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七章1 -- mingxia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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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七章1

第七章

“凡是带不走的火炮一律破坏;凡是笨重的车辆一律扔掉。”父亲黑着脸,两眼盯着大家说:“全旅轻装,限半天内走出黄泛区。傅参谋长带少数人在这里盯电台,其余机关人员编入连队,由刘副旅长统一指挥,集中全力攻打渡口,得手后和罗团长一起抢渡沙河,占领对岸滩头阵地,掩护工兵架设浮桥。”

“几门榴弹炮都是野司和纵队配属的。”白丁低声嘀咕。

父亲瞪了他一眼,立即走出门,站在弹雨横飞的高阜上观察沙河渡口。其他人雷厉风行,立即行动起来。几分钟后,刘伟指挥部队分两路向敌包围圈发起攻击。俗话说光脚不怕穿鞋的。七团的兵本就是全旅的精华,现在又不要命地往前冲。他们和罗志远里应外合,打得敌人惊慌失措,一百多人居然当场缴枪,其他人慌不择路,抛掉手中的家伙跳到河中,拼命往对岸游。罗志远抓住机会,带几个人跳上一只小船,奋力划向对岸,其他战士尾随而上。对岸敌人措手不及,纷纷做鸟兽散。刘伟过河布置好掩护阵地后,立即组织工兵架设浮桥。三旅终于在敌整编四十六师主力赶到前全部渡过了沙河,为纵队打通了前往大别山的道路。

杨柳依依,扑面夹道;野草芊芊,迎风披立。父亲和白丁跟随风尘仆仆的队伍,沿着蜿蜒曲折的碎石阶路,登上山口,顿时感觉眼前豁然敞亮。白丁勒住马头,用手中的长鞭指着远方,对着父亲几乎是喊着说:“黎明,此一代江山也。”

“叫唤个啥?我又不是没长眼睛。”父亲长吸一口气,叹服地说:“看来锡联同志没吹牛,难怪李白当年要说:此山大别于他山。”

劲风吹散缭绕的云团,展露出森严的群山,一层镶嵌一层,由夹杂着铬黄和暗红斑点的墨绿,转为浅绿,再递进到朔蓝,淡蓝,最后消融在浩渺的灰色虚空中。溜浆带玉的飞瀑从对面山崖上倾泻而下,落到散烟乱雾,荷叶形色的水潭中,化作一条蓝色小溪,如青蛇脱皮,肢腰婀娜地梭滑到茂密的树丛中,然后爬上一脯群花乱点的绒绒草地。草地的边际,笼着成簇的山竹,掩映着几家青瓦白墙的农家小院,明显是一个小村子。村子外面有点乱,拾粪的,放牛的,捉鱼的孩子你追我打,在小溪和小山包之间分和聚散,让人感觉到喧哗却听不到吵闹。几辆板车散放在乡间的小路上,推车人似歇似走,看不甚清。山坳中的平坝上分布着点点池塘,平如镜,亮如星,带着黄绿的秋色。稻穗低垂的梯田沿着青翠葱茏的慢坡缓缓展开,如同叠垒错落的金黄色细磁彩盘,其间的田坎上歪插着几棵杂树。回眼身边的云山雾岚,但见白岩绿茵,松柏挺拔,黄杨虬曲,乔木阔叶,灌枝野花,草衣带露,苔藓含光。沉霞如枫,穿林映石;落叶如杏,飘韵逸寒。小松鼠机警地沿梧桐树干跳上跳下,金钱豹悠哉游哉从杉木林中漫步走出,还有那些不知名的雀鸟在密林中叽叽喳喳,间或夹杂几声鹧鸪的硌磔叫声。

父亲他们下山时,不时可见茶树林子边站着几个光膀子老农在耕作,山石上坐着一二背着背篓的村民在歇息。他们看到部队都有些神情漠然,虽然偶尔也会对这些不速之客傻傻地一笑。

初进大别山,敌人在这里的防御十分空虚,一般县城只有些民团武装,重要县城也不过少数守备部队,战斗力极差,那里是如狼似虎的解放军主力兵团的对手。父亲他们天天解放县城,收缴民团武装,配合地方工作团建设政权,发动群众,没收“土豪劣绅”的财产,开仓放粮,一时部队天天鸡鸭鱼肉,生活大大改善。

三纵在皖西展开后,赵保田和父亲受命率全旅沿桐城,太湖一线向长江北岸运动。随军南下的地方干部,从主力中抽调的干部战士和当地的游击队三位一体,组成了新的县,区,乡政府。各种独立营,基干民兵连也如雨后春笋纷纷成立。随着各级宣传队深入乡村,宣讲解放战争形势,普通老百姓也懂得了“蒋军必败,我军必胜”的道理;当时新的“土地法大纲”刚刚公布,农民对此很感兴趣。父亲和赵保田商量后,把三个团散开,让下面放开手脚组织贫民团和农民协会,惩办地主恶霸,摧毁国民党的基层保甲团队组织。一时间红旗招展,形势大好。

“老乡们,我们是当年的红军,又打回来了。”

太平寨依山带水,是皖西地处通衢的一个大集镇。部队打开太平寨后,在城外河滩地上召集群众大会。龙文枝站在台上对着上千民众大声讲话:“解放军在全国开始了大反攻。国民党,那些衙门官吏,县长,乡长,保甲长,总之一群王八羔子就快完蛋了。过去,我们在大别山没能站住脚,让大家吃了很多苦。这一次大不同了,有强大的解放军支持,共产党的身板壮实了,贫雇农有了依靠,轮到我们和地主老财算总账了。共产党领着穷哥们儿打天下,有田有地的分他娘,有钱有银的统统拿给大家花。”

在地下党的帮助下,龙文枝等人很快确认了太平寨的土豪劣绅,包括国民党的区专员,民团团长,几个个保甲长和两户大姓人家。

“在公判会上统统枪毙。要造成红色恐怖气氛,坚决压住反动派的气焰。”龙文枝说。

“这样--,”赵志一有些犹豫地说:“打击面是不是太大?”

“你不是本地人,不了解大别山的情况。”龙文枝笑了:“这儿红白双方几进几出,复杂得很。不敲几个沙罐,镇不住那些地头蛇。”

“我担心,杀人太多影响不好,老百姓会反水站到敌人一边。”

龙文枝转身指着屋外的河滩说:“志一同志,打开窗户看看,有多少老乡参加我们的群众大会?这就是党的影响,是从徐向前,徐海东,到李先念,几拨子共产党人前赴后什么来着?”

“前仆后继。”赵志一咕噜道。

“对,前不后继,留下的影响。太平寨是老苏区,群众的觉悟高得很哪。他们就是怕反复,怕阶级敌人报复。如果不把那些地主恶霸清除干净,群众就不会放开胆子拥护我们。如果群众起不来,我请问同志哥,这个根据地哪,如何才能建设巩固?”

“要不要把镇压名单先报告上级党委?”赵志一嘀咕道。

“志一同志,你太书呆子气了。工作队的成员都是挑选出来的,经过党的多年教育,觉悟高得很哪。上级信任我们,把决定权下放到工作队,相信大家可以根据情况作出正确的判断。谁是土豪劣绅?谁是王八蛋?谁家的财产应该被没收?谁应该被枪毙?都是一句话的事。实话跟你说,我们还算保守的呢,只允许工作队的成员决定,像,嗯,在农村划分阶级成分这种事。至于杀谁不杀谁,还需要报告分团负责人批准。”龙文枝大笑:“看看,圈子不是兜回来了?你这几个人,就是由我批准的嘛。”

赵志一总觉得不稳妥,找到父亲,请他给上面反映反映。父亲找到韩枫,韩枫答:“龙文枝同志做得对,也符合野司的精神。眼下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不快刀斩乱麻,如何打开新区局面?有部队支持,怕个逑的反水。我们一手拿枪,一手分田;打到哪里,土改就搞到哪里。”韩枫伸出拳头砸砸父亲的肩头:“老实说,你们这段时间吃香喝辣,靠的不都是他们打土豪,分浮财的结果吗?”

父亲点点头,觉得这倒是大实话。

“老区的群众的确对共产党有感情。”赵志一说:“我们在太平寨,只要晚上到老乡家里,总能听到红军的故事。不少人还藏着红军的帽子,衣服,小零碎,甚至还有当年的标语。”

“所以要相信党,相信群众嘛。”韩枫说。

“照你估计,土改大概会搞多长时间?”父亲问韩枫。

“三个月,顶多半年,就可以告一段落。”韩枫眨巴眨巴眼。

公判会一结束,赵志一当了太平寨的区党委书记。

临近双十节,国民党军开始从山东,陕北抽调主力回援大别山。平汉线上的信阳地带成为国民党军的集结地。三纵随即接到命令,西调商城、潢川地区,准备和兄弟部队一道围歼敌仓皇调到豫南的部队。一路上,赵保田总是带着几个人在前面走。到了固始附近,突然听到前方传来几声枪响,接着就见路边闪过几顶钢盔的反光。赵保田一面命令尖刀连抢占有利地形,对敌实施火力展开,一面叫参谋通知后方主力跟进,力求抓住敌人。尖刀连呈扇形队形展开后且战且进,整个山谷响起了噼里啪啦的枪声。赵保田爬在土坡后面观察了一阵,突然大喊一声:“不好,敌人要跑。”纵身跳出去,带上一个班往前冲。一颗流弹擦破他的胳膊,鲜血直流,可他不管不顾依然可着劲往前跑。他们一口气追过几个小山梁,越追枪声越稀疏。山路崎岖,林木茂密,眼见敌人跑得无影无踪,赵保田气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喊了声:“警卫员,酒。”

警卫员赶紧把腰间的水壶解下来递给旅长。赵保田打开水壶盖,很灌了一口酒。卫生员上前要给他包扎伤口,他一把把对方推开:“去去去,屁大点个伤,要你多事。”

太阳落山后,赵保田才赶回旅部,当时部队已经就地宿营。他一进屋子,并过两张椅子,身体往上一躺,闭上眼睛说:“累死了,饿死了,赶快搞点吃的。”

父亲先给他一张饼,然后给他一份野司同时发给纵队和旅的电报:“乘敌西调,回师皖西,放手歼敌。”

赵保田“腾”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走到铺着地图的桌子边,随即砸了一拳:“妈的,老子碰上的肯定是整编五十八师。这次敌人学乖了,在大部队的前方派出警戒分队,一旦和我们遭遇,主力马上往回缩。现在他们几个师靠在一起,我们很难下手。所以刘司令员要求我们杀个回马枪,妙。”

父亲的反应却是部队招架得住吗?本来千里跃进,三旅已经疲惫不堪。到大别山后又四处散开活动,连日跑路攻打县城,没有得到很好的休整。这次奔袭豫南,各团都是临时收拢集合,然后立即上路,连起码的思想动员都没做。走了二百多里地,一没有得到老根据地的支持,二没捞到大仗打,部队情绪低落,伤病增加,已经出现减员。现在掉头往回走,即便皖西出现战机,这副模样还能打仗吗?

就在父亲沉吟时,白丁抢着说:“这么个跑法,草鞋烂了十几双,思想问题一大堆,工作难做呀。”

“难做也得做啊。”父亲说着,用手指在地图上比划几下:“我们每天少走几里,用三天时间赶回去,边走边做部队的思想工作。”

赵保田嘿嘿一笑:“你们太教条了。东边不亮西边亮。我们到了豫南,皖西的敌人虽然少,但肯定会趁机出来捞些油水。关键是我们动作要快,要趁敌人还没来得及缩回去就把他抓住,狠狠咬上一口。”

父亲瞪着眼说:“那你说怎么办?”

“急行军,一天一夜赶到淠河岸边的陈家集,然后视敌情变化向六安和霍山方向出击。”

“你疯了,这儿距离陈家集一百七,八十里,路上遇到敌人怎么办?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镐。就算按时赶到目的地,部队也只剩喘气的份儿了。”父亲脱口而出。

副旅长刘伟也摇着头说:“闷灯儿,急心疯吃不了热豆腐,还是稳妥一点好。”

赵保田哈哈大笑:“三旅不是没烧过的黄泥坯子,一碰就散架。从这里到淠河,敌情非常清楚。国民党军没有任何大部队,不用考虑部队遭遇袭击的问题。到了陈家集,我们有地方支持,部队可以饱餐两顿,再美美地睡上一觉,什么精神头恢复不了?这段时间,我们可以把侦察连放出去摸敌情,同时制定作战计划。”

“你自己,还有侦察连就不睡觉不休息?”白丁问。

“这个倒不用担心。”父亲忙说:“保田他们当惯了神行太保,有办法对付。”

“保田同志当然没问题。他有坐骑,半道上在马背上打个盹儿就行了,那些侦察连的战士呢,他们也得一步一步走。”白丁不服地说。

“姓白的,老子今天非敲掉你那小资产阶级的大门牙不可。”赵保田装出一副凶神恶煞样:“你小子去侦察连看看。就那帮家伙,只要是大小休息,不管田间地头,岩上岩下,沼泽草丛,竹丛树林,倒下就能呼呼大睡,一声招呼马上起来,把背包往肩上一摔,照旧跟上队伍。要是遇到紧急情况,他们走着路就能睡觉,睡着觉也能行军。行军睡觉两不耽误。到了地头,你瞧别人焉不拉叽,他们照样活蹦乱跳。”

赵保田的决断非常英明。三旅赶到陈家集后,发现国民党军整编八十八师一零六旅已经开始往六安撤退。之前,这股敌人正在皖西扫荡,趁我主力西调收复些失去的县城,制造些击溃共军的捷报,以便向上邀功领赏。分秒之际,赵保田已经赶在上首。

三旅三个团立即分路堵截敌人。赵保田依旧带上个小参谋,屁股后边跟上一个班走前面。快到茅山店时,几个游击队员押着两个国民党军俘虏跑过来。赵保田叫住他们询问情况,知道前面就是敌一零六旅。不多时,他就看见了敌人的先头部队,感觉队形有点乱,不像训练有素的模样。赵保田想了想,叫侦察班打几枪骚扰一下。侦察班猛劲儿一上来,马上使用了机枪,吓得敌人魂飞魄散,前队的抱着脑袋到处窜,后队的爬在地上胡乱开枪,接着又是“咚咚”几声炮响,但炮弹不知落到何处。不过赵保田也没想到就这么几枪,敌人居然慌慌张张往后跑,他焦急地问身边的小参谋:“黎政委他们在哪里。”

