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四面而去的流水(1) -- 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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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四面而去的流水(1)

流水(1) 

□ 王威 

              

  总在黄昏,房子就开始黑了。 

                

                 --题记 

                               

           第一章 

  南方夏天很热,早上九点的时候,大街上少人行路,有几根电线杆子蹲着狗,在呵气。 

  陈文军才走上大街,汗已经绕着脖子跑,阳光钉子一枚枚的钉在脸上。 

  一辆自行车“噌”的一声,从背后带了一下陈文军的肩膀,他好不容易收敛起来的心神,一下子撞的无影无踪。 

  陈文军手一高,把住那辆自行车的后车座,那自行车登时立了起来,后面车轮子不停空转,在他面前倒下来。 

  一个女孩子象沙包一样,从自行车摔到地上。 

  “小丫头,你家有你这么骑车的么?” 

  “疯子,你家有你这么走路?” 

  “阿呵,还敢大声,没家教。是你撞到我!”陈文军看清楚对方,是个漂亮的小女孩子,十、四五岁的模样,苹果做的脸皮,更可气的是她脸上那小星星的眼睛,这样的星星一颗也就算了,竟是一双,而是一对。 

  人一漂亮就有权利做任何事情,陈文军大叹倒霉,肚子里的那颗心咂咂有声,先同情起对方来,这颗同情的心,也顺便做了自己嘴巴的工作,把骂人的话囫囵进自己的小肚子。 

  自行车横杠压在小女孩子的一条小腿上,另一条腿的膝盖掉在水泥路面,皮是擦破了,血在流着,伤的不轻,也不重。那女孩子眉毛一跳一跳地看着自己的膝盖,带着哭腔,怒道:“我明明按了车铃,你是耳聋还是眼睛瞎。” 

  “逼我屁股上长眼睛,你怎么敢这么胡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哦!街上就这么几个人,你还撞到我身上,我跟你说,撞到神仙也讲不通,何况是撞到人。” 

  “是啊!撞到鬼。”小女孩子痛的变了脸色,反过手,指着身后的书包,示意陈文军援手 

  陈文军蹲了下来,手上不停,掏摸着女孩子的书包,口中说话,“自己也不小心一点。” 

  女孩子没一口好气,恶生生应道:“我瞎了眼、走了神,闪了腰,崴了脚。” 

  “你嘴巴不错嘛?而且还有牙齿,大可以咬人。” 

  陈文军往书包里一张,好小一包面巾纸上面压着好大一包“安尔乐”,心道:“瞧不出祖国的花朵发育这么良好。”书包背在那女孩子肩膀上,书包又小,面巾纸看得见拿不出,磕磕碰碰好一会儿,陈文军索性想把那书包从女孩子的肩膀上拿下来,那女孩子一心要成全他,身子直往后靠,陈文军却更取不下书包了。 

  女孩子叫了起来,“你怎么这么这么的笨。” 

  “你别乱动,烦着呢?你还动,要不我早就拿出来了。”他看着那女孩子膝盖上的血流个不住,也有点着忙,好不容易掏出面巾纸,抽出一张,按在那女孩子伤口上。 

  那女孩子穿的是连衣裙,撩的高来,小腿光洁雪滑。 

  那小女孩血还流个不住,陈文军又拈出一张新的面巾纸,将脏污了的卫生巾,顺手撇到地上,一时又有点犹豫,起了收藏这一张面巾纸的心思,马上的,他从肚子里掏出一只手,重重掴了一下自己的脸面。 

  “这卫生纸看来没什么用嘛。” 

  “你怎么不说自己一点用处也没有?” 

  “你脑子醒一点,是你的脚不是我的脚。你是肇事者,我是学雷锋。”陈文军这当儿察觉自己心情好的不像话,有着大把大把的力气来消遣那女孩子。 

  “知道了,你是好人家子弟,念念叨叨,讲多做少。” 

  “啊哈,你这个小孩子……算了,你呆在这里等会,我就回来。”陈文军站起来,左近一家药店的老板娘是品珍的同学芸美开的,他赊了些药,芸美连声说,没事没事,你尽管先拿去用。 

  陈文军回到那女孩子面前,先用一罐写着七八国英文的喷剂,着实的对着那女孩子的膝盖,用力喷着药水,好像不用力一点效果也没有,又敷上药膏,再根据芸美方才的指点,拉直小姑娘的大腿,伸屈了几下,问道:“怎么样?”心中得意,恨不得她马上地下跑天上飞水底游。 

  “真没想到,你还有两下子嘛。”日头逼着那女孩子的额头,汗是一点点滚珠般的走聚,堆在两朵火烧云的脸上。陈文军有些痴了,那女孩子扑哧一声,陈文军眼睛顺着她的目光下走,好家伙,不真不假,自己牛鼻子裤内的那话儿,不知什么时候,勃然而兴,一座中军帐好不威风。 

  那女孩子扶着膝盖,待要站了起来,笑的支持不住,一屁股坐倒在地面上,马上的,整个人弹跳了起来,地面这会热烫的留不住手。陈文军好一会儿鼻子找不到鼻子,眼睛找不到眼睛,胡乱的说着话。 

   

