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四面而去的流水(1) -- 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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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四面而去的流水(1)

    流水(1) 

    □ 王威 

                  

      总在黄昏,房子就开始黑了。 

                    

                     --题记 

                                   

               第一章 

      南方夏天很热,早上九点的时候,大街上少人行路,有几根电线杆子蹲着狗,在呵气。 

      陈文军才走上大街,汗已经绕着脖子跑,阳光钉子一枚枚的钉在脸上。 

      一辆自行车“噌”的一声,从背后带了一下陈文军的肩膀,他好不容易收敛起来的心神,一下子撞的无影无踪。 

      陈文军手一高,把住那辆自行车的后车座,那自行车登时立了起来,后面车轮子不停空转,在他面前倒下来。 

      一个女孩子象沙包一样,从自行车摔到地上。 

      “小丫头,你家有你这么骑车的么?” 

      “疯子,你家有你这么走路?” 

      “阿呵,还敢大声,没家教。是你撞到我!”陈文军看清楚对方,是个漂亮的小女孩子,十、四五岁的模样,苹果做的脸皮,更可气的是她脸上那小星星的眼睛,这样的星星一颗也就算了,竟是一双,而是一对。 

      人一漂亮就有权利做任何事情,陈文军大叹倒霉,肚子里的那颗心咂咂有声,先同情起对方来,这颗同情的心,也顺便做了自己嘴巴的工作,把骂人的话囫囵进自己的小肚子。 

      自行车横杠压在小女孩子的一条小腿上,另一条腿的膝盖掉在水泥路面,皮是擦破了,血在流着,伤的不轻,也不重。那女孩子眉毛一跳一跳地看着自己的膝盖,带着哭腔,怒道:“我明明按了车铃,你是耳聋还是眼睛瞎。” 

      “逼我屁股上长眼睛,你怎么敢这么胡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哦!街上就这么几个人,你还撞到我身上,我跟你说,撞到神仙也讲不通,何况是撞到人。” 

      “是啊!撞到鬼。”小女孩子痛的变了脸色,反过手,指着身后的书包,示意陈文军援手 

      陈文军蹲了下来,手上不停,掏摸着女孩子的书包,口中说话,“自己也不小心一点。” 

      女孩子没一口好气,恶生生应道:“我瞎了眼、走了神,闪了腰,崴了脚。” 

      “你嘴巴不错嘛?而且还有牙齿,大可以咬人。” 

      陈文军往书包里一张,好小一包面巾纸上面压着好大一包“安尔乐”,心道:“瞧不出祖国的花朵发育这么良好。”书包背在那女孩子肩膀上,书包又小,面巾纸看得见拿不出,磕磕碰碰好一会儿,陈文军索性想把那书包从女孩子的肩膀上拿下来,那女孩子一心要成全他,身子直往后靠,陈文军却更取不下书包了。 

      女孩子叫了起来,“你怎么这么这么的笨。” 

      “你别乱动,烦着呢?你还动,要不我早就拿出来了。”他看着那女孩子膝盖上的血流个不住,也有点着忙,好不容易掏出面巾纸,抽出一张,按在那女孩子伤口上。 

      那女孩子穿的是连衣裙,撩的高来,小腿光洁雪滑。 

      那小女孩血还流个不住,陈文军又拈出一张新的面巾纸,将脏污了的卫生巾,顺手撇到地上,一时又有点犹豫,起了收藏这一张面巾纸的心思,马上的,他从肚子里掏出一只手,重重掴了一下自己的脸面。 

      “这卫生纸看来没什么用嘛。” 

      “你怎么不说自己一点用处也没有?” 

      “你脑子醒一点,是你的脚不是我的脚。你是肇事者,我是学雷锋。”陈文军这当儿察觉自己心情好的不像话,有着大把大把的力气来消遣那女孩子。 

      “知道了,你是好人家子弟,念念叨叨,讲多做少。” 

      “啊哈,你这个小孩子……算了,你呆在这里等会,我就回来。”陈文军站起来,左近一家药店的老板娘是品珍的同学芸美开的,他赊了些药,芸美连声说,没事没事,你尽管先拿去用。 

      陈文军回到那女孩子面前,先用一罐写着七八国英文的喷剂,着实的对着那女孩子的膝盖,用力喷着药水,好像不用力一点效果也没有,又敷上药膏,再根据芸美方才的指点,拉直小姑娘的大腿,伸屈了几下,问道:“怎么样?”心中得意,恨不得她马上地下跑天上飞水底游。 

      “真没想到,你还有两下子嘛。”日头逼着那女孩子的额头,汗是一点点滚珠般的走聚,堆在两朵火烧云的脸上。陈文军有些痴了,那女孩子扑哧一声,陈文军眼睛顺着她的目光下走,好家伙,不真不假,自己牛鼻子裤内的那话儿,不知什么时候,勃然而兴,一座中军帐好不威风。 

      那女孩子扶着膝盖,待要站了起来,笑的支持不住,一屁股坐倒在地面上,马上的,整个人弹跳了起来,地面这会热烫的留不住手。陈文军好一会儿鼻子找不到鼻子,眼睛找不到眼睛,胡乱的说着话。 

       

      东山县第一中学的大门口,陈文军看见几张好大的红纸,有一张写着“恭祝全体考生考试顺利。”“全”字下面的“王”字旁给人撕了。“考”子被人用粉笔涂成老字。 

      一中看门的老头余波叫住他,问他什么时候出来,还说早上学生已经巡视完考场,下午就不放人出入了。   

      陈文军从余波的身后张了一张,门房的简易床下,放着一块滑雪板,那是去年李大胖子的弟弟小行生日的时候,他买给小行的礼物,有一回陈文军问起小行滑雪板的下落,小行大骂,给余波这个死老头把去了,留着要当棺材板呢,陈文军多问了小行几句,原来小行老是迟到,余老头每天早上准时把校门锁了,不放小行进去,课间操小行想溜操,老头也不放小行出去。这余老头平日里在门房处摆个电动充气罐,赚个一毛两毛的小钱,小行带着一把西藏的小刀,把充气罐的管子割下来,一次两次,被抓个现行,有冤报冤,结果小行第一天把滑雪板带到学校,就给余波没收了。小行叹了一口气,总而言之,再要从这看门老头的手里要回这块滑雪板,那是难难难,非常之难。 

      陈文军说马上出来,忍不住笑,意识到自己的笑,又忙说“你老还是那么康健。”小老头指了指他手中的香烟,说:“抽烟不好,你也久日子没回来,现在大门的钥匙换了,你要不要,明儿我给你磨一把。” 

      两年前,陈文军在县经济开发办公室上班,上班签到之外,无事可做。那时候,在他设想的未来,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算不上奢望。当然了,也不是说他不指望生活不再有变化,他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总是高估自己承受变化的能力。 

      当时,一个厦门集美的同学力邀他合伙做生意,他东拼西凑了三万块钱,辞去工作,没想到那个同学不过是电话里信口敷衍,有心无力。于是在那三万块花完之前,陈文军到那里一坐,便和人念叨生意经。他呢?捧起茶杯就端详老半天,一身上下机关公务员的臭毛病,多少招人烦。当然,小城镇这样的人多了去,所以,也还不至于讨人厌。 

      生意么,自然是一样也没做成。 

      还好,他认识了品珍。 

      品珍刚离婚不久,离婚判决书下来,她分到了临街的四间店面,又用孩子的监护权换来一栋楼房,热情如火的打算开个服装店,过上不需要男人的生活,她还没尝到做生意的种种难处,以为自己的前夫的成就不过是资金充裕,再加上一点点的好运气,却没有想到好运气并不是人人都有。 

      品珍有句名言“男人有什么用,我和被子一样能达到高潮。”,专门用来赠送在她身边转来转去的小年轻。 

      第一次见面,由不得陈文军印象深刻,小县城的悠闲懒散、机关的坐台生涯养成了陈文军的夸夸其谈,他喷嚏连连――世间居然有这等骑之不得的奇女子。当品珍开玩笑的提出与他合作生意,他那时已是囊中金尽,脸有难色,反倒搪塞起品珍,我啊,是有那话儿,可也不能天天硬起来。 

      品珍撇了撇嘴,我呸,没看过你那一天硬过。 

      陈文军的家倒有两处房子,一处是父亲工伤殉职后留下来的,在环城路农协厂那块,现在租给一对外地来打工的夫妻,一处则是一中宿舍房改,他母亲买下来的。 

      陈文军的母亲顾爱民退休有三年了。 

      顾爱民年轻的时候是民办教师,她一辈子的努力好象就是为了调进一中,每年比学生还学生的去考成教,陈文军读大学的时候,顾爱民终于如愿以偿。后来,为了陈文军的离职,母子两人大闹了一场,事情渐渐淡下去的时候,陈文军又决定和品珍住在一处。 

      品珍离过婚,但是大他三岁,女大三,抱金砖,也是个好处,再说了,品珍人前的模样没的说,又有恒产,顾爱民也就表了态,不反对他和品珍结婚。

      顾老师自觉的也算老人里比较开通的了,偏偏陈文军和品珍一直不结婚。用顾老师的话说,不结婚和女人住在一处,是会给雷劈的,她全没想到,并不是自己的儿子不想和品珍结婚,而是品珍不愿意。陈文军觉得这种事情说出来,既丢脸又改变不了什么,几次大吵大闹之后,他索性搬到品珍那里,刚开始还常常回家,慢慢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两个月不来,东山一中变化不小,新的食堂盖好了,食堂附属的小卖部门口大树下,围着三四个小老头下着象棋,都是学校的老教师。车棚挪到了篮球场的一侧,一两辆自行车孤零零的摆在里面。操场上,十几个十三四岁的小子,顶着烈日,满场跑动,踢着足球,几个小女孩子带着耐克帽,在足球场的护栏旁边大声叫好。 

      陈文军散淡的想,他们怎么敢这么年轻。 

      旧日留下来的痕迹,一点一点的剥皮去骨,陈文军感觉里象真的死过了一次,死过一次的自己,就在自己的眼前晃啊晃。 

      有一天,陈文军会怀疑,怀疑着自己从没在这个学校读过书,也没在这个学校生活过。 

      陈文军又想,在母亲离开他的那一天之前,母亲为着他维持光明世界的最后一线光芒,无能为力的为着他尽到了最后一份义务。在那一天之后,他注定的,从这个有光的世界跳入黑暗之中,再不回头。 

      陈文军在楼底下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站在家门口,按了按门铃。   

      一个女孩子打开了门,陈文军吃了一惊,他迅速的做出两个推断 

      第一、他按错了门铃。 

      第二、这个女孩子是幻象。 

      第一种可能,他的脚比他的心有自信,他的家在学校的最后面的家属楼的第一层左侧的第一间,大门是淡蓝色;第二种可能,他的眼睛更比他的心更有自信,小女孩子膝盖上还有着他亲手敷上去的膏药。 

      只剩下第三种可能。 

      这时候,欣喜翻倒了他的心,让他的脸上做不出任何的表情。 

      这时候,何妨为奇迹做一个定义,从一杯水找到另一个世界,从千万人中找到你。 

      不,不是这样,一个世界是一杯水,一杯水里有千万人,千万人里我还是会找到你。 

      这时候,如果这女孩子轻轻地说上一句,我喜欢你,他就会点头,他就会用更多的所有的爱去回报,他会说,我爱你,他就会掉进一杯水里,他就不会徒劳的抗拒奇迹。 

      这时候“爱“是世界上最轻盈的字眼。它可以轻易的往还于唇齿之间。 

      “谁啊?” 

      顾老师的声音从淡蓝色的大门内传了出来,这是光明世界,是他的家,没有奇迹,奇迹没有了。 

      现在,陈文军坐在长长的沙发椅上,那女孩子坐在他的旁边。 

      顾老师和一个几近秃顶的老人说着话,陈文军觉得对方好生面熟,马上想起县有线电视台报道过,最近接任县委书记的范子通,刚从地委调回来工作。 

      “文军,还认得我吧?”范子通道。 

      “怎么会不记得,你小时候还抱过他呢?”顾老师随口一答。 

      范子通说了几件和陈文军小时候有关的旧事,诸如在大树下面如何提心吊胆地看着陈文军往上爬,收集着金晃晃的蝉壳,陈文军又是怎样骑着他的脖子上,一不小心就尿的他头上肩膀的一片。 

      顾老师笑容满面,这是天下母亲最爱和别人谈论的话题。 

      陈文军对自己幼年仅有那么一点点的印象,这种场面说不上喜欢,也应付的多了,听他们谈论着的那个人,竟可当成是全然不相干的自己。 

      可是,这时候,他得做出表情,有以回应。那小女孩子在身边目光炯炯看着他。 

      这时候,以前那个毫不相干的他,和现在的自己关系重大了,他如坐针垫,母亲哪怕少说上一句半句,他也会松上一口气。 

      范子通和陈文军的父亲以前都是地质勘测队的技术员。当年,两人被建委抽调去参与东山县有史以来最为浩大的公共工程,修建长达十几公里、高架于地面之上的引水渠。在工程的收尾阶段,陈文军的父亲由于施工队的一次误操作,被炸死了。范子通则凭着自己的能力,考上大学,如果脱产读书,以他的家庭条件完全不可能。顾老师主动从丈夫抚恤金里头抽出一大半,借给范子通去读大学。范子通有了文凭这张资本,稳打稳扎把官做上去,终于在十几年后,又回到了他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当县委书记。说起来,陈文军之所以能够大学毕业马上能够分配到经济开发区规划办办公室,也是因为当年引水渠工程施工队的队长杨峻,已是东山县经济开发区的办公室主任,迫切想偿还当年那笔旧债的缘故。后来,陈文军做出辞职的决定,杨峻很不放心,亲自上门,和陈文军的母亲恳谈过好几次。 

      顾老师和范子通说了好些流年旧事,范子通摸了摸自己的头顶,笑道:“我比起大姐,小上两岁,这官,也是做到顶了,一直忙,今天啊,说是为了我这个女儿,其实一心里,是想来看看大姐。” 

      “做了官,来看看过去的同事,乡里乡亲,这故事,戏台上有,你心里当然痛快的很。”顾老师开着玩笑。 

      “这层心思是人都有,大姐说了真话,我小范敢否认么?”范子通看了看女儿一眼,叹了口气,道:“本来孩子考试,父母第一挂心,只是我明天要到乡下开会,四五日内,也不大可能回来。再说下来有段日子也忙,你这里,就在学校里头,总之,我希望大姐如当日待我一般,你也知道这孩子母亲自小没了,就请大姐收容我家英珠住上几日。” 

      “这话可奇了,”顾老师有些得意,道,“你是县委书记,只要你一句话,还少得了人鞍前马后。” 

      “哈哈,还是大姐知道我,其实呢?我是大可不必求人,这个,也是信任大姐的意思。我相信大姐不会因为这个事情,日后拿一些难做的题目,让我为难。” 

      “这孩子几岁了。” 

      “十五,英珠,不会叫人么?这孩子读书早。今年是初三。” 

      顾老师拉起范英珠的手,看了看掌纹,不大乐意了,道:“这孩子命好的没的说了,怎么和我家文军一样,从小没了一个亲人。你这个县长别当算了,会考第一天,让她膝盖带着伤的来见我。” 

      “奶奶,”陈文军想着就这声称呼,这小鬼头也不知道喝了几罐蜂蜜,“其实也不能怪我,早上我骑自行车,有一只一点也不可爱的狗狗,不只从那窜了出来,疯了、还是带点什么病,好几次差点被它咬着了。现在想想,好险。”范英珠说着这话,瞄着陈文军,陈文军看着眼前三丈之处墙上的挂历山水,一点也不理会,理会了这小鬼头,她还不得意到天上去了。。 

      “可怜见的,你听听,”顾老师指着范子通的鼻子骂:“电视台不是老播着县城不许养狗,雷声大,雨点小,你这县长怎么当,要我,早把这些个猫啊狗啊,全收拾了。”陈文军有点坐不住了,突然背上一耸一耸,是那小鬼头在他的背上,用大拇指的指甲,尖尖地痕出一个又一个英语字母,第一个一竖带着弯勾,第二个是个小圈圈儿,第三个是个对等勾,他一琢磨,差点整个人跳了起来。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夹着公文包,看来是范子通的秘书,他低头向范子通说了些什么,范子通起身告辞,临走前又轻轻重重的嘱咐了自己女儿几句。 

      待得家属楼侧响起一阵车子启动的声音,陈文军想起刚才临进门看到的那辆国产小轿车,现在连镇长不是奥迪就是宝马,心想,范子通看起来象个好官。 

      顾老师回到屋子里,坐了下来。道:“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你还知道回来。” 

      范英珠的眼睛在顾老师与陈文军之间游来荡去,好象裁判,好象游戏有了规则,谁先开口说话谁就输了。 

      陈文军厌恶的张了范英珠一眼,站了起来,想和母亲好好说几句话,这些话在他进门之前都是想好了的,更让他高兴的范子通的到来,使得这些话准备的更充分。只是于现在,他走到一面占了半堵墙的镜子前,镜子上面题写着“养怡之福,可得永年、九八届初三四班全体学生赠”,在镜子上看的见母亲的模样,头发半黑半白,眉毛若有若无。 

      他对着镜子中的母亲,说了声:“没事。”转过头,径直往里屋走了进去,那是他旧日的居处,他看得见自己搬出去两年里,母亲对这间房子的爱惜打扫。一切都没有改变,书桌,台灯、衣柜,圆顶床,蚊帐,窗外是母亲退休之后,不顾学校反对,一个人经营的小菜园子,他想着,他永远是母亲的孩子,这是不容改变的事实。可是建立在这个事实上,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其实就算说些什么呢?又能改变什么? 

      范英珠说:“奶奶,我该怎么称呼,是叫叔叔,还是大哥。“ ” 

      顾老师说:“就哥哥他也不配。” 

      范英珠说:“怎么能这么说,哥哥做过什么坏事,让奶奶这么生气?” 

      顾老师说:“生这个畜生的气,不是拿自己性命开玩笑。奶奶不生气,奶奶脾气好着呢?” 

      陈文军听的见大厅里母亲和范英珠说的一字一句,没有一字一句不是明白清楚。 

      这时候,陈文军的手指头经过书桌上的一大块玻璃,玻璃下面压着的,一张张全是他的照片――他第一次叼起奶瓶的情形,身后是张好大的摇椅,真的好小好小,感觉像是显微镜下的自己。他八岁时候第一次去杭州,坐在游船上,黑白的。再有一张,彩色的,那是他第一次加入少先队,是同年级的第一批,母亲蹲着,拉整齐他的红领巾,母亲上仰的目光是何等在意他的脸庞。 

      陈文军被自己过去的岁月感动了,他现在又在做些什么?真是可耻,他又怎么后退自己生活,退到在母亲怀里,让母亲因他轻轻的一脚而痛苦而哭泣而颤动而幸福的过去。 

      陈文军回到大厅,顾老师全不在意,只用侧面的老年斑应付着他,同时好象说了句极为得意的笑话,那些老年斑是何等的可恶,这样的东西只是长在名叫顾爱民、一个58岁的老年妇女的脸上,不是长在他母亲的脸上,它们总是肆意涂改母亲每个表情的去向。另一边则是范英珠骄傲的眼睛,好象在嘲笑他――怎么,要走,就这样走了,怎么能这样就走。 

      有一天,陈文军诅咒道,小姑娘,你那两颗星星也会如我现在一般的毫无光彩。 

      陈文军拉开了门。 

      顾念民好象不是在问他――自己的儿子:“走了。” 

      陈文军点了点头,想说点什么,只是说不出,手扶在门沿。 

      顾老师低下头,手上铃啷一阵响,一大把钥匙中找出一把,抛给了他,告诉他老房子的租户打电话过来,说要退房子,让他去收拾一下。又给他五百块钱,是房客租房子留下来的押金,如果房子没有太大的损坏,就把押金退还给人家。 

       

      陈文军从家属楼的另一边走出去,本来有好大一片很少谫扫花草的园子,那是他年少流连的所在,在这里,他捅过马蜂窝,网过蝴蝶蜻蜓,帮着防洪办的测量人员量过雨水。只是眼前,那么大的地盘空空荡荡,各种知名的不知名的花草,砍头的砍头,放逐的放逐,十几年眼中成就的小竹林,去了大半。园子的一边,堆着砖头、水泥、石灰,中间是几张已经铸模成型的水泥桌椅,看来学校要好好经营这个地方了。 

      陈文军找了一处台阶,坐了下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一会儿也说不定。 

      两个五六岁的孩子,一男一女,跑道园子里头,男孩子用堆在一旁的砖头,搭着金字塔,小女孩子不停的从不远处捧着白灰过来,男孩子头也不抬,也不看那女孩子一次又一次被白灰迷了眼睛,将哭未哭的模样。 

      这时,隐隐迢迢的光影里,一个人高高长长的走了过来,遮住陈文军眼前的一切所见。 

      范英珠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陈文军挪了挪身子,不去看她。 

      又好一会儿过去,园子里那个捧石灰的女孩子的母亲走过来,打女孩子的屁股,拉走了,男孩子站起来,看着她离开,并没说些什么,有阵风吹过,竹子哗哗的闷响,看不见男孩子的脸。 

      后来,那男孩子又蹲了下来,埋头继续他的工作。 

      陈文军突然很紧张的站了起来,又坐下。 

      “怎么了?”范英珠问。 

      “没怎么。”陈文军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你的伤,好些了吧?” 

      “我还以为你不记得有过这么一回事情。” 

      “怎么会?” 

      又是好一阵子不说话,方才那个被拉走的女孩子又回来,继续帮着那个男孩子,男孩子抬头看了那个女孩子一眼,好象说了一句什么,然后继续埋头工作,好象再没有比他手头上更重要的事情。 

      “我觉得他们和我们很像?”范英珠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总之很像。” 

      陈文军好象听见世界上最好笑的事情,上气不接下气的笑着。 

      “你连笑声都那么孤单。” 

      陈文军眼睛圆滚了起来。范英珠“咯咯”的笑,一根手指指着他,克制不住的打颤。“你真老土,连这么肤浅的言情剧对白都没听过,可怜哪。” 

      “操!”陈文军随口一说,意识到这话刺耳,奇怪着说出口了,又好象这小鬼头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密不过的亲人,最熟不拘礼的朋友,一时倒忘记下面自己想说什么。 

      范英珠道:“你说我叫什么好?” 

      陈文军道:“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范英珠顿了顿,看他不说话,问道:“你怎么又不说话。” 

      “和我说话有趣吗?” 

      “当然。” 

      “反过来呢?” 

      “什么反过来?哦,当然。” 

      “你觉得你是很无趣的人?” 

      “不是。” 

      “或者你觉得我不漂亮?” 

      “怎么会有这个问题?你是漂亮还是不漂亮,”陈文军很自然的撇了她一眼,她早上那件菊黄色的连衣裙,已经换成露出两边肩膀的背心,露出的肩膀和手臂之间的肤色,有一块白色地带,让男人的目光忍不住想探询更多更辽远,而她鼻翼间的汗珠象一架架准备机场起飞的小飞机,每一架都充满悬念的准备着失事。他干咽了一口并不存在的口水,“这对我来说,恩,怎么说,我不会把你当成女人。不是女人的漂亮对男人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 

      范英珠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小孩子?” 

      陈文军第一次觉得撒谎对他而言是何等的吃力,自己心里吃了一惊,只是话赶着话,接下的话也就顺其自然,道:“这不是是不是的问题,而是你本来就是小孩子嘛。” 

      范英珠道:“你看一看我?” 

      陈文军道:“看了,鼻子眼睛,有手有脚没缺什么啊?” 

      范英珠道:“回避问题!” 

      陈文军道:“你怎么有这么多的问题?我忘记了,你是个小孩子嘛。” 

      范英珠得意得笑了起来,看着园子里的男孩子女孩子不说话。那个男孩子站了起来,拉下裤子,对着未完工的金字塔就是一泡尿。 

      陈文军觉得好象失了先手,忍不住问道:“怎么了,难道不是。” 

      “不是这个问题。”范英珠摇了摇头,顿了顿,“你就真的那么怕我。” 

      “少扯淡了,”陈文军拉起她的手,粗鲁的在她手心上蹭了一下,做出流氓的嘴脸,道:“这样的手,你有感觉么?感觉到什么,成年人的龌龊的肮脏。知道这叫什么,这叫玷污、这叫蹂躏,这叫糟蹋。” 

      “是,叔叔,本来想叫你哥哥的。”范英珠站起来,男孩子还蹲在日头下,小女孩子的母亲又出现了,于是又重复了刚才的情形,些微细节上的不同在于,小女孩子的母亲把小女孩子夹在膝盖上,就着屁股,噼里啪啦的打,骂,骂的很大声,一阵好大的风过来了,又过去了,竹子发出好大的响,倒听不见骂些什么。 

      范英珠说,你看。 

      陈文军道:“我看着呢。” 

      我去看考场喽,范英珠给他看一张张攥在手心里的小纸条,纸条上,字迹小如蚂蚁,不问可知是作弊用的公式习题,陈文军张了张口,想“哼”上一声,到底闭了嘴。 

      你呢? 还呆在这吗?范英珠说。 

      陈文军恩的一声,看着她象动画一样一跳一跳的离开他的眼前,他继续在那里呆了一个小时,慢慢的,眼前就有了一条到达天空的道路,这让他感到胸闷,窒息,他指着自己的鼻子,看,这就是你长期抽烟的报应。 

      学校聚合考生训话完毕的钟声响了。 

      陈文军忙站了起来,到时候范英珠要是回去母亲那儿,看他依旧坐在这里,那就千万张口也说不清了,他呢?确实是打心底怕了她了。又一想,要是让李大胖子他们知道自己有过这层心思,非得笑死了不可。 

      这期间,那男孩子把金字塔推倒了三次又盖了三次,小女孩子再也没有来,他们(他和她)永远再也不会在这个地点这个时间上相逢重逢,也许他们(他和她)会很快忘记这些事情。 

      作为他,一个纯粹的局外人,陈文军想着自己很难忘记。 

      今天真热。 

      夏天,真他妈的热。 

      陈文军从东山一中出来,经过汽车站,在汽车站大门口的小餐馆吃饭,边吃边笑,一边笑又一边打自己的嘴巴,想着范英珠的笑模样,不禁吃亏了自己生活在上个世纪。于是,一顿早餐吃的心不在焉,神情恍惚,一个不小心,口中发出好大的一声响,牙齿蹦到米饭上一粒沙子,陈文军轻轻的敲打自己的腮帮子。 

      完了,一早上的好心情,全被狗屁沙子糟蹋了。 

      二里桥桥下的水,早流不动了,一汪汪的发霉发臭,冲着鼻子,陈文军一中午吃的东西都快从肚子里跑出来。他到了中兴广场李大胖子开的“隆裕茶庄”。 

      “隆裕茶庄”的营业员方晓韵小眉小眼,是个美人,这会儿,端庄的坐在茶案前,泡着茶。 

      方晓韵看见陈文军,喏了喏嘴巴,示意楼上。陈文军倒不急忙,坐在她身旁,小手指头摸着方晓韵手背上突起的地方,象尖头船掉到旋涡里,打着转,惊讶地说:“你看你看”。 

      方晓韵抽回手,反过手掌,就他的手背上狠狠得一下,道:“少来这套,你这种人,送你一个字:贱。两个字,贱格,三个字,贱骨头。” 

      “青天白日的,这么正经,真想不出你平常日子是怎么挨过去的。” 

      “我有男朋友的,我告诉你……” 

      陈文军一摆手,道:“少来了,我打你从石头里蹦出来就认识你,也没看见一只公的围在你身边。” 

      “我看你的脸皮,比起我老板肚子上的三层肉还要不得,真真正正的厚过死人皮。” 

      “说说你那个大学生的男朋友?好像也姓陈,是叫陈世美的什么?” 

      “干你什么事?男朋友是我的。” 

      “啊呀!关心嘛?关心有罪啊,我不也是看你在我面前一粒米一粒米长大的?哦,你以为你那里是用气球吹大的啊,就算是吹大的,就算是轮胎,也得靠充气筒。” 

      “你今天不大对头,吃了农药,找不着地方投胎啊。”方晓韵有点诧异,问:“平常你少声慢语,虽说是猪哥假斯文,也不象今天这样,究竟是去那里吃了鸟枪。” 

      方晓韵眉间心上,笑语盈盈,陈文军倒有点扫兴了,没想到她那么好哄,问道:“大胖子起来了?”。 

      方晓韵说,半小时前,她过来开店的时候,老板和几个朋友下去吃早点,看样子一晚上没睡,现在估摸还在三楼顶上抓麻雀,我的老板,那是轻伤不下火线, 

      陈文军扶着楼梯,一步一步上去,李大胖子的奶奶堵在二楼的楼梯间,坐在竹椅上,烧着开水。李大胖子的奶奶本名叫陈雪娇,叙起家谱,却是陈文军的外甥女,只是解放后住在县城的,没人讲究这些个。陈雪娇的老公临解放给国民党抓到台湾,李大胖子经常笑话自己奶奶一提到台湾阿公,阖起眼睛,双泪直流,几十年守到现在,要论在古代,得立好大的牌坊。又说,牌坊是虚的,最实在的是台湾阿公时不时的寄钱过来,千亲万亲,无钱不亲。陈奶奶脸上笑眯眯,你们小孩家懂什么,什么钱不钱,是大人疼小孩子的做派,你们现在,红口白牙说的轻巧,等有了老婆孩子,你们就知道了,我啊多说上一句,你们颠倒要笑我十句。 

      陈奶奶看到陈文军,眉开眼笑,好孩子,那么早过来,我去叫他下来么,说李大胖子可能还在睡呢?陈文军在楼下已经听到三楼顶上,噼里啪啦的搓麻声,那么大的动静,陈奶奶耳朵竟是一点也听不见。 

      “没事没事,奶奶,我的脚比人实在,自来自去。不生分的。”陈文军大声说着这话,想着陈奶奶顶顶古怪滑稽,明明煤气方便,不学不用,爱着自己伺火烧煤,老人家的固执,真是没法说了,还好自己没摊上这样的奶奶,又想起自己的母亲,叹了口气,生男孩子有什么用,母亲生出个我这样的,有也只好当做无喽。 

      陈文军一推开三楼的门,门对面拉开的窗帘就飞到天花板上,有一个人躺在沙发上,是李大胖子正读初三的弟弟李小行。小行长的清清秀秀,手里吊着一串荔枝,正对着 35 寸的电视,电视里放的是西洋猛片,一一阿啊的叫床声,没把麻将桌子掀个个,也算出奇。   

      麻雀桌上,李大胖子大叫一声:“杠上开、满胡、通扫。给钱给钱”,他一抬眼看见陈文军,“啊你这只打手枪的,刚刚想到你。先说好喽,你今天是脚到心到,还是脚到心不到。” 

      陈文军道:“你运气不错嘛?我也想大家发财,问题是我的情况啊,心到脚到钱不到。你就不用指望我啦。” 

      李大胖子熬了一晚的眼睛像胡乱抛满一地的荔枝壳,红的更见其红,白的更见其白,他重重咳嗽一声,道:“你娘怎么生出你这副小家子样,我可一向当你是清白兄弟,输人不输阵,讲到一个钱字,好男儿的脸面总该抵的上一底半底。” 

      “好啦,知道你刚吃过饭,气力饱精神足。”陈文军翻了张折叠椅,坐在李大胖子身旁,看了一下他刚立起来的牌,向众人说道:“没事没事,我是三脚猫,四处走,大家别在意我。啊呵,死胖子,你手气不坏嘛。” 

      “要不要,一底送你,我正坐庄?” 

      陈文军笑着看了看牌局上另外三个,坐中一个倒是认识,是中兴广场旁边人民医院的妇产科大夫,好像是叫许绍雄来着,戴着墨框眼镜,留着小胡子,二十几岁的人,倒像四十多岁,两边通红的脸颊深深陷下去,活脱脱痨病鬼的模样,陈文军在别人家也会过他,都是凑在一处打牌,彼此点头喝茶的交情。李大胖子乘着顺牌这会,又介绍了一下座上的另外两个,右边是平和九峰、另一个泉州安溪,都是茶厂外驻西埔的代表,天气热,叫来一处砌长城。李大胖子总结道:“都不是什么好鸟,赢钱现要、输钱记账的主,赢了他们一毛钱,死活奉陪你一世,全是好人家子弟,神鬼不怕。” 

      陈文军向在座的每个人点了头,打过招呼,道:“算了,我最近运气不好,处女给我摸着了,马上失身,何况是麻将?” 

      “摸着就失身,你这手不简单,比绍雄厉害,绍雄是已经失身的,才有机会去摸上一把,哦,明白了,你们是同一条生产线,分工不同,你先手,他后手。屁股(一筒)。” 

      “你们打多久了。”陈文军道。 

      “大约昨天中午的时候,来来去去三班人马,细祥和宋文成也来过,走了,这两个家伙,真他妈的不是东西,赢牌抹了钱就走,还假摸假样的装可怜,尤为不齿,特别是细祥,还带了一个叫申河兵的来,居然说我们耽误他们明早上班,讲个有意思的,细祥不是有一辆二手的破摩托,刚刚上漆翻新过,临了下楼的时候,那个申河兵的坐在他车后座,破摩托哮的惊天动地,细祥在楼下还吹牛说,我不是客气,如果不是为了以后还要做朋友,一定杀的我全家一个不留,你听听,这个瘦猴子,赢的良心全不要了,也对,他那骨肉全无的身板,一件衣服前胸穿后背,良心那有地方放,居然说三楼上还有他的打火机,我是弯头俯身钻桌角,我是找到腰都给闪了,一看,五毛钱一个的那种,气的我,将打火机从楼上扔到楼下,你猜怎么着?” 

      陈文军见他兴致不错,随口附和“怎么着?” 

      李大胖子道:“那个火机‘砰’的一声,炸的摩托车当场做老虎跳,细祥一个吃惊,车手一送,车上两个人猛的一冲,摔在一处,两只配种的狗儿,赢钱,好,正好去医院涂药水。” 

      陈文军想见当时情形,特别是细祥贼眉鼠眼的模样,哈哈大笑,见得座上没人笑上一笑,估计李大胖子这个笑话怕讲有三四遍了,换个话题,道,“对了,最近抓赌,抓的厉害,你们顶风作案,一罚是三千四千,不是开玩笑哦。” 就着这话头,众人扯了一会儿国家大事,那个安溪的输得两只脚跳上塑料椅子,母鸡一样,有多农民就有多农民,道:“你们如果吃饱了,只管四脚朝天,理会什么国家大事?装的象高级知识分子?好象你老婆身上不是一个洞。” 

      “我看大家有点抗不住,世界杯也讲中场歇息,今日到此为止。”李大胖子拉长猪鼻子直往桌面上拱,道:“天气真他妈的,操,我操,我操你,我操你妈,坐着还一身汗,我这个屁股,日子一到,痔疮一个个不请自来,才这么一说,感觉好象又有点痒,实在是痒。” 

      “别扫兴,我输了一晚上,刚刚开始转运,你累,先消息,你朋友不是现成的一脚。”说话间,安溪的赢了,脸红的象刚捏住鼻子喝下一罐肾宝。 

      “其实我也是睡不着,只是不知为什么手酸脚软。你娘的,打了一晚上,只赢二百五十,这个彩头不好!”李大胖子拉开麻雀桌下的小抽屉,点了一下,两个下巴一前一后的乐不可支,他硬是把陈文军按到麻雀桌上,道:“少罗嗦,我看你早是脚痒手痒,这二百五送你做本钱,折了本钱也没干系,算我的。”桌面上三人一面二口,一边慰留李大胖子,一面欢迎陈文军的加入,妓女一样的迎来送往,两不耽误。    

      陈文军看了下墙上悬着的时钟,手上不停,道:“我说一句,大家再打他两个钟。” 

      平和的头象电视天线一样调到李大胖子这边,道:“你朋友眉毛怎么看,爬的都是两尾精虫,两个钟,打的是只赢不输的牌。” 

      李大胖子一走,大家换了新对手,热情不唯饱满,而且高涨,132 张牌,哗啦拉洗的象四面而去的流水。 

      李大胖子既是东道,又赢了钱,心中多少有愧,到里屋撮出一末上好的乌龙茶,洗换了茶盘茶具,面团团的端了上来。 

      陈文军接过茶问道:“小行怎么没去念书?” 

      “初中会考,今天上、下午巡视考场,他连去都懒得去,说是明天到时候自然会找到座位。你家不就住在一中里面,我看哪,你这个孝子也是有限,”李大胖子道:“不过,小行他就是去念书,心那会有在教室。” 

      陈文军拉扯起手上的牌,没花没字,顺了顺牌,手面上只等单吊二筒,耳边听着电视上西洋猛片上的叫声,斜眼望去,又是一只白老虎,真不知道洋人的脑子有没有问题,怎么每个片子把女人好好的阴毛,剃个精光。他对于电视屏幕上那个AV 女优的敬业感到莫名的焦躁,每一声呻吟都在挑战他的耐心,好象行将崩溃的是他。 

      陈文军转过头,对着李大胖子笑道:“你也是希奇,做哥哥居然让弟弟在眼前看毛片。” 

      李大胖子走到电视前,眯了一会眼睛,道:“这个片子也真操蛋,摸也叫,不摸也叫,干也叫,不干还叫,我换个日本小妹妹的,绝对无码。”又说,我弟弟,我弟弟怎么了,也有青春期啊,众人大笑,忙道,能有,能有。  许绍雄去了趟厕所回来,他没有喝茶的习惯,看见一张小凳子上有一瓶已经拉开的可乐,喝了一口,拿到牌桌上的时候才觉得味道不对,问李大胖子,李大胖子眼睛滚了起来,高声道:“你喝了,你喝了它了。”平和的和安溪的被提醒,也抬起头来看,摸额头的摸额头,捧肚子的捧肚子,安溪的道:“你不记得了,那是细祥临走的时候,想要小便,就在桌子底下掏家伙,对着可乐罐,那时你还教育人家,便后要洗手。” 

      平和的道:“不过,我听报纸上说,日本挺流行喝尿的,说的健康疗法。” 

      陈文军道:“我也看过,可记得那上面好象提倡的是喝自个的尿吧。” 

      许绍雄喊了声,操,我操,我操你妈,又跑进厕所,在厕所里接着骂,细祥,我操你妈全家。 

      李大胖子端了茶盘过来,经过陈文军的身边,道:“萧大缸子出来了。” 

     陈文军头也不抬,打出一张牌,道:“谁?萧大缸子。” 

       

      陈文军下到二楼,陈奶奶在竹椅上睡着了,水壶呼呼的空响,水都快烧干了,他小心翼翼的迈过陈奶奶伸出的脚,找到煤炉的小盖子,堵住风堂口,又提起水壶,就着水龙头装了些水。回到二楼楼道口的时候,只听得头顶上喊了一声“文军”。 

      陈文军一抬起头,突然觉得整栋楼房的屋顶在旋转,这时候,阳光盛大的穿过窗帘,陈文军头一昏,范英珠就一丝不挂的浮在空气里。 他定了定神,看见三楼的栏杆上横出两只手,摇动着,好象要掉下来的光景,跟着一张苍白的脸探了出来,那张脸上的眼神,空空洞洞,好象并不是在看他。 

      “小行,有事吗?” 

       李小行很快从楼上下来,站在他的面前,叫了声:“二哥。”李大胖子、陈文军、细详是从小结拜的同年兄弟,陈文军排行老二。 

      “说啊。” 

      “说什么?” 

      两人一前一后的到了楼下,方晓韵道:“小弟,你去告诉你大哥,说我要回去吃饭了。” 

      李小行道:“你回去吧,店等一下我帮你看着。” 

      店门口的瓷砖铺就的地面上,方晓韵刚刚冲过水,镜子一样的在太阳下反着光,李小行低下头,只盯着自己不穿鞋的脚丫子,说,叫住他,其实只是想去买一瓶可乐。 

      陈文军想说:“真的。”小行已经跑出去了。 

       

      陈文军站在阳光下,望着天。 

      刚才在牌桌上,李大胖子说,细祥转个话给他,萧大缸子快从监狱出来了。还说萧大缸子在监狱里头一早放话出来,说是要陈文军的一只手。 

      萧大缸子本名萧进勇,以前和他是同事,都是开放区规划办办公室的,为人爽气,最爱包揽是非,萧进勇从小一打起架,不是司马光砸缸而是司马缸砸光,所以,赢了个萧大缸子的名号。 

      陈文军和萧大缸子性情不合,只是办公室里会打篮球的没几个,一到傍晚,两人聚在篮球场,球一场一场的打下来,彼此认为对方是个像样对手,打完了,有时两人坐在篮球场旁边的台阶上喝着酒,啤酒,兴头上谬托知己,那也是有的。后来,萧大缸子由于笔杆子了得,调到文化局去了,间中少了往来,陈文军带着三万钱满世界谈生意那会,萧近勇夜里十点摸上门,一脸神思不属,这家伙应了桃花劫,和上司的老婆上床,通奸的撞见捉奸的,被捉到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没想到萧近勇身上每个块头都是吃荤的,武大来捉西门庆,他光着身子,当场将上司打成重伤,风化案成了刑事案,萧进勇不想坐牢,意思是希望酬些钱跑路,陈文军当然支支吾吾,三万块于他是背城借一,意义重大,再说他和萧进勇本就没有过命交情,当下一边安抚萧进勇,一边想着如何摆脱这个家伙。两人正说着话,陈文军腰下小灵通响了,他接了一下,没通,那时小灵通干线刚刚架设,信号不好,陈文军起身走到外头,按着显示出的号码回拨,却是一个公共电话,他回到大厅,口中骂道也不知道那个王八蛋。说起来正好是严打的时候,小地方动不动就搞株连,萧进勇疑心生暗鬼,强笑道:“你该不会去报警吧。”陈文军眼睛登时长到额头上,你这说的又是什么话。 

      没想到,十几分钟后,警察破门而入,萧进勇两脚腾空的被架了出去,他嗓子都喊哑了,陈文军,你这个王八蛋,你居然出卖我。 

      陈文军也不客气,回骂道,你他妈的有病,局子里有的是医生。来抓人中的一个警察,笑的不怀好意,说了句:“真谢谢你的合作。”这话虚中生实,等陈文军心上一口气平顺了,汗马上下来,几千几万次掌自己的嘴。 

      陈文军在路边的大榕树下要了一碗消暑茶,一阵风过来,吹得五内空明,又想明白了小行在三楼上为什么直呼他的名字,那是将陈文军当做平等的朋友,好谈些心事,这小子到底长大了。他笑了一笑,眼前一闪,脸上有块好大胎记的小子,骑着自行车从他面前经过,陈文军认得是小行的死党高云龙,这小子一向唯李小行马首是瞻,听李大胖子说起,上次两人在学校打架,高云龙自己把所有的罪名扛下来,落了个留校查看处分,嘿嘿,人模样没有,义气倒是多了。 

      这会瞧着该是去找小行吧。   

      陈文军眼睛有点热闹,好象多出什么来,至于是什么,一时说不好,走前几步想喊住高云龙,身后卖凉茶的老婆子尖起嗓子:“还没给钱呢?” 

      “忘了。” 

      “这可奇了怪了,今天怎么遇见全是没带脑子出门。” 

      陈文军看着卖凉茶老婆子的那张脸,哭笑不得,等他从口袋里找到一张五毛钱,又忘记刚才想些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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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四面而去的流水(2)

      流水(2)

      □ 王威

        男人爱上的是自己的眼睛, 

        女人爱上的是自己的耳朵, 

        所以书面语是好的。 

                   ――题记   

        陈文军头上顶着一个大西瓜回到品珍的门口,手忙脚乱掏钥匙,隔壁邻居家那只哈巴狗又仗着来自北京的派头,在他右前左后的闹腾。 

        他腾出一只脚,勾起小狗的肚子,让它学个侧空翻再加个鲤鱼打挺。 

        品珍正在二楼阳台上晾衣服,哈哈大笑,说:“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她跑下来帮陈文军,又喊了声糟糕,厨房的菜汤。 

        陈文军跟着品珍进了厨房,品珍说怎么抱了个西瓜回来。 

        便宜。 

        我知道。 

        知道你还问。刀呢刀呢?陈文军把西瓜放在大厅的桌子上,喊了半天品珍也没从厨房出来,只好自己站了起来,厨房里品珍正下死力气给一条带鱼剥鳞去甲,她手上执着菜刀,朝他挥舞了一下,说:“把西瓜放冰箱里就成了,又不急着这会儿吃,还得留着肚子吃饭呢?” 

        陈文军道:“这个夏天我馋好久,上一次街,念叨一次,就老是忘。难得今天买回来?” 

        “多少钱?” 

        “还没算?我没带钱,赊账的。” 

        “你可是找我要钱,一个大老爷们老是不带钱上街,像话吗?别人听见了,以为我又挤兑你。” 

        “不是这几天没出门吗?家里烟酒还有,犯不上花钱。”陈文军鼻孔里“哼”的一声,“再说了,这事情还怕让别人听见。全世界都知道你养着我。” 

        “你还光荣了你,要不要给戴两朵小红花啊。好了好了,不就一把刀么?等我收拾这几条鱼。” 

        陈文军道了声“免了”。他回头把西瓜抱到厨房的菜桌子上,两手稳住西瓜的两边,头往着西瓜就是一沉,撞出个皮白肉红瓤黑,好生灿烂。 

        品珍忙放下刀,用手抚摩着陈文军的头,忍住笑,啊哈,你今天是怎么一回事,这是吃了摇头丸还是失心疯了。陈文军一遍一遍拉下她的手,道:“没事,没事。我打小就这么偷西瓜吃西瓜来着。” 

        “真没事。” 

        “没事没事,你这个死婆娘,好好地做你的饭,走一天了,真他妈饿了我。”陈文军拿起一块红的入眼的西瓜,递给品珍,品珍摇了摇头,只是笑,顺了顺他的头发,道:“我本来还犹豫你今天回不回来呢?想打电话给你,你的手机又在床头上。” 

        “我去李大胖子那边打牌,下午又去了我妈那儿。” 

        “哦,我还想着呢?你中午在那儿吃的饭。” 

        陈文军顺口想说我其实就在街上胡乱吃点,到底没说。 

        品珍把饭菜都端到桌子上,四菜一汤,陈文军已经半个西瓜在肚子里头,几桶水似的晃啊晃,讨饶道:“我真吃不动的时候,你倒卖弄起手艺来了。我呸。”

        品珍这会可不依了,不早叫你别吃西瓜了么。她硬是盛了高高尖尖的一碗饭,往桌子上一摆。“我说你现在不行啊。” 

        “什么不行。” 

        “你记得我们刚认识那会儿,你一头小牛都能拽到肚子里头,现在,饭量少了许多,老实说,上街给你买吃的都不知道买什么了,要不,到芸美那里,给你要一瓶食母生。”芸美就是早上赊药给陈文军的药店老板娘。 

        “不就是少运动的缘故,我最近也觉得自个身体有点不行了,得了,你不逼我吃汇仁肾宝,我就够感激您了。对了,今早我还在芸美那里赊了药,总共是十七块六毛,你明天记得给她。” 

        “出了什么事情?”品珍吃了一惊,“你怎么老是让我担心。” 

        陈文军想起早上范英珠,笑了起来,把事情说给品珍,只瞒着品珍那小女孩子向他表达好感的一段,品珍越听越奇,这小女孩子有趣有味。陈文军大是摇头,指出品珍的眼睛长在不该长的地方,说现在不知羞耻的女孩子还要得么? 

