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四面而去的流水(1) -- 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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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四面而去的流水(5)

流水(5)

□ 王威

  我们在上面行走 

  他们在下面安睡 

  你当知晓,分隔开彼此的仅仅是一层薄薄的时间 

                    ――题记 

    

   

  宫前村不大,有四五百户人家,却很有从江西、浙江来打工的外来人口,在这里的海船上帮工。

  陈文军从海边拾路上来,问了行人,知道五姑娘的旧厝在码头市场旁边。 

  今天是墟日,码头市场上人头簇动,什么味道都有,混着海风,一大片地都散着鱼腥味,陈文军平素就少上菜市场,现下口鼻触闻,中心欲呕,低头装着打鼻涕,用手拢在鼻子下面。 

  “陈文军。”有个女人的声音。 

  陈文军转了转头,一个熟人的身影也不见,迟疑了一下,他在这个村子里认识的多是男的,偶有女的,也是上了年纪。突然心里少跳了一跳,口干舌燥的想到范英珠。一定神,这声音和范英珠到底不象。 

  “那么闲在。”一个女人提着一个菜篮子,站在陈文军的面前。 

  这女人的面目有些熟悉,陈文军想问一句,和我说话么?可是看着对方热切的目光,不问可知。 

  陈文军笑了笑,说:“是啊,你来卖菜。” 

  那女人看了他好一会儿,也笑,道:“我看你也忘了我是谁,我只好自我介绍一下,东山一中高三94届一班。林慧云。” 

  陈文军极为尴尬,只好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以示自己确实该死,道:“毕业太久了,我又少和同学联系。你现在做些什么。” 

  林慧云她现在开了个幼儿园,又说起她刚从大学毕业的时候,分配到县里的糖厂,谁知道不过两年,县里调整经济结构,改种甘蔗为芦笋,毕竟能出口的东西来钱快。没了甘蔗,糖厂还榨什么糖,慢慢的,厂子也就倒了。 

  “哦,那就到乡下开幼儿园了。” 

  “也不是。”林慧云看了看陈文军,笑道,“还没说上两句话,我就老说你不是不是了。” 

  “没什么。”陈文军说了,又觉得得找个理由,“我习惯了” 

  两个人边走边聊,陈文军才注意到身周的声音陆续的响了起来,有卖猪肉的,把猪肉甩在肉案上的声音,有卖盗版光盘的,用一个7、8寸的小电视放着影碟。他想,他又回到了人间,这时候,地面上的一切,目见而成色,耳听而为声,才是再鲜活不过的,眼睛里头能够往返,心中才会吐纳。他又会想,刚才,他如不是在了人间,又是去了那里。 

  陈文军不免对林慧云的故事有了兴味,喜欢了里头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和事,虽然他到现在还是想不起林慧云和他同学时候的模样,可是他的眼中却热切起来,仿佛林慧云的讲述里头含着人世间最贵的真义。晓得了这真义,那么在这个人间活下去也未必如他以前所想的,是件无趣的事情。他的迎合自然激发了林慧云更大的热情,林慧云在这点上,和其他的女人殊无二致――她们都对自己的故事反刍不倦,她们以为这样的故事只发生在她们的身上,是独一的,惟有的。而以往,这听众只能囿于自己的丈夫孩子,多少感到不满足,这种遗憾正如科学家被宣告为异端,再无传播真理的机会,诚然将是文明推进过程中的一大损失。她们更以为,只有她们天生的敏感才能融会生活中所遇见的一切,分辨、甄别,从中提取出生活最基本的常识,没有了这些常识,正象没有了光线,我们也就什么也不能看见。 

  林慧云说了声,到了,这就是我开的幼儿园。

  陈文军看了看牌子“蓓蕾幼儿园”,说,这个名字好。他从竖立的铁栏杆张过去,两个秋千,一个滑梯,还有一些其他说不上名字,幼儿园必备的附属设施,院子宽敞,阳光斜斜的从屋顶趴到地上,就象是滑上了一层干净的塑料薄膜。 

  林慧云在院子里张了两张椅子,这时候陈文军脑子清明了,想起林慧云就是以前坐在自己后面的桌子,那个整天阴着脸面一句话没有的小姑娘。那时候他在班上成绩第一,本该是班长,只是整天和亮亮出双入对的,老师虽然爱惜他,却怕影响不好,只让他当学习委员。学习委员有个比较讨厌的工作――收作业,只是都高中了,以前学风好,大多数学生都是自动自觉的把作业交到他桌子上,他再归总一下,放到老师的讲台。就林慧云讨厌了,他每回点着作业本本,发觉林慧云又没交上来,回头一问,林慧云整个本子扔了过来,好几次让他脸上挂不住,他就不明白了,怎么得罪了这女孩子,地点、时间、事件、一点头绪不给。现在,倒过来一想,也难怪自己记不住她,原来对她全没好感,再有一件事情也想起来,高三上半学期班级举行过一个联欢,林慧云跳了个新疆舞,跳的不是一般的好,把所有人都比下去了,林慧云下来的时候,大家都在拍手的时候,却看见她眼睛汪汪的都是泪水,好些女孩子围过去问她,她更是哇的一声。结果联欢会开的虎头蛇尾,害的他和亮亮就这事情琢磨了好几天,想问她本人,又觉得她是一准不说的,也没个因果,到底不了了之。 

  两个人说了一会话,陈文军上身口袋摸了一下,没有,又摸下身口袋,林慧云递给他一包香烟,说你是不是找这个。陈文军问林慧云,你也抽烟。 

  林慧云点了点头,一个人闷的时候,抽点。我们到外面去抽,在孩子面前抽烟终归不好。 

  陈文军看着林慧云递过香烟的手指,不知怎么的,想起自己九岁还是十岁的一件事情。

  母亲那时在乡下的一所小学教书,星期六就拉着他,一步一步的回到7里外的县城,到了晚上,母亲偶尔去看电影,带着他一起。有一天不知道看什么电影,电影还没放完,他已经是呵欠连天,等回到家,晚上都快十点了。老房子的邻居告诉母亲,乡下学校的校长来电话,说是母亲的班上有个孩子到水库游泳,死了,学校要她马上回去,安抚死去学生的家长,电话是下午两点时候打的,邻居忘了,到晚上才传达。母亲一晚上牵着他,望乡下的小学赶,他困的不行,走着走着,迷迷糊糊,脚步不停,脑子却没了意识,竟睡着了,梦游也许就是这个样子吧。 

  进了乡下学校宿舍,母亲才发觉他睡着了,于是在他的脸上拍了些冷水,把他弄醒,又脱下他全是泥浆的鞋子上。至于后来的事情,他是全不记得,那么晚了,母亲不知有没有去安抚那个死了学生的家长。 

