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Andrew Marr:当代英国的诞生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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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按你的理论反过来说一样可以成立呀

现代科学证明父母对子女的遗传都有影响,母亲的遗传对子女智商影响更大。按照你的理论,优秀的女性更应该多与不同的男性留下后代,一妻多夫比一夫多妻更好。。。

或者更进一步,优秀的男性女性群P才是王道?

通宝推:時千峰,
家园 一个小建议

将部分“战舰”改成“战列舰”,使意义更明确

家园 11,该死的黑格?

从1915年圣诞节直到战争结束期间负责全权指挥英国陆上战斗的人物具有大起大落的名声,从一开始的全国英雄沦为了后来的嗜血蠢货。道格拉斯.黑格爵士——也就是日后的黑格侯爵——是骑兵军官出身,早年曾在印度服役,在苏丹与基钦纳并肩作战,后来又参与了布尔战争。他曾担任过爱德华七世国王的副官,因此在宫廷当中人脉很广。此人简朴克己,少言寡语,信仰虔诚,从心底里厌恶政客,尤其是劳合.乔治。但是他还非常擅长权术,天生喜欢玩弄阴谋。他的前任约翰.弗伦奇爵士就是被他背后插刀搞下来的,然后他就将驻法国英军的总指挥权揽入了自己怀中。如今的黑格是“群驴”将领的代表人物,缺乏想象力且冥顽不化,毫不动摇地将无数士兵送上了有死无生的屠场。但是当年他也一度享有美名,部分原因在于他曾在战后致力于老兵与伤兵福利。他在1928年的葬礼是当代英国见识过的规模最大的集体事件之一,仅就参加人数而言不仅超过了丘吉尔,甚至还超过了戴安娜王妃。

为黑格辩护的理由如下:与同僚相比,他其实是一个思维很灵活的人。他比同僚们更加热衷于坦克与飞机之类的新式武器,而且他的行政能力也远远超过批评家们的理解。他反对在其他任何战区分兵作战,例如中东或者意大利。而且他从始至终都很清楚必须要在法国击溃德国人,因为德军的主力都在法国。他的为人可能有些自信过剩,甚至自认为是上帝的工具,但是陆军统帅的工作本来就不适合犹豫不决或者沉湎自省的人来承担。而且他的这份工作尤其困难,因为以前从没有人打过这样一场战争。当他接手陆军统帅职位的时候,英国远征军大约有60万人,战线长度大约有三十英里。等到1918年英国远征军的人数就翻了三番,战线长度也延长到了123英里。一位支持黑格的军史学家这样写道:“黑格要负责应对军队与战争规模的膨胀,并且训练、装备、部署以及指挥英国史上规模最大的军队……与棘手的盟军联合作战。”到了战争的最后阶段,唯有英军依然有能力发动持续攻势并且给予德军决定性的打击。至于说到他在最血腥的几场战斗当中的策略,从臭名昭著的索姆河开战第一天到帕斯尚尔战役的血流成河,黑格的辩护者们总会声称他的作战思路或许有误,但却完全符合逻辑:首先用重炮轰击,然后用一轮轮步兵攻击打破炮击过后的德军防线。

批判黑格的主要理由则是他缺乏吃一堑长一智的能力,而且他的想象力并不足以理解自己的企图伴随着怎样的人命代价。黑格经常在日记中将一万多人左右的损失称为“很小”。导致大量低级军官集体抗议的帕斯尚尔战役原本旨在夺取一段比利时海岸,占领德军的潜艇基地。黑格在战争内阁面前声情并茂地描述了这一大胆作战,很快就赢得了内阁的首肯。但是当英加联军发动攻击的时候却碰上了极其恶劣的天气。他们的作战的确沉重杀伤了德军——英国有索姆河,法国有凡尔登,德国则有“弗兰德斯1917”——但是他们的阵线并未遭到突破。英国人赢得了几块高地,却付出了二十五万人的伤亡代价,其中五万人战死。据说黑格最亲密的副手之一看到战报之后都暗自抹泪说道:“我们就派士兵打了这么一仗吗?”

说一千道一万,这场战争究竟能不能不用死这么多人就赢得胜利呢?如今这个问题已经无法回答了。当年很多将领确实这么认为。劳合.乔治始终坚信就算不依靠如此黑暗的血祭牺牲也能赢得战争。这一理念正是他与黑格在战争后半期相互敌视的根源。当时他派遣一名法军将领罗贝尔.尼维尔压在黑格头上,直到后来尼维尔因为发动了一轮失败的攻势而颜面丧尽为止。最终劳合.乔治不得不向黑格让步。强攻弗兰德斯的替代作战已经崩溃了,意大利人在卡波雷托遭受了重创,达达尼尔与萨洛尼卡的远征一败涂地,中东战事倒还算顺利,可是毕竟距离柏林太远。劳合.乔治不能一言不合就撤换陆军统帅,更何况此人在国内民望颇高。思考替代作战策略确实是以人为本的民主政体领导人的职责,但是劳合.乔治的军事才能基本可以忽略不计,而且他本人与黑格都很清楚这一点。

1918年,黑格迎来了自己的光辉时刻,他的作战理念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事实支持。当时盟军根本看不到迅速结束战争的希望。布尔什维克在俄国夺权之后,德国就向俄国施加了惩罚性的和平条款。1918年3月签署的布列斯特-立陶夫斯克条约从俄国夺走了三分之一的人口、一半工业基础以及几乎所有煤矿。这份条约为英法两国敲响了警钟,假如德国在西线取胜,这就是它们的下场。此外,这份条约也使得鲁登道夫极大地加强了弗兰德斯地区的军力,几乎一夜之间就压倒了英法联军。但是他的人数优势并不能持续太久,因为美国人马上就要过来了。鲁登道夫意识到自己的主要敌人是黑格的英国远征军,因此他赌上了一切筹码,试图用最后一击凿穿英军防线。但是凿穿防线非常困难。就算偶尔当真打开了缺口——例如1917年末的康布雷战役当中英军就通过坦克赢得了主动权——大部队也几乎不可能后续跟进,因为火炮与后勤给养根本无法穿过壕沟纵横的战场。但是鲁登道夫的想法很简单。他拒绝使用“战略”这个词:“我们只要打穿一个窟窿,剩下的事就自然而然了。”