        “她怎么就不知羞耻了?难道你们男生不作弊。天高地厚的没听过你这个理。” 

        “男生作弊和女生作弊怎么会一样,女人能生孩子,哦,男人能生吗?” 

        品珍大不服气了,指出他的逻辑狗屁不通,顺便又问他,到底她的眼睛长在什么不该长的地方了。陈文军反问你的眼睛又能长在什么地方了,一只手便不规不矩的在品珍身上,上游下走,又捏又掐的,品珍又酸又痒,笑个不住,一张脸板之不足,只好加之以筷,在桌子四周捞着他的一根手指,死力一掐。 

        品珍吃着吃着,嘴头咬着筷子出去,陈文军喊着你干什么去。 

        品珍拿了个钱夹子回来,低头数钱,又纳闷的问他,我记得你上几个月从我这儿要钱要的狠了,这几个月倒乖的让我起毛。 

        “起毛好啊!”陈文军还想胡说,品珍这会端起正经嘴脸,也就收敛一些,道:“上几个月不是冬天吗?没事情干,只好整天打牌,你以为我爱花钱啊,不就图个不上进,消磨时间。” 

        品珍“哼”了一声,你这还敢高声啊,手头递给他10张伟人,够不够。 

        陈文军道:“你把这些放到床头柜吧。你这一身,又没个口袋。”说到这,品珍倒想起一件事情,说咱们明儿还是分房睡吧。”陈文军看了她一眼,琢磨不出她想些什么,品珍道:“我看你每天热个不住,我皮肤过敏,受不了空调,拉着你受罪也不是个法子,我今天里里外外的收拾出一间房子,明天,就叫师傅来装空调,再买一张床给你,就不知你还要什么摆设。只不过,让你住背光的房子,说不过去。” 

        “你怎么能这样,事先也不和我商量商量,”陈文军板起脸孔,两眼朝天,“这不存心叫我感动么?” 

        品珍倒乐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脸颊,道:“还好,你这个小王八蛋也不是那种天生不知感激的。” 

        晚上,陈文军和品珍两个人在看着电视,碟子新租来的,是一套韩国片,陈文军横竖看了半天,看不出什么意思,说你怎么老租这样的片子,品珍抱着一个枕头横躺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书,陈文军拍了拍她的屁股,我说你怎么自己不看片子,却硬逼着我看。又一手夺过她手头上的书,是一本《今古奇观》,懒洋洋道:“怎么搞的,还看起黄色小说来了。” 

        “没有,今天去买菜,不是走过北角公园吗,就在那里坐了一坐,看见长条椅上放着这本书,无主之物,就带回来,挺有意思,你看这一段。”品珍说完抬起头,却见陈文军进了厨房,再出来的时候,咬着一块西瓜,猪八戒一样卖着齿牙的力气。一边问她:“你刚才说到那了。” 

        “什么刚才?” 

        “刚才就是刚才。” 

        “哦,刚才啊!一直没和你说,今天你出门,倒有两件事情。”品珍说她那边的五姑娘来过,五姑娘就是品珍五姑妈,姑娘是乡下称呼。 

        陈文军知道五姑娘上来,一准又是为了她自己那个得了白化病孩子,道:“我觉得你们女人真是残忍。这种事情就不应该借钱给你姑妈。” 

        品珍撇了一下嘴,少来你那不成鸡巴样子的一套,陈文军倒不服气了,我又说什么了,我没说什么啊。 

        品珍道:“你这个王八蛋,你有没有起码的同情心啊,说的都是什么和什么啊,滚。” 

        “什么就是什么啊”陈文军道:“照我说,一个人得了绝症,就该让他早死早超生,多留他在世上一日,就是让他吃一天的苦头,你自己又不是没病过,病上一天就觉得全年没一个好日子,更何况是整月整年的。所以说……” 

        “别所以了,我还但是呢?我不就是和你说上一说,你怎么那么烦人哪,哦,全中国人不懂的道理倒让你一个人懂了。”品珍拍了拍发酸的脖子,你说你也不帮我按摩按摩,道:“我不也是用心不用力,只给了她两千,上次也是两千,一共四千,五姑娘家里的情况,总之,这钱我是准备打水漂了。嘿,我就是对你怀恨在心了,按这事理,我是青天白日的做好事,也只和你一个人说上一说,你怎么不体贴一下我的心。” 

        品珍目前的经济情况还可以,四间店面都在闹市,再加上店面楼上招租的房客,石打石的计算下来,一个月也有五千多元的收入,除了两个人的开支,再扣去七七八八的水费电费卫生费,以及品珍个人投的两份险,还能剩个两千三千的,这会儿品珍提醒他,张周的店租还没有去收。在所有的租客里,张周是个例外,他是品珍的老同学,开的是运动靴专卖店,本钱不够,就和品珍商定先下三个月的定金,租金月结。 

        陈文军脑子里过了过明天的事情,还真他妈的不少。 

        “坐好,坐好。”陈文军拉高她的头发,“怎么样,还舒服。” 

        “这边这边,过一点,啊,你是死人,怎么用这么大的力气。” 

        陈文军手上用力,口中道:“话呢,从来就要一分为二,既要客观,也要主观,纯客观和纯主观的事情从来就没有过,既要摆事实、讲道理,也要因人而异,动之以情……” 

        品珍回头看了他一眼,道:“打住,你到底说什么呢?到底想说什么呢?你是不是有病。是不是因为你妈是政治老师的缘故,毛病。去拿一块西瓜给我,从来就没有听过你说一次让我省心的话。” 

        陈文军笑了起来,道:“我没说什么啊,也没想说什么啊,不就是长夜漫漫,有些无聊,顺便告诉你一件不称心的事,厨房里的西瓜没了。” 

        品珍不搭理他,又说第二件事情,早上他出门那会,细祥打电话给他,说是什么人出狱了,叫他小心一点。陈文军道这个事情他早就知道了,只是这会儿和她在一起,心情好,倒忘记了。 

        临到睡觉的时候,品珍又转过头来问,真的没事。 

        陈文军摇了摇头,有事那也是以后的事,到时候再说了。 

        品珍又问,你明儿自己去买空调还是我去,买什么牌子的空调。 

        陈文军捏了捏她的手,是不是明天分房子睡,又舍不得。品珍淬了他一口,有什么好舍不得,我是提醒你。 

        提醒什么。 

        提醒就是提醒。 

        你不是想要,想要你就明说么?陈文军开始到床头柜摸烟。品珍打了他一下手,不了,睡吧,我只是提醒你一桩桩一件件对你的好。你这个没心肝的东西。 

        那不是你应该做的吗? 

        什么? 

        我理所应得的啊?青春损失费啊? 

        啊哈你真不要脸。 

        今天才知道。 

        好一阵不说话,陈文军不由转过头来,见品珍正看着自己,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你今天说起的那个县长的千金。看你说话那副嘴脸,年轻就是好啊。” 

        陈文军“恩”的一声,继续看着品珍。心里也在想着早上那个女孩子,想起她从自行车子上滚下来的模样,一只手猛拍着胸腹间的小毯子,一手勾住品珍的脖子,哈哈大笑,道:“我正琢磨着,怎么找个法子,上了这个小妮子。” 

        “你敢。恩,什么时候,这小女孩子,我也见上一见。” 

        到得第二日,陈文军一觉醒来,已经是中午11点多,看了看墙上的壁钟,吓了一跳,马上又明白是自己吓自己,这个,也算是上了三四年班落下的毛病,当下找鞋子找衣服,十三不顾的上下一套,却听得对面房间里乒乒乓乓的响,他抓着一大把头发走出去,品珍正指挥着几个师傅,空调都安好了,再过一回儿,差不离可以完工。心里倒惭愧了,毕竟这些个都是大老爷们干的事情。 

        陈文军探了探头,一张大大的十二件的床横在房子靠窗户的一边,只差了蚊帐席子。

        品珍看见了,叫他自个儿到厨房里找饭吃。 

        午饭还没做,陈文军把早上的稀饭热了一下,一不小心,过了,糊的一塌糊涂。

        陈文军揣了一下口袋,品珍把钱都给塞好,吐了口气,走到街上的时候,他有点想不明白,品珍这么好的女人,也会离婚。当然这层心思不能多想,多想上一分,最后说不得得要了自己的命。 

        他一在小饭馆里吃完饭,给品珍去了个电话,问她要不要买什么回去,品珍一向恨他不爱惜她给的钱,不放心他买东西大咧咧的性子,说道:“你自己买什么自己买去,要是不想惹我生气就别给我买东西。”品珍念叨了几句,就有点脾气,说又到街上吃去了,自己为他忙活了一早上,也不会给她做个饭。 

        陈文军只好连说我知道我知道。   

        “知道有什么用。”品珍在那头又是一大串。 

        又来了,陈文军心想,索性把整个手机合上了盖子。 

        陈文军才走出饭店,品珍又来电话,说她现在正在洗澡,陈文军顺口道:“你现在洗到身上那个部位了。” 

        电话那头品珍用手拍打着听筒,你说什么呢你,给你方便你当随便,她提醒他昨天交代的事情,陈文军一时倒忘记,等明白过来又让品珍骂的体无完肤,想着自己不正是刚刚要去办这件事情,两人又在手机里彼此一通拳打脚踢。 

        张周算的上是一个有趣的人物,他离过三次婚,老婆的年纪一个比一个大,目前的老婆足足大他十岁,既给他新张罗了这个运动鞋专卖店,还给他一个现成的女儿。张周现在就坐在店门口和旁边“一叶飘”精品屋的老板叶政和下着盲棋,一看到陈文军,口中车二平五,炮二平三的一通乱说,然后告诉对方,别死撑了,你早输了,又向着陈文军道:“不好意思,让你跑一趟。我女人这几天忙着带女儿去考试,店里跑不开。” 

        陈文军摆了摆手,道:“我就不能来买双运动鞋。” 

        他走进张周的店里,专卖店到底比别的不三不四的店铺像样一些,摆设柜台门面装潢,进去人舒服,出来脚不软,张周叫叶政和看着店面,过了马路到建行领了钱回来,陈文军当着他的面点了点,也不好一时就走,便坐下看店里的电视,刚好有线台放的是一部香港武打片《铁马骝》,两人边泡茶边说几句家常话,一晃眼就是下午三四点,他站了起来,拎起一双鞋子,问了问张周价格,又吐了吐舌头。张周正说着我给你个出厂价,再打上八折,一辆女式小自行车就在门口一刹,一前一后两个女孩子下了车,张周问前头走的那个,你妈呢?又给陈文军介绍,我女儿小车,随他妈的姓,也姓张。 

        陈文军来过张周店面几次,他老婆的女儿倒是第一个见到,心里念叨了一下名字,小车,这个名字挺有意思,一脸微笑地说,不错不错,至于那里不错嘛,就眼前所见,倒说不上来,张小车发夹子夹的整整齐齐,笑模样也有,就是一脸粗使丫头的蠢相,记得张周的老婆虽然年岁上去,也是个妙人儿,看着张小车的脸,陈文军心想着难怪她要离婚,张周怎么说西门庆还是做得。再看张小车后面的女孩子,脸就拉了下来。 

        那女孩子带了顶藤帽,两只手在胸前扇个不住,站在店门口,那个女孩子也看见他了,乍惊乍喜的叫了声:“叔叔,原来你也在这里。”这声音柔的一似石头里滴出的水,脆的马背上拉的下人,不是范英珠还有谁。 

        张小车喜滋滋道:“妈去菜市场了。”陈文军问了她一句,考的如何,其实瞧着张小车的神情,不问可知。张小车性格倒好,回了句马马乎乎,就招呼范英珠到面前,介绍道:“这是我爸爸。我的同学范英珠” 

        范英珠手一高,象观世音托着个净瓶,道:“这是我叔叔。我的同学张小车”然后就拉起张小车的手荡秋千,笑的一摇三晃。陈文军咬牙切齿,什么世界之大,全他妈的鬼话,多少男女就是死在这句话上的,要是认识了个人,要是在乎,要是动了心,她就天天月月年年的在你身旁旋陀螺。 

        范英珠又手指着张周,道:“小车,这是你爸爸,真想不出?” 

        “怎么想不出?”张周摸着女儿的手,眼睛却在范英珠身上转着。 

        “叔叔好帅。” 

        这么让人牙酸齿疼的话也说的出口,说得这么合适,自然妥帖,陈文军总算见着这小女孩家的种种好处,叹服着人世间天生一股雪藏不得的风流,这风流比不得寻常庸脂俗粉,靠的是小手段,耍机灵,它独此一家,别无分号,该是她的便不做第二人想。 

        真想不出你有这么乖巧的侄女,张周这么一说,陈文军想着,还好不是真的叔叔,否则,简直是家门不幸,便有了杀她威风的意思,道:“那里,这小孩子毛病可多了,你是不知道。眼睛看见,未必就真了。” 

        “耳朵听见的,那不更虚了。”范英珠装出大大咧咧的脸色,眼睛轻飘飘在陈文军面前一过,这一过里什么意思都有,陈文军只做不见,向张周告辞。 

        陈文军出了店就只找角落,重重的吐了好几口痰。 

        陈文军一双脚如鱼在水的地面上走动,自从没了工作,路上打招呼的人越来越少。

        陈文军看了看天,阴沉沉的没一丝风,南方雨前雨后的天气,他只想着雨下他个利落瓢泼,也见识见识今年夏天的第一次雨,他从小在喜欢在大雨里跑来跑去,雨下的越大,身子抖的越厉害,心里越是舒坦。 

        他转过头看了看身后,吓了一跳,范英珠正不声不响的缀于其后。 

        “你这是干吗?” 

        “走路啊!” 

        “去那!” 

        “大路朝天,你管的好象比警察宽了点吧。” 

        陈文军看着这小妮子兴高采烈,得意非凡,也许凑巧同路也说不准。又走了一段,他这会儿是去帮母亲看看退租的老房子。再说老房子,门窗该修的的修,墙壁该补的补,一年里头多多少少总有这些事情。当下打了个手机,通知了房客。老房子是当年县建委盖的宿舍,位于环城路,有点远,就想叫过一辆载客摩托,拐个路口,又看见范英珠离他十米多远的地方。 

        “你这不是跟我是什么。” 

        “不是。” 

        “那是什么?”陈文军突然觉得自己话一句一句问的,特别的蠢。 

        “我们,这叫做一起走路。” 

        “读过书吗?知道什么叫做跟吗?你这就叫跟。” 

        “读过,但是没听明白什么叫跟。” 

        “跟,就是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在后面的那个就是跟。”陈文军解释的都想掏出一把刀子扎自己的心口。范英珠跑到他的前面,回头说,那你别跟我。 

        “说吧,你跟着我有什么事情,别再说什么你喜欢我,鬼才相信。再说你们这种小丫头片子懂个屁。”他看着她眼睛四处里东张西望的,也不知道在找什么。 

        “你找什么呢你?”陈文军忍不住问。 

        “爱。” 

        陈文军一时没听明白,范英珠又重复了一遍。陈文军夸张的笑了起来,一只手重重的往旁边的电线杆子一拍。只是没想到力气用的大了,手都有点发麻发木,抬头看了看电线杆子,一点也不仗义,连摇晃也不摇晃一下,道:“没羞没躁的,你懂得什么是爱。” 

        “这个我最知道了,爱一个人,就是想和他在一起,除了一起还是一起,爱一个人就是恨不得对方生病重病,以便有机会表示同情心,爱就是想念怀念思念念念不忘,爱是端茶送客,爱就是吃饭请客。爱不是为了得到而是不停的付出……” 

        “够了够了,”陈文军道“今天是雷锋活动日啊?” 

        范英珠笑眯眯道:“小孩子讲话,大人不许插嘴。我还没说完了。” 

        范英珠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跑到就近的小卖铺,陈文军抬着头看了看她的背影,心里隐隐感觉不对,那里不对一时又说不上来,很快的,她又回到了他面前,手中摇晃着一罐雪碧,说:“本来想着也给你要上一罐,估计你是不喝的。呵呵,继续。” 

        “继续什么?” 

        “爱啊?” 

        她不像范晓宣,恩,范晓宣像她,陈文军心里想着,多年以后,他还是记得眼前的这一幕,那时候他又是何等的惊慌,窘迫,乃至于耻辱,觉察到自己在人世间的一切来去,一切所拥有的,所必将失去的,都是已经注定了它的轨迹,一路上的停停走走,正像暗夜抚摩母亲的脸,感觉都是早知道,只是知道归知道,知道了偏生克制不住确认的欲望。 

        范英珠像个小女巫一样的念念有词,一字一句: 

        “爱,是一种气体,他既不上升也不下降,他在空气里寻找适合的嘴唇,在夜晚寻找合适的耳朵。它作为一个永远无法完成的诅咒抱有罕见的激情,它是这样告诫它的信徒――设非你们陷于死亡、贫穷、厄运、疾病,它并不存在,即便存在也毫无意义。最后,值得庆幸的是我们目前所生存的时代,它可以在一些时候欺骗所有的人,也可以在所有的时候欺骗一些人,然而在今天,它终于受到一切有良知的人抛弃,它终于失去了它的舞台。我们深切的缅怀,我们在一张张失去色彩的壁画之间惊异这世间曾有一种邪恶如此古老。也许。有一天,一个无知的天才将通过考古学重新发现它。而我们,很遗憾,我们不能保证给后人们一颗不被迷惑的心 这就是――爱。 “ 

         

        范英珠看着陈文军的表情,这时候,他在想些什么呢?她又在想着什么呢?她现在就跳上环城路两旁的护栏上,像一个走钢丝的杂技演员一样,有着蜻蜓一样的手臂,轻巧的平衡的一切眼前的所见,在之后她会回想,再没有什么时候比面对他的沉默更为难堪的了,它意味着两人即便空间上无限接近甚至无缝嵌合,但是彼此的距离却是无量数的光年。是的,他们无法感知,无法了解对方的想法,但是,这和年龄无关,这,范英珠也是知道的。 

        范英珠停了下来,怎么我的普通话不好吗? 

        陈文军看了看她,轻轻地说了句:“够了。”快捷的就好象完全不在意范英珠有没有听见,他应该好笑,嘲笑范英珠在不适当的年龄做着最不适当的事情,也包括她的朗诵,包括她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是的,他应该大声的提醒的范英珠,你正在表演自己的愚蠢,愚蠢,知道吗,什么是愚蠢,这就是。他会想到,人类是如此的热衷于将自己眼前的一切所见、毫不相干的所见联系起来,轻巧的定义,贸然的断言,并形成可笑的偏执的观念,这难道不是那些所谓智者热衷的勾当。他又会很快的惊觉,疯了,真是疯了,他怎么会想到这些,居然会想到这些,多少人都是被这些念头逼疯的,自己怎么还敢想着这些。 

        陈文军再次抬起头来。 

        一条大路宽阔无边,看不见人来,看不见人往,好像他和每个人都在同一条路上,又好像他和每个人不在同一条路,他轻轻的嘘的一口气,天气很闷,闷的让人发疯发狂,雨还是没有下来,至少在这个时候。 

        他转了转头,范英珠不见了,他看不到她,她去了那里,他想喊出声来,到底没有。 

         

        老房子矗立在县城地表最高的地方,一路上,是一级又一级的台阶,从台阶上看下去,整个县城变小了,变的像一只手掌就可以遮住的小,本来嘛,这就是一个小县城。小时候从这里高高跑下去,跑上来,用赤脚丈量着小县城的小,只是,那时候在乎县城的大,埋怨县城的大,我们的记忆如此的依赖我们的身体,正是赤脚,正是石子通过赤脚传达那些锥心刺骨的疼痛,使得一些东西在我们心中历久弥新,我们忘记了一些终将忘记的,不该忘记的。只有身体,惟有身体,它用罕见的热情和固执替我们忠实的记录,保留、存档,还原我们身周的世界。它拥有另一种语言,它宽容的放弃对我们天性凉薄的指责。它像另一个母亲。我们应该原谅母亲对临产阵痛的喋喋不休,因为我们的母亲和我们一样,都无法轻巧的回避身体的记忆,也许我们母亲会有所夸大,但是,即便是这样那样的夸大也是无容指责。它只是急于表白,表白对自身的热爱,表白对你的爱和宽容。 

        在这样的地方看下去,一切建筑象在一个平面之上,也许走过它们。我们会轻易的指认出它们保有的各自特点,鲜明的、色彩的、平淡的、颓废的,可是,这时候,站在这么高的地方,所谓的特点都被岁月抹平了,在这个平面上,一切的一切抹平成你不希望的样子,你所希望的样子。是的,它并不考虑你源于耳鼻口目的观感,它只是默默的告诉你――我就是这个样子。 

        县城的小比诸城市的大,大城市用日新月异的新来改造每个居住其中的人的品位与审美。新的音乐、新的人类、新的消费观念、新的酒吧,新的情人,一切都是新的,连我们的身体也要被迫美容整形,以便接受新的记忆。我们的感官被退化被扁平,我们所欣赏的所热爱的必是所有人所欣赏的所热爱,我们身处其中,急于享受,却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去一一分别辨认,更不用说选择,更来不及拒绝,还没有说出喜欢,就已经变成了爱。我们自认为是大城市的记忆、骄傲与荣光,只是才等我们一个转身、一个回头,大城市早就把我们从它的记忆中抛弃。 

        那么,我们要说,小县城的小也许自有他的好处,小的让我们感到安全,小的足够容忍我们所有的抱怨,我们应该庆幸它和大城市迥然不同,它所有的努力就是让一切迅速的变旧,并一直旧下去,旧的小巷、旧的书店、旧年的回忆,你走在每一条小巷之中,你的脸孔在无数的脸孔中缓慢的移动,就象在平静的港湾之中,没有任何一朵浪花有机会高于水面,你会意识到你和每个人没有什么不同,每个人都相同。你在其中,你是安全,你有着大把大把的时间花在抱怨之上,抱怨它埋没你的才华,抹去你的棱角,洗退你的颜容,还有所谓的梦想。做这些事情实在是太容易,容易的让我们忘记抱怨的本身,忘记到底在抱怨什么。为什么而抱怨。最后,你也将象一切的建筑一样的旧下来,甚至有一天,你会欣然领悟到,这里没有幸福,你从没有感觉到所谓的幸福,幸福既不是抽象的只符合于逻辑之中,也不是沉重的只停留于纸面之上,是的,你的过去和将来都是幸福的,只是现在,你还在抱怨。只是,小县城会原谅你的,正象母亲原谅自己的孩子,原谅你还行走于抵达于幸福那一天的道路上。 

        原谅你还不够老。 

        老房子的房客是一对东北来的夫妇,还有一个在读小学五年级的男孩,说起来在这里住有两年了,陈文军知道有这么一回事情,只是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他掏出钥匙的打开门,房子里除了一些不值得搬走的东西,空空如也,不过收拾的挺干净,很少有人租别人的房子,搬家前还会仔细的打扫。   

        陈文军正打量着房子,有人开门进来,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身材高高大大,正是租房的房客,那人诧异了一下,陈文军说了一下自己的来意,那东北人自我介绍他叫童万进。他的本地话讲不大顺溜,带着很重的“儿”化音,听起来多少有点古怪, 

        “你一打电话我就过来了,”童万进道。“没想到还是让你等久了。” 

        “没有,没有,我也是刚来,随便看看。” 

        “你看你看。”童万进忙道。 

        陈文军笑了起来,一听就知道对方是个老实人,话都不会说,也随口说些敷衍的话,住的好好的,怎么就搬了。童万进约略的说了一下,以前都在这附近摆路边摊,最近城建管的比较严,再说老是在大日头底下摆摊,一天下来实在累得不行,现在就在北市场租了间大一些店面,又说在这个房子住了两年,到底有了感情,有点不舍。人都这样。 

        陈文军说不想回去了。童万进笑了笑,他是想着回去,孩子和孩子他妈不肯,这地方住习惯了,民风也好,从没有小流氓捣蛋,而且这里人也不欺负外地人。再说了,回去也干不成什么,他和他老婆以前都是林场的职工,一起下了岗。 

        “你不知道我们从年轻的时候就一直住在山上,老家除了几个亲戚就没什么人,”童万进拍了拍脑子,“啊,你瞧一瞧我,也不瞅你爱不爱听,瞎说一气。” 

        陈文军忙道:“那啊,我不也是正好没事,磕牙讲古摆龙门,我是最高兴不过的了。我想起来,你说北市场,是不是那家正准备开张的饭馆,那牌子都出来了,东北风味,字大着呢?是那间吧。” 

        童万进有点高兴,摸着鼻子连连点头:“你看见了。” 

        “还真好意思,我现在就住在那边,你开张那天我就去吃看看。东北菜的味道,好久不记得了。” 

        “好吃好吃,我老婆的手艺没得说没得说。过几天开张,你一准来,不好吃不要钱,我说错了,你要来了,我请。” 

        陈文军仔细了一下房子,里里外外的走了一遍,把房子的押金退给了童万进。童万进一走,他想找个地方坐一坐,居然一张凳子也没有,正想坐到地板上,想着自己以前的卧室还有一张床和一张书桌,就走了进去。 

        这会儿老天爷的脸色更难看了,阴沉沉的光线从卧室的窗口进来,整个房子影影瞳瞳的,什么都看不清楚,又好象什么都看的一清二楚。记忆里头的房子象个黄黄瘦瘦的病姑娘,现在呢?先后住过好几拨人,四面的墙壁是早经重新粉刷过了,将他以前的留下来的痕迹全覆盖了,如果把新涂上的石灰剥下来,也许还能看到自己小时候用铅笔描的那些画儿,他读小学的时候,老师对他的白描是咂咂称奇,不相信他在没人指导的情况下,能画的那么的好。墙壁上有过观世音,有过郭靖黄蓉,陈文军想着,还有那个伸手就能在别人脑门里留下五个小洞的梅超风,那时候,自己怎么会喜欢那样的女子。 

        他又依稀记得床的左边是一个好大的衣柜,衣柜打开,层层叠叠的四季衣服。衣柜的旁边好大一面墙只挤着一个小窗口。

        日亲日近,日疏日远。 

        再找不到一丝一缕旧日的痕迹了,这个卧室里,除了这张床和这张书桌。 

        有一次母亲顾爱民和他说起床的来历,不免伤感,那是一张油着黑而发亮的漆、由明式架子床演变而来的柴木架子床,上面漆以凤凰园林以及各种各样讨人喜欢的小动物作为装饰。架子床粗大笨重,那时人们的想法,两个人一辈子一张床就够了,只是,那么小的房子里放上这样大的一张床,人的行走转侧都显得为难。 

        照着民间风俗,架子床是做嫁妆用的,女方家里同时置办的还有樟木衣箱、脸盆架之类的家具,架子床就是女方家的一张脸,越大自然面子越足。那年月,这张床就是家里最贵重的家私了,等他出生了,房间小的实在摆不下另一张床,父母就一左一右的睡在两旁,惟恐他从床上掉下去,他一尿床,头上白炽灯便亮了起来,两张脸庞同时巨大的出现在他的眼前,到了五六岁,陈文军如果在闯了祸,提心吊胆的在外面躲了一天回来,父亲就蹲在门槛上大口大口的抽烟,也不说话,晚上,他朦朦胧胧才一合眼,便会听到母亲的哭声,母亲的整个身体就覆盖在他的身上,母亲的背后则是父亲卷起衣袖的手臂,直到父亲因公殉职,单位把这间房子作为抚恤的一部分,这一情形才永久的结束。陈文军想,他对父亲还保有印象的话,那就该是父亲总是一个人默默的蹲在门槛上抽烟,从不和路过的任何人点头招呼。除此之外,再想不起别的什么。 

        书桌呢?则是又笨又重的那一种,支脚处象牲口打着烙印一样刻着“地质局”三个红字。十年前他就趴在这张桌子上,一到了晚上就给亮亮回信,一天一封。同学七年,写了三年的信件,有时候,他都有些厌倦了,可是他不敢告诉亮亮,不敢告诉她,自己早就已经不想写信了。 

        现在,陈文军看着书桌上的自己,看着阴沉沉灯光下的自己,那个十九岁的陈文军正一本正经的趴在桌子,看着亮亮从徐州寄来信笺,妈妈在院子里告诉他信就在桌子上,他扫了一眼,拈了一下,不相信,不相信这么轻飘飘的信经过千里万里、徐州福州的,到了他的手中,还是这么的轻。   

        亮亮在信中说她们已经开课了,班上男多女少,一个教工程测算的教授第一天上课就说,你们女孩子(教授的声音很古怪,还不知道是那里人,孩子念成海之,)是不怕找不到男朋友的,从小的方面说,班上男生女生的比例是81:19。从大的环境来说,整个学校男生女生的比例是72:29。从全中国来说,是51:49。不过,教授又拍了拍书本说他不怕,他已经结婚了。陈文军笑了起来,马上又郁郁的想到,亮亮是在向他表决心,隐约的口气里有着非君不嫁的咄咄逼人。 

        亮亮还说了他们学校的一些情况,她说目前就只对他说她宿舍这一部分,只这一部分已经是洋洋洒洒的六张16开的纸,每一页上,抬眼的是红彤彤楷书,“徐州理工大学学校用笺”,提醒着他和她的距离,那么远,可是,又那么近。好象亮亮就站在桌子后面的墙上,看着他。 

        高中三年,每天,亮亮都在巷口叫着他的名字,然后他急急忙忙的提起书包,然后他抓过桌子上写好了的信,信封开着口,想一想,两天一封,三年、3×365÷2也该有550多封吧。信里什么内容都有,有时候可能只是一道数学难题的验证过程。 

        写了三年的信,他们的每一封信比同志还同志,经得起老师和家长的检验,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其实老师家长早知道了,也默认了他们在一起,高二的时候,有位语文老师就在隔壁班宣称,大家要谈恋爱也可以,但是要象陈文军他们那样,把书读上去。 

        学校就从没有比他和亮亮成绩更好的学生,他们很努力的读书,读给对方看,在一起,除了读书就是读书。哪怕是写了那么多的信,大家都克制把那个爱字写出来,可是后来,陈文军常常想,亮亮也许就没有爱上他,书信只是一种习惯,可是他马上又知道,亮亮不爱他是不可能的,他不爱亮亮也是不可能的,信每多上一封,他就多一封的忐忑不安。 

        怎么办,毫无办法可想。 

        亮亮又问他病好了没有,好好养病,不要急着给写信。然后是落款,他看着落款吃了一惊,上面红红浅浅的一小块,傻瓜也看的出来,是个唇印。 

        这时候,母亲走了进来,把晾干的床单放在床上,问,怎么了,亮亮说些什么,说着,手上就是一抖,房子起了一大片风,母亲心下是看好他们的,她有时还会打趣自己的儿子,有人是骑马找马,你们倒好,青梅竹马,这个时代还有这样的传奇么。 

        他“恩”的一声,抑制住心中的惊涛骇浪,随口说,没说什么。亮亮在那边挺好,还向你问好。 

        母亲说,亮亮是个好孩子啊。然后她转回大厅,继续忙家务去了。 

        亮亮当然是个好孩子,好女孩子,又会读书又漂亮的好女孩子,母亲的口气里好像他会辜负亮亮似的,他会辜负她么,他想他不会。 

        可是又很不开心,一切的一切,好象都沿着预定的轨道行走,过去是那么清楚,上学、读书、以后呢?工作、结婚。 

        他站了起来,拿起桌上的杯子,杯子是空的,他还是把杯子往喉咙里送。怔怔的,好一会儿,案上的笔筒是四个可爱的小和尚,亮亮前年和他父母去杭州玩时带回来的,旁边是个小闹钟,闹钟上的响铃是两只可爱的小猫,互相摸着对方的胡子,不停的摸着,除非时钟停摆的那天才放手,那是他过生日亮亮送的,还是窗口的那个风铃,更是可爱,几只瓷兔子在爬杆,上去下来,风一吹,撞在一处,母亲说亮亮真会买礼物。 

        在亮亮的包围之中,他忍不住喊了一声,母亲忙跑了进来,你没事吧。他忙说,好象口中有痰,喊一声。没事。母亲说,医生说了,你就是火气大,要不,把火车票退了。过几天再去学校报到。 

         对那个时候的他来说,信来了就得回,好比车到了站,他就要下车,又好比亮亮每天总是在巷口出现,大声地叫着他,喊着他的名字,他不得不下来。 

         

        明年后年大后年,日子过的好快,十年就这样过去了,陈文军叹了一口气,手指微微的颤抖着,他抽着烟,他的手指也在想着亮亮的脸庞,以前,每一次,他的手指将要靠近亮亮的脸庞的时候,亮亮都会跳了起来,睫毛迅速的闪动着,如果是在阳光下,他会看得见,亮亮脸庞上的每一丝绒毛都象含羞草一样的收卷起来。 

        亮亮会说――你作死么? 

        十年后的今天,亮亮,你去了那里,那些曾经以为永远将在一起的朋友们啊,你们又都到那里去了。 

        恩,那时候他是那么的胆小,像所有好孩子一样的胆小,他聪明好学,羞于见人,是所有孩子的好榜样,一走出家门,老师大人都会拍着他的肩膀,夸他到底是陈家子弟,再也找不出更高的褒扬,可是他总是想不出姓陈到底有什么好处,母亲很少提到父亲,他也不问,好象没有父亲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他总是害怕,害怕撞见母亲抽烟,母亲常常一个人关在房子里面,他从门缝里看得见,母亲焦躁的打着火柴,一次又一次的打不着,一打着了,两边的脸颊迅速的瘪了下去。好一会儿,烟先从母亲的鼻孔出来,然后是咳嗽,小声的咳嗽,激烈而小声的咳嗽,上气不接下气,脸上的青筋象蚯蚓一样的缓慢的蠕动,穿过额头,潜伏在皱纹之中,等待着下一次咳嗽的到来。他甚至知道母亲一次又一次尝试着吐出一个像样的烟圈,只是从来就没有成功,有一次,母亲借助自己中指,轻轻地弹着自己的脸颊,终于轻轻地吐出一个烟圈,在烟圈中包围的母亲的笑容是何等的写意。 

        母亲总是那么的匆忙愁苦,在抽烟的时候,任何异动都会使她一跃而起,手忙脚乱地把香烟塞到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有时候是衣柜的深处,有时候是席子下面,被子里头,可是一回头,她又忘记当初自己到底把香烟藏在了那儿,于是又小心翼翼的翻箱倒柜,找到还不放心,还得一根根的数着香烟,害怕数目上的差池。陈文军不知道母亲为什么那么害怕别人知道她在抽烟,小县城抽烟的女人不多,只是也不会有人惊怪,何况是一个寡妇人家,可是这害怕到底传染了他,使得每一天回到这个家之前,要先敲门,虽然他有钥匙,也很少走进母亲的卧室。他常常想着自己所知道所了解的那个母亲是不抽烟时候的母亲。母亲抽烟的时候仿佛是另一个人,他从来无法靠近也不曾试图去靠近过,也许那才是母亲真正的自己。邻居们有时候会偷偷的问他――你妈是不是抽烟,他答不出,他望着母亲。母亲的脸就白了起来,进门就是重重的把门一关。 

        关了门的房子很暗,母亲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谁!” 

        陈文军在里头听见有人用钥匙一圈圈的在钥匙孔转着。问了几声,门外的那个人还是固执的一把又一把钥匙的试着,也不回答。 

        他走过去,拉开门。 

        “你怎么会在这里?”范英珠涎着脸站在门口。“你是不是要说这话。” 

        “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陈文军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你想干吗?” 

        “想看一看你以前住的地方。” 

        “没什么好看。” 

        “好不好看应该是我说了算吧。” 

        “我心情不好。” 

        “我知道。” 

        陈文军笑了起来,道:“你还有什么不知道?进来吧。对了,你刚才去哪了?” 

        “随便走走,我本来以为你会先问我怎么知道你在这儿?” 

        “我妈告诉你的吧。” 

        “房子真黑啊,有没有灯。” 

        陈文军沿着墙壁摸了好一会儿,没摸着电灯开关,道:”我们到外面坐吧。” 

        两个人走在院子的台阶前,陈文军替范英珠扫了扫台阶上的灰尘,坐了下来,范英珠道:“真想不到县城有这么好玩的所在,从这里看下去,什么都变的好小好小,感觉好舒服啊。” 

        “恩。” 

        “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 

        “真的。” 

        “假的。” 

        范英珠笑了起来,笑的前俯后仰。 

        “那么好笑?” 

        “是啊。不知道,和你在一起总是想笑。你不觉得你挺好笑吗?” 

        ‘好笑的应该是你吧。” 

        “那你笑啊,笑不出来吧。” 

        陈文军没脾气,眯着眼睛看天,道:“你这个小丫头,古灵精怪的。告诉你什么最舒服,什么也不想的时候最舒服了。你今天考的怎么样?噢,我忘记了,应该是抄的怎么样?“ 

        ”我读书成绩好着呢?在班级数一数二。” 

        “我说我信不信。” 

        “是不是因为我昨天的那张纸条,从来就有一些马屁精在我鞍前马后的,烦都烦死了,那种东西我从来就用不上,图着逗那些癞蛤蟆玩儿。刚好这次小车准备的不充分,本姑娘我啊,一向助人为快乐之本。就拿去给她喽。” 

        “看来倒是我冤枉你了。”陈文军盯着她的小脸蛋。 

        “当然。我现在能坐在这里陪你聊天,为什么啊,教你一句成语――有什么来着,一时想不起来了,你知道意思就成了。不说这个,挺没意思的。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坐在这样的地方,居然在谈学习。太傻了,太傻了。” 

        “女人。说实在话,我真看不出,恩,告诉我你有什么地方像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 

        “身体啊。随便你怎么看,我身上该有的都有了吧。这不正是你们男人最感兴趣的吗?” 

        “你真可怕,我想象不出你还什么话说不出口,我宁愿收回我的话,你以为你在表演自己的老练吗。” 

        “真的吗?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你们班的女孩子都和你一样。” 

        “你说呢?” 

        “怕了你了,我们谈些别的吧。” 

        “谈什么?” 

        “谈话最怕你这样的,一句接一句的,‘谈什么’,那还有什么好谈的啊,笨成这样的,还敢说自己是女人。” 

        “笨不是女人最大特征之一吗?” 

        陈文军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好点头。好一会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许现在的女孩子都这样热衷于早恋吧,热衷于感情游戏,倒是自己山中久居,不知时世之过了。 

        这时候晚霞出来了,半边的天空就象瓶子里的光,既是透明,又有着一层阻隔,看得见摸不见的光亮着。 

        范英珠站了起来,站在他面前,两只手掌一摇三晃的,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没想什么。” 

        “真的。” 

        “假的。” 

        话说了一圈又饶了回来,两人一起大笑。陈文军道:“算了,从今天开始,我打算做一个深沉的人。” 

        “哦,你还觉得你不够深沉啊,老是不说话。” 

        “你怎么回事,我是说你刚才干吗去了?” 

        “没干吗啊。” 

        “真的。” 

        “假的。恩,这样,你告诉我刚才你在想什么,我就告诉你我刚才做什么?” 

        “我没那个兴趣?” 

        “那你猜猜看我刚才做什么了?” 

        “没兴趣还怎么猜啊?” 

        “那是你的事情又不是我的事情。” 

        陈文军神色古怪的看着她,努力的在心里猜一遍,只是这小东西的心思要是那么容易知道的话,那倒好了。于是很快的放弃了努力。道:“你吃饭了没有?” 

        “无耻啊无耻,算了,告诉你吧,我在找我的自行车。” 

        “昨天那辆。你那辆自行车倒是挺新的。没骑几天吧,不过认生妨主,丢了也好。” 

        “什么话,什么话。我恨死那些个王八蛋了。我这个学期都丢了三辆自行车了,哥哥你倒说说看,那些个偷自行车的,是不是和我有仇啊。”   

        “什么哥哥!”陈文军眼睛瞪了起来,“是叔叔。” 

        “知道了,叔叔叔叔,”范英珠把平上去入四声都念到了,“神气什么,嗤。” 

        “找自行车怎么找到我这儿来了。” 

        “瞎找呗。找到就当是捡到钱,找不到也算是努力过一把,不然怎么甘心。好有一比,花瓶从手中掉下去,明知道它要摔碎了,可怎么着也得喊上一声。好了,我告诉我刚才做了什么,你现在得告诉我刚才想些什么?” 

        “我又不稀罕你告诉我,你了做什么,凭什么我要告诉你,刚才我想些什么?。” 

        “哥哥,你实在是太太太无耻了吧。” 

        “叔叔我啊,在想我幼儿园时候的女朋友。成了吧。” 

        “是不是那个亮亮?”这时候不知道那里游逛过来的野猫经过他们面前,范英珠伸出手一接,那猫就到了范英珠的手上怀里。 

        陈文军整个人跳了起来,脸色有点铁青。很快的又想到自己这个脾气实在发的毫无道理,都是几百年的事情了,拿出来和小女生计较,成什么体统。他想说你知道得倒真不少啊,可是这会望着天上的云,到底一句话也说不出。范英珠喜欢他,稀罕他,照理,他该是欢喜还来不及,每个人活着如果还有其目的的话,总是巴不得喜欢自己的人再多上一个两个。恩,好象有个很专业的术语,叫做什么“价值认同”。可是这时候,他看着范英珠笑盈盈的模样,看着她手上那只翻着白眼的猫,他怎么有力气昧着自己的良心,以为范英珠喜欢的那个自己,就真的是她面前所见的自己。他又会想着这样的感情难道自己不也曾经有过,他在某个时间不也喜欢过一个比自己大上一轮的女子,那个大学同学们在私底下叫唤为“老处女”的女讲师。他是一直默默地把这层心思藏在心里面,象一件衣服藏在衣柜的底处,只是偏偏总在不该翻出来的时候翻出来,他又忍不住问自己,那两者又有什么不同呢? 

        不,不同,很不同,他还没有那么荒唐,象范英珠这样的做法,如果不是仗着自己年纪小,又怎么做的出。 

        “怎么,不高兴了。你看看我的眼睛。”范英珠站了起来,站在他面前。陈文军仔细的打量了她一眼,实在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她这会倒不再为难他了,她说,她现在搬到了一中,就住在他以前的那个房间,她在那个房间里找了一个晚上,找出了好多好多东西,你的日记书信,一不小心就在床上看到了凌晨两点多钟。“看了一晚上,想你想到两眼发黑,你说,我是不是疯了。” 

        陈文军的心下打了个突,想起自己以前的那些书信那些日记,想起范英珠刚才在马路上念叨的那一段“爱”,好象正是当初大学放假某一段无聊日子的无病呻吟。可是,很快,他笑了起来,以前的那个自己和现在的自己又有什么相干。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也早该过去了。曾经悬悬的一颗心难道到了今时今日还放不下么?如果范英珠喜欢的是过去的自己,那就让她喜好去吧。 

        陈文军哑着嗓子道:“天都黑了,我该走了,你也该去吃饭了。” 

        范英珠有点失望,站了起来,夜色下那张皎好而天真的脸庞恍恍惚惚的不仔细,陈文军忍不住想伸出手去清楚其上的轮廓。只是空气很闷,蒸出一身的汗,蒸的他一摇三晃的,只顾捡着看得见台阶的地方走,有一刻里,他是只知道自己往下走却不知道要走到那里去。这当然也没有什么好惊怪的,难道他不是一直都这样。 

        

        几天之后,陈文军作了一个让他很不愉快的梦,梦里有着他,有着范英珠,有着那只小野猫。还在那个台阶之上。还有着如火如荼的云,云在天上,人在眼前。 

        范英珠摸着小野猫的脊背,一遍遍的过着,柔顺的就好像风经过草,说,哥哥和小猫啊,我给你们念一首诗歌怎么样,这一首诗歌啊是人间所不见的传奇,是天上渺不见的月和星。你们啊,要仔仔细细的听,因为啊,今天之前你们是不曾听到这首诗,今天之后你们也不会有机会听到这首诗,我说的是真的。 

        陈文军笑了起来,道:“恩,我相信你的作文一定很好。” 

        范英珠只是看着小猫,轻轻地拍了一下小猫的头,说―― 

        小猫啊小猫! 

        小猫你的鞋子为什么没有声音 

        小猫啊你的走动的声音为什么那么的小。 

        小猫应该像一个勇敢的人。 

        陈文军等了好一会儿,没听见下文,忍不住说“完了?”,又问了一声――你写的。 

        “不是。我长的这么漂亮还需要会写诗吗?”范英珠看见陈文军大摇其头,接下去道:“难道你不觉的,本来的,从来就是由丑陋的人写诗,而由漂亮的人欣赏,来让诗歌发出光芒吗?。这是张小车写的啦。难道你希望她在你面前念上一遍。” 

        “呵呵,我无话可说。” 

        “你心里一定在想,十五岁的女孩子难道不是我这样,充满憧憬,热爱诗歌,情商高于智商。愚蠢而天真。难道你不正满怀优越感。” 

        “你能不能不再说普通话,为什么你说话,老象是在唱歌。”   

        “你去过北角公园吗?你看过那些在谈恋爱的人吗?难道他们一个个不是正说着跑调的国语。难道你以前没在那里说过国语?” 

         后来两个人都不说话,两个人只见的小野猫快乐的呻吟着。 

         

        陈文军想着自己多久没有说过普通话,这样想着的时候忽然醒了,醒过来的自己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感到心上好空好空的一块,他站起身来到大厅找水喝,偏偏一大桶矿泉水瓶也空了。 

        品珍就坐在大厅上,一张张的翻着扑克牌。 

        他小声的和品珍说,怎么没水了。品珍打电话给送水公司的时候,他从后面抱住品珍,上下其手,品珍的身子很快的软了下来,软倒在沙发之上。两个人是那么仔细的欢好着,陈文军是那么的痴迷的在品珍身上找见身躯一分一寸的好处。 

        也许,对他来说,找见一株树木的快乐远远超过发现一片森林,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曾经发出一线的光亮,召唤着他,可是他难道不是一遍又一遍的提醒自己,你要安分,你要知道本分,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该是你的,想了,也没有用。 

      • 家园 【原创】四面而去的流水(3)

        流水(3)

        □ 王威

          屋子在很高的地方, 

          你已经去过了。 

              ――题记 

           

          “品珍啊,你吃过东北凉拌没有。”陈文军问。“我在北京读书的时候吃过,最近北市刚开了一家。”陈文军看了看手机,都下午快一点了,这日子过的。两个人到现在才一前一后的醒来,真不知道昨天忙什么了。 

          “别的不会,吃的学问你倒讲究了。” 

          “人活一世不就痛快一张嘴。” 

          品珍在镜子前咬了咬口红,道:“你觉得我还走得出去了吗?” 

          “挺好的。比以前漂亮。” 

          “那个以前?” 

