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Diarmaid Macculloch:基督教简史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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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流亡之后(2)

也正是在这一时期,希腊人第一次开始用“Ioudaios”这个词来形容犹太人,这里指得是所有崇拜耶路撒冷圣殿的犹太人,无论其是否居住在犹大。*38* 许多犹太人现在已经远离了犹大。犹太历史上一系列军事惨败与犹太人的进取活力共同作用,使得犹太人的分布远远超越了巴勒斯坦或者巴比伦犹太社区的范围。地中海沿岸的各个港口都出现了尊崇耶路撒冷的犹太人定居点,有条件的话他们还会组织集体朝觐圣殿,这已经成为了古代世界最重要的宗教朝觐活动之一。而在日常生活中,远离耶路撒冷的犹太人则通过聚会场所来维持对自我身份与社区的认同,这种聚会场所有一个十分希腊化的名字:会所(synagogue)。

会所这种机构很值得注意,在古代世界基本没有与之类似的存在。会所不是神殿,因为除了极少数无关紧要的竞争机构以外,犹太人的献祭活动仅仅在耶路撒冷圣殿进行。但是会所似乎从一开始就拥有了宗教方面的职能。关于这一点的第一个证据来自犹太人在埃及留下的希腊文铭文。在一开始以及一直到了公元前四世纪,会所都被称为“祈祷之屋”——proseuche——而不是本意为“集会”的synagogue。*39* 所以会所是祈祷与阅读经文的场所,不过它也是社区一般性活动的中心——尤其是教育。这里的教育并非希腊式的精英教育,而是面向犹太社区全体成员的教育。而且此类教育尤其强调道德,而不像地中海世界许多其他宗教那样着力注重崇拜活动。犹太教可以声称自己不但提供了一套人生哲学,还提供了接近神意所需的一系列仪式与习俗,这一点在古代宗教中式很少见的。会所内部的生活,以及一般看法当中这种生活所培养的训导得力、秩序井然、谨守戒律的社区提供了一个极富吸引力且独一无二的模式,日后基督教在发展其独立的宗教体制时也对这一模式进行了欣然模仿。

如果说会所里的崇拜活动集中于朗读记录上帝言语的书面文本,那就要求地中海地区所有犹太社区就朗读内容的取舍达成共识。创建新文本与编辑旧文本的漫长过程现在似乎终于到了尽头,一套二十四本书拥有了特别的地位。很难确定这件事究竟发生在什么时候,根据犹太传统最终决定是在公元前450年的“大会”(Great Assembly)上做出的,但这是典型的历史过程反向投射,实际上这一过程很可能是渐进式的。实际上这套丛书最终完成的时间一定晚得多,无论犹太人对于某一本书的古旧程度做出了怎样肤浅的主张都是枉然,因为其中一部分书籍,例如对但以理先知生涯的描述,都不可能出现在公元前五世纪这么老的时代。在耶稣去世后不久开始创作的犹太史学家约瑟夫斯提供了已知最早的圣书数目参考:二十二本。不过关于二十四本书最初选择的最早参考出自以斯拉四书(IV Ezra)(这份文本又令人头晕地收录在厄斯德拉二书(II Esdras)当中)。以斯拉四书中的内容可以追溯到罗马皇帝杜米仙的时代,即公元一世纪末,仅比约瑟夫斯晚一点。这条参考也表明,相当数量的其他书籍——估计大约有七十本——不再与那二十四本书一样享有同等的权威了。*41*

而得到认可并获得特殊地位的全套文本则有了一个希伯来名字,Tanakh,即希伯来圣经。实际上这是一个具有象征性的缩略词,由丛书中三类不同内容书籍——律法书、先知书与诗文——的名称首字母组成。其中所谓的诗文其实是个相当含糊的覆盖性名词,内容包括历史、圣歌以及哲言警句,而这些分类概念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以历史内容为主的书在先知书与诗文中都能找到,而约伯书与传道书则被塞进了诗文分类当中,尽管这两本书都有着近乎露骨的先知预言特质,与之相对的则是智慧文学(Wisdom Literature)所表现的应对日常生活的常识性建议——例如箴言。

