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四面而去的流水(1) -- 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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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四面而去的流水(8)

流水(8)

□ 王威

  忘记是谁说的了 

  你我之间 远隔千里。 

         ――题记 

   

  有时候我们拼了命,用尽全部心和力去回忆一件事情的结果,竟是我们的回忆竟无所谓有,正如我们在解答一道难题,占据的资料越多,投入的时间越久,我们竟会察觉到这难题不但可疑,抑且荒谬甚至根本不成立。难道我们学过的知识不正一次又一次告诉我们感觉的不可靠,难道回忆的组成不正是全然不可重新验证感觉,难道每一次的感觉没有告诉我们它和任何一次的感觉只是相似而非相同。 

  他会说什么呢,他在说,陈文军,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陈文军觉得这是一个梦,梦里有时恍惚醒来,又恍惚的睡着,间中他离开的房子,去找十几年前的亮亮,找啊找啊,去了顶西小学,去了其他好多去过的没去过的地方,然后回到家里,看见床上睡的很香的自己,吃了一惊,原来,又是一个梦。

  陈文军躺在病床上,一根输液用的透明的塑料管搭在他的手腕上,病房很大,有三四张床位,没有光线,很黑。

 

  在这样的半夜里醒来,多少有点魂魄不定的意思,陈文军定了定神,窗外的淅沥淅沥的下着小雨,他呢,定了一定神,口中轻轻的呼唤着自己的名字,陈文军,陈文军。 

  在这个仪式之前,陈文军悲伤的发觉,自己的魂灵呆在遥远的过去,身体躺在这张床上,思想则流连于永远不会来的未来,只有在这样呼唤里,他才会察觉到自己的悲伤。再没有一种感情能象悲伤这样调动起我们全身上下所有的官能了,眉毛开始抖动、呼吸开始低沉、血管开始收缩,它让我们意识到悲伤才是我们心灵最大的主宰,它让心灵恢复的运作所必须的灵敏,有了生机。 

  陈文军望着窗外,稀呖呖的雨声停了好一会,很快的闷雷阵阵,最后,暴雨终于倾盆而至,四面八方的声音合拢而来,这时候,窗外好象无数人无目的地在奔跑,有的人无济于事的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头顶;有的人滑倒了,周围响了起一片笑声。门窗眶铛做响,好象奔跑的人群中有些再不能奔跑的人只能求助于陈文军的收容。 

  陈文军整个人就这样瘫在床上,衣领上的汗水更凉了,他的一只手置于脖颈之后,扶起自己的脑袋,一些气息滚烫的在脑袋之后来回,甚至有一刻,陈文军清明的告诉自己正在用自己的手完成一次脱体飞升,难道他在方才的梦里不也正是在白日里极目高远的地方飞翔么?在那样的高度,轻易的俯见自己的过去,于是所有的过往片段不再是彼此无关的单元,生活是一部后期未完成的电影,而梦是手脚快捷的剪接大师,所有的前因后果就如长卷一般展开,一览无遗。 

  夏天的雨去的那么的快,窗外的雨开始慢慢的小了,慢慢的停了下来,乌云遮住了一切的光的来路与去向,可是对于陈文军而言,一切只是在瞬间完成,他并不是不曾感觉时间的长度和消失,可是现在,却甘心的的认定时间本无所谓有。 

  陈文军目光在一室内流转,事实上陈文军什么也看不见,于是分辨室内的一切暂时吸引了陈文军全部的注意力,黑暗之给予人的蛊惑远远大于光明之给予人的希望。从任何角度看过去,黑暗中的所有的事物并不会如在光明中轻易改变事物本身的质感,大小,但是,光明所限制的想象在黑暗中交还给了我们,让我们以我们乐意的方式重新排列组合所能排列组合出来的一切形状。这时候,我们要说黑暗给予我们的欢乐要远远高于光明之所能给予我们的,光明只给予了我们一个世界,而黑暗给予我们的却是无数个世界。不,我们甚至还要说,正是黑暗,只有黑暗才给了我们想象力的本身,黑暗甚至宽容了我们对光明的追怀。诚然光明使得我们对事物的印象得以鲜明的烙印在脑海之中,光明使得我们了解我们所欲了解的一切,但是所有的事物都会因了我们观察角度的不同,光线的倾侧变幻出各种摸样,从而有所增益或减损,在光明营造的世界里,不确定性使得我们对于永恒的这一信念动摇,抱有怀疑。而黑暗却让每个人信心重回,在黑暗鼓舞我们从心里掏出光,照亮肉眼所看见的也照亮肉眼所不能看见。我们感觉到在每一寸肌肤上停留的风,感觉的口鼻间的呼吸,感觉到我们自身生命既在生长也在消亡,我们通过自身并能证明自己是活着,所有的感官都能愉快接受我们的指令并迅速的作出回应,我们可以轻易的支配着自己的肌体,明了这件事情的本身使得我们赢回了在光明世界里失去的信心,正是光明使得我们所有的感觉都用在警惕其他事物上, 

  黑暗和光明也有其他我们可以识别的面目,譬如回忆与现实。两者也有的交汇的瞬间,但是并不会贬损彼此的魅力,甚至它们会形成一种合力,我们魂灵在其中倘徉徘徊,哭泣颤抖、欢欣鼓舞,各种情感奔沓而来。也正是这一合力让所有的情感如水之于海,尘之于土。一切鼓荡的、不安的都可回归平静,在平静中寻得长久的安宁。在难得的安宁中,我们又会怀疑,我们到底是臣服于黑暗抑或是光明。假如光明屈服我们的手段是正当的,那么黑暗是否竟作为光明的助力。 

  陈文军当然并没有想到这些问题,在这黑暗中他首先感觉到的是风,从窗外滚滚而来热风,雨后的天气有时候并不象我们想象的那样总是带来清凉,渗出的汗水在身上流溢而后干燥,使得肌肤收紧,每一次缓慢的呼吸都在心口郁积了下一次的压力。 

  天已经亮了,陈文军隔着窗户远望那半边天空出现的淡淡的云,那云拂在树上,树上就幻出无数的金色枝桠,那云摸着屋顶,屋顶便有一层金粉,这是晨早的火烧云了,不一会儿,匆匆而来的云终将离开天空,他转了个头,看见品珍双手扶着床沿,枕着头,发长长的睡着。他大是感动,用了全身所有的力气,伸过手去,只是手停在品珍的头上好一会儿,到底没放下去,他想不出品珍醒来,他该和她说些什么,他慢慢的抽回自己的手,放到被子下面。 

  终于,他又安详的睡着了。 

  “醒了,没死,呵呵,没死成的感觉是不是很不错。” 

  早上十一点,第一个发觉陈文军醒来的是细详。

  细详的嘴上叼着一根香烟,香烟的味道熏的陈文军很是舒服,眼珠子滴溜溜的转来转去,甚至象熊一样俯下身,闻着味儿,好象在确认猎物是否死的透了。 

  “几点了。”陈文军喝着细祥递过来的水,想了好一会儿,一时候不知道说些什么,他看了看病房,这间病房有四个床位,却只有他一个人,既显得空,又显得大。他撑起自己的身体,他的床位在屋子靠窗的一角,估计是二楼,从他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见中兴广场的大门,这会儿应该还不到下班时间,下面广场走动往来的人不多,也不少。 

  他受伤了。 

  他躺在病床上,可是,他惊异的发见,街市那么太平,人群那么可亲,世界并不曾改变什么。 

  他谨慎的问,“有烟么?” 