  走了一夜的夜路,只为了一个已经死去的孩子。 

  也许那个晚上,他和母亲在地面之上走着,而那个孩子则正安详的地面之下呼吸。现在,那么多年后想起,又听见那孩子的感激,他心中一片温暖,也许死亡从来没有阻碍生命间彼此的交流吧,这一刻的遐想里, 陈文军看了看幼儿园坐在地上嬉闹的孩子,现在,还有象他母亲那样的好老师么。林慧云是在孩子身上用了心思,看的出,只是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个人价值的实现,经济上的自救。他又想,自己的想法居然这么细密刻毒,他又有什么资格,又是基于何种立场,怎么能这么苛求林慧云。 

  “想什么呢?”林慧云问。 

  陈文军说,没想什么。 

  这时候,刚才接过林慧云菜篮子的中年妇女走了出来,喊了声开饭了。林慧云道:“文军,要不客气你在这里吃吧。我今天还有个酒席。” 

  陈文军看了看手表,时间过的好快,道:“不用不用,我到这里也有事。” 

  林慧云道:“那我送你出去。” 

  两人出了门,又回到方才的码头,陈文军看到海面上泊着两百多艘大小不一的渔船,水面上很是壮观,好象这码头是船儿的故乡,海水红红的一大片,天也快黑了。他问林慧云道:“怎么这么多船。”马上又想起是最近禁海的缘故。 

  林慧云说了,说着,又走了两三百步的路,两人诧异起来,忍不住询问起对方的去向,才知道都是赶去参加品珍五姑娘女儿的葬礼。林慧云和他,一个按着自己臂膀,一个扶着自己的下巴,大笑。笑过了,林慧云知道了品珍和他一起的消息,吃了一惊,道:“我还一直以为你和亮亮已经结婚了。读书那会,谁对你们这一对不是羡慕不是嫉恨啊。” 

  “所以啊,千夫所指,无疾而终。” 

  “那儿啊,看你们那会好的,没一天不处在一起,一个梁山伯,一个祝英台。想着书本上的传奇也不过如此,怎么到头来,说分手就分手了。”林慧云也觉得自己到底说的过了,道:“对不起。” 

  前尘旧事,久疏问候,一时来了眼前眉间心上,陈文军好不尴尬,他嘴角争了一争,争不出一句话。最后只说:“是我不好。” 

  “你知道,那时候班上有多少女生喜欢你么?”林慧云顿了顿,道:“其实我也算的上一个,不然,十年不见,我怎么会在路上一眼认出你来。别的女生倒也罢了,我想老天爷定是故意要折磨我戏弄我,居然安排你坐在面前。一天,睁开眼睛是你,闭上眼睛是你,多少小女孩子没受过的苦,我是全受了。你还别笑,我这苦当日想,怕是几百年后的人都感动,几百年后的自己也消受不起。你别怕,也别误会,我这当儿说的出,就不怕你误会我。只是这话要再不说,我是不服气,凭什么你们居然折磨我那么久。其实,我恨的也不是你们具体的人,而是恨着具体的事,你们该是戏台上的戏子,戏子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当然是管不着,只是作为观众,我们该有权利看着一个故事有美好的结局。你们戏演了一半,我看不到,也算不得是你们的过错。可十年之后,你居然来告诉我,告诉我不想听的结局,你教我怎么能服气。我又凭什么要向你说对不起。” 

  陈文军笑了起来,对不起可是你自己说。

  林慧云也笑,对着海面长长舒了一口气。

  林慧云又要了他现在的地址和电话号码,说,我怕有天自己不服气,那一定上门找你算账。这时候,陈文军看到几步之前一个铁做的脸盆,脸盆的底部有一处凹了上来,显见是被人从很高的地方扔下来,他想着该是品珍电话里头的那个脸盆。 

  五姑娘的旧厝是三十几年的建筑,檐低瓦黑,而四面的围墙却是刚刚粉刷一过,新的旧的,处在眼睛里头不舒服。门前有好大一片空地,林氏宗祠、戏台都在这块空地边上,空地上拉了好几条电线,光照一如白昼。下面摆了二十几张桌子,桌子圆方不一,估计好些是左邻右舍借来,陈文军忍不住和林慧云说:“我看全村的人都来齐了”。林慧云解释道,这个你就不知道了,今年开春到现在,村子里死了三四个青壮后生,村里的老人请教了南山寺和妈祖庙的高人,都说,掐着今年的年份、风水推算,是个很大的劫数,宫前又是小乡里,地头神不够重,所以,每一位苦主都要大办后事,以便祈福之诚,上达天庭。当然,村里小年轻的都是不信,不过图着热闹,每回桌子上的人,只多不少。

  陈文军看了看四下都是男宾,估计女客都在屋子里头。他在五姑娘门口张了一张,里头又比外头热闹的许多,虽然女人们少有喝酒的,可是一间大厅空间有限,一时挤下那么多张桌子,更有猫猫狗狗,腹过门槛,头低椅面,好不斯文的在人腿和桌腿下穿行,口中咬着,尾巴摇着,倒比人还高兴。 

  最里头主桌上坐着除了五姑妈几个女的,全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品珍在主桌旁的另一张桌子,看见他,招了招手。

  品珍的这张桌子人倒不满,陈文军就在品珍的对面帮林慧云拉出一张椅子。他转到品珍面前,正想坐下去,腰身上一紧,一个小女孩子的声音喊道:“叔叔,你可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这声音热切里有着盼望,陈文军想,还差6个小时,这一天就过去了,可是老天爷到底愿意成全范英珠,而不成全他。 

  陈文军轻轻拉开范英珠的手,没脾气道:“知道是你了。”就待在品珍的身边坐下来。范英珠的手掌心翻过来放在他要落座的椅子上,说:“我要坐在叔叔和姐姐的中间。” 

  品珍搂着范英珠小巧的肩膀,哄道:“好,好,你就坐在姐姐的身边。”又看了陈文军一眼,道:“你也坐啊,不是说好五点到么,你看看现在几点了” 

  “天黑的晚,一时没察觉。” 

  林慧云在对面听见,说了句:“是我在路上拉住文军,多说了会话。”她和品珍虽在一个村子,到底是嫁过来的,人面上不熟悉,品珍呢?很早嫁出去的,少在村子里住,两相不凑合,这时候虽坐在一张桌子,却招呼也不打。 

  “文军就只爱胡说。也不看人,我这话不是看不起你的意思,是说文军老是糊涂自己该做什么?” 

  陈文军知道品珍在桌上不比家里,是个泼辣的主,手绕过范英珠的背后,提醒品珍看他的脸面,言语尊重些。 

  “背后痒痒的,怪怪的,是什么啊?”范英珠说着话,左手反向背后,众人的眼光都转到她身上,陈文军只好悄悄的垂下手,桌子下一只脚就着范英珠的脚背重重一踩。范英珠脸色如常,只用左手摸了摸后脑勺。 

  五姑娘在对面喊了一句,品珍站了起来,盯了陈文军一眼,往厨房里去了。陈文军看见林慧云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好不尴尬,想想,也站了起来,跟着进了厨房。品珍和别的女人一样,这会儿不见招拆招,明天早上,升起的就不是太阳了。 

  “她是谁?” 