  东山县第一中学的大门口,陈文军看见几张好大的红纸,有一张写着“恭祝全体考生考试顺利。”“全”字下面的“王”字旁给人撕了。“考”子被人用粉笔涂成老字。 

  一中看门的老头余波叫住他,问他什么时候出来,还说早上学生已经巡视完考场,下午就不放人出入了。   

  陈文军从余波的身后张了一张,门房的简易床下,放着一块滑雪板,那是去年李大胖子的弟弟小行生日的时候,他买给小行的礼物,有一回陈文军问起小行滑雪板的下落,小行大骂,给余波这个死老头把去了,留着要当棺材板呢,陈文军多问了小行几句,原来小行老是迟到,余老头每天早上准时把校门锁了,不放小行进去,课间操小行想溜操,老头也不放小行出去。这余老头平日里在门房处摆个电动充气罐,赚个一毛两毛的小钱,小行带着一把西藏的小刀,把充气罐的管子割下来,一次两次,被抓个现行,有冤报冤,结果小行第一天把滑雪板带到学校,就给余波没收了。小行叹了一口气,总而言之,再要从这看门老头的手里要回这块滑雪板,那是难难难,非常之难。 

  陈文军说马上出来,忍不住笑,意识到自己的笑,又忙说“你老还是那么康健。”小老头指了指他手中的香烟,说:“抽烟不好,你也久日子没回来,现在大门的钥匙换了,你要不要,明儿我给你磨一把。” 

  两年前,陈文军在县经济开发办公室上班,上班签到之外,无事可做。那时候,在他设想的未来,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算不上奢望。当然了,也不是说他不指望生活不再有变化,他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总是高估自己承受变化的能力。 

  当时,一个厦门集美的同学力邀他合伙做生意,他东拼西凑了三万块钱,辞去工作,没想到那个同学不过是电话里信口敷衍,有心无力。于是在那三万块花完之前,陈文军到那里一坐,便和人念叨生意经。他呢?捧起茶杯就端详老半天,一身上下机关公务员的臭毛病,多少招人烦。当然,小城镇这样的人多了去,所以,也还不至于讨人厌。 

  生意么,自然是一样也没做成。 

  还好,他认识了品珍。 

  品珍刚离婚不久,离婚判决书下来,她分到了临街的四间店面,又用孩子的监护权换来一栋楼房,热情如火的打算开个服装店,过上不需要男人的生活,她还没尝到做生意的种种难处,以为自己的前夫的成就不过是资金充裕,再加上一点点的好运气,却没有想到好运气并不是人人都有。 

  品珍有句名言“男人有什么用,我和被子一样能达到高潮。”,专门用来赠送在她身边转来转去的小年轻。 

  第一次见面,由不得陈文军印象深刻,小县城的悠闲懒散、机关的坐台生涯养成了陈文军的夸夸其谈,他喷嚏连连――世间居然有这等骑之不得的奇女子。当品珍开玩笑的提出与他合作生意,他那时已是囊中金尽,脸有难色,反倒搪塞起品珍,我啊,是有那话儿,可也不能天天硬起来。 

  品珍撇了撇嘴,我呸,没看过你那一天硬过。 

  陈文军的家倒有两处房子,一处是父亲工伤殉职后留下来的,在环城路农协厂那块,现在租给一对外地来打工的夫妻,一处则是一中宿舍房改,他母亲买下来的。 

  陈文军的母亲顾爱民退休有三年了。 

  顾爱民年轻的时候是民办教师,她一辈子的努力好象就是为了调进一中,每年比学生还学生的去考成教,陈文军读大学的时候,顾爱民终于如愿以偿。后来,为了陈文军的离职,母子两人大闹了一场,事情渐渐淡下去的时候,陈文军又决定和品珍住在一处。 

  品珍离过婚,但是大他三岁,女大三,抱金砖,也是个好处,再说了,品珍人前的模样没的说,又有恒产,顾爱民也就表了态,不反对他和品珍结婚。

  顾老师自觉的也算老人里比较开通的了,偏偏陈文军和品珍一直不结婚。用顾老师的话说,不结婚和女人住在一处,是会给雷劈的,她全没想到,并不是自己的儿子不想和品珍结婚,而是品珍不愿意。陈文军觉得这种事情说出来,既丢脸又改变不了什么,几次大吵大闹之后,他索性搬到品珍那里,刚开始还常常回家,慢慢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两个月不来,东山一中变化不小,新的食堂盖好了,食堂附属的小卖部门口大树下,围着三四个小老头下着象棋,都是学校的老教师。车棚挪到了篮球场的一侧,一两辆自行车孤零零的摆在里面。操场上,十几个十三四岁的小子,顶着烈日,满场跑动,踢着足球,几个小女孩子带着耐克帽,在足球场的护栏旁边大声叫好。 

  陈文军散淡的想,他们怎么敢这么年轻。 

  旧日留下来的痕迹,一点一点的剥皮去骨,陈文军感觉里象真的死过了一次,死过一次的自己,就在自己的眼前晃啊晃。 

  有一天,陈文军会怀疑,怀疑着自己从没在这个学校读过书,也没在这个学校生活过。 

  陈文军又想,在母亲离开他的那一天之前,母亲为着他维持光明世界的最后一线光芒,无能为力的为着他尽到了最后一份义务。在那一天之后,他注定的,从这个有光的世界跳入黑暗之中,再不回头。 

  陈文军在楼底下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站在家门口,按了按门铃。   

  一个女孩子打开了门,陈文军吃了一惊,他迅速的做出两个推断 

  第一、他按错了门铃。 

  第二、这个女孩子是幻象。 

  第一种可能,他的脚比他的心有自信,他的家在学校的最后面的家属楼的第一层左侧的第一间,大门是淡蓝色;第二种可能,他的眼睛更比他的心更有自信,小女孩子膝盖上还有着他亲手敷上去的膏药。 

  只剩下第三种可能。 

  这时候,欣喜翻倒了他的心,让他的脸上做不出任何的表情。 

  这时候,何妨为奇迹做一个定义,从一杯水找到另一个世界,从千万人中找到你。 

  不,不是这样,一个世界是一杯水,一杯水里有千万人,千万人里我还是会找到你。 

  这时候,如果这女孩子轻轻地说上一句,我喜欢你,他就会点头,他就会用更多的所有的爱去回报,他会说,我爱你,他就会掉进一杯水里,他就不会徒劳的抗拒奇迹。 

  这时候“爱“是世界上最轻盈的字眼。它可以轻易的往还于唇齿之间。 

  “谁啊?” 