  细祥还没有回答,一个女护士用手中的一本蓝夹子敲了敲房门,这位先生,这里是医院,不是警察局,不许抽烟,谢谢您的配合。 

  “你听听,你听到了,是病人要求我给他烟抽的啊。是病人要求我陪他抽烟。” 

  “哦,那病人求你杀了他,求你陪他一起死。你也照做啊!” 

  “那当然。我们是兄弟,小姐,我脱下帽子,你对一对看,我们象不象,就是一个肚子出来。” 

  陈文军心中咒骂道:“谁他妈的的和你一个肚子出来。” 

  那护士小姐不再搭理细祥,走了进来,从口袋中掏出温度计,量了一下陈文军的额头,把温度计重重的一甩,又量过他的舌头和腋下,仔仔细细在蓝夹子上填好了数据,出去了。 

  “我都过来几天了,发觉整个医院只这个护士长的还可以,我又发觉一个真理,女人一漂亮,就凶,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凶。”细祥从地上捡起刚刚掐灭的烟头,想再说下去,看见陈文军闭了眼睛,以为他累了,不爱听,道:“我就随口说说,其实我在这里坐了三天,也是有事,闲的。对了,你还抽不抽烟。” 

  “不了。”陈文军睁了眼睛,隔一会儿,道:“你喷一大口过来,我闻个味儿。对了,你知道那个女的叫什么名字。” 

  “那个女的。” 

  “就刚才那个护士啊。” 

  细祥笑,嘿嘿了半天,道:“不晓得。” 

  “姓江,江水的江,江红红,第一个红是红色是红色的红。”  “第二个红是?” 

  “第二个红呢?还是红色的红。” 

  细祥压低了嗓子笑,道:“操,你这个王八蛋,你是怎么知道?” 

  “她胸卡上有。” 

  “难怪了,这个也怨我,这几天忙于公事,眼镜忘记带过来了。面对美女,近视是最大的罪恶啊,也正因为我这个缺点,我在人民警察这个岗位上,才能抵挡住新形势下敌人各种糖衣炮弹的进攻啊。” 

  “你不是说你有公事吗,刚才还说三天守在我床头,撒谎不用打草稿啊。” 

  啊啊啊,细祥一叠声的惊奇,道:“你真不知道,就你这个病,整个东山都翻了个个,现在已经是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我这三天就是守在你这儿,保护你就是我公事,你这儿就是前线,就是阵地……” 

  陈文军没好气的翻着白眼,道:“拣重点的说。” 

  “是,报告二哥首长,情况是这样的。”细祥扼要说明了陈文军生病发生的事情,在范子通东山县委书记的亲自挂帅指挥下,全县公检法统一步骤,并通报相邻云霄、诏安两县,全力清除以三义帮为首的、有组织犯罪活动的黑帮团伙,期间共出动警力三百多人次,截止7月24日,抓获以连春根、萧进勇为首的犯罪头子,并其他三十多名在逃的犯罪分子,特别是全体公安干警通力合作,战果辉煌,沉重的打击了犯罪分子的嚣张气焰,一时人心大快,使得正气得以伸张…… 

  “等等……小三,我没明白,这件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范子通、萧进勇我是知道了,连春根又是谁?他们这些人,和我受伤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 

  “你是失血过多,让你的脑子烧坏了,这不是挺称心的一件事情吗,再也没人要你的十根指头,歌照唱、舞照跳、马照跑,晚上起床白天睡觉。” 

  “算了,越说越糊涂,先说你,你在这里守了我三天,又是为了什么?” 

  “录口供啊。你知道医生说什么了,你要是晚了一步,命就没了,就算你早了一步,没有县委书记的电话,会有那么多医生重视你。县委书记还亲自上了一趟医院,当然了,你不用太过激动,他的主要目的是接走他的女儿,你这次手术,我还听说,医院一下子前无古人的准备了四五套方案,由副院长亲自主刀。告诉你,副院长是什么人,不要说全漳州,全福建都是出了名的名医,什么是名医,就是开刀失败死在这种人也是一种幸福……”  “你再说这些屁话消遣我,赶紧给我滚,说的明白通透一些,我现在那有那么多的力气听你摆乌龙。” 

  “了解、明白、收到、I see……”细祥甚至还要把日语俄语法语意大利语卖弄出来,看着陈文军一脸的不痛快,才道:“说正经的,是这么一回事情,那个小姑娘叫什么来着,对了,范英珠,大约是7月21日晚上11点的时候,拨打热线,一个值班医生听了是个小女孩子的声音,当场就把电话挂了,现在,据说已被停职检查,准备接受处分。这个不说它,再说小范姑娘……” 

  陈文军哑然失笑,细祥居然会想出这么个称呼出来,又示意细祥把门掩上。 

  细祥接着道:“小范姑娘真是长的萝卜白菜,人见人爱,等到医院再接第二个电话,赶到出事地点,也就是一中,又给一中大门的铁门拦住,,喊了半天,还是找不见看门老头,在这万分紧张的时候,革命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要知道所谓救人如救火,隔行如隔山,正所谓常言说得好,等我喝上一口水,我这会说到那儿了。” 

  陈文军哈哈大笑,一笑,感觉喉咙里耸上一口痰,咳了几咳,又把那口痰咽回肚子里头,问道:“还有烟么,给我一根。” 