  “谁?她啊。” 

  “哼,装聋作哑是你的本事” 

  “你说慧云啊,高中的同学。我的fans。” 

  “fans?” 

  “不懂了吧,品珍同志,不要以为读了一本《今古奇观》,就觉得自己特别文化了。” 

  品珍刀子驻在肉案上,袖子举的高高的,装着擦脸上的汗,到底忍不住笑,身子一摇三晃,可是直觉里不放心,口中不轻不重,道:“到了庙里就说和尚话,陈文军,你厉害。” 

  陈文军松了一口气,问起品文怎么没来。 

  “哦”,品珍道:“下午本来叫她到西铺采办的,也不小心,摔伤了,居然还能回到家,给我打了个手机,叫我过去把她买的东西拿过来,我不是下午忙不过来,就叫艳琴过去,艳琴说她伤的并不重,我却放心不下,你说啊,五姑娘家就几步路,伤的不重,人怎么不过来,正好,我们俩姐妹也久日子不在一起了,我想晚上和她一起睡。” 

  陈文军想说:“好啊,那我们三个一起睡。”到底说不出口,默了一下。品珍有些好奇了,抬头看了他一眼,道:“怎么心不在焉?你今晚就睡五姑娘这里,我已经叫小外甥给你准备了一间房间,在二楼的右边的那间,新买的毛巾牙刷在那间房子的电灯开关下面的小凳子上。” 

  “对了,那小鬼头怎么来了。” 

  品珍切了好几盆猪肉,收拾了肉案,吮了下大拇指,就着水龙头洗手,说道:“你说范英珠,她和养香(五姑妈死去的女儿)是初一的同学,要好的没话说,以前到村子玩过几次,五姑娘本来没打算请她的,她倒自己打听了日子,说什么也要来。养香住院的时候,她曾经去漳州医院看过养香几次,都是星期六、星期天,来回就是一日,而养香那会儿病的说不出话,她就在病床旁边守着,也不走动,小小年纪,情义感人哪。对了,你早先没说,原来她是县长的女儿,五姑娘方才在席上介绍给我,村长知道了,倒过来找她说话。” 

  “不会吧,我看你们村长一脸正气。反正我觉得我见过共产党的官,都算好官,虽然也吃点拿点。就象我这会进厨房来,主要目的是和你说话,可多少得找着啤酒,是吧。” 

  “瞎说,大厅上不是有好几箱子,正气,谁知道,村子听说明年要直选。” 

  “雪津牌子的我喝不惯,有没有惠泉,什么直选?” 

  “你自个开冰箱,有就有,没有就没有,直选就是民主选举啊,以前的选举是走过场,今年则是全村一人一票,我正想着,到时候是不是回来,也投上一票。听五姑娘说,这算是试点,市里都有人盯着,目前主持这项工作的就是她的父亲,前几日还下来过村子,恩,这个月的第三回了,可见县里市里对直选的不放心,我们村长还能不小心伺候他的女儿。不说这个,反正你这人国际新闻都是不看的,你知道刚才那小鬼头说些什么,可笑坏了一桌子。” 

  “你别小鬼头小鬼头的上了口,我是随口一说,传来传去的不好。恩,她说什么呢?”陈文军开了冰箱,还好,有两瓶惠泉啤酒,又看了看酒封上的日期,取了出来。他在厨房里瞄来瞄去的,却找不到一个起子,转过头,品珍却端着两盆猪肉出去了。 

  “姐姐,你们这里称呼人可奇怪的,象姑妈就叫姑娘的,上次我去铜陵,一个同学的家,她却叫自己的妈妈做阿姐,” 

  陈文军回到座位上,见得品珍和那小魔怪说着话.叹了口气,不知道这小姑娘家今晚上又要闹出什么事,他心下求神拜佛,算是怕了她了。 

  “这个也平常,我去年去莆田仙游县玩儿,那里叫自己的母亲阿奶,叫舅舅阿海。所以说,百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品珍看了看陈文军,陈文军找不到起子,用牙齿卯住瓶塞,使了好一会儿劲,没开成,心里正想着,人一倒霉,连瓶塞子也作怪。范英珠在右边一手支着下巴看他,笑的不怀好意,他忍不住心烦气躁,骂了声:“你妈的姑娘。”转过头看见品珍又盯了他一眼。看来自己这个脑袋只能向前看,不对,正前方是林慧云,更看不得。 

  范英珠问品珍,道:“你妈的姑娘,这又是什么意思?” 

  一桌子人笑倒了半桌。品珍道:“这是骂人的话。” 

  “你妈是姑娘怎么是骂人的话了。”范英珠转了转黑如点漆眼珠子,陈文军明知道她假痴做颠,可是范英珠眼前那么近,近的睫毛每一根分明挑起,灯光之上,秀美不可方物,一时间,一桌子人远远的退下去,象拉了长镜头,最后,所有人都不在了,只剩下他和她。他不晓得这是什么时候、时间好象是最虚无不过的概念,他又在了什么所在,空间也不过是物理学上才有的名词,蓦然间胸口又酸又痛。还没明白这酸这痛到了心肝脾肺肾的那一处,他疼的整个人险些站了起来――脚疼,范英珠用她的鞋跟在他的脚背上重重的踩了一脚,力道比起他刚才给她的那一脚,显然是就地里加了利息。

  陈文军后悔的想着,今天早上怎么穿着拖鞋出门了。 

  “你想啊,你妈要是姑娘,你又是那里来的,难不成是抱来的、捡来的。”品珍道。 

  “砰”的一声响,啤酒终于开了,啤酒摇晃的久了,好几股白沫前前后后的从瓶口涌出来,湿的陈文军前襟胸口一大片,陈文军齿牙上的力气用的过了,牙床隐隐都有摇动的意思,耳边听着范英珠继续装傻,“叔叔原来是骂我,可见我是多么的讨人嫌。”。 

  陈文军冷笑的齿缝哧哧有声,只碍着眼前一桌子全是女人,他褪了拖鞋,光着脚板又回了范英珠一脚。范英珠轻轻“啊”的一声,陈文军没想到这小姑娘居然不按牌理出牌。又想自己迂腐了,以为自己先踩了她的脚,她咬着牙忍住了,这饭桌子底下的游戏规则就建立起来,她呢?若是晓得他的心思,便该和他有着默契,彼此不动声色的把这游戏继续下去,现在,明白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假设,只好心下掌着自己的嘴。 

  “品珍问道:“怎么了。” 

  “哼,叔叔喝酒,我也要喝酒。”范英珠从陈文军的身后也抄起一瓶啤酒。   

  “女人喝什么酒?”陈文军口气不善,却没了底气。 

  “女人怎么喝不得了。”品珍以为他在生气,道,“你好象还没有向我介绍你带来的朋友呢?” 