正好,父亲带着一个团赶了上来。

赵保田高兴地对父亲说:“来得太及时了。黎明,你看,敌人想跑。叫罗志远赶到前面那个高地,正好把路口堵上。”

父亲瞪着眼睛说:“什么罗志远?这是九团。”

“啊---,”赵保田嘴巴张得老大,这才注意到父亲身后站着的是九团团长陈忠实。三旅的三个团,七团是原红四方面军总部特务团,最能打。八团有井岗山部队做底子,战斗力也很强。可惜从豫南回来多少有些仓促,加上道路影响,这两个团都没及时赶到,只有这个由太行山辽县独立营改编的九团赶到了。九团在三旅基本是张“听用”牌,没有啃过太多硬骨头,进入大别山后还抽了一个营支援地方。敌一零六旅虽然看上去战斗力不强,但到底是正规部队一大坨子。九团现在不过千把人,很难说能不能顶住。

赵保田硬着头皮对陈忠实说:“能不能歼灭这股敌人,关键是你们团,如果挡不住敌人的反扑,让他突了围,这次战役就被你们断送了。”

“请首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陈忠实恭敬地敬了个礼,下坡走到九团官兵前面,挥拳舞臂地喊道:“旅长看不起九团,担心我们完不成任务。我陈忠实今天下了决心,就是死也要守住阵地。那个给我丢人现眼,别怪老子不客气。我就要叫大家看看,九团也不是孬种。”

说得整个九团嗷嗷叫,迅速冲上高地,卡住了敌人的脖子。国民党军连续组织了多次猛扑,有一次差点成功,不过最后都被打退,只好龟缩在茅山店里抢修工事。

黄昏时分,三旅的七团,八团和彭涛带领的二十四旅两个团也赶到茅山店周围,把敌一零六旅团团包围起来。

彭涛召集旅干部开会研究作战部署。赵保田第一个发言:“还部署个逑,敌人已经惊慌失措,要打就赶快打进去。”

彭涛反背两手,踱着步说:“敌人是一个整旅,我们只有两个旅不到。长途行军外加支援地方,各团的减员都很大,难啊。仓促打上去,违背了毛主席的集中兵力原则。”

“违背个逑的原则。”赵保田当即跳了起来:“刚才我派一个班随便打了几枪,他们就胡乱开枪开炮打了半个来小时,吓得那个熊样,恨不得插翅膀飞了,很显然都是些新兵蛋子。”

“别着急,保田同志,关键时刻要保持冷静,不要为表面现象所蒙蔽。俗话说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凡事要多考虑几种可能性。就算敌人是块豆腐,我们也要把他当成铁来打。”彭涛说得语重心长。

“黎明,”赵保田听得不耐烦,转头对父亲说:“你说,我们该不该马上打?”

父亲有些为难,他倾向于赵保田的判断,但也有些吃不准。毕竟彭涛是纵队政委,此时此刻的主要负责人,自己不好太干扰。想了想后,父亲小声嘀咕道:“我问过几个游击队员,他们说随便一个冲锋就能抓几个俘虏。”

“你到前面去看嘛,那些兵修工事居然把枪放在远处,丝毫没有敌情观念。”赵保田对着彭涛继续嚷嚷。

“不要说了,”彭涛打断赵保田的话:“和陈司令员的电报沟通没有?”

“啥?”赵保田几乎咆哮起来:“政委还要请示司令员,这是哪儿跟哪儿?两通电报下来,几个小时都过去了,敌人的工事也早他妈修好了,你就等着攻坚死人吧。”

“保田同志,”彭涛厉声说道:“你仔细看过地形吗?茅山店周围都是水网稻田,还有一条小河沟,大部队如何运动?如何快速接近敌人?你都认真想过吗?”

赵保田愣了愣,还没来得及答话,彭涛又继续追问:“你说他们都是新兵。新兵打九团为什么打得那么凶?困兽犹斗,”然后加重语气:“别忘了民权的教训。”

“我,嗐,”赵保田就听不得人说民权,他一屁股蹲在地上,扒拉下军帽,两手抱着脑袋小声嘟噜道:“真是,切。”

父亲和稀泥道:“我看这样吧,让各团向茅山店集中,边行动边侦察边接近敌人。如果敌人工事不好,战斗力不强,我们就马上打进去,如果敌人工事坚固,战斗力强,我们把部队撤回来就是。”

“好,好,”赵保田从地上跳起来,一拍大腿说:“这个办法好,就按这个办法办,既稳妥又积极。”

彭涛沉思了片刻才说:“我同意,不过要同时向锡联同志和野司报告。”

大家刚要行动,报务员却凑趣似地送来一份野司的电报。

“敌整编四十六师从六安出来了。” 彭涛看后叹了口气说:“从六安到茅山店只有五,六十里地,抓紧时间几个小时可以赶到,看来我们的计划还得改变。”

“变,怎么个变法?”父亲也有点不耐烦了。

“马上叫二十五团去槐树桠堵口子。” 彭涛这句话倒说得干脆,接下来的几句却又“肉”上了:“通知部队先停下来,再等一等。当然,还是要组织人员抓紧时间看地形。 同志们,我们是不是重新讨论一下,这个仗究竟该怎么打?”

“我的个老天,部队已经开始运动,黑灯瞎火的怎么个停止法?”父亲突然尖叫起来。

“沉住气,黎明同志。天一亮,陈司令员和八旅肯定应该赶到,反正敌人跑不了。”彭涛挥了挥手,依旧显得不慌不忙。

赵保田气呼呼,第二次蹲在地上,二话不说。大家闷坐在小屋里吞云吐雾。不多会儿,八团,九团都派人回来请示:打还是不打?彭涛站在原地居然不吭声。父亲急了,催促道:“彭涛同志,你倒是说个话呀,下面等着你拿主意呢。”

彭涛乜斜着眼睛望着父亲,半晌冒了声:“呃,你看怎么办?”

所有人都感觉泄气。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耗过去。快到半夜时分,茅山店方向枪声大作,紧接着韩枫赶到了这个战场临时指挥部。他一进屋,马上风风火火地问:“停在这儿干什么,还不赶紧打?”

众人翻着白眼看看彭涛。彭涛慢条斯理地说:“我们现在只有四个团,和敌人的兵力对比差不多是一比一。”

“什么一比一,做算术呢?”韩枫恼火地说:“我过来时,听说一个营已经打进茅山店了。赶快赶快,天亮敌人援兵过来,事情就麻烦了。”

父亲说:“我们已经派了一个团去阻击。”

“一个团管个屁用,”韩枫当即把父亲噎了回去:“关键是茅山店要早点解决问题。”

彭涛望着韩枫,无奈地说:“那好,你下决心吧。”

“我下就我下,”韩枫丝毫也不谦让:“保田同志,我在路上碰上了罗志远,已经命令他们从正面打了。你的其他两个团在什么位置?”

赵保田精神来了,马上站起身回答:“八团在敌侧面,九团卡住敌人的退路。”

“好,通知八团配合七团行动。你亲自指挥九团,这个方向最要紧,出不得漏子。二十四旅那个团也交给你,跟在九团后面做预备队。”韩枫抬手看看腕上的手表说:“再过半小时,各方都要打响。”

到拂晓前,国民党军的一零六旅五千多人,除少数伤亡外,全部当了俘虏。

白丁跟着罗志远的七团,最先进入茅山店。两边的国民党军俘虏成堆成团,个个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白丁对罗志远说:“这个一零六旅不是和我们在大冉庄打过仗吗?当时那个疯狂劲儿都上哪儿去了?”

罗志远正想回答,就听路边有人兴奋地喊道:“白主任,白主任。”

“这不是,”白丁转头一看,不禁也高兴叫起来:“孔连长吗?”

“惭愧,惭愧,兄弟滥竽充数,混了个营长。不过,我发誓:这次绝对没有对你们开枪。”孔爱国拉着身后几个伙计继续说:“你看,这是我的七,八,九,三个连长,一枪没放,全体放下武器。”

“不是说军人既然宣过誓,要一条道走到底吗?”白丁笑了。

孔爱国低下头,拿鞋尖蹭着地面:“兄弟过去幼稚,走错了路。国民党不拿老百姓当人,物价一天一个样,谁愿意给他卖命?”

“是呀,都是爹妈生的,那个不怕死?”“白白打死了没人管,老婆还得开窑子。” 孔爱国身后的几个连长也插上话。

“中山先生主张‘耕者有其田’,国民党只说不做,叫共产党实行了。地主是你们的仇人,也能分到一份田,说明贵党宽宏大量,贵军是仁义之师。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这场战争你们赢定了。”孔爱国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个军用指南针,对白丁说:“把这个家伙送给你,我算彻底放下武器了。”

白丁把指南针还给孔爱国:“回去干点小买卖,种个地,好好过日子。”

“白主任,”孔爱国犹豫片刻问:“像我这种人,能参加解放军吗?”

这回轮到白丁尴尬了。他清楚部队对待国民党军俘虏的规矩:凡是排以上军官,都属于阶级敌人,只要查明身份,一律发给路费遣返,不得补充部队。

白丁上前,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递给孔爱国说:“还是回家去吧,这些事等全国解放以后再说。”

那是皖西茅山店悬游天边的最后一牙残月。孔爱国两指刁着没点燃火的烟卷,一手插在松垮的裤子口袋中,胡子拉碴的枯瘦脸颊挂着说不尽的失望。他寡着干涩,泛白的双眼,无奈无助地看着白丁等人离去,直到后者消失在人群中。

茅山店战役后,三纵乘胜向南扩展。在长江北岸的桐城一带,消灭了一些国民党青年军。到了十月末,大别山的气候已经转冷,父亲他们当初南下时正值大热天,穿的都是单衣,由于远离后方,过冬的服装成了大问题。野司指示:“就地筹集棉花,布匹,用十天左右自己动手缝制棉衣。”

在纵队的党委会上,赵保田一见通知,马上跳了起来:“荒唐。是那个狗头军师出的主意?叫男子汉大丈夫做婆娘们的活儿,缝衣服针比枪杆子细老多。”

于嘉林说:“我们也是疏忽了,打了那么多县城,那么多土豪,竟没有注意到部队过冬的问题。”

马强哈哈大笑:“大家都光顾了吃喝,谁还管屁股露在外头?”

“不是大别山的人,不说大别山的事儿。”陈锡联也摇着头说:“先别说当兵的当得了裁缝不。我们这儿不出棉花,老百姓又穷得精光响,自己都穿得巾巾吊吊,上哪儿筹集那么多布匹,棉花?”

父亲答:“要吃青菜不能扯冬瓜叶子,上万人的布匹棉花不能光盯着山村的小户人家。太平寨皖西的小水陆码头,富得流油,寨子里有我们的区政府,叫他们发动镇上的商富人家捐献一些不就行了?”

“说得好听,捐献?什么叫做捐献?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二条: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我们不是国民党军队,干任何事情都要讲政策。”彭涛正色地说。

不过,陈锡联倒是心动了:“政策也没规定怎样给全纵队做棉衣呀,特殊情况嘛。”

彭涛铁青着脸说:“锡联同志,搞军事的也要长点政治头脑。党的工商政策明明白白,公买公卖,买东西给钱。怎么就叫个没有规定?”

陈锡联喉咙咳咳,似乎想笑但没笑出来。他双手一抄,身体靠着椅子背,不再出声。

赵保田鼻子哼哼说:“彭政委,我们带的这点钱要保证部队一天三钱盐,三钱油。哪有钱买棉花布匹呀?”

彭涛坚定地说:“该花的花,该节约的节约。宁可亏了部队,不能违反政策。”

“人都冻死了,还执行个逑的政策?我的彭大政委,有政治头脑不等于死脑筋,就是上吊也不能只认准一棵树。”马强嘻嘻哈哈地说。

彭涛脸上微微乏红,韩枫却微微一笑:“彭涛同志坚持原则没有错,马强同志说得也有道理,党的政策是有个灵活掌握的问题。我的看法是:水浅的池塘养不了大鱼,应该按照黎明同志所说,到太平寨和其他市集,县城去筹集物资。钱不够可以先打借条嘛。这是红军时期有过的先例,不能说违反政策。等革命胜利了,整个中国都是我们的,有多少欠钱还不了?”

“嗯,可以这么办。”彭涛犹豫片刻表示同意:“不过,韩枫同志,这事儿还是交给你吧。你经历过大革命,经验多,又稳妥。”

韩枫也不推辞:“好,我们先在太平寨搞个试点。黎明同志,你提的主意,当然得你和我一道去。何况,太平寨的区委书记赵志一是你的老战友嘛。”

赵志一听说给部队筹集棉花布匹,很爽快,马上召集镇上的工商大户到镇外的河滩开大会。会前韩枫有些不放心,私下叫父亲在会场周围布置了几个荷枪实弹的大兵。父亲问:“韩大主任,你不会霸王硬上弓吧?我们回去还得跟彭涛同志交代哟。”

韩枫嘻嘻哈哈:“听说过无商不奸这个词吗?做生意的都是又鬼又滑,你说一千,他道一万。别看你读过几天书,可以在部队里唧唧呱呱,糊弄糊弄赵保田他们。真磨嘴皮子,你十个黎明也顶不上一个商贩子。不来点真家伙,空手套不住白狼。”

赵志一“扑哧”笑道:“韩枫同志真是跑过码头,见过世面的。”

父亲眼睛圆瞪说:“他不光跑过码头,还当过土匪。”

几个人说笑结束后,一起走上会场主席台。赵志一简单说了几句客套,然后请韩枫讲话。

“各位父老乡亲,”韩枫站到台前,抱个拳大声喊道:“我先问一句,共产党好还是国民党好?”