鲁登道夫的窟窿差一点就打穿了。他精心拣选了一批突击队,也就是冲锋队的前身,手拿新式冲锋枪,腰挂手榴弹,还配备了喷火器与迫击炮。惯常的火炮轰击之后,德国人猛扑了上来。当时黑格军力较弱,因为并不信任他的劳合.乔治扣下了他索要的一切援军。这一做法日后使得首相陷入了一场政治危机,当时有一位弗雷德里克.毛里斯将军(1)在报纸上写了一封公开信指责劳合.乔治以及博纳.劳在1917年初以及1918年向议会谎称了英军的相对力量。这项职责涉及的来龙去脉非常纠结,但是劳合.乔治还是通过一篇连蒙带唬的下院演讲逼退了自己的敌人。至于公开信里提到的两支英军部队,事件的结果还要更激烈一些。鲁登道夫的人马要比赫伯特.高尔爵士(2)率领的英国第五军多得多——高尔手下一共十二个师,鲁登道夫则一共发动了五十二个师——而且高尔的部队位置太靠前了。使用了毒气与高爆炮弹的德国人打穿了他的防线,迅速推进四十英里,占领了一千多平方英里的土地。截止1918年3月21日,德国人俘获了21000名英军战俘,造成了英军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集体投降。六天之后,愤然控诉自己遭到错待的高尔被劳合.乔治免职了。

位于高尔驻地北边的英国第三军在纵深防御方面进行了更充分的准备,因此丢掉的阵地也远远更少。但是德国人看上去依然很可能打穿英军与法军的连接部位。随着英国远征军继续后撤,黑格发布了著名了4月11日军令,坚定认为胜利必然属于坚持到底的一方。“我们唯一的出路就是奋战到底,每一块阵地都要战至最后一人,切忌疲劳厌战。我们身后无路可退,我们心中充满了对于正义事业的信仰,我们每个人都要战斗到最后一刻。”到了这个时候,战争的胜负完全取决于谁能比对方撑得更久一点。尽管德军还在前进,鲁登道夫的注意力却转向了南边以及法国,忘记了打垮黑格的最初战略决心。于是就像战争刚开始时那样,巴黎又在战争即将结束时再次陷入了迫在眉睫的危机。但是英军的防御严重消耗了德军最后作战的锐气,德军的军心也开始崩溃了。平心而论这一次英军确实取得了重大胜利,尽管在作战期间一直都在后撤。德军的攻势在7月份就遭到了遏制,到了8月份加拿大人与澳大利亚人发动了十分成功的反击,以至于鲁登道夫本人的精神都崩溃了。到了9月份,英法联军的反攻开始粉碎德军的防线。到了10月份,德军终于全线崩溃,而英军则在美国人的支援下越来越深地打入德军腹地,将相互对峙的杀戮场抛在了身后。

因为最终结果还算好看,黑格在当时备受赞誉。此外始终没有动摇退缩的劳合.乔治也很受好评。黑格就像首相一样勇敢,而且也是一位同样尽职的领袖。不过日后人们对于一战的看法将会逐渐转变,将其视为一场又一场戕害生命的正面血拼,而黑格的名字也将会不可磨灭地与这种看法绑定在一起。他是一个执拗却缺乏才华,勇敢却不知变通的人。他并不是一名军事蠢材,但是在英国迫切需要一位军事天才的时候他却一再证明了自己并不是天才。从某种意义上说,英国的胜利也是黑格价值观的胜利——坚韧顽强,永不放弃。但是1918年的投降暗示我们,胜负之间的距离并不算大。

(1)https://en.wikipedia.org/wiki/Frederick_Barton_Maurice

(2)https://en.wikipedia.org/wiki/Hubert_Gough

通宝推:bayerno,桥上,何求,mezhan,李根,
家园 这个可以有

雄性比雌性强壮,所以在整个社会中自然占有主导地位。

历史上曾出现过短暂的母系社会,某些不发达民族还有“走婚”的传统,都说明一妻多夫制不是绝对不可能,不过是不适应社会发展环境,自然消亡了。

现在的自由恋爱就已经赋予了女性选择的权利。一个聪明的女人会嫁给她瞧不上的男人吗?

今后,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女性不依赖男性就可以独立生活,独立抚养后代的话,她可以多次选择不同的男性结婚或者同居。其实欧美发达国家,这种现象已经很多了。

群P?这是另外一个话题,不想讨论。

家园 瞎说两句

万年兄以看客之名为行者之为,我这个真正的看客深表欣敬。

现在一般看不进长篇的东西,不过一两个字句的讨论还可以瞎凑合一下。

先说 fire eating。

原文明显是借用了杂耍形式,而万年兄的译法吞刀吐火,何留了吐火,为了行文的流畅又补一个吞刀,这是高手行家的活儿。一定要说这个译法有什么不好的话,就是杂耍味重了点,所以如果我来译,可能会译作刀口舐血或者再硬一点——火中觅食。

万年兄后来采用的饱尝战火滋味的译法,其实反倒不如原译,这个译法看似火与尝都

照顾到了,又是汉语的熟句,读起来很顺,实际是有问题的。

问题就在于时态,这种译法译成完成时,而正确的时态是一般现在时。

军方包括很多人,他们有些是饱尝战火滋味的,有些是正在浴血奋战的,有些是

将要奔赴前线的,作为整体,这些人的工作性质是充满危险的,这才是fire eating

的含义,而这一点——军人工作充满危险——是个一般的事实,过去现在未来都如此,

与地球围着太阳转相仿,是个典型的一般现在时。

再说说 he increasingly seemed to be leading

万年兄译作

但是在饱尝战火滋味的军方人员眼里他却越来越有领袖气质了。

整体句子的处理很漂亮,没有为了保持定语从句而把译文搞得很生硬。我看到这里,

也学了一招。不过, seemed 的含义似乎弄错了,我认为就是 看上去, 很一般的用法,

在所有人眼中,并没有限定在军方人员眼里。

整个句子翻译成这样:

这使劳合.乔治成为了英雄,不是威尔士非国教者的英雄,不是左派人士的英雄,而是

刀口舐血的军方人员的英雄,他正日渐明显地成为他们的领袖。

最后说说

无奈的阿斯奎斯将这个职位交给了劳合.乔治,他则后退到了辞职的边缘。后来他又挂了个虚职,头衔更好看了,可是没多少实权。

按这个译文,他容易被误解成阿斯奎斯,应该明确译出博纳.劳,对了,他的让步,还漏译了一个characteristacally。也许对整个现在英国的诞生,未来的首相的character是很重要的,这个地方不应忽略。

