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四面而去的流水(1) -- 王威
流水(6)
□ 王威
告诉我
什么时候
我们如此背离曾经许下热爱生活的诺言。
――题记
两人回到了五姑娘家里,五姑娘正在大厅上收拾东西,陈文军和范英珠都想上去帮手,却被五姑娘拉开了,五姑娘说,收拾这些的只能死者的亲属,不然,给别人带来晦气是一层,死者不欢喜又是一层。
陈文军道:“还有这么一说啊。”
范英珠道:“奶奶,我不怕什么晦气,再说了养香是最好的朋友了,我帮你,她如果晓得了,自然是再欢喜不过的了。”
五姑娘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拉过范英珠,仔仔细细地看个不够,然后眼泪就滚了下来。很快的,五姑娘收了眼泪,道:“你们也坐吧。小乡里的,就是风俗多,本来的,还有小殓大殓之分。之后又有出殡。”五姑娘一一的说起,她小时候,亲人入土前,尸体要放在大厅前,支着一张床,头尾七天,每天早上要有大人带着,过来请安,然后在床前的桌子上吃饭。要是亲人冬天死的那也罢了,要是夏天,有个味道出来,什么也吃不下,又只想到哭,一轮丧事下来,没人不瘦上一圈的,有钱的还请法师和尚念经守灵。到了出殡的那日,一路上还要有人撒着纸钱。总之,养香可惜了,死在漳州的医院里,该享受的好处是一点也没享受到,再怎么说养香到底也是个小人啊。
范英珠道:“养香不在了,可是,有那么多人对她那么好,她又对那么多人那么好,而且不会再有那些折磨她的疼痛。她现在应该很快乐。”
五姑娘在灯光下,眉毛低垂,道:“她其实是在的,你看见了么?”
陈文军不自知的“恩”了一声,马上又为自己的口不对心感到愧疚。五姑娘倒不在意,指着眼前的空气,道:“一个人死了,只是肉身坏了,魂灵却还在着亲人周围的空中飘。他们还没有到该走的时候怎么会离开我们呢?就我们舍得了,她自己也舍不得的。”
陈文军随着五姑娘的手指,看着天花板,死去的父亲蹲在家门前,时而愤怒,时而沉默的表情就浮现在他的面前,他原以为自己忘记,其实都还记得。又看了坐在对面的范英珠,眼珠一闪一闪,她在想什么,也象他一样么,在想着她的母亲么。
他不是不明白,在这人世间,每个人是握拳而来,最后却只能撒手而去,什么也握不住。
世间本没有一物是不朽坏的,如果无人在乎死亡,那么,也不会有人热爱生命了。只是,我们曾有过的哀愁爱欲与眼泪,真的就这么住了脚步。试推想死亡之日的情形,我们所有的感情一如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身而去,最后,死亡只是死亡,不会再有别的歧义了。
陈文军又想起常常看的影碟里头的那些鬼,他们存在于爱人、亲人的身边,一年两年三年,他们如果保有智识,眼看着爱人另觅新欢,眼看着亲人慢慢将自己遗忘,那么诚然是一种痛苦。可是,死者或者说鬼魂,除了守护生前所认识的生者,把所有的感情继续投注于他们之上,又能做些什么呢?他们已经失去了力量,一切所为,再也不能影响现世的活人,甚至连和空气一样亲密的距离都不能唤起生者的关注,即便生者偶有所感,也不免猜疑真假,也不免以为自己为思念所伤,久而成疾罢了,更不用说起范英珠所谓的爱一个人就是想去改变一个人。
陈文军两人又抚慰了五姑娘一会,五姑娘说你们都上去吧,我想一个静静地坐一会,怎么说,灵还是要守的。又说了范英珠的住处,才知道都是品珍去品文家之前安排好的。范英珠的住的房间就在陈文军对面,中间只隔着一道走廊。
两人上了楼,范英珠先抢了三楼的洗手间。提着毛巾牙刷进去了。陈文军下了二楼,洗刷完了上来,范英珠正站在她的房间门前和门过不去。他问道:“怎么了?”
“这个门锁坏了,不能关上,闹心。”
“那你住我那一间。”
“为什么住你那间,你那间又没阳台。我这会还不大想睡,估计也睡不着,要不我们在阳台上聊一会儿。”
“树老根多,我呢,人老话多。不聊了,挺累的。当然了,你想住那间随你的意,只是不大安全。”
“这话有问题。你想干什么。”
“我没想干什么,算了,不说了。你自己看着办。”
“不就是一道门,你要是进来了,我当你是坏人一样的爱你。你要是不进来,我当你好人一样的爱你。其实啊,你要是起了心,立了意,我又能拿你怎么着,怕只怕你没那个心。”
陈文军想着再听下去,不知道这个小魔怪又会说出什么来,索性转过头去,到了自己房间门前,有点疑惑,问道:“对了,你是不是知道我今天来宫前。”
范英珠翻了翻白眼,好象在说,这重要吗?她在里屋找了一张椅子把房门虚顶上了。
陈文军早上九点多就模模糊糊的醒来,转身抱住枕头想继续睡觉,猛省起这是别人的所在。他坐在床头上穿衣服的时候,听的见二楼有人说话,好象是品珍的声音。
一打开手机,手机嘟嘟的响,语音提示有短信。陈文军点开看了,上面写着――
“还好,你昨晚没进来,不然我就喊了。只是我到现在还没想好我到底想喊什么。”
最后署名是――我和好人有个爱情。
他总算放下心来,删了这条信息,放下手机,短信的铃声又响了,一看,上面写着――小小蠢猪了不起,天天睡到十点几,从没烦恼没脾气,谁人看见都妒忌,要问蠢猪在那里,正在埋头看手机!
