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越人语 -- 商略
似乎比较稳重。。。
调排
十岁时,我闯过一场祸。那天与我同岁的阿庆攀在树上,和树下八岁的阿七吵嘴,阿庆看见我,叫道:“啊呀,你帮我拖住他,我马上下来找他算账。”我知道他不过是虚声恫吓,笑了笑,阿七却吓得乱了方寸,撒腿逃跑,嘴里胡乱骂我。我一生气,追到他家门口,狠狠瞪了他几眼,也没动手,顾自走了。阿七竟不罢休,蹑在我身后,拣石子不断向我投掷。我看见地上有石子滚过,明白他在背后偷袭,随手捡了一小块瓦片一扔,略不回顾,走了。
后来的事是我妈妈打听回来的,她当时已陪了阿七找赤脚医生包扎过了:
那块瓦片击中了阿七的头顶,砸出了血,邻居照一见,满心欢喜,吓他道:“啊呀呀呀,你要死了!没得救了!出了这么多血!”阿七吓得魂都没了,满地打滚,大放悲声。邻居照还是不放过,笑着继续乱起哄:“没法子了的,嗬耶耶耶耶!你看看,全是血,全是血,性命出脱了!怎么结煞!”
邻居照这全然是调排人。他特别喜欢调排八到十五岁的孩子,这是他寻开心的主要方法。我经常给他调排,有一次将我惹急了,追着他打——不是他打不过我,他就喜欢引你着急上火,然后逃跑——他躲进家里,我一石子从窗口扔进去,打在他家的灶头上,他吓得出来讨饶——也不是求饶,就是又笑又恼地说,不玩了不玩了!爱调排人的人,最爱看别人急,也最怕别人急出火气,那样就无趣了。
调排就是戏弄,开玩笑,搞恶作剧,也叫“弄送”。
“弄送”有时候意指怀有阴暗的恶意,调排纵有些不善,也不至于恶。《世说新语》有一栏叫“排调”,讲人们如何开玩笑,大概是调排的另一种说法。两字颠倒,时有所见,客人叫人客,热闹叫闹热;舟山颠倒的词更多,调羹叫羹调,着火叫火着,螺蛳叫蛳螺。
大人戏弄小孩是调排,大人之间也经常调排。《苋菜梗过酒》中,阿童调排老范,告诉他苋菜梗炖猪蹄髈,美味无穷,老范就上当了。大人与小孩毕竟不同,被人调排了也不好意思发怒,只能笑骂两句,也不记仇。旁观的人看过戏,还会幸灾乐祸几声:“啊呀,调排倒哉调排倒哉!”
苏东坡为什么惹人喜爱?就是因为他经常调排人,人也经常调排他,很开心的样子,《苋菜梗过酒》中,已举过例子。最擅长调排人的,要数绍兴才子徐渭徐文长。
徐文长的长字,我们念张。
有一次,徐文长在街上走,看见卖夜壶的,问了价,拎起一只就走,说是要去河里试试漏不漏,卖夜壶的要看摊,没法追上去;
他又进了酱油店,要店主打一斤酱酒灌在夜壶里,灌好后又说不要了,要还给店主,店主没办法,只好让他拎走;
走到一户人家,闻到肉香,在烧猪蹄髈,他悄悄上楼,从楼板将酱油倒下去,倒在锅里,主人上楼捉住他,逼着他将一整只猪蹄髈吃了下去。
徐文长一连调排了三次,吃到了肥腻上口的猪蹄髈。故事中人个个是好脾气,讲道理,所以他从来不挨打。
但有的时候,调排一词,也用在非常严重的事情上。比如《水浒传》中的柴皇城,就是给高唐州知州高廉的妻舅殷天锡给调排倒了,家破人亡,连他名满天下的侄儿小旋风柴进也搭了进去。
讲造话
造话就是谎言。