家园 对于第三条修改意见的商榷

外链出处

这是维基百科上关于劳合.乔治夺权过程的描写。博纳.劳做出让步之后就承担了代表劳合.乔治出面逼宫阿斯奎斯的角色。两人是协作关系。之后阿斯奎斯就失去了实权。作为交换,博纳.劳则巩固了自己在新一任战争内阁当中的位置。

Asquith immediately decided that an accommodation with Lloyd George…… were required.[338] He summoned Lloyd George and together they agreed a compromise that was, in fact, little different to Lloyd George's 1 December proposals.[339] The only substantial amendment was that Asquith would have daily oversight of the War Council's work and a right of veto.[339] Grigg sees this compromise as "very favourable to Asquith."[340] Cassar is less certain; "The new formula left him in a much weaker position[, his] authority merely on paper for he was unlikely to exercise his veto lest it bring on the collective resignation of the War Council."[341]

家园 那时的伤亡率比后来好像要高不少
家园 再商榷

原文

Bonar Law, characteristically , gave way, so when Asquith was confronted by their done deal he duly offered it to Lloyd George. He in turn had been on the edge of resigning but took the new promotion, though it gave him little real power.

我认为这里所有的he都是Bonar Law一人。其实从句法上就可以说明,但更有力的

证据还是在事理上面。

这次权力变更是由kitchener淹死导致陆军部长一职出缺引发的。

此人死于June 5, 1916。

当时,Asquith是首相,Bonar Law是Secretary of State for the Colonies,

Lloyd George是Minister of Munitions。

Asquith的首相一职已在权力巅峰,对首相来说没有promotion可言。

Lloyd George出任陆军部长是6 June 1916 ,自是志得意满。

而Bonar Law自愿退出陆军部长的竞争后,一直到10 December 1916还留在原职,之后出任Chancellor of the Exchequer。 这个财务大臣的位置,相对于原职

是个promotion, 但在战争中应该是没有多少实权的。

在维基上还有一句

He(Bonar Law) served in Lloyd George's War Cabinet, first as Chancellor of the Exchequer and Leader of the House of Commons.[citation needed] While Chancellor, he raised the stamp duty on cheques from one penny to twopence in 1918. His promotion reflected the great mutual trust between the two leaders and made for a well co-ordinated political partnership;

可见,维基和我看法相同。

现在可以说说句法了,关键词是in turn, 他们两人一开始争陆军部长的位置,

乔治得到了这个位置,那么他呢?

这里就有个in turn。

而 Asquith和乔治之间是说不上in turn的。

家园 受教了,同意后半部分。

不过只有上级才能将职位offer给下级,同级之间只能推让。因此我认为he duly offered it to Lloyd George当中的he还应该是阿斯奎斯。

家园 别客气,接着再说说

无奈的阿斯奎斯将这个职位交给了劳合.乔治,他本人则后退到了辞职的边缘。后来博纳.劳又挂了个虚职,头衔更好看了,可是没多少实权。

要说的东西不容易说清楚,重读了一下万年兄的译文,想找点整体的头绪。

不料竟发现你的最新译文把 处于辞职边缘和接受新的升职 分给 阿斯奎斯和博纳劳俩人了。

可是原文是

He in turn had been on the edge of resigning but took the new promotion,

had been on the edge of resigning和took the new promotion 明明是一个人呀,万年兄。不管你想说这人是阿斯奎斯还是博纳劳哪一个,都还有得说,你把他

说成两个人,怎么也不行呀。

其实后一个he,只能是博纳劳,接受了升职是一个排他性的判决条件。

而前一个he,的确第一感看上去应该是阿斯奎斯,我自己读第一遍时也是这样想的。

但是后一个he,确定是博纳劳之后,按一般句法的约束,前一个he也只能是他了。

要么,前一个he,真的是阿斯奎斯,

作者自己写晕了,把自己绕进去了,破坏了一般句法。

这种事情也不是不可能发生,但我无法确定。

要么,前一个he,还是博纳劳,那么我可以再说说理由。

1

Bonar Law, characteristically , gave way, so when Asquith was confronted by their done deal he duly offered it to Lloyd George.

请看,gave away 之后, so when之前是逗号。

而作为对比,我们来看约翰福音第11章,

Now Jesus loved Martha and her sister and Lazarus. So when he heard that Lazarus was sick, he stayed where he was two more days, and then he said to his disciples, “Let us go back to Judea.”

这里本来是应该用句号的,如同约翰福音那样,之所以没有用,就是因为要确保

Bonar Law和同he duly offered的联系,如果用了句号,可以说这个he无疑是

阿斯奎斯。而有了现在这个逗号,值得再思。

我想这个句子可以改写为

Bonar Law, characteristically , gave way, so he duly offered it to Lloyd George when Asquith was confronted by their done deal。

那么他为什么不这样写呢,因为这样一来,下一句的he离Asquith太近,而离Bonar Law太远,容易造成混淆。

2 offer

不是委任,不是任命,不是召唤这样的词,而比较接近于给。

在只有两个人选时,一个人的退出就等于把这个位置给了另一个人。

有一点忘了说了,offered it 中的it对博纳劳是可见的,承前句。

而对阿斯奎斯是不可见的。对阿斯奎斯来说可见的只是deal,而不是那个陆军大臣的位置。

家园 再补充一个例句

"I saw a man drug a girl's drink, so when he wasn't looking I swapped their glasses"

这个句子的结构与原句一致

Bonar Law ..., so when .... he ....

