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飞天鸭mm新作《红楼梦》词话第一章——《庄周晓梦迷蝴蝶》 -- 大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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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周晓梦迷蝴蝶——诗歌、神话、梦幻共同打造的仙境《红楼梦》欲至幽境需先入千古大梦中一探究竟
成语“庄周梦蝶”的起源是这样一个故事:很久以前,庄子梦到自己幻化为一只优然飞舞,欢悦自在的蝴蝶,便感觉心满意足,于是游荡在天地中,忘记了自己原来是庄周;直到他突然一觉醒来之后,才发觉自己仍然是那个实实在在躺在床上的庄子,不由得又惊奇高兴起来。那么究竟是庄子梦中化为蝴蝶,还是蝴蝶做了一个梦,在梦中变为庄子呢?庄周和蝴蝶在意识上可以转换,可庄周又明明白白不是蝴蝶,大约这就是生命体之间彼此分化而又可以互相转化的道理吧!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庄子·齐物论》)
庄子在《齐物论》里,讲自己做梦成为蝴蝶这个故事,而且把它放在最后一篇压轴的位置,自然是有其深意的。如果说,道家经典《庄子》中的第一章《逍遥游》是在讨论宇宙之浩大无际,世界之辽阔无边,和生命之参差多态,而在相形对比下显出人类存在和世俗欲望的渺小和无意义的话;《齐物论》全章讨论的则是,人的思想和精神实际上是可以冲破个体的狭小存在,而能畅游宇宙天地、古往今来、甚至和各种神仙精灵、珍稀生物等灵性存在而合一的。 为了佐证这一点,庄子举出梦境为例子:他说,有的人在梦中快乐地喝酒畅饮,醒来时才发现身处的现实世界鄙陋不堪而伤心地哭泣,和有的人在梦中伤心哭泣,醒来之后却快快活活地在田间打猎相比,区别究竟在哪里呢?在梦中,我们的意识可以真真切切,有悲有喜地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真实到有的人醒来之后,都宁愿回到梦境中去而不肯接受现实;虽然也有人在梦中就欣然入梦,在现实中就坦荡沉浸于现实,也有人泰然认为自己完全分得清楚梦境和现实,可是真的如此么?谁又能保证,我们所认为的现实难道不会是一个更大的梦境?这就是庄周梦蝶在讨论的主题:对人来说,现实和梦境究竟哪一个才更接近自我意识的本源呢?在白日冷峻会刺痛的现实里,我们面对的外部世界虽然是真实的,但内心的意识流动却经常受到外界突发事件的阻扰与打断;而梦中的世界虽然飘渺若幻,可人的内心意识却有机会顺畅流转,更容易表达真实的自我。
与庄周梦蝶的故事同样,讨论人生亦是一场梦境的,还有美国著名小说家爱伦坡的诗《梦中梦》:
再吻一次你的额头,
到了再见的时候,
我不得不说-
你是对的,我的生活
不过是一场梦。
但是,如果希望已经飞走
无论在夜里,或在白天,
无论在幻想,或在虚无中,
那么又有什么不同呢?
我们所看到、所感受的一切
不过是一场梦中的梦!
我站在
怒涛彭湃的海岸边,
我的手中
攥着金黄的沙粒-
留不住啊!它们快速地
穿过我的手指而去,
我哭了-我哭了!
哦,上帝!为什么我不能
牢牢地抓住它们?
哦,上帝!为什么我不能
从这无情的波涛中救出一个?
难道我们所看到、所感受的一切
不过是一场梦中的梦?
相比于庄子梦中的大气磅礴和生命之间灵性的自如互通,爱伦坡强调的是人生的虚无与转瞬即逝,个体意识存在的须臾脆弱,时光一去不复返,万事皆如幻似梦。而作为中国四大名著之一的《红楼梦》既然以“梦”为题目,开篇更是“作者自云”曾经经历过一番梦幻以后,方有此书,其中自然也处处流动着梦境的影子。
绛珠仙草下世幻化成世外仙姝林黛玉和补天石化为贾宝玉,就犹如庄周化蝶一样颇有梦中物我两适,通灵转化的畅意;宝黛经历幻世时偶尔的感风吟月,伤春悲秋也像爱伦坡的诗一样直指人类意识中的无常本质。而且,《红楼梦》作者还提到:“更于篇中间用“梦”“幻”等字,却是此书本旨,兼寓提醒阅者之意“。也就是说,无论是《红楼梦》题目中的“梦”字,还是《红楼梦》内容中处处可见的梦境之痕迹,都和《红楼梦》数百年来尚未被解释的主题本身,有着难分难解的关系;而这一点也是《红楼梦》作者本来就希望读者能够警醒、觉察到的地方:《红楼梦》的本质,就是一场梦!正如《红楼梦》中那位贯穿天界与人间,此生与前世,带领宝玉游觅“太虚幻境”的仙姑正好也名叫警幻一样:宝玉所游玩的“太虚幻境”,固然是一个如梦若幻的仙境,那么我们读者通过《红楼梦》作者之笔触所经历的精彩鲜活又栩栩如生之《红楼梦》世界,何尝又不是一场梦幻呢?而作者无论是在开篇,还是通过警幻的名字反复提醒此书本旨乃梦幻的意图,大概恰恰就是希望读者做个清明梦,虽然置身于这浮华世界,美景胜地中,却不至于仅仅像初游太虚幻境的宝玉一样痴迷于美食佳景歌舞的声色表象之中,而是要“悟”,参透这梦境下隐藏着的真相,真情和真心,究竟为何! 《红楼梦》如果真是作者耗尽多年笔墨血泪,却努力在勾勒一个梦境,那么他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或许,在其文本表面叙事之下,是否就如作者多次暗示的一样,又隐藏着和表面大相径庭的,荒唐言之下的其中味,假语存之下的真事隐呢?
人类各个文明在历史上产生的文学作品中,都有过不少描述梦境或者是一个如梦般幻境的经典段落、章节、甚至是整本小说:《爱丽丝漫游奇境记》讲述了英国小女孩爱丽丝午后一个奇怪的梦,而梦中许多片段又是英国文化、历史诸侧面的糅合;《浮士德》《天路历程》这样的传世鸿篇则是作者如梦幻一般的精神于历史长河或者人生百态之中,与西方杰出英才的不朽灵魂或者人类精神的不同层次或形态相遇而交流求索升华历程的写照。 但可以说,《红楼梦》是一部历史上无论古今东西第一部,作者整本书都是在有意识地,甚至特意地加入了许多人类梦境的普遍特点而去刻意描写一个梦的长篇小说和旷世名著。正如甲戌本的《凡例》最后有一首诗云:
浮生着甚苦奔忙?
盛席华筵终散场。
悲喜千般同幻渺,
古今一梦尽荒唐。
谩言红袖啼痕重,
更有情痴抱恨长。
字字看来皆是血,
十年辛苦不寻常。
对甲戌本《凡例》以及这首诗究竟是否为原作者所写这个话题,后世的学者一直存有不同意见。不过,从“同幻渺”,“古今一梦”来看,它确实是抓住了《红楼梦》以“幻“以”梦“为主旨的本质;而”浮生着甚苦奔忙? 盛席华筵终散场” 又有一种大梦初醒之后的豁然顿悟:在梦境之外或者人生之外,怅然远观纷扰俗世,看到一场场繁华闹剧的终结后,难免会油然而生一种沧桑和虚无之感,先是体会到世人辛劳奋斗的无谓和荒谬,紧接着在这无数生命的虚耗之上又多了一层大彻悟之下的大悲悯。而这一点,又和《红楼梦》开篇时如《好了歌》一般处处可见的,对众生汲汲追求世俗财富和功名利禄的现象既感到虚无好笑,又在超越之后感到了更大的悲悯之情的情感历程保持一致。而在虚无之中,或还有一丝可以追求牵挂之物,那就是“情”:人与人之间,代际与代际之间,甚至不同时代之间跨越时空而贯彻始终的情感。凡例诗末尾“古今之梦”又点出了《红楼梦》主题乃是对跨越古往今来之时间长河的历史事件的抽象总结这一本质;就如同“太虚幻境”中的对联所云: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
也提到了《红楼梦》中描述的感情乃沟通旷古与当下,穿越千年而不绝如缕的“古今之情”。就像贾雨村来到了智通寺门口时看到的对联“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一样,也说的是人类亘古以来从未改变过的人性之缺点:贪婪和恐惧。可见《红楼梦》之梦幻所外延的广度,是贯穿整个历史文化之轴的;而其高度,又是远超尘凡世俗之上而以超逸之心境思考人性种种侧面与得失的。
实际上,《红楼梦》的开篇第一回叙事,就应该是作者对自己创作思路的诗化和拟人化叙述:开局的两位主人公,一位名叫甄士隐,本是个过着诗酒放诞神仙一般生活的老隐士。
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狭窄,人皆呼作“葫芦庙”。庙旁住著一家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嫡妻封氏。性情贤淑,深明礼义。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也推他为望族了。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种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物。
他的象征意义即为“真事隐”也就是《红楼梦》如梦境一般的表面故事下,隐藏着的“真事”和真情,甄士隐的旧文人风骨,善良与爱才之心都代表了《红楼梦》背后隐藏着的华夏知识分子的人文情怀。而甄士隐的岳父名“封肃”也就是风俗,甄家又住在“十里”街“仁清”巷;也就是说,《红楼梦》背后的真相是不离事理人情之外的实实在在的符合常理的真实故事。“甄士隐”是《红楼梦》在人间层面第一个出现的故事人物,也就是说,《红楼梦》的创作是以“真事”为背景原型的。然而“真事”终究是被“隐去”了,只留下了假语作为敷衍故事串联情节的工具。于是“甄士隐”很快就遇上了“贾雨村”,也就是“假语存”。
这士隐正在痴想,忽见隔壁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的--走来。这贾雨村原系湖州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文作字为生,故士隐常与他交接。
贾雨村也就是假语存,所以姓贾名化,也就是假话,可见他的象征意义是《红楼梦》表面文本的假语。所以不同于甄士隐住在仁清巷里,处于风俗人情之中,贾雨村是住在葫芦庙里面,这葫芦庙让人想起了,你这葫芦里卖的什么机关这样的俗语,也就是说在《红楼梦》里由荒唐言、假语组成的表面之下,存在着掩藏了真相的一个个葫芦机关。
而贾雨村生于末世,父母祖宗已尽,只剩得他一身一口,也就是说,不同于《红楼梦》中指代的真事尚且受到世道风俗的实际限制,这假语村言只有他自己一人,毫无根基牵挂,也就是说可以无所顾忌,天马行空了;于是宁府才可以有九道门,贾元春作为妃嫔竟然可以省亲,更不要说半夜省亲。而贾雨村也是诗书仕宦之族,每日卖文作字为生,这个是自然的,不然《红楼梦》中这许多假语从何而来?更妙的还在最后一句,这甄士隐常与贾雨村交接:这又不禁让人想起了”假作真时真亦假“《红楼梦》文本中真实历史文化意象与为了圆满剧情敷衍故事的假语村言的交织,作者的真心真情与迎合世俗的假意之交错,构成了《红楼梦》让人感到既神秘又困惑,既明白又糊涂,似悟而非悟,让人顿生探究之欲的神秘魅力。