  细祥递了根烟给他,又走到向着医院走廊窗口,将窗帘拉上,自己也接了一根烟,道:“后来医生就说了,再延误几分钟,你就完了,这里还得夸一夸小范姑娘,临危不乱,急中生智,她呢?当你倒在血泊之中的时候,不顾羞耻的扯下你的腰带,绑在了你的大胳膊,极大可能的延缓了你失血的速度。到了医院,几个值班医生知道她是县委书记的女儿,再通过小范姑娘拨打父亲的手机,确认了身份,所有医护人员登时感觉到身上担子之艰巨,任务之困难,当即立下军令状,宁可倒下医院所有的工作人员,也要从生命线上挽救回陈文军同志,牺牲、牺牲,除了牺牲还有什么更能体现新的时期新的医护人员那种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宁打自己屁股一针,不掉伤者寒毛半根的自我奉献精神呢,这时候,更令所有医护人员痛心的事件发生,偌大的医院,居然找到一包适合给陈文军同志输血的血型,主治医生当机立断,决定让在场的每个医生护士伸出友爱之手关怀之手,进行抽血检验,结果不出所料,不出意外,更令人痛心的事情居然也发生,没有一位是流着和陈文军同志一样的血,这可能么,这只能说明,要么,陈文军同志不是人,要么,所有的医护人员没一个是人。当然,天无绝人之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个人排众而出,看,她的脸上,燃烧的是什么,是希望,是激情,正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又所谓非常之事必待非常之人,她,出现了,她就是我们的小范姑娘。”

  细详站起身来,从另一张病床拉下一条枕巾,在陈文军面前手舞足蹈,陈文军咳嗽不止,连声大骂,操,操你妈。 

  病房的门被推开了,进来两个女人,一个是品珍,一个是范英珠。范英珠扑了上来,扯下细祥的帽子,不停的打着细祥的嘴巴,道:“好啊,细叔叔,你居然敢这么在背后编排我。” 

  “细叔叔。”陈文军笑得差点从床下滚下来,他向品珍点了一头,又向范英珠,道:“好,这个名字好,亏你想的出来。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了?”细祥惊诧莫名。 

  品珍拍了拍范英珠的头,道:“这小鬼头,我和她在外面听的久了,我好几次忍不住大笑,都是她死死的捂住我的嘴,还问了你的名字,我说不对啊,细祥你这嘴上的本事,该找个女朋友,竟没有。真是可惜,这世界一定有个女人为了没能嫁给你而感到不幸福,文军你说是不是。” 

  陈文军注意到品珍脸色苍白,虽说是在笑,笑模样却只让人感觉到她的老,他又看到细祥脸红了一下,细祥这样的动物居然也会脸红,心下一琢磨,明白了,照着品珍的性子,这三天的工夫,还不把细祥和张善英那点事揣摩透了。 

  众人嬉嬉笑笑的好一会儿,范英珠道:“文军哥哥,我一直想出来,奶奶一直不让,我现在好了,第一个过来看的,就是你了,恩,我也该买点水果,我出去一下。” 

  品珍拉了一下范英珠道:“不用不用,那么多人来过,这桌面上还不够多吗?” 

  “那不一样,那都是别人买的,不是我的,怎么吃见我的心意。再说了,我可是我用的零用钱买的。” 

  细祥道:“你这小丫头片子,说,你一个月的零用钱有多少?” 

  “也就一百块钱吧。” 

  “那你准备买多少啊!” 

  “一百。” 

  品珍和陈文军连说,那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我乐意。别人想要吃我一根冰棒,我会先把他的舌头割下来,比如说眼前这位细细细细叔叔。” 

  品珍看着范英珠一路小跑,离开了病房,道:“到底是孩子,恢复的快,文军,你真是福气了,你知不知道,那晚,只有她一个人血合适,医生说你的求生意念极是薄弱,失血又过多,英珠这孩子输到第二次的时候,你的心跳停止了两分钟,所有人都准备放弃给你抢救的时候,她执意要给你输第三次血,真是幸运,你竟又活了过来。我只恨我那时不在你身边了,一点也不知道,就知道了,估计也帮不上什么忙。” 

  细祥道:“嫂子这话说的重了,这三天,嫂子的好处我算是见识到了,无眠无休的看顾着二哥,我说,我身边要有这样一个女的,死也情愿,当然,最起码还得象嫂子一样漂亮才成。嫂子,恩,我还接着说,县委书记当时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他赶到医院的时候,小范姑娘已经输了三次的血,终于撑不住,昏了过去,有关的情况基本上是由和救护车一起过来的顾阿姨提供的。”  陈文军心上又增了一份愧疚,道:“我妈也知道了。” 

  品珍补充道:“李大胖子也来过,很多人来过,你妈也来过了,比我还早,你在一中出的事,救护车也把你妈载到医院来了。” 

  细祥道:“我和你说,我和你在一起那么久,真不知道你妈,凶,那个凶,你那会不是心跳停了么,在手术室的门口,你妈拉着一个负责的医生喊,你们还我们文军,还我的孩子,那个医生的眼镜还给扯掉了。只是,顾阿姨提供的情况的也语焉不详,第一是她本人不在事发现场,而你和范英珠这两个当事人又昏迷不醒,第二、顾阿姨提供情况的时候情绪波动太大,我虽然完成了事件经过的陈述,做了笔录,但是,并不能作为主要的事实依据,第三、我们总结了顾阿姨提供的情况,发现只说明了一件事实,当然也是最重要的线索,你是为了保护小范姑娘而受的伤。随着调查的深入,大胖子的赶来又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新的线索,事发当日下午,你曾经在工地和萧进勇指使的党徒发生冲突,所以,我们完全有有理由相信,这是一次有预谋的恶性伤人案件。” 

  陈文军笑了起来,道:“小三,我看你警察没白当,说话一套一套的,很专业嘛。” 

  细祥道:“那是,那是,萧进勇的身份背景材料呈送到县委书记那儿,县委书记勃然大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治下竟然有这么大一个犯罪网络,还在市面上横行了好几年,第二天,召开紧急会议,再下来我刚才说过,就是张网抓人,顺藤摸瓜的一窝端了,整个东山的民警几乎全体出动,我和你是什么关系,我当然主动请缨,去和科长一说,一定尽心尽力的保护好第一重要证人了。”

  陈文军道:“我还以为你抢着要去当炮灰呢?”