I ..., so when .... I

看来 这种用法是很普通的。

这个句子没有变更主语,

在 when 后面出现的主体只是 状语成分, 而不能成为整个句子的主语。

家园 12,莫西河畔的绶带

一望无尽的福姆比海滩是莫西河与爱尔兰海的交汇之处,即便在战时这里依然十分宁静。1917年7月的一天,一名身材高挑、相貌英俊的军官正在这里孑然独行。在海边驻足之后,他先是冲天挥拳,然后扯下了一条缝在制服上面的军功十字勋章绶带。绶带无力地掉落在水里飘走了,然后此人才踏上回程。他就是西格里夫.萨松,一位从战壕里摸爬滚打出来的英雄。此时他陷入了年轻人生当中最严重的一场危机。负伤回国之后他认定发动这场战争的理由全然错误,因此他拒绝继续服役。他很清楚自己会被送上军事法庭,甚至有可能遭受死刑,尽管声名扫地与身陷囹圄才是更有可能的结果。他“万分愧疚地”给自己的指挥官写信,告诉对方“我有意拒绝执行未来的一切军事义务。”谁也不能将他称作懦夫。事实上他认为此前的抗议行为就像在前线历经枪林弹雨一样不顾死活。萨松所属的部队此时驻扎在利物浦市郊的利瑟兰,他的抗议行为立刻使他遭到了传唤。军方把他打发到附近一家宾馆里等待最终命运,他则将大部分等待时间都用来背诵诗歌,免得进了监狱之后不能看书。

萨松并不是一般的反战抗议者。他的家族是爱德华时代英格兰的犹太豪族之一,而且人脉特别广泛,家族成员曾经是威尔士亲王的座上宾。萨松从小受的是老派英格兰绅士教育,这也是撒克逊地主集团的惯常做法。小时候他读过了G.A.亨提与赖德.哈葛德撰写的帝国冒险小说,还酷爱骑马纵犬猎杀狐狸。当时猎狐还是乡间上层阶级生活的核心,人们普遍认为猎狐能培养男子汉气概以及磨练马术,以至于军人在休假期间参与猎狐活动所花费的时间并不会被计入休假总天数。萨松在马尔伯勒接受了教育,据说在学校里他每天都佩戴指节金属套,随时准备正面应对反犹挑衅。进入剑桥大学之后他曾想成为作家。但是战争开始之后他义无反顾地加入了苏塞克斯义勇骑兵。为了能更快地前往法国,不久后他又申请调任到了皇家韦尔奇火枪团。

当萨松的叛逆之举正式开始时,这一切过往经历都将起到重要作用,因为与很多其他反战者不同,他的朋友全都有权有势。战场上的萨松不仅是个富有人格魅力的前敌指挥官,而且作战异常英勇。就像前线士兵一样,他也非常反感参谋人员与政客。但是直到回国之后他的反感才转变成了更广泛的厌恶。要想观察他的思想转变,最好的取样方式还不是阅读他那本文笔优美且略有虚构的自传《乔治.舍斯顿回忆录》,而是去看看他的日记。他在日记当中表达的情感肯定也是许许多多其他服役人员的共同感受,只不过其他人的感受大多遭到了压抑。1917年6月19日他这样写道:“回家的士兵似乎都都被自己经受过的事情吓呆了。他们身边的人们心照不宣地用沉默包围了他们。他们穿过死亡之门回到了生活当中……他们能够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讲述关于战争的真相‘很不好’。”然后他的怒火就转向了政客。

“英格兰的统治者们从来都依赖民众的无知、忍耐与轻信才能糊弄下去。只要民众看清了他们口是心非的本性,肯定会将这群独裁者处以私刑。……说到老年男性群体,我实在忍不住口出恶言……他们沉湎于诺斯克里夫报业的呆板辞藻,认为战争只是一局象棋,喋喋不休地说什么‘耗损’与‘人力浪费’,还有什么‘文明世界岌岌可危’。从上到下,社会的每一个阶层都充斥着这些食尸鬼一样的老不死,他们的杀戮欲望无法餍足,他们的无知坚不可摧。”

萨松在同一时期创作的诗歌也流露出了相同的厌恶感情,比方说在本章节一开篇引用的诗歌就令人印象深刻地提出,他希望能有一辆突突作响的坦克车顺着音乐厅走廊一路碾压过来,因为音乐厅里陷入侵略主义狂热的观众们全都活该与坦克来个亲密接触。

萨松决定公开表达自己的抗议。他撰写了一篇《士兵宣言》来反对战争,宣称自己如今“有意识地不服从军方的权威,因为我相信那些有能力结束战争的人正在刻意延长战争。”这场一开始还是为了“保卫与解放”的战争如今已经蜕变成了“侵略与征服”之战。假如战争的目的得到公开,和平解决方案肯定能通过谈判得到商定。他将自己当成广大士兵的代言人,反对“后方大多数人的冷漠自满心态,他们就是本着这样的心态来看待自己并未亲身经历并且无法充分想象的苦境。”这是一篇掷地有声的批判文章,提出了强有力的论点——最起码手段巧妙地将人们的注意力引向了中东与非洲战场,这里的战争很少成为辩论话题,但是英国的确正在这两个地区通过战争扩展帝国的影响力。但是他关于战争目标的论点就有些奇怪了。在冲突的目前阶段,问题在于能否打败德国人,以及德国是否会在并未战败的情况下就让出已经占据的土地。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德国会这么做,而且最危险的德军攻势此时还没开始。另外萨松将全体平民与政客一概而论的看法也是很不公允的。千百万人都很清楚当前正在发生什么,尽管他们尚且不能从报纸上看到关于战争的一切事实,但是他们依然能听能说,能相互交谈。萨松本人的诗歌最早就是在战争期间出版面世的,其中生动描写了弗兰德斯战场的污秽与破败。就算军官俱乐部当中的“毕林普上校”群体也包含了许多心碎之人。

萨松只是一个少数群体的代言人,但是在1917年这个群体的规模正在增长。例如前文提到的E.D.莫雷尔,这位一半法国血统的社会活动家当年发起过比属刚果土著人权益保护运动并且取得了相当可观的成功,如今他又投入了反战事业。许多激进自由党人都对宣战感到骇然,并且组织了他们所谓的民主控制联盟(1)。他们认为唯有议会才有全权处理一切作战事务与停战协议,这样的权力不能属于国王。他们还主张要成立一个“国际理事会”——也就是日后国联的雏形——来安排裁军事宜。最后,如果不进行全民公投,现有的国境线一概不得变动。到了1914年11月,这批人与自由党分道扬镳,开始在全各各地创建自己的分支,并且赢得了十八名自由党与工党议员的支持,其中就包括拉姆齐.麦克唐纳。此外他们还得到了《曼城卫报》主编C.P.斯科特以及好几个富有贵格教徒家庭的财力支持,于是他们开始召开会议,印刷传单,出版刊物。激进女性投票权活动家们,独立工党党员们以及和平主义者们都将加入他们的行列。如今很难准确估计全英国究竟有多少人支持民主控制联盟以及随后成立的反征兵联合会(2)。可以肯定的是,那个时代的反战人士都很勇敢。伯特兰.罗素失去了自己在剑桥大学圣三一学院的教职并且被捕入狱,自由党议员查尔斯.脱利卫连居住地的市议会通过动议,认为应该把他“拉出去枪毙”。拉姆齐.麦克唐纳被他所在的高尔夫球俱乐部除名了,其他俱乐部成员认为他“就像麻风病人一样玷污了我们”。后来他还在路上遭到暴打,差点被袭击者扔进河沟里。各大报纸不遗余力地攻击他们,他们的集会经常遭到怀有敌意的打断。1915年11月在伦敦法灵顿举行的一次会议上,一群士兵干脆冲上讲台赶走了发言人。