  顾老师的声音从淡蓝色的大门内传了出来,这是光明世界,是他的家,没有奇迹,奇迹没有了。 

  现在,陈文军坐在长长的沙发椅上,那女孩子坐在他的旁边。 

  顾老师和一个几近秃顶的老人说着话,陈文军觉得对方好生面熟,马上想起县有线电视台报道过,最近接任县委书记的范子通,刚从地委调回来工作。 

  “文军,还认得我吧?”范子通道。 

  “怎么会不记得,你小时候还抱过他呢?”顾老师随口一答。 

  范子通说了几件和陈文军小时候有关的旧事,诸如在大树下面如何提心吊胆地看着陈文军往上爬,收集着金晃晃的蝉壳,陈文军又是怎样骑着他的脖子上,一不小心就尿的他头上肩膀的一片。 

  顾老师笑容满面,这是天下母亲最爱和别人谈论的话题。 

  陈文军对自己幼年仅有那么一点点的印象,这种场面说不上喜欢,也应付的多了,听他们谈论着的那个人,竟可当成是全然不相干的自己。 

  可是,这时候,他得做出表情,有以回应。那小女孩子在身边目光炯炯看着他。 

  这时候,以前那个毫不相干的他,和现在的自己关系重大了,他如坐针垫,母亲哪怕少说上一句半句,他也会松上一口气。 

  范子通和陈文军的父亲以前都是地质勘测队的技术员。当年,两人被建委抽调去参与东山县有史以来最为浩大的公共工程,修建长达十几公里、高架于地面之上的引水渠。在工程的收尾阶段,陈文军的父亲由于施工队的一次误操作,被炸死了。范子通则凭着自己的能力,考上大学,如果脱产读书,以他的家庭条件完全不可能。顾老师主动从丈夫抚恤金里头抽出一大半,借给范子通去读大学。范子通有了文凭这张资本,稳打稳扎把官做上去,终于在十几年后,又回到了他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当县委书记。说起来,陈文军之所以能够大学毕业马上能够分配到经济开发区规划办办公室,也是因为当年引水渠工程施工队的队长杨峻,已是东山县经济开发区的办公室主任,迫切想偿还当年那笔旧债的缘故。后来,陈文军做出辞职的决定,杨峻很不放心,亲自上门,和陈文军的母亲恳谈过好几次。 

  顾老师和范子通说了好些流年旧事,范子通摸了摸自己的头顶,笑道:“我比起大姐,小上两岁,这官,也是做到顶了,一直忙,今天啊,说是为了我这个女儿,其实一心里,是想来看看大姐。” 

  “做了官,来看看过去的同事,乡里乡亲,这故事,戏台上有,你心里当然痛快的很。”顾老师开着玩笑。 

  “这层心思是人都有,大姐说了真话,我小范敢否认么?”范子通看了看女儿一眼,叹了口气,道:“本来孩子考试,父母第一挂心,只是我明天要到乡下开会,四五日内,也不大可能回来。再说下来有段日子也忙,你这里,就在学校里头,总之,我希望大姐如当日待我一般,你也知道这孩子母亲自小没了,就请大姐收容我家英珠住上几日。” 

  “这话可奇了,”顾老师有些得意,道,“你是县委书记,只要你一句话,还少得了人鞍前马后。” 

  “哈哈,还是大姐知道我,其实呢?我是大可不必求人,这个,也是信任大姐的意思。我相信大姐不会因为这个事情,日后拿一些难做的题目,让我为难。” 

  “这孩子几岁了。” 

  “十五,英珠,不会叫人么?这孩子读书早。今年是初三。” 

  顾老师拉起范英珠的手,看了看掌纹,不大乐意了,道:“这孩子命好的没的说了,怎么和我家文军一样,从小没了一个亲人。你这个县长别当算了,会考第一天,让她膝盖带着伤的来见我。” 

  “奶奶,”陈文军想着就这声称呼,这小鬼头也不知道喝了几罐蜂蜜,“其实也不能怪我,早上我骑自行车,有一只一点也不可爱的狗狗,不只从那窜了出来,疯了、还是带点什么病,好几次差点被它咬着了。现在想想,好险。”范英珠说着这话,瞄着陈文军,陈文军看着眼前三丈之处墙上的挂历山水,一点也不理会,理会了这小鬼头,她还不得意到天上去了。。 

  “可怜见的,你听听,”顾老师指着范子通的鼻子骂:“电视台不是老播着县城不许养狗,雷声大,雨点小,你这县长怎么当,要我,早把这些个猫啊狗啊,全收拾了。”陈文军有点坐不住了,突然背上一耸一耸,是那小鬼头在他的背上,用大拇指的指甲,尖尖地痕出一个又一个英语字母,第一个一竖带着弯勾,第二个是个小圈圈儿,第三个是个对等勾,他一琢磨,差点整个人跳了起来。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夹着公文包,看来是范子通的秘书,他低头向范子通说了些什么,范子通起身告辞,临走前又轻轻重重的嘱咐了自己女儿几句。 

