老家的发展。那儿的生活,到2000年前后时,才突然好象一下子活泛起来,一切都流动起来了,人也不用被压在地里了,钱也越来越好赚。

这几天老家正夏忙,和妈妈又通了电话,麦子已入仓,玉米已种完,一块地已经浇了水。家里就爸爸妈妈老两口来忙所有这些事,他们都没让在附近做生意的弟弟回去帮忙。弟弟忍不住回去转一下,还被他们给赶走了。老俩口一天收了七亩地的麦子,一天种了七亩地的玉米,20多分钟就浇完了一片玉米地的水,电话中还给我说:轻轻松松搞定一切。我问咋弄的,说全靠了收割机、一炮轰和地里埋的管子。

爸爸说,现在收割机收一亩小麦50元钱,活比以前干得好很多。因为国家有农机补贴,所以买农机具的人越来越多,一到收麦子的时候,就有好多收割机在地里干活,然后大家都跟着边看边比较,看哪个机子活干得好,就带着机子去自家地里。在我印象中,以前收麦子时,开收割机的人牛哄哄的,麦茬留得很高,地两头的“斜头”,就是机子外轮半径和地的四角之间的空隙,留得很大,90年代中期机收一亩麦子好象要收到六七十元钱的样子,反正很高很高。但现在,爸爸说,不仅把角角落落都收割到,不留“斜头”,而且麦茬很低,并且麦杆也直接粉碎到地里了,“这样好,又能肥地,又不用点着了污染空气”。然后直接在离家最近的一块收完麦子的地里辅上硬的花塑料纸,收割机把麦粒全倒在纸上,摊开来晒,今年天气非常好,暴晒两天就干透了,装好袋子,爸爸开着家里能自动卸车的电动三摩几个来回就全入了仓。

种地更简单,现在种一亩玉米也是50元钱。播种机到地里一次性犁沟、上肥料、播种、覆盖,犁沟足够宽和深,都不用再专门收拾垅,完了后可直接去浇水。所以农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一炮轰”,所有问题,一次性解决,轰一炮就搞定一切。爸爸和妈妈做的就是,开着电动三摩带着肥料和种子,然后领机子到地里,把肥料、种子在司机配合下装到播种机里,然后就等着领机子去第二块地。就这样种了七亩玉米,可能用了半天时间不到。

浇水更方便了。所有地头都埋着暗管,我忘了问管子有多粗,但埋了一米多深。然后隔三四十米有个出水口露出地头。轮到自家浇水时,从家里带一段软管接在出水口,妈妈说,“水头很大,非常方便,20多分钟就浇完一块地”。

这些年CCAV整天说国家发展得很快,各种统计数据也是一路高歌,许多人就一直骂,说是造假、胡说、粉饰、注水,中国的崩溃就在眼前,等等。我在想,一个国家说经济发展了,表现在哪里呢,落脚在哪里呢?

我的一个体会是,看它的经济运行结构是否有了变化,生产效率是否有了提高,而衡量此有一个简单的指标,就是看人均资本深化的程度如何,而人均资本深化就表现在更先进、更有效率的生产机器的广泛使用。我感觉,自己老家那儿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均资本不断深化的例子。二十年前自己在地里弯着腰挥汗如雨拼命割麦时,我所享受到的资本积累就是一把镰刀,其他的一切都靠人力,我当时的生产方式和中国几千年来的传统相比,没有不同,甚至更差,种地是一个纯粹劳动力密集的行业,并且人均效率非常地低。但这十几年,老家那儿的变化天翻地覆。爸妈现在收、种、浇的生产方式,还能称作是劳动密集吗?他们的生产效率,不知比以前高了多少倍。而随着人均资本深化程度日益加深,先进生产设备的使用将更为频繁和密集,在更充分地竞争下,其溢出收益可能更多地归农民所有。有了更多收益的农民,将更愿意在更多领域充分利用资本深化所带来的便利,更何况许多深化的资本是直接由国家提供的,农民不用付分毫成本,比如现在地头深埋的浇水用的管子,就全是政府投资。随这个过程而来的,就是农村劳动力的极大解放。人不再被束缚至土地上,而是可以到外面的世界去寻找有更大收益的机会,这将创造更多的财富,而社会财富的增加,整个社会人均资本的深化,将使我们更有效地生产,从而使发展的成果以或直接或间接的方式惠及每一个人。