不过随着战争的流血代价越来越明显,民主控制联盟逐渐赢得了些许人气,因此在政府眼中成为了一个越来越危险的目标。在1916年9月的罢工潮期间,民主控制联盟在南威尔士的梅瑟举行集会,吸引了三千多名参与者。到了10月他们又在格拉斯哥与布拉德福举行了规模更大的集会。1917年春天的俄国革命吸引了工党左派的目光,民主控制联盟的活动家们也觉得自己终于在这个一直支持战争的党派内部取得了些许进展。政府的镇压手段很快就到了。在战争即将结束时的1918年,支持民主控制联盟的议员都将在一场“卡其布选举”当中被赶出下院。但是反战运动确实将自由党激进派与工党撮合在了一起,从而吸干了老派自由党的活力,并且为工党的战后崛起打下了基础。

萨松当时就身处于如此紧张的政治环境当中。他对政治没什么了解,但是已经做好了舍生取义的准备。军方则同样下定决心决不能让他称心如意地成为烈士。他那些上游社会的朋友们要么为了他的气节而喝彩,要么对他的行为感到愕然。于是就开始了一场争夺萨松良心的斗争。萨松在法国的军官同僚们恳求他松口让步,承认自己遭受了神经崩溃,并且收回自己的反战言论。另一名诗人罗伯特.格雷夫斯(3)专程赶来看望他并建议他接受会诊。这两个人尽管相似之处颇多,但是对于勇气的看法却大相径庭。格雷夫斯认为还在法国浴血奋战的弟兄们肯定会看不起萨松的所作所为,萨松则认为将真心话憋在肚子里才是懦弱之举。最终萨松还是做出了让步,同意前往爱丁堡南郊的克莱格洛克哈特,在专门收容精神受创军官的当地医院里接受治疗。皇家陆军医疗队的威廉.瑞福斯医生(4)负责萨松的康复治疗,此人虽然矮胖谢顶还有口吃,但医术却非常精湛。他是心理学与神经学的先驱,战前曾走遍世界各地并且在德国进修,弗洛伊德对他影响很大,尽管他并不认同弗洛伊德的性理论。他密切关注着萨松的案例,有时每天都要与萨松会谈三次,不紧不慢地劝说着他返回战场。

萨松回心转意的情节十分有名。有一天他正在擦拭自己的高尔夫球球具,一位来自曼彻斯特团的年轻士兵突然闯过来打断了他。此人在索姆河遭受一轮炮击之后就陷入了精神崩溃。这位威尔弗雷德.欧文已经积攒了一大捆手写诗稿,并且受到了萨松的极大影响。战争结束前夕他回到前线并且死在了战场上。与欧文相谈一番之后,萨松终于决定自己必须回去。他将医院称作“痴人村”,而且在休养期间始终没有撤回自己对于战争性质的看法,日后也一直没有。但是他依然觉得理应与一线官兵站在一起,而不是待在后方与丝毫不理解战争为何物的平民们厮混。1917年11月,他听说自己的连队处境艰难,这一来他更是下定了决心。他返回法国前线的旅程十分曲折,先是去爱尔兰服役,然后又前往中东,最后才在1918年7月10日与老战友们团聚。第二天他率领手下人攻打一个德军机枪火力点,为了获得更清楚的视野,他不慎站直了身子,结果被己方的子弹误伤了。好在他还是挺过了第二次负伤,这是诗歌的幸运,也是后世读者们的幸运。

与法国人不同,战争期间的英军并没有发生大规模哗变。与俄国人不同,难熬的战争局面并没有引发革命。英国在一战期间只有7000余人注册成为了拒服兵役者并且承担了其他工作,例如成为医疗兵。另有3000余人被送进了劳改营。最后还有1500名拒绝一切强迫的“绝对主义者”遭到了特别严苛的对待。这些人的数量小得简直可以忽略。但是萨松的犹豫不决确实是很多人的普遍心态。一方面他在智识层面鄙视战争与战争领袖,另一方面他又非常享受冲锋陷阵的刺激感受与肝胆相照的同袍情谊。除非战友被杀,否则他对德国人并没有多少恶感。尽管他在莫西河的入海之处扔掉了自己的军功十字勋章绶带,但却毫不掩饰自己对这枚勋章的骄傲之情。无论战争多么丑陋与危险,他都无法否认唯有在战场上他才能最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后方和平环境里的任何事物都没有这种力量。在萨松身后还有无数人对战争毫无热情但却又无法逃避战争,他们当中能像他一样将这份内心煎熬转化成优美诗句的人寥寥无几,但是像他一样祈盼和平谈判的人却数不胜数。1917年11月底,正当萨松返回原本部队的时候,一位联合主义政治家在《每日电讯报》上发表了一封呼吁求和的公开信。这位朗斯道恩勋爵(5)曾经是战壕派的成员与贝尔福的亲密盟友,劳合.乔治的战时政府并没有邀请他加入。这封倡议妥协求和的公开信在全国各大报纸上引发了一片怒火,也为作者招致了铺天盖地的辱骂信件,战争内阁更是被这封信气得不轻。但是也有很多人在私下里支持信中内容,例如坎特伯雷大主教。一战在英国人脸上罩上了一幅龇牙咧嘴的斗犬面具,但是成千上万的英国人正在面具背后心存疑虑。