署名是――放心,不会有第三封短信了。
陈文军觉得第二封短信上的句子很熟,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上次去网吧上网的时候,网易短信现成的就有这么一条,还好,这个小姑娘的聪明,看来也是有限的。
他盘腿坐在床上,委屈着自己的指头,在手机的数字键盘上找了半天的字,才送出一条短信。
“够了”
署名更是打的汗都出来了――我是你叔叔。
陈文军又找回范英珠刚发过来的信息,端详了好一会,想着这些话要是从她的口中说出来该是多么的有趣,一抖手,还是把这条信息也删除了,只是范英珠怎么会有他的手机号码,恩,她昨天一定问过品珍吧。
他洗刷完,下了楼,昨天所有的桌子椅子都收了起来,整个大厅宽阔了好多。
品珍倦在沙发上看电视,他一时也没仔细,到厨房吃饭,他原以为自己今天也算起的早了,没想到乡下人都是五六点做饭,现在看着锅里,比糨糊还糨糊,勉强吃了几口,放下筷子,这才想起品珍好象脸色不好。
回到大厅,品珍依旧倦着身子,看了看他,眉眼一低,换了一边身子,他拉过一张矮脚凳,坐到品珍的身边,手伸到品珍的额头上,问道:“怎么,又病了。”
品珍用了大力气,拨开他的手,瞪了他一眼,好象要坐起来的意思,头到底往后一仰,用遥控器捂住自己的脸,道:“没事,恩,可能是昨天忙的过了,有点头疼。你呢,今天有什么打算?”
“本来想去找武良的,我的一个高中同学,昨天酒席上没见着他,倒忘记了。顺便还想着找艘船,看看海。恩,你不是说还要在这里呆上几天么,我看我今天就不出去了,等你舒服了,另说,我不着急。”
“我,其实还是有点不舒服,我们回去吧。”
“这么快。”
品珍嘴唇动了动,没说什么,陈文军心中有鬼,一时惊疑不定,品珍昨晚去了品文那里休息,品文该不会把事情说出来吧。他心中不安,一时伸出无数个拳头拍自己的胸口,拍归拍,也知道再找不到后悔药吃去,勉强安慰自己,品文该不会连说谎也不会吧,毕竟大家都是成年人,玩玩而已,再说了,品文又那用的着说谎,只要闭口不言,又有谁会知道。
“要不,你呆着,我自己先回去了,反正五姑娘家里也是空着,你就暂时吃住在这里,想什么时候回去,就什么时候回去吧。婷美内衣,美体修形。”品珍最后一句却是学着电视上的正播出的广告,不再看他。
陈文军忙道:“那我留下来有什么意思,我就不大想来。那,我们吃过午饭就走,还是等五姑娘回来,说上一声。”
“五姑娘去龙凤山公墓了,明天才会回来。”
陈文军不知该说什么,抬起头,电视旁的供桌上,五姑娘女儿的眼睛咄咄逼人,他不禁为自己刚才因应品珍的那些话儿感到脸红,一句句是那么的假,居然出自他的嘴巴,入了品珍的耳朵。他又看了看品珍的素白的一张脸,记得自己曾经为这张脸多么的癫狂,只是现在,当初的那些热情都到那里去了。
“和你说个事。”品珍懒洋洋的转过头,面对着沙发的背靠。
“什么事。”
“早上我六点多的时候过来,五姑娘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门也没关。”
“恩。”陈文军拿过品珍手中的遥控器,胡乱的选着台。
“我去厨房做饭,竟看不到一罐色拉油,又打开冰箱,原先冻着的一大片猪肉也没了。昨天我是收拾了厨房,才去品文哪儿的,明明记得清楚。”
“恩。”
“后来我和五姑娘说,五姑娘呢?听了半天,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恩。”陈文军马上醒了过来,道:“你是说有小偷吧。昨天往来的人多,难说。”
品珍看了陈文军好一会儿,坐了起来,要过陈文军钥匙串上指甲刀,膝盖顶着头,专心致志的修着脚趾甲。
两人看着电视,电视上放的是美国网球公开赛,体育节目他们在家里向来是不看的,很快的,电视屏幕右上角浮了11点钟,品珍也开始修手指甲了。
陈文军站了起来。品珍头也不抬,问――你去那。
“我做饭。”
“还是我来吧。算了,你先掏米,我去买一罐色拉油回来。”
陈文军坐在中巴最后靠右边窗子的位置,宫前人去县城大多乘坐早上的班车,中午车子就显得空了。
品珍靠着左边的窗子,拉开车窗,海风把车窗的窗帘吹的老高,不时的盖住品珍的脸,品珍很有耐心的一次一次把窗帘从脸上抓下来。
司机等了半个多小时,整个车子还是只有四五个人。
好不容易车子跑了起来,陈文军道:“风挺大的。”
品珍把车窗拉上了。
陈文军道:“你坐过来一点。”
品珍移到了陈文军的身边,脚却伸向车厢中间的走道。
陈文军掏出香烟,打了好几次香烟盒子的盒底,烦躁起来,力气用的过了,一下子好几根烟跑到脚底下,滚来滚去,他低下头,品珍也低下头,车子刚好跳了一下,两个人的脑袋就重重的撞了一下。品珍把自己捡到了香烟递给他,面无表情的转过头,看着另一边车窗外的风景。
车子到了赤山林场,前天品文出事的地方,那拖拉机师傅卸的沙子还堆在路的一旁,沙堆的旁边停着好几辆小巴,一辆写的是――国土资源监察队,另一辆写的是――保护东山矿产和旅游资源。又有一辆写的是――已逮住“砂耗子”31人。几个人提着对讲机在沙堆旁边通着话,陈文军忍不住笑,转过头来,品珍正看着他,他说,那些人在干吗呢?