而接下来又发生了一段妙事,就是贾雨村看到了甄家的一个丫鬟,这个丫鬟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秀,虽无十分姿色,却也有动人之处,注意这个丫鬟叫娇杏,她又代表什么呢?这娇杏其实就是交心,所以娇杏外表长得并不是非常美丽,却因为她清秀的面容和高雅的气质而具有动人的吸引力,这也是真心真情所具有的,精神上、感性上所具有的撼动人心的感染力量;而贾雨村一方面敞巾旧服,衣衫褴褛,就像编出来敷衍的假话,难免会有潦草搪塞之处,没有真正发生的事情那样细致合理经得起推敲,所以可以说是“村”言;另一方面,贾雨村又长得十分健康粗壮,因为他作为一个大写的假话,那么自然可以无拘无束,大张大合,视荣辱挫折为无物,就像后面他遇到官场起伏也坦然面对一样;此外,《红楼梦》中看起来平淡温和的假语之中本来就暗藏机关,就像贾雨村同僚对他的评价一样“貌似谦恭,实则狡猾” ,也就是“看起来很老实,其实心里坏得很”,这样的人一定也是不缺乏幽默感的。所以当这贾雨村与娇杏四目相对时,两个人就都被震动了:这假语村言不禁被发自于真心的真情的魅力折服了;而这片真心却也在假语的粗犷外表之下,发现并赞叹于他健壮的身躯,强大的耐挫折堪打磨的生命力和憨厚有礼中又透着狡黠的气质,于是二者的结合就构成了《红楼梦》的主体文本。所以,虽然《红楼梦》表面文字中大部分的话是假的,但作者的心是真的,可堪动人,也引起了作者追寻探索之心;虽然这假语村言难免有潦草粗犷之处不堪推敲,但亦有生动有趣之处可堪玩味或供一笑,这就是《红楼梦》文本和思想的趣味之所在。虽然作者没那么老实直接,不肯一下子就开门见山直抒胸臆把欢跃跳动着的红彤彤血淋淋的心捧出来直接给你看,而是下了很多葫芦机关,很多假是非,但是想到作者的心是善良真挚的,只是因为真心必然不容于当时的浊世,而需要这假语村言而作为保护,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因而真正感受到了作者真心之动人的魅力的人,自然会愿意打通这些迷魂阵,去了解作者的真实意味和情感了。这也符合《红楼梦》作者自己对这本书的总结: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而《红楼梦》中这真事真心与假语的互相交织的复杂关系,在甄士隐和贾雨村设宴共度中秋这一幕里,得到了更加诗情画意,如梦似幻般的诠释:
宴饮的引子,是贾雨村见过娇杏”交心“之后,她的倩影便进入了他的心中而再不能忘怀。于是,趁着这中秋佳节,这外表荒疏粗犷的糙汉子贾雨村,竟然也赋诗一首,以抒发他伤时感怀的内心世界了。
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丫鬟,曾回顾他两次,自谓是个知己,便时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这首诗的大意直译出来是 没有明晰(这些情鬼精魂们)三生的愿望,只是频频为此发愁;不能派遣苦闷情绪上来时不由得皱起眉头,离去时也忍不住多次回头;常常看着自己在风下摇摆的倒影,不知道谁能与我共饮呢?月光如果也了解我的心事,就先到美人(交心)的楼上照耀,让我看到她的玉影吧!
细品之下,这首诗又可以看作是《红楼梦》作者在假语之下的内心独白,“三生”联系到了《红楼梦》的一个根本设定,在一僧一道的谈天中也带了出来,那就是书中作为主人公的青年男女们,不但一半比宝玉大,一半比宝玉小,而且不但宝玉是赤霞宫神瑛侍者,黛玉更是灵河岸上三生石畔一棵绛珠仙草,宝黛之情缘的来历则是为了报答前世的灌溉之德,《红楼梦》中的其余少年男女们,其在红尘世界中历世的目的,也是因宝黛之情缘而起的;也就是说,整个《红楼梦》故事中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其起源都是有一个飘飘渺渺的前世三生之背景的:
只听道人问道:“你携了此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机会,就将此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那道人道:“原来近日风流冤家又将造劫历世。但不知起于何处?落于何方?”那僧道:“此事说来好笑。只因当年这个石头,娲皇未用,自己却也落得逍遥自在,各处去游玩。一日,来到警幻仙子处,那仙子知他有些来历,因留他在赤霞宫中,名他为赤霞宫神瑛侍者。他却常在西方灵河岸上行走,看见那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棵绛珠仙草,十分娇娜可爱,遂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甘露滋养,遂脱了草木之胎,幻化人形,仅仅修成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餐‘秘情果’,渴饮‘灌愁水’。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甚至五内郁结著一段缠绵不尽之意,常说:‘自己受了他雨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若下世为人,我也同去走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还得过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都要下凡,造历幻缘。那绛珠仙草也在其中。今日这石正该下世,我来特地将他仍带到警幻仙子案前,给他挂了号,同这些情鬼下凡,一了此案。”那道人道:“果是好笑,从来不闻有还泪之说。趁此你我何不也下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
那么,如果《红楼梦》中描绘的现实世界,本来其实是一场大梦的话,相对于红楼梦的现实里那个若隐若现的前世,会不会才是红楼梦人物和主题真正的现实来历呢?
无论如何,作者在假语的表象下,内心却是充满惆怅的:这些来自三生石畔的前世精魂们,此生又有哪些愿望需要被满足呢?这是让他牵肠挂肚,难以忘怀,并琢磨不已,为了这颗真心,他又是伤感沉重,又是愁眉不展,只能寄希望于皎皎的明月,照在这颗心上,敞亮了她,让月光之真和交心之诚,化解了假语的表象。于是,这真事和假语在月光之下喝酒吟诗,真心相待的至浪漫如梦的一幕就开始了。所以,这首诗描绘的应该是在《红楼梦》表面的假语之中抒发作者真心真情的感怀:《红楼梦》中的前世之缘与今世之情的继承发展与张力,实际上是理解《红楼梦》中人物命运和冲突本质的关键所在,而这来自中国历史文化中的前世之情孽,也是《红楼梦》中之真情实感最深刻本质的来源;那些一个个激烈悲壮,动人心魄的英魂们前世之夙愿是否能在今世得到完结或者升华,这是《红楼梦》中之真情的最深层来源,怀着这样深刻感情的作者,即使在假语村言之中,也是充满哀愁和孤独的,他的满腔情怀也只有在清淡冷静而能显现出人的自性的月光之中,才可以显现了。
在皎洁的月光之下饮酒赏月,谈诗论道在中国文化中向来都是一件风雅优美的大快意之事,又为文人骚客们远离世俗喧嚣进入沉静哲思之中提供了适宜意境:从曹操赋《短歌行》感叹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从而进入了更加深沉绵长的情谊恩义之境界中;再到李白对月狂歌痛饮,从青春短暂之至哀中升华出了追求至乐至快意的酒神精神;再到苏轼在月夜之下自在乐饮,与千古奔流历史中之情感共鸣;以及《三国演义》开篇之词“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月夜遂成为个体从庸常世界中抽身而进入幽远之情感和深长之思索下的神性哲思世界之中的不二门径。而《红楼梦》中的真事和假语,此番在月夜之下的相会宴饮,自然也非同小可:
须臾,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二人归坐,先是款酌慢饮,渐次谈至兴浓,不觉飞觥献斝起来。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笙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乾。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占一绝云:
时逢三五便团圞,满把清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在娟好宁静的中秋之夜,夜色如秋水一般凉爽而温润,又有香茶可品,美酒可饮,满桌的佳肴供品尝,于是在惬意的谈天和不紧不慢的品茶饮酒之间,气氛逐渐热烈起来,真事与假语之间的互动,越来越有了兴致,不但开始举杯换盏,假语更是在真事与月光照耀之下的皎皎真心之间,也大发狂意而赋诗一首。在这首诗中,如歌似画的意境又被进一步拉到了沉酣梦境的抽象恍惚而又大而观之的远景中:贾雨村的心此时就如这月亮一般沉静而温和,又包罗万象;这是诗与梦的天地,它脱去了白日的喧嚣和纷扰,凝心澄澈,如同人心中最悠长深邃的灵性思维一样,闲淡自适,恰如其分;也如梦境一样虽然不像现实那么繁杂,却是现实的沉淀和升华---在白日里我们常常被现实打断的遐想和创作能力,在宁静的夜晚和沉酣的梦境中方得以自由驰骋,发挥出最为巧妙深刻的洞见来;所以《红楼梦》中的悲欢离合,虽然只是现实的抽象和简化,但它却是可以大观,可以玩味清赏,可以同悲共喜的与人情人心默契相合又无所不包的妙之又妙的佳话。这也正是梦的魅力和美感所在,虽然它是“假“的,然而却有着穿越时空的视角和永恒不灭的真心。
如甄士隐和贾雨村这般月下饮酒赏月吟诗的清幽胜境,在《红楼梦》前八十回的后半部分也出现过数次。第一次出现恰好是红楼梦刚刚过半,贾母邀请刘姥姥游大观园,在游觅了各女儿居所之后,又在藕香榭中一边听着梨香园小戏子们演奏,一边吃着宴席,喝饱了酒的刘姥姥身处这样的神仙世界,不由得手舞足蹈跳了起来:
只听得箫管悠扬,笙笛并发。正值风清气爽之时,那乐声穿林度水而来,自然使人神怡心旷。当下刘姥姥听见这般音乐,且又有了酒,越发喜的手舞足蹈起来。宝玉因下席,过来向黛玉笑道:“你瞧刘姥姥的样子。”黛玉笑道:“当日圣乐一奏,百兽率舞,如今才一牛耳。”众姐妹都笑了。
之后刘姥姥又大口品了妙玉的茶,在宝玉的屋子里迷失了方向,最后一头栽到在宝玉的床上呼呼大睡,还放了个大臭屁。只是不知道刘姥姥在宝玉的床上熟睡时,有没有和宝玉一样做一场春秋大梦?甚至既然《红楼梦》本身就是一场梦,那么刘姥姥游大观园这事会不会本质上就和我们读者通过这本书游觅大观园一样,只是一场梦中的梦?