  范英珠向品珍挤了挤眼睛,道:“姐姐管的真严。” 

  “这怎么能说是管呢?小孩儿家的,我问你,知道什么人最容易犯错误。” 

  范英珠两根筷子交叉的在眼前一打,慢悠悠地说:“男人。” 

  众人都忍不住想伸过手,来摸摸范英珠的头,说,这孩子厉害,以后不知道多少男人死在她手上。 

  林慧云坐在对面也不知道是品珍声音传不到她那儿没听见,还是听见了不理会,只和坐着她身边的另一个女的拉着家常。      

  “叔叔,帮我开酒。” 

  陈文军又是一口酒,只当没听见。 

  范英珠一桌子寻不见啤酒的起子,提起啤酒学着陈文军,瓶口找着牙齿,红红白白作势要咬下去,众人饶有兴味地看着,范英珠却只是虚晃了一下,伏下身子,啤酒瓶口放到桌沿,一手压着桌面,一扳,开了盖子。她又拿过喝了半瓶“雪碧”上的吸管,放到酒瓶子里,低头一吸,吸的啤酒在瓶子里头的白沫一直从瓶口滚上来。 

  品珍道:“那有象你这样喝酒的。” 

  “我就是要这样喝酒。” 

  “这里头还有讲究?”品珍笑道。 

  “啤酒就是啤酒么,是男人的啤酒么,哼,我就是要当它是雪碧,当它是女人。” 

  听见的人又笑,想着这孩子糊涂又不糊涂,到底是孩子。 

  这时候对面的林慧云“啊”的一声,整个人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有个和林慧云相熟的女客问她出了什么事情,林慧云一时候想不到许多,冲口而出,道:“不知道谁重重踩了我一脚。”众人目光有意无意的刷过陈文军的身上,毕竟一座中只他一个男人,林慧云又是他带过来的。 

  好一会儿,品珍慢悠悠地说,我踩的。

  品珍又回到了刚才的那问题,对着陈文军道:“对了,怎么?不好意思介绍你的朋友给我认识。”她这话拉紧面皮的一本正经,到底带着三分调笑的意味。

  陈文军气往上冲,站起来,走到林慧云的旁边,附在她的耳旁,轻轻道:“要不,我们出去走走,聊点什么?”林慧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品珍,哭笑不得,说声“不好吧。”坐回座位之上,不再看他。 

  陈文军才踏出门槛,听见范英珠在喊,过来过来,他忍不住回过头去,却见她用筷子挑了好大一块白肉,招呼桌子左边一只半人高的黄狗。 

  从五姑娘的家出来,陈文军沿着路一直往海边走,身后一切人世间的喧闹慢慢的退了下去,就好象他从热闹的电影院走出来,每个人、每对男女有各自的去处,而他能却坐在电影院前的台阶上,他在想些什么,他会想些什么,也许只是静静的坐着,然后,一个人挨到天亮的辰光。 

  今天的月光出乎意想的光明剔透,陈文军看着走在自己前头的影子,这影子有时候贴在巷子的墙上壁上,有时候又好象掉进一路上随处可见的水井里。再后来,走动的,是他的人还是他的影子,酒上来了,他也有点分不清。他不禁伸出手,在影子前的虚空划出一个又一个圆圈,然后自己的身体撞过去,这些圆就散了消失了。 

  海边一家还开着的小杂货铺,陈文军买了一包香烟,出来,想了想,又走回去,要了个打火机。这一次,他才仔细了这间小杂货铺,一块块门板拼起来的木门,门的旁边堆叠着几个废弃的汽车轮胎,没有用处,却在小店里有着不可动摇的位置,轮胎的旁边是个二手的冰柜,原来漆成雪白的铁皮不知道被什么锐器划了好几道口子,翻卷了上来,被幽暗的灯光抚摩着,多少有些狰狞。柜台上的东西都装在一个一个已经有点发黑的玻璃罐子里头。柜子和柜子的缝隙之间,可以看见后面支着蚊帐的床。它象一间从来没人光顾过的小店,不,它象已经接待过太多顾客的小店,所以已经不再稀罕客人了。 他又仔细了那卖东西老人的脸,刻板而苍凉,脸上的每一条纹路都经了刀劈剑砍。显然,这位老人年事已高,居住海边,就有无穷的回忆,这回忆里没了悲喜,更不指望惊奇。他目中无人找钱、会钞,他已经老了,老到有权利不在意任何人、任何事。 

  陈文军足髁上一凉,海水柔拍有信,去而复来,海还是那片海,浪却已不是那一浪。 

  月光下的海是平静的、是万变的,是坦荡,是宽广,是深远, 沿着长长的海岸线,海滩上的沙子松软,风行水面,海浪的声音很小,是那么的小,他在这样巨大光滑的平面上携着月光一步一步的走着,脚步不缓不急,他在丈量着时间和空间的长度。 

  那时候,亮亮整个人不停的吐气,把自己埋进深深的海面之中,她一次一次在海水下面睁开眼睛,要在海底掏见水面不见的惊奇,海水惩罚她的贪心,一次又一次刺痛了她的眼睛,最后,她浮出水面,水面上的波光象无数个孩子的眼睛,所有的眼睛一起看见她了,你推我挤的过来拥抱这海的女儿。 

  他呢?在沙面上一遍遍的写着字,一遍遍的不够,所有的沙面写完,就在水面上不停的书写,不时的抬起头,听着亮亮的欢呼。 

  是不是这样,如果我们穿过我们所有的岁月,我们看到都是另一个自己,在那些岁月的每个自己都是快乐,现在,现在的我们又是那么的沮丧,明知道是俗人会有忧和愁,却由着它们真实的困扰我们。可是,再过得十年二十年,在某一张摇椅上,摇晃着这一刻,我们的心中,又是那么自然,平和喜乐,我们又以为那些忧和愁本不存在。

  那些忧和愁都去了那里,难道全然不过是因了我们的想象。 

  陈文军再也没有力气,也不愿意分辨,他在沙滩上坐了下来,一天阳光留在沙滩上的热度,手上还有着感觉,他叼着烟,看着眼前的水面,十五六岁的亮亮正张开双臂从海面跑到眼前,近了、远了,又近了,她是那么的大声,大声地喊着。 

  ――文军,你还好吗? 

  ――文军,你还好吗? 

  ――文军,你还好吗? 