品珍从窗口看出去的时候,车子早跑的过了,就闭上眼睛,头靠在椅背上。
他抽了根烟,烟灰弹了一裤子都是,陈文军把香烟交到右手,用左手扫了扫裤子上的烟灰。
中巴到了亲营山山脚下,好几个穿着背心的军人围着一个人说话,摩肩擦背,中巴停了好一会儿,有个军人还跑到车窗处给司机递了根烟。最后,好不热闹把那个人送上的车子。东山县是个小岛,海防重地,1953年,国民党曾经想以这个小岛作为跳板,反攻大陆,因此,这里每年例行大规模演习,在夏天的时候。㈠,所以军人特别受地方上看重,到现在,支前部门都还一直保留着。
陈文军看得见那人的背影,也和军人一样理着平头,觉得该是个熟人。
那个人转过头来,脸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大热天气,一身笔挺的衬衫,竟是萧进勇。
陈文军呆了呆,手上的香烟险些掉到车上。
萧进勇上了车,朝着那些军人挥手,一边转过头了找位置,两人的眼光一碰,萧进勇有点错愕,马上的,手举了起来,向他打了个招呼,陈文军忙把头转了过去,可是,见着车窗玻璃上的光影不疾不徐的向他这边走了过来。
两年不见,萧进勇那张四四方方的脸拉长了,成了国字脸。记得萧进勇说过,他这个人到了那里,凭着这一张脸,怎么也是个使唤人的命。现在,再加上那副眼镜,气质儒雅,人群中越发显眼。陈文军又记得萧进勇以前并不戴眼镜,和他打篮球的时候,常见他笑话那些戴着眼镜跑步的人。陈文军又仔细了萧进勇攀着车顶横杠过来的那只手,手指修长白皙,看不出他是吃了两年牢饭的人。马上的,又想,眼前的这个家伙是个准备要自己十根手指的人,亏自己还去注意他的手。
萧进勇的手在陈文军面前的车背上拍了几下,道:“这里遇见?想不到吧。”
“最近还好。”
“你说呢?”
“应该不错吧。”
“瞎混,你呢?说实在了,倒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你。你知道么?我去过我们原来呆的单位,好家伙,居然没人知道你现在干什么,打电话到你家里,你妈老说你不着家,我还以为你跑外边。记得那时候你不是打算做生意么?怎么样,出息了吧,应该当大老板了。这位大姐,是不是让个位置,让我和我的朋友说几句话。”
萧进勇这话却是对已经睁开眼的品珍说的,品珍的眼睛在陈文军的脸上转了一圈,好象在问,我怎么没见过你这个朋友,到底没吱声,整个身子平平的挪到另一个车窗边。
陈文军松了口气,他不想连累品珍,口中道:“那啊,还谈什么生意,我现在明白了,自己就不是个做生意的料。”
“是吗?很多事情都这样,经过了,才明白。”萧进勇坐了下来,整了整自己的衣领,小声道:“我还以为她是你的女人呢?你,结婚了?”
“还没有。我记得你以前好象不大注重这些个,”陈文军手在衣服上比划了一下,含糊的道,“恩,仪表。”
“也许,人总是会变的。我是说小处上的变化。”萧进勇掏了一包烟出来,是小黄熊,一包好象要三十几块钱,慢条斯理的拉了烟盒上的金线,打出一根烟,“抽么?”
陈文军接了,看见萧进勇把烟盒收到口袋里,问道:“你不抽。”
“戒了。”
这时候车子到了探石村口,又有人上车,探石离县城西埔还有两三里的路,陈文军轻轻拍了一下,道:“要不,我们下车走走,好好聊聊。”
萧进勇道:“也好”
萧进勇走在前头,陈文军临下了车的时候,回了回头,品珍好象睁开眼镜,要叫住他,只是又把眼睛闭上,而或者品珍睡着了,并没有睁开过眼睛。
陈文军在跨出车门的一瞬间,突然明白了――自己是在嫉妒。
是了,嫉妒,他嫉妒昨晚沙滩上的沙子,沙滩上的每一颗沙子,任何一颗沙子,因了她坐在其上。
他嫉妒酒席上每个和她嘴唇有关的杯子、每双筷子,不,每根筷子。
他和她为什么是那么的远,为什么只能那么客观的看待她,遥远而冷静的看着她。
只是,现在,这样的念头让他发疯发狂,热情激发了他的所剩无几的勇气,心里开了口子,送走了所有的怯懦。
他甚至把手掌高高的举到了眼前,看,十根指头,有本事你一根根的剁了去。
这一切全然归于想象,陈文军的手、十根手指的任何一根在跨出车门的时候都没有高于腰间以上的位置。由于心不在焉,一下地面,他还险些让自己的的拖鞋拖倒了,身子摇晃了一下,多少显得狼狈。
萧进勇笑了笑,流露出满意的表情,一种猎人对猎物的满意。
萧进勇道:“你放心,今天我不会要你的手指的。我刚出来一个多月,一直想找个人说说话,却老是找不到,反而不如在里头自在了。”
陈文军回过神,苦笑道:“以前那个事,真是个误会。”