《红楼梦》里下一次的清幽意境,出现在一场本来是应该是亲戚们凑在一起的大热闹的元宵团圆夜上,贾母突然只要求用箫伴奏,让小戏子们唱了两出戏,一出忧伤怀旧,一出却是壮志激越,在凄清悠扬的箫声中,本来热闹喜气的气氛一下子安静下来,竟有了一种哀怨深情之感,接下来又提到了如《听琴》这样的至情之作和《胡笳十八拍》这样的家国丧乱之至恨至悲之作,顿时一种反高潮式的反差之境就被烘托了出来,而《红楼梦》的其中味就是是什么,也就更加引人琢磨了。
文官等听了出来,忙去扮演上台,先是《寻梦》,次是《下书》。众人鸦雀无闻。薛姨妈笑道:“实在戏也看过几百班,从没见过只用箫管的。”贾母道:“也有,只是像方才《西楼楚江情》一支,多有小生吹箫合的。这合大套的实在少。这也在人讲究罢了,这算什么出奇?”又指湘云道:“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儿,他爷爷有一班小戏,偏有一个弹琴的,凑了《西厢记》的《听琴》,《玉簪记》的《琴挑》,《续琵琶》的《胡笳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比这个更如何?”众人都道:“那更难得了。”贾母于是叫过媳妇们来,吩咐文官等叫他们吹弹一套《灯月圆》。媳妇们领命而去。当下贾蓉夫妻二人捧酒一巡。
《红楼梦》前八十回里最后一次中秋赏月,在贾府家业颓败的大背景下,人物凋零,聚会本也显得额外凄凉,然而在这清朗宁静的月夜里,万澜俱静中又听着笛声,大家的一切烦心事和愁烦都放下来了,只剩下安静怡然的轻快赞赏。而吹笛人慢慢地喝着酒,细细地吹着笛子,将众人带入了超越凡俗境界的悠远月境中去了。
这里众人赏了一回桂花,又入席换暖酒来。正说著闲话,猛不防那壁厢桂花树下,呜咽悠扬,吹出笛声来。趁著这明月清风,天空地静,真令人烦心顿释,万虑齐除。肃然危坐,默然相赏。听约两盏茶时,方才止住大家称赞不已。于是遂又斟上暖酒来。贾母笑道:“果然好听么?”众人笑道:“实在好听。我们也想不到这样。须得老太太带领著,我们也得开些心儿。”贾母道:“这还不大好,须得拣那曲谱越慢的吹来越好听!”便命斟一大杯酒,送给吹笛之人,慢慢的吃了,再细细的吹一套来。
如是观来,红楼梦前八十回,开始于甄士隐人生挫折纷至沓来之前最后的一个中秋佳节,又结束于贾府在风雨飘摇下忧患重重的最后一个中秋节。在中秋节日的喜悦欣然,恬静愉快中油然而生的超越自在之感却都是置身于摇摇欲坠的大厦之上,在现实的大悲凉之上,却诞生了最彻然的精神上的乐观和升华,就像开篇作者自序所云:“所以蓬牖茅椽,绳床瓦灶,并不足妨我襟怀。况那晨风夕月,阶柳庭花,更觉得润人笔墨“。可见《红楼梦》就是这样一部建立在衰退和悲观的大背景之下的乐观,它的乐观来自精神对于现实的超越性以及意识在一个如梦幻般抽象世界里流淌的自由。
不但红楼梦是一本写梦之书,书中还多次描写了梦中之梦。《红楼梦》里的第一个大梦境是甄士隐之梦。甄士隐入梦的过程,是在永昼的长日漫漫之中,读书困了不知不觉就开始打盹,然后就在梦境中,迷迷糊糊走到了一个不知什么所在(太虚幻境),并看到了骨格不凡,貌若天人的一僧一道,一边带着一块石头,也就是通灵宝玉去下界历劫,一边互相聊天讨论着这次的打算;原来,这石头要和一众“风流冤家”也就是精魂情鬼们一起投胎下凡,造劫历世了。
只听道人问道:“你携了此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机会,就将此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那道人道:“原来近日风流冤家又将造劫历世。但不知起于何处?落于何方?”那僧道。。。
自然,《红楼梦》中这一群青年男女的前世,就是这些精魂们“风流冤家”了。甄士隐出于好奇,便和一僧一道攀谈起来,还看到了鲜明美好的通灵宝玉,然而士隐还没来得及细看,和尚便说“已到幻境”,就和道人过了一座上面写着“太虚幻境”的大石牌坊,士隐也想跟着过去,结果立刻听到一声山崩地陷一样的霹雳(这声霹雳究竟作何解释,在书的后面也将有一番探讨)。甄士隐吓得大叫一声,结果发现自己已经又身处烈日酷烈,芭蕉茂盛的炎炎盛夏之中了。这时甄士隐才意识到,原来刚才是做了一个梦;于是就像刚才蝶梦中醒来的庄周一样,他的精神马上又被实实在在的现实主导了,梦境便忘了大半。
然而就在这时候,竟又迎面来了这一僧一道,虽然在尘世里,他们不再道风仙骨,而是癞头跣足,跛足蓬头,疯疯癫癫,可还是同样两个人。 甄士隐醒来时的现实,和他的梦境虽然有所区分,可又在结构上相似,人物上相通。那么,甄士隐醒来时的“现实世界”相比他梦到的石头和众冤家们下界投胎之事来说,真的是现实么?当然,《红楼梦》里所谓的真实世界,归根到底也无非作者的一个大梦而已。再看甄士隐醒来遇到一佛一道之后,很快就见到了穷书生贾雨村,也就是“假语存”。他代表的是《红楼梦》中写虚的那一面。那么再回过头来看和尚说“已到幻境”这四个字,难道说的不仅是梦中之梦的太虚幻境,更是《红楼梦》之后的整个故事么?而甄士隐入梦时悄然无声,醒来时却山崩地裂,又是为什么呢?难道是暗示之后“太虚幻境”与《红楼梦》中现实不再是彻底二分,而是糅合在一起了么?于是甄士隐之入梦与作者创作的红楼大梦之间若有如无,似是而非的关系,也就颇可玩味了。
进一步,作者用这种“梦里套梦”的表现形式,又可以提醒读者,你看的《红楼梦》故事,就像是甄士隐梦入太虚幻境一样,无非是进入了我做的一场大梦之中,你就在我的《红楼梦》里。作者写下这奇妙幻境,邀读者一读,读者也便随着作者的笔踪一同走进了这千古大梦中,恰如甄士隐梦入幻境一般。或许,读者就是作者笔下的某个人物也说不定呢。
《红楼梦》里的第二个大梦是贾宝玉在秦可卿的床上入睡,又像甄士隐一样梦到了太虚幻境,不过不像甄士隐未进入就已经天塌地陷,宝玉可是十足地把其间的滋味尝了个饱。
宝玉这次进入梦乡的过程就很有层次感:先是在宁国府,酒足饭饱,犯困了,然后闻到了香味,然后又看到一副对联 “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这时候就渐入梦境了;在梦境里面,宝玉看到在太虚幻境的中央,是一座牌坊,上书“太虚幻境”四大字,而两边有一副对联,乃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之后宝玉便进入了这太虚环境之中,遇到了仙女,欣赏了美景,品尝了香茗,赏鉴了金陵十二钗的命运。可到了大观园题对额的时候,宝玉又看到了一座和太虚幻境里非常相似的牌坊,让他的心恍然有所动,一时陷入了呆意之中。
宝玉见了这个所在,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一般,却一时想不起那年那日的事了。
于是到了元妃省亲的时候,我们看到宝玉为这牌坊提的匾额为“天仙宝境”,可见他多少回忆起了太虚幻境之梦。于是这里继甄士隐梦到一僧一道入太虚幻境并与《红楼梦》现实世界发生若有若无的重合之后,宝玉梦到的众仙女所居的太虚幻境又与众娇憨女儿所住的大观园有了这么一层套叠关系。如果说,太虚幻境只是宝玉的一个梦,那么《红楼梦》中女儿们生活的主要场所,以及主体故事发生的中心地点,大观园,何尝不是另一个更大的梦境呢。
所以,这里作者又在提醒你,你们读书读到大观园里的故事,和贾宝玉做梦梦入太虚幻境,并无什么不同,你又是身在作者的大梦当中了。
红楼大梦中的第三场梦中之大梦,是贾宝玉在接待甄家的四个仆人之后,回到怡红院中歇息,却在梦境之中进入了甄家的花园里,不但见到了甄宝玉的四个丫鬟,还进入甄宝玉的卧房之内,结果正好等到甄宝玉从酣梦中醒来,说他也在梦中进入了贾宝玉的房间里,但是贾宝玉的真性却不知道哪里去了。
这个梦境,细想来就更有意趣了,首先是这里存在一个无限嵌套:甄宝玉在贾宝玉的梦里,而贾宝玉又在宝玉的梦里;但是,两个人虽然梦境相仿,其实又不完全一样,贾宝玉梦到了甄宝玉醒来,在贾宝玉梦里的甄宝玉,却没有"梦到"贾宝玉醒来,那么究竟是甄宝玉梦到了贾宝玉,还是贾宝玉梦到了甄宝玉呢?考虑到从贾宝玉的角度,可以梦到甄宝玉醒来,而甄宝玉梦里,却找不到贾宝玉的真性,也就是说贾宝玉,其实只是甄宝玉精神世界的一部分;在甄宝玉的梦境里面,贾宝玉与甄宝玉合一,自然找不到贾宝玉的真性了。同时,这个梦也可以说是作者在提示我们读者,你已经是在我的梦境里,同时我的梦境也成了你的精神世界的一部分,所以其实我也入了你的梦里。进入梦境,成为了“贾宝玉”神游大观园的人,不仅仅是作者,还有书前的读者。
所以,结合《红楼梦》第一回就阐明的创作主旨来看,《红楼梦》前八十回的三场大梦,既是提点文章主旨背景立意的关键点,也是作者三次重复强调,《红楼梦》即梦境的题眼所在。当然,《红楼梦》的题目本身也是一个明示:《红楼梦》,确确实实讲的是一场梦。
当我们说《红楼梦》是在写一个梦境的时候,我们究竟是在说什么呢?首先,所有的小说自然都是作者精神世界的结晶,是作者想象力的创造成果。但对于我们今天耳熟能详的绝大部分小说来说,作者都是在努力构思、想象,以让他笔下的世界尽量接近一个现实世界;既使对于纯粹的幻想小说,作者也是在努力创造一个虽然是基于幻想的,但仍然是一个他想象中的现实世界。而目前看来,只有《红楼梦》,是一本作者在努力描摹一个他构思创作出来的梦境的小说。