下面的商贩们大眼瞪小眼,稀稀拉拉地应和:“当然是共产党好哪。”

“说得对嘛。”韩枫也不管下面反应热烈与否,继续说:“刮民党横征暴敛,拉夫拉丁,强买强卖,苛捐杂税多如牛毛,想必你们也吃够了他们的苦头。共产党为老百姓打天下,不光为贫苦人家谋福利,将来也要发展工商业,让大家可以安心做买卖,为大家好。生意人最讲究看行情,眼下全国的大行情是什么?我不说想必大家也清楚。国民党反动派是秋后的蚂蚱,已经蹦跶不了几天了。所以,希望大家的眼光一定要放长远一些。和解放军站在一起,就是和人民站在一起。支援解放军,就是支援革命,打倒反动派。眼下已是深秋,天气寒冷,我们的部队千里跋涉,缺少冬衣,希望大家帮助,给我们提供一些布匹和棉花,以便部队过冬。当然,解放军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绝对不会强买强卖,所有物品都会付钱,按市价公平购买。”

接着赵志一讲话:“解放军说话算话,绝对不会白拿大家的东西。不过,部队刚到这里,远离老根据地,携带的经费有限,还要各位体谅,能借的尽量先借,部队可以打借条,以后由民主政府保证归还。”

商户们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回答。半晌,一个头戴瓜皮帽,身穿长大掛,年约五六十岁的老人慢吞吞地站起来。赵志一悄悄对父亲说:“他是太平寨的商会会长,姓王。”

王会长捋捋胡须,左右看看,嘿嘿两声,咳嗽一嗓,说:“拥护解放军乃吾辈商民人等的本分,或买或借都好商量。但不知贵军所需棉花布匹有个数没有?”

韩枫转身对父亲示意,父亲拿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纸条递给王会长。老人看上面写着棉花五千斤,布七千丈,便对商户们说:“各位听我一句话。解放军长官既然开了口,又有本区区长出面担保,这个数目我们镇上的商户不能推诿。我看这样,各家分摊个数目,不用借,不用买,算吾等商民拥护大军的一点心意,请大家合计合计,合适不合适?”

商户们各种表情俱全,有翻眼转珠子的;有紧摇牙巴的;有抓耳挠腮的;有闷头吸烟管的。最后终于有一只手无精打采地举起来,哑着嗓子说了声:“同意。”

“同意。” “同意。”接下来七零八落,其他人也纷纷举了举手。

老人讨好地转向韩枫说:“长官,可还使得?”

韩枫连忙高姿态地说:“使不得,使不得,这样做违反党的政策。各位好意解放军心领,但所有东西必须打借条,我们将来一定付钱。”

这次商户们争先恐后,一个比一个积极:“王会长说出了我的心愿,支援解放军乃吾等的责任。”“我打心眼里自愿的,大军不收就是见外了。”“大军转战南北,为民除害,兴华夏万世基业。我等小可劳军那是应该的,应该的。”“大军秋毫无犯,实乃千古仁义之师,小民理当箪食壶浆才对。这点意思,大军收下即是,何来违反政策一说?”

赵志一赶快出来打圆场:“各位的心意是好的。不过五千斤棉花,七千丈布不是小数目,作为慰劳很不妥当。还是由部队开具借条,保证日后归还。这么做也不违反人民政府的政策。”

众人听完频频点头,纷纷竖起大拇指称赞解放军。大家约定三日为期,按数缴齐。

通宝推:天白,唐家山,野芹,胡一刀,
家园 父亲的革命 第二部第七章2

布匹棉花运到纵队部后,陈锡联高兴得手舞足蹈:“早知道一个钱不花,就该多弄些来,把战士们的被褥也改善一下。”

父亲说:“你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没看见那伙生意人的脸色。我把数目字交给王会长时,嘿嘿,那副模样…。”

韩枫得意地说:“这帮奸商的算盘精着呢。他们叫国民党明抢硬派,白吃白拿惯了,看我们周围站着岗,心里没底,只道不出也不行。何况我们明码实价开具借条,他们一来有望收回钱款,二来可以凭此少缴税,三还可以落个拥护解放军的名声,逃避将来的清算,真是何乐而不为。”

“镇上有几家布店,有没有摊派不出的?”彭涛问。

“这个不用我们操心。镇上的商户有自己的摊派规矩,有布有棉的出东西,没有的出钱。真摊到每户头上也没有多少。”父亲答。

彭涛皱皱眉头说:“我担心这么一股风下去出乱子,到时候野司追查起来谁个负责?”

韩枫笑道:“彭涛同志,你太多心了。野司不就是邓政委吗?邓这个人我还是有点了解,黄猫黑猫,捉住老鼠就是好猫。只要我们不把部队冻坏了,其他问题他才不去管。”

陈锡联走到布匹堆旁边,随手提起一条,大声说:“韩枫同志,这里有点问题呢。你们看看,这么些花花绿绿的,给战士们穿在身上,部队还不改成秧歌队了?”

彭涛不以为然:“你这个老顽固,花花绿绿总比啥也没有强嘛。”

陈锡联拿着花布在彭涛身上比划一通,哈哈笑道:“政委同志,我不顽固。你先带个头,穿上这个去给战士们讲话。”

“去去去。”彭涛一把推开陈锡联的手。

没想到刘伯承来了。

“彭涛同志讲得有道理。东西是死的,人是活得,花花绿绿总比啥也没得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现在有了米面油菜,还怕做不出好饭吗?”刘伯承接过陈锡联手中的花布说:“我们是军队不是老百姓,当然要讲究统一的着装。这些花布可以先‘尽’着做棉衣里子,剩下的找些燃料染一下。实在找不到染料,弄些草木灰下锅一煮,也能把颜色基本盖住。不管灰,兰,黑,颜色大致一样就行了。”

陈锡联说:“颜色可以盖住,衣服怎么做呢?三纵有一两万人,上哪儿找那么多裁缝?”

彭涛说:“这个野司早有指示,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当兵的都是粗手粗脚,一气瞎折腾,东西糟蹋光了,穿在身上道袍不像道袍,袈裟不像袈裟,都改四不像了。”陈锡联心里发怵。

“共产党员遇到这点困难就打退堂鼓?”刘伯承语气温和,眉目中带着长者的睿智:“以滥为滥,不是光荣。就是再多困难,我们也要认真整理好自己的着装,体现出革命军人的朝气。”说着,他走到一张桌子前,把布铺在桌面上,拿出一个洋瓷茶碗倒扣在上面,边比划边说:“棉衣好做领难开。把碗口扣在开领口的地方,用铅笔沿碗口划一圈。再裁开,铺平棉絮。棉絮不平,东一块,西一坨,看起来像是南洋群岛。然后把荷包对齐,线路缝端正就行了。”

接着,刘伯承把身后的警卫员叫过来:“小张,把你身上的棉衣给他们看看。野司警卫连战士的棉衣都是他们自己做的。”

纵队干部们蜂拥而上,活像一群看稀罕的老大妈围着小张,这个捏捏衣角,那个抻抻袖口,个个啧啧称赞:“真棒”“缝得好”“像照着身子做的”“有点丘八模样”。

陈锡联站在旁边兀自发愣,刘伯承指着他说:“看来有的同志硬要当老顽固。跟牛一样,抵拢田坎还不拐弯。”

陈锡联马上急吼吼地嚷嚷开来:“韩枫,别磨蹭了,叫各旅团干部来领东西,我们赶快动手。”

十一

顿时,整个纵队变成了被服厂。从纵队首长到脚脚爪爪,一个个全变成了大姑娘小媳妇,剪的剪,裁的裁,缝的缝。最壮观的要数弹棉花。找不到那么多的弹棉花机,大家就拿着根竹条,照着地上的棉花堆使劲抽打。打的人汗流浃背不说,抽得满院子花絮飞舞,转眼间人人都成了白胡子白眉毛白头发老头。

部队还把驻地村庄的老乡发动起来,让那些大妈大婶做指导。屋里屋外,有架锅烧水的;有牵绳搭架,晾晒布匹的。这个喊:“哎哟,手扎破了。”那个叫:“啊呀,线挣断了。”这里一阵惊呼:“倒霉,剪刀裁过头了。”那边几嗓鬼嚎:“糟糕,又缝歪了。”当然还有人提着做好的棉衣四处宣扬:“瞧瞧,我做的,怎么样?”旁边的人,好气些的瞟上一眼:“还行,一边去。”没好气的看也不看:“去去,谁稀罕。”

正巧纵队通信班的战士小宋以前当过裁缝,一步登天,每天由彭涛或韩枫亲自陪同到各部队表演,示范,指导。怎样划线,下剪刀,絮棉花,穿针引线,扣锁眼,忙得团团转。陈锡联命令炊事班专门给他开小灶,比纵队首长吃得还好,弄得好些干部眼红。白丁吊着二话说:“啥逑鸡巴玩意儿,比战斗英雄还神气。”赵保田瞪他一眼:“啥逑鸡巴?可以缝棉衣的鸡巴。你的行吗?”

几天之后,部队全部穿上了冬装。

十二

不久,三旅重返到豫南。一天晚上,白丁接到兄弟部队的报告,说他们在行军途中找到一个向导,自称是陈锡联的弟弟,和母亲一道住在西龙山的小寨里。白丁犹豫了一会儿,给陈锡联挂了个电话。陈锡联听说后“嘿嘿”两声:“胡说八道,我老家在麻城东边,离西龙山好几十里地呢。”“咔嚓”挂上电话。

白丁刚放下话筒,电话铃又响了。这次陈锡联的声音有点急:“白丁,那个向导说他叫什么吗?”

“呃,陈锡礼。”

“他人在哪里?”

“兄弟部队的干部担心泄密,没敢对他说你的职务和三纵的行动方向,就让他走了。”

“呸,这群饭桶。保个狗屁的密,不会派个人把他送过来?是真是假未必我陈锡联没长眼睛?”

第二天,部队经过西龙山。韩枫找到地方党委问明情况,和陈锡联带着几个人直奔山上的小寨。

十三

在当地干部带领下,陈锡联快马加鞭,急冲冲地赶到寨子。到了自家院落前面,他“嗖”地飙下马,刚要迈步,突然扎住脚跟,慢慢回过头来问韩枫:“是这里吗?”

领路的乡干部把手捂在嘴边呵热气,韩枫似乎有点懵,两人都没吭声。

暮秋初冬,梧桐叶落,寒鸦呱噪。通往小院的台阶石七歪八裂,从隙口拱出的大团杂草黄澄澄,如同癞疮紧贴在坑洼的坡道上。小院门框扭曲,满满地刻蚀着风霜瘢痕以及大小虫眼。半扇门面上下劈开,门轴朽烂,另半扇门却不见了踪影,横了几根竹竿聊作阻拦。院墙一边塌落,各色野藤蔓枝乱蓬蓬从地角处吐出,沿着缺口爬上墙顶,肆无忌惮地暴露着残锈败褐的干瘪。墙皮上印着大圈小环的绿黑色霉菌,嵌着东一蕞西一簇的小叶乱草,大约是酢浆或马齿苋之类,也已经枯萎。一只黑得发兰的野猫子冷不丁地从隐秘的洞穴里跑出来,敏捷地跳上墙头,凛着寒意侵凌的耳朵,瘆着绿丝斑驳的眼珠,略微诧异地盯着下方的不速之客。但就一瞬,便转头掉尾逃没了。

警卫员牵过陈锡联手中的马缰绳。战马扬起脖子长嘶一声,仿佛在小院里激起一阵窜地怪风,些许旋卷开院中粘泥的厚实落叶。陈锡联慢腾腾地上去,到了院子中央又一次呆呆站住。韩枫跟在他身后,转着头望了望周围。狭窄的院子西边支着几根可以称之为房梁的木头,下面堆着瓦砾,断木,碎石块。东边还立着一间快要倒塌的屋子,屋前算是入眼的就是撂在地上的破瓦盆。一只撑着乱毛的抱鸡婆“咯咯咯”,摆头扭步在瓦盆周围汲水觅食。

在韩枫的印象中,陈锡联从来没有如此犹豫,他那宽阔的背影显得有点萎缩。堂屋正门虚掩,陈锡联推了两下才推开。韩枫进屋后,先让眼睛适应片刻黑暗,然后才注意到屋内空空荡荡,除了角落里的破木头柜子和堆着的箩筐,绳索,锄,耙之类的破烂,只有一张歪歪扭扭的竹床。床上的破旧布单连下面的稻草都遮掩不住,被子补疤重补疤,东一牙,西一片露出黑砣砣的棉花。韩枫先随着陈锡联伸出手摸了摸被子,感觉棉花硬得跟铁板一样,硬邦邦的。再抬头看看对方,发现陈锡联捂住眼睛,张着嘴发出强压之下隙漏出来‘嗷嗷’声。

旁边的厨房中传来一点响动。陈锡联像头喝醉的熊,踉踉跄跄抢步过去。韩枫想拉他一把,却扑了个空,眼见对方的身体沉沉撞在门框上,再用双手死死抓住门槛。透过陈锡联的后背,韩枫看见厨房里有一位老人,面朝灶口,背对门外,佝偻着背正向炉膛内添加树枝烂叶。老人头上裹着一块黑色的罩头巾,罩头巾下露出的稀疏花白头发披散在脖颈上。她的脊背驼得像一张弓,上身穿一件旧垮垮,烂朽朽的泛白外套,外套上原有的红梅印花和天青色底子还隐约留有几分残迹。

“娘---,”韩枫听到陈锡联鼓足勇气喊了一声。

老人身体没有动,她手里正好拿着一捆树枝,半塞进炉膛。炉膛内的火苗“腾”地沿着树枝窜了出来,在她手腕上溜了一圈又缩回灶内,接着冒出一股浓烈的黑烟。

“我是你的狗娃回来了。”

陈锡联“噗通”跪倒在地。

老人身体猛地一震,转过身来,满脸皱纹遮盖住的眼睛闪过一道光亮。她嘴唇颤栗,嘴角嘟噜着白沫:“狗娃?你,真是狗娃?”两道泪水溢出眼角,接着膝盖一弯瘫软下去。

陈锡联赶紧膝行几步,上前用粗壮的双手搂住妈妈,贴身体验母亲剧烈的喘息和抽搐。

“娘,真是我回来了。”

老人长满老茧的双手哆哆嗦嗦地摸着儿子的前额,脸颊,脑勺,从后脖颈到胸膛,身体再也无法动弹。

“是狗娃,真是我的狗娃?”老人好像总不敢肯定。

“娘,真是我。”

“老天爷呀,你当真,睁,睁开眼了啊,叫我活,活着见到了他。可怜你爹,说一年回来,这都,都快十八年了。”

“是十七年。”

“差三个月,十八年整。”老人很固执,然后又伤心起来:“娘现在可以闭眼了,可,可你爹,他死不瞑目呀。”

陈锡联眼睛吐着红信子,胸腔起伏,“扑哧扑哧”喘粗气。韩枫走上前,轻声对老人说:“老人家,锡联现在有出息,当了纵队司令员,指挥着我们好几万人哪。”

“哦,是真的?狗娃,你也有今天?” 老人挣扎着站起来:“瞧瞧我这记性。狗娃,你饿了吧,我先给你做饭。”

“呃,好,我正饿着呢。”陈锡联随后揭开炉锅盖,不觉一愣。锅里黑糊糊的挤着些藤藤叶子,裹着几根包谷榛子。

“大娘,我们还有好些干粮,倒在锅里一块煮吧?我们一块吃。”韩枫拿过几条干粮袋。

“不,我还有东西,有东西。”老人手忙脚乱地翻翻灶台上下,除了些破烂什么也没找到。她急得想哭,又匆匆地走到自己住屋,打开屋角的破柜子,终于从里面搬出一个瓦罐,藏着发了霉的干豇豆。

韩枫不自觉地捂住鼻子,陈锡联却不嫌弃,一把抓起两根放进嘴里嚼起来,连声说:“好吃,好吃,想了多少年娘的干豇豆。”话没说完,差点噎住喉咙。

老人茫然片刻,惶惶地说:“家,家里还有只鸡。我去把它杀了。”

“锡联,让大娘歇着。”韩枫说着话,示意警卫员道:“杀鸡的事儿,我们来办。”

陈锡联扶着妈妈坐到床上:“娘,你眼睛不好了?”