我们从小受识别谎言的训练,谁说了什么,你信或不信,都可能直接一句闷了过去:“讲造话!”这三个字的发音与普通话全然不同,类似gāngsáo wò。
在宁波舟山,讲造话叫做“拆乱话”。舟山人大概认为尖下巴的人最爱说谎,所以说:“尖削下巴,全拆乱话。”巴念波,与话字协韵。
有时候“造话”的“话”字也可以省略。比如“造出来的”,就是指讲造话。一个女孩曾指责我说:“造出来有柄的呢!”将“造话”比作器物,说我给造话装上了柄,谴责中是表扬我造话讲得好吧,有根有据的。这个比喻必须女孩说才有柔婉中带着辛辣的韵致,男人说有点娘娘腔。
当然也说“骗人”,有的孩子就揉合出了一个新词:骗造话。
指责别人讲造话,严厉并且不屑,就用四个字:“造话绷起!”如果对某人讲造话只是表示不屑,还有一个词:“绐来绷去”。孩子说得兴高采烈,大人给上一句“绐来绷去”,立马讪讪然闭嘴不语,因为此词除了指人撒谎,还指人说话没有逻辑,或没有主题,孩子遇到这个评语,无以自辩。
“绐来绷去”又说成“绐来绐去”。“绐”字方言念dĕi,不知道是哪个字,意思和绷差不多,拉、扯、牵,古代还有一个意思是骗。但“绐来绐去”也指拉绳子。小时候玩闹,搓了稻草绳,从屋里直拉到屋外,东拉一根西拉一根,当作电话线。这也说成“绷来绷去”,但不说“绐来绷去”,它已经给“讲造话”这个含义占用了。
如果说“牵来绷去”,那是指聊天、自言自语、辩论或吵架时,拉扯上毫不相干、陈年八古的事情。老年妇女比较容易牵来绷去。
以前听过一个造话对造话的故事:
两亲家说话,女方父亲说:“我嫁女儿,银马桶。”马桶,或者马桶圈,都是银的,陪嫁何等丰厚。男方父亲说:“我娶儿媳,戏文饭。”喝喜酒看戏文,多大的排场啊。
办好事那天,新娘只带了一只马桶来了。问银马桶呢?答:人,马桶,都齐了。原来我们方言,人与银同音,都说“凝”。男方家里也冷冷清清,桌上碗盏是空的,没酒没饭没菜,问,戏文饭呢?答曰:戏文里吃饭,不就这样吗?
最出名的讲造话故事,自然是“狼来了”,是教育孩子不要讲造话的。类似的,大人经常吓唬我们,讲造话的孩子老虎要拖去的!我猜以前存在“老虎来了”的教化故事,也许比较无趣,遂简略成了一句话。
但讲造话实在是人类的天性。告子说:“食、色,性也。”我想他漏了第一项:“造话、食、色,性也。”人类还给讲造话弄了个节日,叫愚人节,又弄了个讲造话的职业,叫政治家,还弄出一个专业,叫心理学,把讲造话分成很多种,有自我保护的,有谋利的,有爱虚荣的,有喜欢玩笑的,有沉溺幻想的。有部美剧讲一群专门揭穿人造话的专家,用于破案;还有部电影说一个人中了蛊似的,只会讲真话不会讲造话了,得罪了所有人。
说谎能得到种种好处,骗权骗财骗色骗力骗玩骗吃骗喝,总之很伤人或很伤人类。不过吾乡所说的讲造话,情形似乎没这么严重,只是小小造话,开个玩笑吹个牛什么的,最多需要找个借口推托什么。“门角落头屙屎天要亮的!”损失做人的信誉划不来。
如今回忆起来,那时候喜欢讲造话的大人,大多是一些“吃得比较开心”的人,还将开心带给了别人。
我七岁那年,在堂前间玩,一个三十来岁的大人到我家来,跟我开了几句玩笑,显然是骗我的。我反击道:“讲造话!”