  待得家属楼侧响起一阵车子启动的声音,陈文军想起刚才临进门看到的那辆国产小轿车,现在连镇长不是奥迪就是宝马,心想,范子通看起来象个好官。 

  顾老师回到屋子里,坐了下来。道:“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你还知道回来。” 

  范英珠的眼睛在顾老师与陈文军之间游来荡去,好象裁判,好象游戏有了规则,谁先开口说话谁就输了。 

  陈文军厌恶的张了范英珠一眼,站了起来,想和母亲好好说几句话,这些话在他进门之前都是想好了的,更让他高兴的范子通的到来,使得这些话准备的更充分。只是于现在,他走到一面占了半堵墙的镜子前,镜子上面题写着“养怡之福,可得永年、九八届初三四班全体学生赠”,在镜子上看的见母亲的模样,头发半黑半白,眉毛若有若无。 

  他对着镜子中的母亲,说了声:“没事。”转过头,径直往里屋走了进去,那是他旧日的居处,他看得见自己搬出去两年里,母亲对这间房子的爱惜打扫。一切都没有改变,书桌,台灯、衣柜,圆顶床,蚊帐,窗外是母亲退休之后,不顾学校反对,一个人经营的小菜园子,他想着,他永远是母亲的孩子,这是不容改变的事实。可是建立在这个事实上,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其实就算说些什么呢?又能改变什么? 

  范英珠说:“奶奶,我该怎么称呼,是叫叔叔,还是大哥。“ ” 

  顾老师说:“就哥哥他也不配。” 

  范英珠说:“怎么能这么说,哥哥做过什么坏事,让奶奶这么生气?” 

  顾老师说:“生这个畜生的气,不是拿自己性命开玩笑。奶奶不生气,奶奶脾气好着呢?” 

  陈文军听的见大厅里母亲和范英珠说的一字一句,没有一字一句不是明白清楚。 

  这时候,陈文军的手指头经过书桌上的一大块玻璃,玻璃下面压着的,一张张全是他的照片――他第一次叼起奶瓶的情形,身后是张好大的摇椅,真的好小好小,感觉像是显微镜下的自己。他八岁时候第一次去杭州,坐在游船上,黑白的。再有一张,彩色的,那是他第一次加入少先队,是同年级的第一批,母亲蹲着,拉整齐他的红领巾,母亲上仰的目光是何等在意他的脸庞。 

  陈文军被自己过去的岁月感动了,他现在又在做些什么?真是可耻,他又怎么后退自己生活,退到在母亲怀里,让母亲因他轻轻的一脚而痛苦而哭泣而颤动而幸福的过去。 

  陈文军回到大厅,顾老师全不在意,只用侧面的老年斑应付着他,同时好象说了句极为得意的笑话,那些老年斑是何等的可恶,这样的东西只是长在名叫顾爱民、一个58岁的老年妇女的脸上,不是长在他母亲的脸上,它们总是肆意涂改母亲每个表情的去向。另一边则是范英珠骄傲的眼睛,好象在嘲笑他――怎么,要走,就这样走了,怎么能这样就走。 

  有一天,陈文军诅咒道,小姑娘,你那两颗星星也会如我现在一般的毫无光彩。 

  陈文军拉开了门。 

  顾念民好象不是在问他――自己的儿子:“走了。” 

  陈文军点了点头,想说点什么,只是说不出,手扶在门沿。 

  顾老师低下头,手上铃啷一阵响,一大把钥匙中找出一把,抛给了他,告诉他老房子的租户打电话过来,说要退房子,让他去收拾一下。又给他五百块钱,是房客租房子留下来的押金,如果房子没有太大的损坏,就把押金退还给人家。 

   

  陈文军从家属楼的另一边走出去,本来有好大一片很少谫扫花草的园子,那是他年少流连的所在,在这里,他捅过马蜂窝,网过蝴蝶蜻蜓,帮着防洪办的测量人员量过雨水。只是眼前,那么大的地盘空空荡荡,各种知名的不知名的花草,砍头的砍头,放逐的放逐,十几年眼中成就的小竹林,去了大半。园子的一边,堆着砖头、水泥、石灰,中间是几张已经铸模成型的水泥桌椅,看来学校要好好经营这个地方了。 

  陈文军找了一处台阶,坐了下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一会儿也说不定。 

  两个五六岁的孩子,一男一女,跑道园子里头,男孩子用堆在一旁的砖头,搭着金字塔,小女孩子不停的从不远处捧着白灰过来,男孩子头也不抬,也不看那女孩子一次又一次被白灰迷了眼睛,将哭未哭的模样。 

  这时,隐隐迢迢的光影里,一个人高高长长的走了过来,遮住陈文军眼前的一切所见。 

  范英珠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陈文军挪了挪身子,不去看她。 

  又好一会儿过去,园子里那个捧石灰的女孩子的母亲走过来,打女孩子的屁股,拉走了,男孩子站起来,看着她离开,并没说些什么,有阵风吹过,竹子哗哗的闷响,看不见男孩子的脸。 

  后来,那男孩子又蹲了下来,埋头继续他的工作。 

  陈文军突然很紧张的站了起来,又坐下。 

  “怎么了?”范英珠问。 

  “没怎么。”陈文军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你的伤,好些了吧?” 

  “我还以为你不记得有过这么一回事情。” 

  “怎么会?” 