“看得见,看得见,你回来,我什么都能看清楚。”老人好像溺水,稍一松手又紧紧抓住儿子胳膊。

“娘,我老家不是在麻东陈家寨吗?怎么到了这里?”

老人没有答话,陪伴的乡干部解释道:“红军走后,苏维埃全垮了。国民党,特别是还乡团,杀了很多人。陈司令员的家乡是老红区,更被敌人当作贼窝子,三番五次前来烧杀。陈老爹就是叫还乡团砍死的。他们声称:茅草要过火,石头要过刀,人要换种。乡亲们实在呆不下去了,只能携儿带女外出逃荒要饭。后来大半个陈家寨的人就落脚在这里。”

“弟弟还在?”陈锡联略微迟疑地问。

“哥,我在这儿。”门口一个青年后生愣愣喊了声。

“小马变成大马了。”陈锡联起身过去,双手抓住弟弟的胳膊,端详了好一会儿,然后又问:“妹,妹妹呢?”

老人突然抱头痛哭:“那年冬天,你妹妹得了热窝子寒病,没吃没穿,更没钱去抓药,就这么拖呀,拖,拖到快年三十就不行了。你妹妹死的时候,还狗娃哥,狗娃哥直叫唤呢。”

陈锡联喉头哽咽,好长时间说不出话。韩枫提醒他:“你不是结婚了吗? 把照片拿出来给大娘瞧瞧。”

陈锡联这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照片递给母亲:“娘,瞧瞧你媳妇。”

老人从床上站起来,拿着照片往门口走了几步,对着阳光仔细端详,嘴角第一次露出了一点笑容:“好个俊俏模样,是个贤慧人。有孩子了吗?”

“是个儿子,三岁了。只是我成天打仗,东奔西跑的,也没办法照顾她娘俩儿。”

“是呀,这兵荒马乱的,有几家能过上团团圆圆的日子。”

“娘,等打完蒋介石,我就把你接过去住,让你媳妇伺候伺候你老人家。”

“哎哟,我老婆子哪有那个福哟。”老人开怀地笑了,脸上的皱纹把老眼的湿润挤成了欢欣的泪水。

“哥,你看,家里还藏着你走时留下的衣服。”小马拿出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灰布红军军装。陈锡联站起身,拿过绣着红五星的军帽,抚摸着小马的头,转几句车轱辘话:“大了,真长大了。”

“哥,别担心我。我过得可好了,现在在后山上帮人挖煤。挣的钱可以买米,买油盐。想吃肉,就到山里打野鸡,野兔子。”小马滴滴答答,嘴皮翻得溜快。

陈锡联没有说话,坐到床上重新握住母亲的手。韩枫这才仔细端详了一下他的弟弟。小兄弟活像一块还在“哔啪”掉灰的黑煤炭。乱蓬蓬,张牙舞爪刺猬状的头发;黧黑的面孔;赤裸的上身;肌肉鼓起,青筋突出的手臂和肩头;油亮的背脊;高高卷起的粗布裤;粗壮的腿以及一双扁平厚实的大脚都像涂上了一层煤焦油。只有黑白分明的眼睛和满口雪白的牙齿显露着没缘没由的笑。

“哥,我要跟你走。”

“胡说,”陈锡联浑身一震,恶狠狠地对弟弟说:“你走了,谁在家照顾娘?”

“我不,”弟弟委屈得想哭:“村里好些人听说你们回来,都拿上土枪找你们去了。”

老人嘤嘤地说:“狗娃,让他去吧。跟着你,兴许他能长点出息。老和我孤老婆子呆一块儿,做什么都晦气。二十四,五的人了,还说不上一门媳妇。”

“我看这样吧,小马兄弟,”韩枫给打圆场道:“西龙山也要成立的人民政府,你先参加村里的民兵,一样可以打白狗子,打反动派,长出息。你哥哥当年也是从赤卫队出来的。”

小马噘着嘴不说话了。忽然他想起来什么:“哥,昨儿个大前村也过兵,好多好多人呢,都穿着黄黄的衣服。大前村有胳膊有腿的都跑这儿来了,怕他们抓丁。”

韩枫忙问:“他们从哪儿来?往哪儿去了?”

“从村西大路过来,往南去了。”

韩枫对着陈锡联会意地望了一眼,转过头给身边的警卫员交代几句,警卫员赶紧跑开。

正在这时,听外面有人喊道:“狗娃,你当大官了,出来叫我们看看。”

十四

陈锡联和韩枫等人走出院门,看见台阶下站着全村的几百号人,个个睁大眼睛望着他们。

“狗娃,你回来了。黑蛋儿,二愣子,福娃他们呢?”一个白发老人大声问。

“还有三娃子,柱子兄弟,金桂,何家老大。”

陈锡联愣愣地,不知道如何面对家乡父老。

韩枫站出来说:“乡亲们,大别山是红军的老根据地,为革命流了很多血,付出了很大的牺牲。今天,有些同志活着回来了,我们很高兴;有些同志永远离开了,我们和大家一样感到悲痛。按道理,我们到这里来,应该给大家带些慰问物品。对那些为革命事业献身的英雄们,我们无论做什么,做多少都无法报答他们的恩情。可惜,部队刚到大别山,还没有站稳脚跟,连给乡亲们救急的粮食也拿不出多少。解放军就像当年的红军,都是穷光蛋,没有钱,也没有金银细软,只能和大家就着一个窝头分两半吃。没看到亲人回来的乡亲,不要太难过,因为你们看到解放军回来了。解放军的每一团,每一个连,每一个班,至今还留着你们亲人的骨头,流着你们亲人的血。我们是打断骨头带着筋,血肉相连的一家子人。有句老话说得好:人穷不能下卵蛋。只要我们抱成团,跟着共产党闹革命,总有一天,我们可以把这个不合理的世界掀它个底朝天。”

“同志,我们都知道你们为大家伙好,打土豪分田地谁不喜欢?”另一个老人站出来说:“只是今次你们站得住脚吗?在大别山,徐向前折腾完,徐海东来;徐海东走了又是高敬亭,最后李先念再折腾一次。四进四出,每次都搞到萝里精光(大别山的四个县城:罗山、礼山、经扶、光山),最后还要剥皮(陂皮河)才走的。听说这次来的部队多是北方人,旱鸭子,鬼才相信你们不会走。”

“是呀,说是‘总有一天’,可我们熬不过眼下呀。你们是军队,赤条条地没牵挂,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我们拖家带口往哪儿去呀。打土豪容易,过还乡团这道坎难。还乡团来了,说杀人就杀人,说烧房子就烧房子。老这么折腾谁受得了。”

“昨天大前村还过国民党的兵,连枪带炮,人好多哪。你们真打得过他们吗?”不少人附和道。

韩枫还没说话,就见一条壮汉提着一把土枪跳上台来,大声说:“看看你们都说些啥?大别山的人都“砸花(不中用)”了吗?“胡大胡二(糊涂)”了吗?你们说共产党每次搞得萝里精光,难道官府和地主老财就给你们好吃好喝了吗?大家都回家看看,那一户不是锅里精光,吃了上顿没下顿?“哦”们老陈家寨的人,有几家没有卖过娃卖过女?活着倒不如死了爽快。革命就是掉脑袋的事儿,脑袋掉了碗大个疤。穷骨头造反怕就怕没有领头人。今天有共产党领头,有解放军撑腰,有啥不敢豁出去的?“哦”今天站在这里,当着父老乡亲的面把话说清楚:“哦”烧锅的(老婆)死了,“哦”小娃死了,上无牵下无挂,光竹板子一张,与其冻死,饿死,叫人糟践死,不如轰轰烈烈一场。只要共产党给口饭吃,就是要砍玉皇大帝的脑壳,老子也要干。”

“西龙山有“胆子”的站出来,算账的时候到了。不是“哦”们穷骨头下地狱,就是他们地主老财见阎王。”陈锡联的弟弟吼叫道。

就这样,共产党轻而易举地在豫南的土地上深深扎下了一颗钉子。

十五

从大前村经过的是国民党五大主力之一的整编十一师。

键盘打字员娴熟地打出蒋介石的手令,再通过无线电波传到国民党特别设置的国防部九江指挥所,传到整个大别山前线。

“一)应彻底击溃该区之匪,不使有残留或漏网;

二)彻底破坏其根据地及一切可用物质和党政组织;

三)各部前进时,除一,二强大纵队外,须区战斗境界扫荡前进,勿予敌在各部队间隙中活动;

四)各部队扫荡区域,应互相衔接,不予敌残聚间隙;

五)除匪主力西窜或北窜须追剿,不受小敌牵制外,须全面扫荡,彻底肃清,不使分聚。

六)各部扫荡前进时,须互相协同,随时电告敌情及战术特点。”

素有小诸葛之称的国防部长白崇禧亲自坐镇指挥,指挥十四个整编师,三十三个旅开始对大别山全面围攻。

国民党的围剿是军事,政治双管齐下。他们采取的政治措施包括:在各地恢复联防保甲制度,强迫群众一旦发现解放军就要鸣锣举火示警,给国民党军通风报信;颁布了所谓的“十杀”令,对“通匪”,“窝匪”“知情不报”的人员一律就地处决;利用农村盘根错节的封建宗法势力,结合密如蛛网的特务组织,监视控制普通民众的思想和行动,严防赤化,竭力压缩共产党的生存空间。

父亲他们面对的形势顿时严重起来。

风雪大别山。这块标志着国共势力消长的土地,在最后时刻的阶级对抗中痉挛。

附注:本章陈锡联探母并没有遵循真实的个人资料来写,而是综述三纵几位鄂豫皖的老人的回乡经历。中国革命之惨烈,实非敲击键盘所能勾勒。

通宝推:兰之子,天白,唐家山,然后203,野芹,胡一刀,
家园 父亲的革命 第二部第八章1

第八章

陈锡联把马背上的一床棉被,一张床单和自己披着的一件老羊皮袄留给了妈妈,然后和韩枫等人快马加鞭往纵队司令部赶。半道上他们听到迎面传来的枪炮声。

“糟糕,正好我们不在,敌人就打上来了。”韩枫失声喊道。

“狗日的整编十一师,鼻子倒挺灵。”陈锡联狠抽两下马屁股,飞也似地往前跑。

天刚麻麻亮,山谷里显得有些荒凉。快到纵队司令部所在的小村庄时,他们看见几支排成旅次行军的队列,像蛇一样地,沿着谷中的大路或靠山的小路悄没声息地向大山中撤退,纵队司令部也在其中。前方枪炮声时紧时密,赵保田和父亲悠哉悠哉骑着马过来,正好碰上了站在路边的陈锡联和韩枫。

“怎么搞的,叫敌人踢了屁股?”陈锡联问。

“狗日的整十一师,想打老子个偷袭,亏得罗志远发现了。”赵保田大而亥亥地说。

“保田同志神了。就这一天晚上,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一大早就爬起来往七团跑。正好罗志远报告远处看见几点灯光,晃晃就没了影,他马上警惕起来,命令部队卡住通往纵队部的咽喉要道,结果狠狠打了敌人一个反偷袭。”父亲乐哈哈地说。

韩枫松了口气:“敌人大概有多少人?”

“不多,也就一两千人,但火力很猛,被我们打了伏击还能溜出去。”赵保田有些悻悻地说。

“他们的主力正在山外展开,刚才来了一架飞机侦察。”父亲说。

陈锡联想了想说:“保田,黎明,你们赶快带上三旅往东走,越快越好。九旅跟在你们后面,我带八旅掩护,力争尽快摆脱敌人纠缠。”

韩枫不解地问:“野司没有命令,我们倒拔腿溜了?”