  于是,他整个眼眶松弛无力,撑不住一滴泪水,这眼泪象流星划过了海面一样,滑落他的脸庞,既无声息,也不珍贵。是的,他意识到自己被过去的岁月感动,真是可笑,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笑的事情了,他在身旁掏起了一把沙子,用了全身的力气,远远的抛向海水,一阵微风又把好些沙子送了回来,他闭上了眼睛,整个人仰倒在沙滩之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耳朵旁边响起了一个人的脚步声,脚步很轻,好象也在小声相询,陈文军啊陈文军,你还好吗?好象随随便便地走到他的面前,好象随随便便的就躺在了他的旁边,用着最私秘不过的笑声,轻轻地敲着他的耳廓。 

  陈文军想着是她,知道是她,却不睁开眼睛,只由着她用手指捏着自己的鼻子,拉高他两边的唇角。后来,她改变了主意,也变的安静了,躺在他的身边,象一株小草陪着另一株小草,象小草听见彼此的呼吸。 

  在这辰光里,天上的月光是个欲语还羞的小女子,夜晚的风则是一伙酒饱饭足,准备去抢婚的强盗。 

  陈文军盘膝坐了起来,道:“说吧。” 

  范英珠还是躺在沙滩上,回道:“说,说什么。” 

  陈文军道:“你昨天不是想和我说什么来着?” 

  “是想说什么来着,只是,现在见到了你,你觉得说什么还重要吗?” 

  陈文军莫名感到害怕,扫了一眼身旁的小女孩子,一只手提的起来,又不明白自己到底害怕什么,难道从小到大,他读过的每一本书上都说过的,他是雄的、公的、男的,带有攻击性的,怕的应该是她,他又有什么好怕的,该害怕的应该是她。 

  “那就不说吧!”陈文军伸出手,握住拳头,朝着虚空狠狠的两拳,又快速的拍打一下两边的肩膀,以便自己振作起来,他马上察觉到自己的可笑,居然学起了小年轻,这样的行为多少带有一点表演的性质。 

  “我们说点别的什么?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你,你挺闷的,我说的是实话,你别生气。” 

  “还有什么比实话更令人生气的,我想不出,你来告诉我,怎么样。” 

  “也是,我真是的。”范英珠由于是躺着的缘故,笑声压抑着,很平很平的传出来,一种奇怪的好听。陈文军整个胸腔都起了共振,着了魔的听着,这女孩子真是宝藏了,更不知有多少种笑声是他没听过的。只听范英珠又说:“你看,这不挺好的,不闷了。” 

  “我都是顺了你的意思。你当然觉得不闷了。” 

  “闷呢?其实就是一个人总是把自己的一颗心关上了门。你是这样的人吗?让我好好的看看你?”范英珠把两手放在沙滩上,将自己整个身体撑了起来。“你刚才好象哭了,你可不要说我是看花了眼。” 

  “你说刚才啊,”陈文军伸手抓起一把沙子向空中扬了出去,范英珠闭上眼睛,“啊”的一声尖叫,这声音在静静的海面传了出去,陈文军倒吓了一跳,“可惜你闭了眼睛,不然你就知道我刚才的眼泪就是怎样来的。” 

  “又是沙子眯了眼,电视剧里最爱这一出了,只没想到你竟当着我的面,竟说的出,老套的没法子说了,我们真是有代沟。” 

  “本来么,叔叔两个字就不是白叫的。” 

  范英珠转了个身,把整个身子趴在沙滩上,一手又抓一把沙子,握成拳头,沙子就从指缝间慢慢的漏了出来,她转过头来问陈文军,“叔叔,为什么会这样。” 

  “怎样?” 

  范英珠呆呆的出了一会神,又掠一掠鬓角,长吁了一口气,笑道:“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原来就叔叔自己也是不知道的,你不知道啊,我不知道,这样挺好的。” 

  陈文军模模糊糊的听着,模模糊糊的明白又不明白,可是范英珠的高兴到底是传染了他,他也跟着高兴一点。 

  “读了三年的书,第一次放大假,真的放了个大假,心里又挺空的,我最近还住你家里,和奶奶一起,听着奶奶说起好多好多的事情,奶奶一开始说个不停,后来可说的东西就少了,又老是重复,真是可怕,我就在想,人这一辈子,怎么能活这么的长,活的这么的空,你知道吗?今天早上我来宫前之前回了一趟家,我爸整天是忙,我放假了,一天也不陪我。我就躺在沙发上,翻着以前的照相本,有七八大本,我妈活着的时候,可喜欢替我照相了,一张一张的翻过,我伤心想着,原来过去的那么多年,整整九年,我竟都在读书。以后我要是到了奶奶的年纪,又遇见了象我这样的小女孩子,我能对她说什么,难道跟她说我每一天都在读书吗?其实我比大多数人聪明,老师上的课我都是不大听,因为他们讲课的方式都是用来对付那些脑筋不好的学生,我只是看看书,做做几道习题,就明白了。可以偏偏每天得坐在教室里面,听着老师一节一节,慢腾腾的讲着,后来看了你的日记,我就想啊,当年你应该也和我一样厌恶读书。学习有什么用,人的生命那么短,却被老师在课堂上谋杀了十年、甚至二十年,而且是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真的。我厌恶学习。” 

  陈文军想了想,道:“你喜欢参加劳动吗?恩,我指得是自愿的那种,而不是有人命令的那种。” 

  “喜欢吧,闲下来,总得做做家务什么的,比如今天我回到家里,我爸爸最近没回来,屋子很乱,一收拾,一个上午就过去,你别笑,你笑什么,我就是一个天生热爱劳动的好姑娘。” 

  陈文军也躺了下来,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道:“我们其实并不喜欢劳动,我们劳动,很多时候不过是想把复杂的变为简单的。如果劳动有什么用处的话,比如我们伤心,又或者我们难过,我们去找一件事情拼命的做,并不是因为我们本身喜欢劳动,而是因为劳动会把脑子一些要不得的想法清理出去。恩,我好象说的不大对,我仔细想一想我到底想说什么,呵呵,你看,这一回不就轮到你笑我了吗?我想,我们并不是不喜欢学习,其实,学习竟可说是人的天性。小时候,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模仿它人它物。模仿不正是学习的初步么,如果说人的学习最终目的归于创造,恩,那是肯定归于创造的。想一想,在我们这样的人生长度里,五十年、七十年、九十年。如果我们不创造些什么,意味着我们未来都是与我们的无关的,那么,我们的一生就是毫无意义的一件事情了。你要说什么样的未来,我还可以告诉你,你读好了书,就有更好的学校,更好的工作,更多的退休保证金,恩,或者是养老金。你看看,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工作、结婚、退休,这难道就是我们所想要的生活,多么庸俗。其实,有时候,我们不应该太骄傲,要知道对大多数人来说,比如我,这样的生活也不是说想拥有就能拥有的。而你,只要读好了书,你就拥有了这样的生活。拥有的后面其实还有一个更有意思的词,那就是放弃。你还大可以保有放弃的权利。正如一个穷人说要当总裁是可笑。一个丑人说要成为明星偶像,也是可笑的。但是总裁说要过田园式的生活,偶像想要淡出娱乐圈则是可敬。我说的这么多,其实是在说,推本究源,学习使得我们成为一个可敬的人,而不是可笑的人。” 

  范英珠笑道:“学习是人的天性,哼,难怪我的班主任到现在还怀念你,我上次和他一说起你的名字,他马上就想了起来。” 

  “你是说房顺泽老师吧。” 

  “当班主任的不是这样的老古董还会是谁啊?” 