          陈文军笑了起来,道;“我不就哄你个开心吗,你怎么当真了。” 

          “王八蛋。” 

          “死婆娘。不过说真的你这一打扮,某些局部的效果嘛,还是不错的。”陈文军从后面搂住品珍的腰。“也算是个庆祝。” 

          ”庆祝什么。“ 

          ”庆祝咱们几十年如一日,恩爱如初。” 

          ”好好的一个人,说什么国语。”咕嘟一声,品珍呛了好大一口冰水。 

          陈文军一时七情上脸,倒有些尴尬,说:“要不要把细祥和李辉也叫过来。最近老是他们请客,怪不好意思的。”李辉就是开茶店的李大胖子。 

          “细祥还成,李辉就免了吧,上了桌子还要脱衣服,脱衣服还要脱光,一身的死猪肉,我可是吃不下。“ 

           

          童万进开的北大荒饭店离品珍住的地方也就三四百步的距离,一个11、2岁模样的小孩子就坐在店门口的小桌子上扒饭,小嘴巴咬着好大一个海碗,令人怀疑一个不小心,海碗就要跑到他的肚子里面去,脖子间的红领巾倒象是绑上去的,逗得品珍攥了攥陈文军的手心,后来才知道这就是童万进的孩子。 

          下午一点多钟的光景,楼下一个人也没有,门口处的活鱼都在塑料桶里头摆尾巴新开张的店面,不象别的饭店,四壁都是油烟,品珍就有点喜欢了。 

          楼下没一个招呼的人,陈文军喊了一声老板,蓬蓬碰的一阵响,童万进从楼上跑下来,看着是他,忙说:“你来了,吃饭了吧,哦,要吃饭啊,这炉子的火没熄,很快就好。楼上是雅座……”突然说错话似的住了嘴。 

          品珍正有往楼上走的意思,楼上又下来一位女子,眉毛直往下掉,1米7上下,是北方人的个儿,脸圆圆的,很是漂亮,漂亮的和这间饭店不相宜,眼睛里来去,有点凄楚哀婉,她手里拿着这一本菜单,两人一朝相,彼此瞅了一眼,这女子是童万进家里的,姓张,张善英,品珍里的印象里依稀她有三十岁上下的,后来序起年齿,才知道竟比自己大一岁。张善英道:“楼上人刚走,还没收拾,挺乱的。你们在下面吃吧。” 

          品珍听这么一说,往四下看了一眼,一张张新桌子,苍蝇不落脚的干净,点了点头,说声也好。

          品珍拉开菜单子,好一会儿两眼抓瞎,张善英一样样的解释,生怕她吃不惯,又说菜谱样式是东北的,口味调料却是顺着南方人的嘴。品珍点了四人份的饭菜,从拎包里拿出手机,拨了细祥那边,没通,至于李大胖子,接上电话就兴奋的管不住自己的嘴,品珍问他吃过饭了没,李大胖子一叠声的说吃过吃过,又听说陈文军要请客,忙说,其实就是喝了些早上剩下的稀粥,没老婆的人真是天可怜见,口中胡言乱语,我想弟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纠缠着品珍仔仔细细的把饭店的地址说上好几遍,才放下那边电话。品珍怒了陈文军一眼,道:“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偏不去死。我想嫂子也不是一天两天,呕、吐。”童万进乘着这会儿向陈文军介绍了老婆孩子。 

          “蓬。”的一声,炉子的火窜的老高,陈文军侧了侧身子,问童万进:“不好意思,那里借个手。” 

          “楼道转角那间就是”,童万进的女人道。 

        陈文军进了洗手间,一推手,门没掩好,还留着一缝,听的见楼上热闹的厉害,都是十四五岁孩子的声音,男多女少。他才松下腰间的皮带,楼上大喝了一声:“鸡巴。”唬得他手一抖,差点尿裤子上。 

          “比鸡巴还大”有个男孩接了下去。 

          “比鸡巴还大的大鸡巴。”接下这一句的是个女孩子,说的话夹在一跳一跳的笑声里,一桌子的男孩子女孩子嘻嘻哈哈的鼓起掌。 

          “一条比鸡巴还大的大鸡巴。” 

          “原来是一条比鸡巴还大的大鸡巴。” 

          “看不清楚原来是一条比鸡巴还大的大鸡巴。” 

          “为什么看不清楚原来是一条比鸡巴还大的大鸡巴” 

          “我为什么看不清楚原来是一条比鸡巴还大的大鸡巴。” 

          “究竟我为什么看不清楚原来是一条比鸡巴还大的大鸡巴。” 

          陈文军有点明白过来,小孩子们是在玩联句接龙的游戏。内中有个声音熟悉,一时间想不起是谁。

          一圈句子联了回来,又是方才那个女孩子,呛了口酒,一百个不依的道:“下流,太下流。我不接了。”陈文军不禁想起范英珠,呆了一呆,估计范英珠在这样的场合下也是这声口吧。恩,上面一共有七个小孩子,六男一女。他心下又转了个圈圈,骂自己有病,数这个数干嘛。 

          陈文军下了楼,他才想着和品珍好好说说现在的孩子,说说现在孩子有多不象话。一辆摩托车象给射中屁股的兔子,摇着屁股后的白烟就停在店门口,两个大盖帽利索的往下一跳。 

          陈文军好不乐意,说着正想着给你小子打电话,你倒不请自到了。狗腿子狗鼻子,厉害厉害。 

          细祥一脸的不善,偏着身子,道:“你怎么在这儿?” 

          细祥身后的一个刑警说的声,你好。细祥道:“我们局里新来的实习生。申河兵。我二哥,叫二哥。” 

          “二哥。”申河兵点头道。 

          陈文军也向申河兵点了点头,道:“小三,你还说,刚给你打电话,让你上这儿吃饭。” 

          “这个事,先不说,”细祥摆了摆手,“我这会有点公事。” 

          张善英将进了店的细祥迎了出去,在店门口向细祥比划着手势,细祥脸上露出少有的耐性,频频点头。陈文军回到桌子上,一想,不对啊,现在都一点,不是上班时间,细祥这个人民警察中败类会为狗屁公事操心,稀罕。 

          张善英和细祥、申河兵上了楼,很快的,细祥又跑了下来,原先板着的一张白净面皮变出笑嘻嘻地模样,他向文军要了手机,道:“你猜我打给谁?” 

          陈文军不搭理他,把手机放在他手上。 

          “接啊,”细祥抛了根红塔山给他,“你他妈的倒是接不接?” 

          “你到底打给谁?你家里死了人了啊,怎么急成这个样子。” 

          “你家里才死了人呢?大胖子,你不会还在睡觉吧?” 

          陈文军手一横,抢过电话,道:“没事别浪费我的电话费。”品珍告诉细祥,李大胖子正在来饭店的路上。说这话的时候,楼上“嘣”的一声响,好象是十几个人同时跺地面。天花板上的石灰直往三个人眼前的桌面上掉,还好饭菜没端上来。陈文军站起来就往楼上走,细祥拉住他,道:“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正主儿没来。忍得一时之气,身后海阔天空。”

          品珍手指弹着桌面,哼了一声:“德性。”

          细祥更是情柔款款,连眼神都不对了,道:“几天不见,嫂子的手那是越发英俊挺出了。这张桌子真不知道是那三生修来的福分。”申河兵瞟了品珍一眼,不敢多看,忙低下头。

          品珍交代童万进多煮一人份的饭菜。又问申河兵吃点什么,申河兵椅子有点坐不住的道:“随便。” 

          品珍笑道:“好象没有一道菜叫随便的。” 

          细祥道:“实习生,一个字,傻。嫂子别理会他。” 

          李大胖子从店门外进来,堵得店里头日月无光。口中嚷嚷道 :“不是请客么?饭菜还没上来啊。一点诚意也没有,早知道就不来。”

          “我们共产党人对民主战线朋友的原则向来是,来,欢迎,去,欢送。” 细祥还没等李大胖子把椅子坐塌,拦住他,手上拿起筷子,轻轻敲打,道:“大家说说,楼下是吃饭的地方吗,楼上吃去。”

          陈文军早看出楼上古怪,道:“也好,饭菜还没上来,咱们上二楼吃去。” 

          五个人移步上楼,李大胖子走在前面,只见二楼桌翻椅倒,一群孩子正闹得不可开交,有几个正从一张桌子的桌面跳向另一张桌子的桌面。李小行、高云龙在里头陈文军是早猜到的,一看到那个女孩子,着实吃了一惊。却是张周店里见过、待人接物温文有礼的张小车。这么好的女孩子,怎么会,怎么看得出来。自从遇见范英珠,陈文军认为自己是不??以最刻薄的心思猜量现在的女孩子,没想到自己的想象力到底还是跟不上时代的脚步。 

          李大胖子呆了一呆,吼道:“这他妈的,小三,这又是他妈的整的是那一出?” 

          细祥向李大胖子做一个扼要的简报――童万进开店五天以来,李小行,一个十五岁的未成年人,多次纠集同学在这里累计消费金额六百一十三元,坐坏椅子一张,于嬉闹中打碎碗碟无算。给北大荒饭店的正常营业带来无尽困扰。另,由此而造成的经济损失不计其中。 

          李大胖子不等细祥说完,已经把弟弟掐到在地板上,一屁股坐在弟弟的肚子,口中道:“你本事了,欺负起外地人的良善,你老子给你取得这个名字你知道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我怎么知道我老子是什么意思,”李小行被一个屁股整治的面无人色,青筋暴起。双手回掐李大胖子的脖子,却怎么也够不着。“你晚上见过他,再来告诉我。” 

          李大胖子道:“真不知道你妈是怎么把你生出来,我看当初你老子就该把你从肚子打下来。” 

          “那你呢?我看你老子就不应该把你射出来。” 

          “你老子怎么不把你射在墙上算了!” 

          “你老子当初就该把你射在手上!” 

           两个人口中不停,手上用劲。倒把一圈子围的人乐坏了,乐得手上没力气把他们拉开。 

          李大胖子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李小行被揍得青一块、紫一块不成样子。品珍掏出手帕,又好气又好笑,道:“你这样教训孩子有什么用。”李小行扭过脸,仇人似的瞪着自己的哥哥,不受品珍的好意。他踉跄地走到楼道口,李大胖子怒犹未息,追在他身后又是重重一脚,好在前头有几个同学噤若寒鸦的等着李小行,赶紧从下面接住,才没出什么事情。 

          一群孩子出门做了鸟兽散,等到张善英收拾好桌子椅子,端上饭菜,已经是下午两点。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众人胃口大扫,李大胖子向童万进夫妇道过歉,坐到位子上,问席上诸人身上有没有带钱。陈文军摸了摸裤子,一千块钱分文未动,李大胖子道:“给我七百。”叫了几声老板娘。

          张善英从楼上下来,连说,认识这么多朋友,高兴还来不及,口中不收,到最后还是接过五百块钱,说道:“其实那些孩子也没吃多少?” 

          品珍刚要开口,李大胖子道:“我知道弟妹要说些什么。其实谁真个不知道自己,知道归知道,到底做不到。既然做不到的事情说了也没用。” 

          陈文军道:”小孩子都是有逆反心理的,你打得了一天,打不了一世。“ 

          细祥道:“胖子就是个法盲。” 

          “我也是有脾气整到没脾气,你别看我威风。我打他从来是伤筋不动骨,打在他身上,痛在我心口。不说了,反正再过三年就解脱。” 

          “男孩子,难说的很,长兄为父,你也该下点心思,我说,你也是个有家有业,该找个女人。”品珍道。 

          “对,是该找个女人。”细祥仔细的看着眼前高高挂起的面条。“河兵,倒酒,倒酒。” 

          陈文军道:“就是,有个人摸样,鼻子眼睛都在,心底善,操持得家务,床上能叫唤,你就将就委屈,别老是拿你那英语六级、A片六级超标水准较量女人。” 

          “吐血,这是什么话?”品珍道。申河兵就坐在品珍的旁边开酒,这时手一抖,力气用得过了,坏了个起子。啤酒漏了气吃吃的响着,白色酒沫淌的一桌子都是,申河兵见众人都在看着他,头上的大盖帽又滚到了地上,忙蹲到桌子下找,好一会儿不抬头。

          细祥拍着胸脯,言过其实的保证:“这是东山岛最后一个处男,如假包换,假一陪十。” 

          品珍道:“你怎么知道?” 

          细祥道:“嫂子试一试,实践出真知吗?”申河兵和他的帽子刚从桌面浮上来,一听这话,赶紧又沉了下去。 

          话题回到李大胖子的未来上,李大胖子道:“我那来什么超标准,老虎的老婆是马虎。我都是认了命了,问题是蒙上眼睛你也得身边有人。” 

          “眼前人是心上人。肉是用来吃的,不是看的。”细祥道,“方晓韵,不错啊。” 

          “拉倒吧你们,备用胎,不到万分紧急的时候,慎用慎用。” 

          众人喝了几瓶啤酒,细祥、申河兵要上班,李大胖子要睡觉,先后去了。品珍啤酒本就喝不了多少,这会儿酒有点上头,眼眶是红,眼睛里除了水还是水,有力无气的被陈文军提在手上。陈文军问她是不是想回去,品珍摇了摇头,说道,喝了些酒,心情好的想走上一段,说点什么。 

          走来走去的,两人就到了东市场,东市场买的都是成衣和很多说不上名字的小玩意。陈文军买了根冰淇淋,递给品珍。问她还好。品珍点了点头,汪着眼睛道:”没事,舒服着呢!好象在云朵上飘来荡去意思,一辈子这样的日子是嫌少不嫌多。喜的魂儿还在,眼前有人。眼前人,细祥这话倒有意思,真经的起琢磨啊。你怎么不说话。“ 

          “天气太热,懒得说。” 

          品珍噗哧一笑,很小的声音,听在陈文军的耳朵里,就好象小小小的时候拿着一根柴火棍子在耳廓里转来转去,品珍说着话,小声的说着陈文军说的那句话,一字一句清泉响在石头上,说不出的销魂蚀骨 :“天气太热,懒得说。” 

          陈文军笑道:“这有什么好笑。” 

          品珍道:“没什么好笑的,舒服,舒服啊。我只是想着我是不是命太好了,有你这么伺候我,好得就像这酒,恍惚的让人感觉靠不住,你说这世界真个奇了怪了,只要是好的,总是让人感觉靠不住,要从手间指缝滑走溜走。” 

          陈文军拍了拍品珍有点红红的小脸,说,什么靠的住靠不住,典型旧式妇女的思维,要不得的。说点别的吧,你这话我不爱听。 

          品珍在一处路边摊顿了下来,这个摊子买的全是打火机、皮带什么的,品珍看了一看,说这些打火机摸样都不错。摊主高兴了,道:“大姐眼光没得说,这全是从晋江进的,别看它便宜。好看又好用。” 

          “废话,这地方的打火机,那一个又不是从晋江来的,你这不是欺负人眼睛么?” 

          摊主吃了一嘴,估计也是刚出来练摊的,大声的话马上没了,道:“话是没错,可是,那也要带着眼睛去挑货啊。就象这位大姐,眼睛清楚明白,不信,你这一路上下,看看还有没有比我这儿更漂亮的打火机。” 

          品珍得意道:“就是,你看这个怎么样?”手中拿起一个小茶壶,一掐茶把儿,火苗苗就从茶嘴上冒了出来。 

          “要是朋友看到,还不笑死,”陈文军点了根烟,正想低下头找别的打火机,摊主的身后是一条很深的小巷,有点黑,一个小男孩子推着一辆自行车从小巷走了出来,衣服上白下蓝,不正是小行么。 

          小行的身后很快的闪出一个小女孩子,勾住小行的脖子,踮起脚尖,模模糊糊的看过去,身段像极了范英珠,陈文军站了起来,全身的血涌到了脸上,喊了声――你们干吗呢你们,手上倒比嘴巴还快,明白过来,打火机飞到小行身后的墙上。撞下一大块石灰。 

          那小女孩子全不提防有人看见,转过头来,惊叫一声,跑到小巷里头去了。陈文军看的仔细,却不是范英珠。心下隐隐约约的失望,又有着一点点轻松。还没摸清楚自己的肺腑。小行已经走到面前。 

          小行掩不住的得意,冷笑道:“今天是不是没完了你们,我告诉你们,谁也别想管我。”

          “我管你干什么,人重要的自己管好自己。”陈文军才说了一句话,马上庆幸自己以前没听妈妈的话去报考师范。“在大路头跟一个小女生亲亲,你以为你几岁。” 

          “谁人在大街上亲亲,是在小巷。” 

          “性质有什么区别?”陈文军有点气糊涂了。 

          “你啊,刚动过喉咙手术,最好不要说话。”小行的手在陈文军的肩膀上一搭,话说的理直气壮,心下到底有些害怕,脸上恨不得有两个鼻子,鼻孔朝天的去了。 

          “你还敢说他。也不想想你自己”品珍悄声安抚他“你就是个早恋专家。” 

          “不是这么一回事。”陈文军摇了摇头,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马上明白自己的恼怒全是装出来的的,又觉得有点对不起品珍。 

          品珍又在街上买了几瓶化妆品,用小袋子装着放在陈文军的手上,她一只手怎么也抵挡不住天上的热,两人回到了北市场,陈文军把小袋子交给品珍,掏出钥匙开门,品珍则和邻家的那只北京狗打着招呼,一边问他:“你想到了没有?” 

          “想到什么?” 

          “恩,我从饭店里出来一直想着这个事情。这么说吧,比如别人帮助你摆平麻烦的事情,通常你 总该感谢、酬谢别人吧。” 

          “人情一把锯,有来才有去。只是我们两个只在旁边看的份,也没帮人家什么啊,你这小心眼没道理了吧。” 

          “谁说我们自己了。我是说细祥。” 

          “是有点古怪,不过看情形,小三和老板挺熟的,熟人无礼嘛。” 

          “你打什么马虎眼,是不是早知道了?” 

          陈文军开了门,隐隐的想到什么,接过袋子,说:“快进来,我要关门了。” 

          “我看和小三熟的是老板娘吧,小三上楼的时候你看见没有,她捏了下小三的手心。” 

          “你看岔了吧,我也带着眼睛,怎么没看见。你啊,是闲坏了,别人的事情瞎琢磨什么?女人就是女人。” 

          “女人怎么了。” 

          “没怎么。” 

          陈文军脱了衣服,扔在沙发上,三跳两跳的到楼上去了,在床上趴出一个大字。

          品珍懒得动,就着楼下沙发一躺,半夜里模模糊糊醒来,见陈文军坐在电视机前打着PS游戏。她站起来去洗手间,才走不上几步,只觉得面色潮红,中心欲呕,全身上下,没一处舒服,知道是中了暑,找着正汽水和几片感冒药,胡乱吃了。没想到第二天醒来,更是头疼欲裂,口渴舌干、前胸后背涔涔是汗。

          陈文军慌乱起来,急忙去叫来药店的芸美,芸美指点文军找个阴凉通风的房间,将品珍头部垫高,松解了衣领,又替她压了脉搏,量了体温,开了贴药,品珍觉得昨天的吃的西药一点效果也没有,就说,想试一下中药,芸美便另开了一张方子,这才去了。 

          品珍这病来的猛,去的却不速,还把其他不三不四的小毛病也顺便勾引出来了。品珍有点乐观主义者的派头,说,也算是做个年中总结。陈文军在楼上翻来翻去的,翻出一本《随身小护士》,食指黏着口水,一页一页的念给品珍:“什么是中暑,咳咳,中暑是夏季常见的急性热病,当外界气温超过35℃时,就有中暑的可能。在高温环境下劳动或工作……”品珍看过不他恶心人的嘴脸,踢了他一脚,陈文军远远的逃开,继续道:“第一章的主要内容,预防中署的发生。这个,恩,已经发生的事情,我就不念了。第二章是,一般常见的症状。看你就很清楚了,不念。第三章,处理及救治,咦,不知道给谁撕了,啊,我想起来,上次我上厕所找不到纸张的时候就,就……总之那个了。”品珍一手捂着头部只喊疼。一手想提起枕头扔他,却一点力气也找不到。闭上眼睛道:“自己掌嘴,不然不睁开眼睛。” 

          陈文军轻轻在自己的脸上拍了两下,口中道:“不睁开就不睁开,稀罕?” 

          到了晚上,两人卧在床上看电视,电视预报台风警讯。半夜里电闪雷鸣,也不知来的是七八九十级台风,闪电时不时刷白整个房间的墙。第二日品珍更是病得厉害。陈文军也有点塞鼻子。又要煎药又要坐饭又要帮着品珍洗换衣服,忙的好不狼狈。品珍看不过去,再则陈文军做饭的水平有限,她是一点也吃不下,出了个主意,叫陈文军去找一间饭店,每天按时送饭上来。 

          说话间芸美来了,看了看品珍的气色,说这病要好看来也得七天八天。建议打针试试,又说,瞧着你们恩爱,真是羡慕死人了。陈文军嘻嘻笑道:“你有老公的人,怎么羡慕起我们。”品珍问芸美:“怎么有空,店里不忙吧。” 

          芸美失笑道:“你们两个居然是活人,真是大可疑问的一件事。平地水起三尺,都到了膝盖上了,街上一个人影也没,做什么生意?反正我老公可高兴了,台风啊把他吹到发廊找小姐去了,这会,见他一面也难。” 

          品珍道:“你怎么也不管一管他。” 

          芸美道:“我也想管,怎么管,他不说我是生鸡蛋无、拉鸡屎有的黄脸婆,已经是恩义两全了。话说回来,他呢?平日百事里顺我,体恤我,就只那风流的性格不改。惯了,也就那么一回事。” 

          品珍掩口而笑,道:“没想到这台风勾出你一腹子话。” 

          芸美道:“我不比你,你长的漂亮,又有钱,只恨我们偏是同学,几回里杀你的心都有了。眼中的钉子座下的针,但愿你啊,这一病就此不起。” 

          陈文军哧的一声,道:“漂亮有钱?” 

          芸美道:“却莫小看了这两样,你看我这长相,有人娶我,已是天从人愿。电视里头,爱的惊天动地,那一对不是俊男美女。你们两个倒说说,喜欢过貌丑的人吗?” 

          陈文军在旁听下去有点尴尬,心里想着,芸美日常里往来,以为早相熟,听得这一番不足为外人道的委屈,原来彼此相知也是有限。就说出门订餐去了。 

          潮湿的阴霾笼罩着这小镇―― 

          昨夜里的山崩地裂,风还穿街过巷,缓缓慢慢地响,将落叶归拢成东一处西一处,南方一年四季的光景,赢不得这一日的触目惊心。你含糊的平日,含糊不过这一时。天上的风,到地面成了水,不留情的来,就别指望它留情的走,陈文军看见路边有一棵梧桐树,有几十年的树龄,已经枯死了两年多了,约有二十米高,一个人抱不住,树周围有煤气管包着的,现在,树枝一点一点往下掉了,就好象眼见的一个女人,工笔画一样的十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的老下去,就好象老得连问起她的名字都有些不忍心,这时候,就不免有些伤感。这么大的一棵树,几十年了,一个树枝掉那边了,一个树枝掉这边了,掉下来,不定掉到什么地方。 

          看来,这台风要停留好几天,陈文军没有穿雨具出来,一双脚在地面高入高出的拖泥带水,他一眼望过去,平日最繁华不过的北市场,一个人没有,好几处简易的摊点被雨水冲刷得东倒西歪,临街门面一扇扇铝合金铁门阴沉沉的印在水面上。他转了一圈,哪里有一家开张的饭店。倒是好几家游艺室和网吧下面停着一大堆自行车,整条大街响着柴油发电机的声音。每年台风过境,学校就放假,学生就往游艺室和网吧里跑,惯例如此,他又想着,等一下回去该给母亲挂个电话,问个平安。 

          陈文军打消了找饭店念头,品珍那里的冰箱又一点也不剩下,就到菜市场,准备买些蔬菜瓜果。问了问价钱,因了这台风的天气,无一样不贵,买回去,非气坏品珍不可,她正病中,若论在平日,倒没有这番顾虑。侃价吧,他又实在太懒,有些犹豫,摊主斜着眼睛,洞穿他心思,不免用言语挤兑他。 

          “喂,你,也买菜啊。”一个中年人挤到他的身边,打个招呼。陈文军愁眉舒展,来的却是童万进。“那天还真谢谢你们。” 

          “怎么说,我其实也没帮上什么。” 

          “我开的是饭店啊,来我店里吃饭,就是帮我。”童万进知道了陈文军的难处,又问了陈文军住的地方,惊奇道,那不就在他饭店旁边。详详细细的问了陈文军两人的口味,说道这事情好办,虽然这几日不营业,但是自家也要吃饭,多煮上一两个人的饭菜,那是再乐意不过。再说彼此也近,一天三餐他给提过去。 

          陈文军连声道:“那怎么好意思?煮好了,电话我,我自己去拿。” 

          “你还得照顾女人,男人和女人不一样,女人最不会生病,”童万进道:“一病起来,不是开玩笑。开不得玩笑。” 

          陈文军回到家里,眉开眼笑,品珍知道了,说饭店吃的东西太油腻了,一个吃不好,这病不就没完没了,陈文军也觉得自己有欠考虑,品珍声音倒软下来,安抚他道,先吃吃看吧,要是不好另说。过了一个多小时,童万进就提着饭菜过来,五菜两汤,一掀开盖子,香气若有若无,品珍一样吃了一点,问道:“菜做到这份上,神仙都要跳墙,这些好象和那天去你店里吃的又有不同。” 

          童万进很是高兴,告诉他们,除了一道烩酸辣干丝,这几道都是浙江菜,是一个老和尚教的,又叫和尚菜,清汤寡水,滋阴去火,他已经很久没做了,于病人的静养,多少有些好处。 

          “烩酸辣干丝,又是什么菜。”品珍尝了一口,惊奇道:“你这手艺开小饭馆也太可惜了。这菜是怎么做的。”童万进说了这道菜的做法,品珍尝一道问一道,童万进知无不言,品珍惊觉起来,反而不好意思,说:“我问的太多了?倒好象在偷师。” 

          “其实菜谱上都有,我也是一半学师父,一半看书,只是火候、调料到了每个人手上,轻重又有不同。” 

          “那天到你店里,又喝酒又说话的,吃的太闹,”品珍不无感触。“比不得这病中,脑子没有,舌头还在,倒把饭菜的好处摸索遍了。“ 

          品珍吃完,又仔仔细细的问童万进,话说的多了,气促力短,额头上津津是汗。童万进看在眼里,说道日子还长,不急忙一时。陈文军扶着品珍进了房休息,正待送童万进出去,外面划过好几记闪电,老天爷的脸色越发难看。几乎与此同时,大雨倾盆而下,扯天扯地的,从门口看出去,一道雨墙无边无缘的立在眼前。 

          天黑的好快,陈文军有好一会儿看不见童万进的脸。轰的一声,陈文军觉得整个房子好象都摇动起来,震骇天地之威,一至于斯,两个人便在大厅胡乱说些应酬的话,可是彼此声音在雨声中小的听不见,陈文军也不本想知道对方说些什么。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陈文军才回过神来,惊异于自己,居然凭借本能的反应和童万进有问有答,居然行行止止的说到这里,听着童万进讲起自己的过去,童万进说话简洁却没有什么条理。陈文军感觉他好象并不是在说自己,而是另一个人的事情,很遥远,不知死活,无关痛痒。 

          陈文军找出一坛品珍妹妹品文酿的龙眼酒,放的久了,极甜之后缀着极苦,两个人皱着眉头,一小口一小口的。童万进连说不抽不抽,还是接过陈文军的香烟,眯起眼睛,一大口一大口的抽着烟,说着话。童万进说着说着,头越来越低,终于在椅子上睡着,最后,门外的雨小了停了,陈文军走到屋檐下,蹲下来,伸出手,接着从屋顶上往下滑的雨水。风从四面八方的张着面皮,灌着耳朵。他翻下拖鞋,光着脚在水面上一拍一拍。不高不低的水漾出奇异而温柔的声音,他有点感激童万进把一生借着酒不轻不重的交托到他手上,千里万里、南方北方、真真假假的一生。他脑子又闪过细祥和张善英的面孔,想着他们在床第间云来雨去的光景,想着流水的前尘,慢慢的,他出了神,失了魂,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能想。 

          是啊,是有一日,我们必在合适的时间,在一个让我们感觉安全的陌生人面前,聚合我们的因、排列我们的果。我们将自己所作的一切事指给对方看,还要将比这更大的事指给对方看,叫对方希奇。我们还会可笑的追问对方――我们曾有过什么样的一生。对方诚然面带微笑,口是心非,左顾言它。可是,很快的,我们恍然,对方与我们亲密相爱的程度,仿佛竟曾扶持了我们渡过一段最困难的过往岁月。对方说话的时候,我们已经信靠了他。对方甚至是高高在上的神诋了,经见我们的尘土上来去、痕迹。对方向我们说话的那个时刻,正是我们期望作出回应的重要时刻。我们常常以为用三、四个月时间仔细的思想,慢慢决定在什么时候才能作出的回应,对方已经在这谈话之前一瞬间击倒了我们的心。

          我们流涕,我们痛哭。感激对方不会轻易启示我们的心意。再没有比我们、比这一刻更喜欢矜夸自己的软弱,尤其是在这个时候,我们竟和平日全然两样了,喜欢一切使我们感到自己软弱的事,因这软弱使得对方的脸上有光亮,我们心满意足,我们琢磨自己是否不配有这恩典。 

          我们感恩。 

          到了第二日,品珍的身体终于安稳了一些,提着饭菜上来却是张善英,陈文军也料想童万进再不来了,品珍打着精神说话,张善英说,她家里的交代,一定要谢谢陈生的酒,鼻子嗅了一嗅,又说好像是药熬的过了的味,品珍道:“可不是。”陈文军跑到厨房,还好,倒了一碗,一路呵气的端到品珍的床前。 

          张善英道:“煎中药有讲究,炉火不用太猛烈。你怕药水会溢出来,用两根木筷子放在药罐上面,再盖上盖子,就是煮开了也不会煎干。” 

          品珍拉住张善英手,轻咳了一声,道:“听听,多好的一个当家。”陈文军转过脸去,品珍是中暑又不是感冒,那来的假咳嗽,心里知道品珍好奇心发作,要笼络张善英,要从她的口中掏出什么来,女人都这毛病。 

          张善英起身告辞,品珍连说不忙不忙。又问她是不是有别的事。张善英犹豫了一下,道:“倒是没什么事。”品珍笑道:“这就好,我这病都好几天,整天在床上下不来,闷得慌,加上这鬼天气。善英啊,你要不介意,就叫我阿珍。和我说说话。”陈文军乐得捏鼻子,道:“那我是不是叫她阿英。”品珍瞪了他一眼,道:“你敢。”三人都笑了起来。 

          船到桥头,上岸还得支块板。品珍问起那天小孩子闹事还有没有下文。张善英反问道:“你们两个和那天那个胖胖的人熟吧?就是那小孩子的哥哥。” 

          “熟,怎么不熟。都能端到桌子上”品珍补充道,“吃个现成。” 

          “怎么,那小子又去了。”陈文军道:“也不会,最近下雨,你们店没开啊。” 

          张善英道:“那倒没有,那小孩子是有点霸道,可也不大算白吃白喝,他在那里抵押了一把刀子,那孩子说,值上千块钱,真的假的就不知道了。事情有了了结,我却一时忘记了,该把刀子还给那位大哥。” 

          “刀。”陈文军道:“是不是刀柄绑扎着红布,刀身有个指模的那把。” 

          张善英道:“大哥也见过啊。” 

          什么大哥,品珍还没说完,陈文军倒高兴了,说,又怎么了又怎么了,多个孩子多条裤,多个大哥多条路。挺好挺好,我发觉东北话也蛮好听的。 

          品珍重重的拍了拍被子,再说,撕了你的嘴。又对着张善英道:“他姓陈,陈文军,文化的文,军队的军。叫他文军就可以了。” 

          陈文军端起药碗,道:“小心药,其实叫什么有什么关系,名字就是个符号。阿猫阿狗的,石头丫头的,谁都有过。“品珍、善英两个人都看着他,”叫我阿军就可以了,要不,小军。大军,都不错,我个人觉得,是没什么创意,还亲切吧。” 

          三人笑了好一会儿。 

          陈文军说那把刀还真的值不少钱。

          前年还是去年,李大胖子的茶庄来个西藏的喇嘛,当时店里就李小行一个人,大主大意。那喇嘛说这刀是高僧在珠穆朗玛峰上打出来,削铁如泥啊,什么日月光华的,总之是一大堆鬼话。又说刀上的指摸是高僧用三昧真火印上去的,听听,三昧真火是道家的本事,和喇嘛有什么相干。喇嘛专会什么啊,不就是五字真言――??嘛呢???耍ò嘲涯憷春澹?。 

          品珍道:“那小行真被骗了,这小子鬼着呢?我不信。” 

          陈文军笑道:“那倒没有,那小子拿过刀子,舞来舞起,然后打电话给店旁边的工商所.工商所来了人,拷走那喇嘛,一查,四川的一个无业游民,有案底.老实的在工商所再教育的一顿,五讲四美三热爱,放了,那刀也就归了小行,上次有个浙江龙泉的朋友,看了刀,说是好刀,值好几百块呢?这个事倒能给我、给我们一个深刻的教训?” 

          品珍道:“什么教训?” 

          陈文军道:“教训嘛,就是骗人可以,吹牛的不要。” 

          “一点也不好笑.”品珍不理他,转过头对张善英道,“一事不妨二主,你其实大可以找小三.就是那天那个警察.” 

          张善英言下淡淡,道:“那怎么好意思,人家是警察.这样的小事情,再去烦他,说不过去。” 

          品珍道:“怎么会,他和陈文军还有那个胖子,三人是排行兄弟。” 

          陈文军怕品珍再留难张善英,不知又会说出什么话来,道:“还是给我吧,我这儿近。” 

          品珍看了看陈文军,又喝了一口药,还待再说,床头的手机响了.品珍接过电话,一打就是半个多钟头,放下电话,陈文军和张善英早海阔天空的说到万里长城,她也忘了方才的话头,三个人有说有笑的,时间倒过的快了。 

          张善英问了时间,起身告辞.陈文军陪她下楼,送她到门口,门一开,张善英穿好雨衣,看得见头上看不见脚下,一滑,倒了下去,一身的水.陈文军忙把她让回大厅,找了条干毛巾给她.张善英连说不好意思,在卫生间里整理了好一会才出来,又说了好几声谢谢,这才去了。 

          陈文军上楼看品珍,品珍道:“陈公子很忙吗?该是把美女送到月亮上去了吧.” 

          “吃醋了。” 

          “我吃醋?” 

          陈文军坐到她的身边,道:“看,你这张嘴脸.”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又发挥的一通――万恶的黑社会也不是你这么干法的,大嫂掉的井里,小叔子还能吃一吃豆腐.何况是给一个大美女递一条毛巾.哦,做好事犯法啊。 

          “委屈了,说的倒好象苏三离了洪桐县。”品珍道:“你说实话,觉得是我漂亮还是她漂亮。” 

          “实话。”陈文军道,“那我说了,真说了.” 

          品珍踢了他一脚,道:“说!” 

          陈文军一本正经地道:“对了,刚才是谁的电话,打那么久.” 

          品珍道:“别打马虎眼,我不吃这套.” 

          陈文军的手从被子伸了进去,没骨头的虫子在品珍的胸腹处游来游去的,品珍咬着嘴唇骂,放手.臭不要脸. 

          陈文军道:“你们是一样的漂亮,可是你的手感好啊,你没看见她那手,老树盘根,一想到那只手会摸到我身上,那个哆嗦.对了,刚才是谁的电话。” 

          “我妹妹的,五姑妈的女儿终于没了,四天后,骨灰就从漳州抱回来,问我参不参加葬礼.” 

          “你去不去。” 

          “看看,病好了,自然是要去的,我也多久日子没回去了,不比你,家就在这里,随时可以报平安。” 

          品珍睡着了,陈文军才从被子里抽出手,到大厅打个电话回家,他才拨完号码,那边电话就提了起来,倒好象打电话不需拨号似的,还没说话,电话那头扑哧一声,重重的打了个喷嚏.陈文军忙喊了一声妈.问道:“身体还好吧。”就只听见话筒里传出一大群小母鸡子的咯咯声.又是范英珠。 

          陈文军咬牙切齿的挂了电话。 

          “大家都是斯文人,君子动口不动手。” 

          邻居家的狗窜的更近了,摇头摆尾的,不一而足。陈文军才想起来,不对啊,怕的就是这厮动口。 

          陈文军走出门,嗨!就是这么一回事,台风过去了,品珍病好了,所以呢?狗狗又开始叫唤了,人间不如意事十居八九.所以呢?所以什么,他脑子一空,也所以不出什么,挺好的,现在过的就是好日子.他不指望有比现在更好的日子. 

          陈文军到北市场找李大胖子,想着将那把藏刀还给李小行。茶庄里正好李小行一个人在,李小行坐在门口的瓷砖上,地上放着一个烟灰缸,看着他来,也不招呼,自顾着抽烟。陈文军坐在他的身边,拍了下他的肩膀,李小行的肩膀缩了一下,不说话。陈文军诧异了一下,就坐的模样,李小行快和他一般高矮。 

          “怎么?还有脾气?”陈文军把刀子递了过去。 

          “怎么敢?”李小行两眼望着天,接过刀子,把刀尖树立在中指的指甲之上,另一只手提着刀柄转动,路面上刚好走过两个四十几岁的妇女,刀的反光就不停在那两个妇女脸面上晃来晃去的。其中一个提着购物篮子的妇人发觉了,变了脸色,就待冲上来,另一个妇人却把她拉回去,两个人愤愤不平的接了几句话,走了。 

          陈文军看着小行,小行的眼神好生邪气,这样的眼睛若不做出一番令人发指的恶行,那简直是辜负了天赋异禀,他也是一天天的看着这孩子在自己的眼前的长大,给他吹过气球,搭过积木,买过滑雪板,只是多见一次这孩子,小行眼睛里的邪气又深了一层,虽说日常的所为看不出他不好的行迹,自己也说不上这孩子那里不好,只是天天看在眼睛里,心里发凉发紧。 

          陈文军想说,小行,你的心思、想法我小时候也曾经有过,可觉得用这话开头,假的可笑,换了自己也不搭理,一时候找不到词,也掏出一根烟,李小行倒把打火机递了上来。陈文军想,也许是这么一回事,日子越过的宽松了,慢慢的很多想法也不一样了,要论在以前,他这年纪,他抽烟的话,非给母亲打死不可,现在,李小行抽烟好象是再自然不过,大家也不管不问。再过十年二十年,李小行有了自己的孩子,怕是连吸毒、嫖娼都能容忍吧。当然,未来太远,眼前见不着,就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至少,现在,陈文军大可以松上一口气,甚至还觉得李小行并不是太坏。脑中想着,口中不知不觉也把这意思说给小行。 

          李小行听了,还是好一回不说话,盯着自己的脚趾头看,然后慢慢地说:“二哥,你说,我是不是到了更年期?”说完自己先忍不住笑,口一张,上下两排有点黄的牙齿也好看起来。 

          “感触颇深,这是好事嘛?长大了,说吧,总归遇上什么事吧?” 

          “我喜欢了一个女孩子?” 

          “我见过了。” 

          “不是你见过的那个?” 

          “这你就不对了。不喜欢她还和她亲嘴。” 

          “谁喜欢她了,谁和她亲嘴了,是她来亲我,我那时候手不是把在车上,放不开。” 

          “你是说你还冤枉了,谁跑去找那个女孩子的啊,自行车是有轮子,可难道会自己飞过去。” 

          “那还不是你和大哥的那通打,疼啊,总得找个人安慰安慰。” 

          “又赖到我们头上来,小行,有你的,有一套嘛?”陈文军忍不住拍了拍李小行的头。李小行缩了缩头,说,我最恨人家拍我的头。陈文军好气又好笑。正想说,是是是,女怕摸腰,男怕摸头。一个穿着浅绿色裙子的姑娘撑着太阳伞,隐隐迢迢地走过来,身姿婀娜,一似船过水,更似风摆荷。

          方晓韵吃完饭,过来上班了。 

          “你来了。”方晓韵和陈文军打了招呼。 

          陈文军站了起来,道:“听你这么一说,好象咱们很熟。” 

          方晓韵手一抖,慢幽幽的收起太阳伞,道:“熟,怎么不熟,给你一棵树……” 

          陈文军接道:“母猪就上树。” 

          方晓韵鼻子“哼”了几声,不理会它,在店子拉过一张椅子,观音一样的坐着。 

          陈文军又坐了下来,一转头,李小行看着他,呵呵的笑了两声。陈文军也呵呵两声,有以回应。李小行又是呵呵两声,干笑。陈文军有点后悔,刚才气氛不错,李小行也许会说点什么,他对李小行要说关心到底说不上,他还没这个义务。不过,这个也不急忙一时,今天总算有个好的开头。想到这里,好象了结了一番心思,不免心胸放宽。再说今天本来就没有什么任务,现在却有完成任务的成就感,乐得多拍了李小行两下肩膀,施施然去了。 

          从派出所的大门穿过去,过了好几进,才到细祥的宿舍区,顺着走廊边一直往上走,从走廊尽头的楼梯上去,没有一间房子不破败的,细祥宿舍的栏杆上也不知道放的是什么花,总之开的古里古怪,叶子都枯萎的不成样子,走道上挂着几件衣服,皱皱的好象准备好给民工偷似的。报纸上说,最近民工偷衣服又厉害了. 

          细祥的屋子门开着,从门外望进去,东西不少,桌子就有两张,还有衣柜书柜的,收拾的井井有条,陈文军惊怪了一下,好几个月没到细祥这里,没想到这小王八蛋也学会收拾,又一想,这个估计不能归在细祥的头上,可能是申河兵,更可能是张善英,到底是谁,谁她妈知道。 

          细祥一只手放在短裤裆里头,另一只手则高高地举起一本杂志,嘴上不忙,和那个归他直辖的实习生申河兵说话。 

          “说什么呢你们.”陈文军走进去,把杂志抢在手上,翻了一下,是本《汽车维修与保养》,一边看这样的的书,一边还能手淫,中国的不论,至少这个东山岛是不做第二人想了。 

          细祥全身扭了几扭,那只手从裤裆里拐了出来,又在胸口摩挲了一阵,掏出一大把汗。说道:“宝马赠烈士,红粉赠佳人。总而言之……”他总而言之了好一会儿也没总而言之出什么来,只是一连打了几个不大不小的哈欠,加上在床上水蛇般扭动的身子,说不出的多愁善感。申河兵道:“大哥正和我说鬼故事呢?今天是鬼节。” 

          “今天是鬼节?7月15,今天是新历的7月15。旧历的才是。” 

          细祥拍着大腿,道:“这是共产党的社会,那来什么新历旧历。难不成你想变天啊。有道是锦绣山河万里长,万里山河归一统。”他坐了起来,两手水平的一伸。 

          “大哥牛死了,出口成章,厉害。”申河兵道。忙取下床头的一件白衬衫给细祥套上。 

          陈文军好一会拢不上嘴,这申河兵是那块土地种出来的土豆,他妈妈真不是开玩笑。想来这家伙刚进这个公安局的时候定给细祥整惨了。这个不大好怪细祥,局里老是不给他升官,年年塞给他一个实习生。实习生遇上老油条,好有一比,白天见到鬼。所以,细祥这会儿正循循善诱的毁人不倦,说着鬼故事。 

          “刚才讲到哪儿了。” 

          “讲到小申在晚上,宿舍里,突然又听到一声喵啊喵奇怪的声音。” 

          “给我二哥复述一遍。对了,你叫我大哥,要怎么称呼我二哥啊?” 

          “二大哥。” 

          “二你妈。叫大哥大。”细祥马上给申河兵头上一个暴枣,陈文军忍住笑,想着那李大胖子要叫什么,大大哥大。 

          申河兵缩了缩脑袋,道:“小申,申河兵,也就是我,分配到这个公安局的机关大院子,门口有一口井水,那是文革时候留下来,先说七十年前的事情……”

          “七十年代的事情.” 细祥踢了申河兵一脚.亲切的问候了他一句:“你没事情吧.” 

          陈文军想说算了,你那烂故事有什么听头,见着申河兵可怜巴巴,只好扫了扫桌子,跳到上面,坐了下来.细祥别的本事没有,讲鬼故事那是一套一套,据说毁了不少良家妇女的贞洁。 

          七十年代不是文攻武卫的厉害,历史书上有的就不说了,有个女孩子想不开,就从井里摔了下去,当然,别人推下去的,也可能,这个事,现在是没人说得清爽了.小申第一天上班,妈妈说了,工作要认真,领导才会器重,他的工作是在档案室里分拣文件,小申没别的毛病,就是猴子手长脚长的,笨.档案柜子很高,手一个够不着,档案纷纷扬扬的往地下掉.档案室在楼道转角的地方,黑的可以,伸出手来至少可以看见三根指头.小申正在琢磨着另外两根手指头哪里去了,突然,瞄的一声.一只手拿着档案就是撇不下来,那档案把他的手指头给咬住,疼的他灵魂深处闹革命.吓得小申恨不得鸡巴也是一条腿,开了门,往着走廊跑,奇了怪了,青天白日,什么事情也没有.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头,左手五个,右手五个.再看仔细,没长毛,是人手.再看档案,是个水灵灵的小姑娘,两条辫子,唇儿往上两个小拐弯,全是笑摸样,大明星的一张脸.小申看着档案上面注明着1971年,十个手指十个脚趾加起来一算,居然是个大妈,叹了口气,往档案柜一塞,又舍不得了,把那照片儿撕了下来,反正,这个事年深日久,天知地知我知你不知.关了门,一回头,是所里的老科长,小申就把档案上的名字和老科长说了,老科长把"死的冤"三个字翻来覆去的,也没说出子丑寅卯的.有了照片的第一晚,小申跑舞厅回来,白交了五元的舞票,每一个女孩子都不同意做他的舞伴,真他妈的惨.回到宿舍,愤愤不平,掏出那张小姑娘的照片,看来看去的,手就跑到裤裆里头…… 

          申河兵干巴巴的道:“大哥刚才就讲到这里。” 

          细祥道:“后面的呢?” 

          陈文军看不过细祥为难人,道:“闲着也是闲着,小三,快说快说,我回去也好向品珍搬嘴。” 

          细祥笑道:“我也正琢磨着,肚子里这会没有,先说别的,我昨晚上和科长喝酒去了,你晓得酒席上见了谁?” 

          “谁?” 

          “萧大缸子.” 

          “谁?” 

          “萧进勇.” 

          陈文军勉强的笑了笑,道:“他回来的这么快.” 

          细祥道:“你嫌人家快,人家报仇心切,还嫌慢呢?这小子坐了两年牢,牢房之中好修行,更是结交了一票好汉,一出来,手眼通天,和我们局里的科长处长,几条好汉好的隔三岔五喝酒。一世人,两兄弟,昨晚我在酒席上,为你拦了不少话,探了探他的口风,这家伙看来是对你情有独钟.他现在不要你的手了,要你的手指.你呢?最好是抛家弃子,要滚多远滚多远.” 

          “什么手指。”

          细详竖起左手的食指在右手的食指上打了几打。

          陈文军脸都有些白了,道:“我该怎么着?” 