“误会,是啊,什么又不是误会。我在监狱里呆的八百二十天,我表现好,减了三个月的刑,每一天,我都在想,这是个误会,老天爷,你这个玩笑开的太大了,我心里好不服气,慢慢的,变得服气了,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你是不是也很不服气,觉得我怎么能怪你,怪到你头上,你要喊,我是冤枉的。可是,你颠倒想一想,我要去怪谁呢?逃不过的,就是命,所以呢,我现在告诉你,你在东山还呆上十年,一年我会要你一根指头,十年的时间里,你有的是时间去逃,去避,去躲,我就是你的老天爷,我要在眼前看着你,看着你怎么改变自己的运命。你知道么,我在里面的每一天,想得都是这件事情,只是想不到,真出来见了你,一句句的倒出来,原来,一句句的并不希奇,至少,你并不是很吃惊。”
陈文军更吃惊了,看着萧进勇话说的平滑,只是,无一句不是疯话。他努力搜寻自己以前认识的萧进勇,那个在篮球场有着漂亮转身、来个远投的萧进勇。
他们一起抢着一个球的时候,旁边看台的住在单位的附近孩子在喊,不停的喊。
两人都在紧张到手的球,他低着头,萧进勇也低着头。
汗水从萧进勇的脖子上冲了下来,牙齿硕大的象菜园子里头整齐的大白菜。
陈文军想着,自己一点也不了解萧进勇。这时候,他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可是又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当下道:“我记得你以前好象不戴眼镜。”
“是么?你看,我并没有找错说话的人,还是你了解我。连我的父母都没在意这件事,”萧进勇把那副金边眼镜拿在手上,道:“左眼视力良好,右眼呢,现在是什么也看不见了。这个呢?其实也是拜你所赐啊,我刚进里头那回儿,你知道,里头老人总是欺负新人,有一晚,梦里头被人蒙着被子,十几个拳头只望我的一个眼睛打,把视角膜都打脱了。当然,也不全怪你,我刚进去的时候,性子烈,一味讲着武勇,都是有的,所以说,该瞎。”
萧进勇三句话倒有两句说到“里头”,好象“里头”才是他的家,好象活了二三十年才明白“里头”是他该呆的地方,他说到这里,斜着眼睛看陈文军,好象陈文军的眼睛也快瞎了似的。这时候,萧进勇原本儒雅的一张脸,说不出的乖僻暴戾,陈文军感到一阵的后怕从脚跟脚底处上升到胸口。
萧进勇真的疯了。陈文军想。
中午的天气好的过分,青天如瓶,所有的云朵都为太阳让出一条道路来,沥青铺就柏油路,每一点煤渣都尽了力的发着光,陈文军想着自己的命运就这样在烈日下受着暴晒,怎么说的过去。一阵风从路两旁的树与树之间舞出来,打在他的胸口上。树和树的后面是用石头建起来,一个拱桥连着一个拱桥,十几里无尽的引水渠道,就是让他父亲殉职的引水渠,十几年后现在,难道他也要死在这里么,陈文军这念头一起,想着,宿命归于前定,可见的眼前生机全灭,又觉得萧进勇如此这般待他,原是理所当然。
萧进勇顺着陈文军的目光,又道:“我运气好,判了两年,一直打架,一直不服,就又加了一年的刑,直到眼睛瞎了,说起眼睛,还得和你说另外一个事。我当初,也就是四年前,代表单位去漳州打篮球,好象,那次你也有去。”
陈文军道:“没有。那会我出去跑业务。”
“是么?”萧进勇对陈文军的异议不感兴趣,说下去,道:“打完球,一个人在漳州玩了几天,去了南山寺。你去过那里么,是个好地方。”
陈文军想说那地方他也没去过,可是马上知道这不过是萧进勇谈话的手段,让听众从容听下去的手段,他无论说什么,萧进勇还是会把谈话继续下去,不会在某个无关的局部上做无谓的停留。
萧进勇道:“南山寺旁边有个算命的瞎子说了,说我有牢狱之灾。我就骂出声了,你个老不死的瞎子。没想到那个瞎子说,年轻人,人人都有瞎了眼睛的时候,你也一样。所以呢?我从里头一出来,就到南山寺到处打听那个瞎子,还真让我找着了,那人赚了不少钱,现在就在南山寺的旁边开了一家饭店。我进去饭店的时候,我一直想着他是个瞎子,却见他正老实不客气的给顾客找钱,他告诉我,他并不是真瞎子,至于算命,他不过是几本书上看来的,信口胡说,只是慢慢的,南山寺人来的少了,瞎子却多了十几个,算命算不下去,只好另开了间饭店。我一听明白,人都傻了,就好象突然有人告诉我,我不是父母亲生下来的,而是捡来的,而之前,我是那么的相信,在里头的时候,一遍遍的告诉自己,坐牢的吧,该着你,瞎了吧,该着你。”
陈文军的手指头曾经在旅行地图上摸索过萧进勇口中的那个南山寺,地图上的南山寺的位置,有一个奇特的标识,是个小佛塔。这时候,萧进勇穿着球衣、球鞋,一只手掌握住篮球,就出现在地图的佛塔之旁,出现在昨晚海边那个老人的杂货铺中,他们时而窃窃私语,时而破口相向。这场景如此荒谬,不问可知在现实之中不可能有,可是,陈文军起了这样的念头,又以为了,这样的画面,是早在他有这个念头之前,就一直蛰伏在自己心中的某个角落。
被隐藏的东西如此令人着迷。
陈文军忍不住想,他看着萧进勇,大多数人操持闽南方言这种南方最难听语言的时候,总是不期而然的带上一种聒噪、暗哑非音色,萧进勇呢?显然是个例外了,声音悦耳,那么,那个监狱或者“里头”,也许是个语言进修学院,至少它使得萧进勇再寻常不过的每句话,笼罩上了一层巨大的光与影。