  细详道:“我去当炮灰,门都没有,这一趟出警不开玩笑,挂了一个弟兄,伤了四个,不过局长可高兴,县里这次同意给局里拨款,用来买防弹衣什么,你说说我们整个警察局才那么几件,还是从宋朝传下来,寒碜不寒碜。局里派我来保护你,要不是因为你救的县委书记的女儿,县委书记亲自做了指示,一定要让你吃好喝好,还别说,要是别人,就是死了,我也得马上把他摇醒过来做笔录,那容的下我这么慢悠悠的坐等三天,三天啊,那要浪费多少纳税人的血汗钱。” 

  陈文军道:“这个事情和萧进勇就没什么关系,我和你说了吧,你先别捅到李大胖子那儿去,我这手上的伤,是李小行划的。”陈文军把那晚的情况大致的说了一下,听得品珍和细祥如坠雾中,细祥连连拍着大腿,说道难怪了,李大胖子昨天还愁眉苦脸的问我,有没有见到李小行,这小子已经三天两夜不着家了,再不回来,他还要报案、寻人。这会儿全县民警一条心,打击萧进勇那个犯罪团伙还嫌力量不够,那里还会分出警力去找个无关紧要的毛孩子啊。 

  陈文军道:“我就不明白了,我没醒过来,你们不会直接问小范姑娘去,一问,不就一清二楚了。“ 

  “哦,你还是个大活人,竟这么愚陋,什么人能做官做到县委书记的份上啊,做官的得有多少根花花肠子啊,县委书记调过萧进勇的档案,又知道你和他的那场过节,怎么忍心让自己的女儿招惹这样一个睚眦必报的亡命之徒,万一这个案子做不成萧进勇的死罪,十年二十年之后放出来,满大街找他女儿要十根指头,那还真不是开玩笑的。当然,他也用不着明说,只是稍微的暗示了一下,谁还他妈敢去县委书记家找他女儿做笔录啊,说不好听的,那就是去摸老虎的屁股。” 

  陈文军一环一环的推想过去,其中无数关窍豁然开朗,惊奇世间竟有这等奇事,而且竟然发生在他身上。 

  细祥又道:“我呢?这里还有个想法,你现在是醒了,可是最好是推说当日发生的事情忘记了,或者就说你病还没好,多装几天是几天,我听说,连春根是一准吃枪子的了,他就是三义帮的帮主,本来在云霄发财,做的是假烟生意,这几年云霄假烟扫得厉害,他就听了萧进勇的建议,把大本营转移到东山,打算做走私和毒品,手头听说有四条人命,一直没归案,没想到才到东山不到三个月,全部玩完了。而萧进勇呢?在三义帮则是新晋人物,坐的是第二把交椅,狗头军师的干活,这个家伙手脚光滑,主意全是他出的,却没有一件罩的住他的罪名,只有一条做实了,就是筹办水产加工厂为黑帮洗钱,这个罪名可大可小,他甚至还可以推称不知者不为罪。当然了,萧进勇现在落到了我们兄弟手里,上头的意思那么明朗,还怕找不到罪名,而且也不用找。等到他身上所有的罪名做实了,你再说病好了,那时候你口供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也不重要。再说了,就你这事,不过是持械伤人,太小儿科了。听兄弟我的,没错。” 

  “这样不好吧。”陈文军有点犹豫。道:“这里头有个要命的问题你想过没有,难道范英珠到今天为止,没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他父亲么,这可能吗?” 

  “就算县委书记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他现在还能半途而废,那怎么向全县人民交代,哦,难道去说,我打击黑帮是为了我女儿,原来搞错了,黑帮并没有欺负我女儿,不打击了,这叫做骑虎难下。” 

  陈文军还待分说,细祥眼睛瞪了起来,道:“你还想怎么样,你知足吧你,不说了,对了,我叫河兵这个家伙去订三份盒饭,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饿死我了,文军你也醒来了,回头我叫他给你也要一份,嫂子守着你醒来也好些时候,你们应该也有许多话说。”

  细详掩门出去了。 

  陈文军和品珍对坐了好一会儿,无话可说,看了一眼对方,各自偏过头去。 

  陈文军看见窗下正对面医院的自行车挤的密密麻麻的车棚,一个医生估计是迟到了,努力的要把自己的自行车硬塞进车棚,哗啦一声,一水中分,所有的自行车向两边漾了开去,那医生站住了,犹豫的一下,弯下身子扶起一辆自行车,看了看四周,又把那辆扶起的自行车放倒了,亮起皮鞋的鞋底,朝着那些倒下的自行车狠狠的踩了好几脚,转身离开。陈文军忍不住笑了起来,转过头,品珍正看着他,他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和品珍说了,品珍也笑,也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陈文军问:“她怎么和你在一起?” 

  “她,你说范英珠啊。”

  陈文军点了点头。

  “她说你身上流着是她的血,你就是她亲手养的花,说什么每天都得来看上一看。她今天也是刚下床,巧了,就在医院门口遇见。” 

  “这个小鬼头。”陈文军接过品珍伸过来的手,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的手,她的手指,她手指上的指关节。品珍整个头就埋在了陈文军的怀里,好象受伤的不是他,而是她。 

  陈文军道:“我是受了伤,没办法,你呢?怎么能这样不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便是为了我,也不该啊。”品珍转过头,正想说话,走廊外面传来三个人的笑声,其中最响亮的一个正是细祥手下的实习生申河兵,吃吃的说着话,道:“小姑娘,我怎么欺……欺负你了。”然后是范英珠的声音,道:“你就欺负我,就欺负我了,细叔叔,你要给我做主啊。”陈文军和品珍又笑,知道范英珠这小鬼头又在欺负老实人了。 

  晚上的时候,顾爱民也过来了,陈文军听到了,只不睁开眼睛,装睡,听着品珍和他母亲说着家常话,她们两个人说了老半天,他也听了老半天,又想,她们两个说了半天都说了些什么。自己明明都是听见,脑子却是一片空白。这样想着的时候,眼皮一倦,眉毛低了下来,又睡着了。 

  每天陈文军都想起床,但在众人好意的目光下,只好忍住又酸又疼的感觉,久了,腰板和床板居然有了默契,他甚至感觉自己一半的身子陷入了床板之中。 

  晚上的时候,他一个人偷偷的起床,在走廊里走来走去,抽烟。好几次,值班护士看见了,又把他赶回病房。

  陈文军整夜在窗口坐着,有时候看着一些个病人家属,趁着夜晚,把一些废纸、果皮、喝剩的茶水从窗口偷偷的倒出来,就觉得特别的有趣,当然,很多时候他会出神的想着一些事情,往往好象快要想明白的时候,胸口就好象被人猛地重重擂上一拳,让他痛的忘记自己想过一些什么。人活的太明白或不明白都不是一件好事,这也是他早知道的,只没想到,即便活的不太明白,也是那么的难受。 

  偶尔,楼下又会传来救护车回到医院,兀自响个不停的警报声,一时间,无数的人往楼上跑,无数的人往楼下跑,混合着家属不可自制的痛哭之声。这些,都让陈文军感到惊异,好象自己竟是在医院已经呆了上半辈子,而且,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下半辈子也会在这家医院度过。 