          细祥道:“怎么着,没怎么着,我是个警察,他要整我的话我也护不住自个.你还有个法子,回家,买十分平安保险.” 

          陈文军握着两个拳头,左手拇指不停敲着右手拇指.呆呆的说不上话.细祥话说到了这份上,那自然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自己呢?失业了好几年,处处人情,全不与会,一惊觉,眼前是一个有用的人也想不到,更不消说分忧解难,不免悲凉莫名. 

          细祥道:“我现在肚子倒是有了,还听不听.” 

          陈文军茫然的点了点头. 

          却说小申把手放到裤裆里头,喵的一声,白天的声音又回来,照片就直往被子上掉,他的手忙从裤裆里头掏出来,声音又没了.小申是吃科学长大,拍了拍胸口,还有心跳,摸了摸鼻子,还有呼吸.他想,妈妈说过,迷信的人是可耻的,于是五根手指又从裤裆下去.咦,没什么啊.手一弯,又把方才那张照片上归到眼前,口边站着哼哈二将,船要入港,娘要嫁人,正等着腰身一个打抽,喵的一声,这声音分明有了腿脚,不问他的耳朵,直接站到了他心口。唬得他面无人色,喊了一声妈妈,有鬼。小申在床上熊一样的坐了起来,他看着整个房子,头上是荧光灯,身下有着人影。小申十地神佛、阿弥陀佛、哈里路亚的舌头上跑,那声音却又没了。小申就这样一个人在床上抱着被子,坐了三小时,窗外风声草声,屋内他还有一口气,什么声音都听的明白,就是少了那声“喵”。时候已然不早,困的他眼皮打架,可是要待让他拉了电灯,他又不敢。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之间,又是一声瞄。这回,是从屋外的院子里传来的,小申想着,我要论在古时候,也是身高七尺,好大一条。定了定心神,在洗脸盆前抹了把脸,提了桌上的手电筒就望外走。才一出门,风呼的一声,把门带上。他摸了摸口袋,钥匙还在。那“喵”声还隐约在院子中间,象三流通俗歌手卖弄的假声,上去,下来,高了,低了,却是从院子里的那个井水里传出来的,小申大着胆子用手电筒往下探。咕嘟一声,井水就平到井沿,井水清澈的两条人眉毛都看见,问题是看见的不是他的眉毛,而是照片上那小姑娘,小唇儿往上两个小拐弯,笑,微笑。小申这回不喊妈妈了,喊奶奶,鼻涕屎尿全出来,跑到自己的房门前掏钥匙,手是抖个不住,钥匙就掉地面上。小申忙蹲了下来找,喵的声音从井水里传过来,就好象脖子后面有人哈气。他手忙脚乱,钥匙是够着了,却挤到了门缝下面,他想看仔细钥匙的位置,只好把一张脸拼命的望地面上贴,当他从门缝下一张,是一对血淋淋的眼珠子,带着无比哀怨的眼神看着他―― 

          申河兵着急道:“大哥,后来怎么了。” 

          细祥吹着小指头,懒洋洋道:“没什么,完了。” 

          陈文军跳下桌子,伸了伸脖颈,说:“我走了。” 

        • 家园 【原创】四面而去的流水(4)

          流水(4)

              歌声从天而降,我竟不在其中。 

              端出面包和酒,路人无一回顾。 

                                  ――题记 

            “你在那里?” 

            “街上。” 

            “干吗?” 

            “不干吗?” 

            “要去哪儿?” 

            “还在想着呢?” 

            “一问三不知,哼,我又不是查勤。” 

            “我知道。”陈文军有点不耐烦了,对手机另一头的品珍说,“有事吗?没事我挂了。” 

            “这样,你明天和我回家吗,五姑娘女儿的葬礼。你可以不去,我只是想知道你陪不陪我去,我好安排。” 

            “去就去呗,又有什么好安排,那里我也有人认识,我也走走” 

            “恩,我想着你既然要和我回家,是不是把胡子头发收一收?” 

            “我知道。”陈文军合上电话盖。一辆东风卡车离他胸前半米的冲过去,险些把他带倒了,他在后面追着车子的去向骂,干你娘,骂了好几声,不解气,就瞅着地上有没有石子什么的,只是马路上那来什么石头石子,就有,他也懒得弯个腰。 

            东风卡车过去后的路面,一个女孩子走了过来,走在太阳下面,把这个小镇走成一幅画.他呆了一呆,好几日不见,范英珠的脸色是更黑了一层,想着她初中三年终于放了不用补习的暑假,大概玩的有点过了。   

            现在是傍晚时分,街道两边高高密密的梧桐树为着她,让出了一片天空,天上的云朵,一块一块的分的清楚,也不动弹,象镀了金的器皿,光华流转,一时明灭不定,一时辉泽夺目.照见整个小镇的安详,荡荡的地平面,一阵风过来,地上的叶子就遇见树上的叶子,陈文军又怎么能相信,三日前,这小镇还是个水世界。 

            陈文军停下脚步,盘算着和她打个招呼,问一问她,是不是在找自行车,还是已经找到了。又一想,这话听到了她的耳朵里,傻瓜也知道是个借口。自行车,都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这一刻感觉到自己对她是一无所知,和她是无话可说,就好象她并不是站在自己的眼前。 

            范英珠笑笑,摆了个手,算是招呼,过去了。 

            陈文军也不回头望,身上的两只手亲热的告诉自己的大腿――着啊,你不是一向烦着这小姑娘了,现在好了,人家不把你放在眼里了。哦,你却又不舒服了。 

            闭上眼睛爱别人,睁开眼睛爱自己,这样一个人,难道不是你自己么?陈文军想。 

            可是就他闭着眼睛的这会儿,范英珠在眼敛里头飘忽不定,翻云覆雨,激发出他平日想象不见的热情。他还要问自己,他是爱上了范英珠还是爱上了自己的想象,诚然,没有想象就没有爱情,可是,同样的,我们也常常把自己的想象混淆为爱情。我们无法彼此看见,我们常常轻易的分辩――这不是爱情,只是所谓的爱情。 

            是的,我们分不出何者为因,何者为果。 

            就象这一刻,陈文军真的看到了范英珠,眼前站着具体可见的活人,有着笑容,益发美丽,在他眼前一步一步轻巧地走过,走过了,而他并没有留住她,那么,很显然的,她不过是出于他空虚无聊内心的一种想象。我们不能说,也没有足够的勇气做以下的判断,看见的是不存在的。 

            ――看见。有时候,我们是何等的倚赖我们的眼睛.我们看不见幸福和快乐,也看不见彼此的人心.所以在大多数时候,我们便怀疑它们的存在。 

            我们难道只能相信我们所看见的。我们难道从来只是爱上我们的想象。 

            在爱情面前,我们就象一个盲人,仔仔细细的摸索爱人的面孔,不论是在白天和黑夜。

            看,一方面我们只相信我们的感觉,一方面我们又提醒自己感觉是最靠不住。最后,我们只好抛弃我们日常生活所拥有的常识,认定冥冥之中自有另一种东西主掌我们的爱欲。我们感觉到无所不在的挫折,我们得到的仅仅不过是它们一不小心给我们的;我们得不到的,仅仅不过是它们疏忽了、忘记交到我们手上的。最后,我们还要睁着眼睛承认,我们从来没有得到过自己想要的。人世间的快乐如此虚妄,我们把快乐的基础建立在我们行将到手或者已然到手的事物上,却从来没有主掌快乐直从手上到心上这么短的一段、一段短短的距离。 

            陈文军在劳动公司附属的理发店坐了下来,理发师给他披上白巾,他才发觉身边坐的是许绍雄,许绍雄理了是平头,胡子也剃去了,陈文军日常里惯见了许绍雄的牌桌上的邋遢模样,吃惊的差点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许绍雄道:“你怎么跟得油漆工一样?这里游一下,那里漆一下。走到那里都见你。” 

            陈文军摊开一张报纸,道:“我啊那里来那里去,最近你还打牌。” 

            许绍雄道:“最近忙,夏天做好事的人多,生孩子的也多了,连麻将有几张牌都不记得了。嘿,对了,麻将到底有几张牌?” 

            两人闲聊的几句,本来就不熟悉,也没什么好说的,还好许绍雄很快理完发,先走了。 

            陈文军又回到大街上,他也理了个寸头,在理发店的镜子中的自己一脸英气勃勃,兴致也高了一些。当下又到吉马超市买了一条烟和一打打火机,经过吉马超市前的布告栏,和几个站在一处慢腾腾的看着上面的广告,无非是招工、中介之类的消息,内中有张“讣告”写着―― 

            杨峻同志,原地质局局长,东山县副人大主席,离退休干部,( 享受地专级待遇),因病医治无效,在漳州市附属第二医院于 2002年7月13日凌晨7点22分逝世,终年62岁。兹定于7月20日中午2点在地质局小礼堂举行追悼会,一应亲朋戚友、生前好友如有知闻,烦请互相转告,有意参加吊唁者请按时前往。 

                                   杨峻同志治丧委员会 

            陈文军想起了他以前的这位老领导,每见上一面都得小心问候,第一问候的就是他老人家的身体。那时候,这个老家伙七老八十,身体却健康的让人生气,他私下指望着这老家伙快步向西,奔向与马克思相聚的金光大道上,现在,说没了就没了,不免人一世物一世的一番感慨,倒好象自己日子也不久长。 

            陈文军回到北市,品珍正做好饭等着他,说起杨峻,说起上面的那通感慨,品珍没心没肺的哈哈大笑。陈文军把整个饭碗端起来,在桌面上敲了几敲,道:“你懂什么啊?” 

            品珍道:“小心碗,小心碗。我不懂我不懂。” 

            陈文军道:“这汤怎么难喝?你们女人懂什么啊。” 

            品珍笑道:“是,对,没错,女人什么都不懂,女人全是傻瓜。糊涂虫。” 

            陈文军皱了皱眉头,道:“算了算了,我老实和你这么说吧。我啊今天在街上遇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 

            “不对啊,我记得你上次才说过一个。” 

            “别打岔,上次是上次,总之现在的小姑娘不比以前。人群中一站,你就是个老人了,那模样,那面孔,那身段,形容不来,描画不出。口中还叼着一根冰棒。” 

            “恨不得被咬在嘴上的那个是你吧。” 

            “你怎么能这么下流,想那些有的没的。接着说。我那时候风吹了沙子眯了眼。” 

            “是看花了眼吧。” 

            “这时候一辆卡车中间过来,我往她那边去,她往我这边来。” 

            “撞死你们这一对……呵呵。” 

            “啊,你早听说了。” 

            “听说什么?” 

            “你能不能多听我一句两句。我那时候不是被风沙眯了眼,再睁开,就见小姑娘叶子一样的飞起来,你知道叶子飞起来是什么样子,高高的上去,”陈文军站了起来,身子前倾,手上比划,“然后,缓缓的下来,那女孩子整个长发就象在水面上,总之,阳间不见少年人,地府新添冤死鬼。再看到那张讣告,不感慨一番,你说,你说说,我还是人吗?” 

            “真的假的。”品珍停下筷子,道,“我说你最近别还是出门了,怎么老是出这种事,还有,别老是横穿马路,听话,喔。” 

            “你还真信了,”陈文军的手隔着桌子过去,在品珍的脸上拧了一把。“听话,呵呵,乖,真乖,小狗也没你乖。” 

            品珍板起面孔,道:“今天你洗碗吧,我有点累了。” 

            “不行。我……”陈文军吓了连连摆手,心想,现世报了吧。 

            “洗碗!我我我……我什么? 

            “我我我……我爱你。” 

            品珍走上前来,捏住陈文军的鼻子好一阵不放手。陈文军死憋着一口气,就是不拿开品珍的手,不然,这碗那是洗定喽。 

            吃完饭后,品珍要拉着陈文军一起上街,陈文军举手投降,说我都走一天了。品珍道:“你以为我想啊,明天要回老家,人情上下的,怎么都得买好多东西回去。过年过节的,村子里的老人大包小包的送瓜果糕饼过来,全落在你的嘴里,这会,你该不会全不记得了。” 

            陈文军道:“我肚子是记得,脚又不领情,你饶了我吧。要不明天我就不陪你回去了。” 

            “你不去我还稀罕了。” 

            言来语去的,陈文军拗不过品珍,好男儿三从四德,只好舍命陪夫人,又往东市场、家家超市走了一遭,走到品珍心满意足,陈文军已是上半身发软,下半身发抖,看了看表,9点半了。品珍购物癖得到了发扬,总算天良未泯,拉着他上家家超市近旁的天源茶馆喝茶。 

            天源茶馆的门前挂着好大两个红灯笼,照得门前冷火秋烟,一个打着领结的服务生迎了出来,弯着腰道:“先生、小姐两位请。”两人在柜台点了一泡茶水,最低消费也要五十多元,品珍回头问陈文军,我记得去年一泡才30元,怎么今年涨的这么快。陈文军拉着她往楼上走,只想找张桌子椅子养脚,道:“今年不是多了个人喊你小姐么。你知足吧你。” 

            “人家不还喊你先生。” 

            “凭什么啊,我今天才剃了头,怎么说也得叫上一句后生。” 

            楼上四壁都是隔音板材,正中是个小转台,台上坐着一男一女,一个中山装,一个旗袍。男的弹着古琴,女的抱着琵琶,一声声波进耳朵里,好象一地淌满了水,水色清澈,水声潺潺,却如三四个小女子聚在一处说着私房话,偶尔调子细细的高上去,好象说到极有趣之处,彼此压着嗓子按着肩膀。更兼闽南南音曲调于奇情旖旎中,自有一股喜洋洋的意兴,由不得人收心蹑足。 

            陈文军老实不客气的吃了一惊,险些失了脚,要从这楼上滚下去。对面两个小女孩子大大咧咧的坐在他的眼睛里,左眼里的既然是张小车,不消说,右眼的便该是范英珠。张小车看见了他,朝范英珠挤了挤眼睛,露出揶揄的笑容。陈文军觉得胸口好象剧烈的跳了两跳,跳了两跳的胸口,又如古墓一般毫无声息,有一刻他差点举手去探看鼻子下的呼吸,他是一点也不怀疑自己已然死过一次。

            范英珠转过头,脸上的表情雾一层的过来,让陈文军看不清她的心思。他忍不住想着也许她们方才正谈着自己,这个念头让他既得意又尴尬。 

            “叔叔。” 

            陈文军觉得后背被人轻轻地推了一把,品珍上来了,眼光停在他身上,悄声道:“好漂亮的的侄女啊,我怎么没见过。”陈文军只好捏着品珍的手,一脸四四方方的走到范英珠的席位前,把范英珠郑重其事的介绍给品珍。 

            “叔叔?”品珍跟了一句。 

            “叔叔,你的女朋友么?”范英珠笑矜矜的问。这最容易不过的问题却难住了陈文军。突然间意识到自己毫无选择,他不能回答说“不是”,可又不愿意让范英珠知道“是”。一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心思,震骇于自己的想法。他很快的笑了一笑,他惊奇人类居然有微笑这种再美妙不过的表情。 

            “姐姐好漂亮啊。”范英珠又说。 

            品珍道:“你叫他叔叔,却叫我姐姐啊,又是什么道理。” 

            “我想啊,想叫他哥哥,他是一直不理会。小气鬼,喝凉水。你要不乐意我叫你姐姐,那我叫你阿姨吧。” 

            “叫姐姐就成了,你也很漂亮啊。”品珍补了一句,“象赵薇。” 

            “真的吗?我妈也这样说我,论起来,赵薇也是我的姐姐。我和她六七年前见过一次,她喊我妈姑姑的。那时候我还小,她也还在电影学院读书,没出名,早知道就向她要签名照片了。后来电视出来了,那是我姐姐的和同学喊,偏偏没个人相信,可把我气坏了。” 

            范英珠拉着张小车站了起来,看了一下手表,“叔叔不来,我都不知道时间了。奶奶估计在家里等的急了。我们要回去了。” 

            “是啊。”陈文军松了一口气,“是该回去了。”这话说的极是古怪,品珍瞟了他一眼。 

            “叔叔,你过来,我和你说句话。”范英珠拉着张小车走到楼道口,又折了回来。 

            陈文军看了看品珍一眼,品珍笑了起来,道:“你看我干吗?” 

            范英珠站在茶馆门口的灯笼下,映着她羊脂玉雕出来的一张脸。她好一会儿不说话,张小车在她身后两米处的路灯下,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变出一根烟,横在鼻子下面,闻着味儿。 

            “看见我女朋友吧,漂亮吧。”陈文军说着,先给自己吃上一枚的定心丸。他问自己――不过是从中午到现在,10个小时的长度里,陈文军啊,你就打算爱上你的想象吗? 

            “我早听奶奶说过了。其实,我下午在街上,一整天,就在想着一件事,想着和你说一句话,然后,就看着你过来,我就告诉自己还不到时候。就我说了,不说你,就我也是不信的。” 

            “意思是说现在到时候了。”陈文军心想。一阵风好大的过来,他感觉自己整个人晃动了一下,他看见范英珠手一紧,紧紧的拢住胸前的衣领。她有点冷还是很冷?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她很会穿衣服,脖颈和肩膀露的刚刚好,男人怕的不是多也不是少,不多不少,她想要男人的命。她穿着一双小女孩子流行的大头鞋。她象一缕轻烟一样的站在他的面前。他开始愤怒,他容忍了她的胡闹,一次又一次。她为什么从没有在乎他的看法。他还要保持他的愤怒,难道于她而言,他的看法是无足轻重的,不,连他也是无足轻重的么。 

            范英珠接着道:“没想到这会儿又遇见了你,可是,我还是不信,我就不信我明天还会遇见,如果遇见了,我就信了,我就告诉你。我知道你,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相信。我呢?就想着,下一回,你该找不到不信的话头吧。”范英珠顿了顿,见陈文军还是没有话说,又道:“叔叔啊叔叔,记着,记住,这可是我们的约定。时间也晚了,奶奶还在家里等我,我可是个好孩子,在奶奶的眼里,我回去了。” 

            “等等,你妈姓赵?”陈文军问。 

            范英珠的表情似笑非笑,极是古怪。 

            “赵薇真是你亲戚。”陈文军有点好奇。 

            “我随口说说的,”范英珠一脸无辜的看着他,“你该不会当真吧。” 

            范英珠走了,天源茶馆旁的一间服装店放着周杰伦的《爱在西元前》,一句叠着一句,含糊不清。 

             

            回到楼上,品珍挑着煮水的酒精灯灯芯,眼睛又幽又深的看着他,道:“没想到你还挺有小女孩子缘的么,我以前怎么就一直看不出。”陈文军一颗心沮丧欲死。好象全身力气用尽了,呆呆地望着眼前的茶具。 

            也不知过了多久,玻璃水壶里的水劈劈啪啪的乱响,陈文军惊觉过来,问品珍:“怎么了?” 

            品珍笑道:“你去了那个国留学,才回来。” 

            陈文军想勉强自己笑上一笑,可是笑不出,伸出一只手,隔着桌子,一遍一遍的抚摩品珍手背上突起的指关节。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恩,也没什么事,她叫我回去看看我妈?我累了,走了一天,我们回去吧。” 

            品珍也好一会不说话,最后说:“喝一杯再走。” 

            “那就喝一杯。”陈文军把第一遍茶倒了,又上了水,就着茶漏倒茶,一不小心,茶盖滑了出来,手着实的烫了一下。两人都笑。品珍又问起范英珠,陈文军说还记得十几天自行车撞我的那个女孩子吗?就是她了,只没想到她家和我家还是世交,现在她就寄住在我家。 

            末了,品珍说了一句:“我问她,只算得上有些好奇。没有别的。” 

            两人到了家里,手上大包小包的全摊在沙发上,品珍把陈文军按倒在沙发上,一只手捂着他的下巴,定着眼睛看了他好一会,问他今天要不要睡她的房间。陈文军轻轻轻地拍她一下屁股,说声不了。又补充一句,你病刚好,还是好好休息吧。再说了,明天不是要回乡下吗。 

            陈文军回到自己的房间,开了空调,可是一会儿嫌空调的声音太大,一会儿嫌空调的温度太低,在黑乎乎的房间里拿着一个空调遥控器,来来回回的睡不安稳。直到三点,还是睡不着,自己都快把自己折腾疯了,脑子里想着,那小姑娘想告诉他的是什么话。然后一次又一次的对自己的想象力感到绝望。他告诉自己,你怎么斗的过这个小女孩子。可是,不甘心,咬牙切齿的想着,捎带着想她,想着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想着她每个细微的表情的蕴藏着的深意。最后,他一年所想的一切事集合起来,所耗的气力也比不上想她的这一晚。 

            自从碰见这小女孩子起,陈文军想着,算来也不过见过三四次面,――三四面的爱情,真他妈太可笑了。难道每一次见过她之后,他不是把她当成一只不大可爱的小虫子,随意的搁在心里的一个小角落,反正虫子既然还小,不占地方,难道他不该早一点想到,小虫有一天会长大,长大了就该叫她大虫,大虫好象是一种猫科动物的俗名,学名该是老虎。一想到老虎这个词,陈文军汗都下来了,可是房子空调还开着,汗不往皮肤外流,却只往自家的心口逼。 

            ――范英珠,陈文军心里恶狠狠的喊了一声,这一声,他算是就此和这小女孩子有了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照着他以前对付女人的经验,他很自然的要在想象中将这小姑娘剥的一丝不挂,然后用尽三级片里头各种恶毒的手法蹂躏之、侮辱之、折磨之。可是他受到了挫折遇见了障碍,范英珠就站在天源茶馆的门口,手还拢在胸前的衣领,他的想象却只到衣领为止。他是大可以拨开她的手,也这样做了,却探不下手,在这样的想象中,自己的手略为前移,才一触摸到衣领和脖颈之间的空气,脑子马上一片空白。他很快的明白,这是他以前从没有生发过的感情,既然缺乏经验,也就无法处理。他对自己感到惊恐,怎么会这样。 

            如果这是想象中爱情,为什么不会被想象摧毁,为什么自己彻夜不安。 

            空调的响动突然越来越大,而房间却越来越小,小的就好象房间快要被声音挤出这个空间,就好象一个电梯里居然挤进二十多个人。陈文军也就无法克制自己海水一样上升的恶意,甚至说的上是纵容。他爱她么,不可能,他只不过是爱上她的年少,爱上她的容颜。有一天,她在地上不过一堆骸骨,在火中不过是一缕轻烟,她也会老的不成样子。可是他心里又起了另一股反抗的声音――几十年后,她的手必是亲切,心必是热情,固然,她不再是十五岁的小姑娘,她的秀色一去而不返,可是你还是爱他,依然爱她,就是爱她。她就算不会站在天源茶馆之前,就算当年顾盼生辉的眸子光彩不再。就算她已经忘记你是谁。 

            心中这股声音若是不起,他还有胜利的指望,现在,陈文军再也无法可想,范英珠的最后那番话象鼓点一样在他的心口催逼着,她说了,她说的――我就不信我明天还会遇见你。   

            ――我也不信。 

            陈文军又侥幸了起来,想起明天他要和品珍一起到乡下,如果这样还能和她相遇,那么,所谓的概率学便是毫无意义的学问了。如果老天爷安排了他喜欢她,那也就只好喜欢了,就象抢银行的窃匪说喜欢钱,也就只好去抢了。 

            第二日,陈文军好几次以为自己已经醒来,却发觉自己原来还在梦中,好几次模模糊糊的感觉心中有事,要勉强自己从床上坐起来.到底还是趴在床上不动。这床才买不过几天,他才刚刚开始适应,品珍呢?象所有的刚刚病好的女人一样,把所有的热情重新投住在家务之上,也包括这张床,昨天中午为他换了一张新买的草席,草席又软又薄,展不平床板与床板间的高低不平。 

            现在,他身后的骨头没有一根不难受. 

            陈文军拉开了窗帘,天上的光冲进眼睛里,他打开窗子,关了空调,又打开门,坐在床头,他提着一双拖鞋,好一会儿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他到厨房喝着品珍准备好的豆饼和软的不成样子的油条,想着自己昨晚到底有没有梦见范英珠,还是梦见过而自己忘记了。两者都有可能,同样的,他也自己知道,两者都不过是想范英珠的借口。 

            厨房的冰箱上有一张留言―― 

            “我看你昨天是累坏了,要不,你在家里呆着。或者随便去那里都可以。我三四天后回来。记得打手机给我,我走了。” 

            陈文军走到大厅给品珍打电话。电话那头品珍道:“你醒了。” 

            “恩。” 

            “吃了。” 

            “恩。” 

            “我看你一定又是没洗脸没刷牙就吃饭。” 

            “是啊,还没洗手。还没上厕所。你怎么样,到了没有。我等一下会过去。” 

            “过去那里?” 

            “过去你那里。现在几点?”陈文军抬手看了看手表,又道:“都下午了,你该是呆在五姑妈家吧。我去过两次,应该还记得。” 

            “等等别挂,你忘记我上回和你说过,五姑娘为了孩子的病,把新建的房子都买了,现在住在旧厝。我怕你找不到。” 

            “你也不用担心这些有的没的,就一个村子,找不到,还不会问么?真的问糊涂了,还不会打你手机?不过我不会先去找你的,我会随便在海边溜达上一圈。恩,还要买些什么过去,我看你昨晚买的东西都够了。” 

            “这个,你不用操心,好了,好了。我挂了。” 

            “等等。” 

            “还有什么事情。” 

            “也没什么事。”陈文军呆了一呆,突然的,害怕在大厅里这样一个人,这样空荡荡的自己,这时候,便和品珍多说上一句两句也是好的。“只是想和你多说几句。” 

            品珍在电话那头轻轻的笑了一声,道:“是不是又没钱了,说话这么好听。算了,今天五姑娘这儿人多,我正在帮忙,招呼不大过来。就这样吧。” 

            陈文军在洗手间洗了个澡,走进洗手间的时候电话的忙音还在耳朵里嗡嗡的想着。一不留心,被水龙头的水着实烫了一下,他摸着镜子里的下巴,没来由的叹了口气。这个夏天连自来水管都受了伤,可见热情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情。一个人如果担惊受怕时候,眼前发生的一切便仿佛都带有某种恶意的征兆。他抚摸着在浴盆中慢慢冷切的水,不免垂头丧气想着,今天到底开了个不好的头。他也知道,如果在家里呆着,范英珠是说什么也不会找上门来的,可是只要一走出去,一出门,那就不好说了,小县城实在是太小了。他不是没有过这样的经历,越是害怕见着某个人,偏偏不由分说的在人群中遇见。所以,细祥常常说,见过鬼怕黑,所以,细祥还说了,白天不要谈到人,夜晚不要谈到鬼。 

            陈文军出了巷子口,品珍的老家宫前村离县城有十几里的路,在往东市的小车站搭车的路上.他心里也许希望遇见范英珠,口中却说着我就偏偏不姓这个邪,就不信我随随便便也能遇见你.脑子武生上场前一群小喽罗刀剑高举的乱响,而且还是木刀木剑。 

            “嘟嘟”几声怪响。 

            一个女人头上戴着顶低沿宽边的竹编帽,拦在眼前,陈文却不分明的往着她怀里去.那个女人一个推手,挡住他胸前三寸之地的空气,他才回过神来。 

            “你在想什么呢?” 

            “我没想什么,恩,瞎想.你怎么下来了。” 

            “五姑娘那儿人多,请帖上的人十个九个答应要到,本来没准备那么多人的份,只好下来再买一趟了。” 

            “那不挺好。估计是最近禁海,把大伙儿闲的。” 

            “好什么,当初五姑娘女儿在医院的时候,要用钱是一个人不应手。现在,礼金归总起来倒有两三万。” 

            那女人是品珍的妹妹品文,陈文军看了看她的另一只手扶着的代步工具,好不好奇,说是自行车,不是,说是摩托车吧,也不是.是一辆自行车再加上从摩托车上拆下来的发动机组,组装而成的玩意,车的左边绑着好大一个箩筐,里头东西放了不少,都是糕点糖果烟酒,来县城自然图它拿个批发价.

            品文老公是读机修的,中专文凭.以前在村子里维修渔船上的发动机.一个人忙不过来,请了好几个小年轻,开了个维修站,生意好的钱象是从天上掉下来。镇里投资的集体维修部不干了,整天上他那儿找碴,今天要维修专业资格证明,后天要零配件正规渠道进货的发票,一本正经的把个小老百姓搞的家破人亡.品文的老公没有脾气,只好关了维修部,就着手头的那点钱,一个人到新加坡当外籍劳工.一年也只回来三四个月。 

            “这是什么车?” 

            “能坐人的车.” 

            “你去哪儿?” 

            “回村子.我今天早上还见了家姐.你现在去哪儿?” 

            “也去你们村子啊.” 

            “家姐好象没说啊.你这整天在家数几块板砖的人,也出门,希奇.” 

            “没说我就不能去了.” 

            “能去能去.我载你.” 

            陈文军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端详的她一眼.慢条斯理的问:“你这车,载人的?” 

            “我不是人啊.” 

            陈文军呵呵直笑,品文才知道中了计.道:“你爱坐不坐.我也只这么一说.你别七搭八搭,我可没时间.” 

            陈文军上前,按了按车后座.偏着头看品文.品文指着他鼻子道:“怕死,是不是男人.” 

            陈文军道:“这个么,咱们却得好好分说.第一、死呢?我是不怕的,问题是为什么死,值不值得,要是奥迪,我还躺在车底下,只怕它不成全,你这个车,一上电视,不说朋友言语了,就你姐姐估计是要喊不平的――文军啊,你死的不值。第二,我是不是男人,问你家姐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还没载你,就出来一车子话。”品文说,“反正你身子金贵,不委屈你了。” 

            “是了,我记得你家里不是有辆摩托车。还是女式的。怎么骑这辆。” 

            “其实主要是怕半道出事,上次那车在青营山抛了一次锚。我一个人推了三四里的路。人是险些死过一次。这个车要坏了,可以当自行车。就自行车坏了,推起来也轻巧。” 

            车子一发动,品文的头发一根根的来找陈文军的眼睛做好朋友,陈文军镇压的左边的,右边的又百条千条的柔情万种。品文回了回头,道:“这车怎么样?”车子遇到了一处不平,跳了一跳。陈文军道:“你还回头。” 

            “这话出离了,又不是我家姐的脖子,我怎么不能回了。”品文说着,又回了一下头。 

            陈文军忙说:“回得回得。”手上忙个不停,心想这个车子也不是一点好处没有,至少风透的了全身。就是品文的头发讨厌了。女人也是,嫁了就不该留长头发嘛,“阿源什么时候回来?” 

            阿源就是品文的老公,品文道:“前几天打电话回来,说好回来过中秋,日子也近了。对了,你怎么不和家姐一起,是不是你们两个吵架了。” 

            “怎么说呢?不大好说。也是,我这人毛病千条万条的,就一条最不好了”陈文军道:“不爱和女人吵架。你小心开车,别肩膀一跳一跳,我心脏不好。” 

            “没有风灾,哪有树叶。家姐和我一起大小,她的心思我会不晓得,说说你们出了什么状况,我给你合计合计。” 

            “也是,一人计长,两人计短。其实我猜可能是和你家姐日子太顺,所以就没意思了。什么都不能太过,过了就不好了。再说了,你们女人,给一寸就要一尺的。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就是脾气太好。待女人太体贴。” 

            “我还真不知道。” 

            “那现在知道也不晚。你小心开车。” 

            “谁叫你不正经了。” 

            “我是崔永元,实话实说。你小心开车,我的小命全在你手上。我看你是不是太久没和人说话,乐观成这样。” 

            “那样?”品文又转了下头,品文本来就长的不俗,更比她姐姐年轻,这一转头,阳光在她脸庞匀出一轮金黄,陈文军有点呆了,原来按在她肩膀上的两只手悄悄的收回来,品文也有些察觉了,一时候两个人再不好说话,由着自行车下面的发动机嘟嘟突突的响。 

            到了赤山林场那块,放眼过去,山里野里的一株株防护林,风到了这一处都要转个弯,公路的两边是一大片的芦笋,站在沙子上面绿油油,看的人眼睛好不舒服。

            一辆满载着沙子的拖拉机从林荫出慢腾腾的出来。 

            陈文军正想问一问品文今年的芦笋价格,拖拉机上师傅已经骂了起来,你个疯婆子,瞎了眼睛。然后品文车子就倒了下去。陈文军反应快,跳了一边。品文却垌起整个身子,两手抱住膝盖,显见伤的不轻.糕点烟酒散了一地.那拖拉机师傅欺负品文的车子是改装过的,没有牌照证件,公办起来理在他那边,口中便不干不净. 

            陈文军听不入耳,更看不过那师傅委琐的模样,他从地上捡起一个摔碎了半边的酒瓶子,那师傅吓了一跳,往后一退,不意被自己的拖拉机的扶手重重的顶了一下,疼的声音都没有了.品文躺在地上看见了,忍不住笑,一笑,大滴大滴黄豆子一样的汗就散了.陈文军学着流氓的模样朝地面上吐了一口痰,其实他自己也心慌,只希望镇的住对方,要是打架,他不比读书时候,到底锐气全无. 

            好在那师傅胆子比他小,陈文军也不理会师傅,仔细的探看品文的伤势.师傅倒不敢走了,直说讲不讲理了,讲不讲理了.陈文军把他拉到一边,问了拖拉机的去向,也是去宫前,车上的沙子是村里人要盖房子用的,陈文军有点好奇,宫前在海边,不有的是沙子.师傅解释道,县里下文好久了,不许盖房子掏海滩上的沙。 

            陈文军和那师傅合计,把品文的车子和还没摔坏的东西搬到沙子上,当然还包括他和品文两个大活人.师傅说,人上去了,沙子就得下来.那他怎么和主顾交差,陈文军指着品文,她就是宫前村,到时候就怕你有命进村,没命出来。我说话算话,进了村子,各找各家门,彼此两清.又从口袋中摸出一百块,那师傅将那纸币就着阳光张了一眼,马上少活了十岁,还从车座下的工具箱里翻出几张跌打药膏出来,说祖传的,又保证进了村子,大姑娘还喊疼,就退回一百块钱.然后屁颠屁颠的帮陈文军将品文和车子扶上拖拉机后面.陈文军一时哭笑不得,想着这都什么人,想着什么人都有. 

            陈文军和品文在拖拉机上呆了一会儿。那拖拉机却没有发动,陈文军有点好奇,喊了声师傅。 

            前头师傅回了声:“好了?” 

            “什么?” 

            “我说你给你老婆上药了没有。那药真有效果,不是说着玩的。” 

            陈文军看着品文正咬着嘴唇笑,好不着恼,道:“她是我妹夫。”品文更是笑的厉害,陈文军好一会才明白自己的语病,尴尬的一张脸重过棺材,薄过纸钱。 

            品文的家就在村子路的两边,省了好些周折,品文虽说不胖,分量还是有的,陈文军扶着品文下车的时候,一群小孩子猫猫狗狗的围着门前看,又是傻笑又是怪叫。陈文军问品文门的钥匙,品文说一推就可以进去。 

            陈文军道:“你家里有人?” 

            品文道:“就我一个人住。” 

            “这么大的房子,老旧老旧。”陈文军想着一个女人住,可怕了些。他算是第一次上品文的家,好几次陪品珍回来,她们两姐妹只在门口说话,并不曾进去。门前是个猪圈,却不养猪,冲洗的好不干净。进了院子,院子很大,有天井,有过厅,还有两颗树,是榆树还是椿树,陈文军叫不出,他自小在县城里长大,到底缺了这方面的常识。墙山很厚,都是早期的石子墙。墙面一块一块的黑斑。一进了客厅里,光线少了,两个人的脸就阴了下来。“其实这样的房子也不错,安逸的很,门里是一个世界,门外又是一个世界。” 

            “我当家的没本事,所以住这样的房子,他们兄弟都自己买地皮建了小高楼,安的是玻璃门,上的是琉璃瓦。倒是把这房子便宜了我们。”品文试着一个人站了一站,差点摔倒,不过那个拖拉机师傅的药膏黑乎乎的不上眼,功效却极好。陈文军把品文按在大厅的椅子上,蹲下身来,小心的往上卷品文的裤管,要看看品文的伤口。一边和品文说都是自行车惹的祸,今年流年不利,他这个月已经是第二回,倒把你牵挂上了。

            品文按了下陈文军的肩膀,说,等一下该上村子的天后宫求一只签。 

            陈文军也没会意,又说,你们天后宫里的签,灵验的很,庙里牌匾还是康熙皇帝题的吧,上面好象是什么字,我不记得了,我看过福建台拍的记录片。 

            “日常年节都去,你一说,倒不记得了,”品文又按了按陈文军的肩膀,陈文军抬起头,明白了,有点不好意思,便想站起来,说几句客套话掩饰。他从来没试过从这么低的角度仰看一个女人,这女人的眉眼间流转着稀微的焦灼与疼痛,可是从她那黑如点漆的眼睛里一直进去,不唯看到了自己上仰的脸,还看见一些别的什么,那是她异样于所有人的光彩,象文明起源处的河水,蜿蜒无尽。宁静的、柔和的、有生气的。

            在她这样的眼光里,人间的一切活物都受到了抚摩。

            陈文军不免要觉得此刻受伤的并不是她,而是自己。他是没想到自己居然不合适和她这么近,更没想到一口痰不合时的在喉咙里头,滑落出好大的声响。 

            他和她都有点唬住了,不知该怎么处。 

            空气好象闷了好一会儿,其实也不过一、二秒间的事情,陈文军有些慌张,手就碰到了品文的伤口上。品文整个人就倒在了他的肩膀上,疼得吃吃地笑,笑的挣扎着起不来,她是厌恶自己笑声中那股柔媚的气息,她的头发轻轻的扎着陈文军的面孔,每个动作都含有挑逗的意味,却又明明不是心之所想,身之所愿。她在想着自己到底想干什么的时候,陈文军已经把她抱了起来,三步两步的往楼上去。陈文军心里其实也怕得厉害,怕她喊出声来,不敢低头看她。 

            楼梯是一块块木板搭成的那种,楼上还垂着一根绳子下来。也不过十几块板,陈文军好几次觉得自己就已经掉了下来。空出的一手还握住麻绳,可是一会儿感觉麻绳并不存在,一会儿感觉麻绳是刀子做的,一刀刀的扎手。 

            好长的时间都过去了,陈文军看着品文上仰的一张脸,脸上的眼睛睁开着,她也在看着他。他们还没有来的及羞愧,因为肉体总是比心灵诚实。 

            品文的手放在腰的两边,很快的,又觉得好生别扭,想收起手来放好。只是,怎么也藏不好,索性翻转过身子,把两只手藏在身子下面。他大口小口的气,喘个不住,她也一样,胸前的两块肉颤动着无数种不安。陈文军忍不住圈起自己的拇指和中指,轻轻的在她高耸的乳尖上就是一弹,品文的眼睛醒了过来,很快又闭上,不敢看他,两个人都忍受不住在他们之间包围着、之上来回着无比亲密的空气。 

            一切都安静下来,他们的耳目是那么的灵敏,听得见窗外微微的风声,中午二三点钟的阳光,针一样的扎在两具光溜溜的躯体上,好一会儿,他伸出了手,她也伸出了手,从帐顶上看下来,他们互相抚摩的姿势是何等的奇异,象云和水终不能在天的尽头重逢。陈文军想,每个人其实本没有什么不同,知道虚无才是最后的归宿,却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去面对。还用着眼前有尽的欢乐,去蒙蔽。 

            他苦笑了一下,想问品文,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可是又明知道,问这话,品文比他更有资格和权利。他又想问,怎么会这样。可是,就像一个人喝了酒,很多酒,还在冰面上走,只顾着走,到底答不出。他继续想,文军,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胡思乱想中,他坐了起来,刚刚把品文的两条大腿攀扶到自己的肩膀上,楼下“吱扭”的一声响,大厅的门被推开。他看着她,她看着他,眼睛里都睁出了大大的惊恐,来人的脚步细碎,一步步的走动,这声音,两个人是再熟悉不过了。 

            ――品珍。 

            他们的呼吸都屏住了,毛孔收缩,所有的血液倒涌进心口。

            楼下的品珍于此一无所知,也就无从怜悯楼上这对男女。 

            品珍在楼下转了一圈,喊了几声“小文”。说着,奇怪了,难道小文出去了,不对啊,出去了,门也不关。 

            也许品珍并没有说这些话,全是他们脑子里想象,想让自己惭愧,想让自己意识到身处的险境。他们一面想着侥幸躲过这一劫,躲过了,日后大可以欺哄自己,今天的事情也许从来没有发生过,便发生也必慢慢的模糊了痕迹。一面又迫切的想领受彼此应得的刑罚,一个人对自己最亲近的人犯下了罪,世间再没有比这更大的罪了,如果没有领受适当的责罚,是再不配走在日光昭昭的路上。  

            品珍上楼了,楼梯的木板“通通”地响着,这声音既不如他们想象的慢又比他们想象的快。品珍上了七八个楼板,又顿住脚步,转身回到了楼下,他们听在耳朵,却不敢相信,反而想象着品珍的脚步越来越近,天哪,这世间还有比他们更可怜的人么?他看着她眼睛,她也看着他的眼睛,他们彼此确认,确认之后又猜疑。他们以为信任对方了,竟以为真的一体了,却又开始觉得彼此靠的太近,认为既然自己都靠不住,对方自更靠不住。 

            品珍坐在楼下大厅, 开了电视,有一会儿,他们甚至听见品珍捏着遥控器的声音,电视不断的转台,他们则忧喜参半,庆幸着自己的头还没有资格享受遥控器的待遇。 

            还好,最后,品珍关掉了电视,反掩上了门,出去了。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全身发麻发木,居然还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想笑,又笑不出,陈文军再也支持不住,整个人就重重软倒在了品文的身上,品文怪叫了一声,一拳头捶在了他的胸口。这时候,两人共过了患难,有了情谊,信了对方的情义可感,惊奇了人心竟经的起如此重重叠叠的转折,心里真真假假的涌起了一股柔情。又不后悔了,又以为彼此方才的所行所为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她先忍不住唤了他的名字,他也回应了,两个人的脸上就有了光辉,再没有一点欲情,他的手轻轻的抚摩着她长长的头发,就想着,他和她,一丝不挂的躺在床上,这时候真是两个婴儿了。 

            “滴滴滴”的一阵手机铃声响了起来,陈文军看了看手机上的液晶显示屏,是品珍的电话。 

            “你在那儿。不是说要来吗?” 

            “恩,还有点事情。你呢?”陈文军看着品文,品文看着窗外。 

            “忙的差不多了,好多亲戚都来的,远的近的,得摆三十几桌子。你呢,什么时候到?” 