陈文军道:“你是想告诉我有命运这种东西,还是没有?我听不大明白,”顿了顿,又道:“你现在除了剁我的手指头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打算。”
“你好象并不害怕,你认为我是开玩笑?”萧进勇笑眯眯的说,他用手扯了扯胸前的衣领,衣领里面是一条金色的项链。
陈文军想着,萧进勇再扯下来一点,会有一副文身呢,还是没有
“害怕,怎么会不害怕,我想说服你打消这个念头,你既然用了两年的时间,我呢?估计自己说出来的理由,连自己都不信服,索性也懒得说了。”陈文军苦笑道:“只是想想,手好象是我自己的,不是别人的,又说不过去。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你这会说话的口气,倒是和我睡在隔壁的一个朋友挺象的,是去年的时候,恩,12月的事情,那人是个老钳工,快四十多岁,只是脸看起来挺小的,象才三十出头,他没什么钱,却养了大小两个老婆,好象是他小老婆出了什么事情,他去调解,不小心,误杀了人,对方是有钱人,结果判了个十年,他说,完了,出来也要五十多岁。一天晚上,他用床腿撬开铁栏,跑了出来,逃狱的一共有三个人,穿过院子,到了五米高的围墙下面,高墙上围着双层高压电网,电影你该看过的,电网上是粗黑的绝缘瓷瓶,瓷瓶与瓷瓶之间,是一条条拉的笔直的线,三个人叠起两张乒乓球桌,又在电网上搭上三条被子,他们中两个人成功的翻过围墙,到了他的时候,警报响了,一阵枪响,他就真的完了。我为什么和你说这些呢?你知道吗?第二天,我非常激动,一整天在牢房里走来走去,估计其他人也一样,什么是传奇,这就是。一想象那个晚上的情形,突然惊诧,意识到自己实在是微不足道。”
从萧进勇的身后看过去,是一片巨大的田野,田野有一条只容一个人经过的田埂,象幼儿园的孩子在画板上随手划下小小的一道线条,既扭曲又不知去向,风从南边来又从北边去了,陈文军听到风在树梢上的响动的声音,很单调。路的两边,每几十米处就有一个电线杆子,电线杆子上面有一只两只的麻雀停驻于其上,孤零零的既不相亲也不相近,这是个生气怏然的世界。
这时候,陈文军只好颠倒过来承认,萧进勇的声音并不可怕,而且还有类似吗啡安神镇定的作用。
天气很热,晒的每个行人面孔通红。
身边的萧进勇是那么急于表达,这样的欲望让陈文军感到吃惊。萧进勇的话语平静、条理清楚,可是表情总先于他的言语。他以为自己和大多数人不同,努力的证明和大多数人不同,结果反而和所有人一样了,都不过是在为自己的行为找出合理化的借口。
事实上大多数人在谈话的过程中,很乐意提醒听者,提醒别人注意到自己的神秘,自己的大不可思议,耶稣如是,释迦如是,每个人,只要是人,总是把自己正处于被研究的位置上。
萧进勇望着天空,天空上什么都没有,道:“如果你进去过‘里头’,你除了想到自己不会在想到别的,人都是这样,你还会觉得,你在第一天里,就把一年的事情也想完了。我们再推想一下――我们从小到大,所受到的任何教育训练,无一不是出人头地,恩,我们和所有人的交流沟通,目的是什么,是的,是在提醒着别人,自己存在的这一事实。可是在里头,你和所有的人隔绝了,你既是个罪犯,同时也意识到自己是哲学家,以前心中的任何疑难险阻,应声而解,游刃有余。你现在有的是时间,大把大把的时间,你会去回忆,会去还原你曾经经历过的一切,你甚至可以知道你是不是从自己母亲的怀里掉出来的,怎么掉出来,是头还是脚,是左脚还是右脚。这时候,我们的生命真是传奇,真是造物主的奇迹,我,再不是孤立的了,我是和着那间十几平方米的牢房,屋顶上的灯、四壁墙上的石灰一起生长,无穷无尽黑夜就有无穷无尽的死亡,就好象太阳本身一样不停的燃烧。每个夜晚都是相同的,那么我选择睡在床上或者睡在地板上,只是相同的一件事情。我们会清醒的意识到过去、未来都是和我们毫不相干的概念。我们不是生活在电影的胶片之中,等一下,让我想想我在说些什么,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等一等,恩,是的,我们常常把电影比喻成我们的生命,果然如此吗,不,这是一种最大的谎言,试着推想一下吧,一秒钟29、还是28帧的图片,我们能不能把我们的生命中的一帧从一秒中取出来,我们不能,正如一个人不可能生活在过去中的任何一秒,也不能生活在未来的每一秒,至于现在,你要说现在,那你注意了,在你定义任何一刻现在的时候,现在在那里,没有,我们要怎么判断我们自己价值的有无呢,事实在,作为一个人,我们在时间空间里找不到一刻可以安放自己的位置,我们是安放在世界上一切生物、死物一起,除了一起还是一起,那么,我们生命怎么可能是属于诞生还是死亡呢?那除了意味你被世界抛弃之外,就是在撒谎。那么,我们何必在人间寻找传奇,我们就是传奇本身,当所有的子弹打在越狱那个人的身上就是打在我身上,当我现在从监狱里出来,其实你就在监狱里头呆着。”