在威猛公司总部,看到各式各样的农机具时,想到了自己以前,想到了老家,想起了播种机和一炮轰,努力眨着眼睛没让眼泪流出来。

妈妈是不识字的农民,我猜就是政府想给她“洗脑”也不可能吧。但在电话中给我讲完家中的收种情况后,把这句话重复了两遍:“现在国家政策越来越好了,生活也越来越好了”。

因此,我坚定看好中国发展前景,坚定拥护土共和政府,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来为这一历史性的转变出一点点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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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写得好啊,这才是西西河的风格。
家园 很质朴的回忆,辛苦了,给您宝推!
家园 呼唤马督公来发稿费
家园 喊好,送花!!
家园 小时候最怕麦收,时间紧,劳动强度大。

从开始收到种完,大概要1个半月的时间,收麦子的时候累的要死,每天只能睡5、6个小时,劳动强度还特别大。

现在如果倒退回去,没人能承受那个劳动强度了。

家园 谢谢,您这是很高很高的评价。
家园 是这样的,熬人油很辛苦

但万一倒退回去,估计也能适应的,就象老话说的: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吃不了的苦。

所以共同努力,争取不倒退回去呢。

家园 我看到一个成长的故事,一个中国少年的成长,一个少年中国的

成长。都很让人感动。

家园 写的真好,宝推!想请教一下

我也曾在关中道上生活过,看来您是个好把式,写的真好,没有亲身体会,绝对写不出。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一下,以您的亲身经历,一个好的庄稼汉,在不借助畜力的情况下,最高能种多少亩地呢?如果有畜力,又能是多少呢?在关中,维持6口之家,祖父母,夫妻,两个孩子,需要多少亩地才够?正如您所言,在没有工业化,机械化之前,种地是个劳苦活,所谓土坷垃刨食,几千年都没变,我只是想在理论上了解一下传统的中国农业在特定区域耕地所能维持的人口数量,此外,似乎关中不太种土豆,不知什么原因,还望解惑,多谢!

家园 宝推乡党,30年前,我也是割小麦的好手,尽管还是孩子。
家园 你好,我试着回答一下:

1、一个好的庄稼汉能种几亩地?

农活不象工业生产,可以做到流水线和标准化,忙闲非常不均,方差极大,夏收和秋收时,真是要脱层皮,人再多都不嫌多,但平时务弄庄稼时,节奏慢一点也能过去,农闲时,更是不需投入劳力,也才可以到外面去干活打工,因此很难说一个人能独立种多少地。并且也看怎么种,地锄几遍,草拔几遍。比如种玉米,一直流传的话是“锄头上带水”,多锄一遍就长势不一样,为了把自家的活做得漂亮,玉米成长期我会钻到玉米地里面去拔三遍草,垅亩间永远清清爽爽,投入的时间就多了许多。加之关中道人多地少,人均也就一亩多点地,也很难准确测量出个人的最高能力是多少。但一般来说,六口之家,夫妻两个人是主要劳力的话,不考虑夏收秋收的峰值时间,种一年两熟的六七亩地,就会比较忙碌。

2、畜力的作用

养“头轱”(老家那儿叫法)的人很少,原因是不合算。如果养,也主要是黄牛和骡子,但极不经济。能用到畜力的最主要地方只是犁地、运农家肥等,但这些活的时间都比较短,不是天天或经常性要做的,为那很短几天的使用,常年养一头牛或骡子,这是大家不认可的。有人养骡子,不仅仅是为了自家种地用,会在犁地时牵着给别人做,然后收钱;养黄牛更多是象养猪一样,是准备养大了再卖掉的,而不是为了耕作。