            “半小时,恩,一个小时之后吧。”品文眼睛闭上了,睫毛一跳一跳,很动人。 

            突然电话里头“砰”的一声,品珍好一阵子没说话。陈文军问道:“出了什么事。” 

            “没事,我在街上走,头上的楼房有人吵架,把一个脸盆扔了下来。脸盆在我眼前晃圈圈呢。好了,不说了,挂了。现在是三点半,记得五点之前到,不然就失礼了。” 

          • 家园 【原创】四面而去的流水(5)

            流水(5)

            □ 王威

              我们在上面行走 

              他们在下面安睡 

              你当知晓,分隔开彼此的仅仅是一层薄薄的时间 

                                ――题记 

                

               

              宫前村不大,有四五百户人家,却很有从江西、浙江来打工的外来人口,在这里的海船上帮工。

              陈文军从海边拾路上来,问了行人,知道五姑娘的旧厝在码头市场旁边。 

              今天是墟日,码头市场上人头簇动,什么味道都有,混着海风,一大片地都散着鱼腥味,陈文军平素就少上菜市场,现下口鼻触闻,中心欲呕,低头装着打鼻涕,用手拢在鼻子下面。 

              “陈文军。”有个女人的声音。 

              陈文军转了转头,一个熟人的身影也不见,迟疑了一下,他在这个村子里认识的多是男的,偶有女的,也是上了年纪。突然心里少跳了一跳,口干舌燥的想到范英珠。一定神,这声音和范英珠到底不象。 

              “那么闲在。”一个女人提着一个菜篮子,站在陈文军的面前。 

              这女人的面目有些熟悉,陈文军想问一句,和我说话么?可是看着对方热切的目光,不问可知。 

              陈文军笑了笑,说:“是啊,你来卖菜。” 

              那女人看了他好一会儿,也笑,道:“我看你也忘了我是谁,我只好自我介绍一下,东山一中高三94届一班。林慧云。” 

              陈文军极为尴尬,只好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以示自己确实该死,道:“毕业太久了,我又少和同学联系。你现在做些什么。” 

              林慧云她现在开了个幼儿园,又说起她刚从大学毕业的时候,分配到县里的糖厂,谁知道不过两年,县里调整经济结构,改种甘蔗为芦笋,毕竟能出口的东西来钱快。没了甘蔗,糖厂还榨什么糖,慢慢的,厂子也就倒了。 

              “哦,那就到乡下开幼儿园了。” 

              “也不是。”林慧云看了看陈文军,笑道,“还没说上两句话,我就老说你不是不是了。” 

              “没什么。”陈文军说了,又觉得得找个理由,“我习惯了” 

              两个人边走边聊,陈文军才注意到身周的声音陆续的响了起来,有卖猪肉的,把猪肉甩在肉案上的声音,有卖盗版光盘的,用一个7、8寸的小电视放着影碟。他想,他又回到了人间,这时候,地面上的一切,目见而成色,耳听而为声,才是再鲜活不过的,眼睛里头能够往返,心中才会吐纳。他又会想,刚才,他如不是在了人间,又是去了那里。 

              陈文军不免对林慧云的故事有了兴味,喜欢了里头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和事,虽然他到现在还是想不起林慧云和他同学时候的模样,可是他的眼中却热切起来,仿佛林慧云的讲述里头含着人世间最贵的真义。晓得了这真义,那么在这个人间活下去也未必如他以前所想的,是件无趣的事情。他的迎合自然激发了林慧云更大的热情,林慧云在这点上,和其他的女人殊无二致――她们都对自己的故事反刍不倦,她们以为这样的故事只发生在她们的身上,是独一的,惟有的。而以往,这听众只能囿于自己的丈夫孩子,多少感到不满足,这种遗憾正如科学家被宣告为异端,再无传播真理的机会,诚然将是文明推进过程中的一大损失。她们更以为,只有她们天生的敏感才能融会生活中所遇见的一切,分辨、甄别,从中提取出生活最基本的常识,没有了这些常识,正象没有了光线,我们也就什么也不能看见。 

              林慧云说了声,到了,这就是我开的幼儿园。

              陈文军看了看牌子“蓓蕾幼儿园”,说,这个名字好。他从竖立的铁栏杆张过去,两个秋千,一个滑梯,还有一些其他说不上名字,幼儿园必备的附属设施,院子宽敞,阳光斜斜的从屋顶趴到地上,就象是滑上了一层干净的塑料薄膜。 

              林慧云在院子里张了两张椅子,这时候陈文军脑子清明了,想起林慧云就是以前坐在自己后面的桌子,那个整天阴着脸面一句话没有的小姑娘。那时候他在班上成绩第一,本该是班长,只是整天和亮亮出双入对的,老师虽然爱惜他,却怕影响不好,只让他当学习委员。学习委员有个比较讨厌的工作――收作业,只是都高中了,以前学风好,大多数学生都是自动自觉的把作业交到他桌子上,他再归总一下,放到老师的讲台。就林慧云讨厌了,他每回点着作业本本,发觉林慧云又没交上来,回头一问,林慧云整个本子扔了过来,好几次让他脸上挂不住,他就不明白了,怎么得罪了这女孩子,地点、时间、事件、一点头绪不给。现在,倒过来一想,也难怪自己记不住她,原来对她全没好感,再有一件事情也想起来,高三上半学期班级举行过一个联欢,林慧云跳了个新疆舞,跳的不是一般的好,把所有人都比下去了,林慧云下来的时候,大家都在拍手的时候,却看见她眼睛汪汪的都是泪水,好些女孩子围过去问她,她更是哇的一声。结果联欢会开的虎头蛇尾,害的他和亮亮就这事情琢磨了好几天,想问她本人,又觉得她是一准不说的,也没个因果,到底不了了之。 

              两个人说了一会话,陈文军上身口袋摸了一下,没有,又摸下身口袋,林慧云递给他一包香烟,说你是不是找这个。陈文军问林慧云,你也抽烟。 

              林慧云点了点头,一个人闷的时候,抽点。我们到外面去抽,在孩子面前抽烟终归不好。 

              陈文军看着林慧云递过香烟的手指,不知怎么的,想起自己九岁还是十岁的一件事情。

              母亲那时在乡下的一所小学教书,星期六就拉着他,一步一步的回到7里外的县城,到了晚上,母亲偶尔去看电影,带着他一起。有一天不知道看什么电影,电影还没放完,他已经是呵欠连天,等回到家,晚上都快十点了。老房子的邻居告诉母亲,乡下学校的校长来电话,说是母亲的班上有个孩子到水库游泳,死了,学校要她马上回去,安抚死去学生的家长,电话是下午两点时候打的,邻居忘了,到晚上才传达。母亲一晚上牵着他,望乡下的小学赶,他困的不行,走着走着,迷迷糊糊,脚步不停,脑子却没了意识,竟睡着了,梦游也许就是这个样子吧。 

              进了乡下学校宿舍,母亲才发觉他睡着了,于是在他的脸上拍了些冷水,把他弄醒,又脱下他全是泥浆的鞋子上。至于后来的事情,他是全不记得,那么晚了,母亲不知有没有去安抚那个死了学生的家长。 

              走了一夜的夜路,只为了一个已经死去的孩子。 

              也许那个晚上,他和母亲在地面之上走着,而那个孩子则正安详的地面之下呼吸。现在,那么多年后想起,又听见那孩子的感激,他心中一片温暖,也许死亡从来没有阻碍生命间彼此的交流吧,这一刻的遐想里, 陈文军看了看幼儿园坐在地上嬉闹的孩子,现在,还有象他母亲那样的好老师么。林慧云是在孩子身上用了心思,看的出,只是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个人价值的实现,经济上的自救。他又想,自己的想法居然这么细密刻毒,他又有什么资格,又是基于何种立场,怎么能这么苛求林慧云。 

              “想什么呢?”林慧云问。 

              陈文军说,没想什么。 

              这时候,刚才接过林慧云菜篮子的中年妇女走了出来,喊了声开饭了。林慧云道:“文军,要不客气你在这里吃吧。我今天还有个酒席。” 

              陈文军看了看手表,时间过的好快,道:“不用不用,我到这里也有事。” 

              林慧云道:“那我送你出去。” 

              两人出了门,又回到方才的码头,陈文军看到海面上泊着两百多艘大小不一的渔船,水面上很是壮观,好象这码头是船儿的故乡,海水红红的一大片,天也快黑了。他问林慧云道:“怎么这么多船。”马上又想起是最近禁海的缘故。 

              林慧云说了,说着,又走了两三百步的路,两人诧异起来,忍不住询问起对方的去向,才知道都是赶去参加品珍五姑娘女儿的葬礼。林慧云和他,一个按着自己臂膀,一个扶着自己的下巴,大笑。笑过了,林慧云知道了品珍和他一起的消息,吃了一惊,道:“我还一直以为你和亮亮已经结婚了。读书那会,谁对你们这一对不是羡慕不是嫉恨啊。” 

              “所以啊,千夫所指,无疾而终。” 

              “那儿啊,看你们那会好的,没一天不处在一起,一个梁山伯,一个祝英台。想着书本上的传奇也不过如此,怎么到头来,说分手就分手了。”林慧云也觉得自己到底说的过了,道:“对不起。” 

              前尘旧事,久疏问候,一时来了眼前眉间心上,陈文军好不尴尬,他嘴角争了一争,争不出一句话。最后只说:“是我不好。” 

              “你知道,那时候班上有多少女生喜欢你么?”林慧云顿了顿,道:“其实我也算的上一个,不然,十年不见,我怎么会在路上一眼认出你来。别的女生倒也罢了,我想老天爷定是故意要折磨我戏弄我,居然安排你坐在面前。一天,睁开眼睛是你,闭上眼睛是你,多少小女孩子没受过的苦,我是全受了。你还别笑,我这苦当日想,怕是几百年后的人都感动,几百年后的自己也消受不起。你别怕,也别误会,我这当儿说的出,就不怕你误会我。只是这话要再不说,我是不服气,凭什么你们居然折磨我那么久。其实,我恨的也不是你们具体的人,而是恨着具体的事,你们该是戏台上的戏子,戏子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当然是管不着,只是作为观众,我们该有权利看着一个故事有美好的结局。你们戏演了一半,我看不到,也算不得是你们的过错。可十年之后,你居然来告诉我,告诉我不想听的结局,你教我怎么能服气。我又凭什么要向你说对不起。” 

              陈文军笑了起来,对不起可是你自己说。

              林慧云也笑,对着海面长长舒了一口气。

              林慧云又要了他现在的地址和电话号码,说,我怕有天自己不服气,那一定上门找你算账。这时候,陈文军看到几步之前一个铁做的脸盆,脸盆的底部有一处凹了上来,显见是被人从很高的地方扔下来,他想着该是品珍电话里头的那个脸盆。 

              五姑娘的旧厝是三十几年的建筑,檐低瓦黑,而四面的围墙却是刚刚粉刷一过,新的旧的,处在眼睛里头不舒服。门前有好大一片空地,林氏宗祠、戏台都在这块空地边上,空地上拉了好几条电线,光照一如白昼。下面摆了二十几张桌子,桌子圆方不一,估计好些是左邻右舍借来,陈文军忍不住和林慧云说:“我看全村的人都来齐了”。林慧云解释道,这个你就不知道了,今年开春到现在,村子里死了三四个青壮后生,村里的老人请教了南山寺和妈祖庙的高人,都说,掐着今年的年份、风水推算,是个很大的劫数,宫前又是小乡里,地头神不够重,所以,每一位苦主都要大办后事,以便祈福之诚,上达天庭。当然,村里小年轻的都是不信,不过图着热闹,每回桌子上的人,只多不少。

              陈文军看了看四下都是男宾,估计女客都在屋子里头。他在五姑娘门口张了一张,里头又比外头热闹的许多,虽然女人们少有喝酒的,可是一间大厅空间有限,一时挤下那么多张桌子,更有猫猫狗狗,腹过门槛,头低椅面,好不斯文的在人腿和桌腿下穿行,口中咬着,尾巴摇着,倒比人还高兴。 

              最里头主桌上坐着除了五姑妈几个女的,全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品珍在主桌旁的另一张桌子,看见他,招了招手。

              品珍的这张桌子人倒不满,陈文军就在品珍的对面帮林慧云拉出一张椅子。他转到品珍面前,正想坐下去,腰身上一紧,一个小女孩子的声音喊道:“叔叔,你可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这声音热切里有着盼望,陈文军想,还差6个小时,这一天就过去了,可是老天爷到底愿意成全范英珠,而不成全他。 

              陈文军轻轻拉开范英珠的手,没脾气道:“知道是你了。”就待在品珍的身边坐下来。范英珠的手掌心翻过来放在他要落座的椅子上,说:“我要坐在叔叔和姐姐的中间。” 

              品珍搂着范英珠小巧的肩膀,哄道:“好,好,你就坐在姐姐的身边。”又看了陈文军一眼,道:“你也坐啊,不是说好五点到么,你看看现在几点了” 

              “天黑的晚,一时没察觉。” 

              林慧云在对面听见,说了句:“是我在路上拉住文军,多说了会话。”她和品珍虽在一个村子,到底是嫁过来的,人面上不熟悉,品珍呢?很早嫁出去的,少在村子里住,两相不凑合,这时候虽坐在一张桌子,却招呼也不打。 

              “文军就只爱胡说。也不看人,我这话不是看不起你的意思,是说文军老是糊涂自己该做什么?” 

              陈文军知道品珍在桌上不比家里,是个泼辣的主,手绕过范英珠的背后,提醒品珍看他的脸面,言语尊重些。 

              “背后痒痒的,怪怪的,是什么啊?”范英珠说着话,左手反向背后,众人的眼光都转到她身上,陈文军只好悄悄的垂下手,桌子下一只脚就着范英珠的脚背重重一踩。范英珠脸色如常,只用左手摸了摸后脑勺。 

              五姑娘在对面喊了一句,品珍站了起来,盯了陈文军一眼,往厨房里去了。陈文军看见林慧云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好不尴尬,想想,也站了起来,跟着进了厨房。品珍和别的女人一样,这会儿不见招拆招,明天早上,升起的就不是太阳了。 

              “她是谁?” 

              “谁?她啊。” 

              “哼,装聋作哑是你的本事” 

              “你说慧云啊,高中的同学。我的fans。” 

              “fans?” 

              “不懂了吧,品珍同志,不要以为读了一本《今古奇观》,就觉得自己特别文化了。” 

              品珍刀子驻在肉案上,袖子举的高高的,装着擦脸上的汗,到底忍不住笑,身子一摇三晃,可是直觉里不放心,口中不轻不重,道:“到了庙里就说和尚话,陈文军,你厉害。” 

              陈文军松了一口气,问起品文怎么没来。 

              “哦”,品珍道:“下午本来叫她到西铺采办的,也不小心,摔伤了,居然还能回到家,给我打了个手机,叫我过去把她买的东西拿过来,我不是下午忙不过来,就叫艳琴过去,艳琴说她伤的并不重,我却放心不下,你说啊,五姑娘家就几步路,伤的不重,人怎么不过来,正好,我们俩姐妹也久日子不在一起了,我想晚上和她一起睡。” 

              陈文军想说:“好啊,那我们三个一起睡。”到底说不出口,默了一下。品珍有些好奇了,抬头看了他一眼,道:“怎么心不在焉?你今晚就睡五姑娘这里,我已经叫小外甥给你准备了一间房间,在二楼的右边的那间,新买的毛巾牙刷在那间房子的电灯开关下面的小凳子上。” 

              “对了,那小鬼头怎么来了。” 

              品珍切了好几盆猪肉,收拾了肉案,吮了下大拇指,就着水龙头洗手,说道:“你说范英珠,她和养香(五姑妈死去的女儿)是初一的同学,要好的没话说,以前到村子玩过几次,五姑娘本来没打算请她的,她倒自己打听了日子,说什么也要来。养香住院的时候,她曾经去漳州医院看过养香几次,都是星期六、星期天,来回就是一日,而养香那会儿病的说不出话,她就在病床旁边守着,也不走动,小小年纪,情义感人哪。对了,你早先没说,原来她是县长的女儿,五姑娘方才在席上介绍给我,村长知道了,倒过来找她说话。” 

              “不会吧,我看你们村长一脸正气。反正我觉得我见过共产党的官,都算好官,虽然也吃点拿点。就象我这会进厨房来,主要目的是和你说话,可多少得找着啤酒,是吧。” 

              “瞎说,大厅上不是有好几箱子,正气,谁知道,村子听说明年要直选。” 

              “雪津牌子的我喝不惯,有没有惠泉,什么直选?” 

              “你自个开冰箱,有就有,没有就没有,直选就是民主选举啊,以前的选举是走过场,今年则是全村一人一票,我正想着,到时候是不是回来,也投上一票。听五姑娘说,这算是试点,市里都有人盯着,目前主持这项工作的就是她的父亲,前几日还下来过村子,恩,这个月的第三回了,可见县里市里对直选的不放心,我们村长还能不小心伺候他的女儿。不说这个,反正你这人国际新闻都是不看的,你知道刚才那小鬼头说些什么,可笑坏了一桌子。” 

              “你别小鬼头小鬼头的上了口,我是随口一说,传来传去的不好。恩,她说什么呢?”陈文军开了冰箱,还好,有两瓶惠泉啤酒,又看了看酒封上的日期,取了出来。他在厨房里瞄来瞄去的,却找不到一个起子,转过头,品珍却端着两盆猪肉出去了。 

              “姐姐,你们这里称呼人可奇怪的,象姑妈就叫姑娘的,上次我去铜陵,一个同学的家,她却叫自己的妈妈做阿姐,” 

              陈文军回到座位上,见得品珍和那小魔怪说着话.叹了口气,不知道这小姑娘家今晚上又要闹出什么事,他心下求神拜佛,算是怕了她了。 

              “这个也平常,我去年去莆田仙游县玩儿,那里叫自己的母亲阿奶,叫舅舅阿海。所以说,百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品珍看了看陈文军,陈文军找不到起子,用牙齿卯住瓶塞,使了好一会儿劲,没开成,心里正想着,人一倒霉,连瓶塞子也作怪。范英珠在右边一手支着下巴看他,笑的不怀好意,他忍不住心烦气躁,骂了声:“你妈的姑娘。”转过头看见品珍又盯了他一眼。看来自己这个脑袋只能向前看,不对,正前方是林慧云,更看不得。 

              范英珠问品珍,道:“你妈的姑娘,这又是什么意思?” 

              一桌子人笑倒了半桌。品珍道:“这是骂人的话。” 

              “你妈是姑娘怎么是骂人的话了。”范英珠转了转黑如点漆眼珠子,陈文军明知道她假痴做颠,可是范英珠眼前那么近,近的睫毛每一根分明挑起,灯光之上,秀美不可方物,一时间,一桌子人远远的退下去,象拉了长镜头,最后,所有人都不在了,只剩下他和她。他不晓得这是什么时候、时间好象是最虚无不过的概念,他又在了什么所在,空间也不过是物理学上才有的名词,蓦然间胸口又酸又痛。还没明白这酸这痛到了心肝脾肺肾的那一处,他疼的整个人险些站了起来――脚疼,范英珠用她的鞋跟在他的脚背上重重的踩了一脚,力道比起他刚才给她的那一脚,显然是就地里加了利息。

              陈文军后悔的想着,今天早上怎么穿着拖鞋出门了。 

              “你想啊,你妈要是姑娘,你又是那里来的,难不成是抱来的、捡来的。”品珍道。 

              “砰”的一声响,啤酒终于开了,啤酒摇晃的久了,好几股白沫前前后后的从瓶口涌出来,湿的陈文军前襟胸口一大片,陈文军齿牙上的力气用的过了,牙床隐隐都有摇动的意思,耳边听着范英珠继续装傻,“叔叔原来是骂我,可见我是多么的讨人嫌。”。 

              陈文军冷笑的齿缝哧哧有声,只碍着眼前一桌子全是女人,他褪了拖鞋,光着脚板又回了范英珠一脚。范英珠轻轻“啊”的一声,陈文军没想到这小姑娘居然不按牌理出牌。又想自己迂腐了,以为自己先踩了她的脚,她咬着牙忍住了,这饭桌子底下的游戏规则就建立起来,她呢?若是晓得他的心思,便该和他有着默契,彼此不动声色的把这游戏继续下去,现在,明白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假设,只好心下掌着自己的嘴。 

              “品珍问道:“怎么了。” 

              “哼,叔叔喝酒,我也要喝酒。”范英珠从陈文军的身后也抄起一瓶啤酒。   

              “女人喝什么酒?”陈文军口气不善,却没了底气。 

              “女人怎么喝不得了。”品珍以为他在生气,道,“你好象还没有向我介绍你带来的朋友呢?” 

              范英珠向品珍挤了挤眼睛,道:“姐姐管的真严。” 

              “这怎么能说是管呢?小孩儿家的,我问你,知道什么人最容易犯错误。” 

              范英珠两根筷子交叉的在眼前一打,慢悠悠地说:“男人。” 

              众人都忍不住想伸过手,来摸摸范英珠的头,说,这孩子厉害,以后不知道多少男人死在她手上。 

              林慧云坐在对面也不知道是品珍声音传不到她那儿没听见,还是听见了不理会,只和坐着她身边的另一个女的拉着家常。      

              “叔叔,帮我开酒。” 

              陈文军又是一口酒,只当没听见。 

              范英珠一桌子寻不见啤酒的起子,提起啤酒学着陈文军,瓶口找着牙齿,红红白白作势要咬下去,众人饶有兴味地看着,范英珠却只是虚晃了一下,伏下身子,啤酒瓶口放到桌沿,一手压着桌面,一扳,开了盖子。她又拿过喝了半瓶“雪碧”上的吸管,放到酒瓶子里,低头一吸,吸的啤酒在瓶子里头的白沫一直从瓶口滚上来。 

              品珍道:“那有象你这样喝酒的。” 

              “我就是要这样喝酒。” 

              “这里头还有讲究?”品珍笑道。 

              “啤酒就是啤酒么,是男人的啤酒么,哼,我就是要当它是雪碧,当它是女人。” 

              听见的人又笑,想着这孩子糊涂又不糊涂,到底是孩子。 

              这时候对面的林慧云“啊”的一声,整个人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有个和林慧云相熟的女客问她出了什么事情,林慧云一时候想不到许多,冲口而出,道:“不知道谁重重踩了我一脚。”众人目光有意无意的刷过陈文军的身上,毕竟一座中只他一个男人,林慧云又是他带过来的。 

              好一会儿,品珍慢悠悠地说,我踩的。

              品珍又回到了刚才的那问题,对着陈文军道:“对了,怎么?不好意思介绍你的朋友给我认识。”她这话拉紧面皮的一本正经,到底带着三分调笑的意味。

              陈文军气往上冲,站起来,走到林慧云的旁边,附在她的耳旁,轻轻道:“要不,我们出去走走,聊点什么?”林慧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品珍,哭笑不得,说声“不好吧。”坐回座位之上,不再看他。 

              陈文军才踏出门槛,听见范英珠在喊,过来过来,他忍不住回过头去,却见她用筷子挑了好大一块白肉,招呼桌子左边一只半人高的黄狗。 

              从五姑娘的家出来,陈文军沿着路一直往海边走,身后一切人世间的喧闹慢慢的退了下去,就好象他从热闹的电影院走出来,每个人、每对男女有各自的去处,而他能却坐在电影院前的台阶上,他在想些什么,他会想些什么,也许只是静静的坐着,然后,一个人挨到天亮的辰光。 

              今天的月光出乎意想的光明剔透,陈文军看着走在自己前头的影子,这影子有时候贴在巷子的墙上壁上,有时候又好象掉进一路上随处可见的水井里。再后来,走动的,是他的人还是他的影子,酒上来了,他也有点分不清。他不禁伸出手,在影子前的虚空划出一个又一个圆圈,然后自己的身体撞过去,这些圆就散了消失了。 

              海边一家还开着的小杂货铺,陈文军买了一包香烟,出来,想了想,又走回去,要了个打火机。这一次,他才仔细了这间小杂货铺,一块块门板拼起来的木门,门的旁边堆叠着几个废弃的汽车轮胎,没有用处,却在小店里有着不可动摇的位置,轮胎的旁边是个二手的冰柜,原来漆成雪白的铁皮不知道被什么锐器划了好几道口子,翻卷了上来,被幽暗的灯光抚摩着,多少有些狰狞。柜台上的东西都装在一个一个已经有点发黑的玻璃罐子里头。柜子和柜子的缝隙之间,可以看见后面支着蚊帐的床。它象一间从来没人光顾过的小店,不,它象已经接待过太多顾客的小店,所以已经不再稀罕客人了。 他又仔细了那卖东西老人的脸,刻板而苍凉,脸上的每一条纹路都经了刀劈剑砍。显然,这位老人年事已高,居住海边,就有无穷的回忆,这回忆里没了悲喜,更不指望惊奇。他目中无人找钱、会钞,他已经老了,老到有权利不在意任何人、任何事。 

              陈文军足髁上一凉,海水柔拍有信,去而复来,海还是那片海,浪却已不是那一浪。 

              月光下的海是平静的、是万变的,是坦荡,是宽广,是深远, 沿着长长的海岸线,海滩上的沙子松软,风行水面,海浪的声音很小,是那么的小,他在这样巨大光滑的平面上携着月光一步一步的走着,脚步不缓不急,他在丈量着时间和空间的长度。 

              那时候,亮亮整个人不停的吐气,把自己埋进深深的海面之中,她一次一次在海水下面睁开眼睛,要在海底掏见水面不见的惊奇,海水惩罚她的贪心,一次又一次刺痛了她的眼睛,最后,她浮出水面,水面上的波光象无数个孩子的眼睛,所有的眼睛一起看见她了,你推我挤的过来拥抱这海的女儿。 

              他呢?在沙面上一遍遍的写着字,一遍遍的不够,所有的沙面写完,就在水面上不停的书写,不时的抬起头,听着亮亮的欢呼。 

              是不是这样,如果我们穿过我们所有的岁月,我们看到都是另一个自己,在那些岁月的每个自己都是快乐,现在,现在的我们又是那么的沮丧,明知道是俗人会有忧和愁,却由着它们真实的困扰我们。可是,再过得十年二十年,在某一张摇椅上,摇晃着这一刻,我们的心中,又是那么自然,平和喜乐,我们又以为那些忧和愁本不存在。

              那些忧和愁都去了那里,难道全然不过是因了我们的想象。 

              陈文军再也没有力气,也不愿意分辨,他在沙滩上坐了下来,一天阳光留在沙滩上的热度,手上还有着感觉,他叼着烟,看着眼前的水面,十五六岁的亮亮正张开双臂从海面跑到眼前,近了、远了,又近了,她是那么的大声,大声地喊着。 

              ――文军,你还好吗? 

              ――文军,你还好吗? 

              ――文军,你还好吗? 

              于是,他整个眼眶松弛无力,撑不住一滴泪水,这眼泪象流星划过了海面一样,滑落他的脸庞,既无声息,也不珍贵。是的,他意识到自己被过去的岁月感动,真是可笑,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笑的事情了,他在身旁掏起了一把沙子,用了全身的力气,远远的抛向海水,一阵微风又把好些沙子送了回来,他闭上了眼睛,整个人仰倒在沙滩之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耳朵旁边响起了一个人的脚步声,脚步很轻,好象也在小声相询,陈文军啊陈文军,你还好吗?好象随随便便地走到他的面前,好象随随便便的就躺在了他的旁边,用着最私秘不过的笑声,轻轻地敲着他的耳廓。 

              陈文军想着是她,知道是她,却不睁开眼睛,只由着她用手指捏着自己的鼻子,拉高他两边的唇角。后来,她改变了主意,也变的安静了,躺在他的身边,象一株小草陪着另一株小草,象小草听见彼此的呼吸。 

              在这辰光里,天上的月光是个欲语还羞的小女子,夜晚的风则是一伙酒饱饭足,准备去抢婚的强盗。 

              陈文军盘膝坐了起来,道:“说吧。” 

              范英珠还是躺在沙滩上,回道:“说,说什么。” 

              陈文军道:“你昨天不是想和我说什么来着?” 

              “是想说什么来着,只是,现在见到了你,你觉得说什么还重要吗?” 

              陈文军莫名感到害怕,扫了一眼身旁的小女孩子,一只手提的起来,又不明白自己到底害怕什么,难道从小到大,他读过的每一本书上都说过的,他是雄的、公的、男的,带有攻击性的,怕的应该是她,他又有什么好怕的,该害怕的应该是她。 

              “那就不说吧!”陈文军伸出手,握住拳头,朝着虚空狠狠的两拳,又快速的拍打一下两边的肩膀,以便自己振作起来,他马上察觉到自己的可笑,居然学起了小年轻,这样的行为多少带有一点表演的性质。 

              “我们说点别的什么?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你,你挺闷的,我说的是实话,你别生气。” 

              “还有什么比实话更令人生气的,我想不出,你来告诉我,怎么样。” 

              “也是,我真是的。”范英珠由于是躺着的缘故,笑声压抑着,很平很平的传出来,一种奇怪的好听。陈文军整个胸腔都起了共振,着了魔的听着,这女孩子真是宝藏了,更不知有多少种笑声是他没听过的。只听范英珠又说:“你看,这不挺好的,不闷了。” 

              “我都是顺了你的意思。你当然觉得不闷了。” 

              “闷呢?其实就是一个人总是把自己的一颗心关上了门。你是这样的人吗?让我好好的看看你?”范英珠把两手放在沙滩上,将自己整个身体撑了起来。“你刚才好象哭了,你可不要说我是看花了眼。” 

              “你说刚才啊,”陈文军伸手抓起一把沙子向空中扬了出去,范英珠闭上眼睛,“啊”的一声尖叫,这声音在静静的海面传了出去,陈文军倒吓了一跳,“可惜你闭了眼睛,不然你就知道我刚才的眼泪就是怎样来的。” 

              “又是沙子眯了眼,电视剧里最爱这一出了,只没想到你竟当着我的面,竟说的出,老套的没法子说了,我们真是有代沟。” 

              “本来么,叔叔两个字就不是白叫的。” 

              范英珠转了个身,把整个身子趴在沙滩上,一手又抓一把沙子,握成拳头,沙子就从指缝间慢慢的漏了出来,她转过头来问陈文军,“叔叔,为什么会这样。” 

              “怎样?” 

              范英珠呆呆的出了一会神,又掠一掠鬓角,长吁了一口气,笑道:“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原来就叔叔自己也是不知道的,你不知道啊,我不知道,这样挺好的。” 

              陈文军模模糊糊的听着,模模糊糊的明白又不明白,可是范英珠的高兴到底是传染了他,他也跟着高兴一点。 

              “读了三年的书,第一次放大假,真的放了个大假,心里又挺空的,我最近还住你家里,和奶奶一起,听着奶奶说起好多好多的事情,奶奶一开始说个不停,后来可说的东西就少了,又老是重复,真是可怕,我就在想,人这一辈子,怎么能活这么的长,活的这么的空,你知道吗?今天早上我来宫前之前回了一趟家,我爸整天是忙,我放假了,一天也不陪我。我就躺在沙发上,翻着以前的照相本,有七八大本,我妈活着的时候,可喜欢替我照相了,一张一张的翻过,我伤心想着,原来过去的那么多年,整整九年,我竟都在读书。以后我要是到了奶奶的年纪,又遇见了象我这样的小女孩子,我能对她说什么,难道跟她说我每一天都在读书吗?其实我比大多数人聪明,老师上的课我都是不大听,因为他们讲课的方式都是用来对付那些脑筋不好的学生,我只是看看书,做做几道习题,就明白了。可以偏偏每天得坐在教室里面,听着老师一节一节,慢腾腾的讲着,后来看了你的日记,我就想啊,当年你应该也和我一样厌恶读书。学习有什么用,人的生命那么短,却被老师在课堂上谋杀了十年、甚至二十年,而且是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真的。我厌恶学习。” 

              陈文军想了想,道:“你喜欢参加劳动吗?恩,我指得是自愿的那种,而不是有人命令的那种。” 

              “喜欢吧,闲下来,总得做做家务什么的,比如今天我回到家里,我爸爸最近没回来,屋子很乱,一收拾,一个上午就过去,你别笑,你笑什么,我就是一个天生热爱劳动的好姑娘。” 

              陈文军也躺了下来,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道:“我们其实并不喜欢劳动,我们劳动,很多时候不过是想把复杂的变为简单的。如果劳动有什么用处的话,比如我们伤心,又或者我们难过,我们去找一件事情拼命的做,并不是因为我们本身喜欢劳动,而是因为劳动会把脑子一些要不得的想法清理出去。恩,我好象说的不大对,我仔细想一想我到底想说什么,呵呵,你看,这一回不就轮到你笑我了吗?我想,我们并不是不喜欢学习,其实,学习竟可说是人的天性。小时候,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模仿它人它物。模仿不正是学习的初步么,如果说人的学习最终目的归于创造,恩,那是肯定归于创造的。想一想,在我们这样的人生长度里,五十年、七十年、九十年。如果我们不创造些什么,意味着我们未来都是与我们的无关的,那么,我们的一生就是毫无意义的一件事情了。你要说什么样的未来,我还可以告诉你,你读好了书,就有更好的学校,更好的工作,更多的退休保证金,恩,或者是养老金。你看看,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工作、结婚、退休,这难道就是我们所想要的生活,多么庸俗。其实,有时候,我们不应该太骄傲,要知道对大多数人来说,比如我,这样的生活也不是说想拥有就能拥有的。而你,只要读好了书,你就拥有了这样的生活。拥有的后面其实还有一个更有意思的词,那就是放弃。你还大可以保有放弃的权利。正如一个穷人说要当总裁是可笑。一个丑人说要成为明星偶像,也是可笑的。但是总裁说要过田园式的生活,偶像想要淡出娱乐圈则是可敬。我说的这么多,其实是在说,推本究源,学习使得我们成为一个可敬的人,而不是可笑的人。” 

              范英珠笑道:“学习是人的天性,哼,难怪我的班主任到现在还怀念你,我上次和他一说起你的名字,他马上就想了起来。” 

              “你是说房顺泽老师吧。” 

              “当班主任的不是这样的老古董还会是谁啊?” 

              “其实我想他之所以记得我,也许很大的一部分因为我妈,你别忘了,我妈也是这个的学校的老师之一。你现在厌恶学习,讨厌学习的心思,我不是没有过,那只不过是现代教育的模式让我们对学习心生恶感。我们从小到大,一下子毫不歇息的学了十三四年,我们把我们所有的青春时光,孤注于其上,我们难免不平。大多数人行事,不,所有人行事都是基于比较市侩的心理,我们所付出是不是和我们所得到的等同了。可是,很多时候,经济学上最实用的量化标准――遇见我们有如天气无常的心情,不唯无效,而且可笑。如果再推想过去,只要是人,难免还有另一层心思。如果得到与付出之间的换算无法实现的,我们只会想到我们是吃了亏,吃了大亏,这样一想,那不得了,刚开始还是不平,慢慢的就会变成愤怒。你呢?还是好的,据你所说,我也暂且相信你一回,你的学习成绩还不错,可是你们班上其他的同学,难道他们在学习上花的时间比你少了,下的苦功没有你大了。他们心里想来只有比你更难过了。要知道教育表面上成就公平,其实最后还是成就更大的不公,从很小的时候,我们就受到的区分,那些是好孩子,那些又是坏孩子,那些是优秀的,那些的低劣的。当然,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不公的,比如你现在十四五岁,年正当时,是早晨七八点钟的太阳,可是我呢?你看,这也是一种不公……” 

              “等一等,哇塞,我得找个笔记本好好的记下来。”范英珠一脸正经,可是,这正经到底坚持不了她说完一句话的地步,她扑哧一声,道,“你说学习是天性,这话我听的多了,看看书里头,这边说天性是善的,那边说天性是恶的,更有的说天性是一张白纸,端看来的是什么人,说的就是什么样的话,反正我是一句也不相信的。你看书上说罪犯都是些丧失理性的人,我听了就不服,其实罪犯比我们大多数人理性的多了,明白自己在做什么,要得到什么,会受到什么样的惩处,经过非常精密的算计之后,觉得是值得去做的一件事,才去动手,相反的,大多数的人,其实才是丧失理性的人,他们按部就班,年复一年,做着重复的事情,重复到不必再去动用自己的脑子,一切的行事都是出自于惯性。不论是在那个职位上,比如我爸爸是县长,可是我看,他和我的老师就没有什么不同,每天还不是要上班下班。” 

              “你说到罪犯,那又得另说,首先,我们要给罪犯下个定义,罪犯就是那些将受到法律惩处的人,法律为什么要惩处他们呢?就是因为他们触犯了禁忌。什么是禁忌呢?恩,你听过布鲁诺吗?” 

              “布鲁诺,哦,我们书上有,他是好人啊。宣扬‘太阳中心说’的那一个。” 

              陈文军摸了摸鼻子,道:“布鲁诺要是好人,世界上就再没有一个好人了,你读的书少,有点可怜,当然了,这不怪你,今天我和你说这些呢?就是让你以后安心学习,好好学习。学习了,学的比我好了,以后大可以来可怜我,看不起我。” 

              “哼,我现在就想可怜你,看不起你,还要鄙视你,我就不信你说服的了我。” 

              “你们历史有教过路德建立新教的事情吧。这个人仅仅提出每个人都有权用自己的心灵阅读圣经,整个欧洲就死了几百万个基督徒,因此而引起的新旧教派的战争中而死的人还不算在内,可是现在书里居然说这样的人是好人,你说那些死去的人是不是白死了。更不用说布鲁诺宣扬的‘太阳中心说’,那简直等于是在说圣经是上帝无聊瞎编出来的一本书,你说当时不烧死他,要死多少人啊。” 

              “不对,可是没有布鲁诺,我们不是永远生活在黑暗的时代里头。” 

              “你这个说法有点好笑,以前的人是生活在黑暗里头的,那更以前的人呢?那五千年以后人们又会是怎么看我们的,难道我们不也是生活在黑暗之中。我们只能说没有布鲁诺的功劳,文明发展会缓慢的一些,但是,人类目前既然除了地球无处可去,自然会好好的一代又一代的活下去,少了谁,多了谁,还是照样的活下去。至于是不是活的更好了,那又另说,虽然我们现在物质方面的享受比古人好的多,可是精神层面上的估计差不了多少,再说了,我们越是享受物质,精神就越软弱,越容易受物质的引诱和摆布,变的更加的依赖,你刚才好象说到永远这个词,其实人类的每一部法律在‘永远’这个词汇面前都不可成立,法律的规范从来是一时的,是当下的,我们甚至可以说,法律是为天才们而创立的,为什么每天都有新的法律条文出现,就是因为有人又想出新的花样。” 

              “那里,难道现在监狱里头的每个杀人犯都是天才,他们干的事情几千年就有人干过了。” 

              “这又是另一个问题了,如果说第一个犯罪的人是发明发现的天才,那么以后的罪犯则是学习的天才。你知道吗?在十几二十年前,犯罪的人是很少的,因为那个时候报纸少啊,有人犯了罪,只是简单的说这个人犯了什么罪,然后进行公审,执行枪决,现在,你看看报纸,奇案大案,动机、经过、手段、结果,你要什么细节它都交待的清清楚楚。就我,我想我要是有天杀人,就会先准备好手套、硫酸。所以呢?中央台有个广告,叫做‘知识改变命运’。知识那里来,天上掉下来的,不是,通过学习,通过你看见的,你听见的。记得我读书的时候,有个朋友老是抱怨,学了那么多的数理化,全是无用的知识,还说难道要用高等数学去卖菜,其实我们学习到什么并不重要,重要是通过学习,来训练我们的思维,让我们看见我们原本看不见的,听见原本听不见的。 

              “你那个朋友是不是亮亮啊。” 

              陈文军不置可否,他心里忍不住想,范英珠虽然是那么的“坏”,可是到底还是小孩子、小女孩子,他妈的,她和亮亮是多么的象。曾经有多少个傍晚,他和亮亮就坐在老房子的石阶,看着天上的流云,地下的人群,他咬着亮亮带过来的梨子,整个晚上都在说着这样的话题。这样的话题使得他们的未来变得那么美好而可见,保有憧憬,鼓荡热情。话语从他口中源源而出,无休无竭。不管说上多久,这些话题都好象才刚刚开始,从不结束,在波澜中,有着无数的高潮,更有着无数的意外,有如一场从早到晚的盛宴。 

              “我在和你说话呢?” 

              “恩,我在听。你不觉得倾听有时候比讲述更重要吗?” 

              “对不起,刚才一直保持倾听的那个人,好象是我吧。” 

              “还想听吗?不觉得无聊吗?” 

              “你不是说学习是人的天性,我正在满足自己的天性,继续继续,请继续。” 

              “呵呵,为什么我们需要学习呢?其实这源于我们内心的需求。恩,至少在目前,生命或者说命运从来给每个人只能选择一次的机会,也许你站在马路上的某一处左顾右盼的时候,曾经有无数种可能,但是如果你出了车祸,死了,我们会怎么看待这件事呢,不论怎么看,也会觉得是一种宿命。挫折与无力的感觉,从来都是建立在我们每个人对生命的把握无从之上,这种感觉哪怕是你生活在最美好的年代,你都不能无视它的固执它的如影随形。所以,只要你的感觉稍为敏锐一点,不免要投身于悲观论者的怀抱。这时候,我要说,我们在人世间诚然是种悲哀,体察我们目前的乐趣,因为生命的局限,如何让我们的生命有点象样,恩,有点意义,才是我们孜孜以求的目的,那么学习无疑是成本最低的选择。哪怕我们翻开琼瑶、痞子蔡的作品――几个小时,我们已经拥有另一个一生――想想看,我们一生中更有多少个这样的小时,浪费在大量无趣无味的重复劳作之中,既不能积累经验,也不能敏锐感觉,那么,我们又怎么还能吝啬对学习的赞美。是的,我们来到人世间,在有限的生命里,最有趣的生活应该是如何延展我们生命更有意义。我们应该一次捞他个够本。我们最大的骄傲应该是在临死的时候,面对着死神,说,你们可以提早来了,我已经活的够了,这人世间的一切对我再无新奇之处了。而不是象一个衰朽的老人,在病床上痛悔有加,仅为苟延几分几秒的生命而受尽病痛无穷的羞辱。这时候,人之所以为人,为万物之灵长,可以在世间俯视其他同类,才有足够的理由。” 

              “你是不是说点什么都得一大串一大串的,是你怕我太蠢了听不明白还是你的口才太好,不淹死自己不甘心啊。学习呢?当然是好事情,但是,三个铜钱放两处――一是一,二是二 ,人要两分,话要两说,我们不能为了学习而牺牲生命中的更为精彩的华章,精彩包括生气、美丽、让我愉悦的东西、奇异新鲜的思想,精彩的东西让我有益,为我服务。人为什么和大多数的动物不同,因为有自我,自我意识,意识到我们和别人不一样,不同,比如我去买衣服,我就希望挑一件漂亮的而又没有别人穿过。如果我们在重复做一件事情,花了很多时间去做一件事情,比如象体育运动员一样,把整个生命都浪费在竞技场上,到头来人生却是一场空白,那么这样的学习不要也罢。是的,我很聪明,只要象别的同学一样努力,我敢说拿全年段第一、二名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可是,我不愿意,我会把那些时间花在吃喝玩乐上面。我会去认识新的朋友,了解新的人,比如你。诚然通过学习,我有智慧,有深度,有思想,可是如果学习使我丧失了对生活的热情,那么这样的学习不要也罢。其实需求源自于缺乏,如果我感到了生命的贫乏,那么,一定是我丧失了生活的能力,而不是学习的能力。总之,一个上课从来不看窗外的学生在老师的眼里可能是好学生,但是在我的看来,他的整个人毫无生气,没有活力,一准是个蠢蛋。” 

              “怎么说呢?事实上,我们活着,要感到快乐,恩,快乐,确实是很重要的一个衡量标准,但他只是一种手段,而不是目的。就好象你去花钱,并不是钱本身的价值,而是看你把钱花在什么地方。快乐并不是我们生存的目的,说句不好听,我看猪应该比人快乐。我们大可以看看我们在日常所做的一切,哪怕在同一件事情上,我们做出完全相反的选择,就象两个下围棋的旗手,一个喜欢进攻一个喜欢防守,又好比两个政治家,可以为善也可以为恶,但绝对不是因为他们只想更容易达到的目的,也不是因为它所完成的、它所实现的,更不是那怕他们即便竭尽全力,仍然一无所获。(这在大多数情况下是可能的),也不是我们受了欲望的引诱而软弱了,并修正我们的目的,这一目的是什么呢?就是学习……恩,创造。只有创造,通过创造我们才能分享自主自由的快乐,我们才能证明自己是有力气的,证明自己确实完成了一件比较象样的、了不起的事情。只有创造,我们才能意识到自己能够改变什么,掌握什么。但是,我想一下,我要但是什么啊,但是,如果不是通过学习,我们根本不可能创造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这是常识,更是事实。” 

              “哇,不会吧,又是一套一套的,你到底有完没完了,我看你一个人整天琢磨这些个,估计过的也不是人的日子。这个话题你以前一定和别人说过几百遍,现在拿到我面前舞弄,我自然说你不过。可是,我就是不服,一百个不服。” 

              “好吧,我们说点别的,我们今天说的这些其实都是玩笑,听过就算,你别当真。” 

              “我听说,百分之八十的人提醒别人自己在开玩笑的时候,其实说的是真话。” 

              “百分之八十”,陈文军多么希望自己是属于百分之二十的啊,“你这个数据是那里来的,还不是随口说说。” 

              “你年纪这么大,说说看,谈过几次恋爱?我最喜欢听这个了。” 

              “不多吧,三个。” 

              “那一个是你最爱的人。” 

              “最爱。”陈文军其实很找以前也问过自己的,可是到底没有答案。“我也不大清楚,遇见了,就是缘分,人心不是一条河流,而是很多条河流,每一条河流都有他的流向,你不能说那一条河流重要,那一条河流不重要,因为它们都是属于你的,你的回忆。一辈子只爱一个人的事情,我听过,但是不相信。” 

              “你们男人真是糟糕的不成话,你们男人到底可以在心底隐藏着几个人呢?虽然想念但是不想见面的女人,虽然爱但是要分手的女人,虽然想拥有但是最后要离开的女人,还有么?” 

              “没有了,你应该都说全了吧。” 

              “那我现在属于那一种,abc,不许多选。” 

              “你那一种都不是。因为我不能爱你,什么是我可以做的,就是喜欢你,什么是不可以做的,就是爱你。这就是禁忌。你是未成年人,我是成年人。如果我爱你,你就是受害人,而我则是在犯罪。” 

              “那你告诉我,一个不存在犯罪的社会,有没有,没有。犯罪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吗,让坏人站在一起,好人抱成一团,假如我们相爱,我们不是站在一起与整个社会为敌,还有比这个更激动人心的爱情吗?刚才你不是鼓励我学习么,还告诉我犯罪的都是天才。是了,你害怕惩罚,你是个胆小鬼,我忘记了犯罪还需要勇气。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你却伤害我,难道喜欢你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吗?我有要求你也和我有同样的心情吗?我没有,暗恋是一种自由,我的自由。” 

              “自由?没有任何真正的自由,只要我们是人,就不会有任何的自由,我们都在规范之内生活,其实人和人相处,都是在不断的彼此算计,算计着我对你的好,你对我的好,你现在和我说你不要求我象你喜欢我一样的喜欢你,这可能吗?如果只是一种默默的喜欢,你就该站在很远的地方,不应该来到这个沙滩上打扰我。是的,你要让我感知到你的心意。除了这样,还有别的么。” 

              “不对,好,那我问你,你那么会算计,你能告诉我,你现在的心情吗,是高兴,还是二分之一高兴,三分之一高兴,或者四分之一高兴。我也算看过一些小说和心理学方面的书,不是说这是个数字的时代,什么都是可以量化的、算计的,那么请你先算计一下你自己的心情。如果连自己算计不出,那么你怎么算计别人,怎么算计我。”范英珠说着说着,整个人就坐了起来,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好笑,抿了一下嘴,到底还是把笑声漏了出来。 

              陈文军看着这小魔怪咄咄逼人,心里却一点也不是滋味,自从和亮亮分手之后,他若喜欢了别人,然后去追,虽说败多成少,可以他已经习惯了自己的位置,主动的位置,现在巨大的心理落差让他手足无措,这种感觉让他好生不甘,连自己都厌恶自己的处境。这样的自己,他自己都不喜欢,自然更不是容忍一个小女孩子喜欢这样的自己。他开始感到额头有点发热。   

              范英珠拢着两只手,指着月亮,道:“我常常看着月亮,我很纯情,你又该笑我了,我脸红。我看着月亮的时候,常常想,我的爱人的你到底在那里。想啊想啊,想着种种相遇上的情形,相遇上的好,那么的好,他是那么的好,我又是那么的好,你说说,为什么,我遇见了你,你却不如想象的那么好。可是呢?没关系,爱该是这么一回事情吧,我喜欢了这个人,然后呢?我就会改造他,让他象我,一模一样,我有的是耐心,让他一句一句的顺着我意思,还要让他象我爱他一样的爱我。就是这样。至少,我想不出比这更幸福的事情,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吗?陈文军,你告诉我。” 

              陈文军听的呆了,有些感动,模模糊糊的想着自己也许真的没有爱过亮亮,也没有爱过品珍,他就从来没想过去改变任何人,去改变他爱过的人或他不爱的人。又猛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从范英珠的口中出来,这名字一出了她的口,一时间,就有了光泽,一个原来再平凡不过的名字又不平凡了。竟恍惚起自己到底是不配拥有这个名字。 

              “你说呢?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成心气我。” 

              “我觉得你的话拍文艺片很合适。” 

              “我知道,你老了,老的非得在我面前装出老人的样子,这个呢?我也不怪你,怎么说,都是我先招惹你的。你说的这一层意思,我又何尝没有想过,还记得那一次,我们两个人坐在你家老房子那处台阶的情形吗?回来后,我就一直想,越想越恨。我只恨我自己,好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原以为自己的爱情与众不同,千人万人,千年万年,从没人有过我这样的爱情,再没有我们这样的爱情。可是,现在回头一看,又有什么不同,有时候我还冷笑了自己,居然喜欢上了你这样的人,喜欢上你这样的人居然是我。” 

              人疑天上坐,浪在镜中悬。 

              陈文军站了起来,走到海边,海水轻轻的过着他的脚面,他回头看了一下范英珠。想了半天,居然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记得了,又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 

              “我有女朋友的。”他觉得自己象在告诉她――他的信心开始摇动。 

              “好了,现在,我告诉你昨天我在茶馆前想和你说的那句话。” 

              “呵呵。”陈文军干笑了一声。 

              “我只说一次。以前不说,以后也不会说。” 

              “真的么?” 

              “那时,我想说――我想着,老天爷给了我们一次又一次重聚的机会。你要说是巧合也成,我每见上你一次,就想着,你和我在人间有这样的遇合,一次又一次,我在猜――老天爷的意思是要成全我们两个,还是要由着我,考验你们的爱情。” 

              “你们?” 