  范英珠每天都来,她好象计算着品珍什么时候会来,品珍如果在,她就不会出现。她来了,就和护士医生说话,也和细祥、申河兵的斗嘴,她一来,整个病房就有了生气,她一走,大家就会编排起这个小姑娘。

  范英珠象个大人一样的周旋在众人之中,有时候,她也和陈文军说话,都是从网上看来的笑话。陈文军有点担心,担心有人问起,为什么这个小姑娘每天都来,其实真问起了,也没什么不好回答的,只是到底担心。可是在范英珠的欢快的言语里,并没有这样的担忧,这又让陈文军感到不快。 

  这天病房没一个人,陈文军试着从床上下来,在走廊走来走去的时候,想起,那个和他打过牌的许绍雄好象就是在这家医院的妇产科工作。 

  “呦,是你啊!”许绍雄叫了起来,放下手中的笔,道,“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瞎走。看见是你,就进来坐坐。”陈文军道,他找了张凳子坐了下来,现在是下午三点多,妇产科并没有病人。“看你样子,生意不好。” 

  许绍雄给他倒了杯水,道:“我其实好几次走过你的病房,也想去看看你。” 

  陈文军知道他是随口敷衍,也不多问,正巧有个女病人腆着大肚子来了,陈文军看着许绍雄一本正经的给那位女病人搭脉,开出安胎的药方,怎么也想不出这就是老在麻将桌子上沮丧着脸的许绍雄。一等那个女病人走出妇产科,他忍不住笑,许绍雄也笑,问陈文军笑什么,然后解释道,其实他学的是西医,对搭脉是一窍不通,道:“可是这没办法,每个病人总是恨不得医生看的越久越好,提的建议越多越好,不然怎么对得起他们的挂号费,可是那来那么多疑难杂症,只好用搭脉来杀时间,一搭脉,病人就不会乱说乱动了。” 

  陈文军哈哈大笑,道:“我就说嘛,以前我最烦上医院了,想着最好医生告诉我得了什么病,然后他开个药,不就结了,没想到每一次都得听医生东问西问的,罗嗦上老半天,我真是恨不得把他们的舌头拔下来,倒没想到医生原来也有这一等苦衷。”  “对了,那天,我看见一个女的在你床边照顾你,是你的女朋友吧。” 

  “你说品珍啊。这次全亏她在旁边打理。” 

  “也是,你的女朋友刚刚流了产,又要照顾你,不容易。”  “是啊,品珍是刚刚流了,流了什么,你刚才说流了什么?”陈文军整个人站了起来。

 

  陈文军也不知道自己如何走出妇产科室,他知道许绍雄不会认错人,品珍那么漂亮,人群中一站,又有几个男人记不住。他计算了一下日子时间,也许那天他坐在家门口给品珍打电话,品珍正走在去堕胎的街上,而或者已经堕完胎。他感到无比的哀伤,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事情,他竟再不能体察到品珍的心情,论在以前,自己又怎么会疏忽这样的事情,这孩子又是什么时候有的。

  不,那来的孩子,现在不过是废弃垃圾血肉模糊的一团。

  他甚至想激起自己的愤怒,马上的,软弱已经击倒了他的心,他又问自己,怎么还能这么虚伪,他这些日子做的事情,那一桩,那一件又对得起品珍了。他也知道,他和品珍并不是夫妻关系,他呢,向来也是害怕担起做父亲的责任,可是事情到了眼前,品珍全不知会他,一个人拼心并力的揽了过去,自己竟是一个不值得托付的男人,一想象品珍走进妇产科那会儿,她的身之所受,心之所感,几百把刀子就扎入了他的心。 

  陈文军胡思乱想,才回到自己的病房的门口,一个人搭上了他的肩膀,他心中悲愤莫名,大力的扳下对方的手,很快听到着那人道:“疯了你,文军,我是小三啊。你放手,放手。” 

  好一会,他才看清楚来的是细祥,感觉到自己软弱无力,呼吸不宁,他铁青着脸,抽回了手,捂着自己的胸口。细祥道:“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陈文军定了定神,道:“知道什么?” 

  “吓我一跳,我找了好几次地方,找不到你,和你说个不好的消息,”进了病房,细祥才仔细的说起,县委书记范子通已经被“双规”了,他知道陈文军听不懂,解释道,这是共产党内部纪律处分的一种,就是指受调查的党员必须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交代问题,据说表面调查的是范子通是否行贿受贿,其实是范子通在主持农村试点直选过于激进,捅出上几任县长的一些的问题,而且还牵连到省里市里的一些要人,受到反弹,总之,成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而范子通的双规则使得原本进行非常顺利的的打击黑帮的大好形势,一落千丈,很多被抓获的犯罪分子保释的保释,释放的释放。萧进勇在这种情形下,已经取保候审,就不知会不会找上医院,寻陈文军的晦气。 

  陈文军听了好一会才听明白,他不是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问道:“范英珠知不知道。” 

  细祥道:“估计不知道,我来的时候,科长交代过暂时不要告诉范英珠,想来这是县委书记本人的意思。不过,我想目前应该不会有人顶风作案吧,除非是疯了。” 

  晚上,品珍提着准备好的鸡肉汤过来了,陈文军道:“我后天就可以出院了。” 

  “是吗?”品珍低着头削着一个梨子,道,“也是,一个床位一天一百多块钱。在家里将养几日,吃好喝好,应该比住医院强。” 

  “你这话真是生分的可怕。” 

  品珍看了看他,道:“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你把孩子打掉了,怎么也不告诉我。” 

  品珍“嘿嘿”冷笑,把削好的梨子放在桌面,好一会儿,道:“你和我妹妹上床,又怎么不告诉我。” 

  “你知道了,”陈文军整个人从床上坐了起来,道,“我心里原想着你该知道的。可是你现在为什么还这样对我,让我惭愧么?” 