“做生活的人怎么会讲造话?”他说。
我没料到他可以说出如此不容质疑的话,不禁茫然自失。
做生活的人就不讲造话了?这句话后来听过很多次。“做生活的人”,意为已经是养家的劳力,说话就该有份量,甚至有威望。这饶有古风。
当然了,要是能占到点儿便宜,不少人还是愿意讲几句造话的,所以“做生活的人不会讲造话”云云,本身也是一句造话。
收眼光
那时王家奶奶已经八十多岁了,走路像皮影戏,两只脚空空荡荡的,整个人就风摆杨柳,随时会拐倒的样子。有一天她忽然兴起,出了门,从机耕路一直走到西山下,走上田塍,往南折到大湾里,然后往东,经大平岗脚下,到沙坑口,再从牛屁股走到黄安墩,到了溪边才转北,回到自己家。她这次长途跋涉,在我们村西、村南目力所及的田畈,沿山脚套了一个大大的圈子。如果村北村东不是溪水,这一圈也许还要套得大些。
她的儿子媳妇孙女全怒了。他们很后怕,万一在哪里跌一跤,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怎么得了?于是骂她:
“你收眼光去啊!”
“收眼光”据说是人死后三七或五七之期回煞,魂灵回家瞻顾生前起居之所。我老家的说法有些不同,是指人预知自己快要死了,就到熟悉的地方走一走,好像完成一个心愿。
关于收眼光的传说很多。以前邻村有一个老人,特意到我们村,在街边的一户人家的门口坐着,跟人聊天,感叹了一番人生如白驹过隙,回去不久就死了。大人们都说,他这一趟来,是来收眼光的。老一辈认识这个人,他们小时候一起玩过的,我不认识,只能想像他穿着藏青色衣服,满脸是看透了人世的无奈和无助——我觉得他很孤单,要独自去一个不可知的地方,这个地方不是阴世,而是邻村,我那时总是觉得邻村是很神秘的。
我的高中同学小第是龙浦人,毕业那年的双夏,种完了家里的田,然后高高兴兴地去龙浦的几个同学家串门,说了些闲话就回家了,躺在床上。第二天,他死了。那时他还不到二十岁,就能隐隐约约地预知自己的生死,抓紧时间收了眼光——几天后我听同学说起,叹息中,感觉很怪异。
在我的理解中,收眼光这件事,当事人并不清楚,他只是有一种冲动,想去一些熟悉的地方,而且真的去了。我不知道这种“临死冲动”,究竟是神秘的生命节律,还是某种巧合。它与高僧或者老道掐指一算算到自己的死期不一样。
收眼光这件事,很像是表达一种对人生的热爱。在收眼光的过程中,总结、回顾了自己的一生。他们用这种方式快速地又活了一遍,就像看完一部电影,意犹未尽,按下快进键,又放了一遍。
发明“收眼光”一词的人,想像力一定很出众。不知道这个词究竟出现多久了。在很多地方,叫做“收脚印”。相比之下,收眼光这个说法,就飘忽了起来。
过去的人生活圈子小,出远门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很多人一辈子足迹不出方圆数十里的地界,只有精壮男子才可能到邻县的余姚去打短工割稻(我们叫做“割余姚稻”),去上海做工,那也是20世纪初的事情了吧。人活在小小的一块天地里,到了晚年,腿脚僵老,不良于行,检阅这块小天地,也是不容易的事情了。
他一生在这块小天地上,投下了多少眼光?春夏秋冬四时景,旱地水田的秧苗和成熟的果实,水渠高坎,平地高山,还有一条条小路,以及小路尽头的一家家邻居,都附着了他从稚嫩到苍老的眼光,就像蛛丝附着于树枝之上,那是一辈子的牵肠挂肚。他一时兴起,走了一遭,收拾起一生的眼光,生命中的满足和遗憾、得意和失落、成败愧疚,也就这样一一收拾了起来。
收完了眼光又如何呢?消除了他一生的踪迹,还是打点行装般打点好一生重新上路?想像一下收起的一缕缕眼光,人的一辈子,很轻。
能在自己的天地里终老。
劳什
小辰光第一次读《红楼梦》,看到贾宝玉说他的那块玉,用了“劳什子”一词,很是惊喜。这是我第一次在书里读到我们那儿的方言。
我们那儿地处江南,所以我不知道《辞海》里为什么要说“劳什子”是北方方言。也许是因为我们一般说的是“劳什”,没有一个“子”字?