              “你和你的女朋友品珍啊。你们。” 

              陈文军有点模模糊糊的感动,可是心不在焉的,又好象范英珠这话里有无穷的关窍,一不小心就错过。他叹了口气,心里想着,我们怎么能这样,一不小心,相识一场。

              一不小心,相识一场,这八个字真是好不荒凉啊。 

              范英珠又说:“我和你,算不算我们。” 

              “算吧!”陈文军笑了起来。

              “可是,我喜欢你,你要喜欢我却没那么容易,我可不许一个喜欢我的人还想着别人,你也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不会去骚扰你,见了面,还是照样叫你一声叔叔。我是不信,如果爱了,我们这份爱不经了种种的阻难、磨练,便能修的成正果。再说了,你们男人是没一个好东西,胡琴不到手,到手又要扭。” 

              “是么?你谈别的不行,谈起爱来,倒是头头是道。” 

              “拉我起来。”范英珠躺在地上,把手递给陈文军,口中呜呜的喊着,在沙滩上跑了几个小圈圈,然后回到陈文军的面前,大口小口的喘气,两手扶着自己膝盖,仰着脸看着他。月华晕在她的脸上,汗珠一滴一滴的分明,象清晨滚着露水的荷叶。 

              “我好想唱首歌啊,我要唱,我要唱首歌。” 

              “看我干什么,我又不会不许,也没有权利不许。” 

              “呜呜呜,那我唱了,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挂在天空放光明 好象许多小眼睛。” 

              “恩,好听。” 

              “我可是只唱给你听,你得意了,哦,神气了,不许,我不许。不成,你也得唱一首。” 

              “我不会。” 

              “你没上过幼儿园么?” 

              “上过,也唱过,忘了。” 

              “我不管,我不管。” 

              “好,让我想想。恩、咳、啊。一只鸟儿啁啁啁,一只鸟儿嘿嘿嘿是啁啁啁呀,三更半夜嘿嘿嘿是找无窝啊,谁人捅破嘿嘿嘿是鸟儿窝啊,三代和他嘿嘿嘿结冤仇啊。” 

              “哇,大家听见了吗,陈文军唱歌好难听,好难听啊。” 

              陈文军走在前面,海声柔欢,丝丝如暖风沁入心脾。身边的小魔怪时而在前,时而在后。

              这样的夜晚是好的,至于明天会如何,怕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一惊觉了自己的念头,额头的汗水也涔涔下来,人要是变了心意,神仙也难挽回改换。这时候,他整个人瑟瑟的冷了起来,好象刚喝了几口啤酒后的寒气。无数的水波潋滟到了心里,心里空了,空了好大的一块。因了这空,世界是有用的,因了这空,无可排挤的空,又会把过去所有的年月日一块一块的敲碎,在海声中化开。化在了整个大海的空旷里。 

            • 家园 【原创】四面而去的流水(6)

              流水(6)

              □ 王威

                                   

                         

                       

                  告诉我 

                  什么时候 

                  我们如此背离曾经许下热爱生活的诺言。 

                                ――题记      

                两人回到了五姑娘家里,五姑娘正在大厅上收拾东西,陈文军和范英珠都想上去帮手,却被五姑娘拉开了,五姑娘说,收拾这些的只能死者的亲属,不然,给别人带来晦气是一层,死者不欢喜又是一层。 

                陈文军道:“还有这么一说啊。” 

                范英珠道:“奶奶,我不怕什么晦气,再说了养香是最好的朋友了,我帮你,她如果晓得了,自然是再欢喜不过的了。” 

                五姑娘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拉过范英珠,仔仔细细地看个不够,然后眼泪就滚了下来。很快的,五姑娘收了眼泪,道:“你们也坐吧。小乡里的,就是风俗多,本来的,还有小殓大殓之分。之后又有出殡。”五姑娘一一的说起,她小时候,亲人入土前,尸体要放在大厅前,支着一张床,头尾七天,每天早上要有大人带着,过来请安,然后在床前的桌子上吃饭。要是亲人冬天死的那也罢了,要是夏天,有个味道出来,什么也吃不下,又只想到哭,一轮丧事下来,没人不瘦上一圈的,有钱的还请法师和尚念经守灵。到了出殡的那日,一路上还要有人撒着纸钱。总之,养香可惜了,死在漳州的医院里,该享受的好处是一点也没享受到,再怎么说养香到底也是个小人啊。 

                范英珠道:“养香不在了,可是,有那么多人对她那么好,她又对那么多人那么好,而且不会再有那些折磨她的疼痛。她现在应该很快乐。” 

                五姑娘在灯光下,眉毛低垂,道:“她其实是在的,你看见了么?” 

                陈文军不自知的“恩”了一声,马上又为自己的口不对心感到愧疚。五姑娘倒不在意,指着眼前的空气,道:“一个人死了,只是肉身坏了,魂灵却还在着亲人周围的空中飘。他们还没有到该走的时候怎么会离开我们呢?就我们舍得了,她自己也舍不得的。” 

                陈文军随着五姑娘的手指,看着天花板,死去的父亲蹲在家门前,时而愤怒,时而沉默的表情就浮现在他的面前,他原以为自己忘记,其实都还记得。又看了坐在对面的范英珠,眼珠一闪一闪,她在想什么,也象他一样么,在想着她的母亲么。

                他不是不明白,在这人世间,每个人是握拳而来,最后却只能撒手而去,什么也握不住。

                世间本没有一物是不朽坏的,如果无人在乎死亡,那么,也不会有人热爱生命了。只是,我们曾有过的哀愁爱欲与眼泪,真的就这么住了脚步。试推想死亡之日的情形,我们所有的感情一如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身而去,最后,死亡只是死亡,不会再有别的歧义了。 

                陈文军又想起常常看的影碟里头的那些鬼,他们存在于爱人、亲人的身边,一年两年三年,他们如果保有智识,眼看着爱人另觅新欢,眼看着亲人慢慢将自己遗忘,那么诚然是一种痛苦。可是,死者或者说鬼魂,除了守护生前所认识的生者,把所有的感情继续投注于他们之上,又能做些什么呢?他们已经失去了力量,一切所为,再也不能影响现世的活人,甚至连和空气一样亲密的距离都不能唤起生者的关注,即便生者偶有所感,也不免猜疑真假,也不免以为自己为思念所伤,久而成疾罢了,更不用说起范英珠所谓的爱一个人就是想去改变一个人。 

                 

                陈文军两人又抚慰了五姑娘一会,五姑娘说你们都上去吧,我想一个静静地坐一会,怎么说,灵还是要守的。又说了范英珠的住处,才知道都是品珍去品文家之前安排好的。范英珠的住的房间就在陈文军对面,中间只隔着一道走廊。 

                两人上了楼,范英珠先抢了三楼的洗手间。提着毛巾牙刷进去了。陈文军下了二楼,洗刷完了上来,范英珠正站在她的房间门前和门过不去。他问道:“怎么了?” 

                “这个门锁坏了,不能关上,闹心。” 

                “那你住我那一间。” 

                “为什么住你那间,你那间又没阳台。我这会还不大想睡,估计也睡不着,要不我们在阳台上聊一会儿。” 

                “树老根多,我呢,人老话多。不聊了,挺累的。当然了,你想住那间随你的意,只是不大安全。” 

                “这话有问题。你想干什么。” 

                “我没想干什么,算了,不说了。你自己看着办。” 

                “不就是一道门,你要是进来了,我当你是坏人一样的爱你。你要是不进来,我当你好人一样的爱你。其实啊,你要是起了心,立了意,我又能拿你怎么着,怕只怕你没那个心。” 

                陈文军想着再听下去,不知道这个小魔怪又会说出什么来,索性转过头去,到了自己房间门前,有点疑惑,问道:“对了,你是不是知道我今天来宫前。” 

                范英珠翻了翻白眼,好象在说,这重要吗?她在里屋找了一张椅子把房门虚顶上了。 

                陈文军早上九点多就模模糊糊的醒来,转身抱住枕头想继续睡觉,猛省起这是别人的所在。他坐在床头上穿衣服的时候,听的见二楼有人说话,好象是品珍的声音。 

                一打开手机,手机嘟嘟的响,语音提示有短信。陈文军点开看了,上面写着―― 

                “还好,你昨晚没进来,不然我就喊了。只是我到现在还没想好我到底想喊什么。” 

                最后署名是――我和好人有个爱情。 

                他总算放下心来,删了这条信息,放下手机,短信的铃声又响了,一看,上面写着――小小蠢猪了不起,天天睡到十点几,从没烦恼没脾气,谁人看见都妒忌,要问蠢猪在那里,正在埋头看手机! 

                署名是――放心,不会有第三封短信了。 

                陈文军觉得第二封短信上的句子很熟,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上次去网吧上网的时候,网易短信现成的就有这么一条,还好,这个小姑娘的聪明,看来也是有限的。 

                他盘腿坐在床上,委屈着自己的指头,在手机的数字键盘上找了半天的字,才送出一条短信。 

                “够了” 

                署名更是打的汗都出来了――我是你叔叔。 

                陈文军又找回范英珠刚发过来的信息,端详了好一会,想着这些话要是从她的口中说出来该是多么的有趣,一抖手,还是把这条信息也删除了,只是范英珠怎么会有他的手机号码,恩,她昨天一定问过品珍吧。 

                他洗刷完,下了楼,昨天所有的桌子椅子都收了起来,整个大厅宽阔了好多。 

                品珍倦在沙发上看电视,他一时也没仔细,到厨房吃饭,他原以为自己今天也算起的早了,没想到乡下人都是五六点做饭,现在看着锅里,比糨糊还糨糊,勉强吃了几口,放下筷子,这才想起品珍好象脸色不好。 

                回到大厅,品珍依旧倦着身子,看了看他,眉眼一低,换了一边身子,他拉过一张矮脚凳,坐到品珍的身边,手伸到品珍的额头上,问道:“怎么,又病了。” 

                品珍用了大力气,拨开他的手,瞪了他一眼,好象要坐起来的意思,头到底往后一仰,用遥控器捂住自己的脸,道:“没事,恩,可能是昨天忙的过了,有点头疼。你呢,今天有什么打算?” 

                “本来想去找武良的,我的一个高中同学,昨天酒席上没见着他,倒忘记了。顺便还想着找艘船,看看海。恩,你不是说还要在这里呆上几天么,我看我今天就不出去了,等你舒服了,另说,我不着急。” 

                “我,其实还是有点不舒服,我们回去吧。” 

                “这么快。” 

                品珍嘴唇动了动,没说什么,陈文军心中有鬼,一时惊疑不定,品珍昨晚去了品文那里休息,品文该不会把事情说出来吧。他心中不安,一时伸出无数个拳头拍自己的胸口,拍归拍,也知道再找不到后悔药吃去,勉强安慰自己,品文该不会连说谎也不会吧,毕竟大家都是成年人,玩玩而已,再说了,品文又那用的着说谎,只要闭口不言,又有谁会知道。 

                “要不,你呆着,我自己先回去了,反正五姑娘家里也是空着,你就暂时吃住在这里,想什么时候回去,就什么时候回去吧。婷美内衣,美体修形。”品珍最后一句却是学着电视上的正播出的广告,不再看他。 

                陈文军忙道:“那我留下来有什么意思,我就不大想来。那,我们吃过午饭就走,还是等五姑娘回来,说上一声。” 

                “五姑娘去龙凤山公墓了,明天才会回来。” 

                陈文军不知该说什么,抬起头,电视旁的供桌上,五姑娘女儿的眼睛咄咄逼人,他不禁为自己刚才因应品珍的那些话儿感到脸红,一句句是那么的假,居然出自他的嘴巴,入了品珍的耳朵。他又看了看品珍的素白的一张脸,记得自己曾经为这张脸多么的癫狂,只是现在,当初的那些热情都到那里去了。 

                “和你说个事。”品珍懒洋洋的转过头,面对着沙发的背靠。 

                “什么事。” 

                “早上我六点多的时候过来,五姑娘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门也没关。” 

                “恩。”陈文军拿过品珍手中的遥控器,胡乱的选着台。 

                “我去厨房做饭,竟看不到一罐色拉油,又打开冰箱,原先冻着的一大片猪肉也没了。昨天我是收拾了厨房,才去品文哪儿的,明明记得清楚。” 

                “恩。” 

                “后来我和五姑娘说,五姑娘呢?听了半天,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恩。”陈文军马上醒了过来,道:“你是说有小偷吧。昨天往来的人多,难说。” 

                品珍看了陈文军好一会儿,坐了起来,要过陈文军钥匙串上指甲刀,膝盖顶着头,专心致志的修着脚趾甲。 

                两人看着电视,电视上放的是美国网球公开赛,体育节目他们在家里向来是不看的,很快的,电视屏幕右上角浮了11点钟,品珍也开始修手指甲了。 

                陈文军站了起来。品珍头也不抬,问――你去那。 

                “我做饭。” 

                “还是我来吧。算了,你先掏米,我去买一罐色拉油回来。” 

                陈文军坐在中巴最后靠右边窗子的位置,宫前人去县城大多乘坐早上的班车,中午车子就显得空了。

                品珍靠着左边的窗子,拉开车窗,海风把车窗的窗帘吹的老高,不时的盖住品珍的脸,品珍很有耐心的一次一次把窗帘从脸上抓下来。 

                司机等了半个多小时,整个车子还是只有四五个人。 

                好不容易车子跑了起来,陈文军道:“风挺大的。”

                品珍把车窗拉上了。

                陈文军道:“你坐过来一点。”

                品珍移到了陈文军的身边,脚却伸向车厢中间的走道。 

                陈文军掏出香烟,打了好几次香烟盒子的盒底,烦躁起来,力气用的过了,一下子好几根烟跑到脚底下,滚来滚去,他低下头,品珍也低下头,车子刚好跳了一下,两个人的脑袋就重重的撞了一下。品珍把自己捡到了香烟递给他,面无表情的转过头,看着另一边车窗外的风景。 

                车子到了赤山林场,前天品文出事的地方,那拖拉机师傅卸的沙子还堆在路的一旁,沙堆的旁边停着好几辆小巴,一辆写的是――国土资源监察队,另一辆写的是――保护东山矿产和旅游资源。又有一辆写的是――已逮住“砂耗子”31人。几个人提着对讲机在沙堆旁边通着话,陈文军忍不住笑,转过头来,品珍正看着他,他说,那些人在干吗呢? 

                品珍从窗口看出去的时候,车子早跑的过了,就闭上眼睛,头靠在椅背上。 

                他抽了根烟,烟灰弹了一裤子都是,陈文军把香烟交到右手,用左手扫了扫裤子上的烟灰。

                中巴到了亲营山山脚下,好几个穿着背心的军人围着一个人说话,摩肩擦背,中巴停了好一会儿,有个军人还跑到车窗处给司机递了根烟。最后,好不热闹把那个人送上的车子。东山县是个小岛,海防重地,1953年,国民党曾经想以这个小岛作为跳板,反攻大陆,因此,这里每年例行大规模演习,在夏天的时候。㈠,所以军人特别受地方上看重,到现在,支前部门都还一直保留着。 

                陈文军看得见那人的背影,也和军人一样理着平头,觉得该是个熟人。

                那个人转过头来,脸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大热天气,一身笔挺的衬衫,竟是萧进勇。 

                陈文军呆了呆,手上的香烟险些掉到车上。 

                萧进勇上了车,朝着那些军人挥手,一边转过头了找位置,两人的眼光一碰,萧进勇有点错愕,马上的,手举了起来,向他打了个招呼,陈文军忙把头转了过去,可是,见着车窗玻璃上的光影不疾不徐的向他这边走了过来。 

                两年不见,萧进勇那张四四方方的脸拉长了,成了国字脸。记得萧进勇说过,他这个人到了那里,凭着这一张脸,怎么也是个使唤人的命。现在,再加上那副眼镜,气质儒雅,人群中越发显眼。陈文军又记得萧进勇以前并不戴眼镜,和他打篮球的时候,常见他笑话那些戴着眼镜跑步的人。陈文军又仔细了萧进勇攀着车顶横杠过来的那只手,手指修长白皙,看不出他是吃了两年牢饭的人。马上的,又想,眼前的这个家伙是个准备要自己十根手指的人,亏自己还去注意他的手。 

                萧进勇的手在陈文军面前的车背上拍了几下,道:“这里遇见?想不到吧。” 

                “最近还好。” 

                “你说呢?” 

                “应该不错吧。” 

                “瞎混,你呢?说实在了,倒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你。你知道么?我去过我们原来呆的单位,好家伙,居然没人知道你现在干什么,打电话到你家里,你妈老说你不着家,我还以为你跑外边。记得那时候你不是打算做生意么?怎么样,出息了吧,应该当大老板了。这位大姐,是不是让个位置,让我和我的朋友说几句话。” 

                萧进勇这话却是对已经睁开眼的品珍说的,品珍的眼睛在陈文军的脸上转了一圈,好象在问,我怎么没见过你这个朋友,到底没吱声,整个身子平平的挪到另一个车窗边。 

                陈文军松了口气,他不想连累品珍,口中道:“那啊,还谈什么生意,我现在明白了,自己就不是个做生意的料。” 

                “是吗?很多事情都这样,经过了,才明白。”萧进勇坐了下来,整了整自己的衣领,小声道:“我还以为她是你的女人呢?你,结婚了?” 

                “还没有。我记得你以前好象不大注重这些个,”陈文军手在衣服上比划了一下,含糊的道,“恩,仪表。” 

                “也许,人总是会变的。我是说小处上的变化。”萧进勇掏了一包烟出来,是小黄熊,一包好象要三十几块钱,慢条斯理的拉了烟盒上的金线,打出一根烟,“抽么?” 

                陈文军接了,看见萧进勇把烟盒收到口袋里,问道:“你不抽。” 

                “戒了。” 

                这时候车子到了探石村口,又有人上车,探石离县城西埔还有两三里的路,陈文军轻轻拍了一下,道:“要不,我们下车走走,好好聊聊。” 

                萧进勇道:“也好” 

                萧进勇走在前头,陈文军临下了车的时候,回了回头,品珍好象睁开眼镜,要叫住他,只是又把眼睛闭上,而或者品珍睡着了,并没有睁开过眼睛。 

                陈文军在跨出车门的一瞬间,突然明白了――自己是在嫉妒。 

                是了,嫉妒,他嫉妒昨晚沙滩上的沙子,沙滩上的每一颗沙子,任何一颗沙子,因了她坐在其上。

                他嫉妒酒席上每个和她嘴唇有关的杯子、每双筷子,不,每根筷子。

                他和她为什么是那么的远,为什么只能那么客观的看待她,遥远而冷静的看着她。

                只是,现在,这样的念头让他发疯发狂,热情激发了他的所剩无几的勇气,心里开了口子,送走了所有的怯懦。

                他甚至把手掌高高的举到了眼前,看,十根指头,有本事你一根根的剁了去。 

                这一切全然归于想象,陈文军的手、十根手指的任何一根在跨出车门的时候都没有高于腰间以上的位置。由于心不在焉,一下地面,他还险些让自己的的拖鞋拖倒了,身子摇晃了一下,多少显得狼狈。 

                萧进勇笑了笑,流露出满意的表情,一种猎人对猎物的满意。 

                萧进勇道:“你放心,今天我不会要你的手指的。我刚出来一个多月,一直想找个人说说话,却老是找不到,反而不如在里头自在了。” 

                陈文军回过神,苦笑道:“以前那个事,真是个误会。” 

                “误会,是啊,什么又不是误会。我在监狱里呆的八百二十天,我表现好,减了三个月的刑,每一天,我都在想,这是个误会,老天爷,你这个玩笑开的太大了,我心里好不服气,慢慢的,变得服气了,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你是不是也很不服气,觉得我怎么能怪你,怪到你头上,你要喊,我是冤枉的。可是,你颠倒想一想,我要去怪谁呢?逃不过的,就是命,所以呢,我现在告诉你,你在东山还呆上十年,一年我会要你一根指头,十年的时间里,你有的是时间去逃,去避,去躲,我就是你的老天爷,我要在眼前看着你,看着你怎么改变自己的运命。你知道么,我在里面的每一天,想得都是这件事情,只是想不到,真出来见了你,一句句的倒出来,原来,一句句的并不希奇,至少,你并不是很吃惊。” 

                陈文军更吃惊了,看着萧进勇话说的平滑,只是,无一句不是疯话。他努力搜寻自己以前认识的萧进勇,那个在篮球场有着漂亮转身、来个远投的萧进勇。

                他们一起抢着一个球的时候,旁边看台的住在单位的附近孩子在喊,不停的喊。

                两人都在紧张到手的球,他低着头,萧进勇也低着头。

                汗水从萧进勇的脖子上冲了下来,牙齿硕大的象菜园子里头整齐的大白菜。 

                陈文军想着,自己一点也不了解萧进勇。这时候,他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可是又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当下道:“我记得你以前好象不戴眼镜。” 

                “是么?你看,我并没有找错说话的人,还是你了解我。连我的父母都没在意这件事,”萧进勇把那副金边眼镜拿在手上,道:“左眼视力良好,右眼呢,现在是什么也看不见了。这个呢?其实也是拜你所赐啊,我刚进里头那回儿,你知道,里头老人总是欺负新人,有一晚,梦里头被人蒙着被子,十几个拳头只望我的一个眼睛打,把视角膜都打脱了。当然,也不全怪你,我刚进去的时候,性子烈,一味讲着武勇,都是有的,所以说,该瞎。” 

                萧进勇三句话倒有两句说到“里头”,好象“里头”才是他的家,好象活了二三十年才明白“里头”是他该呆的地方,他说到这里,斜着眼睛看陈文军,好象陈文军的眼睛也快瞎了似的。这时候,萧进勇原本儒雅的一张脸,说不出的乖僻暴戾,陈文军感到一阵的后怕从脚跟脚底处上升到胸口。

                萧进勇真的疯了。陈文军想。 

                中午的天气好的过分,青天如瓶,所有的云朵都为太阳让出一条道路来,沥青铺就柏油路,每一点煤渣都尽了力的发着光,陈文军想着自己的命运就这样在烈日下受着暴晒,怎么说的过去。一阵风从路两旁的树与树之间舞出来,打在他的胸口上。树和树的后面是用石头建起来,一个拱桥连着一个拱桥,十几里无尽的引水渠道,就是让他父亲殉职的引水渠,十几年后现在,难道他也要死在这里么,陈文军这念头一起,想着,宿命归于前定,可见的眼前生机全灭,又觉得萧进勇如此这般待他,原是理所当然。 

                萧进勇顺着陈文军的目光,又道:“我运气好,判了两年,一直打架,一直不服,就又加了一年的刑,直到眼睛瞎了,说起眼睛,还得和你说另外一个事。我当初,也就是四年前,代表单位去漳州打篮球,好象,那次你也有去。” 

                陈文军道:“没有。那会我出去跑业务。” 

                “是么?”萧进勇对陈文军的异议不感兴趣,说下去,道:“打完球,一个人在漳州玩了几天,去了南山寺。你去过那里么,是个好地方。” 

                陈文军想说那地方他也没去过,可是马上知道这不过是萧进勇谈话的手段,让听众从容听下去的手段,他无论说什么,萧进勇还是会把谈话继续下去,不会在某个无关的局部上做无谓的停留。 

                萧进勇道:“南山寺旁边有个算命的瞎子说了,说我有牢狱之灾。我就骂出声了,你个老不死的瞎子。没想到那个瞎子说,年轻人,人人都有瞎了眼睛的时候,你也一样。所以呢?我从里头一出来,就到南山寺到处打听那个瞎子,还真让我找着了,那人赚了不少钱,现在就在南山寺的旁边开了一家饭店。我进去饭店的时候,我一直想着他是个瞎子,却见他正老实不客气的给顾客找钱,他告诉我,他并不是真瞎子,至于算命,他不过是几本书上看来的,信口胡说,只是慢慢的,南山寺人来的少了,瞎子却多了十几个,算命算不下去,只好另开了间饭店。我一听明白,人都傻了,就好象突然有人告诉我,我不是父母亲生下来的,而是捡来的,而之前,我是那么的相信,在里头的时候,一遍遍的告诉自己,坐牢的吧,该着你,瞎了吧,该着你。” 

                陈文军的手指头曾经在旅行地图上摸索过萧进勇口中的那个南山寺,地图上的南山寺的位置,有一个奇特的标识,是个小佛塔。这时候,萧进勇穿着球衣、球鞋,一只手掌握住篮球,就出现在地图的佛塔之旁,出现在昨晚海边那个老人的杂货铺中,他们时而窃窃私语,时而破口相向。这场景如此荒谬,不问可知在现实之中不可能有,可是,陈文军起了这样的念头,又以为了,这样的画面,是早在他有这个念头之前,就一直蛰伏在自己心中的某个角落。 

                被隐藏的东西如此令人着迷。

                陈文军忍不住想,他看着萧进勇,大多数人操持闽南方言这种南方最难听语言的时候,总是不期而然的带上一种聒噪、暗哑非音色,萧进勇呢?显然是个例外了,声音悦耳,那么,那个监狱或者“里头”,也许是个语言进修学院,至少它使得萧进勇再寻常不过的每句话,笼罩上了一层巨大的光与影。 

                 

                陈文军道:“你是想告诉我有命运这种东西,还是没有?我听不大明白,”顿了顿,又道:“你现在除了剁我的手指头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打算。” 

                “你好象并不害怕,你认为我是开玩笑?”萧进勇笑眯眯的说,他用手扯了扯胸前的衣领,衣领里面是一条金色的项链。

                陈文军想着,萧进勇再扯下来一点,会有一副文身呢,还是没有 

                “害怕,怎么会不害怕,我想说服你打消这个念头,你既然用了两年的时间,我呢?估计自己说出来的理由,连自己都不信服,索性也懒得说了。”陈文军苦笑道:“只是想想,手好象是我自己的,不是别人的,又说不过去。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你这会说话的口气,倒是和我睡在隔壁的一个朋友挺象的,是去年的时候,恩,12月的事情,那人是个老钳工,快四十多岁,只是脸看起来挺小的,象才三十出头,他没什么钱,却养了大小两个老婆,好象是他小老婆出了什么事情,他去调解,不小心,误杀了人,对方是有钱人,结果判了个十年,他说,完了,出来也要五十多岁。一天晚上,他用床腿撬开铁栏,跑了出来,逃狱的一共有三个人,穿过院子,到了五米高的围墙下面,高墙上围着双层高压电网,电影你该看过的,电网上是粗黑的绝缘瓷瓶,瓷瓶与瓷瓶之间,是一条条拉的笔直的线,三个人叠起两张乒乓球桌,又在电网上搭上三条被子,他们中两个人成功的翻过围墙,到了他的时候,警报响了,一阵枪响,他就真的完了。我为什么和你说这些呢?你知道吗?第二天,我非常激动,一整天在牢房里走来走去,估计其他人也一样,什么是传奇,这就是。一想象那个晚上的情形,突然惊诧,意识到自己实在是微不足道。” 

                从萧进勇的身后看过去,是一片巨大的田野,田野有一条只容一个人经过的田埂,象幼儿园的孩子在画板上随手划下小小的一道线条,既扭曲又不知去向,风从南边来又从北边去了,陈文军听到风在树梢上的响动的声音,很单调。路的两边,每几十米处就有一个电线杆子,电线杆子上面有一只两只的麻雀停驻于其上,孤零零的既不相亲也不相近,这是个生气怏然的世界。

                这时候,陈文军只好颠倒过来承认,萧进勇的声音并不可怕,而且还有类似吗啡安神镇定的作用。 

                天气很热,晒的每个行人面孔通红。 

                身边的萧进勇是那么急于表达,这样的欲望让陈文军感到吃惊。萧进勇的话语平静、条理清楚,可是表情总先于他的言语。他以为自己和大多数人不同,努力的证明和大多数人不同,结果反而和所有人一样了,都不过是在为自己的行为找出合理化的借口。 

                事实上大多数人在谈话的过程中,很乐意提醒听者,提醒别人注意到自己的神秘,自己的大不可思议,耶稣如是,释迦如是,每个人,只要是人,总是把自己正处于被研究的位置上。

                萧进勇望着天空,天空上什么都没有,道:“如果你进去过‘里头’,你除了想到自己不会在想到别的,人都是这样,你还会觉得,你在第一天里,就把一年的事情也想完了。我们再推想一下――我们从小到大,所受到的任何教育训练,无一不是出人头地,恩,我们和所有人的交流沟通,目的是什么,是的,是在提醒着别人,自己存在的这一事实。可是在里头,你和所有的人隔绝了,你既是个罪犯,同时也意识到自己是哲学家,以前心中的任何疑难险阻,应声而解,游刃有余。你现在有的是时间,大把大把的时间,你会去回忆,会去还原你曾经经历过的一切,你甚至可以知道你是不是从自己母亲的怀里掉出来的,怎么掉出来,是头还是脚,是左脚还是右脚。这时候,我们的生命真是传奇,真是造物主的奇迹,我,再不是孤立的了,我是和着那间十几平方米的牢房,屋顶上的灯、四壁墙上的石灰一起生长,无穷无尽黑夜就有无穷无尽的死亡,就好象太阳本身一样不停的燃烧。每个夜晚都是相同的,那么我选择睡在床上或者睡在地板上,只是相同的一件事情。我们会清醒的意识到过去、未来都是和我们毫不相干的概念。我们不是生活在电影的胶片之中,等一下,让我想想我在说些什么,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等一等,恩,是的,我们常常把电影比喻成我们的生命,果然如此吗,不,这是一种最大的谎言,试着推想一下吧,一秒钟29、还是28帧的图片,我们能不能把我们的生命中的一帧从一秒中取出来,我们不能,正如一个人不可能生活在过去中的任何一秒,也不能生活在未来的每一秒,至于现在,你要说现在,那你注意了,在你定义任何一刻现在的时候,现在在那里,没有,我们要怎么判断我们自己价值的有无呢,事实在,作为一个人,我们在时间空间里找不到一刻可以安放自己的位置,我们是安放在世界上一切生物、死物一起,除了一起还是一起,那么,我们生命怎么可能是属于诞生还是死亡呢?那除了意味你被世界抛弃之外,就是在撒谎。那么,我们何必在人间寻找传奇,我们就是传奇本身,当所有的子弹打在越狱那个人的身上就是打在我身上,当我现在从监狱里出来,其实你就在监狱里头呆着。” 

                萧进勇看着陈文军的错愕莫名的表情,露出得意的笑容,道:“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是疯子,那我一定是疯了。正如我在牢房里说,我要你的十根指头,你的指头就已经不在了。我这样告诉你,是怕你想不通,为什么我不怪你,却还要你的手。” 

                陈文军一手扶着路边一棵树的树干,掏出香烟,想了半天,明白萧进勇是真的有病,一种精神病院检查不出来的病,他突然明白为什么萧进勇一直把他当成知心朋友,他在任何时候,习惯了我把自己摆在倾听的位置,以前每次和萧进勇打玩篮球的时候,萧进勇就坐在他的旁边,不停的说话,至于都说了些什么,现在是一点也想不起来。

                原来竟是这样,陈文军想明白了,没了脾气,他递给萧进勇一根烟,道:“我想,这么说吧,没有人会用很玄很虚的东西指导自己的生活,我只能说我真希望自己听懂,也许你再说一遍,我会听的懂,问题是,如果你再说一遍,就不会再是原来的那番话了。” 

                很快,两人回到了西埔,在小车站的十字路口,萧进勇告诉他,他现在筹建一个水产加工厂。他说话的神情飞扬果决,好象成功已然在握。 

                陈文军在街上走来走去的,心里乱糟糟的一团。

                他走在人群之中,他好象真的和所有人都不相干,可是,他不相信自己和所有人的不相干,这时候如果遇见范英珠,该多好,他有一肚子的话想告诉她。

                童万进、李小行、林慧云、范英珠。

                为什么每个人都有权利找我倾诉,而我竟找不到一个人。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他的心中狂突呼啸,山崩海立。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陈文军回到北市场,已经是下午5点多了,他喊了喊品珍,品珍好一会才从楼上下来,说饭在厨房里。 

                饭桌上有鱼有肉的,品珍好象好久没煮这么多的菜了。每道菜看起来都很诱人,他却没有食欲,只是他不敢告诉品珍。 

                两个人默默的吃了好一会儿,品珍问他,车上和他打招呼的那个人是谁。 

                “我朋友。”陈文军端着碗,好一会才又放回桌面上,道:“记得上次你说小三打电话,说一个人回来了。就是他了。” 

                “是你朋友,小三怎么叫你小心了。” 

                陈文军将恩恩怨怨摘要的说了,又把萧进勇在路上说的那番话学给品珍,他反复地说了半个多小时,每复述一遍,陈文军总发觉某个地方没说对,没说好,忍不住又纠正,而品珍每听一遍,又指出相互枝梧的地方,说来说去,陈文军说糊涂了。十几次的复述又糅合出一种奇怪的言语精神,反向推导回来,又觉得自己方才每一样复述全是极合理不过的。 

                品珍担心起来,也得出和他一样的结论,道:“那人是真的疯了,你怎么办?” 

                陈文军苦笑道:“我也不知道,要真疯了,我倒不怕了。只是,怎么说呢?算了,这个事情以后再说。对了,你今天早上怎么生气了。” 

                “那啊,我没有。” 

                “是么?我在五姑娘那儿,恩,也就是早上醒来的时候,听见你一个人在楼下叹气。就想着该有什么事情?” 

                “叹息你都能听见,那你的耳朵一定要到医院检查检查。我早上就没上过二楼,一直在楼下看电视,等着你下楼。” 

                “难道是我听岔了。你有没有上楼。” 

                “没啊,算了,你也别疑神疑鬼的,我早上那时候想什么呢,我坐在沙发上,就想,恩,――这日子怎么能过的没完没了的呢?” 

                “就只这样。” 

                “就只这样?”品珍疑惑的看了陈文军一眼,这话有问题么。        

                “没生气就好,我怕你生气,更怕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最怕你生气了,又不告诉我。” 

                “不用这么低三下四的陪小心。”品珍道:“本来的,样样随了女人的意,那就不是女人的命了。” 

                陈文军洗完澡,在大衣柜的镜子前,用电风吹吹着头,见品珍躺在床上,开着一盏的床头灯,灯光黄黄的,柔和的匀在品珍的脸庞上,手中捧着的还是那本好象永远也看不完的《今古奇观》。 

                “其实那个林慧云真的和我只是同学。”陈文军道:“那脚也不是我踩的,是范英珠那个小鬼头。” 

                “我知道。”品珍道:“对了,昨天,你们都聊些什么。” 

                “你们?” 

                “你和林慧云啊!” 

                “也没聊些什么,只是想起一些遥遥远远的事情,一时候说不好,说了好多没用的东西,一个下午,都在说着些具体的人和事,她就说了,男人都向前而活,女人生来就是往后看的。我觉得挺有道理的。” 

                品珍“恩”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陈文军又说道:“ 后来,她告诉我,她也结婚了,我告诉她,有段时间,15、16岁的时候,我老是想,女孩子都那么好,男孩子全是浊物,怎么配的上。17――20几岁的时候,又想,女人那么罗嗦,唠叨、烦琐、真是可怕,难道她们竟不自知。” 

                品珍笑了起来,整个身子不停的晃动,象喝了一肚子的矿泉水。道:“现在呢?现在你在想什么?” 

                陈文军上了床,试探了一下手,搭住品珍的肩膀,再滑下来,搂住品珍的腰,道:“现在,现在我想着,天哪,这世界上居然有着那么多有勇气的人,男人女人,敢于大咧咧的承诺对方一辈子的幸福,。” 

                品珍想笑,又有些不好意思了,说道:“我上次看电视,好象是春节的时候,电视上说台湾有一条河流还是一个县,不记得了,名字估摸是淡水,这个名字怎么说呢?听起来很舒服,淡淡的,了无烟火气的那种。”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想到了,随口一说。” 

                “也是,想到就说,我记得我以前读书的时候,帮学校整理花名册,我的字还算工整的缘故,我呢?是一点也不厌倦这样的活计,抄了两天,七八百个同学,两天里,只记住一个女孩子的名字――钟雪美,毫无道理的记住,记到现在。有一次,是在学校食堂的水龙头处,好象是去洗碗,我听得有人喊了这个名字,心就象琴弦一样蹦的紧紧的,不敢回头,也就错过了那个女孩子的模样,嗨,一直记得的,都是些没有用处的,记得这个名字,却忘却了很多和我生命有着这样那样瓜葛的人,说人有感情,都是靠不住的话。” 

                “你一回忆起来,怎么总是读书时候的事情,我想想自己,一点也说不上来,恩,我爸看着我的成绩单老是笑,说一看我的成绩单就知道班上有几个人。” 

                陈文军一只手把品珍揽在怀里,另一只手的四根手指在品珍的短袖下的肌肤上轻轻的起落。品珍口中哼着伦巴的调子,说他这四个指头象在两对舞伴。说着好久没到舞厅去跳舞了,什么时候一起去。 

                陈文军道了声是啊。 

                品珍等了好一会儿,没听见下文,抬起头,看着他,看着他那不知道正想着什么的下巴,手够了过去,刚刮过胡子的下巴,好不麻手,说,有点象静电。

                陈文军笑了,这时候,天渐渐的黑了,他看着怀中的品珍,唇色有点发青,不由的兴动了,慢慢的扒下品珍的衣服。 

                于是一个晚上两人搂着彼此,气喘吁吁的过去了。 

                下来几日,天气阴凉,除了品珍偶尔买菜出去,两个人都呆在床上。

                陈文军把以前收集的A片找了出来,又把影碟和电视搬到卧室里头,一招一式搬演,不几天下来,陈文军就觉得自己眉目无光,手脚发冷。只是,好象除了做爱,再没有什么正经事情可做。两个人不时的用最下流的话,形容对方的性器,实在累的不成人摸样了,就摊开《今古奇观》,一人轮着给对方朗诵上一段,嗓子里所有能装出来什么样的声音都拿捏一把,特别是书中那些个无聊无趣的诗词都能读出花来,往往还没读完,对方已经开始笑,或者自己才读上几句,自己就先忍不住笑,感觉里好象又回到初相识的情形。间中李大胖子等人打来电话,叫陈文军出来打麻将或者玩儿,陈文军回了几次,索性电话线也拔了,手机也不再充电。 

                大抵天黑的时候,陈文军看着品珍躺在床上,躺在灯光下,整块软玉一般的身子,头发长长的,像一匹再温柔不过的白马,他眼睛里是仔仔细细的不够,仔仔细细的看出好来,有时候,难免的,不,是自然而然地想到,他是那么的爱着品珍,这本是他的义务和责任了,只是,不期然的,他又会透过品珍的身子,幻出品文在床上的模样,一样的雨滴娇枝、花飞玉洞,说不出千般万种的好处。更让他恐慌的是,范英珠竟然也来到品珍的这张床上,闭了眼,高着头,一时候,羞愧的心,潮水般从脖子一直涌到了脸面,还没来得及滚成火红,已经变成的了青黑。

                日常交接里,有人辱没了品珍,他想着自己该有一股气力拼着性命去维护,他还会当着品珍的面亲手将对方撕给品珍看。

                现在,他自己却正是辱没品珍的那个人。他对自己恨的咬牙切齿,恨不得暗处里,有莫名的一枪,打暴自己的头。 

                有时候,他从窗外望出去,天空被归飞的鸟儿分成好几大块,对面楼房的玻璃窗或开或关,街上的路人居然一如往日的在其下行走,每个路人的目光低垂,竟然没有一个人指出他的罪,虽然他的罪责昭昭于行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世上所有的人仍然象往日一样的对待他,亲密的、疏远的、好意的、无情的。 

                ――再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事情了,他想。 

                你爱一个女人么,爱,怎么爱,你干她,操她,一天干她十次,二十次,即便是这样的爱,陈文军身心两创的想着,即便是这样的爱,他也支持不了两三天,他的气力就用完了,用尽了。再没有这样的爱了,它不是源泉,而是消耗,不停的消耗。 

                女人,你的名字是品珍、是品文、是范英珠,或者是已经遥遥远远的亮亮。

                陈文军绝望的想,我即便是想着只爱着你们中一个,也不够气力,可是,我却念念不忘你们全体,竟奢望你们是一体。

                女人们啊,你们为什么在路上,在床上,穿着衣服,不穿衣服。为什么,我都在旁,我都看见,我竟记住,我还回忆。 

                品珍、品文、范英珠、亮亮。只是你们,你们又在想着什么呢?

                我诚然可笑,而且可耻,你们怜悯我,也是该的,只是,你们能不能告诉我,你们在想些什么啊。是有一天,我们在路上相遇见,在床上喜相逢,我为你们剥下衣服,我为你们穿上衣服,就是这样,只是,除了这样,我还能为你们做些什么。 

                或者,我们可以说话―― 

                我们谈所有和我们有关的事情。 

                我们谈所有和我们无关的事情。 

                我们谈天,我们谈心,我们要谈什么。 

                那,好吧,我们一起来愤慨,愤慨这无常的人世、无用的言语。 

                我们,什么,什么我们,你们睁开了眼睛,异口同声,我只是我,你只是你。 

                我们,多么可笑的词组啊。 

                是的,我们,难道我们不是居住在彼此之间、中间,难道天地不是一个巨大的平面,难道我看不见你们的容颜,你们听不见我的声音。这是事实。 

                我们,好吧,我们,那又如何,你看见了我们,爱着我们,听见我们的声音,爱着我们的声音,是的,这世间诚然有这样的爱,是的,你在一个位置上看见听见,那个位置上你是一个人,只能是一个人。你爱上了谁,不,你谁也不爱,你只爱你自己。你告诉我,在那个位置上,我们又在那里。 

                我们,只是一个伟大的虚构,虚构的集合。

                陈文军,你在其中,也在其外,你被包含,也被摈弃。你即便爱,爱着的也是那被包含的自己,爱着那被摈弃的自己。这,也是事实。 

                陈文军低下头,他看见自己的阳具仿佛从十几层楼上扔下来的一根拖把,只能紧紧地贴着品珍的臀部,缓慢的摇动着。 

                品珍今天有事出门了,她在床头放了张纸条。

                陈文军起来晚了,拉开身上毯子,看了一眼,还好,鸡巴还在,这几日到底荒淫的过了,左右太阳穴比赛起了疼。等他刷洗完,从厕所里出来,才感到整个人舒服了些。 

                现在,陈文军坐在品珍家门口的门槛上,给品珍打电话,问她忙什么去了。 

                品珍好一会不做声,在陈文军以为自己的手机出了问题的时候,道:“没事,去看展销会。” 

                “什么展销会?” 

                “上海产品的展销会。” 

                “哦,又来了,你上次不是说讨厌那些上海人,既看不起小城镇的人,又要赚小城镇的钱,还说要告他们倾销来着。” 

                “恩,什么事?” 

                “那倒没有。” 

                “那,吃过了。” 

                “恩,那就好,我挂了。” 

                陈文军仔细锁上门,往中兴广场去了,走在夏天日头下,想着品珍的声音有点怪怪的。很快的,他又想,几日不见,李大胖子肚子上的那个游泳圈是高了还是低了。方晓韵们,你们好,陈文军来又来报到喽。 

                李大胖子的隆裕茶庄前支了几扇遮阳伞,伞下摆着茶桌子,一张茶桌子旁靠着一辆女式自行车。 

                陈文军进了店里,才想起眼睛里好象多出了什么东西。

                茶庄的柜台上也没人,陈文军喊了一声,一个小子从里头慌张的出来,却是李小行的死党高云龙,看着他,喊了声“二哥。”,解释道,店里没人,都出去了。 

                “都去哪了。” 

                “不知道。” 

                陈文军拍了拍高云龙的头,看见高云龙的裤子上拉练没拉,估计刚才上着厕所,急着出来。高云龙顺着他的目光,脸红了,先转过身子去。 

                高云龙道:“活该我倒霉,本来要来找小行的,小行不在,却被表姐抓住了,说要吃饭,谁知道吃了一个多钟头。”,他和李小行平日里都叫方晓韵表姐。 

                这会儿方晓韵回来了,手上招摇的还是前几天那把太阳伞,衣服倒换了一身,在店门口懒洋洋的张了张手腕,道:“云龙你又黑白讲,我不才去半个小时。” 

                “这衣服还挺漂亮的,多少钱,那儿买的”陈文军道。 

                方晓韵的眼珠子登时白多黑少,不搭理他。高云龙说要走,又说,表姐,小行要回来,说我过来找过他。出了店子,就去牵靠在茶桌子旁的那辆自行车,屁股还没在车垫子上有着落,陈文军喊了一声,你给我下来。  陈文军才明白为什么每回里见到高云龙总觉得有什么未了之事,原来就是这辆自行车,他走上前去,款式、颜色,左边的车垫子的黑漆被磨掉好大的一块,正是那日范英珠骑着撞上他的那一辆,印象里还记得他拉着车子左右看,打趣范英珠,说她这自行车妨主,当下道:“你这车那偷的?” 

                “怎么是偷的,我妈给我买的,还有发票呢?” 

                “你知道这车是谁的。”陈文军想着。 

                “谁的?”高云龙到底是个毛孩子,看着陈文军笑了出来,马上知道中计了。 

                “这么大了,还偷自行车,给我送还车主去。” 

                高云龙嘀咕了一句――那我该多大才不偷自行车。这种没下文的话他还没蠢到这时候说出口,道:“你不是知道车主是谁么?自个还了去,反正这个车子我还不爱偷呢?”说完,一个小跑,倒不见了影子。 

                “你说说现在的孩子,你说说。……”陈文军转过头来看方晓韵。方晓韵小心翼翼的修着指甲,十根指头不时的就口一吹。道:“车子啊,多半是小行偷的,即便不是小行偷的,也是小行指使的。” 

                “小行人呢?” 

                “谁知道,见天上山下海的,小孩子有的是地方玩儿。最近这几天老板也忙,给了小行钱,让他自个在外面吃饭,本来中午他都该是过来顶我去吃饭的,昨天下午过了一点也不回来,我只好打了份快餐,今天更没见影子,等他回来,我非得把他的裤子扒下来。” 

                “不会吧。” 

                “想什么呢你,我是让他知道是个男人,说话得算数。” 

                “哦,女人说话倒可以不算了,对了,那大胖子又忙什么呢?” 