萧进勇看着陈文军的错愕莫名的表情,露出得意的笑容,道:“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是疯子,那我一定是疯了。正如我在牢房里说,我要你的十根指头,你的指头就已经不在了。我这样告诉你,是怕你想不通,为什么我不怪你,却还要你的手。”
陈文军一手扶着路边一棵树的树干,掏出香烟,想了半天,明白萧进勇是真的有病,一种精神病院检查不出来的病,他突然明白为什么萧进勇一直把他当成知心朋友,他在任何时候,习惯了我把自己摆在倾听的位置,以前每次和萧进勇打玩篮球的时候,萧进勇就坐在他的旁边,不停的说话,至于都说了些什么,现在是一点也想不起来。
原来竟是这样,陈文军想明白了,没了脾气,他递给萧进勇一根烟,道:“我想,这么说吧,没有人会用很玄很虚的东西指导自己的生活,我只能说我真希望自己听懂,也许你再说一遍,我会听的懂,问题是,如果你再说一遍,就不会再是原来的那番话了。”
很快,两人回到了西埔,在小车站的十字路口,萧进勇告诉他,他现在筹建一个水产加工厂。他说话的神情飞扬果决,好象成功已然在握。
陈文军在街上走来走去的,心里乱糟糟的一团。
他走在人群之中,他好象真的和所有人都不相干,可是,他不相信自己和所有人的不相干,这时候如果遇见范英珠,该多好,他有一肚子的话想告诉她。
童万进、李小行、林慧云、范英珠。
为什么每个人都有权利找我倾诉,而我竟找不到一个人。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他的心中狂突呼啸,山崩海立。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陈文军回到北市场,已经是下午5点多了,他喊了喊品珍,品珍好一会才从楼上下来,说饭在厨房里。
饭桌上有鱼有肉的,品珍好象好久没煮这么多的菜了。每道菜看起来都很诱人,他却没有食欲,只是他不敢告诉品珍。
两个人默默的吃了好一会儿,品珍问他,车上和他打招呼的那个人是谁。
“我朋友。”陈文军端着碗,好一会才又放回桌面上,道:“记得上次你说小三打电话,说一个人回来了。就是他了。”
“是你朋友,小三怎么叫你小心了。”
陈文军将恩恩怨怨摘要的说了,又把萧进勇在路上说的那番话学给品珍,他反复地说了半个多小时,每复述一遍,陈文军总发觉某个地方没说对,没说好,忍不住又纠正,而品珍每听一遍,又指出相互枝梧的地方,说来说去,陈文军说糊涂了。十几次的复述又糅合出一种奇怪的言语精神,反向推导回来,又觉得自己方才每一样复述全是极合理不过的。
品珍担心起来,也得出和他一样的结论,道:“那人是真的疯了,你怎么办?”
陈文军苦笑道:“我也不知道,要真疯了,我倒不怕了。只是,怎么说呢?算了,这个事情以后再说。对了,你今天早上怎么生气了。”
“那啊,我没有。”
“是么?我在五姑娘那儿,恩,也就是早上醒来的时候,听见你一个人在楼下叹气。就想着该有什么事情?”
“叹息你都能听见,那你的耳朵一定要到医院检查检查。我早上就没上过二楼,一直在楼下看电视,等着你下楼。”
“难道是我听岔了。你有没有上楼。”
“没啊,算了,你也别疑神疑鬼的,我早上那时候想什么呢,我坐在沙发上,就想,恩,――这日子怎么能过的没完没了的呢?”
“就只这样。”
“就只这样?”品珍疑惑的看了陈文军一眼,这话有问题么。
“没生气就好,我怕你生气,更怕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最怕你生气了,又不告诉我。”
“不用这么低三下四的陪小心。”品珍道:“本来的,样样随了女人的意,那就不是女人的命了。”
陈文军洗完澡,在大衣柜的镜子前,用电风吹吹着头,见品珍躺在床上,开着一盏的床头灯,灯光黄黄的,柔和的匀在品珍的脸庞上,手中捧着的还是那本好象永远也看不完的《今古奇观》。
“其实那个林慧云真的和我只是同学。”陈文军道:“那脚也不是我踩的,是范英珠那个小鬼头。”
“我知道。”品珍道:“对了,昨天,你们都聊些什么。”
“你们?”
“你和林慧云啊!”
“也没聊些什么,只是想起一些遥遥远远的事情,一时候说不好,说了好多没用的东西,一个下午,都在说着些具体的人和事,她就说了,男人都向前而活,女人生来就是往后看的。我觉得挺有道理的。”
品珍“恩”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陈文军又说道:“ 后来,她告诉我,她也结婚了,我告诉她,有段时间,15、16岁的时候,我老是想,女孩子都那么好,男孩子全是浊物,怎么配的上。17――20几岁的时候,又想,女人那么罗嗦,唠叨、烦琐、真是可怕,难道她们竟不自知。”
品珍笑了起来,整个身子不停的晃动,象喝了一肚子的矿泉水。道:“现在呢?现在你在想什么?”
