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教书生涯30载(一)第一次站在讲台上 -- 飞天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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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教书生涯30载(六)心甘情愿的挣扎

不要有所期有所待,这样,你便不会忧伤。不要有所系有所思,否则,你便成不赦的囚徒。不要企图攫取,妄想拥有,除非,你已预先洞悉人世的虚空。——张晓风

教室作为剧场,永远都在上演各种最新版本的优秀剧目,而你永远无法预测甚至无法控制剧情的发展,尽管你是导演、编剧和演员,但你不是剧目的唯一的导演、编剧和演员。那庞大的演员阵容常常会让你头痛不已,你会有好多次完全不同的无法掌控全局的尴尬演出片段。

弗兰克·迈考特在三十年的时间里,教过的学生一万两千,上过的课三万余节,日以继夜的批改数不清的作业本。回首我自己几近三十年孩子王职场生活,除了也有那么几组类似的数字之外,可以填写的履历却很简单,就是在一所学校,一个岗位而已。

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并不是一直都喜欢教书。我曾经很茫然,十分想逃离开这个职场。在教室里,独自一人,每一天面对那些个教学班的男孩和女孩们。这是一对五十甚至六十的能量碰撞,我不知道这能量不对等的碰撞会产生什么样的裂变,他们跟你的碰撞可能产生奇异而又瑰丽的光芒,也可能是太阳黑子般的可怕的耀斑风暴。所以我不断的努力的去寻找挽救生命的方法我固执的坚持着,我不想被打败,我想成为拳击台上那高高举起手臂的赢家我不想轻易就挂起白旗,草率的为自己的教学生涯画上句号。

当一天中最后一个四十五分钟终了的铃声想起,那并不意味着演出结束落下帷幕的时刻,那是下一幕演出开始的序曲。姚同学的卷面成绩是57分,吴老师用红色油笔敲打着一沓卷子,跟我商量是过还是挂。我仔细的审查了整份卷子,并核对了评分结果,给出了55分的最终建议。课程挂了红灯,姚同学自然是很长时间不愿意与我正常交流。而另一位徐同学,更有绝招,当着我的面居然将一张卷子撕碎吞进了肚子里,“您现在没有证据能够证明我的成绩了,或许还可能是老师遗失了我的试卷,我保留申诉的权利。”老天,这家伙为什么不去考律师证啊,出现这种死无对证的情况,让我几近崩溃的边缘。在我从教的早期,这种针锋相对的情况曾经让我情绪时空数日,但毕竟是极少数。后来,是年龄曾加而慈悲了吗,更多的情况是,59分的正确答案情况出现时,我会主动给他们找出通过的那几分,比如试卷十分整洁、字迹非常漂亮、全学期没有缺勤、作业本每次都按时提交……。当然我不会告诉学生他那救命的稻草是怎么一回事。

2004年秋季学期刚开学不久的一天,有轻轻的敲门声响起,“请进”。

一位年轻的军人走进来,阳光自信的面庞,整洁威武的军装。“啪”标准的一个敬礼,随之而来的是一声“王老师好!”我怔怔的站起来,完全想不起来来人是谁,既然喊老师好,那一定是我的学生。

“老师,您不记得我了,我是32班的陈飞飞呀。”

哦,这就是那个蒸不熟煮不烂的陈飞飞吗?一年前在苗圃的那一幕即刻回到我的脑海,参加苗圃实习的学生们都在进行树苗移栽作业,班长悄悄告诉我,陈飞飞和姜瑞不知道去哪里了。是啊,这俩去哪里了,苗圃是一个有围墙、远离村庄、城镇的独立的实习场地,如果这两位自己走出苗圃的领地,走失了或者跑去临近的村庄与当地村民发生冲突,简直不敢想象。派几个同学在近七十亩的苗圃树林子里寻找,没有见到他们的踪迹。怎么办?去镇上或者村子去找?范围太大了,可是不赶快找,到天黑了就更麻烦了,或许他们溜出去自己回市区自己家了,我想还是先打电话询问一下。

急忙往办公跑去,电话还未打一个,却偶然间找到这两位少爷,他们十分惬意的睡在了郝老师和李老师的床铺上,完全忘记了来苗圃的目的,或许他们认为是来苗圃度假呢。我用手轻轻的推一推陈飞飞,这家伙毫无醒来的意思。再拍拍姜瑞的背,人家翻个身,继续酣睡不止。我简直要被他们气疯了,顺手抄起放在桌子上的枝剪,用力敲打他们的鞋底子,虽然有厚厚的球鞋底子保护着脚板,但毕竟有相当大的冲力,这两位几乎同一时间从睡姿更新为立姿,不过并不是像士兵般的挺立,而是像霜打的茄苗,蒸熟的大虾,陈飞飞歪斜着身子,塌拉着肩膀,而姜瑞则是一条腿承重,一条腿敲打拍子般晃悠不停,眼睛迂斜着望着屋顶。

“说,为什么工作时间睡大觉?交了学费就是为了来睡觉吗?干脆回家睡好了,还能给爸妈省下不少学费钱!…… ”没有人吱声,他们并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两个人依然是那副无所谓的表情。

好,既然如此,你们就彻底回家吧!我下定决心,一定要让他们从我这里消失,永远不再看到他们。

“王科长,通知家长来学校带人,如果不想要学校开除的话,自己申请退学好啦!”

在随后几个星期的时间里,我和家长、学生们开始了持久的拉锯战,我试图让家长们明白自己孩子的现状,重新给孩子选择出路,不要浪费宝贵的时间和金钱。我找他们谈心,了解诶他们的喜好,联系其他专业的职业学校。但是学生和家长都难以接受改变现状的建议,尽管现在的专业学习对孩子们来说是痛苦的,毫无意义的。

那段时间,我是那么的痛苦,来自上级的压力。来自家长和学生的不理解,来自对自己能力的怀疑,都让我有喘不上气来的感觉。面对家长和学生总是那种无能、无为的表现,甚至我自己也觉得把他们当作眼中钉子、肉中刺了。

陈同学的妈妈多次跟我哭诉自己家庭结构的特殊性,甚至讲,如果孩子被劝退,以后她家孩子和家庭出现问题我是脱不了干系的。按照学校的相关规章制度,这两位入学以来的违纪行为无计其数,王科长用稿纸记录有厚厚的一沓。劝退?开除也绰绰有余啦。尽管上级针对这件事情有意见,但是我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在校务会议上,提出对他们的开除处理意见。当时,我建议陈同学的妈妈,给陈同学更多选择人生的自由,去部队接受严格的训练应该是首选方向,虽然这条路是痛苦、艰难的,也一定比在继续留在我这里浪费时间好。家长和孩子最后痛下决心离开了我们学校。

现在一个标准的中国军人就站在我的面前,你一点也看不到曾今玩世不恭的那个九零后小混青。在陈的身上发生了本质的变化,尽管蜕变的过程是那么的痛苦,结局还是让人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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