“劳什”的意思相当于“东西”,比如:“这劳什我勿要则个(这个东西我是不要了的)。”
还有一层意思,是指某种活动(有时候会罕见地指某一行当),比如大人看到小孩子筑水坝、玩家家什么的,弄脏了衣服,也会斥责道:“这劳什有什么玩头的?”
“东西”有时候指人,比如“你是什么东西?”
“劳什”一般不指人,不说“你是什么劳什?”
《辞海》里解释“劳什”说:“含有轻蔑和厌恶的意思。”确实,在大多数情况之下是这样的,也有时候,没有这种感情色彩,比如说“那个劳什给我拿来”或“这劳什有三十斤重”之时,未必有轻蔑厌恶之意。
如果轻蔑或厌恶的程度比较深,那可能要换一个词了,叫“劳彼”——或许应该写作“老彼”。
我们那儿,“彼”字的读音是“卑”,所以“劳彼”读如“劳卑”。这个词通常指的是那些阴毒可怕到不方便直呼其名的东西,比如,毒蛇,黄鼠狼,鬼魂,精怪。
毒蛇躲在草丛或洞穴中,是很难提防的,万一被它咬了,就会毒发危及生命。所以人在野外,通常要避免直接说出“蛇”字,而是说“长虫”,表达憎恶之情时,嘴上就避得更远,说“劳彼”。
如果被蛇咬了,有时候会很小心地不称“劳彼”,只称“长虫”,避免过于得罪了蛇——有一种传说是:蛇咬过了人以后,后半夜会上楼来看望;另一种传说是:蛇咬了人,如果你打死了蛇,那人也会烂死,没救了。
在我们山村,鬼怪简直是生活的一部分,并不需要到遥远的传说中去寻找。很多有名有姓的人,很多我也认识的人,都曾遇到过鬼魂。贫管组长李长生有一天晚上遇到了鬼打墙,大家叙述时就说,李长生碰到了“劳彼”。
老哥哥善于讲故事,他说:“有一日子,天麻麻亮,上坝头小婆去洗菜,刚到井头沿,天忽然全黑了,什么都看不见。她靠着石墙等着天亮——好像有人压着她的肩膀,慢慢地坐倒了坐倒了,在井头石板上滚过来滚过去。幸亏啊,阿三家的鹅前一天没有回家,他一大早起来‘哎嗬、哎嗬’唤鹅,小婆听到声音,天就唰地亮了——阿三救了她一命。”
孩子们照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问:“为什么啊?”
“小婆碰着劳彼了呀。”老哥哥说着,很有把握地走开了。
孩子们还是需要想一想,究竟小婆碰到了什么“劳彼”,在似懂非懂中得出一个不大确定的结论:这劳彼就是鬼吧?
那些下流坯,经常会用“劳彼”这个词指代女性生殖器,他们这样说的时候,脸上就露出一种淫荡的意味,很是不堪。
与“劳彼”意思相近的一个词,是“彼处”。“彼处”的彼字,依然念“卑”,“处”字在我们方言中念“此”。不知道的人,听到“彼处”一词,也许会以为是“彼此”。
“劳彼”这个词够阴性了吧,但有的人“阴词阳用”,直接当“劳什”或“东西”来用,也不算奇怪。
“彼处”这个词,比“劳彼”更阴,在我的印象中,它似乎从来不用在阳光灿烂的事物上,只用在毒蛇、黄鼠狼、鬼怪或者女性生殖器上。我记得老早辰光,小孩子是不大说这个词的,隐隐约约的有一种禁忌感。
如果“劳彼”或“彼处”这两个词用到某个人身上,那就是一种极严厉、极怨毒的骂人,表示再也不愿用“其”这样的中性词或者“老倌”这样的轻微贬义词来称呼那个人了。
如今在年轻人中,已经很少听得到“彼处”这个词,在上了年纪的人嘴里,有时候还能听到。偶尔一个年轻人说出来,就有一种触目惊心的效果,似乎比老年人说这个词,要加倍的阴,加倍的淫,或者加倍的诡异。
棒槌成精
秋香三笑,唐伯虎颠倒,偷偷投到东亭镇华鸿山太师家,当了一个书僮。