对梦境的研究,无论是在中国还是西方,都很早就诞生了。当人们从睡梦中醒来,惊讶于梦中世界的奇异和神秘,以及全身心沉浸于其中的真实感的时候,大家总会希望对梦境有一个解释。在古代中国,人们一般相信梦境预示着未来,所以我们有《周公解梦》这本书,不管是梦到了什么人、什么动物、抑或是什么事情,都会在这本书中得到相应的解释。
例如,我随意打开一本现代版的《周公解梦》,翻开其中一个词条“梦见黑蝴蝶”,它是这么解释的:
梦见黑蝴蝶
蝴蝶美丽而脆弱,象征人的心智。在古希腊,“心智”这个词同时有“蝴蝶”和“灵魂”两个意思。因为蝴蝶要从踊中破茧而出,所以蝴蝶在梦里也有重生的含义。除此以外,梦中的蝴蝶还与地位和爱情有关。
梦见黑蝴蝶:会花很多心力在处理工作的突发状况,以致精神紧绷要照顾好自己的健康,过于忧虑,给自己不必要的压力,是你要做好自我调适的地方。
未婚者梦见黑蝴蝶解释:最近在爱情方面不成功。
梦见蝴蝶在花丛间飞动:预示将过舒适豪华的生活,将有快乐事发生。比如出门散步偶遇理想中的异性,一见钟情,并由此发生感情等。
梦见蝴蝶落在自己身上:预示你的地位会得到提高。如果蝴蝶落在自己头顶或帽子上,更是可能会得到大幅提升,或财源广进。
就像一只黑色的蝴蝶那样,我们的梦境常常是如此神秘奇妙,变幻莫测,背后似乎又隐藏着深意,与现实世界的繁杂又缺乏联系,固定而鲜有新意完全不同,从而也需要和现实完全不一样的解释方法。从《周公解梦》对梦的解析思路也可以看出,对梦境中的事物,无论大小巨细,大家都会希望有个涉及现实的解释。特别是帝王的梦境,皇帝常常会重金求高人解读,解得好就会大大有赏。
在古代的西方也同样如此,在犹太人的传说里,埃及法老有一天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无人能够解读,直到遇到约瑟,才获得了满意的解释:
法老对约瑟说:“我梦见自己站在尼罗河边, 有七头肥美、健壮的母牛从河里上来,在芦苇丛中吃草。 随后又有七头丑陋、瘦弱的母牛从河里上来,我在埃及从来没有见过有这么丑陋的牛。 这些丑陋、瘦弱的母牛吃掉先前的七头肥母牛。可是,它们吃了以后却仍然像以前那么丑陋。这时,我就醒了。 后来我又梦见一株麦子,上面长了七个饱满的穗子,接着又长出七个干瘪的穗子,这些干瘪的穗子吞了那七个饱满的穗子。我把梦告诉了术士,却没有人能为我解梦。”
约瑟对法老说:“王的梦都是同一个意思,上帝已经借着梦把祂将要做的事指示王了。 七头肥美的母牛和七个饱满的穗子都代表七年,是同样的意思。 七头瘦弱、丑陋的母牛和七个干瘪、被东风吹干的穗子也代表七年,是七年饥荒。 正如我刚才说的,上帝已经把祂将要做的事向王显明了。 埃及全境很快会有七年大丰收,随后是七年饥荒肆虐全国,之前的丰收将被忘记。饥荒将非常严重,之前的丰收将荡然无存。王的梦出现了两次,表示上帝的心意已定,上帝必很快成就这事。 王应该选一个精明的人,派他治理埃及。王也应该在各地委派官员,在七年丰收期内征收全国出产的五分之一,把在丰年收集的粮食储存在各城,归王管理。 这些粮食要留到七年饥荒时用,免得这片土地被饥荒毁灭。”
从这两个例子里我们可以看出,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的解梦手法,都具有一些共同的特点,比如,都对在日常世界中不足为道的事物,如蝴蝶,麦穗等在梦境中代表的从具体到抽象的多重意象进行了发掘,如蝴蝶不仅代表人的灵魂,而且又与爱情、命运相关,而麦穗则代表收成;此外,同一个梦境中的不同意象之间可以互相联系,如蝴蝶飞舞在花丛中又预示着将收获爱情,或者还可以互相验证意象的含义,如奶牛和麦穗都在同一个梦境里出现,所以可以从它们的共同特征出发验证它们的意象都指向农业收成。
所以,《红楼梦》既然是作者在努力描写一场古今之大梦的梦之书。那么《红楼梦》最有趣味和诱惑力的地方就是,它其中的各个场景不分大小,提到的事物无关巨细,都是有现实的或者象征性的意义的。这也是这本书数百年来吸引了无数读者的好奇心,进行各种索隐猜测的魅力所在。
《红楼梦》中一个非常能够体现作者这种“为了描摹梦境而写”的创作手法的特点是,作者在多处直接描述在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场景和物品。脂砚斋称这种手法为“幻笔”,我更喜欢称之为“写梦”。 而作者使用写梦或是幻笔的地方,也都是书中从比较现实主义的场景叙事描写要切换到比较抽象,更接近梦境的场景叙事描写的地方。
《红楼梦》里一处明显的幻笔,是在宝玉梦游太虚境之前。宝玉那一天先在宁国府吃饭喝酒,听大人们日常闲谈,就像现实中拜访亲戚家的小孩子一样,然而当他进入秦可卿的房间的时候,“幻笔”就出现了:
说著大家来至秦氏卧房。刚至房中,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宝玉便觉眼饧骨软,连说:“好香!”
这里用"甜香"做为引入梦境的先导,而宝玉此时已经睁不开眼睛外加骨头酥软,已经走向了入梦的第一步,而接下去更是“一步紧似一步“了。
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云:“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
这里看完,似乎还可以认为作者在写豪门大家房间布置的“实”,其实再往下看,就知道幻笔实际已经徐徐展开了。
案上设著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著赵飞燕立著舞过的金盘,盘内盛著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著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宝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连珠帐。宝玉含笑道:“这里好,这里好!”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著,亲自展开了西施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
这时候,作者就已经放下了“描写日常生活”的表面装饰,而开始大胆放笔写梦境了。要真正地体会《红楼梦》的妙处,我们就得按照作者从香到睡到梦到酒的铺垫,随着作者的叙述一步步让意识随着描述自由展开,让自己一步步放下“这是真的还是假的”“作者为什么要这么写”“秦可卿究竟是什么人”这些白天里大脑的逻辑部分经常拷问自我的问题,而放松进入作者构想出来的场面之中,也许你会意识到,原来这是一场梦境呢,还是难得的清明梦!
还有一处幻笔是贾宝玉在妙玉那里吃茶的时候:
又见妙玉另拿出两只杯来。一个旁边有一耳,杯上镌著“瓟斝”三个隶字,后有一行小真字,是“王恺珍玩”;又有“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一行小字。妙玉斟了一斝,递与宝钗。那一只形似钵而小,也有三个垂珠篆字,镌著“点犀䀉”。妙玉斟了一䀉与黛玉,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宝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他两个就用那样古玩奇珍,我就是个俗器了。”妙玉道:“这是俗器?不是我说狂话: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宝玉笑道:“俗语说,‘随乡入乡’,到了你这里,自然把这金珠玉宝一概贬为俗器了。”
这里,妙玉给宝钗的杯子,也是绝对不会是现实中存在的古玩奇珍,因为记载的这个时间里苏轼绝对不在眉山,所以这杯子端的是个大写的假字,而出身高贵又博学多识妙玉会看不出这杯子是个经不起推敲的赝品么?显然这时候我们要是又用日常清醒时的逻辑推理,就又要陷入矛盾了,因为正和前面一样,这里作者又开始“写梦”了。这时候我们读者也应该多少随着作者,从日常生活的逻辑里跳出来,进入通灵宝玉的世界中,看着那杯子上密密麻麻的小字越来越大,直入梦中。
除此以外,《红楼梦》中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写梦幻笔之处,不胜枚举,如李纨所居住的稻香村,在朴素无华的外表下,院中却是”有几百枝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而稻香村院外种着的桑榆,打井用的桔槔辘轳,盛开的杏花,无不是北方风光,可潇湘馆的竹林,蘅芜苑里的异草,又是南方才有的风景。一个“一共三里半“见方的园子,是如何容得下这由南到北的景色风俗,在方寸之地共存呢?所以大家在读《红楼梦》中,或者就宜半睡半醒着,读到这些细节时,突然猛的激灵一下,掐自己一把,原来又是做梦一场!