陈文军上了床,试探了一下手,搭住品珍的肩膀,再滑下来,搂住品珍的腰,道:“现在,现在我想着,天哪,这世界上居然有着那么多有勇气的人,男人女人,敢于大咧咧的承诺对方一辈子的幸福,。”
品珍想笑,又有些不好意思了,说道:“我上次看电视,好象是春节的时候,电视上说台湾有一条河流还是一个县,不记得了,名字估摸是淡水,这个名字怎么说呢?听起来很舒服,淡淡的,了无烟火气的那种。”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想到了,随口一说。”
“也是,想到就说,我记得我以前读书的时候,帮学校整理花名册,我的字还算工整的缘故,我呢?是一点也不厌倦这样的活计,抄了两天,七八百个同学,两天里,只记住一个女孩子的名字――钟雪美,毫无道理的记住,记到现在。有一次,是在学校食堂的水龙头处,好象是去洗碗,我听得有人喊了这个名字,心就象琴弦一样蹦的紧紧的,不敢回头,也就错过了那个女孩子的模样,嗨,一直记得的,都是些没有用处的,记得这个名字,却忘却了很多和我生命有着这样那样瓜葛的人,说人有感情,都是靠不住的话。”
“你一回忆起来,怎么总是读书时候的事情,我想想自己,一点也说不上来,恩,我爸看着我的成绩单老是笑,说一看我的成绩单就知道班上有几个人。”
陈文军一只手把品珍揽在怀里,另一只手的四根手指在品珍的短袖下的肌肤上轻轻的起落。品珍口中哼着伦巴的调子,说他这四个指头象在两对舞伴。说着好久没到舞厅去跳舞了,什么时候一起去。
陈文军道了声是啊。
品珍等了好一会儿,没听见下文,抬起头,看着他,看着他那不知道正想着什么的下巴,手够了过去,刚刮过胡子的下巴,好不麻手,说,有点象静电。
陈文军笑了,这时候,天渐渐的黑了,他看着怀中的品珍,唇色有点发青,不由的兴动了,慢慢的扒下品珍的衣服。
于是一个晚上两人搂着彼此,气喘吁吁的过去了。
下来几日,天气阴凉,除了品珍偶尔买菜出去,两个人都呆在床上。
陈文军把以前收集的A片找了出来,又把影碟和电视搬到卧室里头,一招一式搬演,不几天下来,陈文军就觉得自己眉目无光,手脚发冷。只是,好象除了做爱,再没有什么正经事情可做。两个人不时的用最下流的话,形容对方的性器,实在累的不成人摸样了,就摊开《今古奇观》,一人轮着给对方朗诵上一段,嗓子里所有能装出来什么样的声音都拿捏一把,特别是书中那些个无聊无趣的诗词都能读出花来,往往还没读完,对方已经开始笑,或者自己才读上几句,自己就先忍不住笑,感觉里好象又回到初相识的情形。间中李大胖子等人打来电话,叫陈文军出来打麻将或者玩儿,陈文军回了几次,索性电话线也拔了,手机也不再充电。
大抵天黑的时候,陈文军看着品珍躺在床上,躺在灯光下,整块软玉一般的身子,头发长长的,像一匹再温柔不过的白马,他眼睛里是仔仔细细的不够,仔仔细细的看出好来,有时候,难免的,不,是自然而然地想到,他是那么的爱着品珍,这本是他的义务和责任了,只是,不期然的,他又会透过品珍的身子,幻出品文在床上的模样,一样的雨滴娇枝、花飞玉洞,说不出千般万种的好处。更让他恐慌的是,范英珠竟然也来到品珍的这张床上,闭了眼,高着头,一时候,羞愧的心,潮水般从脖子一直涌到了脸面,还没来得及滚成火红,已经变成的了青黑。
日常交接里,有人辱没了品珍,他想着自己该有一股气力拼着性命去维护,他还会当着品珍的面亲手将对方撕给品珍看。
现在,他自己却正是辱没品珍的那个人。他对自己恨的咬牙切齿,恨不得暗处里,有莫名的一枪,打暴自己的头。
有时候,他从窗外望出去,天空被归飞的鸟儿分成好几大块,对面楼房的玻璃窗或开或关,街上的路人居然一如往日的在其下行走,每个路人的目光低垂,竟然没有一个人指出他的罪,虽然他的罪责昭昭于行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世上所有的人仍然象往日一样的对待他,亲密的、疏远的、好意的、无情的。
――再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事情了,他想。
你爱一个女人么,爱,怎么爱,你干她,操她,一天干她十次,二十次,即便是这样的爱,陈文军身心两创的想着,即便是这样的爱,他也支持不了两三天,他的气力就用完了,用尽了。再没有这样的爱了,它不是源泉,而是消耗,不停的消耗。
女人,你的名字是品珍、是品文、是范英珠,或者是已经遥遥远远的亮亮。
陈文军绝望的想,我即便是想着只爱着你们中一个,也不够气力,可是,我却念念不忘你们全体,竟奢望你们是一体。
女人们啊,你们为什么在路上,在床上,穿着衣服,不穿衣服。为什么,我都在旁,我都看见,我竟记住,我还回忆。
品珍、品文、范英珠、亮亮。只是你们,你们又在想着什么呢?
我诚然可笑,而且可耻,你们怜悯我,也是该的,只是,你们能不能告诉我,你们在想些什么啊。是有一天,我们在路上相遇见,在床上喜相逢,我为你们剥下衣服,我为你们穿上衣服,就是这样,只是,除了这样,我还能为你们做些什么。
或者,我们可以说话――
我们谈所有和我们有关的事情。
我们谈所有和我们无关的事情。
我们谈天,我们谈心,我们要谈什么。
那,好吧,我们一起来愤慨,愤慨这无常的人世、无用的言语。
我们,什么,什么我们,你们睁开了眼睛,异口同声,我只是我,你只是你。
我们,多么可笑的词组啊。
是的,我们,难道我们不是居住在彼此之间、中间,难道天地不是一个巨大的平面,难道我看不见你们的容颜,你们听不见我的声音。这是事实。
我们,好吧,我们,那又如何,你看见了我们,爱着我们,听见我们的声音,爱着我们的声音,是的,这世间诚然有这样的爱,是的,你在一个位置上看见听见,那个位置上你是一个人,只能是一个人。你爱上了谁,不,你谁也不爱,你只爱你自己。你告诉我,在那个位置上,我们又在那里。
我们,只是一个伟大的虚构,虚构的集合。
陈文军,你在其中,也在其外,你被包含,也被摈弃。你即便爱,爱着的也是那被包含的自己,爱着那被摈弃的自己。这,也是事实。
陈文军低下头,他看见自己的阳具仿佛从十几层楼上扔下来的一根拖把,只能紧紧地贴着品珍的臀部,缓慢的摇动着。
品珍今天有事出门了,她在床头放了张纸条。
陈文军起来晚了,拉开身上毯子,看了一眼,还好,鸡巴还在,这几日到底荒淫的过了,左右太阳穴比赛起了疼。等他刷洗完,从厕所里出来,才感到整个人舒服了些。
现在,陈文军坐在品珍家门口的门槛上,给品珍打电话,问她忙什么去了。
品珍好一会不做声,在陈文军以为自己的手机出了问题的时候,道:“没事,去看展销会。”
“什么展销会?”