                “你还是他的兄弟,全世界通知到的,我就不相信你不晓得,该不会进山里修炼吧。”方晓韵说起,十几日前,林东升的台湾阿公又汇了一大笔钱过来,说过年要回来探亲,叫他准备准备,林东升以前在顶西小学后面置了一块地,糊了个粗坯,没钱,一直挂着,现在趁着手头上真金白银,要盖四层五层,叫了一大帮人在工地上忙着呢。

                 ㈠东山保卫战------“国”“共”两党最后一战 

                 

                1953年7月16日,台湾国民党为了配合美国的侵朝战争,派遣13000多名海陆空士兵,从亲营、大路口之间及湖尾登陆。在飞机、舰艇、坦克的掩护下,以超过我军十倍的兵力,窜犯东山岛。东山人民组织担架队、救护队、运输队上火线,运送弹药,抢救伤员,最后在我军民英勇奋战之下,打败了进犯的国民党军队,歼敌3000多人,取得了东山保卫战的胜利。 

              • 家园 【原创】四面而去的流水(7)

                流水(7)

                □ 王威

                   

                     夜晚成群结队的离开 

                     天空就更加珍贵了。 

                               ――题记 

                  多久没骑过自行车了。 

                  陈文军经过潮剧团前,一大段上坡的路,再后面就是顶西小学。那是他和李大胖子、朱细祥小时候读书的地方,以前三人一党,从坡上面,肩膀攀着肩膀,从坡上冲下来。 

                  自行车车才爬到半中间,陈文军就想下来推车子。

                  人老喽,没出息,只上不下才一段路,两只脚便中了鸟枪似的铅沉沉。他工作那会,先后买了自行车、摩托车,自行车丢了好几辆,摩托车是丰田,走私的,一万多块钱,起初他和品珍同居,有一次两人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闹的厉害,他恨不得把品珍的房子烧了,就牵着那辆摩托车出来,在李大胖子那儿快乐的住了两个多月,他没工作,钱更是没有,找了个相熟的朋友,把摩托车顶了出去,再后来他与品珍又和好了,那个朋友却骑着车子去云霄县,不小心给当地的交警扣了去,到底不是自家的地头,再怎么想法子也要不回来。陈文军现而今梦里头,一想起手旋在那辆丰田车的油门处,排气筒发出细细的声口,心下空荡荡的,遗憾着世界上好听的声音又少了一种。

                  品珍好几次陪他去车行,他挑来挑去,没一辆相意,他不是不明白,摩托车不过是件事物,就象脚上的鞋子,旧了就有感情了。品珍倒笑话他,只见过男人爱车如命,没见男人对车子这等长情。陈文军又不舒服了,反问道:“倒好象你经过好多男人的手,而且还得意。” 

                  这些家常话,当日说的顺口,每一句理所当然,没一句不轻巧,现在推想过去,诧异起自己有过那样的自信,把小日子一天天平和喜乐打发过去,忍不住想起品珍的那句话――这日子怎么能过的没完没了。 

                  李大胖子买的这块地还是陈文军介绍的,几年前他陪着卖主来过,印象里,模糊记得位于公路之旁。

                  这一带房子这几年盖的稠密,他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工地上除了李大胖子,另有七八个人都不相识,李大胖子正和一个人蹲在围墙里头的正中间,身下是一个挖好了准备填地基的大坑洞,两个人在坑洞的旁边指指点点。 

                  李大胖子看到陈文军,在地上摸了块石子,扔了过来,陈文军闪了一闪,把车子往着路口对面的墙边一靠,从地上捡起那块石头,走到李大胖子面前,道:“你知道这是什么?” 

                  “石子啊。你说说你自己,是不是王八蛋,好好的大活人玩失踪,我都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

                  “我的手机掉到厕所里了。”陈文军笑道。

                  “我给你介绍一下,姓林,林东升,也是个胖子,”李大胖子道,“算的上是你半个同事,也是经济开发区的,你出来的时候,他从建委调过去的,你们两个多多亲近。” 

                  林东升忙从皮包里翻出一张名片,递给陈文军,陈文军看了,好家伙,东山经济开发区设计师、城建规划办公室总干事。陈文军以前呆的地方就是城建规划办公室,知道办公室里除了主任之外,每个人都是干事,那来什么总干事。林东升忙笑嘻嘻的解释道:“主要是图着江湖行走方便,在外头揽活儿容易一些。”陈文军听着他话里带着旧县城铜陵人的声口,又光滑又实诚,再看他耳高于眉,也是个聪明人物。 

                  “老二,这里五百,你点一点,上次欠你的。一直想还,就一直找不到你人。”李大胖子掏出一个钱夹子,飕飕飕的往外抽钱,一边道:“身上有钱的感觉,爽。” 

                  “特别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钱吧。” 

                  “那是,那是。”   

                  陈文军收好钱,接过李大胖子递过来的图纸,这栋楼房还是他四年前设计的,那时候李大胖子没什么钱,又想盖个三层的德国房,就是品珍五姑妈家的那种,前面后面一个小天井,进去了,楼梯在房子的正中间,把上下三层都隔成两半,本地又叫分家房、兄弟房,说是分家的时候把中间的房门一堵,两兄弟谁也不吃亏。这种房子难看归难看,但是省钱,流行了好几年。现在看着林东升三层修改成四层的图纸,他嘴上动个不停,算起数据间的差异,一边庆幸这自己这几年日子过的糊涂,脑子倒还好使,一边随口问林东升过了几级结构注册师。 

                  林东升把手中的小计算器递给他,道:“三级。” 

                  “那怎么还呆在东山啊。” 

                  “也想去厦门,只是当初从建委调到开发区的时候,人事档案给转没了。” 

                  陈文军道:“听起来叫人迎风流泪,对了,你这地基挖几米啊,好象太深了,有点浪费。” 

                  林东升道:“我也这么说,李辉说反正挖的深一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现在是多少?” 

                  “2.5米。” 

                  “2.5米,12平方大小的地基,能支撑150吨,李大胖子,你这楼房加起来也不到一百吨。用的着么?” 

                  “没事。”李大胖子道,“以后说不定要在上面盖个十层八层的,反正我是准备好了超生的罚款,生他十几二十个,一个一个房间,上下要是不方便,大不了装个电梯。” 

                  “你知道装一个电梯要多少钱么?哦,十层八层,你知道每高一层,你得付多少的防空费用,你付的起么?”陈文军和林东升一起看着李大胖子笑。 

                  一个在前头挖井的过来,朝着李大胖子道:“你妈的出水了。” 

                  “你妈才不出水呢?知道这地下以前是什么吗?是个水库,陈文军你还记得,小时候咱们就是在这里游泳来着,文成啊,你以前也是在顶西小学读书吧。” 

                  “我以前是西埔小学的,不和你们一块。”宋文成看见陈文军,道:“顾老师的子弟吧,我以前去你家,我们见过。”陈文军听着这名字熟悉,看着那人面孔,想起来了,宋文成曾经是东山一中的体育教师,有个女生在他的体育课上晕倒,他把那女生送到医院,原来那女生的肚子被人搞大,医生问了那女生的意愿,让他签了名,给那女生做人流手术。那女生的父母知道了消息,正好赶了过来,又打又骂,逼问个不住,那女生张皇无计,只好顺着父母的口,说是被他搞大了肚子,他呢辩解不过,被学校开除了公职,后来那女生良心煎熬不过,老故事里的那句套话,真相大白,水落石出,平日里识与不识的,知闻了,少不得为他惋惜。

                  宋文成被虢夺公职之后,便在庙山脚下开了个拳馆,凭着这个好名声,着实收了不少弟子。不过一年也就办寒假暑假两期速成班才赚一点钱,剩下的九个月闲人一个。好在每一期武术速成班办下来,会有几个意气相投的学生,亦徒亦友。人多成众,他用不着横行,也有人需要借助他,打理一些警察不乐走动的活计。

                  李大胖子和宋文成认识没多久,两人都是自来熟,一见如故,这次盖房子,宋文成说什么也要过来帮手,现在,在这院子挖井的干活的活人,两个是李大胖子自己雇请的工人,其他全是宋文成拉过来的弟子。 

                  生的是人,熟的是口,都是年轻人,客套话说一句少一句。 

                  今天是星期天,向是这里私彩揭晓的日子,这几年六合彩从香港坐轮船上了岸,沿途所过,一境如狂。参与的人总是从一次下注几十块赌到上千上万,最后又老实了,整天一块两块赌的不休。李大胖子、宋文成、林东升一提到六合彩,话题没边没沿的跑。

                  陈文军向来不爱赌,他不爱看足球比赛,有人在谈足球,他大可以开溜。可是六合彩星期三星期天一到,走到那里,见着是个活人,没有不谈六合彩,有一次回家,看见自己的母亲也撑着老花眼镜和几个老邻居争的面红耳赤,天地虽大,却无一处清平。这时,陈文军更真切了品珍的好处,一会做饭,二不买彩。 

                  陈文军插不上话,索性靠在一边墙上,看着设计图纸,大多数时候,他觉得看图纸比看小说有趣的多,何况这张图纸有一半是他设计的,记得亮亮说过,知道什么样的书百读不厌么?他当时想了半天,想了好几个答案。亮亮才说,自己写上一本,只有自己写的书。现在,他的生命也经过近三分之一或者一半的岁月,他甚至不敢指望自己活的更长,他有些怕了,自己的一生竟不过是一本随时可以结尾的书,除了自己,怕是再不会有人愿意阅读了罢。又想着,便是自己,翻上一翻,也懒,到底又翻了,每翻上一回,就涌出一层不开心,上一回与下一回的又不一样,而或一样,过去的是那么清楚,毫无悬念,那个书中的自己面目还在,呼吸全无。他几回里梦里抚摩过他,甚至在梦里哭将出来,只是醒来,眼眶却干涸着,干涸的让自己惭愧了。 

                  图纸的一边贴着两张香烟纸,反面上写着各式各样的将要用到水泥、钢筋的规格和数量。才两年,好些东西都不一样了,比如他以前设计那会儿流行的是宝塔牌的水泥,现在用的却是佛山牌的。一阵风吹了过来,图纸反打在他的下巴上,他慢慢抬起了头,李大胖子诸人好象才刚刚开始六合彩的话题,他的内心突然涌出了感激的心,没有他们,他就和这个世界失去了所有的联系,他存在于这个世界,并不是一件事实,他的身体就只在他们的描述和感知之中,才不至于被这个世界淹没。   

                  有了这层心思,陈文军想起自己失业的这两年,想起萧进勇的八百二十天,萧进勇和自己并无两样,都被社会隔绝了,虽然一个自愿的,一个是被迫的,萧进勇不是正常人,他自己呢?同样的,也不是。难道李大胖子、细详看不出来么,看不见自己的改变么,那,自也是看到了。

                  “突突突”的拖拉车声由远而近,林东升道:“是不是材料载过来了。我才打电话过去半个小时啊。”很快的,那辆拖拉机经过路口,陈文军“啊”的一声,那辆拖拉机后面载着六七个人,一个个光着膀子,发短衣宽。内中一个站着,双手按着前头的车棚,正是萧进勇。 

                  “怎么,你认识那些人?倒象是赶着去屠宰的。”李大胖子问道。 

                  “恩”,陈文军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道,“可能是我眼花了,看不准。” 

                  他这话说没多会儿,四五个人闯了进来,一个一脚踢开挡着路的水桶,领头的指着众人,道:“那个是陈文军。”口音却不是临县云霄人的口音。 

                  众人站了起来,只李大胖子还蹲在地面上,摸着一个石子,扔到那领头的脚下,那领头的跳了一跳,躲开那石子。李大胖子鼻翼“嗡”出好大一声,道:“挺嚣张的么,我还以为是个不会跳的?” 

                  陈文军按住李大胖子的肩膀,要待站出来,那领头的怒不可遏,两个拳头已经欺了过来,陈文军本能的伸手招架,旁边的宋文成手伸的更快,锁住那领头的手腕,往对方胸口一推,再往外一拉,脚也借着那领头的欺过来的身势,重重的朝小腿膝盖上只一踢,那领头的半个人就跪了下来,口中还来不及发狠,宋文成反过他的手腕,用力一扳,那领头的只能以宋文成的手为轴,整个人转了半圈,胸口朝着天空的方向,疼的嗓子都哑了,说不出的狼狈滑稽。 

                  那领头后面跟着的几个人发了声喊,作势一起扑上前来,宋文成带过来的六七个徒弟这时候已经站在师傅的前面,眼光上上下下的,将那几个人围成一个圈,那几个人看着现下相持的局面,气势己消彼长,胜负不问可知,手都提到了腰上,却不敢贸然出手。 

                  “有什么事情大可以好好地说,你要是做不了主,叫你们老大过来,虽然你和这位……恩,陈文军有什么过节,其实我不清楚。”宋文成放开了那领头的手腕,伸出左手拍去对方背上的尘土,右手摁了好几下自己的鼻子,道:“不过这里是我朋友的地头,就是我到你家寻事,也要先给你讲清由头。一加一等于二呢,就不会等于三。兄弟说看看,我讲的是不是这个理。” 

                  那领头的正想回话,腰下的手机滴滴的响了起来,他耳朵贴在手机上,连声必恭必敬的说着,是,大哥,知道了,我们这就回去。等他收了手机,面色回复平常,转过身向自己带过来的那几个人道:“大哥说这样就可以了。我们走吧。” 

                  李大胖子道:“你们说来就来,说……”却见宋文成在旁摇了摇手。 

                  那几个人离开之后,宋文成看了看陈文军,道:“你究竟知道不知道自己有几两重,居然惹的起这帮人。我呢?三斤猫狸拖四斤鸡,管闲一时还可以,胖子,这件事情别指望我,我现在都后悔自己出了手。” 

                  陈文军听了这话,心更是一沉。 

                  出了这档子的事情,大家心思都不在工地上了。

                  李大胖子提议就在地震台旁边新开的小店吃饭,说着他吃遍西埔,就这间没吃过,而且前天路过的时候,门口好象清水一样的站着个女服务员,怪念想的,众人听了都笑。 

                  林东升道:“这比喻好,听起来,是温柔的那一款,就不知道大方不大方。” 

                  李大胖子道:“这个就要看每个人大方的标准,比如你认为是一百块和你上一次才算的上大方,还是五十块钱一次。”陈文军回过神来,倒惊觉自己的不是,人家帮自己挡过这么大的一次劫难,人情上怎么也得做一次东,忙道:“死大胖子,你也轻巧,懂的这个时候还我钱,分明是知道这些钱有了翅膀、长了腿脚,今天我请客。” 

                  一路上,宋文成说起那几个人的来历,刚才动手的时候,那领头的肩膀上文着三把小刀,那是云霄三义帮门下刀仔的标识。这三义帮拜的是刘关张,专一做的是真人手脚的买卖,前几年县里有个法院工作的,大白天的,给人在半道上卸了半只臂膀,就是他们干的。 

                  李大胖子道:“上次严打的时候,扫进去了三十几个人。电视上新闻上放过的啊。” 

                  宋文成道:“那些捉住的,多是小喽罗,算了,这些江湖上的事,你们少知道些的好。你们听了也别觉得这社会多不安全了,你不惹他们,他们也不会来惹你。他们也想,比我们更想过太平日子呢。陈,恩,文军,你倒说说,你又是怎么得罪他们的。” 

                  陈文军动了动唇角,想了想,道:“算了,也没什么好说的,再说你也帮不上忙。” 

                  李大胖子道:“这又是什么话,大家都是朋友啊!份内的事情,到了。” 

                  宋文成偏过头,看了陈文军一眼,到底没说什么。 

                  林东升道:“原来就这间啊。” 大家看了看招牌,“大头餐厅”,呵呵几声,都说,想来这老板的脑袋一定大有可观。 

                  李大胖子就着桌子上放着的菜单点了十几样菜,餐厅的老板不停的抱歉,说这一道菜没有,那一道菜,干咳了几声,还是没有,李大胖子眼睛圆了起来,你这店是新开的,新开的还什么都没有,是不是不想做了。那餐厅的老板忙说,那不敢那不敢,讲起缘故,这一带房子多,住的人却少,客人自然也来的少,鱼肉备的多了,隔几日不新鲜了,扔了都是钱,一个月下来,也不敢准备了,只没想到今天居然来了这么多人。 

                  众人一听,就知道这老板是个新鲜人,刚出来做生意的,这样的话都拿出来说,还不把客人吓跑了。 

                  宋文成提议要不换一间。 

                  这时候,李大胖子问的那餐厅的老板头估计比招牌上招摇的还大几斗,陈文军知道他的脾气,要是不让大家看到他推销的那个清水一样的女孩子,屁股肯定巍然不动,于是把另一张桌子上的茶具端过来,手指头转起小轮子,仔仔细细的清洗着茶盘上的茶杯。 

                  李大胖子说着说着,倒问出那餐厅老板是大铲人,和自己是同宗,叫李先锋,回老家拜的是还是同一位老公祖。李大胖子本以为自己在村子也算排行比较老,没想到论起规矩,要叫李先锋舅公。众人大笑,都说见舅如见娘,两眼泪汪汪。 

                  李大胖子咳了一咳,两只蒲扇大小的手按着桌面,正想说话,门口走进一个人,众人转过头去,是个18、9岁的小姑娘,一脸的笑,眼睛里头有山有水的,模样却也平常,再看李大胖子的表情,明显是三魂去了二魄。 

                  菜上来的挺快,林东升道:“咦,这老板手艺还真不错,就几样小菜居然能炒出花来。” 

                  “没错,这一道就叫菜花,没吃过,好吃吗,会吃吗。知道谁推荐的,是我。我推荐的,错不了。”李大胖子朝灶台方向,叫了几声,“丽娟啊,这,还有几道菜没好,到底是好了没有。” 

                  林东升好奇了,问道:“你不是第一次来吧?好象和小姐很熟。” 

                  “那是,什么,不是”李大胖子道,“我也是第一次来。不是里头有人喊这个名字。我也叫上一声。不犯法吧。” 

                  众人忙说不犯法不犯法。 

                  “文军,你怎么只顾着吃了,也不说句话,我请客,你放心。” 

                  “我有什么不放心,是你不放心吧,不是路上说好了,我出钱。” 

                  “我还有钱。” 

                  “难道我没钱了。” 

                  “我有的是钱。” 

                  “我除了钱什么都没有。”陈文军拿起筷子,夹了好大一块排骨到了李大胖子的碗里,道:“啃吧你,让大伙儿看看,他多象啊,象那个什么。” 

                  “象什么?”林东升道。“恩,是挺像的。” 

                  “最主要的是有点象人。”宋文成加了一句。 

                  陈文军道:“什么叫有点,再没有比他更象人。” 

                  李大胖子屁股做的越发沉着有力,道:“好啊,你们三个儿咬我。” 

                  四个人绕了好一会儿蛐蛐话,陈文军叫了两箱啤酒,给宋文成满上一杯。 

                  众人口中说着不咸不淡的话,不知不觉,一箱啤酒喝完了,尤其是李大胖子一个人,脚下就有四个酒瓶子,就一叠声的喊老板,酒来酒来。李先锋忙叫那个丽娟抱一箱过来,那小姑娘显见力气小,从房子的一头抱着一整箱的啤酒出来,经过宋文成徒弟们的那一桌,就有点累坏了,把箱子放在地上,那些徒弟们都是18、9岁的,和那小姑娘年色相当,大家用脚帮忙,一人一脚的推着那箱子往宋文成这边过来,口中不免不干不净的,那小姑娘眉毛一跳,骂道:“我操你妈。” 

                  众人听了这小姑娘的男儿声口,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那小姑娘把啤酒送到了李大胖子脚下,拆了封条,气鼓鼓的去了。众人眼前突然亮了一下,天已经黑了,那叫李丽娟的小姑娘到屋角把电灯拉了起来。  

                  众人酒有点上来了,又说了好一会话,算是余绪,心下多有散了的意思。 

                  陈文军走到柜台结帐,宋文成想扶李大胖子一把,却被李大胖子推开了,那李丽娟正站在店门口的一条石梁旁边,发长长的放在石梁上的脸盆里,头偏着一边洗着头发,灯光映在这小姑娘的脸上,陈文军心想,李大胖子的眼光还是不错的,当然他也不是不知道,灯下的女人,就没个准,耳朵里听着李大胖子正就小姑娘那张脸说着话,他离李大胖子有点儿远,听不清楚,只是看着那小姑娘的脸色有点不耐烦了,然后又听见众人围着李大胖子哈哈大笑,隐约那女孩子又是一句“我操你妈”,陈文军忍不住大笑,李先锋把找剩下的钱给他,也听见,口中道:“丽娟,你别乱说话。”说话间,李大胖子又折回店子里头,李先锋有点害怕了,道:“都是本家,你别和小孩儿家计较。” 

                  “不计较不计较。”李大胖子找张圆椅子坐了下来,众人忙回来拉他,边说:“你真醉了,真醉了。回去,回去再说。” 

                  李大胖子小心的摸着圆椅子的边缘,还拍了几拍,象是椅面会凭空消失似的,道:“我脑子好着呢?我真有事,我和老板说个事。我没醉,你们烦不烦,就几句话。”众人看他不象闹事的摸样,也就放心了。 

                  “先锋,我说了,我今天在你这里吃的不错,以后我们几个,”李大胖子开始点人头,点了一遍,道,“七个,”又点了一遍“八个、恩,九个,包括我,都在你这里吃了,要吃上一段日子,我现在盖房子,这些都是帮忙的朋友。” 

                  “那敢情好。”李先锋一叠声答应。 

                  “要优惠,价钱要公道,菜色要新鲜,要好,要足。” 

                  “那是一定,那是一定。” 

                  “还有,那小姑娘,怎么这么凶,她也姓李,该也是我们本家的吧?” 

                  “回头我训她。一定好好骂她。” 

                  “本家啊就是,就是怎么能这么对我,我是坏人了,我脸上刻字了。你告诉我,论起辈分,她该叫我什么?没关系,你尽管说。” 

                  李先锋尴尬的好一会儿,道:“丽娟算起来是我这一辈的。算是我妹妹。” 

                  有个宋文成的徒弟喊了声,道:“原来是舅妈。”众人更是大笑,却见李大胖子摇摇晃晃的站起来,直往店里头走。 

                  宋文成道:“你还上哪儿?” 

                  “厕所。” 

                  “厕所在右边。” 

                  “我知道。” 

                  众人见李大胖子掩了洗手间的门,这才放了心,李先锋忙拿出一包“阿诗玛”,拆开金线,散了一圈烟,走到一个面前就说上一句,以后常来。众人围在刚才桌子上,桌子上的菜还没收,就有点凉了,便开始划拳、罚酒。又好一会儿,林东升忍不住说话了,道:“这个死胖子到底是小便还是大便。” 

                  “谁去看看。” 

                  “你去。” 

                  “你去。” 

                  众人推托了又好一会儿,宋文成到底站了起来,轻轻敲了敲厕所的门,没有回应,就径自推门进去,一看眼前的情形,呆住了,李大胖子裤子褪下一半,露着两片又大又白的屁股,趴在光溜溜的马赛克上,睡着了,林东升远远望见,道:“真不是开玩笑,这个家伙要搏武松。” 

                  这时,只听哐当一声,众人回过头,那小姑娘洗完头正端着脸盆进来,看见了,又羞又怒,一张脸憋的通红,她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口中骂道:“恶心恶心,这个流氓。” 

                  陈文军说起忘了自行车还放在工地,还得转回去牵车子,不同路。众人扶着李大胖子离开了。

                  陈文军一个人留在了“大头餐厅”里,桌上杯盘狼籍,他坐在桌子旁边,头上的吊扇好象不过电似的,一会转一会不转,他想,好久没有这样的和人聊天的,而且聊的都是一些再玄虚不过的事情,这让他意识到一点,其实他还很年轻,这本该是事实,却成了需要提醒的一件事情,可是,这会儿,我们要说,他正感到幸福,当然,这绝对不是因了友情的可贵可感,是的,他还坐在椅子之上,杯盘狼籍的桌子之旁,身周呢?却是无边有风的旷野,不远处是棵大树,鸟声翻飞上下,轻盈的穿云过雾,面前是好大的湖泊,水面如此平静,至于他的头顶,繁星照耀,他就这样一个人,他不再回头看。很快的夏天的雨水淋漓的经过他的身子,雨水从衣领进去,从袖口进去,他的每一寸肌肤都感受到了,寒的、冷的、热的、凉的、烫的、冰的、温的、暖的,几十种滋味心头来去,一种对生命应该保全保有的热情被激发出来了,他捂住自己的胸口,是不信自己居然还有这样的激情,他忍不住想要喊出来,虽然身周是一个人也没有,可是,他还是要告诉所有人,他所知道人世间的好处,不去亵渎,不去虚美,现在,他成了乐观主义者,竟可说是盲目乐观了,他又象是已经抵达生命的终点一样,带着悲欣交集的表情,谨慎的思索所拥有过的一生,检点着将要带到另一个世界去的空空如也的行囊,很快的,他的内心成了所有人都能看见的地方,那么的空旷却不是荒凉,他甚至看见自己高兴的泪水象秋天的果树,果树上的果实,一颗颗的往地上掉,然后又一棵棵的一起,一起从地上回到树上。更让他再高兴不过的是,那个叫李丽娟的小姑娘走过来和他说话,虽然是很简单的几句话,是在征询他是否允许收拾桌面,他竟能回答了,他看着这小姑娘握着一块抹布在眼前可爱的忙碌着走动着,他是一点也不介意这小姑娘流露出的奇异的目光。他幸福的好几次不得不克制住自己要抓住那小姑娘的手、握住那小姑娘的手,然后放在自己的脸庞下面,要把自己所感受到的一切告诉对方,他是爱她,不止爱着她,还爱着一切在世之人,他信是有罪,可是,这一刻,他已经涤尽了他在这世间所犯下的一切罪行,一切的一切,一切让自己感到羞恶的、屈辱的一切。 

                  他想,酒真是好东西。 

                  现在,他看着萧进勇从餐厅的二楼走了下来,他毫不惊奇,以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叫过李先锋,又要了四瓶啤酒和一个新的杯子,然后他听见萧进勇在说话,开口和他说话,还有比这更令人高兴的事情的么,他想不出。

                  那么,这时候,萧进勇会说什么呢?陈文军又想,说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他说话,他有声音,就是好的。 

                  萧进勇坐了下来,拈起桌上的酒瓶起子,又放下,从自己的口袋的掏出打火机,然后陈文军听见“砰”的一声,萧进勇道:“我不知道自己下来,是早了,还是晚了,我一直在楼上,巧吧,听你们说话,哈哈,应该说是看你们说话,气氛好象很不错,你的朋友都很不错。” 

                  陈文军道:“酒真是好东西,我很少这么觉得的。你呢?” 

                  萧进勇道:“好象应该是我问你问题,当然,也没关系,我很合作,我乐意接受你的一切咨询。其实你知道我爱喝酒的,和以前一样,对了,你以前的酒量好象不好。” 

                  陈文军道:“你的那些朋友呢?”他已经开始大口大口的喝酒,同时感觉到胸闷、气喘、脸色潮红。不一会,他站了起来,跑进厕所,用中指压住舌头,另一只手不停的摇晃着浴盆,好象要把浴盆掰下来。又隔了好一会儿,他脸色如常的从厕所出来,坐回到座位上。 

                  萧进勇道:“酒也许是好东西,我看,上次和你说话的时候,你都不敢用眼睛看我。让我看看,呵呵,你的十根手指都还在,挺好的,你现在是不是不相信我真的想要你的手指头,没关系,没关系,我这几天没事情干,整天呢?是呆在家里看碟片,我朋友借了一大堆香港的鬼片,看着看着,我就想,太他妈有趣了,香港人好象特别喜欢拍鬼片,估计是小成本较小的缘故。我猜香港任何一个成名的导演、编剧、演员都在鬼片上用过心力。我现在就和你谈一谈这个,谈就是交流,就是了解,不了解又怎么知道什么是鬼。是吧。”

                  陈文军点了点头,头上好像有另一个自己在看着自己。

                  萧进勇接着道:“我呢?十几部鬼片看来看去,就推导出香港人建构的鬼理论――鬼这个东西本身并没有力量,它从来没有、也不能伸出手去掐死你,它只是控制你的思想,让你用你自己的双手掐死自己。所以呢?鬼一出场,就告诉你一件事实,这个世界上有鬼。告诉你一遍,你不信,ok,鬼会说,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什么都可以谈,什么都可以摆在桌面上谈,慢慢的谈,一遍又一遍,直到你相信为止。直到你伸出手,狠狠得掐死自己。其实呢,鬼对人的耐心,如果你是个人,又怎么会不感动,而且鬼的目的很纯粹,不过是要把你变成鬼,我们在乎一个人,到了最后也不过是想影响他,把他变成象你一样的人。你看看我,现在是不是也很有耐心,很耐心的告诉你,你的手指不在了,真不在了。”他说着,重重的打了个喷嚏,在灯光下的看的见鼻孔中冲出来的小珠子都在他的左手上,他用右手的的手背摁了摁的鼻子,又从桌上的卫生筒里拉出一截纸巾抹着左手的手掌,动作简慢而优雅,陈文军露出欣赏的目光,象一个女人注视一个男人该有的目光。 

                  陈文军道:“是这样,我在想,我要说,我如果在早上,不,两个小时前遇见你,那是会有很大的不同,心情、想法,总之,都是不同的。这个其实和酒并不相干。” 

                  萧进勇看着他,露出一个局外人应该保有的同情,他隔着桌子又给陈文军满上一杯酒。 

                  陈文军用手盖住自己酒杯杯口,道:“我不喝了,我要和你说些话。” 

                  “是吗?”萧进勇用手就着刚刚擦过的桌面上,拂了拂,好象他曾经抽过烟,好象桌面上掉下了很多烟灰,他的手甚至告诉陈文军,他其实不在乎这些烟灰,也不在乎陈文军想说些什么,陈文军想说的也不过是注定要掉落在桌面上,那些可有可无的烟灰。 

                  “你知道吗,你从楼下下来之前,我一直坐在这儿,我什么也没想,不,我撒谎,我刚才想了,后来脑子空白,你看,我又撒谎了,其实我在想,很多时候很多人并不是喜欢撒谎,只是害怕麻烦,懒得解释,人与人的交流从来就是不对等,说话其实就是一种营造,营造一种气氛。所以说话的本身就是说谎。我那时候想,我想说什么呢?其实我想说什么也无关紧要,你听我说,我会很快的说完,我想说我现在谁也不恨,什么人也不恨了,至少是这个时候。当然,这个并不重要,很不重要。你老说我是你的朋友,那么我要告诉你,我从来就没有过朋友,以后也许会有。是的,我承认,我以前的人生很失败,没有朋友,一个朋友也没有,问题在我身上,我是个自私的人,我从来就没有把谁当过朋友,我的朋友不过是一种证明,活着的证明。我要说,慢着,我先问,我要问了,我要问你,你有朋友么,你,到底什么人曾经给过你自信,让你自以为有朋友了。我不知道你,我不了解你,我只知道自己,我有朋友的,很多,如果我认为对方是,对方应该也不会否认,如果我否认了,那意味着我……意味着我的生命没有长度,只是一片空白。我小时候,那太远了,我甚至不记得五六岁之前的日子,读小学的时候,我妈是教书,今年在康美小学,明年在坑北小学,我没有固定的朋友,我羡慕那些记得起小学同学的人,我一个也记不住,好了,中学,初中、高中,亮亮一直和我一起,我的读书成绩很好,我和你说过的,这两个因素使得我根本没有朋友,女人永远不是朋友,至少不可能成为我的朋友。我和亮亮不一样,她读书的时候,比如数学,她要是做不出来,她会把老师整个解题思路背下来,我不这样,我解题,只靠自己的死脑筋,我一遍一遍的对答案,就是不看解题思路,做错了,没关系,我会一个人做到凌晨,做到天亮,我不是在做题目,我是在和那些题目说话,你懂我这样的感情么,你说寂寞,你真可笑,你不懂的,对了,你知道亮亮是谁么,你不知道,那么你怎么会是我的朋友,这难道不是一件荒唐不过的事情么?从我的书桌望出去,是个垃圾场,垃圾场的另一面是一扇一直开着的窗户,那里坐着一个女人,她苍老,坐在窗户的旁边,就象坐在火车的窗口,我常常在做出的一道数学题之后就看着那个窗口,我以为那火车已经开走,不,她居然还在,我爱她,我爱她肩头上倦伏着的那只可爱的小猫,我是从来没有和她们说过话,真是惊奇,那么多的岁月过去了,我还记得她,记得那只猫,让我敬她们一杯吧,她们是我活着的证明。是的,我也要敬你,萧进勇,你也一样,也是我活着的证明。我一直以为证明我活着就是活着本身,可是不是,今天我想明白了,其实不是,活着只是活着,本不需要去证明,你们和我无关,你们不是我的朋友,也不配是我的朋友。你们只不过是一个记认,一个路标,一个方向,让我更好翻到想要看的书本的某一页,让我的回忆有个去处,让我更便捷的找回过去的自己,除此之外,你们什么也不是。我不象你,我的生命是自己的,我有这个责任,我要担当它,它是艰难无常苦难黑暗失坠还是其他的其他,也只和我有关,难道你不觉得自己可笑么,你怎么把你自己的命运,随随便便的抛给我,抛给我这一个,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陈文军重重的站了起来,一只手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张十块钱放在桌面上。

                  陈文军看着萧进勇阴沉的脸面,笑,大笑,道:“你难道认为我说的是真的,你真的相信了。对了,我想起来,自行车,我要去牵我的自行车,你还要喝酒么,那我,我就先走了。我还听说拨一根牙会少了十斤的力气,我想知道掉了一根指头又会少了几斤的力气。” 

                  萧进勇道:“真的么?”他从口袋中掏出一把瑞士军刀,拉出刀面,另一只手突然狠狠地按住陈文军还放在桌面的左手,陈文军的五根手指大大的张开。萧进勇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陈文军的脸,“得得得得”的一串爆响,那把小刀在陈文军的手指与手指之间乱扎乱剁,划出好几道血痕。 

                  最后,萧进勇收起那把小刀,看着陈文军慢慢惨白、滚出汗珠的脸,淡淡道:“你看,连小刀都不相信,更不用说我这个大活人。滚吧你。” 

                  陈文军摇晃着身子走到门口,身后的萧进勇又喊住他,道:“你的朋友能护住你一时,我倒想知道能不能护住你一世。” 

                  月光从天上洒下来,一地银色的光亮,陈文军偏过头,那些光就变得有些淡,有些浓,淡啊淡的光在心中哐啷哐啷的响。夜晚有着风,脸上有些痒,风吹过的时候,这时候他又会想,风是有着颜色,有着手腕和姿态,折叠成一把摇椅的模样。 

                  原谅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吧,毕竟喝了酒,喝的过了。更何况这南方的小岛,天气暖活,暖活的让喝了酒的人的心口,懒洋洋的提不起一丝一毫气力。 

                  陈文军走到东山一中的大门,才发觉自行车还放在工地里,他停在脚步,在一中大门外的花坛坐了下来,难过的拍打着自己额头,努力的想了半天,想明白了那辆自行车并不是自己的,那又是谁的,很重要吗,为什么需要晚上去还,然后他看见李小行骑着一辆自行车,从学校的小门进去了。 

                  小行到这里干什么,陈文军喊了一声,想叫住他,却发觉自己的嗓子哑了。 

                  他几次三番的按住自己的胸口,这段日子所发生的一切就象几百辆火车同一瞬间挤在一个小车站里头,他在各个火车头前,叫喊、挥舞拳头、恐吓每辆火车的驾驶员,他甚至从地面上捡起一块石头砸向一个试图从火车车厢跳下来的乘客,你们不要命了,不要命了是不是,那,老子也不要了。 

                  他痛苦的呻吟了一声,肚子里的一切从嘴巴从鼻孔,从脸上的毛孔一起涌了出来,花坛下很快五颜六色的一大片,跟随着的是眼泪和鼻涕,他的心则是无尽的江河湖海,好不容易他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他吐出一口气,长长的一口气,他感觉的自己的新异,他脱胎换骨,他成了另一个人。他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胸口,心肝脾肺肾竟透明了,所有的血液的流向又是那么的明晰清楚。 

                  当他回到工地再次牵回那一辆自行车,一掌重重地拍在车座子上,笑,这辆自行车真是妨主,谁骑了谁倒霉了,骑一回倒霉一回,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刚才刀子划的伤口都结痂了,一用力,又裂开了个口子,并不感觉到疼,反正工地离东山一中也不远,几步就该走到了。 

                  东山一中这会大门倒关了,正常学校暑假容易丢东西,所以九点半之后就关了门,陈文军拍了拍铁门,喊了好一会儿“老余”,看门老头余波口中喊着什么人什么人,摇着手电筒过来,一见是他,一边开门,一边埋怨,道:“上次不是叫你去打一把钥匙么,你们是年轻人,当然,年轻是好事,可也不能半夜三更的折磨人不是,哦,竟还喝酒了。”陈文军点头不迭,随口保证绝对不会有下次。 

                  校门口进去的那一条两百米长的主干道,在月光下清清冷冷,路中间的两边各自树立着一盏路灯,发着幽暗的光线,到底放假了,偌大的校园一点声音也没有。路的尽头是一栋七层主体大楼,算是东山当年楼层最高的建筑,当初征集设计图纸的时候,他也曾经设计过一套方案,本来还担心自己太保守,会被枪毙,没想到母亲打探回来的消息让他吃了一惊,原来他设计方案给枪毙的理由,竟是意识太超前了。 

                  看门老头提醒了陈文军,虽说他现在只是回家让范英珠认一认自行车,但身上味道实在太难闻,陈文军下午从高云龙手中要回自行车的时候,他对再次遇见范英珠还有一些妄想,现在,经了那么多事,再喝了酒,更是神智清明,痛骂自己混账都恨不够气力。之所以忍了心口的种种难受,非要把车子还给范英珠,不过是想证明自己行有余力,还能像样的了结一件事情,如果再连这样的事情也做不到,陈文军想到这里,想不出做不到话该怎么办,摇了摇头,做不到就做不到吧,还能怎么办。 

                  陈文军打算着还是打电话给家里,让范英珠出来接自行车比较合适,上身下身掏摸了半天,才想起自己的手机可能没有带出来,或者放在“大头餐厅”了。 

                  他脚下踩着一堆竹叶,这里是上次和范英珠谈话的小竹林,想起那天看见小竹林中间好象接了个水龙头,是用来休整竹林临时安装的,他大可以到水龙头下好好洗把脸、漱漱口,当然最好还是想个办法,把范英珠直接叫出来,不然免不得母亲会看到他手上的伤势,有的罗嗦。 

                  从一边家属楼的阳台看出去,剩下不多不少的几丛竹子,竹叶低低的撩到鼻子间,小时候,陈文军会折上两片,放在唇间,撮口做声,气流是气流,竹叶是竹叶。这会儿,陈文军甚至放心的回忆起很久以前一个朋友,朋友吹的是那么好,现在却在云水的人间消了踪迹,面目都有些不记得的。 

                  陈文军不免想,之所以记起那个朋友,想来,是因为太闲了。 

                  陈文军把自行车随手靠在一棵竹子的旁边,小竹林的旁边就是教师家属楼,十六户人家有一半以上开着电视,他朝水龙头走过去,一走近,就听见有两个人在争执,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声音都很熟悉,李小行和范英珠。 

                  陈文军轻手轻脚的移了过去,李小行和范英珠正站在一根路灯的台阶之下,两个人的身影长长一直拉到了陈文军的脚下。

                  陈文军站的所在背着光,李小行两人都没注意身边多了一个人。 

                  李小行道:“你怎么能这么对待我。” 

                  “我倒希奇了,我怎么对待你。”这是范英珠人前不让的声口。 

                  “你……你还说,难道不是你说的。” 

                  “我说了什么,怎么,话到嘴边留半句。你说啊,你也该是个爷们?” 

                  “你曾经说你喜欢我的。” 

                  “啊哈,第一、你还记得用曾经这个词吗,曾经,对,就是曾经。第二,喜欢,我喜欢的人多了,没有一千也有九百九十九个,你又有什么了不起。要不要告诉你一些基本的常识,喜欢并不是爱……” 

                  “我不和你分辨这个,你变了,你以前的口气是这样的吗?你以前不是这么对我的。英珠,你告诉,我到底那里做错,自从暑假开始,你就从不给我好脸色。为什么,我们为什么会这样。” 

                  “那好吧,我们假设,假设你换到我这个位置上来,我会喜欢你吗,喜欢你那一点,你自己说说看,我也想听听看,我难道是脑子没了、眼睛瞎了、耳朵混账了,不错,你长的还不错,可是和F4能比吗,个儿、脸蛋、才华,我再告诉你一遍,我现在将来以后也包括过去,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更不用说爱,哦,以前,那个以前,我就和你说说话,拉拉手,我就爱你了,我还告诉你,你不要以为你叫高云龙偷了我自行车,我就不知道了,你不要以为这样我就会去找你,去求你了,告诉你,我明年还在一中念书,还住在一中,我就根本不需要自行车,你呢?你连高中都考不上,你还敢向我表白,怎么,不说话,你想干什么,你以为你拿了一把刀子就有勇气,有本事就扎啊!你扎啊!” 

                  陈文军在月光下听的胆寒、看的仔细,见李小行手上握着那把藏刀,脸色阵阵发白,他害怕惊动家属楼中的住户,忙抢了出去,口中小声的喊着,小行,住手。他抢出去的同时又懊恼,小行虽是孩子,说什么也是不屑于伤害女人的,再说了,小行再坏,再胡闹,也不至于到了持刀伤人的地步,自己这样冲出来,简直是逼小行野了心往邪路上争强斗狠,可是弓在弦上,不得不发。他趁着李小行发呆发愣的这会儿,死力气按住小行的手,想夺下他的刀。小行眼也直了,一双脚抖个不住,只不放下刀,还把刀子往范英珠那边引,范英珠也上来帮忙,用力的压住的李小行的握刀的手,形势发展到这一步,原为三人始料之所不及,又不敢发出声。

                  现在,三人一起发出的声响比李小行与范英珠吵架的时候小了许多,每个人甚至更清晰听见小竹林的叶子打着叶子,陈文军更没有想到李小行一个人的力气比他们两个还大的多,他已经开始感觉头昏目眩,方才花了好大力气压制下去的酒意又涌了上来,他看不真切李小行的表情,更糟糕的是他开始模糊地想努力弄清楚眼前的状况,还有,自己到底在干什么,想干什么。这个过程中,陈文军好几次自以为把力气已经提到了胸口之上,待要使将出来,却暖洋洋消失的无影无踪,而李小行的睫毛更是跳动的厉害,范英珠呢?则是只能感觉到她的手和尖叫,却不知道她的脸面藏去了那里。 

                  陈文军终于整个身子慢慢的软倒,他甚至象观赏《动物世界》老虎捕杀猎物前不断回放着慢镜头一样,一样的看着那把刀轻盈的在手腕上飞过,象水面经过的石子一样,很轻很轻,他并不感觉痛,感觉到了痛的时候,他眼睛努力的睁了一下,眼角的余光里是李小行仓皇失措的表情,然后是李小行握着那把淌血的刀,转过头,跑开了,跑出了他的视线。耳朵则是范英珠那么刺耳的喊叫,你怎么了,你支持住。 

                  好象很长的时间过去了,那么的漫长,使得时间本身失去了意义。 

                  陈文军感觉到腰上一松,身下的裤带被范英珠拉了出来,他想坐起来,问这个小姑娘想干什么,只是手腕间的热流雪崩似的,把他身体上所有的能量快捷的带走。竹林的每一片叶子与叶子,在他的头顶上圈出一个圆,整个月亮冰冷的从那个圆中迅速地滚入了他的怀抱,最后,天上所有的光华消失了,地面一切的声音奄寂了,他问自己,陈文军,你睡着了,他甚至还长长的舒一口气,多好。 

                • 家园 【原创】四面而去的流水(8)

                  流水(8)

                  □ 王威

                    忘记是谁说的了 

                    你我之间 远隔千里。 

                           ――题记 

                     

                    有时候我们拼了命,用尽全部心和力去回忆一件事情的结果,竟是我们的回忆竟无所谓有,正如我们在解答一道难题,占据的资料越多,投入的时间越久,我们竟会察觉到这难题不但可疑,抑且荒谬甚至根本不成立。难道我们学过的知识不正一次又一次告诉我们感觉的不可靠,难道回忆的组成不正是全然不可重新验证感觉,难道每一次的感觉没有告诉我们它和任何一次的感觉只是相似而非相同。 

                    他会说什么呢,他在说,陈文军,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陈文军觉得这是一个梦,梦里有时恍惚醒来,又恍惚的睡着,间中他离开的房子,去找十几年前的亮亮,找啊找啊,去了顶西小学,去了其他好多去过的没去过的地方,然后回到家里,看见床上睡的很香的自己,吃了一惊,原来,又是一个梦。

                    陈文军躺在病床上,一根输液用的透明的塑料管搭在他的手腕上,病房很大,有三四张床位,没有光线,很黑。

                   

                    在这样的半夜里醒来,多少有点魂魄不定的意思,陈文军定了定神,窗外的淅沥淅沥的下着小雨,他呢,定了一定神,口中轻轻的呼唤着自己的名字,陈文军,陈文军。 

                    在这个仪式之前,陈文军悲伤的发觉,自己的魂灵呆在遥远的过去,身体躺在这张床上,思想则流连于永远不会来的未来,只有在这样呼唤里,他才会察觉到自己的悲伤。再没有一种感情能象悲伤这样调动起我们全身上下所有的官能了,眉毛开始抖动、呼吸开始低沉、血管开始收缩,它让我们意识到悲伤才是我们心灵最大的主宰,它让心灵恢复的运作所必须的灵敏,有了生机。 

                    陈文军望着窗外,稀呖呖的雨声停了好一会,很快的闷雷阵阵,最后,暴雨终于倾盆而至,四面八方的声音合拢而来,这时候,窗外好象无数人无目的地在奔跑,有的人无济于事的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头顶;有的人滑倒了,周围响了起一片笑声。门窗眶铛做响,好象奔跑的人群中有些再不能奔跑的人只能求助于陈文军的收容。 

                    陈文军整个人就这样瘫在床上,衣领上的汗水更凉了,他的一只手置于脖颈之后,扶起自己的脑袋,一些气息滚烫的在脑袋之后来回,甚至有一刻,陈文军清明的告诉自己正在用自己的手完成一次脱体飞升,难道他在方才的梦里不也正是在白日里极目高远的地方飞翔么?在那样的高度,轻易的俯见自己的过去,于是所有的过往片段不再是彼此无关的单元,生活是一部后期未完成的电影,而梦是手脚快捷的剪接大师,所有的前因后果就如长卷一般展开,一览无遗。 

                    夏天的雨去的那么的快,窗外的雨开始慢慢的小了,慢慢的停了下来,乌云遮住了一切的光的来路与去向,可是对于陈文军而言,一切只是在瞬间完成,他并不是不曾感觉时间的长度和消失,可是现在,却甘心的的认定时间本无所谓有。 

                    陈文军目光在一室内流转,事实上陈文军什么也看不见,于是分辨室内的一切暂时吸引了陈文军全部的注意力,黑暗之给予人的蛊惑远远大于光明之给予人的希望。从任何角度看过去,黑暗中的所有的事物并不会如在光明中轻易改变事物本身的质感,大小,但是,光明所限制的想象在黑暗中交还给了我们,让我们以我们乐意的方式重新排列组合所能排列组合出来的一切形状。这时候,我们要说黑暗给予我们的欢乐要远远高于光明之所能给予我们的,光明只给予了我们一个世界,而黑暗给予我们的却是无数个世界。不,我们甚至还要说,正是黑暗,只有黑暗才给了我们想象力的本身,黑暗甚至宽容了我们对光明的追怀。诚然光明使得我们对事物的印象得以鲜明的烙印在脑海之中,光明使得我们了解我们所欲了解的一切,但是所有的事物都会因了我们观察角度的不同,光线的倾侧变幻出各种摸样,从而有所增益或减损,在光明营造的世界里,不确定性使得我们对于永恒的这一信念动摇,抱有怀疑。而黑暗却让每个人信心重回,在黑暗鼓舞我们从心里掏出光,照亮肉眼所看见的也照亮肉眼所不能看见。我们感觉到在每一寸肌肤上停留的风,感觉的口鼻间的呼吸,感觉到我们自身生命既在生长也在消亡,我们通过自身并能证明自己是活着,所有的感官都能愉快接受我们的指令并迅速的作出回应,我们可以轻易的支配着自己的肌体,明了这件事情的本身使得我们赢回了在光明世界里失去的信心,正是光明使得我们所有的感觉都用在警惕其他事物上, 

                    黑暗和光明也有其他我们可以识别的面目,譬如回忆与现实。两者也有的交汇的瞬间,但是并不会贬损彼此的魅力,甚至它们会形成一种合力,我们魂灵在其中倘徉徘徊,哭泣颤抖、欢欣鼓舞,各种情感奔沓而来。也正是这一合力让所有的情感如水之于海,尘之于土。一切鼓荡的、不安的都可回归平静,在平静中寻得长久的安宁。在难得的安宁中,我们又会怀疑,我们到底是臣服于黑暗抑或是光明。假如光明屈服我们的手段是正当的,那么黑暗是否竟作为光明的助力。 

                    陈文军当然并没有想到这些问题,在这黑暗中他首先感觉到的是风,从窗外滚滚而来热风,雨后的天气有时候并不象我们想象的那样总是带来清凉,渗出的汗水在身上流溢而后干燥,使得肌肤收紧,每一次缓慢的呼吸都在心口郁积了下一次的压力。 

                    天已经亮了,陈文军隔着窗户远望那半边天空出现的淡淡的云,那云拂在树上,树上就幻出无数的金色枝桠,那云摸着屋顶,屋顶便有一层金粉,这是晨早的火烧云了,不一会儿,匆匆而来的云终将离开天空,他转了个头,看见品珍双手扶着床沿,枕着头,发长长的睡着。他大是感动,用了全身所有的力气,伸过手去,只是手停在品珍的头上好一会儿,到底没放下去,他想不出品珍醒来,他该和她说些什么,他慢慢的抽回自己的手,放到被子下面。 

                    终于,他又安详的睡着了。 

                    “醒了,没死,呵呵,没死成的感觉是不是很不错。” 

                    早上十一点,第一个发觉陈文军醒来的是细详。

                    细详的嘴上叼着一根香烟,香烟的味道熏的陈文军很是舒服,眼珠子滴溜溜的转来转去,甚至象熊一样俯下身,闻着味儿,好象在确认猎物是否死的透了。 

                    “几点了。”陈文军喝着细祥递过来的水,想了好一会儿,一时候不知道说些什么,他看了看病房,这间病房有四个床位,却只有他一个人,既显得空,又显得大。他撑起自己的身体,他的床位在屋子靠窗的一角,估计是二楼,从他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见中兴广场的大门,这会儿应该还不到下班时间,下面广场走动往来的人不多,也不少。 

                    他受伤了。 

                    他躺在病床上,可是,他惊异的发见,街市那么太平,人群那么可亲,世界并不曾改变什么。 

                    他谨慎的问,“有烟么?” 