(1)https://en.wikipedia.org/wiki/Union_of_Democratic_Control

(2)https://en.wikipedia.org/wiki/No-Conscription_Fellowship

(3)http://baike.baidu.com/link?url=4HtrJQuB9NHy1VPRRExm8miApLJEQsLkZKF1hRas-UfAkBaPrjUA2BCUZ5shkMjd33psASi6QEq5JRTsuZdCyOHRAACPaphOV6MBaDH-AHT-HEueM_Qy-kUcX3p162I1h1RGtVLFWreZuj41NyO0bqMSf2J2xvXXKilGOJXlrce

(4)https://en.wikipedia.org/wiki/W._H._R._Rivers

(5)https://en.wikipedia.org/wiki/Henry_Petty-Fitzmaurice,_5th_Marquess_of_Lansdowne

通宝推:桥上,
家园 无书可看时背诗打发时间,这个萨松真不错
家园 13,镜厅的阴影

对于德国来说,战争结束得猝不及防。首先,德国公海舰队收到了一项拼死求荣的最终任务,要求他们直接攻击英国本土,于是水兵们就哗变了。舰船上升起了白旗,军官遭到枪决,火车遭到征用。革命浪潮席卷了沿海城市,工人与水手仿照俄国人的先例纷纷成立理事会。奥尔登堡的共产主义者们还成立了一个没能维持几天的共和国,国家主席是一位轮机加煤工。身穿制服的德国军官被愤怒的平民们满街追打。鲁登道夫引咎辞职。德皇在威尔逊总统的压力下被迫退位,德国宣布成立共和国。接下来威廉逃到了中立国荷兰,终日以“热腾腾的英格兰好茶”与黄油酥饼以及司康饼之类的英式茶点自我安慰。尽管德国国内很多人都要求荷兰将他交还德国接受审判,但是荷兰人依然为他提供了庇护,让他栖身在多伦的一座小城堡里。德皇平时依靠砍伐木材来打发时间,装扮成乡绅的架势,怀着五味杂陈的心情观望着希特勒的崛起。威廉的军队希望战场上能实现停火,然后作战双方就未来局势进行审慎的谈判。饱受颠簸的德国代表团乘车穿越前线来到联军面前,却未曾想到联军立刻要求德军放下武器全面后撤。面对着国内的革命浪潮,他们在进行了一番毫无成果的抗议之后终究还是签字了。德国就此踏上了羞辱游行的第一阶段。

与1945年不同,1918年的德国并未被解除武装或者遭到占领。德军依然还在法国作战,在中东赢得决定性胜利。德国人以为自己要进行和平谈判,其实他们收到了一份最终通牒。鉴于一年前这个国家刚刚蛮横地向俄国头上强加了一套不平等条约,如今大概只能说是报应不爽。但是汇聚在巴黎的各国领袖们——领头的是刚刚乘船从美国赶来的威尔逊总统,其他人包括劳合.乔治,克里蒙梭以及意大利的维托里奥.奥兰多——远没有看上去那样强大。这场战争震撼了世界,就算是战胜国也已经精疲力竭了。他们不理解俄国布尔什维克革命究竟意味着什么,也无法与布尔什维克谈判。在巴黎以外,从布达佩斯到慕尼黑,共产主义者的起义此起彼伏。身穿礼服头戴礼帽的代表团成员很清楚饥饿与愤怒很可能颠覆整个欧洲。

如今的人们对于《凡尔赛条约》的印象并不太好。这份条约在战败德国的头上积压了巨量的赔偿条款,导致希特勒上台并且引发了英德之间的第二次战争。这份条约将德国羞辱得体无完肤,但却又未能将其捆绑结实,从而避免下一次对抗。这份条约的主导原则是威尔逊总统提出的民族自决,可是这一原则掀起的希望很快就被粉碎了,因为民族自决就意味着帝国主义的末日,而这场战争的赢家恰恰是帝国,尤其是大英帝国。美国人大概很反感大英帝国体系以及欧洲领导人组成的古老帮派,但是他们也没多少办法。很多在1919年离开巴黎的国家都心存怨愤,例如日本与意大利这两个未来的帝国。美国参议院多少意识到了这其中的问题并且拒绝批准协议,因此美国从未加入国联,尽管国联正是威尔逊一手促成的。法国舆论认为这份条约过于宽大,以至于法国的战时领袖克里蒙梭在第二年就被选民赶下了台。条约墨迹未干,波兰、爱尔兰与土耳其就重燃战火。《凡尔赛条约》的用意是彻底终结旧式战争,结果却仅仅画下了一个逗号。

对于英国来说,在停战日的欢欣鼓舞情绪逐渐消散之后,并没有多少人能够看清上述的各项问题。无论威尔逊与克里蒙梭回国之后要面对多少麻烦都与劳合.乔治无关,此时正是他春风得意的时候。1918年12月他赢得了一场压倒性的普选胜利。支持联合政府的自由党人以及联合主义者都同意暂时不会相互作对,因此战时联盟得到了延续。大量女性刚刚获得投票权,再加上政府进行了新一轮选民注册,使得1910年大选的投票人数足有上一次大选的两倍,而且选举结果是劳合.乔治这位“赢得战争之人”的重大个人胜利。联合主义者与支持劳合.乔治的候选人总共在下院赢得了473个席位,阿斯奎斯一派的自由党人只剩下了可怜兮兮的29个席位——就连阿斯奎斯本人都丢掉了自己的议席。工党内部都和平主义者全都丢掉了议席,但总体而言工党的席位却增加了二十个,一跃成为了下院第二大党派。女性现在也有了参选议员的资格,但是此时的威斯敏斯特依然一名女性议员也没有——这一时期唯一一位通过选举步入政坛的女性就是贵族出身的新芬党成员康丝坦斯.马科维奇(1)。她与其他新芬党同志们席卷了爱尔兰南部的各个席位,并且一起走进了都柏林自行成立的下议院。劳合.乔治确实为自己埋下了隐患。他过度依赖联合主义者,并且在竞选期间夸下海口,要让英国成为一片配得上英雄的土地。联合主义者将会主导的新政府,他的承诺也成了空话。这两点都将令他在日后后悔不迭。但是这个反复无常、才华横溢、贪污成性且充满魅力的人此时正处在人望与权力的最顶峰。