陈锡联笑着说:“你要担心犯错误,我们就在山顶上等等,反正八旅撤下来还要一点时间。”

天大亮以后,纵队司令部转移到大山顶上的一间茅屋中。茅屋外面“踢踢踏踏”的马蹄声和里面“滴滴答答”的电报声密集交错,再加上时断时续,回荡在山谷中的清脆枪声,让人感觉沉闷,紧张,甚至还有些烦躁。陈锡联坐在椅子上,两腿搁在桌沿上一动不动,地上堆满了烟头。韩枫披着棉衣,守在电台旁边,等待野司的指示。

八旅开始和敌人脱离接触,敌人主力也不再紧逼,只派出一些小股部队监视骚扰。

野司的指示终于传来:“与敌脱离接触,迅速向皖西转移。”

韩枫两根指头夹着电报,皱着眉头咕噜道:“这个叫驴。”

陈锡联从椅子上跳起来,乐哈哈地拍着韩枫的肩旁说:“老韩,不是老子滑头。整编十一师如此有持无恐,敢打我们偷袭,说明敌人对的围攻部署已经基本完成。现在周围敌情不明,我们的各旅团都是缺兵少员,又没有解决问题的大家伙,怎么打整十一师?”

皖西已经变天,太平寨也发生了叛乱。

叛乱的头目是区独立营的一个连长。这家伙原本是坚持大别山斗争的游击队干部,很受赵志一信任。他有个远房叔父是当地的保甲长,两个月前被新成立的太平寨区政府镇压,对此他有点想不通,偶尔会吊几句二话,但没有引起注意。韩枫和父亲他们到太平寨征用棉布后,当地的土豪劣绅和部分心怀不满的大商户相互串通,暗中把此人拉拢过去。等国民党军开始大举进攻后,他们一起搞了个里应外合。

当时,赵志一带着独立营的两个连在外面活动,只有副区长等人留在镇内。由于叛变事起突然,他们来不及撤出来。赵志一闻讯赶紧往回走,原想打一家伙救人。可惜到了镇外,发现有国民党的正规军。副区长和赵志一原来在冀南就在一块儿工作,后来又一起南下到大别山,两人感情颇深。现在一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另一方遇难。

国民党正规军进了太平寨,马上清查镇内的共产党和共产党积极分子。他们叫商会的王会长挨家挨户地指认。王会长讨好地说:“长官,我们生意人家,迎来送往的都是朋友。长官要钱要粮,老夫理当尽力而为;若说到剿共之事,吾等小民如何懂得?还请长官明察,万望予以体谅。”

国民党军官“啪”地扇了他一耳光:“放屁。以为我们不清楚你干的好事?是谁领头给共匪捐献布匹,棉花的?既然东西都经你的手交给共军,难道你不和他们的人打交道吗?告诉你:给共军输送物质叫‘通敌’罪,杀头。要是找不出镇上的共产党替你顶缸,那就罪加一等:‘窝藏乱党’,你他妈有几颗脑袋?”

结果,国民党把抓到的三,五十人通通押赴河边处决,还把副区长的脑袋割了下来,挂在镇外的木头柱子上。

三纵转移到豫西后,纵队后勤的部分人员还留在皖西。他们在经过太平寨附近时遭遇伏击,人员全部打散,纵队后勤处长大老王下落不明。

陈锡联听说后当即蹦了起来:“这家伙管着纵队上下的伙食费,该不会趁机开小差跑了?”

韩枫想想说:“不大可能。王丙寅同志是老红军,这么多年老老实实,勤勤恳恳,那能说跑就跑了?不过,他要是被敌人抓到,纵队的经费可麻烦了。”

“赶快派人去找。没有钱,部队吃个火铲。”陈锡联烦躁地说:“别忘了查查他最近的表现,有没有受坏人勾引。他也是从大别山出来的,家就住在皖西这一带。”

大老王很小心,虽然管着纵队后勤的好几十号人,但一直坚持自己担着纵队的银元挑子。然而毕竟年纪偏大,挑这么重的东西有些吃力,夜间行军时不知不觉掉了队。当时,他摸到路边一块杂草丛生的斜坡处,依着担子想要迷糊迷糊。别人叫他,他下意识地应几句,身子却没有动,让大家误以为他已经走到前面。

一觉睡到天亮,大老王猛地翻身跳起来,发现四周无人,吃了一惊,心说这是纵队的伙食钱,要丢了我这一百个脑壳都不够砍。他赶紧挑上担子往前赶。走过一个山坡,突然听到对面山头传来枪声,接着接看见敌人的乡保队正在搜山。一个躲藏在草丛中的解放军战士被他们发现,跳起来往四周跑。几个乡保队队员赶上去,拳打脚踢把他打得瘫倒在地,然后扬起大刀当头一劈,干黄的草地顿时染得通红。大老王吓傻了眼,也不知从哪来的劲儿,挑着担子穿竹林,过荆棘,可着劲飞跑。衣服划成条,胳膊腿到处被割伤也不管不顾。跑到一个山坡的豁口处,把自己和银元挑子埋在乱草丛中,只露出一对眼睛,心惊胆颤往下看。

乡保队十多人分散开来,拿着长竹杆在草丛中东挑西扒拉。他们走到近前时,大老王屏住气,把头埋在土里,心噗通噗通跳。乡保队经过了又折返回来仔细搜查,有两次他都感觉竹竿会捅在自己的头皮上。正午的太阳懒洋洋地烘烤着地面,虽不甚毒却让大老王冷汗直流。等乡保队离开了好一会儿,他还瘫在地面爬不起来,牙齿“簌簌”打架,身上的骨头好像散了架。

大老王不敢挑着担子到处跑了,他在附近找了个岩洞,把挑子藏进去,外面用石头封住,遮盖些草,做好标记,然后下山去找人。不想当地共产党的区乡政府统统垮了,到处是一队队的国民党兵,民团或乡保队等地主武装,他们设关卡,查行人,亏得大老王是当地人,没有引起敌人的注意。一连十来天,大老王白天给人打工混口饭吃,晚上找个马圈或者破庙什么的睡一宿,悄悄打听部队的下落。

这天他到了太平寨外面的一个小村子,敲开一家农户的门,请求主人给点吃的,他可以帮忙干些农活。主人瞧他可怜,给了他几个窝头,然后让他给家里挑水,劈柴。大老王一边干,一边和主人闲聊,说着话就往解放军的方向扯。主人开始挺热情,后来就有些冷淡,借口有事走开了。不多会儿,家里的女佣见院中只有大老王一个人,悄悄对他说:“快跑,东家说你是共匪,叫他老二去太平寨报信了。”

大老王吓了一跳,找个借口就往外走。主人出来拦着他,热情地说:“怎么说走就走了? 留下来吃个晚饭。”

大老王提起斧头对着主人晃悠道:“别挡道,老子是杀过人的。”

话没说完,已经听到外面有人喊:“快快,别让共匪跑了。”

大老王扔下斧头,撒腿就往村外跑,十多个壮小伙在后面紧追,边追边喊:“抓活的。”眼看就要追上,只听路边丛林中“乒乓”枪响。追兵倒下两个,其他人转身跑掉。大老王定睛一看,救命的是太平寨区的区长赵志一带着的游击队,心中暗叫幸运。赵志一问了问情况说:“你去的那家肯定是地主。”然后和大老王回到那户人家,一脚踢开门,冲进院子,二话不说,对着正蹲在地上吸旱烟袋的主人当头就是一枪。正好主人的婆娘端着一瓦盆猪食出来,见状当即吓晕在地,手中的瓦盆“砰”地摔得枌碎,半盆滚烫的猪食泼在她身上。

这时敌人的大队人马赶到村外。赵志一和大老王等人边打边撤,很快消失在大山深处。

大老王把银元担子挑回纵队部后,韩枫亲自做了检查,三百块银元,一千二百万冀南票分文不少。在场的人,不管是司令,政委还是普通人无不感觉鼻子酸酸的。陈锡联骂道:“我说你个大老王呀,真就是个一根筋,拿俩钱填填肚子也不违反纪律呀。”

当时彭涛已经调到地方,纵队的政治工作由韩枫负责。他马上接口说:“这才是真正的共产党员,应该记功。”

大老王笑咪咪地说“记不记功都是个扯鸡巴蛋,你们还是赶快打太平寨吧。不然有钱也卖不到东西。”

于是父亲接到韩枫的电话:让赵志一的游击队配合,拿下太平寨,打击敌人的嚣张气焰。父亲找到赵志一,要求给部队先弄点吃的,最好有鱼有肉。赵志一答:“好啊,打开太平寨,要什么有什么。打不下来,大家继续啃窝头。”

赵志一回到太平寨就像变了个人。

“同志们,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场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我们要挖蒋介石的老根子,那些土豪劣绅,地主老财都会和我们拼命。从前,我们低估了敌人的凶残和狡猾,眼不明,手不快,思想右倾,做事缩手缩脚,致使太平寨的革命群众受到很大损失。现在我们要放开手脚,坚决镇压与人民顽抗到底的恶霸,反动民团,乡保队,地痞流氓,国民党特务。只有把阶级敌人的疯狂气焰彻底打下去,才能把贫雇农发动起来,搞好土改,清算他们的财产,分田分地。”

刚开始,父亲没注意其他,只是忙于给部队搞吃的,反正他们就跟着地方干部走。地方干部看见那家房子气派,指指说这是土豪,他们就一窝蜂涌进去,先把屋主人往房梁上一吊,然后追查金银,没收财产,特别关心人家后院的生猪和窖藏的腌腊肉。赵志一没有抓到叛变的那个连长,商会的王会长就成了首当其冲的镇压对象,因为他指认过镇上的共产党。父亲他们在属于他家的几处地方找到了几十头猪,发了大洋财。

“王会长,我们又见面了。”审问时,父亲冷冷地打个招呼。

王会长蓬头垢面,长衫破烂,哆哆嗦嗦坐在对面的椅子上,耷拉着头。听到父亲的话,他慢慢抬起头,灰黄的眼珠有些惶惑:“哦,是黎长官。”脸上的血痕还有些黏糊。

“没想到吧,我们终究打回来了。”

“贵军和国军是神仙打仗,吾等草民如何知晓?”王会长又把脑袋底下去。

“你不是草民,不是普通老百姓。”父亲锐利的眼光盯着对方:“老实说,你以前干过些什么,我们都一清二楚。”其实,父亲并不清楚。他理直气壮的原因来自一个非常简单的逻辑:像王会长这种地头蛇,多少欠着点红军的血债,否则在这个官商奸匪混杂的太平寨根本混不下去。

“长官,”王会长叹了一口气,精神稍微松弛:“老夫年逾花甲,身经辛亥,北伐,赤化,倭寇,光复。世间道理,虽不敢自夸,也算略通一二。历来改朝换代,总要芟夷杂草,只不过你们共产党做事更彻底。不光斩草除根,还要铲去一层地皮。”

“为什么出卖我们的人?”父亲单刀直入。

“为什么?这由得着老夫我吗?”王会长哭丧着脸说:“你们做长官的,拿枪杆子顶着头,不管是要棉布,要粮食,还是要人头,我们都得给。”

“共产党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王会长嘴角轻轻一撇,紧接着又有些心虚地瞟瞟父亲,然后恭恭敬敬地说:“老夫懂。老夫知罪,不冤枉。既然老夫帮助过国军,理应奉献项上人头,权当为贵军祭旗吧。”

“押下去。” 父亲依然冷冰冰地说。

总不能光杀一个王会长吧。

赵志一找到镇上幸存的两个共产党员,叫他们指认谁参加过乡保队,给国民党办过事儿。不想两人整死不开口。赵志一大怒,指着他们的鼻子骂:“瞧瞧你们的模样,还共产党员呢。当初入党宣誓的时候,你们发过的誓言呢? 还抛头颅撒热血呢,就这么点白色恐怖就吓得尿裤子。窝囊。给你们五分钟,愿去就去。不愿意,马上开除党籍。”

于是,共产党又抓了几十个人,稍加甄别,押往河滩枪毙。

父亲吃惊地对赵志一说:“怎么这么个搞法? 就是参加特务组织,乡保队也有个主动和胁从的区分嘛,不能把大多数人都搞成我们的对立面了。”

赵志一粗鲁地打断父亲:“黎明,你没干过地方。地方上的事儿复杂得很,远没有部队单纯。农村的土改,一定要首先镇压掉当地的大地主和保甲长,否则群众根本发动不起来。你白天分了地主的财物,晚上群众就把东西送回去,还说‘是共产党瞎折腾,不是我们的意思’。几次反复把群众整怕了,普遍担心敌人报复,搞反攻倒算。龙司令以前提醒过:上去就要压住敌人的气焰。可惜没有引起我们的注意,吃了不少亏。”

“大地主当然该杀,但中小地主,富农中农,或者太平寨里的普通工商业者就应该慎重。杀人不是割韭菜,脑袋搬了家就接不回去。矫往不能过正。党的政策还要不要了?”一提龙文枝,父亲心头就不舒服。

“你懂个逑。我们对阶级敌人讲政策,阶级敌人对我们可是二话不讲,抓着就砍头。他们不会老老实实听你做思想工作。”赵志一很不耐烦,随手拉过一个游击队员,问父亲:“看看他,有什么问题?”