就基督徒看来,希伯来圣经就相当于他们的旧约,尽管内容排列顺序并不相同。除此之外还有一套反映并往往明显包括了象征性七十本未入选书籍的文本,无论是犹太人还是基督徒都没有给予其与其他文本相同的特殊地位,但是这套文本依然对两方面的宗教传统产生了重大影响。在说希腊语的犹太人定居区,例如亚历山德拉,此类书籍当中的一部分也的确被加入了希伯来语圣经。因此同样说希腊语的早期基督徒也就认为这部分文本可以完全拥有上帝意旨的地位。到了公元四世纪,有些基督教评论家开始表示质疑,将这些文本称为次经(apocrypha意为“隐藏之物”)。在十六世纪西方教会改革当中,新教徒们作出了明确的决定,将这批文本从基督教术语中所谓的“正典”里面排除出去。*42* 这样做可以很有效地打击依然忠于教皇的那部分西方教会所持有的教条,因为这些教条仅仅在次经当中才能找到理论依据。马丁.路德在1534年编纂德语圣经时将这些额外的文本全都从经文集合中挑了出去,不过又将其以附录形式保存了下来。英国国教会则允许在公共礼拜仪式上宣读这些文本中的一些范例。其他新教徒则将它们彻底抛弃了。

此外还有一大批在地位上比次经还低的文本,源于公元前二世纪到公元一世纪之间。基督教学者们为这批文本起了一个沉甸甸的名字叫“约间文学”(Inter-Testamental Literature),即位于旧约与新约之间的文本——对于犹太教传统来说这种说法自然毫无意义。这部分作品尤其着力于描写所谓的终焉之日,届时以色列目前所遭受的苦痛与折磨将会得到荣光无限的回报。而上帝的意图也终将了然。此类文本被称为“启示录”(apocalyptic,这也是个希腊词)。希伯来圣经接受了此类文本当中的一套,即但以理书中的部分章节。如同但以理书一样,许多此类文本都试图通过从希伯来圣经中选用某些家喻户晓的名字来倚老卖老:比方说许多此类文本都将自己的起源追溯至族长时代之前,声称自己的作者是玛土撒拉之父以诺。对于其中一本书来说,往古代起源上押注的赌博在基督教历史当中得到了回报:一位不甚有名的作者犹大专门引用了以诺一书当中的内容,而他的书信也几经周折终于钻进了新约正典当中。此外埃塞俄比亚教会也将以诺一书视为主流经文。*44* 众多有趣的基督教传统与设想都基于这批文本。今天的主流基督教已经把它们遗忘了,但是在耶稣与门徒的时代,这批文本依然影响着他们的思想。

埃及港口城市亚历山德拉一直是亚历山大大帝最为不凡的纪念物,象征着希腊文化在地中海东部地区取得的胜利,当时最为重要的犹太社区之一也位于这里。在耶稣的时代这里大概居住着将近一百万犹太人,是巴勒斯坦之外最大的犹太人聚集区,仅仅由于其自身宗教教规的限制才使得犹太人没能控制城内的政治。*45* 自然,对于一个如此富裕繁荣的社区来说,接纳身边的希腊世界一定是极大的诱惑。在希腊人逼迫马加比及其追随者们出于激愤公开反抗安条克之前至少一个世纪,亚历山德拉的犹太人就开始普遍说希腊语而非希伯来语了,以至于他们不得不将圣书从希伯来与翻译成希腊语,以免无法领会其含义。这套翻译作品(以及希腊化犹太人自行添加的希腊语次经)所得到的名字很能说明说希腊语的犹太人对自己取得的成就有多么骄傲。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七十子译本(Septuagint,拉丁文七十之意),传说中七十二名翻译在七十二天内完成了他们的工作,而他们自己也象征着当年与摩西在出埃及期间一起登上圣山的七十名长老。*46* 日后犹太人丧失了对翻译工作的热情,而基督徒则全心接手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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