唐伯虎的妻子陆昭容,派小厮唐兴找到祝枝山,打听唐伯虎下落,祝枝山当众一顿嘲笑,唐兴丢了脸,回来一番搬舌,陆昭容大怒,率领十二个洗衣妇,手执十二条捣衣棒,从桃花坞出发,直奔护龙街。
打上门去哉。
此事详载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那些洗衣妇,是从洗衣作场中招来的二十多个江北奶奶,挑出十二个,粗手大脚,“都是雌风凛凛女气腾腾,一例都是提着捣衣棒槌”。
这程瞻庐笔下的洗衣妇,一点风姿都没有。
我们乡下,无论冬夏,衣服都在溪埠头洗。光滑的石头,清澈的流水,人或蹲或坐或干脆站在水中。衣服上了肥皂,折叠了搁在石上,拿捧槌一下一下捶击,每一捶击都会震动对面的山,回声哱哱。捶几下翻动一下衣服,捶够了绞出肥皂水,浸到水里洗净。
棒槌是一段手臂粗细的木头,五分之一是柄,五分之四是击打衣服的地方。
小孩子学大人样,洗自己的衣物,也拿一块石头,却不打肥皂,扑嗒扑嗒地砸。大人见了,责骂道:“你有脑子没有?衣服砸破了!”我一直没有想明白,怎么会破呢,砸衣服用的是石头还是木头,就有这么大区别?
袖儿说,她奶奶以前在上海参加了打衣队。打衣队是洗衣工的组织,以“打衣”这个动作为名,那么,棒槌不是主角,也是极重要的工具,至少在奶奶和她的同事们眼里,棒槌的地位还是挺高的。
这棒槌,会成精。
清朝小说《狐狸缘》中,宁波有个王半仙也说过棒槌怎么成精:“你们那里得知,这个棒槌往往妇女使他捶衣裳,好打个花点儿,只顾用双槌打的石头吧儿吧儿乱响,听热闹;猛然将棒槌一扬,碰破了鼻子,流出血来,滴在上头,受了日精月华,他便能成精作耗。”
王半仙的话不靠谱,他带头捉妖,反被狐狸精用荆条打了一顿,而且,打衣服砸破自己鼻子的事,我也从没听说过。
那棒槌成精,怎么修炼?挂上三年。据说得挂在城门上。
这个办法我从小知道,那时候,我经常从大人那里得到这样的评价:
“棒槌挂三年也成精了。”
得到如此评价,一般是因为事情没做好,怎么教也不学不会,说过了又忘。意思大概是脑子蠢笨,连一块烂木头都不如——就算是木头做成的棒槌,不用教,挂上三年,也能成精了。
所以这句话不是说棒槌修炼的窍门,而是拿棒槌比人,用来批评,恨铁不成钢,稍有点儿拐弯抹角。当年孔老夫子曾经骂过宰我:“朽木不可雕也。”还是孔子说得直白。
我一向很傻,别人说什么都会相信。得到了“棒槌挂三年也成精了”的评价,我也相信这句话——可是没有反躬自省,反倒替棒槌可惜,因为我们家的棒槌从来不挂在墙上,永远没有成精的希望。
破荷包
记会噭,记会笑,
两只黄狗来抬轿,
抬到猪岭桥,
叭嗒跌了跤,
拣了个破荷包。
这是嘲笑小孩子哭笑无常的歌谣,念着很上口,解释起来挺费劲的。
“噭”是指响亮的哭声,这字《庄子》中出现过两个:“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吾乡有个词叫“噭猫”,又说成“哭作猫”,是说爱哭的孩子。“记会噭,记会笑”,是说孩子一忽儿哭了,一忽儿笑了,特别是挂着泪水咧嘴笑。
“黄狗抬轿”,是很有意思的模样,但歌谣中指的是什么呢——孩子咧嘴哭时鼓起的两颊,抬着一个鼻子?还是指哭作猫本人?这要问最初编这儿歌的人了。