  “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对你,我比你更惭愧,我想了好几天,每一次,我看着你睡的那么安详,我都忍不住想伸出手掐你,你知道吗?有一晚上,我真的那么做了,你拼命的摆着头,就是不醒来,还喊着我的名字,我那时候眼泪就下来了,我想,我除了关心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你告诉我,我实在想不出,千回百回的想不出,若没有发生这么多的事情,我原也不知道我是这么的爱你,我给你钱,我养着你,当宠物一样的养着你,我原以为我是这样的爱着你,没想到竟不是,又一想,人和宠物,处的久了,到底是有感情的,不,也不是,我决不愿意承认我爱你超过一只宠物,甚至超过我自己。我爱你是入了骨、掏了心,透了肺,我更恨你,恨你竟这么对得起我。” 

  “你不要再说了。” 

  “不,我还要说,我本来打了孩子,就下定了决心和你分手的,我会走的远远的,我在这个世界找一个角落,你永远找不到我的角落,呆在那里,什么也不想,慢慢到老,到死。那时候,死对我来说,该是最奢侈不过的幸了。” 

  品珍倒在了陈文军的怀里,紧紧的抱着他,哭,哭出声来,哭的惊天动地,地动山摇,这当儿,陈文军又怎么噙的住泪,也哭,哭的三江有月、一月孤悬。两人搂搂抱抱,身遥心迩,坐想行思,感觉出对方这当儿真是无一处不体贴,无一处不称了自己的心,又为这称心,这如意,千年万年,前生来世,那里再找这一等知心明意的人物,竟还一个是男,一个是女,更是呜咽的彼此力气也没了。 

  品珍抹了抹眼泪,有些地方没抹到,陈文军伸出手去,道:“我们结婚吧,好不好?”   

  品珍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两人相对,看了对方好一会儿,都觉得有趣,品珍道:“没想到你一个大老爷们,也居然那么会哭。” 

  陈文军道:“你会不会后悔,嫁给我?” 

  “谁嫁给你了,不要脸,是你嫁给我。”品珍又幽幽的叹了口气,道,“后悔,挺难说的吧,文军啊,我希望我们以后都不会后悔吧。也不会去想,谁曾经亏负了谁。” 

  陈文军抚摩着品珍的背部,道:“不会,一定不会。” 

  天渐渐的黑了,在这个黝黑病房中,陈文军看不见所有人的脸,他拼命的擦着周围每一块冰冷光滑的玻璃,他提不起力气也没有勇气打破这一块块玻璃,每一个人的面目都清晰了,如果从人群中指认出一个人的方法需要一千种,那么指认出她来,只需要一种――她倔强的眼神,通红的小脸蛋。她终于准备在陈文军的回忆里修炼出长生不老,轻盈飞舞了。 

  这一个是范英珠,左边的还是范英珠,右边也是,陈文军转过头去,他还存在指望,可是,他的手指才确认了那一张脸的轮廓,他的眼泪已经无休无歇的涌了出来,是的,人生只有一次,真正的恋爱也只有一次,他爱上她了,有了她,因了她,他才可能感受到自己,那怕这样的自己是渺小的、卑微的、无耻的,这世界上没了她,若没了她,不,他痛苦的承认自己不能做出这样的假设,那怕明知道仅仅是一种假设他也无法承受。没了她,他就无法证明自己的存在,即便存在也是毫无意义的。陈文军现在真实的体察到了自己的心意,体察到了他以前忽略了最重要的东西――他从来没有爱过自己,真正的爱过自己,他所以去爱,只是因为爱上的爱情,而不是具体的人。也是现在这一刻,范英珠的情意不减,仿佛穿过人间一万年来到自己面前。他原是该感激这份情谊的,这情谊来的如此突然,仿佛本不该有,让他有股不知所措毫无来由的悲哀――自从遇见了她,遇见她之前的生活,即便是繁复的,感官的所见却无非是黑白的,遇见她之后的生活,即便是简陋的,那也是彩色的。 

  不,不是这样。 

  陈文军,你已经二十九岁了,13岁的时候,你和亮亮在石阶上坐着,19岁的时候,你在去北京的火车上,你开始回忆了,为什么回忆,那是你的一切,你要背负它。29岁的你,现在,所谓的现在,是的,离睫毛很近,离心灵很远。 

  品珍来了,她拉起了陈文军的手,放在了她的脸庞下面,她的脸庞很温暖,他的手很冰,她的眼神是那么的平静而空洞,道:“――你爱上那个小女孩子,这么说,陈文军,你得救了。很好,这很好,真的很好。我平时都在你的身边,却连这种事情也不能察觉,可见我如何的对不起你,竟一直让你孤危愁苦。可是,我是用我的生命用我全部的爱着你的。” 

  品珍放开了陈文军,很快的出现在病房的窗口,窗口上面是块玻璃,陈文军看着玻璃,玻璃看着品珍。陈文军走了上次,从后面抱住品珍,用力的咬着她的肩膀。 

  品珍看见了,笑了,苦笑,道:“你这是什么表情?” 

  “失去了你,我会死的。” 

  “不会的,失去了谁,谁都不会死。” 

  “我抱着你是时候,是真心爱你的,是想一辈子保护你,可是却什么也没有办到,我也是一直相信我是爱你,因为你是我曾经想共度一生的那个人,想和你一起活下去,想成为你的支柱,这,是我的真实想法,是我真实的心意。” 

  “你和我的妹妹一起背叛了我,那也算了。可是,你爱上范英珠,你的灵魂已经属于别人的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么?放开我,我不想骗你了,我累了,这样下去,等于你不断的说谎,我不断的替你圆谎。文军啊文军,求求你,你不要那么自私。” 

  “原谅我,一直不了解自己。” 

  “原谅你,不,没有一个人了解自己,人本来就不了解自己,你居然把这个当成借口,你真无耻。” 

  “不是这样。” 

  品珍道:“难道过去的一切都是假的。” 

  “不是,也不全是,应该说只是一种逃避,除了你,还有谁会收留我呢?我一直不相信爱情,因为它没有让我感觉到自己,感觉到自己的重量。我甚至不相信我的母亲,母亲诚然爱我,可是那只是出于一种义务,一种习惯而已。” 

  陈文军知道这是一个梦了。 

  他看着品珍缓缓地推开了窗户,看着她纵身而下,他吃了一惊,从病床上坐了起来,头上的输液的药瓶眶当作响,他从窗口探出手去,一拉,感觉到手上一紧,他咬着牙,一个女人被拉了上来,坐在他的大腿上,穿过了无数的岁月,亮亮终于还是来了,她的脸孔露出了嘲讽的笑容,道:“文军,一直没看过你笑,你笑给我看。怎么,笑不出来,不欢迎我。” 

  “不是。”陈文军感觉自己说不出窘迫,在面前亮亮,他一向是这样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亮亮从他的大腿上站了起来,道,“这个位置还是属于我的。” 

  “你看到我现在的模样,亮亮,你痛快了,你开心了。” 

  “你恨我,你便一辈子记得我的容颜,我总是在想,即便是这样的失去了你,我也能一个人安稳的独自一个人的,这是我的想法。我不能象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的哭,象一个孩子一样哭着,喊着,我要你,我要你啊。” 

  “那么多年,你去那里,你还好吗?” 