  “其实我想他之所以记得我,也许很大的一部分因为我妈,你别忘了,我妈也是这个的学校的老师之一。你现在厌恶学习,讨厌学习的心思,我不是没有过,那只不过是现代教育的模式让我们对学习心生恶感。我们从小到大,一下子毫不歇息的学了十三四年,我们把我们所有的青春时光,孤注于其上,我们难免不平。大多数人行事,不,所有人行事都是基于比较市侩的心理,我们所付出是不是和我们所得到的等同了。可是,很多时候,经济学上最实用的量化标准――遇见我们有如天气无常的心情,不唯无效,而且可笑。如果再推想过去,只要是人,难免还有另一层心思。如果得到与付出之间的换算无法实现的,我们只会想到我们是吃了亏,吃了大亏,这样一想,那不得了,刚开始还是不平,慢慢的就会变成愤怒。你呢?还是好的,据你所说,我也暂且相信你一回,你的学习成绩还不错,可是你们班上其他的同学,难道他们在学习上花的时间比你少了,下的苦功没有你大了。他们心里想来只有比你更难过了。要知道教育表面上成就公平,其实最后还是成就更大的不公,从很小的时候,我们就受到的区分,那些是好孩子,那些又是坏孩子,那些是优秀的,那些的低劣的。当然,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不公的,比如你现在十四五岁,年正当时,是早晨七八点钟的太阳,可是我呢?你看,这也是一种不公……” 

  “等一等,哇塞,我得找个笔记本好好的记下来。”范英珠一脸正经,可是,这正经到底坚持不了她说完一句话的地步,她扑哧一声,道,“你说学习是天性,这话我听的多了,看看书里头,这边说天性是善的,那边说天性是恶的,更有的说天性是一张白纸,端看来的是什么人,说的就是什么样的话,反正我是一句也不相信的。你看书上说罪犯都是些丧失理性的人,我听了就不服,其实罪犯比我们大多数人理性的多了,明白自己在做什么,要得到什么,会受到什么样的惩处,经过非常精密的算计之后,觉得是值得去做的一件事,才去动手,相反的,大多数的人,其实才是丧失理性的人,他们按部就班,年复一年,做着重复的事情,重复到不必再去动用自己的脑子,一切的行事都是出自于惯性。不论是在那个职位上,比如我爸爸是县长,可是我看,他和我的老师就没有什么不同,每天还不是要上班下班。” 

  “你说到罪犯,那又得另说,首先,我们要给罪犯下个定义,罪犯就是那些将受到法律惩处的人,法律为什么要惩处他们呢?就是因为他们触犯了禁忌。什么是禁忌呢?恩,你听过布鲁诺吗?” 

  “布鲁诺,哦,我们书上有,他是好人啊。宣扬‘太阳中心说’的那一个。” 

  陈文军摸了摸鼻子,道:“布鲁诺要是好人,世界上就再没有一个好人了,你读的书少,有点可怜,当然了,这不怪你,今天我和你说这些呢?就是让你以后安心学习,好好学习。学习了,学的比我好了,以后大可以来可怜我,看不起我。” 

  “哼,我现在就想可怜你,看不起你,还要鄙视你,我就不信你说服的了我。” 

  “你们历史有教过路德建立新教的事情吧。这个人仅仅提出每个人都有权用自己的心灵阅读圣经,整个欧洲就死了几百万个基督徒,因此而引起的新旧教派的战争中而死的人还不算在内,可是现在书里居然说这样的人是好人,你说那些死去的人是不是白死了。更不用说布鲁诺宣扬的‘太阳中心说’,那简直等于是在说圣经是上帝无聊瞎编出来的一本书,你说当时不烧死他,要死多少人啊。” 

  “不对,可是没有布鲁诺,我们不是永远生活在黑暗的时代里头。” 

  “你这个说法有点好笑,以前的人是生活在黑暗里头的,那更以前的人呢?那五千年以后人们又会是怎么看我们的,难道我们不也是生活在黑暗之中。我们只能说没有布鲁诺的功劳,文明发展会缓慢的一些,但是,人类目前既然除了地球无处可去,自然会好好的一代又一代的活下去,少了谁,多了谁,还是照样的活下去。至于是不是活的更好了,那又另说,虽然我们现在物质方面的享受比古人好的多,可是精神层面上的估计差不了多少,再说了,我们越是享受物质,精神就越软弱,越容易受物质的引诱和摆布,变的更加的依赖,你刚才好象说到永远这个词,其实人类的每一部法律在‘永远’这个词汇面前都不可成立,法律的规范从来是一时的,是当下的,我们甚至可以说,法律是为天才们而创立的,为什么每天都有新的法律条文出现,就是因为有人又想出新的花样。” 

  “那里,难道现在监狱里头的每个杀人犯都是天才,他们干的事情几千年就有人干过了。” 

  “这又是另一个问题了,如果说第一个犯罪的人是发明发现的天才,那么以后的罪犯则是学习的天才。你知道吗?在十几二十年前,犯罪的人是很少的,因为那个时候报纸少啊,有人犯了罪,只是简单的说这个人犯了什么罪,然后进行公审,执行枪决,现在,你看看报纸,奇案大案,动机、经过、手段、结果,你要什么细节它都交待的清清楚楚。就我,我想我要是有天杀人,就会先准备好手套、硫酸。所以呢?中央台有个广告,叫做‘知识改变命运’。知识那里来,天上掉下来的,不是,通过学习,通过你看见的,你听见的。记得我读书的时候,有个朋友老是抱怨,学了那么多的数理化,全是无用的知识,还说难道要用高等数学去卖菜,其实我们学习到什么并不重要,重要是通过学习,来训练我们的思维,让我们看见我们原本看不见的,听见原本听不见的。 

  “你那个朋友是不是亮亮啊。” 

  陈文军不置可否,他心里忍不住想,范英珠虽然是那么的“坏”,可是到底还是小孩子、小女孩子,他妈的,她和亮亮是多么的象。曾经有多少个傍晚,他和亮亮就坐在老房子的石阶,看着天上的流云,地下的人群,他咬着亮亮带过来的梨子,整个晚上都在说着这样的话题。这样的话题使得他们的未来变得那么美好而可见,保有憧憬,鼓荡热情。话语从他口中源源而出,无休无竭。不管说上多久,这些话题都好象才刚刚开始,从不结束,在波澜中,有着无数的高潮,更有着无数的意外,有如一场从早到晚的盛宴。 

  “我在和你说话呢?” 

  “恩,我在听。你不觉得倾听有时候比讲述更重要吗?” 