父亲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这就是我的意思。阶级敌人不是戏台上的白脸奸臣,他们看上去都是可以依靠的对象。可是背过身去,就是他们冲着你打黑枪。尤其太平寨这个地方,龙蛇混杂。看上去像雇工的,可能是土豪劣绅死心塌地的狗腿子,看上去像寡妇的,可能是国民党军官的三姨太。乱世就得快刀斩乱麻,急心疯要上虎狼药。”

“去你妈的,说的叫个什么话?”父亲感觉有些被作弄,恼火地说:“杀人太多,谁给你卖命?没有老百姓支持,敌人来了连个通风报信的都找不到。你的脑袋早晚得搬家。”

赵志一“嘿嘿”冷笑两声说:“右倾,右倾,黎明同志,你不是书呆子气,你是给太平寨的工作泼冷水,我要向上级反应。”

父亲也不示弱:“那好呀,我们一起向上反应。你说你的话,我讲我的理。”

赵志一冷静下来,凑到父亲耳边小声说:“算了,都是老战友,少说些大道理。我跟你讲点心里话。什么是革命的辩证法?毛主席早就讲清楚了:只有消灭敌人,才能更好的保护自己。注意这个词:消灭敌人,这才是问题的关键,而你说的什么通风报信,那都是枝节。大别山没饭吃的多得很,不愁找不到基本群众。只要保护好自己,就等于保护好了革命力量。我们都是经历过整风的人,难道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革命不怕犯错误,有错误以后改正就是。黎明,有些事儿不是两句话能说清楚,以后你会慢慢体会到。”

父亲说服不了赵志一,回部队后还是找韩枫反应了情况,虽然语气缓和了很多:“建设新根据地还是要讲点政策,情绪不能急躁,急于求成。现在大别山敌情严重,双方处于拉锯阶段,千万不能胡子眉毛一把抓,见到镶假牙,穿长衫,看上去体面一点的统统打成土豪劣绅。要这样瞎搞,我们会弄得连饭都吃不上的。”

韩枫沉吟了片刻说:“好吧,你写个报告,简短些,我转给小平同志。”

父亲有些踌躇,半带提醒半随便地说:“这股风可是从上面吹下来的。”

“你看看,你看看,问题是你提出来,你又不敢往上报告。”韩枫大笑起来。他看到父亲有点囧,便安慰地说:“别担心。小平同志我了解一点,正派,实际,听得进下面意见。当初整风结束后,还是他让我出来工作的。”

由于大别山根据地属草创阶段,部队没有可靠的后方;再加上山路崎岖,道路狭小,大兵团缺乏回旋余地,所以野战军面对占绝对优势之敌,很难捕捉到战机。有好几次,刘伯承试图集中兵力打掉敌人个把旅,但都没有成功,最后只好决定部队适度分散,一部转到外线,袭击敌交通枢纽和补给线,另一部留在内线坚持斗争,拖住敌人。

三纵受命坚持内线作战,主力于十二月初集中到麻城白果地区。部队随后进行紧急动员。韩枫亲自对旅团营三级干部讲话,他先报告了周围的敌情,然后大声说:“同志们,敌情是严重的,但共产党人也不是吓大的。我们就是在蒋介石的反复围剿中发展起来的。纵队党委号召全体指战员,立即行动起来,迎接最后一场反围剿斗争。我们要克服麻痹思想,认真做好各项准备。地方坚壁清野,部队精简轻装。坚决反对那种满不在乎,吊儿郎当的行为。当然,我们也要坚定革命信心,反对惊慌失措情绪。大别山的困难是全国大反攻形势下的局部困难,敌人的围攻只不过是回光返照,垂死挣扎,没有什么了不起。只要我们一切从严从重考虑,部队做到拉得走,拖得动,跑得快,打得狠,就没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

共产党对国民党搞坚壁清野,国民党对共产党也如法炮制。

国民党军在大兵团追剿刘邓主力的同时,还派出小股部队进行扫荡。由于有地主武装的协助,这些小股部队显得特别猖狂,居然敢于深入山区行动。他们见人杀人,见村烧村,搞得四处人心惶惶。父亲他们所到之处,群众纷纷躲避。时值寒冬,部队经日泡在雨多水田多的潮湿山区;白天不得安生,夜晚不得休息;衣服鞋袜霉烂破损;武器锈蚀;加上举火困难,粮食不继,热吃上顿冷吃下顿,导致伤病员大增,战斗力下降。

部队从麻城以南出发,三旅奉命断后。国民党七军摸上来,和七团接火片刻即缩了回去。三旅乘机摆脱追兵,越过公路进入山区追赶主力。不想到处荒无人烟,前卫找不到向导走错了路。旅政治部行至山道的一个凹陷处,突然从树丛中飞来一排密集的子弹,顿时上百人挤在狭窄的凹地里乱成一团。正好前面的部队的上了坡,听到枪声转不过头,赵保田只好叫后卫两个连从侧面爬上去搜剿。然而山高坡陡,怪石嶙峋,林木繁杂,部队上去后敌人早跑得无影无踪。幸亏遭遇的是民团,武器不好,枪法也一般,旅政只有几人受伤,没有牺牲。赵保田气得破口大骂:“狗日的,翻过来了,打老子的游击。”

话音未落,白丁捂着肚子,从自己的坐骑上翻身滚下,跳着脚“哎哟哎哟”做痛苦状,然后冲到树林中,脱下裤子,拿起树棍捅肛门,捅得肛门鲜血直流,就是没有大便。父亲拿着水壶过去,让他多喝点水,通通肠。白丁抓过水壶连灌几口。不几分钟,这小子干脆倒在泥土地上,翻着白眼,抱着肚子打滚。一阵鬼哭狼嚎之后,“哇”地一声,翻江倒海大吐特吐,吐到最后满嘴白丝涎浆,气息奄奄。父亲不顾恶心,找了几个人把他像死猪一样驼在马匹上。

“大别山憋大便。后门不通怎么走路?”父亲对赵保田咕噜。

“黎明,你狗日的又编排我们大别山。”正好陈锡联从旁边路过,听到父亲吊二话,气得挥舞马鞭子大骂。

“我的陈大司令员,你在纵队当官做老爷惯了,有没有想过小老百姓的苦。”父亲指指横爬在马背上哼哼地白丁:“瞧瞧,没有新鲜蔬菜吃,前门嘴唇溃烂舌头长疮,后门肛门结石大肠堵塞,严重的要人命呢。”

陈锡联跳下马,用手掌来回在白丁脸上轻轻扇了几下,笑着说:“狗日的,你也有笑不出来的时候?”转过身对父亲和赵保田说:“我说你们两个,真是没长眼睛,山上山下成天跑,居然能叫屎啊,尿的憋死。看看这竹林子里面都长着什么?用手刨刨,掰下来,扔水里煮煮,难道不是上好的蔬菜?”

赵保田一拍脑袋说:“我们家乡也用竹笋当菜呢。”

白丁在北方长大,居然从来没吃过竹笋。他艰难地转过头,看着陈锡联手里的毛笋头,有气无力地说:“这么个耸毛扎尖的玩意儿,吃下去还不把人喉咙扎破了?”

陈锡联稀里哗啦几下把笋头的糙皮剥光,拿着光嫩的笋尖在白丁眼前晃悠:“看看,这还能扎破喉咙吗? 也难怪,你后门不通,满肠子坏水都流到自己脑子里去了。”

其实父亲的家乡也吃这玩意儿。只是在北方呆时间长了,一时也没有想到。

就这么一耽搁,七军又跟了上来,三旅的部队再次和敌人接火。赵保田和父亲正在商量如何摆脱敌人,就听北面也响起了炮声。父亲愕然地问:“怎么搞的?难道纵队被包围了?”

赵保田狠吸着烟卷说:“先组织一个反击,把七军打下去再说。拖着个尾巴,到时候不好走路。”

七军是白崇禧的看家部队,极其滑头,见三旅气势汹汹,马上后退设置防御阵地。恰好纵队命令下达,决定前卫九旅向福天河走,引导北面的敌七十八师向西南方向去。三旅跟随纵队部和八旅连夜转向西北,诱敌七军继续尾追。两头分叉,敌围自解。

十一

父亲带部队离开后,太平寨再次反水,这次是商会王会长的老三撑头。

王老三抗战时期干过国民党的忠义救国军,后来队伍被打散就逃回了家乡。他趁着解放军主力离开,赵志一的区政府疏散到山区之机,纠集一伙人成立了太平寨保安团,自己当团长。王老三一上任就发誓要为老爹报仇。当他得知共产党的区政府的家属和机关干部就呆在山中的一个小村子里,马上联络各色地主武装杀将过来。正好那天区政府独立营外出活动了,村里只有二,三十个拿枪的。赵志一听到喧哗声,连忙赶到村前,看见密密麻麻好几千人,如蝗虫一般漫山遍野撒过来。这些人敲着锣;打着鼓;吹着刺耳的号角,有拿枪的;有拿长矛,大刀的,还有干脆就是扛着锄头,抄着斧头的。王老三嘴里叼着烟,挥舞着手枪走在前面,嘴里骂骂咧咧道:“赶快给老子冲,抓共匪呀,别让姓赵的跑了。”

一时之间,枪声大作。子弹从山头,平地四面八方飞过来,村中顿时大乱。男女老少从各自的房屋,院落中夺命而出,踩着鸡笼,踢翻猪圈,推撞骡马,挤赶鹅鸭。有跳坡坎的;有踏水塘的;有跑不动瘫地上翻白沫的,女人哭;孩子嚷;求爷爷告奶奶,鬼哭狼嚎。游击队的机枪手刚在磨盘上架好机枪,就被一颗子弹打翻,赵志一只好亲自上阵,抱过机枪狂扫。无奈这边倒下几个,那边又冲上来,根本抵挡不住。正在紧张,忽地机枪又没了声,也不知是卡了壳还是没子弹。赵志一就愣了片刻,一粒鸟铳砂弹已打在脸上,蹭去一块皮。他赶紧扔掉机枪掉头就跑。刚跑上村后小路,就见几百人从背后的山脊绕道下山,潮水般地扑下来。小路上窝着,挤着逃出村外的人群,见状当即炸了营,仿佛石头落在了泥浆中,争先恐后往路边崖子下面跳。十来个满脸横肉的家伙大冬天袒胸露背,抡着砍刀紧追赵志一。亏得赵志一的警卫员从侧面连开数枪,放翻几个,赵志一才得以逃脱。饶是如此,他也是慌不择路,攀树枝,跳悬崖,连滚带爬下到谷底,差点呜呼哀哉。直到逃到对面山顶,赵志一才喘了口气。清点人数,发现只剩下三十来人,其他机关人员和家属要么被打死,要么落入敌人手中。

通宝推:天白,然后203,野芹,胡一刀,
家园 父亲的革命 第二部第八章2

十二

河滩上押着几十口人,有被俘的游击队员,共产党干部和家属,包括上次告密的两家共产党人。这两家人的媳妇怀中还抱着婴儿。王老三站在台上,身边放着一张桌子,上面堆满了钱财。他面部扭曲,充满仇恨地对着围观的数千群众声嘶力竭地嚷嚷:

“老子家祖祖辈辈是大别山的人,家业是辛辛苦苦积攒的,田产是勤勤恳恳挣来的。老子家从上到下,清清白白做事,堂堂正正做人。他妈的共产党来了,凭什么说老子家是土豪劣绅? 老子家的地要分给下田人,财产要分给泥腿子,人要被砍头,老婆媳妇要共产共妻。老子家那老爷子,一辈子就图个和和气气生财,安安稳稳过日子,开门讲朋友,闭门顾乡亲,每年要施舍多少钱粮给穷苦人家?太平寨的四乡八里,谁不夸他老人家的好?可是,共产党说枪毙就给毙了。苍天在上,朗朗乾坤,这他妈还有公道,天理吗?老子今天豁出去了,把田产卖了,家财都分给大家。你们要是没良心,就去跟共产党,跟那帮贱种,泥腿子,无赖痞子干,死了不得入宗祠,丢到野地里喂狗;要是有良心,就跟着我王老三,铁了心和共匪干到底。上告祖宗,下慰父老,把这个世道浑浊清理干净。”

台下群众齐声应和,纷纷说:“好,有股子劲儿。王老三,你说怎么办?我们都听你的。”

突然,被押妇女怀中的婴儿被叫喊声吓得“哇哇”大哭。王老三红着眼,跳下台,从单薄的女人怀中抢过三岁的孩子,用枪尖挑到半空中,然后跳回台上,在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狂叫:

“看看这两家人,就是他妈的出卖朋友乡亲的共产党。你们说说,有多少自家兄弟死在他哥儿俩的手上?他妈的共产党要挖咱的祖脉,老子就先叫他们断子绝孙。”

“干得好。”“对付共匪就得这样。他们个个狼心狗肺。”“要报仇,找共产党算账去。”

这咆哮是光天化日下的恐怖。

王老三利用群众对共产党的恐惧心理,大肆扩张保安团。他任用地方豪强,大宗族子弟,国民党特务和革命叛徒做骨干,使用特务手段管理队伍,强化保安团的军事训练,一改过去乡保队的松散性质,建立了一支穷凶极恶的反共武装。王老三对内清查“共奸”;对外袭击“共匪”游击队,捕捉解放军零散掉队人员。他们行动狡猾,手段残酷,把太平寨变成了水泼不进的反革命堡垒。

十三

摆脱敌人合围,三纵得到几天喘息之机。然而指战员拉不出的问题解决了,又冒出止不住的新问题。各团普遍泄痢,一天十多次,经常像水柱一般狂飙,大家脚软腿麻,少气乏力,走几步喘一喘。连队只要半道坐下休息,就再不肯起来,几至无法行军。

更糟糕的是天公似乎也和共产党做对,连续几天彤云密布。最初是漫天大雪,把远处的山峦隐没在晦暗中,把道路,田埂,林木全都铺上一层厚厚的雪,只有刚上冻的河渠还留着几道乌黑。接着是雨雪交加,地面的积雪融了又上冻,到处泥泞滑溜。干部战士在田埂小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冻饿交加,行动十分困难。父亲一路可见倒毙的骡马和抛弃的行李大车。还有一些僵伏的战士,只要扶起来,喂上一口温酒,咬上一点生姜,辣椒,豆子粉或野兔子干,又能跟着队伍走一段。连队的人员越来越少,除去开小差的,大多跟在了旅收容队的后面。纵队从余家河出发后,中午接老乡报告,敌整十一师已到老河口,堵住了前方去路,只好转向朝潢川,商城大道方向去。这一转向,走的路就根本就不叫路了。大家本能地跟着前面走,不管脚下是水坑,泥塘,淤泥,烂草地,碎石头,踩着什么算什么,甚至还有踩着毒蛇被反咬一口的。干部战士在疾病折磨下勉强撑到天黑,被迫就地宿营。眼见潢川,商城公路就在面前也过不去。

十四

第二天天气放晴。但父亲头昏眼花,身上像散了架。他对白丁说:“叫卫生员,这他妈是怎么回事?不烧不吐光拉稀的。再泄几天,老子的五脏六腑,精气神元都淘空了。”

“部队马上出发,还是先上马吧。我已经派人去找卫生员,一会儿就到。”白丁边扶他上马边开玩笑:“老实说,前两天老子倒霉,你小子造了些什么孽?活该今天遭报应。真是老天爷长眼。”

父亲捂着肚皮哼哼道:“造你逑的孽。早知你狗日的会传染,当初就该把你扔山沟里。”

卫生员跑过来,父亲迫不及待地问他怎么回事:“再这么折腾,部队还不彻底垮了?”