“上海产品的展销会。”
“哦,又来了,你上次不是说讨厌那些上海人,既看不起小城镇的人,又要赚小城镇的钱,还说要告他们倾销来着。”
“恩,什么事?”
“那倒没有。”
“那,吃过了。”
“恩,那就好,我挂了。”
陈文军仔细锁上门,往中兴广场去了,走在夏天日头下,想着品珍的声音有点怪怪的。很快的,他又想,几日不见,李大胖子肚子上的那个游泳圈是高了还是低了。方晓韵们,你们好,陈文军来又来报到喽。
李大胖子的隆裕茶庄前支了几扇遮阳伞,伞下摆着茶桌子,一张茶桌子旁靠着一辆女式自行车。
陈文军进了店里,才想起眼睛里好象多出了什么东西。
茶庄的柜台上也没人,陈文军喊了一声,一个小子从里头慌张的出来,却是李小行的死党高云龙,看着他,喊了声“二哥。”,解释道,店里没人,都出去了。
“都去哪了。”
“不知道。”
陈文军拍了拍高云龙的头,看见高云龙的裤子上拉练没拉,估计刚才上着厕所,急着出来。高云龙顺着他的目光,脸红了,先转过身子去。
高云龙道:“活该我倒霉,本来要来找小行的,小行不在,却被表姐抓住了,说要吃饭,谁知道吃了一个多钟头。”,他和李小行平日里都叫方晓韵表姐。
这会儿方晓韵回来了,手上招摇的还是前几天那把太阳伞,衣服倒换了一身,在店门口懒洋洋的张了张手腕,道:“云龙你又黑白讲,我不才去半个小时。”
“这衣服还挺漂亮的,多少钱,那儿买的”陈文军道。
方晓韵的眼珠子登时白多黑少,不搭理他。高云龙说要走,又说,表姐,小行要回来,说我过来找过他。出了店子,就去牵靠在茶桌子旁的那辆自行车,屁股还没在车垫子上有着落,陈文军喊了一声,你给我下来。 陈文军才明白为什么每回里见到高云龙总觉得有什么未了之事,原来就是这辆自行车,他走上前去,款式、颜色,左边的车垫子的黑漆被磨掉好大的一块,正是那日范英珠骑着撞上他的那一辆,印象里还记得他拉着车子左右看,打趣范英珠,说她这自行车妨主,当下道:“你这车那偷的?”
“怎么是偷的,我妈给我买的,还有发票呢?”
“你知道这车是谁的。”陈文军想着。
“谁的?”高云龙到底是个毛孩子,看着陈文军笑了出来,马上知道中计了。
“这么大了,还偷自行车,给我送还车主去。”
高云龙嘀咕了一句――那我该多大才不偷自行车。这种没下文的话他还没蠢到这时候说出口,道:“你不是知道车主是谁么?自个还了去,反正这个车子我还不爱偷呢?”说完,一个小跑,倒不见了影子。
“你说说现在的孩子,你说说。……”陈文军转过头来看方晓韵。方晓韵小心翼翼的修着指甲,十根指头不时的就口一吹。道:“车子啊,多半是小行偷的,即便不是小行偷的,也是小行指使的。”
“小行人呢?”
“谁知道,见天上山下海的,小孩子有的是地方玩儿。最近这几天老板也忙,给了小行钱,让他自个在外面吃饭,本来中午他都该是过来顶我去吃饭的,昨天下午过了一点也不回来,我只好打了份快餐,今天更没见影子,等他回来,我非得把他的裤子扒下来。”
“不会吧。”
“想什么呢你,我是让他知道是个男人,说话得算数。”
“哦,女人说话倒可以不算了,对了,那大胖子又忙什么呢?”
“你还是他的兄弟,全世界通知到的,我就不相信你不晓得,该不会进山里修炼吧。”方晓韵说起,十几日前,林东升的台湾阿公又汇了一大笔钱过来,说过年要回来探亲,叫他准备准备,林东升以前在顶西小学后面置了一块地,糊了个粗坯,没钱,一直挂着,现在趁着手头上真金白银,要盖四层五层,叫了一大帮人在工地上忙着呢。
㈠东山保卫战------“国”“共”两党最后一战
1953年7月16日,台湾国民党为了配合美国的侵朝战争,派遣13000多名海陆空士兵,从亲营、大路口之间及湖尾登陆。在飞机、舰艇、坦克的掩护下,以超过我军十倍的兵力,窜犯东山岛。东山人民组织担架队、救护队、运输队上火线,运送弹药,抢救伤员,最后在我军民英勇奋战之下,打败了进犯的国民党军队,歼敌3000多人,取得了东山保卫战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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