                    细祥还没有回答,一个女护士用手中的一本蓝夹子敲了敲房门,这位先生,这里是医院,不是警察局,不许抽烟,谢谢您的配合。 

                    “你听听,你听到了,是病人要求我给他烟抽的啊。是病人要求我陪他抽烟。” 

                    “哦,那病人求你杀了他,求你陪他一起死。你也照做啊!” 

                    “那当然。我们是兄弟,小姐,我脱下帽子,你对一对看,我们象不象,就是一个肚子出来。” 

                    陈文军心中咒骂道:“谁他妈的的和你一个肚子出来。” 

                    那护士小姐不再搭理细祥,走了进来,从口袋中掏出温度计,量了一下陈文军的额头,把温度计重重的一甩,又量过他的舌头和腋下,仔仔细细在蓝夹子上填好了数据,出去了。 

                    “我都过来几天了,发觉整个医院只这个护士长的还可以,我又发觉一个真理,女人一漂亮,就凶,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凶。”细祥从地上捡起刚刚掐灭的烟头,想再说下去,看见陈文军闭了眼睛,以为他累了,不爱听,道:“我就随口说说,其实我在这里坐了三天,也是有事,闲的。对了,你还抽不抽烟。” 

                    “不了。”陈文军睁了眼睛,隔一会儿,道:“你喷一大口过来,我闻个味儿。对了,你知道那个女的叫什么名字。” 

                    “那个女的。” 

                    “就刚才那个护士啊。” 

                    细祥笑,嘿嘿了半天,道:“不晓得。” 

                    “姓江,江水的江,江红红,第一个红是红色是红色的红。”  “第二个红是?” 

                    “第二个红呢?还是红色的红。” 

                    细祥压低了嗓子笑,道:“操,你这个王八蛋,你是怎么知道?” 

                    “她胸卡上有。” 

                    “难怪了,这个也怨我,这几天忙于公事,眼镜忘记带过来了。面对美女,近视是最大的罪恶啊,也正因为我这个缺点,我在人民警察这个岗位上,才能抵挡住新形势下敌人各种糖衣炮弹的进攻啊。” 

                    “你不是说你有公事吗,刚才还说三天守在我床头,撒谎不用打草稿啊。” 

                    啊啊啊,细祥一叠声的惊奇,道:“你真不知道,就你这个病,整个东山都翻了个个,现在已经是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我这三天就是守在你这儿,保护你就是我公事,你这儿就是前线,就是阵地……” 

                    陈文军没好气的翻着白眼,道:“拣重点的说。” 

                    “是,报告二哥首长,情况是这样的。”细祥扼要说明了陈文军生病发生的事情,在范子通东山县委书记的亲自挂帅指挥下,全县公检法统一步骤,并通报相邻云霄、诏安两县,全力清除以三义帮为首的、有组织犯罪活动的黑帮团伙,期间共出动警力三百多人次,截止7月24日,抓获以连春根、萧进勇为首的犯罪头子,并其他三十多名在逃的犯罪分子,特别是全体公安干警通力合作,战果辉煌,沉重的打击了犯罪分子的嚣张气焰,一时人心大快,使得正气得以伸张…… 

                    “等等……小三,我没明白,这件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范子通、萧进勇我是知道了,连春根又是谁?他们这些人,和我受伤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 

                    “你是失血过多,让你的脑子烧坏了,这不是挺称心的一件事情吗,再也没人要你的十根指头,歌照唱、舞照跳、马照跑,晚上起床白天睡觉。” 

                    “算了,越说越糊涂,先说你,你在这里守了我三天,又是为了什么?” 

                    “录口供啊。你知道医生说什么了,你要是晚了一步,命就没了,就算你早了一步,没有县委书记的电话,会有那么多医生重视你。县委书记还亲自上了一趟医院,当然了,你不用太过激动,他的主要目的是接走他的女儿,你这次手术,我还听说,医院一下子前无古人的准备了四五套方案,由副院长亲自主刀。告诉你,副院长是什么人,不要说全漳州,全福建都是出了名的名医,什么是名医,就是开刀失败死在这种人也是一种幸福……”  “你再说这些屁话消遣我,赶紧给我滚,说的明白通透一些,我现在那有那么多的力气听你摆乌龙。” 

                    “了解、明白、收到、I see……”细祥甚至还要把日语俄语法语意大利语卖弄出来,看着陈文军一脸的不痛快,才道:“说正经的,是这么一回事情,那个小姑娘叫什么来着,对了,范英珠,大约是7月21日晚上11点的时候,拨打热线,一个值班医生听了是个小女孩子的声音,当场就把电话挂了,现在,据说已被停职检查,准备接受处分。这个不说它,再说小范姑娘……” 

                    陈文军哑然失笑,细祥居然会想出这么个称呼出来,又示意细祥把门掩上。 

                    细祥接着道:“小范姑娘真是长的萝卜白菜,人见人爱,等到医院再接第二个电话,赶到出事地点,也就是一中,又给一中大门的铁门拦住,,喊了半天,还是找不见看门老头,在这万分紧张的时候,革命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要知道所谓救人如救火,隔行如隔山,正所谓常言说得好,等我喝上一口水,我这会说到那儿了。” 

                    陈文军哈哈大笑,一笑,感觉喉咙里耸上一口痰,咳了几咳,又把那口痰咽回肚子里头,问道:“还有烟么,给我一根。” 

                    细祥递了根烟给他,又走到向着医院走廊窗口,将窗帘拉上,自己也接了一根烟,道:“后来医生就说了,再延误几分钟,你就完了,这里还得夸一夸小范姑娘,临危不乱,急中生智,她呢?当你倒在血泊之中的时候,不顾羞耻的扯下你的腰带,绑在了你的大胳膊,极大可能的延缓了你失血的速度。到了医院,几个值班医生知道她是县委书记的女儿,再通过小范姑娘拨打父亲的手机,确认了身份,所有医护人员登时感觉到身上担子之艰巨,任务之困难,当即立下军令状,宁可倒下医院所有的工作人员,也要从生命线上挽救回陈文军同志,牺牲、牺牲,除了牺牲还有什么更能体现新的时期新的医护人员那种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宁打自己屁股一针,不掉伤者寒毛半根的自我奉献精神呢,这时候,更令所有医护人员痛心的事件发生,偌大的医院,居然找到一包适合给陈文军同志输血的血型,主治医生当机立断,决定让在场的每个医生护士伸出友爱之手关怀之手,进行抽血检验,结果不出所料,不出意外,更令人痛心的事情居然也发生,没有一位是流着和陈文军同志一样的血,这可能么,这只能说明,要么,陈文军同志不是人,要么,所有的医护人员没一个是人。当然,天无绝人之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个人排众而出,看,她的脸上,燃烧的是什么,是希望,是激情,正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又所谓非常之事必待非常之人,她,出现了,她就是我们的小范姑娘。”

                    细详站起身来,从另一张病床拉下一条枕巾,在陈文军面前手舞足蹈,陈文军咳嗽不止,连声大骂,操,操你妈。 

                    病房的门被推开了,进来两个女人,一个是品珍,一个是范英珠。范英珠扑了上来,扯下细祥的帽子,不停的打着细祥的嘴巴,道:“好啊,细叔叔,你居然敢这么在背后编排我。” 

                    “细叔叔。”陈文军笑得差点从床下滚下来,他向品珍点了一头,又向范英珠,道:“好,这个名字好,亏你想的出来。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了?”细祥惊诧莫名。 

                    品珍拍了拍范英珠的头,道:“这小鬼头,我和她在外面听的久了,我好几次忍不住大笑,都是她死死的捂住我的嘴,还问了你的名字,我说不对啊,细祥你这嘴上的本事,该找个女朋友,竟没有。真是可惜,这世界一定有个女人为了没能嫁给你而感到不幸福,文军你说是不是。” 

                    陈文军注意到品珍脸色苍白,虽说是在笑,笑模样却只让人感觉到她的老,他又看到细祥脸红了一下,细祥这样的动物居然也会脸红,心下一琢磨,明白了,照着品珍的性子,这三天的工夫,还不把细祥和张善英那点事揣摩透了。 

                    众人嬉嬉笑笑的好一会儿,范英珠道:“文军哥哥,我一直想出来,奶奶一直不让,我现在好了,第一个过来看的,就是你了,恩,我也该买点水果,我出去一下。” 

                    品珍拉了一下范英珠道:“不用不用,那么多人来过,这桌面上还不够多吗?” 

                    “那不一样,那都是别人买的,不是我的,怎么吃见我的心意。再说了,我可是我用的零用钱买的。” 

                    细祥道:“你这小丫头片子,说,你一个月的零用钱有多少?” 

                    “也就一百块钱吧。” 

                    “那你准备买多少啊!” 

                    “一百。” 

                    品珍和陈文军连说,那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我乐意。别人想要吃我一根冰棒,我会先把他的舌头割下来,比如说眼前这位细细细细叔叔。” 

                    品珍看着范英珠一路小跑,离开了病房,道:“到底是孩子,恢复的快,文军,你真是福气了,你知不知道,那晚,只有她一个人血合适,医生说你的求生意念极是薄弱,失血又过多,英珠这孩子输到第二次的时候,你的心跳停止了两分钟,所有人都准备放弃给你抢救的时候,她执意要给你输第三次血,真是幸运,你竟又活了过来。我只恨我那时不在你身边了,一点也不知道,就知道了,估计也帮不上什么忙。” 

                    细祥道:“嫂子这话说的重了,这三天,嫂子的好处我算是见识到了,无眠无休的看顾着二哥,我说,我身边要有这样一个女的,死也情愿,当然,最起码还得象嫂子一样漂亮才成。嫂子,恩,我还接着说,县委书记当时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他赶到医院的时候,小范姑娘已经输了三次的血,终于撑不住,昏了过去,有关的情况基本上是由和救护车一起过来的顾阿姨提供的。”  陈文军心上又增了一份愧疚,道:“我妈也知道了。” 

                    品珍补充道:“李大胖子也来过,很多人来过,你妈也来过了,比我还早,你在一中出的事,救护车也把你妈载到医院来了。” 

                    细祥道:“我和你说,我和你在一起那么久,真不知道你妈,凶,那个凶,你那会不是心跳停了么,在手术室的门口,你妈拉着一个负责的医生喊,你们还我们文军,还我的孩子,那个医生的眼镜还给扯掉了。只是,顾阿姨提供的情况的也语焉不详,第一是她本人不在事发现场,而你和范英珠这两个当事人又昏迷不醒,第二、顾阿姨提供情况的时候情绪波动太大,我虽然完成了事件经过的陈述,做了笔录,但是,并不能作为主要的事实依据,第三、我们总结了顾阿姨提供的情况,发现只说明了一件事实,当然也是最重要的线索,你是为了保护小范姑娘而受的伤。随着调查的深入,大胖子的赶来又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新的线索,事发当日下午,你曾经在工地和萧进勇指使的党徒发生冲突,所以,我们完全有有理由相信,这是一次有预谋的恶性伤人案件。” 

                    陈文军笑了起来,道:“小三,我看你警察没白当,说话一套一套的,很专业嘛。” 

                    细祥道:“那是,那是,萧进勇的身份背景材料呈送到县委书记那儿,县委书记勃然大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治下竟然有这么大一个犯罪网络,还在市面上横行了好几年,第二天,召开紧急会议,再下来我刚才说过,就是张网抓人,顺藤摸瓜的一窝端了,整个东山的民警几乎全体出动,我和你是什么关系,我当然主动请缨,去和科长一说,一定尽心尽力的保护好第一重要证人了。”

                    陈文军道:“我还以为你抢着要去当炮灰呢?”

                    细详道:“我去当炮灰,门都没有,这一趟出警不开玩笑,挂了一个弟兄,伤了四个,不过局长可高兴,县里这次同意给局里拨款,用来买防弹衣什么,你说说我们整个警察局才那么几件,还是从宋朝传下来,寒碜不寒碜。局里派我来保护你,要不是因为你救的县委书记的女儿,县委书记亲自做了指示,一定要让你吃好喝好,还别说,要是别人,就是死了,我也得马上把他摇醒过来做笔录,那容的下我这么慢悠悠的坐等三天,三天啊,那要浪费多少纳税人的血汗钱。” 

                    陈文军道:“这个事情和萧进勇就没什么关系,我和你说了吧,你先别捅到李大胖子那儿去,我这手上的伤,是李小行划的。”陈文军把那晚的情况大致的说了一下,听得品珍和细祥如坠雾中,细祥连连拍着大腿,说道难怪了,李大胖子昨天还愁眉苦脸的问我,有没有见到李小行,这小子已经三天两夜不着家了,再不回来,他还要报案、寻人。这会儿全县民警一条心,打击萧进勇那个犯罪团伙还嫌力量不够,那里还会分出警力去找个无关紧要的毛孩子啊。 

                    陈文军道:“我就不明白了,我没醒过来,你们不会直接问小范姑娘去,一问,不就一清二楚了。“ 

                    “哦,你还是个大活人,竟这么愚陋,什么人能做官做到县委书记的份上啊,做官的得有多少根花花肠子啊,县委书记调过萧进勇的档案,又知道你和他的那场过节,怎么忍心让自己的女儿招惹这样一个睚眦必报的亡命之徒,万一这个案子做不成萧进勇的死罪,十年二十年之后放出来,满大街找他女儿要十根指头,那还真不是开玩笑的。当然,他也用不着明说,只是稍微的暗示了一下,谁还他妈敢去县委书记家找他女儿做笔录啊,说不好听的,那就是去摸老虎的屁股。” 

                    陈文军一环一环的推想过去,其中无数关窍豁然开朗,惊奇世间竟有这等奇事,而且竟然发生在他身上。 

                    细祥又道:“我呢?这里还有个想法,你现在是醒了,可是最好是推说当日发生的事情忘记了,或者就说你病还没好,多装几天是几天,我听说,连春根是一准吃枪子的了,他就是三义帮的帮主,本来在云霄发财,做的是假烟生意,这几年云霄假烟扫得厉害,他就听了萧进勇的建议,把大本营转移到东山,打算做走私和毒品,手头听说有四条人命,一直没归案,没想到才到东山不到三个月,全部玩完了。而萧进勇呢?在三义帮则是新晋人物,坐的是第二把交椅,狗头军师的干活,这个家伙手脚光滑,主意全是他出的,却没有一件罩的住他的罪名,只有一条做实了,就是筹办水产加工厂为黑帮洗钱,这个罪名可大可小,他甚至还可以推称不知者不为罪。当然了,萧进勇现在落到了我们兄弟手里,上头的意思那么明朗,还怕找不到罪名,而且也不用找。等到他身上所有的罪名做实了,你再说病好了,那时候你口供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也不重要。再说了,就你这事,不过是持械伤人,太小儿科了。听兄弟我的,没错。” 

                    “这样不好吧。”陈文军有点犹豫。道:“这里头有个要命的问题你想过没有,难道范英珠到今天为止,没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他父亲么,这可能吗?” 

                    “就算县委书记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他现在还能半途而废,那怎么向全县人民交代,哦,难道去说,我打击黑帮是为了我女儿,原来搞错了,黑帮并没有欺负我女儿,不打击了,这叫做骑虎难下。” 

                    陈文军还待分说,细祥眼睛瞪了起来,道:“你还想怎么样,你知足吧你,不说了,对了,我叫河兵这个家伙去订三份盒饭,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饿死我了,文军你也醒来了,回头我叫他给你也要一份,嫂子守着你醒来也好些时候,你们应该也有许多话说。”

                    细详掩门出去了。 

                    陈文军和品珍对坐了好一会儿,无话可说,看了一眼对方,各自偏过头去。 

                    陈文军看见窗下正对面医院的自行车挤的密密麻麻的车棚,一个医生估计是迟到了,努力的要把自己的自行车硬塞进车棚,哗啦一声,一水中分,所有的自行车向两边漾了开去,那医生站住了,犹豫的一下,弯下身子扶起一辆自行车,看了看四周,又把那辆扶起的自行车放倒了,亮起皮鞋的鞋底,朝着那些倒下的自行车狠狠的踩了好几脚,转身离开。陈文军忍不住笑了起来,转过头,品珍正看着他,他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和品珍说了,品珍也笑,也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陈文军问:“她怎么和你在一起?” 

                    “她,你说范英珠啊。”

                    陈文军点了点头。

                    “她说你身上流着是她的血,你就是她亲手养的花,说什么每天都得来看上一看。她今天也是刚下床,巧了,就在医院门口遇见。” 

                    “这个小鬼头。”陈文军接过品珍伸过来的手,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的手,她的手指,她手指上的指关节。品珍整个头就埋在了陈文军的怀里,好象受伤的不是他,而是她。 

                    陈文军道:“我是受了伤,没办法,你呢?怎么能这样不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便是为了我,也不该啊。”品珍转过头,正想说话,走廊外面传来三个人的笑声,其中最响亮的一个正是细祥手下的实习生申河兵,吃吃的说着话,道:“小姑娘,我怎么欺……欺负你了。”然后是范英珠的声音,道:“你就欺负我,就欺负我了,细叔叔,你要给我做主啊。”陈文军和品珍又笑,知道范英珠这小鬼头又在欺负老实人了。 

                    晚上的时候,顾爱民也过来了,陈文军听到了,只不睁开眼睛,装睡,听着品珍和他母亲说着家常话,她们两个人说了老半天,他也听了老半天,又想,她们两个说了半天都说了些什么。自己明明都是听见,脑子却是一片空白。这样想着的时候,眼皮一倦,眉毛低了下来,又睡着了。 

                    每天陈文军都想起床,但在众人好意的目光下,只好忍住又酸又疼的感觉,久了,腰板和床板居然有了默契,他甚至感觉自己一半的身子陷入了床板之中。 

                    晚上的时候,他一个人偷偷的起床,在走廊里走来走去,抽烟。好几次,值班护士看见了,又把他赶回病房。

                    陈文军整夜在窗口坐着,有时候看着一些个病人家属,趁着夜晚,把一些废纸、果皮、喝剩的茶水从窗口偷偷的倒出来,就觉得特别的有趣,当然,很多时候他会出神的想着一些事情,往往好象快要想明白的时候,胸口就好象被人猛地重重擂上一拳,让他痛的忘记自己想过一些什么。人活的太明白或不明白都不是一件好事,这也是他早知道的,只没想到,即便活的不太明白,也是那么的难受。 

                    偶尔,楼下又会传来救护车回到医院,兀自响个不停的警报声,一时间,无数的人往楼上跑,无数的人往楼下跑,混合着家属不可自制的痛哭之声。这些,都让陈文军感到惊异,好象自己竟是在医院已经呆了上半辈子,而且,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下半辈子也会在这家医院度过。 

                    范英珠每天都来,她好象计算着品珍什么时候会来,品珍如果在,她就不会出现。她来了,就和护士医生说话,也和细祥、申河兵的斗嘴,她一来,整个病房就有了生气,她一走,大家就会编排起这个小姑娘。

                    范英珠象个大人一样的周旋在众人之中,有时候,她也和陈文军说话,都是从网上看来的笑话。陈文军有点担心,担心有人问起,为什么这个小姑娘每天都来,其实真问起了,也没什么不好回答的,只是到底担心。可是在范英珠的欢快的言语里,并没有这样的担忧,这又让陈文军感到不快。 

                    这天病房没一个人,陈文军试着从床上下来,在走廊走来走去的时候,想起,那个和他打过牌的许绍雄好象就是在这家医院的妇产科工作。 

                    “呦,是你啊!”许绍雄叫了起来,放下手中的笔,道,“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瞎走。看见是你,就进来坐坐。”陈文军道,他找了张凳子坐了下来,现在是下午三点多,妇产科并没有病人。“看你样子,生意不好。” 

                    许绍雄给他倒了杯水,道:“我其实好几次走过你的病房,也想去看看你。” 

                    陈文军知道他是随口敷衍,也不多问,正巧有个女病人腆着大肚子来了,陈文军看着许绍雄一本正经的给那位女病人搭脉,开出安胎的药方,怎么也想不出这就是老在麻将桌子上沮丧着脸的许绍雄。一等那个女病人走出妇产科,他忍不住笑,许绍雄也笑,问陈文军笑什么,然后解释道,其实他学的是西医,对搭脉是一窍不通,道:“可是这没办法,每个病人总是恨不得医生看的越久越好,提的建议越多越好,不然怎么对得起他们的挂号费,可是那来那么多疑难杂症,只好用搭脉来杀时间,一搭脉,病人就不会乱说乱动了。” 

                    陈文军哈哈大笑,道:“我就说嘛,以前我最烦上医院了,想着最好医生告诉我得了什么病,然后他开个药,不就结了,没想到每一次都得听医生东问西问的,罗嗦上老半天,我真是恨不得把他们的舌头拔下来,倒没想到医生原来也有这一等苦衷。”  “对了,那天,我看见一个女的在你床边照顾你,是你的女朋友吧。” 

                    “你说品珍啊。这次全亏她在旁边打理。” 

                    “也是,你的女朋友刚刚流了产,又要照顾你,不容易。”  “是啊,品珍是刚刚流了,流了什么,你刚才说流了什么?”陈文军整个人站了起来。

                   

                    陈文军也不知道自己如何走出妇产科室,他知道许绍雄不会认错人,品珍那么漂亮,人群中一站,又有几个男人记不住。他计算了一下日子时间,也许那天他坐在家门口给品珍打电话,品珍正走在去堕胎的街上,而或者已经堕完胎。他感到无比的哀伤,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事情,他竟再不能体察到品珍的心情,论在以前,自己又怎么会疏忽这样的事情,这孩子又是什么时候有的。

                    不,那来的孩子,现在不过是废弃垃圾血肉模糊的一团。

                    他甚至想激起自己的愤怒,马上的,软弱已经击倒了他的心,他又问自己,怎么还能这么虚伪,他这些日子做的事情,那一桩,那一件又对得起品珍了。他也知道,他和品珍并不是夫妻关系,他呢,向来也是害怕担起做父亲的责任,可是事情到了眼前,品珍全不知会他,一个人拼心并力的揽了过去,自己竟是一个不值得托付的男人,一想象品珍走进妇产科那会儿,她的身之所受,心之所感,几百把刀子就扎入了他的心。 

                    陈文军胡思乱想,才回到自己的病房的门口,一个人搭上了他的肩膀,他心中悲愤莫名,大力的扳下对方的手,很快听到着那人道:“疯了你,文军,我是小三啊。你放手,放手。” 

                    好一会,他才看清楚来的是细祥,感觉到自己软弱无力,呼吸不宁,他铁青着脸,抽回了手,捂着自己的胸口。细祥道:“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陈文军定了定神,道:“知道什么?” 

                    “吓我一跳,我找了好几次地方,找不到你,和你说个不好的消息,”进了病房,细祥才仔细的说起,县委书记范子通已经被“双规”了,他知道陈文军听不懂,解释道,这是共产党内部纪律处分的一种,就是指受调查的党员必须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交代问题,据说表面调查的是范子通是否行贿受贿,其实是范子通在主持农村试点直选过于激进,捅出上几任县长的一些的问题,而且还牵连到省里市里的一些要人,受到反弹,总之,成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而范子通的双规则使得原本进行非常顺利的的打击黑帮的大好形势,一落千丈,很多被抓获的犯罪分子保释的保释,释放的释放。萧进勇在这种情形下,已经取保候审,就不知会不会找上医院,寻陈文军的晦气。 

                    陈文军听了好一会才听明白,他不是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问道:“范英珠知不知道。” 

                    细祥道:“估计不知道,我来的时候,科长交代过暂时不要告诉范英珠,想来这是县委书记本人的意思。不过,我想目前应该不会有人顶风作案吧,除非是疯了。” 

                    晚上,品珍提着准备好的鸡肉汤过来了,陈文军道:“我后天就可以出院了。” 

                    “是吗?”品珍低着头削着一个梨子,道,“也是,一个床位一天一百多块钱。在家里将养几日,吃好喝好,应该比住医院强。” 

                    “你这话真是生分的可怕。” 

                    品珍看了看他,道:“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你把孩子打掉了,怎么也不告诉我。” 

                    品珍“嘿嘿”冷笑,把削好的梨子放在桌面,好一会儿,道:“你和我妹妹上床,又怎么不告诉我。” 

                    “你知道了,”陈文军整个人从床上坐了起来,道,“我心里原想着你该知道的。可是你现在为什么还这样对我,让我惭愧么?” 

                    “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对你,我比你更惭愧,我想了好几天,每一次,我看着你睡的那么安详,我都忍不住想伸出手掐你,你知道吗?有一晚上,我真的那么做了,你拼命的摆着头,就是不醒来,还喊着我的名字,我那时候眼泪就下来了,我想,我除了关心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你告诉我,我实在想不出,千回百回的想不出,若没有发生这么多的事情,我原也不知道我是这么的爱你,我给你钱,我养着你,当宠物一样的养着你,我原以为我是这样的爱着你,没想到竟不是,又一想,人和宠物,处的久了,到底是有感情的,不,也不是,我决不愿意承认我爱你超过一只宠物,甚至超过我自己。我爱你是入了骨、掏了心,透了肺,我更恨你,恨你竟这么对得起我。” 

                    “你不要再说了。” 

                    “不,我还要说,我本来打了孩子,就下定了决心和你分手的,我会走的远远的,我在这个世界找一个角落,你永远找不到我的角落,呆在那里,什么也不想,慢慢到老,到死。那时候,死对我来说,该是最奢侈不过的幸了。” 

                    品珍倒在了陈文军的怀里,紧紧的抱着他,哭,哭出声来,哭的惊天动地,地动山摇,这当儿,陈文军又怎么噙的住泪,也哭,哭的三江有月、一月孤悬。两人搂搂抱抱,身遥心迩,坐想行思,感觉出对方这当儿真是无一处不体贴,无一处不称了自己的心,又为这称心,这如意,千年万年,前生来世,那里再找这一等知心明意的人物,竟还一个是男,一个是女,更是呜咽的彼此力气也没了。 

                    品珍抹了抹眼泪,有些地方没抹到,陈文军伸出手去,道:“我们结婚吧,好不好?”   

                    品珍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两人相对,看了对方好一会儿,都觉得有趣,品珍道:“没想到你一个大老爷们,也居然那么会哭。” 

                    陈文军道:“你会不会后悔,嫁给我?” 

                    “谁嫁给你了,不要脸,是你嫁给我。”品珍又幽幽的叹了口气,道,“后悔,挺难说的吧,文军啊,我希望我们以后都不会后悔吧。也不会去想,谁曾经亏负了谁。” 

                    陈文军抚摩着品珍的背部,道:“不会,一定不会。” 

                    天渐渐的黑了,在这个黝黑病房中,陈文军看不见所有人的脸,他拼命的擦着周围每一块冰冷光滑的玻璃,他提不起力气也没有勇气打破这一块块玻璃,每一个人的面目都清晰了,如果从人群中指认出一个人的方法需要一千种,那么指认出她来,只需要一种――她倔强的眼神,通红的小脸蛋。她终于准备在陈文军的回忆里修炼出长生不老,轻盈飞舞了。 

                    这一个是范英珠,左边的还是范英珠,右边也是,陈文军转过头去,他还存在指望,可是,他的手指才确认了那一张脸的轮廓,他的眼泪已经无休无歇的涌了出来,是的,人生只有一次,真正的恋爱也只有一次,他爱上她了,有了她,因了她,他才可能感受到自己,那怕这样的自己是渺小的、卑微的、无耻的,这世界上没了她,若没了她,不,他痛苦的承认自己不能做出这样的假设,那怕明知道仅仅是一种假设他也无法承受。没了她,他就无法证明自己的存在,即便存在也是毫无意义的。陈文军现在真实的体察到了自己的心意,体察到了他以前忽略了最重要的东西――他从来没有爱过自己,真正的爱过自己,他所以去爱,只是因为爱上的爱情,而不是具体的人。也是现在这一刻,范英珠的情意不减,仿佛穿过人间一万年来到自己面前。他原是该感激这份情谊的,这情谊来的如此突然,仿佛本不该有,让他有股不知所措毫无来由的悲哀――自从遇见了她,遇见她之前的生活,即便是繁复的,感官的所见却无非是黑白的,遇见她之后的生活,即便是简陋的,那也是彩色的。 

                    不,不是这样。 

                    陈文军,你已经二十九岁了,13岁的时候,你和亮亮在石阶上坐着,19岁的时候,你在去北京的火车上,你开始回忆了,为什么回忆,那是你的一切,你要背负它。29岁的你,现在,所谓的现在,是的,离睫毛很近,离心灵很远。 

                    品珍来了,她拉起了陈文军的手,放在了她的脸庞下面,她的脸庞很温暖,他的手很冰,她的眼神是那么的平静而空洞,道:“――你爱上那个小女孩子,这么说,陈文军,你得救了。很好,这很好,真的很好。我平时都在你的身边,却连这种事情也不能察觉,可见我如何的对不起你,竟一直让你孤危愁苦。可是,我是用我的生命用我全部的爱着你的。” 

                    品珍放开了陈文军,很快的出现在病房的窗口,窗口上面是块玻璃,陈文军看着玻璃,玻璃看着品珍。陈文军走了上次,从后面抱住品珍,用力的咬着她的肩膀。 

                    品珍看见了,笑了,苦笑,道:“你这是什么表情?” 

                    “失去了你,我会死的。” 

                    “不会的,失去了谁,谁都不会死。” 

                    “我抱着你是时候,是真心爱你的,是想一辈子保护你,可是却什么也没有办到,我也是一直相信我是爱你,因为你是我曾经想共度一生的那个人,想和你一起活下去,想成为你的支柱,这,是我的真实想法,是我真实的心意。” 

                    “你和我的妹妹一起背叛了我,那也算了。可是,你爱上范英珠,你的灵魂已经属于别人的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么?放开我,我不想骗你了,我累了,这样下去,等于你不断的说谎,我不断的替你圆谎。文军啊文军,求求你,你不要那么自私。” 

                    “原谅我,一直不了解自己。” 

                    “原谅你,不,没有一个人了解自己,人本来就不了解自己,你居然把这个当成借口,你真无耻。” 

                    “不是这样。” 

                    品珍道:“难道过去的一切都是假的。” 

                    “不是,也不全是,应该说只是一种逃避,除了你,还有谁会收留我呢?我一直不相信爱情,因为它没有让我感觉到自己,感觉到自己的重量。我甚至不相信我的母亲,母亲诚然爱我,可是那只是出于一种义务,一种习惯而已。” 

                    陈文军知道这是一个梦了。 

                    他看着品珍缓缓地推开了窗户,看着她纵身而下,他吃了一惊,从病床上坐了起来,头上的输液的药瓶眶当作响,他从窗口探出手去,一拉,感觉到手上一紧,他咬着牙,一个女人被拉了上来,坐在他的大腿上,穿过了无数的岁月,亮亮终于还是来了,她的脸孔露出了嘲讽的笑容,道:“文军,一直没看过你笑,你笑给我看。怎么,笑不出来,不欢迎我。” 

                    “不是。”陈文军感觉自己说不出窘迫,在面前亮亮,他一向是这样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亮亮从他的大腿上站了起来,道,“这个位置还是属于我的。” 

                    “你看到我现在的模样,亮亮,你痛快了,你开心了。” 

                    “你恨我,你便一辈子记得我的容颜,我总是在想,即便是这样的失去了你,我也能一个人安稳的独自一个人的,这是我的想法。我不能象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的哭,象一个孩子一样哭着,喊着,我要你,我要你啊。” 

                    “那么多年,你去那里,你还好吗?” 

                    “你问我,真是让我吃惊,我以为你永远不会问我这些问题?还是,难道说,我们真的已经无话可说,只能说这个。” 

                    他想分辨,他甚至看见了那个坐在石阶上,那个十三四岁的自己。亮亮就在他的旁边,摘下路边的一朵蒲公英,拼命的鼓起腮帮子,狠狠的吹了一口气。 

                    天哪! 

                    亮亮的手指竖立在他的唇前,她整个人就这样活了起来,可爱活泼还有一点介乎羞涩的大胆之间的娇媚,她啊,他少年岁月里一去不回的爱人。 

                    陈文军想要皱起眉头,恶毒地嘲笑着那些稚气的欢乐,或是更可恶的假装于面前的一切并无所见。他索性用两手捂住了十三四的那个自己的面目,只是有时,仿佛有时,回忆是从天而降的歌声,你是听众,不是歌者。是的,洞察过往的一切从来不是回忆的本意,等到你起了提防的心思,你竟不在其中,已然太迟。 

                    没有爱人,无人是岁月的敌手。 

                    亮亮在想些什么呢?她是不是也和他一样,回到了遥遥远远的过去,她的手指微微的发抖,然后,眼泪也下来了,她的手抚摩着他的头发,道:“从没有人爱过你么,还是那么多人爱着你,你却从没感觉到爱,文军啊,你真可怜。” 

                    陈文军不免感动了。 

                    事实上,我们很容易在女人的脸上找到神迹,那么,她们本不需要多么的漂亮,她们的眼睛清澈的可以用来洗手,她们绝不吝啬用她们平静的泪水洗刷我们的罪恶。她们的面容苍白有时,热情有时,于是,即便成年之后跌入悲观主义论调的我们也不得不承认生于世间,生于这个世间便是有福。是的,现在,只有同龄的人,才能宽恕彼此的罪,接纳彼此的爱,即便是这样,我们也再不指望别人对我们的理解,甚至决绝到从彼此行事中确认理解之不可能有,之不必有。原先我们从书本上认为理解是自由的前提,现在,一切颠倒了,自由意味着不必有也不该有互相理解的义务,理解有时候竟是敷衍的代名词。 

                    从这个意义上,陈文军想念范英珠,想念品珍,想念亮亮,并指望着她们在身边确实的存在,指望着空气和光影中能有一个安放她们的位置,也就不是一件可惊异的事了。是的,陈文军知道她们现在还在这个世界上某个地方生活,那个地方也许光亮也许黑暗,她们也许幸福也许不幸福,她们是存在,只是这个时候不在身边,所以才有想念。 

                    陈文军的额头涔涔是汗,前胸后背的湿了好大的一片,是这样的醒来。  

                    “几点了?”陈文军吃着范英珠带过来的零食,梦里的情形如潮如水的胸口来去,他从床上坐了起来。他觉得有好多话要和范英珠说上一说,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北京时间16点31分49秒。” 

                    “我想出去走走,你呢?” 

                    “我,和,你,当,然,是,一起啊。” 

                    从医院的二楼下来,陈文军到底病床上躺的久了,把身体躺坏了,陈文军左右摆动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有点控制不住平衡的样子,他穿的是拖鞋,险些在台阶上滑倒,范英珠扶住陈文军的手臂,道:“小心你的脚,脚下面。” 

                    陈文军拂开她的手,道:“我还没那么老。” 

                    “哦,你才知道啊,”范英珠站在东山人民医院的大门口,手上搭了个凉棚,高高的就是一跳,腰下的挎包也飞了起来。 

                    陈文军道:“你看什么?” 

                    “没看什么,只是想让你问一问我。” 

                    “你想去那里走走。” 

                    “你呢?” 

                    “我,那里都可以。” 

                    “那我们去虎山。”虎山是县医院后面的一座小山,到山脚下,大约3、4里路的路程。 

                    “你开玩笑。” 

                    “我没玩笑,你不想去就说么?怎么反而说我是开玩笑。” 

                    “我是说有点远?” 

                    “我是说个方向,又不真叫你去爬山。你这个木鱼脑袋,敲一声是一声的不通不通。” 

                    医院的后面有一条小路,路两边长满了草,这条路他从来没有走过,并不知道通往那里去,范英珠却在前头又蹦又跳,然后不时的低下头,看着他,并露出古怪的表情。好不容易走到一条大路,陈文军认得这是一条去前楼乡的路,路的左边不时有一两间杂货铺,很多孩子坐在自家的门口嬉闹,并用饶有兴味的目光看着他们,右边则是一条废弃的河道,河水早已干涸,有好几只母鸡带着它们的孩子在河道里面走动着,眼光再荡的远些,是一大片西瓜,有个瓜农蹲在瓜棚里看着自己的西瓜。 

                    陈文军试着摆动自己的右手,还是有点酸软,小行那一刀正割在大动脉上,医生说了,即便以后康复的,力气多少还是会受到影响。 

                    陈文军道:“我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明天几号,是了,是八一建军节。你为什么不能多病几天啊。” 

                    “你这是什么话。” 

                    范英珠突然叹了口气,陈文军忍不住好奇,范英珠道:“知道么?我每次来,总是忍不住想起养香。” 

                    “谁?”陈文军马上想起五姑娘那个死于白血病的女儿。 

                    范英珠说只不过因为是同桌的关系,其实她和养香并不好,甚至看不起她,以前常常和张小车一起捉弄她的,每天一个花样,只是养香好象并不察觉,她是那种你一看,一看就知道农村上来、土的掉渣的女孩子,任何与她同龄女孩子都不喜欢和她走在一起。  “可是,我听五姑妈说,说你好象特别在乎她,还去漳州探望了她好几次。而且……” 

                    “怎么说呢?有些人在你眼前,你总忍不住、恨不得想让她从眼前、从地球上消失,并且,恩,象我这样,一样,用尽种种办法去羞辱她,可是等她真的离开了,哥哥,我自己也说不上来,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有那样的心情,心中特别的后悔,特别的内疚,想着我以前怎么能那么做,可是,也明白,她要是真的病好,我还是要照样羞辱她。哥哥,你和我说一说,为什么会这样?我又会想,我怎么能这么坏,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陈文军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范英珠自己要和品珍结婚的事情,一会儿,觉得应该可以自然而然的说出来,毕竟这事情和范英珠并不相干,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有什么权利,那么对待眼前这可爱的女孩子,何况自己是那么的喜欢她。顿了一顿,道:“其实,我这几天一直在想,究竟我从那里来,我都一直是一个人吗?我常常告诉自己别想那么多,想的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只是,又好象处在一片的黑暗之中,有个人一直喊着我,我又不能不理会他。” 

                    “是我吗?” 

                    “那个人竟是另一个自己。不,那个人是不是我自己,我也怀疑的,我怎么和你说这种感觉呢?我是想说,也想让你知道,可是你不到了我这样的年龄,你是不会明白。你还会笑我,就是这样。” 

                    “你说啊,我不笑你。我保证。不,我不能保证这个,但是,你不说出来,你怎么知道我会不会笑你。再说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人,又怎么会知道别人在想些什么呢?” 

                    “算了,我们不谈这个,我们说点别的什么吧。” 

                    “知道么?遇见了你,我想,我是不会再喜欢上任何人了。”  “喜欢,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喜欢,并不是那么容易说出口的事情。” 

                    “我知道了,我为什么喜欢你,喜欢和你这样的谈话,我是那么的努力的找一条通向你的路,是的,那是另一个我所不知道的世界,喜欢着你这样每一次把谈话,把通向你的路向堵死了,让你的世界封闭起来吧,我一天没有去过那里,我就会多喜欢你一天,让我可以想象哪个世界深广辽远、宽阔无边。是的,是这样的喜欢。” 

                    陈文军看着她在夕照之下发着光芒的脸庞,喘着口气,终于说道:“我有一个深爱的女人,而且她也深深的爱着我。” 

                    “是品珍姐姐吗?” 

                    陈文军望着高高天空,他不能低下头,他不能回答,他想着,这是他和这个小姑娘的最后一次谈话了,从今天以后,他要好好对待品珍,爱着品珍,不再伤害品珍,不再对不起品珍,除了品珍,他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再爱任何人,这种决断是一直准备好了,现在,只剩下用一辈子去完成了。 

                    范英珠道:“我觉得我们没做错事。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你指什么。” 

                    “你想知道,想知道清楚么?你第一次让我吃惊了,这不象你。” 

                    两个人转了一圈,陈文军说累了,他认得一条折回西埔的捷径,两人穿过中心市场,有一家电子游艺室门口摆着七八张台球桌,几个小男孩挥舞着台球杆,陈文军认得其中一个却是李小行的死党高云龙,正想和范英珠说,让她等他一下,他过去问问小行的下落,叫了几声“英珠”,不见回答。他转过头来,范英珠的两只脚在空中踢来踢起,一个人从背后箍住她的脖子,另一手握着一把瑞士军刀停留在范英珠的脸面上。 

                    萧进勇。 

                    陈文军呆了一呆,颤着声,道:“进勇,你疯了,你知道她是谁么?” 

                    萧进勇笑了起来,道:“知道,怎么不知道,不就是县委书记的女儿,我全知道。”他后退了一步,手上一用力,刀子从范英珠脸的中间,从左边划到右边,范英珠一声惨叫,一道血线从她美丽的脸上显现出来,然后聚成好几道血珠子,淌了下来。她两手不停的望后,想抓住萧进勇的握刀的手,萧进勇反过手,刀柄重重往范英珠的头顶一敲,范英珠闷哼一声,两手软软的垂了下来,显见已然昏死过去。 

                    陈文军两条腿抖的不住,冲上一步,却见萧进勇把刀子抵在范英珠的腰腹要害之处,自己若是再上前一步,萧进勇刀子一送,那一定是要了范英珠的命,他看着范英珠被毁了容的一张脸,心中悲愤莫名,狂叫道:“这只是我们两个人的私人恩怨,你放了她,求求你放了她。” 

                    “你是不是觉得不公平,范子通又是什么东西,我才不象你们只会告密、只会躲在办公室里头想些阴谋诡计,你们全是一群烂人,你们和我斗啊,斗啊,怎么,不上来,我还告诉你,我刚才就一直跟着你们,嫌人少,这里人多,要的就是这里人多,要的就是这大白天,我倒想看看县委书记能把我怎么样,能把自己的女儿怎么样。” 

                    萧进勇说完这话,又是一刀,重重的扎在范英珠的腹部上,搅了几搅,范英珠口中“恩”的一声,痛的又醒了过来。 

                    陈文军呆了一呆,未知五脏如何,先见四肢不动,只眼睛直直地瞪着萧进勇,他做不出任何表情,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活在这样的人世间真是无穷无尽的屈辱啊,什么到了眼前,都只能无能为力的承受,承受的起的,承受不起的,承受这些他想要的,不要的,并无区别,他甚至希望萧进勇也一刀过来,送进他的腹部,那时,他的命运就有了结局,他在这世间就不再亏负任何人。他突然对每一个在世之人都有了微妙深沉的认识,每个人都走了过来,要倒在他的脚下告哀,要寻的他的抚慰,正是他们,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多他们,就着地面,压倒了他,就着他的心,他的脑,吮吸他的血液脑浆,最后他的魂灵终于空空无有了,这魂灵再不会受到纷扰,再不能感受所谓的平静和欢乐。他们真是可笑,甚至围拢了上来,问他那已经空空无有的魂灵,希望求得他的宽恕,他的原谅,甚至希望以此证明他们是爱着他的。 

                    每个人,真不过是根脆弱的草,在风中摇,遗憾的是这根草竟会思考,还想发出光。 

                    每个人,也不过是一只无耻的畜生,为什么还要在人世间的丛林中寻找自己同类。 

                    萧进勇在陈文军的眼前放开了范英珠,高高大大的倒下去,一个脸上有着好大一块胎记的少年,手中高高举着一块石头,出现在萧进勇的身后。 

                    四周的孩子大人都围了上来,高云龙放下石头,拉扯了一下陈文军的衣服,身子还抖个不住,道:“二哥,快送人到医院。”他看着陈文军好一会没有回答,只好自己俯下身去,要抱起范英珠,可是手伸到了范英珠的身子之上,怎么也够不着,范英珠是那么的漂亮,向是他心中的女神。 

                    医院离这里还有一二里。围观的人有人在喊,是不是叫救护车,或者报警。

                    陈文军俯下身子,两手粗暴的推开高云龙,抱着范英珠,摇摇晃晃的起来,一抱起来,就知道自己的右手力气不够,有几个人也俯下身子,想要帮助他,他大喝了一声,“滚”。 

                    陈文军用尽全身力气的跑了起来,颠簸中,范英珠满脸是血的醒了过来,小声大声的喊着疼,好疼。他的眼泪滚了下来,他不敢低头看,不敢看范英珠的那张脸,那上面写的,全不过是他的罪。 

                    “叔叔,你不要跑那么快?” 

                    “叔叔,你低下头,有一句话,我想告诉你。” 

                    “叔叔,我从没喜欢过你,真的。” 

                    “叔叔,我只是想报复,报复你那天,那天你把我车子上扯下来。” 

                    “叔叔,你说,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有人喜欢你呢?你真可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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