  “你问我,真是让我吃惊,我以为你永远不会问我这些问题?还是,难道说,我们真的已经无话可说,只能说这个。” 

  他想分辨,他甚至看见了那个坐在石阶上,那个十三四岁的自己。亮亮就在他的旁边,摘下路边的一朵蒲公英,拼命的鼓起腮帮子,狠狠的吹了一口气。 

  天哪! 

  亮亮的手指竖立在他的唇前,她整个人就这样活了起来,可爱活泼还有一点介乎羞涩的大胆之间的娇媚,她啊,他少年岁月里一去不回的爱人。 

  陈文军想要皱起眉头,恶毒地嘲笑着那些稚气的欢乐,或是更可恶的假装于面前的一切并无所见。他索性用两手捂住了十三四的那个自己的面目,只是有时,仿佛有时,回忆是从天而降的歌声,你是听众,不是歌者。是的,洞察过往的一切从来不是回忆的本意,等到你起了提防的心思,你竟不在其中,已然太迟。 

  没有爱人,无人是岁月的敌手。 

  亮亮在想些什么呢?她是不是也和他一样,回到了遥遥远远的过去,她的手指微微的发抖,然后,眼泪也下来了,她的手抚摩着他的头发,道:“从没有人爱过你么,还是那么多人爱着你,你却从没感觉到爱,文军啊,你真可怜。” 

  陈文军不免感动了。 

  事实上,我们很容易在女人的脸上找到神迹,那么,她们本不需要多么的漂亮,她们的眼睛清澈的可以用来洗手,她们绝不吝啬用她们平静的泪水洗刷我们的罪恶。她们的面容苍白有时,热情有时,于是,即便成年之后跌入悲观主义论调的我们也不得不承认生于世间,生于这个世间便是有福。是的,现在,只有同龄的人,才能宽恕彼此的罪,接纳彼此的爱,即便是这样,我们也再不指望别人对我们的理解,甚至决绝到从彼此行事中确认理解之不可能有,之不必有。原先我们从书本上认为理解是自由的前提,现在,一切颠倒了,自由意味着不必有也不该有互相理解的义务,理解有时候竟是敷衍的代名词。 

  从这个意义上,陈文军想念范英珠,想念品珍,想念亮亮,并指望着她们在身边确实的存在,指望着空气和光影中能有一个安放她们的位置,也就不是一件可惊异的事了。是的,陈文军知道她们现在还在这个世界上某个地方生活,那个地方也许光亮也许黑暗,她们也许幸福也许不幸福,她们是存在,只是这个时候不在身边,所以才有想念。 

  陈文军的额头涔涔是汗,前胸后背的湿了好大的一片,是这样的醒来。  

  “几点了?”陈文军吃着范英珠带过来的零食,梦里的情形如潮如水的胸口来去,他从床上坐了起来。他觉得有好多话要和范英珠说上一说,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北京时间16点31分49秒。” 

  “我想出去走走,你呢?” 

  “我,和,你,当,然,是,一起啊。” 

  从医院的二楼下来,陈文军到底病床上躺的久了,把身体躺坏了,陈文军左右摆动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有点控制不住平衡的样子,他穿的是拖鞋,险些在台阶上滑倒,范英珠扶住陈文军的手臂,道:“小心你的脚,脚下面。” 

  陈文军拂开她的手,道:“我还没那么老。” 

  “哦,你才知道啊,”范英珠站在东山人民医院的大门口,手上搭了个凉棚,高高的就是一跳,腰下的挎包也飞了起来。 

  陈文军道:“你看什么?” 

  “没看什么,只是想让你问一问我。” 

  “你想去那里走走。” 

  “你呢?” 

  “我,那里都可以。” 

  “那我们去虎山。”虎山是县医院后面的一座小山,到山脚下,大约3、4里路的路程。 

  “你开玩笑。” 

  “我没玩笑,你不想去就说么?怎么反而说我是开玩笑。” 

  “我是说有点远?” 

  “我是说个方向,又不真叫你去爬山。你这个木鱼脑袋,敲一声是一声的不通不通。” 

  医院的后面有一条小路,路两边长满了草,这条路他从来没有走过,并不知道通往那里去,范英珠却在前头又蹦又跳,然后不时的低下头,看着他,并露出古怪的表情。好不容易走到一条大路,陈文军认得这是一条去前楼乡的路,路的左边不时有一两间杂货铺,很多孩子坐在自家的门口嬉闹,并用饶有兴味的目光看着他们,右边则是一条废弃的河道,河水早已干涸,有好几只母鸡带着它们的孩子在河道里面走动着,眼光再荡的远些,是一大片西瓜,有个瓜农蹲在瓜棚里看着自己的西瓜。 

  陈文军试着摆动自己的右手,还是有点酸软,小行那一刀正割在大动脉上,医生说了,即便以后康复的,力气多少还是会受到影响。 

  陈文军道:“我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明天几号,是了,是八一建军节。你为什么不能多病几天啊。” 

  “你这是什么话。” 

  范英珠突然叹了口气,陈文军忍不住好奇,范英珠道:“知道么?我每次来,总是忍不住想起养香。” 

  “谁?”陈文军马上想起五姑娘那个死于白血病的女儿。 

  范英珠说只不过因为是同桌的关系,其实她和养香并不好,甚至看不起她,以前常常和张小车一起捉弄她的,每天一个花样,只是养香好象并不察觉,她是那种你一看,一看就知道农村上来、土的掉渣的女孩子,任何与她同龄女孩子都不喜欢和她走在一起。  “可是,我听五姑妈说,说你好象特别在乎她,还去漳州探望了她好几次。而且……” 

  “怎么说呢?有些人在你眼前,你总忍不住、恨不得想让她从眼前、从地球上消失,并且,恩,象我这样,一样,用尽种种办法去羞辱她,可是等她真的离开了,哥哥,我自己也说不上来,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有那样的心情,心中特别的后悔,特别的内疚,想着我以前怎么能那么做,可是,也明白,她要是真的病好,我还是要照样羞辱她。哥哥,你和我说一说,为什么会这样?我又会想,我怎么能这么坏,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陈文军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范英珠自己要和品珍结婚的事情,一会儿,觉得应该可以自然而然的说出来,毕竟这事情和范英珠并不相干,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有什么权利,那么对待眼前这可爱的女孩子,何况自己是那么的喜欢她。顿了一顿,道:“其实,我这几天一直在想,究竟我从那里来,我都一直是一个人吗?我常常告诉自己别想那么多,想的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只是,又好象处在一片的黑暗之中,有个人一直喊着我,我又不能不理会他。” 

  “是我吗?” 