卫生员犹豫片刻答:“我在连队做了调查,还和纵队,八旅卫生队的同志商量过,估计腹泻和最近吃竹笋有关系。”

父亲恍然大悟:“对对对,肯定是竹笋。这玩意儿刮油,必须和肥肉一起烧着吃。眼下部队缺油少肉,吃多了肯定出问题。马上下命令,不准再吃竹笋。”

父亲弯着腰拳在马上,刚上路,就听后面枪炮声大作,又是七军咬上来。不过这次敌人一改过去的谨慎,开场就以一个多团向三旅殿后的九团猛攻。精疲力尽的九团差点被打个透心凉,敌人一度冲到团部跟前。九团政委负伤,团长陈忠实提着机枪赤膊上阵。正在危急时刻,赵保田带着警卫连赶到才把敌人压下去。之后九团与敌终日激战,枪炮声不断。

纵队主力跨过潢商公路,骑在马上昏昏然的父亲突然听见韩枫一声大吼:“黎明,你给我滚下来。部队都要垮了,还能心安理得在马上打盹。”

父亲翻身下马,愣怔地望着韩枫。走在后面的白丁连忙上前解释:“韩主任,你看看他那个蔫样,像成心不管事的吗?”

“虽然算病号,但你不是普通战士,而是一旅的政委,不撑到最后一口气不能倒下。”韩枫缓和点语气说:“我过来是了解部队的情绪。现在除了伤病,开小差的也不少,八旅昨天有一个班连班长一起跑了。”

“韩主任,老革命不打幌子。”父亲回答:“条件这么艰苦,跑个把人正常。只要我们抓住基本部队,熬过这一段,跑掉的还会跑回来。”

“糊涂,”韩枫瞪着眼吼道:“什么叫跑个把人?枪都顶屁股眼上了,你还蒙着被子睡大觉呢。李科长,狠狠敲敲他的脑袋。”

跟在韩枫背后的纵队保卫科李科长对父亲说:“黎政委,我们做了调查,这段时间很多人行军时吊二话。三旅的俘虏兵占三分之一强,过去国民党的余毒未消,他们过不惯解放军的生活,到处发牢骚,说什么:‘当兵不发饷,连抽袋烟的钱都没有’;‘饭都吃不饱,衣服没得穿,讲个卵子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要在那边,当官的早就叫自由行动了’;‘国民党把人打死骂死,共产党把人拖死累死’;‘我们要解放老百姓,老百姓却反过来打我们’‘革命革命,越革越吊命’等等。我们估计有国民党特务活动,要注意他们利用眼下的困难局面煽动叛变。”

“哪有那么严重?我这几天都在下面跑。”白丁翻开一个小本子说:“听听战士们编的顺口溜:

‘大别山就是好,痢痢头真不少,夏天蚊子叮,冬天臭虫咬,走路跌的是骑马跤。

大别山就是好,一顿饥一顿饱,伤员没后方,抬上到处跑,连个向导也难找。

大别山就是好,鲜竹笋吃个饱,吃得肚子咕咕咕,稀屎一泡又一泡。’牢骚是有些,但还是挺乐观?”

“啥叫骑马跤?”韩枫问。

“哦,这几天行军走田坎路,路窄,又有冰冻,滑一跤摔下去,两腿叉在田坎上,跟骑马一样。”白丁解释道。

父亲问李科长:“你说部队有特务活动,搞到证据了吗?”

“嗯,”李科长沉吟一下:“确凿的证据还没搞到。”

“啥叫确凿的证据?”父亲扑哧笑道:“难道还有不确凿的证据?”

李科长当即有些尴尬。这时赵保田已经从九团回来,听到这儿插了一句:“不能大意。有线索就要顺藤摸瓜。证据是找出来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不是说---,”韩枫顿了顿,对李科长道:“你要处理两个逃兵?是三旅的吗?”

“是。我们查了,他们十有八九是国民党特务。”李科长答。

“还是交给三旅,让他们自己处理吧。”韩枫说。

“这个---,”李科长有些犹豫。

韩枫大大咧咧地说:“同志哥,这个我有经验。越是困难越不能乱开杀戒。”

父亲当即冒了一句:“看你说的,难道越不困难越应该大开杀戒?”

韩枫大怒:“好你个黎明,再敢骑在马上装病,老子撸了你。”

十五

“共军弟兄们,你们被包围了。任何抵抗都是徒劳无用的,赶快弃械投降吧。国军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

三架飞机呼啸着掠过头顶,机枪扫,炸弹轰,还有传单漫天飞。人在跑,马在跳,火光闪闪,道道黑烟在浑然的缟素间聚散萦绕,好像死神展示死亡之美。

敌整编十一师在老河口探知三纵的动向,判断解放军要越过潢商公路向固始走,于是绕了一个圈,赶到商城固始公路前方的天仙庙进行拦截。三纵猝不及防,近万人马被困在潢商公路和商固公路间的平坦地上。同时敌整编五十六师,五十八师也从西面压过来。三纵处于前路被堵,后有追兵,侧敌行军的危险处境中。

唯一的出路就是冒险徒涉史河。

接到命令,赵保田脱口一句:“九团怎么办?”

父亲说:“九团只能钉在那里,掩护纵队主力渡河。”

白丁苦笑道:“看来得我去九团了。你们一个病,一个管总,刘伟同志要在前方探路。”

“好,”赵保田也没二话:“你再带一个连去,还有旅的两门山炮。炮弹打光就把炮扔了,反正留下也是个累赘。”

十六

入夜,三纵离开大路,踏着雪泡和冰溜往史河岸边集中。杂乱交错的脚印和车辙划开蒲团般的积雪,留下疙疙瘩瘩的冥黑疮疤,与冰月辉映的青白冷光形成鲜明对比。

史河已经结冰,但因水流较急,还未形成稳固的冰床。河水乌黑粘滞,好像翻浆机搅合碎冰。碎冰上下翻滚,有的如飘荡的浮萍;有的如旋转的弹子;有的如锋利的尖刃;有的如崚峥的岩石,前拥后挤,碰碰撞撞,联袂接踵,排闼而下,轰隆有声。

陈锡联亲自带着刘伟等人赶到河边。他先派两个会水的通讯员下去试探深浅。两人摘下随身携带的武器和背包,脱去棉衣棉裤,“噗通”“噗通”跳下去。河面不到百米,两人来回走了约半小时,上岸后全身湿淋淋的,冻得周身打颤,话都说不清楚。陈锡联赶快叫人给他们换衣服,还让警卫员把水壶里装的烧酒递给他们喝。好半天,两人缓过劲来。

“水有多深。”陈锡联问。

“不,不太深,最,最深也就到,到脖子下,下边。”通讯员甲说,他的牙齿还在“嗒嗒”打架。

“瞧瞧他们换下来的衣服,马上就冻住了。”刘伟双手拧绞水透过的单衣单裤,“咔叽咔叽”往下掉冰碴子。

“河水太,太冷,浸得扎骨头疼,受不了。”通讯员乙徒自心有余悸。

刘伟对陈锡联说:“照这个情况,人就是过了河没事儿,也得裹在湿棉袍里冻死。”

“卫生队长,”陈锡联皱皱眉头,扯开嗓子喊道:“纵队所有牲口,不管是干部还是通讯员的,统统交给你。先尽着驮运伤病员和女同志。他们中间那个‘淌’了水,拿你是问。”

卫生队长面露难色:“这---,”

韩枫厉声打断:“什么‘这’,‘这’。有条件马上提,不带讲二话。”

卫生队长“噗”朝地上啐口痰,然后举手敬礼,干巴巴地说:“是,保证完成任务。”转身要走。

韩枫连忙拉住他:“急什么?给你一个战斗营,加上机关的党员干部。要细心组织,争取一个伤病员一匹牲口,一个人在前牵着走,一个人在旁边保护。骑不了牲口的,就拿绳子绑在马背上。一定要做到不丢弃一个人。”

这边还在交代,那边陈锡联已等不及了。他对赵保田,马强等人下了命令:“在河面上多拉几道绳索。部队以班为单位,能走的自己走,不能走抓着绳索过。体弱的走上游,身体结实的走下游,上游的站不住,叫水冲下来,下游的还可以接住。关键是动作要快,越快越不冷。要是遇到大冰块,人多力量大,掀开就是。哪怕是座冰山也挡不住我们。最后一条是纪律:所有人必须脱去全部衣服,打成包裹顶在头顶过河。战士不执行,处分连长营长。干部不执行,处分旅长团长。”

十六

在父亲的记忆中,大别山的严冬比太行山还冷。赵保田让他骑马,他简单地答:“当兵的谁会问你有病没病?”然后穿着条大裤衩跨入河中。

父亲和赵保田带了头,剩下的工作就由国民党来做。三旅有不少官兵,管你纪律不纪律,就是赖在岸边不脱衣服不下水。正在争执不休,就听背后响起“乒乒乓乓”的枪炮声。全体官兵当即统一思想,跟着旅长,旅政委纷纷往水里跳。

顿时,上下几里河面,冷锅下冻饺,喊的叫的此起彼伏,穿吼贯嗓,撕肝裂肺。

“咿---呀---,冷死人哪。”

“小心,好大个家伙过来了。”

“哎呀,腿抽筋,两,两腿都僵了。”

“抓住绳子,别松手。”

“噢,噢,噢,水往俺屁眼钻。”

“哈哈,这才叫透心凉。”

冷月凝霜,枯木冻蜡,冰天雪地,雾尽烟灭。父亲他们过河和刚才徒手试探水深的通讯员不同,每个人手里都举着衣服,背包和武器,水流稍急就感到难以控制自己的身体。到了河中央,那山水的大溜,催动大小冰块,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飞扑过来。水流晦暗,乱星旋转闪烁其间;冰凌耀目,分光明灭脉冲其表。激浪飞冰,冰随浪涌,疾如利箭,快如飞石,冲撞翻滚,叫人无从辨识;无处防范;无处躲避。更糟糕的是,到这个节骨眼上,很多人的腿脚抽筋,钉在江心几乎难以挪动,任由冰凌刺割自己的身体。一声惨叫接着一声惨叫,一团暗红连着一团暗红,如同桃花碎瓣在激流中回旋泼荡,转眼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桌面大小的冰块从激流中弹出,可以打翻一匹壮硕的战马,连同驮着的伤员也一同落入水中。幸亏韩枫安排的人手不少,每逢意外,都有七八条汉子一拥而上,连拖带拉把伤员从滚滚寒流中捞出来。陈锡联最初让人手挽手地走,后来发现根本经不住涌浪和冰块的撞击。人团被砸开,人头没入水中。满河“救命,救命”惊骇;漫江“拉住,拉住”尖嚷。挂着几枚脑袋的横江长索从上游被冲到下游,又被岸边拖着绳索的战士拉回来,秋千似的剧烈晃荡。背包,绑带,水壶,衣物以及数不清的杂物顺水漂流。

父亲刚一下去,就感觉骨髓透寒,肌肤刺痛。由于胳膊举在水面上,上党战役落下的旧伤还好点。胸口浸在水中,整风时被打断的那根肋骨简直是钻心的疼痛。几步过去,他的眼前白障黑翳,足底水溜石滑,站立不稳,“咕咚”就往河里倒。赵保田手疾眼快,两步上前一把抱住父亲,然后和两个警卫员架着他的身体。父亲牙齿“嘀嗒”打架,忒忒忒地说:“放,放,放开,我,我,我---。”

“别动,”赵保田大吼:“老实点。”

赵保田咬着牙,瞪着眼,铁钳般的大手卡住父亲的身体,如同传说中的分水怪兽,脚步坚实地往前走。浪来了,“劈啪”砸开;冰来了,“蓬蓬”推开。最后连两个警卫员都被冲开,他依旧死死不松手。

上得岸来,父亲和其他人的两腿硬得跟铁棍一般。呼啸的山风扫过冰水淋淋的身体,简直要把人的皮肤都揭下来。父亲看到一间茅草房,急急忙忙挤进去。屋里的人又蹦又跳,个个都说两腿针扎般疼痛。警卫员点燃马灯挨个查看,就见煞白的腿肚子上面须须绺绺渗出些鲜血。父亲一时慌了神,马上叫人点火。赵保田正用干布揩擦腿上的冰水,同时向屋主人打听河这面的敌情,一听此话,马上像蜂蜇了般吼起来:“万万不敢烤火。一烤火,腿就报废。”吓得满屋子人怔怔地望着他。赵保田也顾不得那么多,扭跳瘸拐跑出屋外,命令通讯员通知各单位:严禁烤火,要用雪或干布擦腿搓脚,一直揉搓到皮肤发红,肌肉发热。父亲问怎么回事?他也说不出个道道,就说是过雪山的经验。

止住腿上的渗血后,父亲在河边找到赵保田,见他站在高坡上翘首延望对岸。

“九团有消息吗?”父亲问。

对岸寂静得如千年冰封。

“白丁---,”好长时间,赵保田才神色怅然地说:“这狗日的。”

冬天的日头在苍白和空旷中慢吞吞地露出了半个脸,悠长的集合号只留下细丝余音。偌大的东岸河滩上就剩下稀稀拉拉的几个收容人员,大队伍都已隐没在簇拥的密林中。

据说国民党军赶上来后,整编十一师中将师长胡琏从吉普车上下来。他戴着雪白的手套,穿着锃亮的皮靴,踏着史河西岸的烂泥朝对面凝视良久,然后冷着脸,一言不发地离去。

十七

过了史河,三纵彻底摆脱了敌人的包围。陈锡联带纵队部和八旅往英山方向去,赵保田和父亲带三旅留在北面活动。

部队过冰河虽然没有丢掉一个人,但还是有很多人病倒,一些伤病员甚至因此加重感染而牺牲。父亲和赵保田商量:“这样不行,必须找个地方休整一下,起码让伤病员可以安心养几天。”

赵保田说:“敌整编四十六师主要集中于六霍地区,西边大山里只有一些小股部队。我带八团到六霍地区活动,牵制敌人主力。七团损失较大,你带他们和伤病人员往西去,先找地方政府,让他们给安排个地方休整,然后伺机打他几家伙。”

十八

道路崎岖,人烟稀少。父亲带着队伍在密林中走了一整天。黄昏时,前边透出一片亮光,人们眼前出现一小片草地。有人高喊道:“看啊,前边有好些人呢。”

“有好些人?”大家顿时高兴起来,加快脚步往树林外面去:“近处肯定得有村庄,可以借着老乡家的锅灶搞点热汤喝。”

然而出了林子,空气似乎凝固了。眼前是有七八个“人”,但个个挂在大树枝上,周围的地上到处是黑褐色的血污。

“是我们的部队。看他们的衣服,还有帽子。”一个通讯员恐怖地指着树上的尸体说。

父亲额头还有些发烧,看到这幅景象,当即捂住嘴,差点吐了出来。

“谁干的?土匪。”有人愤愤地说。

说着话,对面树林中传来一声枪响。七团前卫排的十多个战士马上展开,端起枪瞄准。树林中人影一闪,似乎喊了句什么,然后就消失了。过了好一阵子,有三四个人走出树林,其中一个是七团的侦察员。他大声对这边喊道:“别开枪,是自己人,太平寨区的游击队。”

侦察员身旁的几人都是乡村装束,最前边的一位瞧见父亲马上招呼:“是黎明同志吧?我是赵志一。”

“赵---,”父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时间不到两个月,赵志一居然瘦了一圈,眼眶深陷,面皮黑中发青,衣服破破烂烂,裤子上一个大窟窿。

“哎哟,你这个样子,怎么跟叫花子差不多?”父亲上前握着赵志一的手说:“还说要请你们帮忙,给我们找个地方休息呢。”

“你自己呢?也没好到哪儿。”赵志一嗓子有些沙哑地说:“还是老实跟我走,管你们吃管你们喝。谁叫你是主力呢?”