那么,《红楼梦》刻意写梦的意义何在呢?要理解这个问题,我们需要从梦的本质讨论起。而说到对梦的本质的经典研究,就必须提到《梦的解析》不可了。
《梦的解析》(或译作《释梦》)是奥地利精神病医师、心理学家弗洛伊德的一本旷世著作。这本书开拓了世界上最早的关于如何系统性解读梦境的经典理论。
- 待认可未通过。偏要看
《梦的解析》可以说是一本对梦的理解做出突破性进展和系统化的合理分析的经典。 这本书不仅填补了以往人类对梦境只能说了解只鳞片爪的理论空白,而且开启了后世经久未衰的精神分析学派的序章。直到今天,对渴望研究理解人类的梦境和潜意识世界的人来说,《梦的解析》都具有很重要的参考价值。而如果我们相信,无论哪朝哪代的经典作品,在反应人类世界普遍而永恒的真理上,都是具有相似的天才之灵感的话,看了《梦的解析》之后再观《红楼梦》之千古大梦,也就不得不感叹《红楼梦》作者对梦的深刻理解,不仅与佛洛依德的著作有诸多相通之处,其深度也丝毫不亚于佛洛依德本人。
例如在第一章的开头,弗洛伊德这样总结他的作品:
“在下面的文字中,我将会证明有一项心理学技术,使解释梦成为可能,由于这项技术的应用,每个梦都显示一种心理结构,充满了意义,并且与清醒状态时精神活动的特定部位有所联系。然后,我将尽力阐明梦所隐藏的奇异与暧昧,并由此推断这些冲突或吻合的精神力量,正是形成我们的梦的原因。”
所以佛洛依德认为,人类的每个梦境,本质上都是一种充满了意义的心理结构,而梦中的种种奇异和令人迷惑不解之处,其背后是做梦之人内心各种精神力量冲突与联合的体现。
而《红楼梦》的故事结构中,也是有着种种奇异和令人迷惑不解之处的,并引起了几百年来无数读者的好奇和探究。这些奇异的人物设定和让人迷惑的故事情节,有没有精神力量的体现呢?自然是有的。首先看人物设定,《红楼梦》中的主要人物,不仅有诸多预言她们人生命运的诗词歌曲和灯谜,她们的此世性格、命运乃至一些奇异的特征也和前生有着多重若隐若现的关系;不但《红楼梦》曲中就有“欲知命短问前生”一句,尤二姐去世以前尤三姐也托梦给她,并以太虚幻境仙姑的身份指出 她此生的悲惨命运和前世因缘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除宝玉从胎里带来一块美玉,黛玉从胎里来了不足之症以外,宝钗有胎里带来的热毒,而香菱则有胎里带来的胭脂痣。这胎里带来的特征或物件,以及各种诗词,让红楼梦中的人物与那个若隐若存的太虚幻境联系在了一起。但这种联系的本质是什么呢?考虑到《红楼梦》的主旨为情和“情鬼”“风流孽鬼”这些称呼,在《红楼梦》这样一个作者都阐明为梦幻的虚构文本中,“转世”的说法与其说是封建迷信,更不如说是对《红楼梦》中人物与其精神原型的传承关系之描述。如林黛玉的来源是“三生石畔”,不禁令人想到“三生石上旧精魂,赏风吟月不足论”,这其中灵魂、思想、与情感的流传之韵味,而“冷月葬诗魂”中的“诗魂”,也同样蕴籍着妙不可言的灵性传承之内涵。而“太虚幻境”门口的对联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试想也是妙趣横生,如果《红楼梦》描述的是一场梦,那么红楼梦里的现实世界其实才是真正的幻象,所以书中描绘的家族是“贾府”,也就是“假府”,而贾府又是书里的现实世界,也就是假作真;那么什么是真亦假呢,这个在《红楼梦》世界里玄之又玄的,代表了诸儿女的来处和去路的太虚幻境,会不会才是那个书之外真正的真,代表的是真实的中国文化历史在书中的一个投影呢?《红楼梦》的故事如果只是作者一场梦,也就可以说是无为有了,而真正的历史存在,在书中则成了若隐若现的仙境,也就是“有还无”。这其中有无相生,虚实相间的妙趣,真真是中国文化哲学中魅力无穷之处。也是《红楼梦》文本本身指向更为广大复杂的中华精神文明的表现。
弗洛伊德还认为,梦境的具体内容并非仅仅是偶然形成的联想,更是反应了每个人白天被日常生活压抑着的潜意识世界。人的意识大致可以分为两层,一层是潜意识层,在潜意识层面人类意识的认知感受能力会无拘无束地自由发挥,在这个过程中,各种心理活动、情感、精神倾向自然而不受控制地浮现;另一层是我们在日常清醒状态时的表面意识,或者简称表意识。表意识相比潜意识要理性严酷得多,会时刻提醒大脑将注意力集中在为了生存而必须的判断和反应上,从而压抑了潜意识,使其在日常清醒时通常处于边缘化地位,以至于我们绝大多数时候甚至无法感知潜意识层的存在。
弗洛伊德将潜意识层面比喻成一个大厅,潜意识里各种此起彼伏出现的心理冲动就象大厅里的许多新来的拜访者,相互吵闹着挤在一块。而大厅又通向一个更深入的房间,这个房间象征表意识。而在门厅和房间之间的门口,有一个守大门的,他负责一个个检查这些拜访者,对于那些他不同意进入的拜访者,守大门的就不允许他们进入房间。被允许进入了接待室的心理活动,就进入了表意识的世界成为了意识的一部分。
而《红楼梦》中,也有多处体现了日常生活中的表意识对潜意识和真实心理活动的压抑:如凤姐指出有小戏子活像一个人之后,其余的姑娘们在潜意识之中也意识到了小戏子确实像黛玉,然而却无人敢说出来甚至不敢承认自己知道,因为在浸润了日常生活中必须服从的封建道德的表意识的支配下,“像黛玉”的意识在毫无顾忌的湘云直言率语下才打破了潜意识和表意识之间沟壑而让大家都能坦然承认事实。湘云打通了的,其实是被封建礼教和秩序笼罩的“假语”之下生存的表意识和真正主导了每个人意志与命运的,来自“太虚幻境”的潜意识精神传承之间的冲突。这种冲突在袭人、宝钗在现实世界笼络控制宝玉之时,却从宝玉口中的误言或者梦话中,听到了他对黛玉和木石前缘的忠诚时到达了顶峰。
梦是通往潜意识的桥梁,而潜意识是决定每个人人格、情绪、心理状态、思想的重要来源。在日常生活中,决定我们表层思想和行为的通常只是前意识,但是潜意识却是我们从生下来以后接受的所有信息被思维处理扬弃之后,产生的所有想法及心态。《红楼梦》作者从小阅读的每一本书籍,看过的每一场戏,认识的每一个人,以及他的任何一点所思所想,都会加入他的潜意识之海中,成为精神世界的一部分,而只有在梦中,他的潜意识才能被无拘束地释放出来。当然,自由自在的文学创作过程,也可以说是一个“做白日梦“的过程。所以《红楼梦》作者有意识地采取了这么一个描写梦境的创作手法,也是为了搭起一个从文本内容到深藏于自己精神世界中的潜意识的一个桥梁。
而在梦境中,被日常生活压抑着的潜意识终于得到了舒展和自由的释放而进入了我们的意识表层,但是大约受白天的影响,相当一部分潜意识——或者就是佛洛依德所说的不能用通常办法表达出来的“无意识”,即使在梦境中,也只能通过依附于一些在白天时我们见到过但并没有留意的物件或者意象上(它们在我们日常注意力里不足为道的边缘地位,似乎也正对应了潜意识此时被表层意识压抑的状态)从而得到表达。于是在梦境中,作为守卫的表面意识散去,潜意识得到了成长、争斗、与整合的空间,就常常表现为高度符号化和象征主义的,奇异而瑰丽的梦境。
弗洛伊德还指出,任何梦都可分为显相和隐相:显相即梦的表面形象,是指那些人们能记忆并描述出来的内容,对应于《红楼梦》,就是它讲述的诸多如螃蟹宴上平儿涂了凤姐一脸蟹黄,这样的表面看起来平淡无奇的生活琐碎,然而从梦的角度来看,这个场景中似乎又含着若隐若现的象征意义;而隐相,是指梦的本质内容,即梦的表象下面隐藏的真实意思,类似于假面具下所掩盖的真实欲望,而螃蟹宴上平儿涂了凤姐一脸蟹黄这个表面叙事,如果从梦境的角度来解读,也许就可以发掘出它的潜在象征意义来。
而这大概也是《红楼梦》本身叙事“真事隐而假语存”的一个重要解释了。《红楼梦》中的现实世界,也只不过是梦的表面现象,其实也是其真实意义的伪装,所以书中不仅有许多和真实情感相悖的假语,比如作者特意强调说,逼死金钏儿造成贾府多年未见惨事的王夫人,是天下第一个面慈心软之人。书中还有很多由各种小物品图案等意象构成的,意义不明且高度抽象的场景。如龄官在怡红院外蔷薇架下,用金簪子在不停地画“蔷“字;如宝钗在扑一对玉色蝴蝶却没有扑到等,都符合梦境美丽中又有着诡异,如诗般浪漫又如谜语一样结构精密诱人探索的表象特征。
在弗洛伊德看来,梦的产生,特别是梦境表象的产生,主要是通过把原有信息大量压缩后、再把本来特征进行移花接木和再次修正,从而把梦背后隐藏的真相完全压缩,改变,使得表层梦境被转化为非常简略浓缩的形式,甚至其表面含义和实际指代的内涵也大相径庭。 在表面的梦境里,真相的某些成分被略去,另—些则只以残缺不全的形式出现,所以,《红楼梦》里的真事隐很可能也只能是作者真意经过改头换面后留下的只言片语。移置即是把一个在日常生活中本来不重要的观念或小事,在梦中却转化成大事或占据首要位置。象征即以具体的象征物品代替深藏的真实欲望。象征性显示了梦作为通往潜意识的桥梁之存在:真正的内容以改头换面的方式出现在梦境表层。再次修正:即把潜意识中本来无条理的原材料加以系统化来产生一个看起来有逻辑的梦境。