  “那个人竟是另一个自己。不,那个人是不是我自己,我也怀疑的,我怎么和你说这种感觉呢?我是想说,也想让你知道,可是你不到了我这样的年龄,你是不会明白。你还会笑我,就是这样。” 

  “你说啊,我不笑你。我保证。不,我不能保证这个,但是,你不说出来,你怎么知道我会不会笑你。再说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人,又怎么会知道别人在想些什么呢?” 

  “算了,我们不谈这个,我们说点别的什么吧。” 

  “知道么?遇见了你,我想,我是不会再喜欢上任何人了。”  “喜欢,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喜欢,并不是那么容易说出口的事情。” 

  “我知道了,我为什么喜欢你,喜欢和你这样的谈话,我是那么的努力的找一条通向你的路,是的,那是另一个我所不知道的世界,喜欢着你这样每一次把谈话,把通向你的路向堵死了,让你的世界封闭起来吧,我一天没有去过那里,我就会多喜欢你一天,让我可以想象哪个世界深广辽远、宽阔无边。是的,是这样的喜欢。” 

  陈文军看着她在夕照之下发着光芒的脸庞,喘着口气,终于说道:“我有一个深爱的女人,而且她也深深的爱着我。” 

  “是品珍姐姐吗?” 

  陈文军望着高高天空,他不能低下头,他不能回答,他想着,这是他和这个小姑娘的最后一次谈话了,从今天以后,他要好好对待品珍,爱着品珍,不再伤害品珍,不再对不起品珍,除了品珍,他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再爱任何人,这种决断是一直准备好了,现在,只剩下用一辈子去完成了。 

  范英珠道:“我觉得我们没做错事。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你指什么。” 

  “你想知道,想知道清楚么?你第一次让我吃惊了,这不象你。” 

  两个人转了一圈,陈文军说累了,他认得一条折回西埔的捷径,两人穿过中心市场,有一家电子游艺室门口摆着七八张台球桌,几个小男孩挥舞着台球杆,陈文军认得其中一个却是李小行的死党高云龙,正想和范英珠说,让她等他一下,他过去问问小行的下落,叫了几声“英珠”,不见回答。他转过头来,范英珠的两只脚在空中踢来踢起,一个人从背后箍住她的脖子,另一手握着一把瑞士军刀停留在范英珠的脸面上。 

  萧进勇。 

  陈文军呆了一呆,颤着声,道:“进勇,你疯了,你知道她是谁么?” 

  萧进勇笑了起来,道:“知道,怎么不知道,不就是县委书记的女儿,我全知道。”他后退了一步,手上一用力,刀子从范英珠脸的中间,从左边划到右边,范英珠一声惨叫,一道血线从她美丽的脸上显现出来,然后聚成好几道血珠子,淌了下来。她两手不停的望后,想抓住萧进勇的握刀的手,萧进勇反过手,刀柄重重往范英珠的头顶一敲,范英珠闷哼一声,两手软软的垂了下来,显见已然昏死过去。 

  陈文军两条腿抖的不住,冲上一步,却见萧进勇把刀子抵在范英珠的腰腹要害之处,自己若是再上前一步,萧进勇刀子一送,那一定是要了范英珠的命,他看着范英珠被毁了容的一张脸,心中悲愤莫名,狂叫道:“这只是我们两个人的私人恩怨,你放了她,求求你放了她。” 

  “你是不是觉得不公平,范子通又是什么东西,我才不象你们只会告密、只会躲在办公室里头想些阴谋诡计,你们全是一群烂人,你们和我斗啊,斗啊,怎么,不上来,我还告诉你,我刚才就一直跟着你们,嫌人少,这里人多,要的就是这里人多,要的就是这大白天,我倒想看看县委书记能把我怎么样,能把自己的女儿怎么样。” 

  萧进勇说完这话,又是一刀,重重的扎在范英珠的腹部上,搅了几搅,范英珠口中“恩”的一声,痛的又醒了过来。 

  陈文军呆了一呆,未知五脏如何,先见四肢不动,只眼睛直直地瞪着萧进勇,他做不出任何表情,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活在这样的人世间真是无穷无尽的屈辱啊,什么到了眼前,都只能无能为力的承受,承受的起的,承受不起的,承受这些他想要的,不要的,并无区别,他甚至希望萧进勇也一刀过来,送进他的腹部,那时,他的命运就有了结局,他在这世间就不再亏负任何人。他突然对每一个在世之人都有了微妙深沉的认识,每个人都走了过来,要倒在他的脚下告哀,要寻的他的抚慰,正是他们,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多他们,就着地面,压倒了他,就着他的心,他的脑,吮吸他的血液脑浆,最后他的魂灵终于空空无有了,这魂灵再不会受到纷扰,再不能感受所谓的平静和欢乐。他们真是可笑,甚至围拢了上来,问他那已经空空无有的魂灵,希望求得他的宽恕,他的原谅,甚至希望以此证明他们是爱着他的。 

  每个人,真不过是根脆弱的草,在风中摇,遗憾的是这根草竟会思考,还想发出光。 

  每个人,也不过是一只无耻的畜生,为什么还要在人世间的丛林中寻找自己同类。 

  萧进勇在陈文军的眼前放开了范英珠,高高大大的倒下去,一个脸上有着好大一块胎记的少年,手中高高举着一块石头,出现在萧进勇的身后。 

  四周的孩子大人都围了上来,高云龙放下石头,拉扯了一下陈文军的衣服,身子还抖个不住,道:“二哥,快送人到医院。”他看着陈文军好一会没有回答,只好自己俯下身去,要抱起范英珠,可是手伸到了范英珠的身子之上,怎么也够不着,范英珠是那么的漂亮,向是他心中的女神。 

  医院离这里还有一二里。围观的人有人在喊,是不是叫救护车,或者报警。

  陈文军俯下身子,两手粗暴的推开高云龙,抱着范英珠,摇摇晃晃的起来,一抱起来,就知道自己的右手力气不够,有几个人也俯下身子,想要帮助他,他大喝了一声,“滚”。 

  陈文军用尽全身力气的跑了起来,颠簸中,范英珠满脸是血的醒了过来,小声大声的喊着疼,好疼。他的眼泪滚了下来,他不敢低头看,不敢看范英珠的那张脸,那上面写的,全不过是他的罪。 

  “叔叔,你不要跑那么快?” 

  “叔叔,你低下头,有一句话,我想告诉你。” 

  “叔叔,我从没喜欢过你,真的。” 

  “叔叔,我只是想报复,报复你那天,那天你把我车子上扯下来。” 

  “叔叔,你说,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有人喜欢你呢?你真可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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