  又是好一阵子不说话,方才那个被拉走的女孩子又回来,继续帮着那个男孩子,男孩子抬头看了那个女孩子一眼,好象说了一句什么,然后继续埋头工作,好象再没有比他手头上更重要的事情。 

  “我觉得他们和我们很像?”范英珠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总之很像。” 

  陈文军好象听见世界上最好笑的事情,上气不接下气的笑着。 

  “你连笑声都那么孤单。” 

  陈文军眼睛圆滚了起来。范英珠“咯咯”的笑,一根手指指着他,克制不住的打颤。“你真老土,连这么肤浅的言情剧对白都没听过,可怜哪。” 

  “操!”陈文军随口一说,意识到这话刺耳,奇怪着说出口了,又好象这小鬼头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密不过的亲人,最熟不拘礼的朋友,一时倒忘记下面自己想说什么。 

  范英珠道:“你说我叫什么好?” 

  陈文军道:“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范英珠顿了顿,看他不说话,问道:“你怎么又不说话。” 

  “和我说话有趣吗?” 

  “当然。” 

  “反过来呢?” 

  “什么反过来?哦,当然。” 

  “你觉得你是很无趣的人?” 

  “不是。” 

  “或者你觉得我不漂亮?” 

  “怎么会有这个问题?你是漂亮还是不漂亮,”陈文军很自然的撇了她一眼,她早上那件菊黄色的连衣裙,已经换成露出两边肩膀的背心,露出的肩膀和手臂之间的肤色,有一块白色地带,让男人的目光忍不住想探询更多更辽远,而她鼻翼间的汗珠象一架架准备机场起飞的小飞机,每一架都充满悬念的准备着失事。他干咽了一口并不存在的口水,“这对我来说,恩,怎么说,我不会把你当成女人。不是女人的漂亮对男人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 

  范英珠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小孩子?” 

  陈文军第一次觉得撒谎对他而言是何等的吃力,自己心里吃了一惊,只是话赶着话,接下的话也就顺其自然,道:“这不是是不是的问题,而是你本来就是小孩子嘛。” 

  范英珠道:“你看一看我?” 

  陈文军道:“看了,鼻子眼睛,有手有脚没缺什么啊?” 

  范英珠道:“回避问题!” 

  陈文军道:“你怎么有这么多的问题?我忘记了,你是个小孩子嘛。” 

  范英珠得意得笑了起来,看着园子里的男孩子女孩子不说话。那个男孩子站了起来,拉下裤子,对着未完工的金字塔就是一泡尿。 

  陈文军觉得好象失了先手,忍不住问道:“怎么了,难道不是。” 

  “不是这个问题。”范英珠摇了摇头,顿了顿,“你就真的那么怕我。” 

  “少扯淡了,”陈文军拉起她的手,粗鲁的在她手心上蹭了一下,做出流氓的嘴脸,道:“这样的手,你有感觉么?感觉到什么,成年人的龌龊的肮脏。知道这叫什么,这叫玷污、这叫蹂躏,这叫糟蹋。” 

  “是,叔叔,本来想叫你哥哥的。”范英珠站起来,男孩子还蹲在日头下,小女孩子的母亲又出现了,于是又重复了刚才的情形,些微细节上的不同在于,小女孩子的母亲把小女孩子夹在膝盖上,就着屁股,噼里啪啦的打,骂,骂的很大声,一阵好大的风过来了,又过去了,竹子发出好大的响,倒听不见骂些什么。 

  范英珠说,你看。 

  陈文军道:“我看着呢。” 

  我去看考场喽,范英珠给他看一张张攥在手心里的小纸条,纸条上,字迹小如蚂蚁,不问可知是作弊用的公式习题,陈文军张了张口,想“哼”上一声,到底闭了嘴。 

  你呢? 还呆在这吗?范英珠说。 

  陈文军恩的一声,看着她象动画一样一跳一跳的离开他的眼前,他继续在那里呆了一个小时,慢慢的,眼前就有了一条到达天空的道路,这让他感到胸闷,窒息,他指着自己的鼻子,看,这就是你长期抽烟的报应。 

  学校聚合考生训话完毕的钟声响了。 

  陈文军忙站了起来,到时候范英珠要是回去母亲那儿,看他依旧坐在这里,那就千万张口也说不清了,他呢?确实是打心底怕了她了。又一想,要是让李大胖子他们知道自己有过这层心思,非得笑死了不可。 

  这期间,那男孩子把金字塔推倒了三次又盖了三次,小女孩子再也没有来,他们(他和她)永远再也不会在这个地点这个时间上相逢重逢,也许他们(他和她)会很快忘记这些事情。 

  作为他,一个纯粹的局外人,陈文军想着自己很难忘记。 

  今天真热。 

  夏天,真他妈的热。 

  陈文军从东山一中出来,经过汽车站,在汽车站大门口的小餐馆吃饭,边吃边笑,一边笑又一边打自己的嘴巴,想着范英珠的笑模样,不禁吃亏了自己生活在上个世纪。于是,一顿早餐吃的心不在焉,神情恍惚,一个不小心,口中发出好大的一声响,牙齿蹦到米饭上一粒沙子,陈文军轻轻的敲打自己的腮帮子。 

  完了,一早上的好心情,全被狗屁沙子糟蹋了。 

  二里桥桥下的水,早流不动了,一汪汪的发霉发臭,冲着鼻子,陈文军一中午吃的东西都快从肚子里跑出来。他到了中兴广场李大胖子开的“隆裕茶庄”。 

  “隆裕茶庄”的营业员方晓韵小眉小眼,是个美人,这会儿,端庄的坐在茶案前,泡着茶。 

  方晓韵看见陈文军,喏了喏嘴巴,示意楼上。陈文军倒不急忙,坐在她身旁,小手指头摸着方晓韵手背上突起的地方,象尖头船掉到旋涡里,打着转,惊讶地说:“你看你看”。 

  方晓韵抽回手,反过手掌,就他的手背上狠狠得一下,道:“少来这套,你这种人,送你一个字:贱。两个字,贱格,三个字,贱骨头。” 

  “青天白日的,这么正经,真想不出你平常日子是怎么挨过去的。” 

  “我有男朋友的,我告诉你……” 

  陈文军一摆手,道:“少来了,我打你从石头里蹦出来就认识你,也没看见一只公的围在你身边。” 

  “我看你的脸皮,比起我老板肚子上的三层肉还要不得,真真正正的厚过死人皮。” 

  “说说你那个大学生的男朋友?好像也姓陈,是叫陈世美的什么?” 