我想,这中间最关键的是人多地少,在单位土地上人力很密集时,人工的成本就低到不可想象,畜力和机器的使用及推广几乎不可能,再便宜的机器和骡子也得花钱吧,自己动手多干一天不就出来了吗,在近乎零成本的时间投入下,其他方式的生存空间很小(这可能就是自然生产方式农耕经济的那种稳固性和封闭性吧)。改善是个螺旋上升的过程。我后来考虑,农村之所以慢慢改善,可能与中国加入WTO有关,在面临巨大的国际市场时,就会产生许多服务于国际市场的新行业和机会,更高的收入吸引青壮年农民阶段性离开土地,而多赚的钱也使他们舍得花一点在农机具上,从而购买农机具来提供专业服务就变得有利可图,当农机具拥有者增加时,一方面他们之间的竞争会使得其使用成本下降,比如20多年前收割机收一亩麦子六七十元钱,通货膨胀这么多年来,现在收一亩才50元钱,从而会让更多农民来接受使用;另一方面农机具使用所带来人力的节省,使更多的人可以从土地中释放出来,去创造更多的财富。在这一转变过程中,政府发挥了许多积极的作用,比如取消农业税,不再从农村榨取而是反哺;比如村村通工程、水利改造等,不断增加基础设施方面的资本积累;比如新农合、新农保,解决后顾之忧,等等。

仔细反思的话,在偏离原有模式和螺旋上升的正反馈形成时,这之间的时间差可能是最危险的,一部分青壮年离开土地去打工,土地的产出等会受影响,而税费随着通胀不断增加,矛盾会越来越激化的,这好象就是2002-03年前后的情况,记得当时有人给总理上书,说的就是农民最苦、农村最穷、农业最危险。但没过两年,中央决定取消农业税等,加上其他措施,使这一转变实现了比较平稳的过渡。所以,既要说,运气好,幸甚至哉,也要说,土共做对了许多好事情。

3、养活人口的土地条件

土地的产出是不断变化,现在和49年之前比完全不同。老家那儿流传的一句老话是“雪打菜子花,麦收石七八”,意思是说,初春时节(油菜都开花了),下一场大雪,既能杀虫,又增加土地墒情,基本注定是大丰收,这种情况下,一亩地可以产500斤左右的小麦(老家那儿的一石是300斤)。如果没有这么好的气候条件,估计就是300多斤吧,关中那儿土地肥沃,这个产量在历史上应该都是很高了,所以才自古称富庶之地,也才有了“姑娘不对外”的说法。

现在一亩地可以产1000斤再多一点小麦,原因就是良种、复合肥、除草剂、农药的使用。我当时和村里一个60多岁的老头很能聊得来,每次去杨凌买良种时,都要给他捎一些。有一次听他骂自己都四十多岁的儿子“不相信科学”“我花40块钱买的种子能让我多打200斤”。听60多岁长得比油画《父亲》还要苍老和倔强的老头竟然说“要相信科学”,当时给我的冲击是震撼性。

一家6口人平均下来按人均250-300斤小麦来算,吃饭的话2亩地就足够了,但其他方面的支出也要能覆盖住,所以3-4亩地应该是最低的需求呢。一般做法是留小麦,玉米或者全卖了,或者用来养猪,小麦也是只留够自家吃的粮食,再存一点作为储备,其他的都卖掉。

4、为什么不种土豆

土豆适合沙土地,耐旱。但关中道主要以黄细粘土为主,并且不缺水,种土豆就浪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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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看南泥湾大生产的时候有印象

最牛的战士被称为‘气死牛’,因为他们每天犁地是牛的一点几倍,最牛最牛的好像是2倍。

家园 看见你的名字就觉得很亲切 :)
家园 宝推这样的帖子是我的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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