  “对不起,刚才一直保持倾听的那个人,好象是我吧。” 

  “还想听吗?不觉得无聊吗?” 

  “你不是说学习是人的天性,我正在满足自己的天性,继续继续,请继续。” 

  “呵呵,为什么我们需要学习呢?其实这源于我们内心的需求。恩,至少在目前,生命或者说命运从来给每个人只能选择一次的机会,也许你站在马路上的某一处左顾右盼的时候,曾经有无数种可能,但是如果你出了车祸,死了,我们会怎么看待这件事呢,不论怎么看,也会觉得是一种宿命。挫折与无力的感觉,从来都是建立在我们每个人对生命的把握无从之上,这种感觉哪怕是你生活在最美好的年代,你都不能无视它的固执它的如影随形。所以,只要你的感觉稍为敏锐一点,不免要投身于悲观论者的怀抱。这时候,我要说,我们在人世间诚然是种悲哀,体察我们目前的乐趣,因为生命的局限,如何让我们的生命有点象样,恩,有点意义,才是我们孜孜以求的目的,那么学习无疑是成本最低的选择。哪怕我们翻开琼瑶、痞子蔡的作品――几个小时,我们已经拥有另一个一生――想想看,我们一生中更有多少个这样的小时,浪费在大量无趣无味的重复劳作之中,既不能积累经验,也不能敏锐感觉,那么,我们又怎么还能吝啬对学习的赞美。是的,我们来到人世间,在有限的生命里,最有趣的生活应该是如何延展我们生命更有意义。我们应该一次捞他个够本。我们最大的骄傲应该是在临死的时候,面对着死神,说,你们可以提早来了,我已经活的够了,这人世间的一切对我再无新奇之处了。而不是象一个衰朽的老人,在病床上痛悔有加,仅为苟延几分几秒的生命而受尽病痛无穷的羞辱。这时候,人之所以为人,为万物之灵长,可以在世间俯视其他同类,才有足够的理由。” 

  “你是不是说点什么都得一大串一大串的,是你怕我太蠢了听不明白还是你的口才太好,不淹死自己不甘心啊。学习呢?当然是好事情,但是,三个铜钱放两处――一是一,二是二 ,人要两分,话要两说,我们不能为了学习而牺牲生命中的更为精彩的华章,精彩包括生气、美丽、让我愉悦的东西、奇异新鲜的思想,精彩的东西让我有益,为我服务。人为什么和大多数的动物不同,因为有自我,自我意识,意识到我们和别人不一样,不同,比如我去买衣服,我就希望挑一件漂亮的而又没有别人穿过。如果我们在重复做一件事情,花了很多时间去做一件事情,比如象体育运动员一样,把整个生命都浪费在竞技场上,到头来人生却是一场空白,那么这样的学习不要也罢。是的,我很聪明,只要象别的同学一样努力,我敢说拿全年段第一、二名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可是,我不愿意,我会把那些时间花在吃喝玩乐上面。我会去认识新的朋友,了解新的人,比如你。诚然通过学习,我有智慧,有深度,有思想,可是如果学习使我丧失了对生活的热情,那么这样的学习不要也罢。其实需求源自于缺乏,如果我感到了生命的贫乏,那么,一定是我丧失了生活的能力,而不是学习的能力。总之,一个上课从来不看窗外的学生在老师的眼里可能是好学生,但是在我的看来,他的整个人毫无生气,没有活力,一准是个蠢蛋。” 

  “怎么说呢?事实上,我们活着,要感到快乐,恩,快乐,确实是很重要的一个衡量标准,但他只是一种手段,而不是目的。就好象你去花钱,并不是钱本身的价值,而是看你把钱花在什么地方。快乐并不是我们生存的目的,说句不好听,我看猪应该比人快乐。我们大可以看看我们在日常所做的一切,哪怕在同一件事情上,我们做出完全相反的选择,就象两个下围棋的旗手,一个喜欢进攻一个喜欢防守,又好比两个政治家,可以为善也可以为恶,但绝对不是因为他们只想更容易达到的目的,也不是因为它所完成的、它所实现的,更不是那怕他们即便竭尽全力,仍然一无所获。(这在大多数情况下是可能的),也不是我们受了欲望的引诱而软弱了,并修正我们的目的,这一目的是什么呢?就是学习……恩,创造。只有创造,通过创造我们才能分享自主自由的快乐,我们才能证明自己是有力气的,证明自己确实完成了一件比较象样的、了不起的事情。只有创造,我们才能意识到自己能够改变什么,掌握什么。但是,我想一下,我要但是什么啊,但是,如果不是通过学习,我们根本不可能创造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这是常识,更是事实。” 

  “哇,不会吧,又是一套一套的,你到底有完没完了,我看你一个人整天琢磨这些个,估计过的也不是人的日子。这个话题你以前一定和别人说过几百遍,现在拿到我面前舞弄,我自然说你不过。可是,我就是不服,一百个不服。” 

  “好吧,我们说点别的,我们今天说的这些其实都是玩笑,听过就算,你别当真。” 

  “我听说,百分之八十的人提醒别人自己在开玩笑的时候,其实说的是真话。” 

  “百分之八十”,陈文军多么希望自己是属于百分之二十的啊,“你这个数据是那里来的,还不是随口说说。” 

  “你年纪这么大,说说看,谈过几次恋爱?我最喜欢听这个了。” 

  “不多吧,三个。” 

  “那一个是你最爱的人。” 

  “最爱。”陈文军其实很找以前也问过自己的,可是到底没有答案。“我也不大清楚,遇见了,就是缘分,人心不是一条河流,而是很多条河流,每一条河流都有他的流向,你不能说那一条河流重要,那一条河流不重要,因为它们都是属于你的,你的回忆。一辈子只爱一个人的事情,我听过,但是不相信。” 

  “你们男人真是糟糕的不成话,你们男人到底可以在心底隐藏着几个人呢?虽然想念但是不想见面的女人,虽然爱但是要分手的女人,虽然想拥有但是最后要离开的女人,还有么?” 