我记事起,没有看到过花轿——当然,后来在影视片或者旅游区看到过——只听说我们村最后一个坐花轿的,是村东头阿萍的妈妈,花轿曾绕村一周,想必很热闹很风光。后来结婚,虽然还说“抬新娘子”、“抬老婆”,照例敲锣打鼓吹唢呐,但已经不“抬”了。伴娘拥着新娘子,从娘家一直步行到婆家。结婚一般在冬季农闲时候,有的新娘嫁得远,十几数十里路,也是喝着冷风,一路步行。据说新娘出嫁是心里笑眼里哭,也算“记会噭,记会笑”了。
新娘子的手是有魔力的。小孩换牙,乳牙掉了,新牙老是长不出,新娘子用手一摸,就能长出来。但新娘子还没从娘家出来,她手上的魔力还没有形成;已经抬入婆家,她手上的魔力就消失了,所以得在她出了娘家门、还没进婆家门的这段时间里摸,也许更苛刻些,应该在进婆家门之前的极短时间内——跟我同岁的阿沐,七八岁时长不出新牙,他妈妈领着他,在一户结婚人家的门口伺候着,新娘子刚踏上屋前石级,他妈妈眼明手快,抓住新娘子的手,塞到阿沐嘴里摸了摸。我们问他感觉怎么样,他说:“她的手挺热的。”阿沐后来果然长出了新牙。
也许抬轿的轿不是花轿,而是绿呢小轿。这种轿我也没有见过。在我小时候,只听说旧社会地主才坐轿,资本家坐轿车,而地主资本家已经打倒,当然无法再坐轿或轿车。
猪岭桥是一个村子,也许叫朱岭桥,既然抬轿的是黄狗,它就应该是猪岭桥。
至于破荷包——在我们老家,“破”读音如“怕”,“怕”倒读成“破”,而“荷”字又读成“无”——所以,“怕无包”,破与荷两个字连在一起,读起来不算别扭。
——我一直不明白,破荷包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跌倒了会拣到破荷包?拣到后又怎么样?我希望有一个完整的故事。后来看到一本收集绍兴童谣的书,说拣到的是猪尿脬,翻过来给人当凉帽戴。
大人常常嘲笑哭泣的孩子说:“破荷包”裂开来了!所以我猜想,破荷包是小孩哭时的嘴巴,扁扁的样子极难看。再后来在旧小说中知道,荷包是女孩子绣出来,送给情人的礼物。后来又知道荷包是装铜钿银子和小物件的,就像钱包;它历史悠久,周朝就有了,汉末曹操荷包(小鞶囊)不离身,装着毛巾细物,一个花花公子。
我小时候只见过破书包,也吃过几次荷包蛋,但没见过破荷包,更没见过新荷包。我的钱装在笔记本子的软壳中。当时这样的笔记本很多,用来写红色日记,或抄写语录、雷锋日记,再就是开会做记录,很少有人用来记账,因为那时候除了记工分,没什么账要记——但是,我在笔记本中记过账。我只记了一笔账,八个字:“我有一角五分钱了!”
“记会噭,记会笑”之歌说明,老辈人见过、用过荷包,还将荷包用到破。后来人们不再用荷包,也许是因为陷入了赤贫——那时连去供销社买盐买酱油,也常常是拿着鸡蛋去换的,手头没有现金。再后来,皮夹出现,不用荷包了,但歌谣中还唱着“破荷包”。
吃了一惊。
宰予为啥又叫宰我,还真有人拿第一人称当名字的,也是懒出高度了,怪不得夫子骂他。
想想和他在一起都头晕。
鄙乡做老撇,以前是当仁不让的乡骂,小娃娃说错话吃生活大都是因为这个口头禅。我几乎已经忘却了。
翻到这个帖子之前,在给小孩改作文。打开一看,好像不是要写的标题,跑过去问他是不是放错链接了。这厮用教我做人的语气说,从头到尾翻一遍再来问问题。一口老血涌上来,乡骂脱口而出。
劳什这个词倒没印象,老家管东西叫”没事“,我感觉是”物事“的转音。
宝兄是个暖心肠的。
我还真信了。。。
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