“我们这么多人,伤的病的,怎么安置?”

赵志一露出牙齿,腮巴上的肌肉却没动。父亲知道这就是他在笑。

“姓黎的,你太小瞧我们地方了。这两个月敌人虽然猖狂,但我们也是针尖对麦芒,和他们顶着干。太平寨的镇上去不了,就在山区里发展。山里有数不清的穷苦人家,他们就是倾家荡产也只认共产党。好歹我们也搞了几块比较安稳的地盘,安置你们问题不大。当然啦,只能管吃饱不能管吃好。”

“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父亲指着树上的尸体问?

“哦,我们就是冲这过来的。听说是独立旅的掉队人员,碰上了太平寨的保安团。”

“这么厉害。”父亲倒吸一口凉气。

“不管怎样也得把同志们埋进土里。”赵志一长吁一口气:“你们过来就好了,找个机会教训教训这帮龟孙子。”

十九

赵志一带着父亲他们来到一个隐蔽的山洼里,然后封锁消息,发动群众给部队提供粮食和蔬菜。山洼里有不少堰塘,可以打些活鱼补充营养。父亲他们分散住在几个村子,转眼就是十多天。饭菜虽然没有太多油水,但吃得安稳,睡得舒服,伤病人员很快减少,部队情绪大大好转,父亲居然可以搞一些军事训练和政治教育了。

罗志远是个闲不住的主,过了两天好日子就心里发痒,嚷嚷着要出去:“天天喊‘打过长江去,打活捉蒋光头’,总不能老窝在这里吧。”

当时国民党军的一六六旅正在这一带搞清乡。赵志一希望部队帮助,打击打击敌人的气焰。于是父亲同意罗志远带一个营出去活动活动。

罗志远打偷袭,打伏击是老油条了,两天就整得敌人鸡飞狗跳。这天他们往回走时,有老乡来报告:一股敌人,大概百把来人,在前面村子里翻箱倒柜,抓鸡赶鸭抢粮食,捕捉共产党员和积极分子。罗志远心想:顺手的买卖还能不做?马上出动,铁捅包围。没想到这股敌人是太平寨保安团的,不经打。他们发现碰上共军主力,马上想跑,一看跑不了就举手投降。罗志远带着这伙俘虏行动不便,就按照老规矩,把他们集中起来教育一通,然后全部释放回家。

罗志远回到山洼子里,大家看他缴获不少东西都兴高采烈。赵志一听说他打了保安团就问:“人呢?”

“什么人?”罗志远莫名其妙。

“保安团的俘虏呀。”

“都放了呀,我带着他们干什么?拖拖拉拉走不动路。”罗志远答。

赵志一气急败坏:“坏了,坏了。这伙人都是死心塌地的反革命,又熟悉情况。你们这一打,他们肯定知道我们藏在这里。黎明,赶快带上你的人走,我也得立即布置转移。”

二十

果然,敌一六六旅马上集中三个团往山洼这边扫荡,整编十一师的王牌十八旅也被紧急调过来。

连续二十多天,父亲他们重新在敌人的包围圈中辗转穿插,路越走越小,越走越险。最麻烦的是拖着五,六十个重伤员,怎么也摆不脱敌人的追击堵截。父亲没有办法,只能先把伤员安置一下再说。虽然他找不到赵志一,但乡村的地方党干部还是可以联系上。地方党的干部说他们后山有个山洞,可以隐蔽。

把伤员安顿下来,父亲一个一个和他们握手告别。

“安心养伤,我们很快回来接你们。”父亲和每个伤员握手都重复这句话。

“相信首长,我们等着。”伤员甲说。

“首长,别扔下我们。”伤员乙抹着眼泪。

第三个是纵队宣传部的科长刘行淹,进入大别山后一直下放在三旅,他在过史河前胸口被打了个窟窿。父亲看着他还没说话,刘行淹就把眼睛闭上,嘴一撇,头扭到一边。父亲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使劲握握他的手,转向下一个伤员。

二十一

安置好伤员,七团马上飞起来,很快把敌人拖得七零八落。半个月后的一个早晨,细雨霏霏,父亲他们回到安置伤员的地方,发现山前的小村庄烟熏火燎,已经被洗劫一空。他们赶紧来到后山的山洞,发现伤员们不知去向。费老大劲儿才找到一个老乡,带着父亲他们来到一处低凹地面,看见满地的伤员和留下来看护的战士尸体。让父亲他们特别窝火的是:也许就晚了一两天。

七团的官兵全哭了。父亲踩过地上湿漉漉的火堆,走到平躺的刘行淹旁边。刘行淹的眼睛亮着光,似乎还没闭上。父亲蹲下去,伸出手掌想抚平他的眼皮,却愕然发现眼眶里空无一物,所谓的光亮竟是眼眶内的积水折光。父亲默默地站起身,脚下踩着一个铁皮酒壶,差点摔倒。他轻轻踢开酒壶,然后问罗志远:“一六六旅离太平寨多远?”

“五十里。”

“十八旅呢?”

“九十里。”

“抬上烈士的遗体,去太平寨。”父亲恶狠狠地说:“要把镇子围个水泄不通,连耗子都不许跑掉一只。”

二十二

听到“嗵嗵”两声迫击炮响,王老三知道末日到了。他从床上跳起来,抓起枕头下面的驳壳枪就要往外冲。睡在旁边的女人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惊慌地喊:“带上我。”

“滚开,”王老三摔开女人的手,骂道:“都啥时候了,我也顾不得你了。”

“你把老婆孩子都送走了,也别丢下我不管。好赖这里也怀着你的骨肉,要是万一,万一,……”女人扑到枕头上痛哭起来。

王老三一屁股坐在床沿,双手抱住脑袋,使劲揪自己的头发:“小芸,是我不好。想当初就想跟你混日子。没有想到时间这么短,人也能上心。你我今天,胜过多少平常人家,多少平常日子。”

女人猛地坐起来说:“你先躲一躲。我也是穷苦人家长大的,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等风头过去,我去跟他们求情。”

“别傻了。”王老三抚摸着女人的头发:“床下的地窖里还藏着点钱,不多,你都拿去,赶快逃命吧。我手上有共产党的血债,你跟我又是这么个关系,他们绝饶不了你。照眼下这个局势,你就是逃到南京,上海都不安全,还是狠狠心下南洋。老王家在马来亚有门亲戚,我留了封信,你拿上,就去投靠他们吧。我有三个孩子,都是不中用的女儿,流落到哪儿我也管不了啦。如果天可怜见,你给我留下个儿男,承继香火,千万让他记住,是共产党把他爹逼得走投无路的。”

王老三冲到院子中央,连声高喊:“来人呀,来人。”

偌大个院子,阴森森的,鬼影都没一个。

王老三沙哑地仰天大笑,冲出门上了大路,迎面碰上几个解放军战士。一阵乱枪射击之后,王老三变成了躺在地上的漏勺。

二十三

王老三实在太渺小,打下太平寨的解放军几乎无人想到他的名字。

父亲进镇后命令清点战果,只管人头不管其他。罗志远报告打死二三十,俘虏十多个。父亲鼻子哼了声,命令道:“组成几个战斗小组,挨家挨户搜,凡是肩上带扛枪印的,一律绑到河滩上。”

太平寨旁的河水还结着冰,乌黑的细流在弯曲的冰裂中平静地流淌。河滩上押着三百多青壮男人。他们面前摆着十多挺黑洞洞的机枪;他们周围,所有制高点都被七团战士控制。父亲走过来,向罗志远要了一支烟,点燃,狠吸一口,然后对身边的一营教导员说:“把烈士的遗体抬过来。”

一具又一具的尸体摆上河滩,空气压抑到极点。

“问他们,谁干的?”父亲好像满不在乎。

罗志远心里不踏实,提醒父亲:“黎政委,注意政策。”

父亲好像没听见,继续对一营教导员说:“记住,问三遍,就三遍。”

一营教导员跨出一大步,高声喊道:“谁干的?”

无人应答。

第二遍,鸦雀无声。

第三遍,“魂断蓝桥”。

父亲狠狠把烟头往地上一摔,转身就走。等他带着人登上山口,从下方的太平寨方向传来了惊天动地的嚎哭声。

二十四

太平寨大屠杀震撼了四乡八里,当地的富绅人家惊慌失措,纷纷变卖或者干脆抛弃田产家业,收拾金银细软,扶老携幼逃往外地。几乎一夜之间,国民党的社会基础土崩瓦解。太平寨一跃成为皖西共产党的模范区。

后来,赵志一高兴地对父亲说:“好呀,黎明同志,你终于转过这个弯子了。有魄力呀,这么搞一家伙,我们走那儿都不用担心了。建立政权,扩充队伍。瞧瞧,我的游击队有上千人了。”

父亲基本面无表情,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二十五

不过,在紧接着的几天里,父亲差点面临灭顶之灾。

因为国民党军马上清楚了七团的位置。他们以十八旅控制太平寨的西面和北面,一六六旅控制太平寨的南面,只剩下东边的黄埆桠还留着一个口子。问题的关键就是父亲和敌人谁先控制黄埆桠。虽然七团距离这个口子稍近一些,但敌人是机械化行军,父亲他们谁也没把握。

七团急行军四十里,距离黄埆桠还有二十里时停下小休息。父亲让打开电台,刚好接听到敌人通信:一五二旅从东面过来,已到黄埆桠,正在构筑工事。

父亲感觉头上好像扣了一个锅盖。本来七团应付敌人两个主力旅就已经很吃力,现在又加上一个旅,而且把最后的出路堵死了。

罗志远悻悻地说:“只能先往回走,找个地方隐蔽一下,等天黑再想办法。”

“也只能这么办了。”父亲无可奈何。他知道这个地方不比太行山,如果找不到向导,后果难以预料。

部队后队变前队。

父亲骑在马上,突然挥手叫停:“不能往回走。先头连跑步前进,继续朝黄埆桠方向。”

罗志远神情愕然望着父亲,那意思是说你疯了吗?父亲心中也是万分之一,干脆不做任何解释。

黄埆桠除了几个捡柴拾粪的农民,居然空无一人。父亲他们有惊无险逃出生天。过后,罗志远简直觉得难以理解,问父亲怎么知道黄埆桠没有敌人。父亲笑着答:“一五二旅是川军,杂牌中的杂牌。他们打仗是为了应付差事,经常上边的命令是某时赶到某地,他距离那儿十多里就报告说自己到了。估计敌人的十八旅和你一样,接到他们的报告后,误以为口子已经堵上,从而停止前进。反而叫我们钻了空子。”

二十六

父亲和赵保田汇合后,受命向纵队部靠拢。一天晚上,旅部电台听到九团的呼叫。赵保田一个箭步冲过去,抓过报话机就喊:“白丁,你狗日的没死?”

白丁嘻嘻哈哈:“我白丁有啥好事儿忘得了你?”

九团在史河西边打了一段时间游击。因为团里的电台坏了,一直没有和旅部联系上。这天刚修好电台,没想到一通话发现彼此就在附近。一两个小时后,几个旅干部的手就紧紧握在了一起。

临睡觉时,父亲搞了一盆热水,美滋滋地泡脚。白丁凑了过来,羡慕地说:“好啊,黎明同志,这就叫做腐朽生活。我看你快赶上资本家了。”然而脱掉鞋袜,找条凳子坐下,把一双臭脚也伸进盆子里。

“啊,舒服呀。”白丁闭上眼睛,“吧唧”搓着脚背。

父亲破口大骂:“混蛋,挪开你的牛蹄子。这么小个盆,放得下吗?简直,一回来就找麻烦。”

赵保田听到也挤了过来:“有啥好事儿?也别忘了工农干部,我们也是很讲究卫生的。”如法炮制,再添一双臭脚。

大别山的夜很宁静,草屋里的油灯放出昏黄的亮光。三个人就这样打打闹闹,唧唧呱呱说了大半夜的话。

二十六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一九四八年三月,人民解放军攻克洛阳。这是落入共产党手中的第一座中原名城。

中国,要变天了。

通宝推:天白,小伙子学飞翔,唐家山,然后203,野芹,胡一刀,
家园 多谢,新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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