  “没有了,你应该都说全了吧。” 

  “那我现在属于那一种,abc,不许多选。” 

  “你那一种都不是。因为我不能爱你,什么是我可以做的,就是喜欢你,什么是不可以做的,就是爱你。这就是禁忌。你是未成年人,我是成年人。如果我爱你,你就是受害人,而我则是在犯罪。” 

  “那你告诉我,一个不存在犯罪的社会,有没有,没有。犯罪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吗,让坏人站在一起,好人抱成一团,假如我们相爱,我们不是站在一起与整个社会为敌,还有比这个更激动人心的爱情吗?刚才你不是鼓励我学习么,还告诉我犯罪的都是天才。是了,你害怕惩罚,你是个胆小鬼,我忘记了犯罪还需要勇气。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你却伤害我,难道喜欢你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吗?我有要求你也和我有同样的心情吗?我没有,暗恋是一种自由,我的自由。” 

  “自由?没有任何真正的自由,只要我们是人,就不会有任何的自由,我们都在规范之内生活,其实人和人相处,都是在不断的彼此算计,算计着我对你的好,你对我的好,你现在和我说你不要求我象你喜欢我一样的喜欢你,这可能吗?如果只是一种默默的喜欢,你就该站在很远的地方,不应该来到这个沙滩上打扰我。是的,你要让我感知到你的心意。除了这样,还有别的么。” 

  “不对,好,那我问你,你那么会算计,你能告诉我,你现在的心情吗,是高兴,还是二分之一高兴,三分之一高兴,或者四分之一高兴。我也算看过一些小说和心理学方面的书,不是说这是个数字的时代,什么都是可以量化的、算计的,那么请你先算计一下你自己的心情。如果连自己算计不出,那么你怎么算计别人,怎么算计我。”范英珠说着说着,整个人就坐了起来,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好笑,抿了一下嘴,到底还是把笑声漏了出来。 

  陈文军看着这小魔怪咄咄逼人,心里却一点也不是滋味,自从和亮亮分手之后,他若喜欢了别人,然后去追,虽说败多成少,可以他已经习惯了自己的位置,主动的位置,现在巨大的心理落差让他手足无措,这种感觉让他好生不甘,连自己都厌恶自己的处境。这样的自己,他自己都不喜欢,自然更不是容忍一个小女孩子喜欢这样的自己。他开始感到额头有点发热。   

  范英珠拢着两只手,指着月亮,道:“我常常看着月亮,我很纯情,你又该笑我了,我脸红。我看着月亮的时候,常常想,我的爱人的你到底在那里。想啊想啊,想着种种相遇上的情形,相遇上的好,那么的好,他是那么的好,我又是那么的好,你说说,为什么,我遇见了你,你却不如想象的那么好。可是呢?没关系,爱该是这么一回事情吧,我喜欢了这个人,然后呢?我就会改造他,让他象我,一模一样,我有的是耐心,让他一句一句的顺着我意思,还要让他象我爱他一样的爱我。就是这样。至少,我想不出比这更幸福的事情,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吗?陈文军,你告诉我。” 

  陈文军听的呆了,有些感动,模模糊糊的想着自己也许真的没有爱过亮亮,也没有爱过品珍,他就从来没想过去改变任何人,去改变他爱过的人或他不爱的人。又猛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从范英珠的口中出来,这名字一出了她的口,一时间,就有了光泽,一个原来再平凡不过的名字又不平凡了。竟恍惚起自己到底是不配拥有这个名字。 

  “你说呢?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成心气我。” 

  “我觉得你的话拍文艺片很合适。” 

  “我知道,你老了,老的非得在我面前装出老人的样子,这个呢?我也不怪你,怎么说,都是我先招惹你的。你说的这一层意思,我又何尝没有想过,还记得那一次,我们两个人坐在你家老房子那处台阶的情形吗?回来后,我就一直想,越想越恨。我只恨我自己,好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原以为自己的爱情与众不同,千人万人,千年万年,从没人有过我这样的爱情,再没有我们这样的爱情。可是,现在回头一看,又有什么不同,有时候我还冷笑了自己,居然喜欢上了你这样的人,喜欢上你这样的人居然是我。” 

  人疑天上坐,浪在镜中悬。 

  陈文军站了起来,走到海边,海水轻轻的过着他的脚面,他回头看了一下范英珠。想了半天,居然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记得了,又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 

  “我有女朋友的。”他觉得自己象在告诉她――他的信心开始摇动。 

  “好了,现在,我告诉你昨天我在茶馆前想和你说的那句话。” 

  “呵呵。”陈文军干笑了一声。 

  “我只说一次。以前不说,以后也不会说。” 

  “真的么?” 

  “那时,我想说――我想着,老天爷给了我们一次又一次重聚的机会。你要说是巧合也成,我每见上你一次,就想着,你和我在人间有这样的遇合,一次又一次,我在猜――老天爷的意思是要成全我们两个,还是要由着我,考验你们的爱情。” 

  “你们?” 

  “你和你的女朋友品珍啊。你们。” 

  陈文军有点模模糊糊的感动,可是心不在焉的,又好象范英珠这话里有无穷的关窍,一不小心就错过。他叹了口气,心里想着,我们怎么能这样,一不小心,相识一场。

  一不小心,相识一场,这八个字真是好不荒凉啊。 

  范英珠又说:“我和你,算不算我们。” 

  “算吧!”陈文军笑了起来。

  “可是,我喜欢你,你要喜欢我却没那么容易,我可不许一个喜欢我的人还想着别人,你也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不会去骚扰你,见了面,还是照样叫你一声叔叔。我是不信,如果爱了,我们这份爱不经了种种的阻难、磨练,便能修的成正果。再说了,你们男人是没一个好东西,胡琴不到手,到手又要扭。” 

  “是么?你谈别的不行,谈起爱来,倒是头头是道。” 

  “拉我起来。”范英珠躺在地上,把手递给陈文军,口中呜呜的喊着,在沙滩上跑了几个小圈圈,然后回到陈文军的面前,大口小口的喘气,两手扶着自己膝盖,仰着脸看着他。月华晕在她的脸上,汗珠一滴一滴的分明,象清晨滚着露水的荷叶。 

  “我好想唱首歌啊,我要唱,我要唱首歌。” 

  “看我干什么,我又不会不许,也没有权利不许。” 

  “呜呜呜,那我唱了,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挂在天空放光明 好象许多小眼睛。” 

  “恩,好听。” 

  “我可是只唱给你听,你得意了,哦,神气了,不许,我不许。不成,你也得唱一首。” 

  “我不会。” 

  “你没上过幼儿园么?” 

  “上过,也唱过,忘了。” 

  “我不管,我不管。” 

  “好,让我想想。恩、咳、啊。一只鸟儿啁啁啁,一只鸟儿嘿嘿嘿是啁啁啁呀,三更半夜嘿嘿嘿是找无窝啊,谁人捅破嘿嘿嘿是鸟儿窝啊,三代和他嘿嘿嘿结冤仇啊。” 

  “哇,大家听见了吗,陈文军唱歌好难听,好难听啊。” 

  陈文军走在前面,海声柔欢,丝丝如暖风沁入心脾。身边的小魔怪时而在前,时而在后。

  这样的夜晚是好的,至于明天会如何,怕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一惊觉了自己的念头,额头的汗水也涔涔下来,人要是变了心意,神仙也难挽回改换。这时候,他整个人瑟瑟的冷了起来,好象刚喝了几口啤酒后的寒气。无数的水波潋滟到了心里,心里空了,空了好大的一块。因了这空,世界是有用的,因了这空,无可排挤的空,又会把过去所有的年月日一块一块的敲碎,在海声中化开。化在了整个大海的空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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