战争将劳合.乔治从激进派变成了建制派的支柱。他比许多同僚都更加稳健,始终希望能与德国达成更公平的停战条件,并且一直保持着对于福利体系的兴趣。但是在国际舞台上他已经成为了大英帝国的领袖。英国从没像现在这样倾慕法国与美国这两位盟友,但是英国人依然感到这场胜利是属于大英帝国的胜利,因为美军战后并未驻扎在英国,而且美国人来得毕竟有点太晚了。当弗兰德斯与加里波利几乎没能带来任何好消息的时候,次级战场依然传来了令英国人欢欣鼓舞的捷报:T.E.劳伦斯积极参与了阿拉伯人对抗土耳其人的叛乱,德军势力在东非也遭到了挫败。在战争最黑暗的日子里,劳合.乔治一手创建了帝国战争内阁。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印度以及南非与英国本土一起承受了牺牲,也分享了胜利。英联邦各个成员之间的关系远比现在更加紧密,英联邦的意义也远比现在更为显著。来自加拿大、澳大利亚与印度的士兵都留下了令人叹为观止的英雄事迹。来自南非的扬.史末资在布尔战争期间曾经率领别动队与英军为敌,一战开始之后却成为了战争内阁的成员,被封为英国陆军元帅,还先后成为了国联与联合国的创始人。以他为代表的众多英联邦成员国国民都成为了英国人心目当中的英雄。现在战争结束了,帝国的地位比以往任何时候似乎都更加巩固。爱尔兰问题显然是不能再拖延下去,印度也发出了不详的喧闹声,但现在看来此刻正是帝国向外扩张而不是向内收缩的好时机。

英国做出的最糟糕的决定就是在中东地区上下其手。二十世纪初大英帝国的中东战略这个题目实在太大,无法在这里分析清楚。但是英国在应对穆斯林世界时的颟顸无能与两面三刀的确留下了至今也无法忽视的恶劣遗产。大英帝国贪图中东的土地与石油,同时对于伊斯兰教的了解又浅薄得可怜。至于帝国军人则在中东留下了一个个或者充满英雄气概或者令人大呼荒唐的时刻。大英帝国的所作所为在中东留下了当代伊拉克这道创伤,还催生了好几个或极端或专制的政权。一开始英国主要与埃及打交道。为了控制住苏伊士运河以及石油储量丰富的波斯湾,埃及几乎成为了英国的属国。由于丘吉尔在战前就完成了英国海军从燃煤舰队向燃油舰队的升级,波斯湾的油田与阿巴丹的炼油厂就成了国家利益的关键——也为盎格鲁-波斯公司的股东们带来了巨额收益。但是1914年奥斯曼帝国决定站在德国一边,这样一来英国的中东战略就有了新的可能。在战争初期,为了保护波斯湾的石油,一支英印联军入侵了奥斯曼帝国,入侵地区相当于今天的伊拉克南部。在当地居民睡眼惺忪之际,他们占领了由一片土墙小屋组成的巴士拉,直到当时现代世界都遗忘了这个城镇的存在。一支向北穿越美索不达米亚的大型先遣军一开始打了不少胜仗,但是后来将战线拖得过长,又被切断了后路,在巴格达以南的库特-阿玛拉遭到土耳其人围困,最后不得不投降。到了1917年,一支规模更大的英军终于占领了巴格达。

另一只英军打得更加精彩。经历了不太顺利的开局之后,他们在1917年将土耳其军队与德国顾问从巴勒斯坦与叙利亚赶了出去。艾德蒙.艾伦比将军是一位性如烈火、体格敦实并且才能卓著的将领,还是克伦威尔的后人。他在埃及组建了一支军队,成员几乎来自大英帝国的每一个角落,此外还有三个营的犹太志愿兵,主要来自美国。艾伦比拥有12000名来自英国、澳大利亚与印度的骑兵,还有飞机、装甲车与鱼雷艇助阵,在武力上压倒了土军。另外他本人也算得上机变百出,屡屡使出妙计。他首先占领了加沙,然后威尔士近卫营又在橄榄山下小小地打了一仗,从而占领了耶路撒冷。于是艾伦比就成为了七百年来第一支抵达耶路撒冷的基督教军队的领袖。他步行走进这座城市,身上没有携带任何武器。朝圣完毕之后他又向北打入了叙利亚并且击溃了当地的土耳其军队。这一仗算得上是一战期间最靠后也最重要的战斗之一。另一位与艾伦比一起成为传奇的英国人是T.E.劳伦斯或者说“阿拉伯的劳伦斯”。他不仅是学者、作家与考古学家,还是一名自我炒作的能手。他促成了今天沙特地区的阿拉伯部落的叛乱,并且很谦虚地将其称作“余兴节目的余兴节目”。整天穿着阿拉伯长袍到处招摇的劳伦斯说服了艾伦比,假如能动员哈希姆家族将骆驼背上的贝都因人联合起来打游击战,并且由他自己担任指挥,那么正面战场将会受益良多。他们需要支付的代价则是向哈西姆家族的费萨尔酋长许诺在未来建立一个全新的阿拉伯王国,横跨今天的叙利亚、以色列、巴勒斯坦、约旦与伊拉克。当劳伦斯与费萨尔酋长伴随着艾伦比的骑兵步入大马士革的时候,两人都以为这样的前景已经板上钉钉了。

他们的想法可谓大错特错。首先英国外交部长阿瑟.贝尔福早已在著名的1917年宣言当中承诺要支持犹太人建国。在一次内阁会议之后他给罗斯柴尔德勋爵送去了一封短信,声称英国“同情犹太复国主义者的抱负”,而且英国很看好“在巴勒斯坦地区为犹太人建立一个国家级的家园”的设想,并且愿助一臂之力,前提是“应当明确意识到不应以任何形式损害巴勒斯坦现有的非犹太人群体的民事与宗教权利。”从那以后人们一直在争辩这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一方面这封信似乎许诺要让犹太复国主义者们拥有一个自己的国家,另一方面又认为这种做法未必一定要损害当地阿拉伯穆斯林的利益。但是无论怎样拐弯抹角,这番话都绝不意味着一个独立的阿拉伯国家可以将巴勒斯坦包括在内。这份声明令艾伦比忧心忡忡,以至于暂时瞒报了这条消息。但是对于费萨尔酋长与阿拉伯叛军来说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面。奥斯曼帝国刚刚崩溃,英国与法国就为了瓜分帝国残骸而大打出手。英国人一直觊觎美索不达米亚。从前的理由是为了预防沙皇或者德皇——后者自封为全体穆斯林的保护者——可能会取道此地向南侵入。一战结束之后这个威胁算是不存在了,但是英国人又意识到巴士拉、摩苏尔与巴格达的沙地里渗出来的黑色粘稠物质几乎肯定是石油,而他们想要石油。与法国人签订了一系列复杂的分润协议之后,中东就遭到了瓜分。巴勒斯坦与今天的伊拉克成为了英国的势力范围,英国也就此将自己的地盘扩展到了埃及与波斯湾之外。法国人则得到了叙利亚与黎巴嫩。民族自决的高调这下算是唱不下去了。