那么,我们应该如何解开表层梦境背后的真相呢,佛洛依德提出一种可称之为“密码法”的办法,也就是把表层梦境视为一长串密码,其中每一个表层象征符号都可以通过解码,用另一条具有具体意义的内容予以解释。举例来说,佛洛依德梦到一封“信”与一个“丧礼”,于是我查看那“释梦书”,发现“信”是“懊悔”的代号,而“丧礼”是“订婚”的代号,尔后,再在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各种意义间寻求其中关联的线索,整理出对梦境的解释,如表面上看是信和葬礼,实际上却表达了佛洛依德对即将到来的订婚仪式的恐惧和懊悔。这个解法百曲千回,倒是和刘姥姥头回进贾府后,周瑞家的看到宝玉黛玉二人在一起玩的九连环颇为相似。
而表层梦境的这几个特点也是我们理解《红楼梦》之梦的重要线索。梦的本质是各种隐藏思想与感情的高度压缩,所以《红楼梦》文本中并无一点的虚比浮词,无聊笔墨,甚至可以说是一字千金。是诸多潜伏在表象下奔涌之精神原型的高度浓缩和抽象。同时,梦境又把各种精神原材料串联起来,梳理成有机连贯的整体,所以《红楼梦》不同章节之间不仅前后连续,而且经常给人以“草蛇灰线,伏笔千里”之感。
就像佛洛依德又讲了这么一个梦:在这个梦中,佛洛依德和一大群人在参加一个学生集会,会上某个伯爵正在演讲,这时有人问到伯爵对德国人的看法,伯爵以轻蔑的神态,不着边际地回答道:“他们喜欢的花,就是那种款冬”。接着他又将一片撕下的叶子,实际上是一片已干枯的树叶,装在纽扣洞内。然后佛洛依德很快愤怒地跳起来,但又立刻为他自己的这种突发动作而惊讶不已。
这个梦应该怎么解释呢,关于“喜欢的花”以及那“纽扣洞内所插的某种东西”等等,无疑是暗指着某种花,佛洛依德由此想起,某天他曾送兰花和耶利奇玫瑰(它卷枯的叶片在潮湿的空气中能重新展开)给一位朋友〕,而他又由此追忆起一部莎士比亚的历史剧本(亨利第四,第一幕、第一场)所表现的红白玫瑰的内战。这段追忆刚好可由刚刚提到的《亨利八世》衔接上去。再下来,由红白玫瑰可联想到红白康乃馨。(有两段小诗,一段为德文,一段为西班牙文,悄悄溜入对这一点的分析之中:——玫瑰、郁金香、康乃馨;每一种花都不免凋谢。——伊莎贝拉,不要为花儿凋谢而哭泣。第二段西班牙文诗曾在《费加罗婚礼》中出现过。)而在维也纳,白色康乃馨已成为反闪族而红色康乃馨则象征“社会民主党”人士。在这段联想中,隐含着过去佛洛依德在风光旖旎的萨克森旅途中所遇的一次反闪族人运动的不愉快追忆。
那伯爵轻蔑地提及“款冬”这植物究竟是何意义呢?为此佛洛依德又对自己的系列联想做了一番审视:款冬(德文为Huflattich,字面意思是“蹄形莴苣”,英译为hooflettuce)可以进一步联系到莴苣(lettuce,一种类似莴苣的一种青菜)再到色拉(salad,尤指莴苣凉拌菜)再到Salathund(看到别人有的吃而嫉妒的狗),于是进一步又可以发掘出许多相关的意象:例如“长颈鹿”这个词(Giraffe),德文(Affe)为“猿猴”之意,故由此推出猴,然后猪、牝猪、狗,由此类推可以推出笨驴(donkey),而恰好可用来加在那位教授的头上,以发泄佛洛依德对他的轻蔑。更进一层,还可以将款冬(huflattich)译为蒲公英(pisse-en-lit),这意念是由左拉的小说《阳春》而想起的——“小孩子,带看掺有蒲公英的沙拉一起去”。“狗”的法文是“chier”,听起来有点类似另一种较大功能的动词“chier”(大便)。于是伯爵轻蔑地提到“款冬”的真意,却是反应了佛罗伊德本人对该伯爵的轻蔑。梦境就是这样一个曲折绕圈子,将真实感情埋藏在表象之下的存在。
《红楼梦》中不仅使用了大量道具作为表面意象,而且它描绘的大概是有史以来最长的梦境,又因为作者的深意被抽象成表面意象,并贯穿于多个场合的原因,《红楼梦》的表面情节里却充满了各种看似琐碎且反反复复不断提起的闺阁日常之事,如黛玉给宝玉做了一个装玉的香袋,又因为误会剪掉了,说等高兴了再做;后来果然有宝黛修好以后,黛玉带着丫头们画花样子做活计的情节,而袭人也提起过黛玉不肯做活计,大半年只做了一个香袋,湘云更是听说黛玉误剪了自己的活计而忿忿不平。而在宝玉和湘云之间,一个微不足道的金麒麟却也成了贯穿数回的线索。在《红楼梦》惜字如金的文本里,这些琐事却占了相当篇幅。如果从现实生活的角度看,这种安排几乎是轻重倒置,荒诞不经的;而从表层梦境具有移置之特征和强烈的象征性来看,却可以说作者确实是描绘了一个生动的显式梦境,而多次出现的某些道具或者场景中,也就蕴含了一致的意象线索,对意象的正确解读,也就包含了解开红楼梦之谜的钥匙。
《红楼梦》里随处可见的象征性不仅体现在各种小物件上,还体现在人物设定上。《红楼梦》里的许多出场寥寥的小人物,如单聘仁,詹光等,是一看其名就可以知道作者给他赋予的象征意象的。而对于意象更加复杂的主要人物,《红楼梦》里又通过名册、歌曲、诗歌、灯谜、酒令、骨牌、花签等诸多形式对她们的特点、命运、及相互关系进行了多个方位和角度的展示。而宝钗宝玉黛玉三大主角更是先后两次做灯谜暗喻各人命运,与宝琴所做十首吟咏古代人物事迹,又暗指十物,似乎又隐隐约约指向《红楼梦》中人物的情感命运的怀古诗谜相映成趣。解读梦境的首先一步,就是需要正确解释梦境中出现的各种象征指代的抽象精神;所以我们要正确理解《红楼梦》的第一步,自然也是综合所有的诗歌、比喻、和谜语,解读出每个主要人物背后的意象指代来。
这里还需要提到,正如汉字本身就是对自然万物和社会百态的抽象浓缩而天然具有谜语特性。从汉字开始的谜语文化也是中华文化传统的一个侧面。给各个人物一个隐藏的身份背景,再让她们各种吟诗作词,在诗中交代自己的真正来历是古代笔记小说中屡见不鲜的一种模式。如唐人笔记《太平广记》中,就有一篇名为《元无有》的志怪故事:
宝应年间,有个叫元无有(本来就没有)的人,经常在春末一个人独行在荒野,有一天晚上刮起了大风下起了大雨,正好刚是兵灾以后,住户们基本都逃走了,元无有就进入路边一座空房子里避雨。过了一会风歇雨止,月亮刚刚出来。元无有突然看到月光下有四个人,都穿着异样的衣服,互相之间谈天说地,聊得很是愉快。元无有就说,今晚上这么好的天气,我们大家为什么不说说平生的抱负呢?他们果然就开始说起来,而且元无有都听得清清楚楚:有一个高个子的人先说:“齐纨鲁缟如霜雪。寥亮高声予所发”(什么齐鲁出产的霜雪一般的丝绸,在我的身下都发出寥亮清脆的声音);又有一个黑色衣冠,个子又小又丑的人说:“嘉宾良会清夜时,煌煌灯烛我能持。”(客人们在清幽长夜里相会畅谈时,只有我能举着明亮的灯烛);又有一个穿旧黄衣冠短小丑陋的人说:”清冷之泉候朝汲,桑绠相牵常出入”(每天早晚都要去打清澈寒冷的泉水,经常被桑梗牵着进去出来。);剩下一个穿着旧黑色衣帽的人说:“爨薪贮泉相煎熬,充他口腹我为劳。“(肚里放着泉水,下面被柴火烧,为了填饱别人的口腹,我每天辛劳)。大家互相称赞对方的诗,天快亮才散去,第二天,元无有在房子里发现了,洗衣服的杵,灯台,水桶,破锅四样物品,才悟到这就是昨天那四个人。
《西游记》里也有一回讲了类似的故事:松树、杨树、桃花、梨花等诸位仙人或者妖精一起接待唐僧师徒四人,大家一起谈诗论词,而每位仙人做的诗又在自寓身份,直到天亮之后大家才恍然大悟。
这么看下来,《红楼梦》里频繁出现的诗词本身也很可能是揭开书中各个儿女其真实身份的钥匙。
进而,《红楼梦》所刻意而为的仿梦境描写,也是对作者真实思想情感的移置、抽象和再次创造:这种写作手法,一方面是可以把作者平时因为受封建社会压力而难以表达的一些复杂思想观念进行在意象上看可以说是最抽象又是最简便的表达。同时,再次创造说也指出了《红楼梦》的梦境虽然在表面上看连贯如一体,实际上却可能是诸多分散的潜意识在被拆开、扭曲、重组以后,又被思维系统化联系起来的结果。同一个潜意识原料,也可能在多个不同地方被分开表达。而表面上看起来不同的意象人物,实际上却可能都在部分表达同一个潜意识的一部分。
例如,在荣国府夜宴一回,宝玉喝了给黛玉斟的酒,而被凤姐没头没尾地提醒说不要喝冷酒:
宝玉听说,答应著,一一按次斟上了。至黛玉前,偏他不饮,拿起杯来,放在宝玉唇边。宝玉一气饮乾。黛玉笑说:“多谢。”宝玉替他斟上一杯。凤姐儿便笑道:“宝玉别喝冷酒,仔细手颤,明儿写不的字,拉不的弓。”宝玉道:“没有吃冷酒。”凤姐儿笑道:“我知道没有,不过白嘱咐你。”