  “干你什么事?男朋友是我的。” 

  “啊呀!关心嘛?关心有罪啊,我不也是看你在我面前一粒米一粒米长大的?哦,你以为你那里是用气球吹大的啊,就算是吹大的,就算是轮胎,也得靠充气筒。” 

  “你今天不大对头,吃了农药,找不着地方投胎啊。”方晓韵有点诧异,问:“平常你少声慢语,虽说是猪哥假斯文,也不象今天这样,究竟是去那里吃了鸟枪。” 

  方晓韵眉间心上,笑语盈盈,陈文军倒有点扫兴了,没想到她那么好哄,问道:“大胖子起来了?”。 

  方晓韵说,半小时前,她过来开店的时候,老板和几个朋友下去吃早点,看样子一晚上没睡,现在估摸还在三楼顶上抓麻雀,我的老板,那是轻伤不下火线, 

  陈文军扶着楼梯,一步一步上去,李大胖子的奶奶堵在二楼的楼梯间,坐在竹椅上,烧着开水。李大胖子的奶奶本名叫陈雪娇,叙起家谱,却是陈文军的外甥女,只是解放后住在县城的,没人讲究这些个。陈雪娇的老公临解放给国民党抓到台湾,李大胖子经常笑话自己奶奶一提到台湾阿公,阖起眼睛,双泪直流,几十年守到现在,要论在古代,得立好大的牌坊。又说,牌坊是虚的,最实在的是台湾阿公时不时的寄钱过来,千亲万亲,无钱不亲。陈奶奶脸上笑眯眯,你们小孩家懂什么,什么钱不钱,是大人疼小孩子的做派,你们现在,红口白牙说的轻巧,等有了老婆孩子,你们就知道了,我啊多说上一句,你们颠倒要笑我十句。 

  陈奶奶看到陈文军,眉开眼笑,好孩子,那么早过来,我去叫他下来么,说李大胖子可能还在睡呢?陈文军在楼下已经听到三楼顶上,噼里啪啦的搓麻声,那么大的动静,陈奶奶耳朵竟是一点也听不见。 

  “没事没事,奶奶,我的脚比人实在,自来自去。不生分的。”陈文军大声说着这话,想着陈奶奶顶顶古怪滑稽,明明煤气方便,不学不用,爱着自己伺火烧煤,老人家的固执,真是没法说了,还好自己没摊上这样的奶奶,又想起自己的母亲,叹了口气,生男孩子有什么用,母亲生出个我这样的,有也只好当做无喽。 

  陈文军一推开三楼的门,门对面拉开的窗帘就飞到天花板上,有一个人躺在沙发上,是李大胖子正读初三的弟弟李小行。小行长的清清秀秀,手里吊着一串荔枝,正对着 35 寸的电视,电视里放的是西洋猛片,一一阿啊的叫床声,没把麻将桌子掀个个,也算出奇。   

  麻雀桌上,李大胖子大叫一声:“杠上开、满胡、通扫。给钱给钱”,他一抬眼看见陈文军,“啊你这只打手枪的,刚刚想到你。先说好喽,你今天是脚到心到,还是脚到心不到。” 

  陈文军道:“你运气不错嘛?我也想大家发财,问题是我的情况啊,心到脚到钱不到。你就不用指望我啦。” 

  李大胖子熬了一晚的眼睛像胡乱抛满一地的荔枝壳,红的更见其红,白的更见其白,他重重咳嗽一声,道:“你娘怎么生出你这副小家子样,我可一向当你是清白兄弟,输人不输阵,讲到一个钱字,好男儿的脸面总该抵的上一底半底。” 

  “好啦,知道你刚吃过饭,气力饱精神足。”陈文军翻了张折叠椅,坐在李大胖子身旁,看了一下他刚立起来的牌,向众人说道:“没事没事,我是三脚猫,四处走,大家别在意我。啊呵,死胖子,你手气不坏嘛。” 

  “要不要,一底送你,我正坐庄?” 

  陈文军笑着看了看牌局上另外三个,坐中一个倒是认识,是中兴广场旁边人民医院的妇产科大夫,好像是叫许绍雄来着,戴着墨框眼镜,留着小胡子,二十几岁的人,倒像四十多岁,两边通红的脸颊深深陷下去,活脱脱痨病鬼的模样,陈文军在别人家也会过他,都是凑在一处打牌,彼此点头喝茶的交情。李大胖子乘着顺牌这会,又介绍了一下座上的另外两个,右边是平和九峰、另一个泉州安溪,都是茶厂外驻西埔的代表,天气热,叫来一处砌长城。李大胖子总结道:“都不是什么好鸟,赢钱现要、输钱记账的主,赢了他们一毛钱,死活奉陪你一世,全是好人家子弟,神鬼不怕。” 

  陈文军向在座的每个人点了头,打过招呼,道:“算了,我最近运气不好,处女给我摸着了,马上失身,何况是麻将?” 