因此在巴黎和会上,费萨尔酋长与陪同他参会的劳伦斯一并遭到了羞辱。另一位几乎与他们遭受同等羞辱的街头请愿者胡志明此时还是巴黎餐厅的一名侍应生,但是他的心中已经生发了越南独立的梦想。阿拉伯人这一次丧失的颜面多少还能在两年以后找补回来一部分,到时候丘吉尔将会在埃及再次召开一场会议,费萨尔将会成为第一任伊拉克国王,他的兄弟阿卜杜拉将会成为外约旦酋长——说穿了就是两个为了英国利益而服务的冒牌君主。哈西姆家族的势力就此遭到了削弱,阿拉伯世界的权力将会转向另一个叛逆的家族。这个伊本沙特家族奉行瓦哈比主义伊斯兰教,而这一理念对于当代世界的影响已经有目共睹了。站在德国一边并针对德国的敌人发动圣战的奥斯曼帝国是穆斯林世界的最后一个哈里发国,现在这个国家已经消失了。英国曾经鼓励阿拉伯人相信,哈里发国不应位于土耳其,而应当位于麦地那与麦加的统治者的所在地。战后奥斯曼帝国的毁灭与解体也意味着君士坦丁堡哈里发国的终结。这一事实在印度(当时与巴勒斯坦仍为一体)引发了大规模抗议与愤怒,因为当时印度足有七千万穆斯林人口。这些事件的情节都很复杂,但是很值得在这里简单捋一捋。我们凭空创造了好几个由傀儡统治者掌控的国家,我们将阿拉伯民族主义挑逗起来却又加以奚落,我们听任极端主义形式的伊斯兰思想发展壮大,我们根除了原有的哈里发国并且在穆斯林世界掀起了一场关于替代者的大辩论。一战的后果绝不仅限于每年佩戴在胸前的罂粟纸花,而是围绕在我们身边。

(1)https://en.wikipedia.org/wiki/Constance_Markievic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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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14,最后挣扎

劳合.乔治在巴黎摆足了架势,在国内又有选战大胜撑腰。因此至少他还可以认为英国政府依然掌控着局势。他曾经将自己包装成口吐烈焰的激进派,然后摇身一变成了内阁大臣,再接下来他又挑起了战争领袖的重担,现如今他已经有资格以国际政治家自居了。他的才智得到了尽情发挥,大英帝国从未像现在这样强大,最重要的是皇家海军统御了大海。象征统治权的最得力标志就是漂浮在海上的敌军尸首——总计七十四艘德国公海舰队的军舰,包括战列舰、巡洋舰以及其他各型战舰。此时这些舰船正安安稳稳地停靠在斯卡珀湾。它们曾经横渡北海,遭到皇家海军火力全开的欢迎,最终在福斯湾沦为阶下囚并且被拖曳到了奥克尼。法国人想要几艘战列舰,意大利人也是。骇人的潜艇早已纷纷被拖到了哈里奇迎接大卸八块的结局,但是德皇海军的主力舰队依然飘在水面上,等待着巴黎和约条款的裁决结果。在长达七个月的时间里,每一条德国战船上都只有最少量的人手在维护。水兵们终日无所事事,抽抽烟,打打牌,跳跳舞,聊聊革命,还要对抗日益添丁进口的老鼠。军官们则密切讨论着下一步应该怎么走。此时赖因哈德.舍尔在日德兰海战期间乘坐的旗舰已经更换了主人,现在镇守在这条战舰上的德军主官是一位路德维希.冯.罗伊特上将。他早已暗自打定了主意。如果条约的条款太苛刻,而且舰队必须交给战胜国瓜分,那他就要凿船自沉。事实证明巴黎和约的条款比德国人最糟糕的梦魇更糟糕。随着签约之前最后几天的纠缠撕扯还在继续,冯.罗伊特也做好了向英国竖起两个手指的准备。

在沉船当天,原本负责看管德国军舰的英国军舰恰好出海参加演习去了,演习项目是对抗驱逐舰的鱼雷攻击,为了此时尚且难以清楚设想的未来冲突做准备。斯卡珀湾里的英国船只只有两艘,其中一艘是搭载了四百名奥克尼小学生出海游玩的拖船,另一艘则是拖网渔船,船上搭载了一名绘制德国战舰写生的海军素描画家。1919年6月21日天气晴好,空气清澈,阳光柔和,高地地区与苏格兰沿岸岛屿在这样的天气里就像天堂一样美丽。上午十点整,罗伊特用旗语、灯语以及臂板向各条战船发出秘密指令,指令内容很简单:“第十一段。”接到指令之后,各船水手来到船底,打开通海阀,将冰冷的海水放了进来。甲板上的船员则纷纷放下救生艇开始弃船逃生。从旗舰腓特烈大帝号开始,德国战船开始逐一倾覆。有些船只的沉没过程缓慢而平静,也有些船只肚皮朝天汩汩作响。负责岸防的英军小船吓得惊慌失措,甚至向水里的德军开枪射击,命令他们回到战舰上去。有些船只徒劳地试图将正在沉没的战舰拖到岸边,还有一名挥舞白旗的德军船长被一枪爆头。最终总共有九名德军被射杀,但是并没起到任何作用。没过多久斯卡珀湾的海面就被油渍、泡沫、垃圾与救生艇覆盖了,嘶嘶声与轰鸣声此起彼伏。英军主力舰队赶回来时已经太晚了。到了下午一两点钟的时候,几乎所有德国战船都已经沉到了海底。气急败坏的英军指挥官将罗伊特及其部属骂了个狗血淋头,后者则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对于罗伊特来说,这是他在一战期间最后的作战行动,就算没能彻底抹杀战败与投降的耻辱,至少也将其洗刷了一点。有心人都能想清楚他这一招传达了怎样的信息——德国人就算这次输了也不服气,依然还在咬牙苦撑,等待着报仇雪恨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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