这里酒明明不是冷的,为什么凤姐突然提到冷酒的梗呢,如果在全书里查的话,冷酒确实出现过一回,那还是刚开始,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的时候,宝玉在薛姨妈那里做客,说要喝冷酒,被薛姨妈劝住了。
这里宝玉又说:“不必烫暖了,我只爱喝冷的。”薛姨妈道:“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写字手打颤儿。”
如果是这样,两个冷酒确实也能联系起来,宝玉说自己”只爱喝冷酒“,而被薛姨妈宝钗阻止了劝他喝暖酒,宝玉当时也听宝钗的话喝了暖酒而被黛玉嘲笑过。现在宝玉又喝黛玉的酒,于是被凤姐指出当初喝冷酒的梗。可是,凤姐又何曾听到过这段对话?即使如果凤姐真的从薛姨妈那里听过这件事,到宴会时少说也过了三年以上,如何能把这两件极细微之事串起来呢。同样还有茜雪被撵之后,至少过了三四年而怡红院依然有一个因撵了她而生的空缺。而黛玉和香菱谈诗时批评了陆游的“古砚微凹聚墨多“,却被湘云知道而在凹晶馆联诗时提出来嘲讽黛玉。当然我们可以假定《红楼梦》里的八卦流言传播特别广泛,人们的记性也都特别好,生活中也没什么其他事情而偏偏又特别喜欢把过去的流言和当事人当面对质,不过还是有一个最简便的解释,那就是读《红楼梦》其实是身在作者梦境中这个前面就提到的基本点。从这个角度看,无论宝玉还是凤姐,也都是作者梦中之幻象,是作者所思所想的一部分。所以无论篇幅相隔多远,无论在情节中有没有遇上,他们当然都可以知道整本书里发生过的每一件事。这也就是梦境中人物的全能性了。我们在梦中,也常常会遇到梦中人说出他/她在现实世界里根本不知道的事情来,当然,实际上都是我们的潜意识在对自己说话,以获得宣泄与成长。类似的情况还有在《红楼梦》中,同一句话经常由完全不同的人说出来,如贾母和芳官对完全不同的食物都说过:”油腻腻的,谁吃这个?“
揭开看时,每个盒内两样。这盒内是两样蒸食:一样是藕粉桂花糖糕,一样是松瓤鹅油卷。那盒内是两样炸的:一样是只有一寸来大的小饺儿。贾母因问:“什么馅子?”婆子们忙回:“是螃蟹的。”贾母听了,皱眉说道:“这会子油腻腻的,谁吃这个?”
春燕接著,揭开看时,里面是一碗虾丸鸡皮汤,又是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腌的胭脂鹅脯,还有一碟四个奶油松瓤卷酥,并一大碗热腾腾碧莹莹绿畦香稻粳米饭。春燕放在案上,走来安小菜碗箸,过来拨了一碗饭。芳官便说:“油腻腻的,谁吃这些东西!”
而《红楼梦》中的人物有时还会把自己的事迹强加于对方身上并去批评对方:
众人忙用闲话解说。又二客说:“此处的匾,该题四个字。”贾政笑问:“那四字?”一个道是“淇水遗风”。贾政道:“也俗。”又一个道是“睢园遗迹。”贾政道:“也俗。”贾珍在旁说道:“还是宝兄弟拟一个罢。”贾政道:“他未曾做,先要议论人家的好歹,可见是个轻薄东西!”
也算是人物之间有一种更深层次的精神和意识的相通性的佐证了。
进一步,本来《红楼梦》中的多个人物,也很可能是作者从一个人设或者一种抽象人格中幻化出来的多面体,就像袭人性格思想颇似宝钗而晴雯又有多处类似黛玉的人格。这也符合梦境之中同一个精神原料往往被分成了多个象征的特点。
如此看来,《红楼梦》可以说是以梦为舟而横渡情海,达到自在畅快的灵性意识之境的超凡之作。《红楼梦》作者也多次以人物为载体,说出自己的某一层面情感和观点,就如宝玉多次在梦中说出自己的真心一样,而这些话语要么涉及双关而不太好懂,要么仔细想来,并不合现实世界的运行逻辑,或许我们读来读去,都是在和大梦中的作者促膝而谈,沉浸在他的意识流之中吧。所以我们需要理解,这是作者描写梦境的主旨高过了模仿现实的结果。而这一特质,并不能说是《红楼梦》的缺陷,而恰恰也是《红楼梦》的绝妙之处。
下面我们就讨论一下这种写作方法究竟奇妙在哪里。
梦不仅反应了人丰富而多彩的精神世界,梦还是是一个没有抑制和压迫的世界,当我们清醒的时候,大脑会随时打破我们的思维,告诉我们这个是错的,那个是不对的,会让我们根据冰冷的外界现实随时打断自己的思维流,做出相应的调整。但做梦的时候,我们的思想是完全放松自由,连绵不绝的,如果我们梦中看到一轮月亮,我们心念一动就能让兔子在桂树旁捣药,让嫦娥在月宫里哭泣。所以入梦的状态既是最好的进行文学艺术创作的状态,也是最富有灵性,最适合心理成长,调整思想意识的时刻。
梦里面,我们把逻辑,是非,真假都放下了,所以注意,《红楼梦》里面有两个人是从“真事隐”家里到了贾府所在的天地的。这两个人一个是娇杏,从真事隐的侍女,变成了贾雨村的夫人。另一是是香菱从真事隐的女儿英莲被卖到薛家,从而跟着薛家来到了贾府。
惜春说过一句话,要了解一切人一切事情的真相,都要从心上读起。当然这句话也是作者在提醒你,阅读,理解《红楼梦》的真谛在哪里。就在“心”这里。
所以娇杏,也就是交心,从现实到梦中,可能一切都是虚的,是幻想,但是作者的心,却是真真切切在那里的,甚至只有在梦里,我们的心才能放下一切防备和伪饰,真真切切地表达出来。就像现在有一个说法是心流,当我们处于心流的状态时,整个内心清明澄澈,自在自如地接收并加工处理信息。
而香菱呢,这个命运悲苦,却一心一意活在梦的女儿,她的命运总是和十五的满月有关。香菱还有胎里带来的一颗眉心胭脂痣,这颗眉心痣在佛教里有个专有名称,叫月轮,亦即此痣有通月亮神力之效果,而书里的香菱,正好也曾经做过“月亮诗”。
而月光是平静而温和,不具有侵略性的,在月光柔和的安慰之下,人们可以有心情平和地反思自己的生活,过去,或者思考一些更加高远深刻的问题。甚至,因为月光从古至今,从中到外的同一性,它可以成为一个把个体的人和过去现在未来,和北地南国,和落花闲草,和神仙高人联系起来的绝妙隧道。《红楼梦》的梦,也是和这月光下的梦一样,贯通古往今来、天南海北的历史、宗教、戏剧、情感的千秋大梦。
月亮是《红楼梦》的起处,我在这里下个预言,它一定也是《红楼梦》的归处。红楼这场大梦,起于甄士隐与贾雨村在月下设宴,贾雨村作出“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这样的惊人诗句,这句诗被甄士隐给予极高评价,因为它的境界实际上已经超越了世俗所限,而进入了更高的层次当中。在宁静的月色之下,人的心可以沉静下来,甚至超越个体的局限性,想到人类的共同命运和同在性。就像《红楼梦》的作者,在描写各色人等的嬉笑怒骂之时,也是在用这种淡然却透彻的心态挥墨而就。所以,这从月亮开始的大梦,更暗合了《红楼梦》一书于精神层面的主旨和美感。《红楼梦》里暗含的审美情趣,也就是贾母欣赏的,清静悠远的风格,恰好和月夜的气质完全相符。
所以说,理解《红楼梦》的创作思想,大概就要从理解从真事到假语的这两个人了,她们一个代表心,一个代表月亮:心是识真假明善恶的真心,月亮就是能带我们进入这《红楼梦》大梦的月亮。月亮在佛教中,也被用来比喻人的自性,因为自性本来清净圆满,皎洁如明月,一旦自性被迷惑,就犹如月被事物遮盖一样。自性、自体、我、有时说心,等等,都是一个意思,就是指根本、本体、永恒不变、永不生灭、永远如一的东西。在佛教里,自性代表着宇宙间一种永恒不变的客观规律,如万物的变迁生灭。真假之间,只有自性是自在永在的,因此也只有自性是《红楼梦》作者追求的,而不仅仅是什么具体的帝王将相,王朝交替的故事。月亮的视角,既有一种远远地看着世人,冷目而中立的客观和冷静,也代表了众生皆有的经历和情感的同一性,这种同一性通过各种歌舞,各种戏剧,各种书籍而代代相继口口相传,天下无人不有情,有情众生无不在情中欢喜悲哀忧愁。此则所谓”命运共同体“了。
我们在假语村言中,想要读懂《红楼梦》,就只能顺着作者的指点,找真事和假语中共同的东西,走进月光之下的大梦,进入作者的心里去。
同样,梦不仅能让人放下现实的利益和成见,现出自性,而且能带我们进入一个和现实完全不同的,充满多层次多意象的,普遍联系的,万事万物皆可归因的无比奇妙的精神之海中。而阅读《红楼梦》,更是可以进入《红楼梦》作者,一个旁证博引,杂学旁收的才华横溢、想象力充沛的旧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之中去。
同时,又因为我们传统中国文化中时间与方位,颜色与物质与人体与鸟兽花卉普遍联系的,来自环太平洋文明圈的古老而有生命力的自然哲学,这种联系的丰富性和复杂度被进一步加深而具有可供不断欣赏探究的无限魅力。
所以,《红楼梦》作者的精神世界之基础,试想之下不能更奇妙,因为那是中华文明几千年来最美好的幻想积累下来的总和,论仙界有女娲补天,有高唐神女,有月宫嫦娥,有十二月花神;论历史有潇湘妃子,有竹林七贤,有梅妻鹤子,有隐士画僧;论神鬼界有龙王夜叉,有钟馗抓鬼,有小耗瘟神。论哲学可通佛道儒三界;论历史已明古来之成败得失。