  “摸着就失身,你这手不简单,比绍雄厉害,绍雄是已经失身的,才有机会去摸上一把,哦,明白了,你们是同一条生产线,分工不同,你先手,他后手。屁股(一筒)。” 

  “你们打多久了。”陈文军道。 

  “大约昨天中午的时候,来来去去三班人马,细祥和宋文成也来过,走了,这两个家伙,真他妈的不是东西,赢牌抹了钱就走,还假摸假样的装可怜,尤为不齿,特别是细祥,还带了一个叫申河兵的来,居然说我们耽误他们明早上班,讲个有意思的,细祥不是有一辆二手的破摩托,刚刚上漆翻新过,临了下楼的时候,那个申河兵的坐在他车后座,破摩托哮的惊天动地,细祥在楼下还吹牛说,我不是客气,如果不是为了以后还要做朋友,一定杀的我全家一个不留,你听听,这个瘦猴子,赢的良心全不要了,也对,他那骨肉全无的身板,一件衣服前胸穿后背,良心那有地方放,居然说三楼上还有他的打火机,我是弯头俯身钻桌角,我是找到腰都给闪了,一看,五毛钱一个的那种,气的我,将打火机从楼上扔到楼下,你猜怎么着?” 

  陈文军见他兴致不错,随口附和“怎么着?” 

  李大胖子道:“那个火机‘砰’的一声,炸的摩托车当场做老虎跳,细祥一个吃惊,车手一送,车上两个人猛的一冲,摔在一处,两只配种的狗儿,赢钱,好,正好去医院涂药水。” 

  陈文军想见当时情形,特别是细祥贼眉鼠眼的模样,哈哈大笑,见得座上没人笑上一笑,估计李大胖子这个笑话怕讲有三四遍了,换个话题,道,“对了,最近抓赌,抓的厉害,你们顶风作案,一罚是三千四千,不是开玩笑哦。” 就着这话头,众人扯了一会儿国家大事,那个安溪的输得两只脚跳上塑料椅子,母鸡一样,有多农民就有多农民,道:“你们如果吃饱了,只管四脚朝天,理会什么国家大事?装的象高级知识分子?好象你老婆身上不是一个洞。” 

  “我看大家有点抗不住,世界杯也讲中场歇息,今日到此为止。”李大胖子拉长猪鼻子直往桌面上拱,道:“天气真他妈的,操,我操,我操你,我操你妈,坐着还一身汗,我这个屁股,日子一到,痔疮一个个不请自来,才这么一说,感觉好象又有点痒,实在是痒。” 

  “别扫兴,我输了一晚上,刚刚开始转运,你累,先消息,你朋友不是现成的一脚。”说话间,安溪的赢了,脸红的象刚捏住鼻子喝下一罐肾宝。 

  “其实我也是睡不着,只是不知为什么手酸脚软。你娘的,打了一晚上,只赢二百五十,这个彩头不好!”李大胖子拉开麻雀桌下的小抽屉,点了一下,两个下巴一前一后的乐不可支,他硬是把陈文军按到麻雀桌上,道:“少罗嗦,我看你早是脚痒手痒,这二百五送你做本钱,折了本钱也没干系,算我的。”桌面上三人一面二口,一边慰留李大胖子,一面欢迎陈文军的加入,妓女一样的迎来送往,两不耽误。    

  陈文军看了下墙上悬着的时钟,手上不停,道:“我说一句,大家再打他两个钟。” 

  平和的头象电视天线一样调到李大胖子这边,道:“你朋友眉毛怎么看,爬的都是两尾精虫,两个钟,打的是只赢不输的牌。” 

  李大胖子一走,大家换了新对手,热情不唯饱满,而且高涨,132 张牌,哗啦拉洗的象四面而去的流水。 

  李大胖子既是东道,又赢了钱,心中多少有愧,到里屋撮出一末上好的乌龙茶,洗换了茶盘茶具,面团团的端了上来。 

  陈文军接过茶问道:“小行怎么没去念书?” 

  “初中会考,今天上、下午巡视考场,他连去都懒得去,说是明天到时候自然会找到座位。你家不就住在一中里面,我看哪,你这个孝子也是有限,”李大胖子道:“不过,小行他就是去念书,心那会有在教室。” 

  陈文军拉扯起手上的牌,没花没字,顺了顺牌,手面上只等单吊二筒,耳边听着电视上西洋猛片上的叫声,斜眼望去,又是一只白老虎,真不知道洋人的脑子有没有问题,怎么每个片子把女人好好的阴毛,剃个精光。他对于电视屏幕上那个AV 女优的敬业感到莫名的焦躁,每一声呻吟都在挑战他的耐心,好象行将崩溃的是他。 

  陈文军转过头,对着李大胖子笑道:“你也是希奇,做哥哥居然让弟弟在眼前看毛片。” 

  李大胖子走到电视前,眯了一会眼睛,道:“这个片子也真操蛋,摸也叫,不摸也叫,干也叫,不干还叫,我换个日本小妹妹的,绝对无码。”又说,我弟弟,我弟弟怎么了,也有青春期啊,众人大笑,忙道,能有,能有。  许绍雄去了趟厕所回来,他没有喝茶的习惯,看见一张小凳子上有一瓶已经拉开的可乐,喝了一口,拿到牌桌上的时候才觉得味道不对,问李大胖子,李大胖子眼睛滚了起来,高声道:“你喝了,你喝了它了。”平和的和安溪的被提醒,也抬起头来看,摸额头的摸额头,捧肚子的捧肚子,安溪的道:“你不记得了,那是细祥临走的时候,想要小便,就在桌子底下掏家伙,对着可乐罐,那时你还教育人家,便后要洗手。” 

  平和的道:“不过,我听报纸上说,日本挺流行喝尿的,说的健康疗法。” 

  陈文军道:“我也看过,可记得那上面好象提倡的是喝自个的尿吧。” 

  许绍雄喊了声,操,我操,我操你妈,又跑进厕所,在厕所里接着骂,细祥,我操你妈全家。 

  李大胖子端了茶盘过来,经过陈文军的身边,道:“萧大缸子出来了。” 

 陈文军头也不抬,打出一张牌,道:“谁?萧大缸子。” 

   

  陈文军下到二楼,陈奶奶在竹椅上睡着了,水壶呼呼的空响,水都快烧干了,他小心翼翼的迈过陈奶奶伸出的脚,找到煤炉的小盖子,堵住风堂口,又提起水壶,就着水龙头装了些水。回到二楼楼道口的时候,只听得头顶上喊了一声“文军”。 

  陈文军一抬起头,突然觉得整栋楼房的屋顶在旋转,这时候,阳光盛大的穿过窗帘,陈文军头一昏,范英珠就一丝不挂的浮在空气里。 他定了定神,看见三楼的栏杆上横出两只手,摇动着,好象要掉下来的光景,跟着一张苍白的脸探了出来,那张脸上的眼神,空空洞洞,好象并不是在看他。 

  “小行,有事吗?” 

   李小行很快从楼上下来,站在他的面前,叫了声:“二哥。”李大胖子、陈文军、细详是从小结拜的同年兄弟,陈文军排行老二。 

  “说啊。” 

  “说什么?” 

  两人一前一后的到了楼下,方晓韵道:“小弟,你去告诉你大哥,说我要回去吃饭了。” 

  李小行道:“你回去吧,店等一下我帮你看着。” 

  店门口的瓷砖铺就的地面上,方晓韵刚刚冲过水,镜子一样的在太阳下反着光,李小行低下头,只盯着自己不穿鞋的脚丫子,说,叫住他,其实只是想去买一瓶可乐。 

  陈文军想说:“真的。”小行已经跑出去了。 

   

  陈文军站在阳光下,望着天。 

  刚才在牌桌上,李大胖子说,细祥转个话给他,萧大缸子快从监狱出来了。还说萧大缸子在监狱里头一早放话出来,说是要陈文军的一只手。 

  萧大缸子本名萧进勇,以前和他是同事,都是开放区规划办办公室的,为人爽气,最爱包揽是非,萧进勇从小一打起架,不是司马光砸缸而是司马缸砸光,所以,赢了个萧大缸子的名号。 

  陈文军和萧大缸子性情不合,只是办公室里会打篮球的没几个,一到傍晚,两人聚在篮球场,球一场一场的打下来,彼此认为对方是个像样对手,打完了,有时两人坐在篮球场旁边的台阶上喝着酒,啤酒,兴头上谬托知己,那也是有的。后来,萧大缸子由于笔杆子了得,调到文化局去了,间中少了往来,陈文军带着三万钱满世界谈生意那会,萧近勇夜里十点摸上门,一脸神思不属,这家伙应了桃花劫,和上司的老婆上床,通奸的撞见捉奸的,被捉到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没想到萧近勇身上每个块头都是吃荤的,武大来捉西门庆,他光着身子,当场将上司打成重伤,风化案成了刑事案,萧进勇不想坐牢,意思是希望酬些钱跑路,陈文军当然支支吾吾,三万块于他是背城借一,意义重大,再说他和萧进勇本就没有过命交情,当下一边安抚萧进勇,一边想着如何摆脱这个家伙。两人正说着话,陈文军腰下小灵通响了,他接了一下,没通,那时小灵通干线刚刚架设,信号不好,陈文军起身走到外头,按着显示出的号码回拨,却是一个公共电话,他回到大厅,口中骂道也不知道那个王八蛋。说起来正好是严打的时候,小地方动不动就搞株连,萧进勇疑心生暗鬼,强笑道:“你该不会去报警吧。”陈文军眼睛登时长到额头上,你这说的又是什么话。 

  没想到,十几分钟后,警察破门而入,萧进勇两脚腾空的被架了出去,他嗓子都喊哑了,陈文军,你这个王八蛋,你居然出卖我。 

  陈文军也不客气,回骂道,你他妈的有病,局子里有的是医生。来抓人中的一个警察,笑的不怀好意,说了句:“真谢谢你的合作。”这话虚中生实,等陈文军心上一口气平顺了,汗马上下来,几千几万次掌自己的嘴。 

  陈文军在路边的大榕树下要了一碗消暑茶,一阵风过来,吹得五内空明,又想明白了小行在三楼上为什么直呼他的名字,那是将陈文军当做平等的朋友,好谈些心事,这小子到底长大了。他笑了一笑,眼前一闪,脸上有块好大胎记的小子,骑着自行车从他面前经过,陈文军认得是小行的死党高云龙,这小子一向唯李小行马首是瞻,听李大胖子说起,上次两人在学校打架,高云龙自己把所有的罪名扛下来,落了个留校查看处分,嘿嘿,人模样没有,义气倒是多了。 

  这会瞧着该是去找小行吧。   

  陈文军眼睛有点热闹,好象多出什么来,至于是什么,一时说不好,走前几步想喊住高云龙,身后卖凉茶的老婆子尖起嗓子:“还没给钱呢?” 

  “忘了。” 

  “这可奇了怪了,今天怎么遇见全是没带脑子出门。” 

  陈文军看着卖凉茶老婆子的那张脸,哭笑不得,等他从口袋里找到一张五毛钱,又忘记刚才想些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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