当然,更绝妙的就是看作者是如何把这多层次维度的丰富内容通过一个表层梦境的形式,综合体现出来的,并且通过这日常生活般的梦境,表达出自己对中国历史文化不同侧面的褒贬态度,当时旧中国面临的文明危机,对将来的预言和对中国文明发展方向的看法。
我们今天,可能也需要进入这场作者做过的大梦,来更好地理解我们文明的来路和归途。只有在梦中,我们才可以真正放下本身的立场和实在的限制,进入一个自由自在,脱离了一切拘束的自在的精神世界中去,我们可以穿越到一朵小花小草的身上,感受它虽然弱小但实实在在的生命,感受它那一点细微但真切的欢喜和悲苦,也可以上天入地,成为日月星辰之一,感受天界的星辰璀璨和磅礴境界;更可以穿越古今,成为古代圣贤,想其所想、思其所思,发展其人格;还可以冷眼看世界和自身的得失成败,笑看秋月春风。
进入梦境的办法除了入睡以外,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写诗,诗意的思维和梦境的思维几乎同出一辙,都是从万事万物都具有千丝万缕之普遍联系的世界观出发,让心流自动流淌,心随意动的过程。
从这个角度看,《红楼梦》里还有几个人,似乎白天也还在做梦,第一个做白日梦的是宝玉,宝玉经常被别人叫痴子,呆子,因为他最经常做的事情就是沉浸在别人的悲喜和追求中,而忘了自己的处境。“无故寻愁览恨,时而似癫若狂。”宝玉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被周围女儿们的爱恨情仇包围的世界里,他的特点就是多情,宝玉的情,或者按警幻的说法叫“意淫”就是这样一种由感知其意而使自身精神也与对方精神世界相融合的状态,这种状态既是痴情,也是一种白日入梦的状态。所以宝玉是“古往今来,古今中外,天下第一淫人是也”,同时也是天下第一多情之人,所以也是第一多梦之人。
第二个喜欢做白日梦的人是林黛玉,黛玉的多情多梦之处,其实不亚于宝玉,所以她的葬花行为也被人笑话为痴子。不同之处在于,黛玉的梦中总有个自己,她的诗词在伤春悲秋,感花落泪的时候,也总是在从不同角度,感叹、品味自己身世的悲剧色彩。“整日价情思睡昏昏”也是她沉迷于千年诗梦中的表现。如果说宝玉是无我,而已保护周围的花朵般的女儿们为第一职责的话。黛玉则把自己的孱弱生命于刀剑风霜下的悲剧性,与花草树木在风霜雨雪中凋零、以及数千年来红颜女性在男权社会下的普遍悲剧融为一体,在她的梦中,真正是”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超越了时空个体限制的,因对生命的深情诗梦而导致的大悲伤之梦。
第三个喜欢做白日梦的人是湘云,湘云的名字和她的判词,无不让人联想到上古神女,霜娥素女,洞庭龙女这些中华上古以来天地灵气所钟包涵了一切人间美好的女神。湘云的诗兴,吃烤鹿肉时的大块朵颐,也不禁让人联想到古希腊的酒神精神;而湘云在醉卧芍药中的时候,也作了一首于半梦半醒之间的酒令。
泉香而酒洌,
玉碗盛来琥珀光。
直饮到梅梢月上,
醉扶归,
——却为宜会亲友。
这酒令中,就有我们前面说的入梦的几个要素,先是“泉香”香气入骨,再有酒洌,酒气入魂,再饮到月上梅梢,于是大醉入梦了。湘云的梦境里会有什么内容呢,大约会像她平日的诗作一样明媚活泼,朝气蓬勃,于大自然中愉快玩闹的永恒的赤子之梦吧。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愿意选择进入湘云的梦中而永远不要出来。
第四个喜欢做白日梦的是香菱,香菱也是一个总被大家当作痴丫头的美娇娘,可她的梦境里似乎总是有一种距离感,大约是因为月亮离人间总多少有些距离的缘故。同样,她在接触黛玉之前,喜欢的多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远“,”重帘半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这样突出几何与物理概念的诗词,而被黛玉点拨指引之后,广寒嫦娥的梦境里才第一次有了相思之情,理性与情感结合,可能才是我们需要的未来吧。
当然,说了一圈以后,不得不说,还是作者的梦境最为奇妙,不仅包罗万象,还可以时时刻刻随心意变换角度和情感。比如,《红楼梦》里诗词的一大特点就是,虽然实际上都来自一个作者,但其感情立场却可以时时刻刻随书中主人公的不同身份、立场,甚至所咏之物的角度而不断变化,就如柳絮诗,先从柳絮中人的角度出发,巧手拈起一片柳絮想留下她,好不让春光逝去,于是反而导致了鸟儿们的嫉妒,莺啼燕妒,这幅春光满目,活泼生动的景象是一个充满生机活力的少女的角度的柳絮诗。接下去又从垂柳的角度,抒发对柳絮离别的伤感;然后又从柳絮自身的角度,讲柳絮被风吹散的悲伤哀愁害怕之情,最后又从宏观的非生命的角度结题。类似这样一个人从不同角度,不同立场做多个梦的例子,在《红楼梦》中不胜枚举,让人感叹作者才是真的心较比干多一窍,他的思想里,竟然容下了这许多完全不同的精神力量并让她们成长、发展、冲突。
最后讨论一下解梦的角度对《红楼梦》的索隐研究会有什么帮助和启迪。首先,从方法学的角度,我们可以采用结构主义 的法则。即从《红楼梦》文本的表层意象之间有一个内在的,深层次的结构关系这一假设出发,从掌握各个意象在作者所在时代的文化内涵做起,归类整理,寻找其间的关系和相似性。 当然首先应当从各个重要人物的意象背景入手,其次再从多次出现的意象结构,如落花——东风等等的整理和分析进一步深入。而要彻底解释《红楼梦》,就需要对人物解读、意象解读和中国历史文化三方面进行全方位的整合才可以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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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1:结构主义(structuralism)是法国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在文化人类学中开创的一个学派,这个学派从系统角度看待各种文化及文本,并认为各个系统都具有某种普遍模式,是人类思想中恒定结构的产物。
可以按照其成分之间的结构关系加以分析。
接下来,我们就可以利用《红楼梦》文本本身是描写梦境这一重要特点做进一步的考证了。在梦里面逻辑退位而联想盛行,大脑一旦已经在两个意象之间产生了关联,那么之后无论何时这两个意象中的一个一旦出现,大脑就会自然而然地想到另一个。那么,如果我们发现,有两个本身就可以分析出关联的意象在《红楼梦》中共同出现过,那么这两种意象之间的联系应该就是被《红楼梦》作者认可的,他下笔之时脑海里自然是通过这种对应而成文的。通过这个思路,我们就可以一层层抽丝剥茧,分析整个文本意象的内在结构了。
比如,怡红院里有一株海棠,一株芭蕉,而海棠又被称为女儿棠,芭蕉曾经被比为绿玉,而黛押绿字,所以海棠芭蕉可以指黛玉。而螃蟹宴上黛玉捡起一个酒杯,这个酒杯恰恰是海棠冻石蕉叶酒杯,那么这个海棠冻石蕉叶酒杯确实就是暗喻林黛玉。
又比如说,对作者来说耳熟能详的文化意象对应,也可以被我们利用而用在解开他所隐藏的主要人物身份之谜上,如果我们能发现一个人物的多个特征都指向中国历史文化中的同一个历史文化意象的话,那么就可以对这个人物的其中一个意象指代十拿九稳了。比如对元春的身份,如果我们知道“能使妖魔胆尽摧“,和石榴花花神,以及大年初一诞生,在传统中国文化中都指向抓鬼钟馗的话,元春的文化意象指代也就可以确认了。
所以,这样看《红楼梦》应该是可以通过意象归纳、总结与分析,进行系统级别的解释的。
最后,也是非常奇妙的一点,就是这个梦是可以感染的,当我们读《红楼梦》并彼此交流之后,我们就好像集体进入了《红楼梦》的大梦里面,成为了同梦之人。如果从黑格尔绝对精神的观点看,《红楼梦》的诞生也是中国文明的绝对精神已经进化到了相对成熟程度的表现,是整个文明精神至高点已臻深邃高远境界的证明。当我们大家一起进入并享受沉浸这红楼一梦之后,而醒来还能互相交换所看到的意象,也许就像一群小孩子共同看云朵分别指出各自看出的动物仙女一般的愉快、和谐和满足。
参考文献:
佛洛依德《释梦》
《周公解梦》
《庄子》
《红楼梦》
《太平广记》
大胖子这拿到授权了么,飞鸭MM自己为什么不亲自下河?
字数太多,自作主张给分了段。
授权自然是有的。
- 待认可未通过。偏要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