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Taylor Branch:劈波蹈海——MLK三部曲之一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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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麦库姆的摩西与堪萨斯城的金7

来自南方各地的几十名年轻学生参加了亚特兰大的非学委会议,摩西在会上没怎么发言。这些学生们的脑海里都装着尚未完全成型的关于静坐与自由乘车运动的程式化记忆,总在他们身边的导师艾拉.贝克则以过来人的身份对这些回忆进行了解释。这些学生们的记忆全都在他们自己身上得到了体现,现在他们正在努力消化外界灌输给他们的各种信息。他们有着超过年龄的成熟,其中大多数人都是最近内部参观过不止一座监狱的明星学生。他们曾在报纸上看到自己的名字,从长辈那里感受过最极度的恐惧也接受过最热烈的赞扬。他们正在越发自省地意识到自己成为了历史的参与者。詹姆斯.劳森当时正在为某杂志写文章,题目是“非暴力革命的前夜到了吗?”

每个人都要就信仰话题进行一段简短发言并说明为什么自己愿意为了非学委奋斗终生。有人现场祈祷,有人讲述了情节精彩的亲身经历。可是轮到摩西发言时他却拒绝开口,迫使整个流程戛然而止。摩西仅仅表示自己很想赶紧回到密西西比。他认为学生们这是在作秀,相互攀比华丽辞藻。但是就像他在密西西比州不打算强迫当地农民参加选民登记一样,在这里他也不打算多说漂亮话,因为他并不想通过自身的存在感来压倒别人。摩西是一位神秘主义纯净派。他重视非学委向志同道合的青年人们提供的帮助,但却始终与这个组织的实际功能——比如筹集资金、规划指导方针以及公共宣传——保持着距离。密西西比的经历也让他更加怀疑自上而下的命令是否有效,并且越发注重以身作则的道德领导力。

摩西的沉默可能比任何演讲都更有作用。沉默表明他非常愿意回到密西西比的荒郊野岭。此前的非暴力运动参与者们只要偶尔以身涉险一番就能问心无愧,可是摩西却似乎必须时时刻刻都暴露在危险当中,同时还要承受生活琐事的重压,唯此才能感到心安理得。其他人参与非暴力运动的心态都是都是平时松一时紧,摩西的心态却是平时紧一时松。尽管他本人并不这么认为,但他确实已经成为了非学委当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他的沉默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完全压制住了参会学生们的权力争斗。与摩西的做派相比,他们的争斗看上去根本不值一提。

讽刺的是,正是丝毫不关心个人形象与自身利益的摩西塑造了公众对于非学委的早期认知。非学委的形象不再是静坐学生甚至自由乘车者,而是一群类似于教士的存在,致力于一连好几年深入种族隔离界限的大后方孤军奋战,唯一的武器就是非暴力。非学委的义工被公认为不畏牺牲的民权先锋,舍弃了一切世俗的抱负。非学委的神话形象不仅借鉴了早期基督徒的做派,而且也借鉴了劳工运动的遗产。非学委的外宣焦点是那些既不关心物质享受也不介意世俗认可的“组织者”,这些人就算一时受挫也会高兴地跺掉脚上的尘土,转战下一个岗位。 这样的描述把“草根”变成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流行政治词汇。符合这种描述的活动家与马丁.路德.金的高大上形象截然相反,这一点也在一定程度上加强了这种描述的力量。

摩西从亚特兰大招揽了一车非暴力资深成员,并且带领他们回到了密西西比。刚刚赶回来他就意识到非学委在麦库姆还需要继续躲藏一段时间。他们的当务之急是希金斯校长拒绝让10月4日被捕的上百名学生复课,除非他们先签署一份以后不再参与此类种族活动的同意书。与希金斯僵持不下的学生们每天都会游行到学校进行演讲或谈判,拒绝签署同意书之后又一起游行回家。黑人教师害怕前所未有的学生罢课会让自己丢掉工作。暴力冲突随时可能爆发——不仅只有敌视整场争端的白人可能诉诸暴力,而且相互对立的黑人派系之间也很可能擦枪走火。

为了保护学生们的士气免受时间的侵蚀,非学委领导人临时开办了紧急学校,他们称之为“非暴力高中”。许多非学委老师的水平都远远超过了普通教师,这一事实本身就触发了无数争论议题之一。兴奋感赶走了一般教室里的沉闷气氛,老师们也真正体会到了教学相长这四个字的含义。有一节历史课上,一个年轻的男孩站起来问查尔斯.麦克迪尤,这门课是否包括“南方独立战争”。

“什么战争?”麦克迪尤一头雾水地问道。说了半天他才明白这是顽固的南方联邦支持者对于南北战争的称呼,就连他班上的黑人圣战小战士都在不经意间吸收了这么多南方人的观点。摩西、麦克迪尤以及其他教师都意识到面前的困难既难以察觉又根深蒂固。他们明白非暴力高中之所以能成功开办,部分原因在于白人掌权者还顾不上集中力量对付他们。

临时学校的第一周可谓千头万绪混乱不堪。这一周的某个晚上,一位极度慌张的访客来到共济会会堂找摩西。来人正是路易斯.艾伦,他告诉摩西自己收到了法庭传唤,大陪审团想要验证验尸官涉及赫伯特.李谋杀案的发现。艾伦说他不想再撒谎了,想知道如果自己指证E.H.赫斯特,摩西能不能让联邦政府保护自己的性命。闻听此言的摩西心中充满了敬佩之情。从一方面来说,确切得知赫伯特.李死于谋杀令摩西心里五味杂陈;从另一方面来说,尽管恐惧依然笼罩着阿米特县,但是摩西依然忍不住抱有乐观的希望,或许这次正义当真能得到伸张。他建议艾伦暂且保持沉默,自己需要首先与华盛顿那边商量一下。

摩西把艾伦的提议转告给了约翰.多尔,结果引发了一轮官僚争斗。自从三周前多尔在办公桌上看到关于赫伯特.李谋杀案的便条之后就对这起案件产生了浓厚的个人兴趣。10月19日,他第三次请求联邦调查局调查李的谋杀案,再次探访目击者,询问卡斯顿治安官所谓的撬胎棒是怎么回事,以及获取验尸官的陪审团证词记录。联邦调查局拒绝了他的全部请求。联邦调查局认为,既然县当局与所有目击者都同意赫斯特的行为是自卫,那么重新启动针对赫斯特的民权谋杀案调查只会是徒劳无功。于是多尔透露说艾伦打算更改证词,因此案子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同了。

联邦调查局的调查员最终还是回到了利伯蒂,按照多尔的要求展开调查。路易斯.艾伦踏出了决定他的最终命运的一步,正式告诉调查员们自己没看到撬棒,赫斯特直接愤怒地朝赫伯特.李开了枪。调查员还询问了除艾伦之外的唯一一位目击者——之前声称自己看到赫伯特.李朝赫斯特举起撬棒的白人。现在这位证人也松口了,他说直到撬棒从李的尸体下面“被人拿出来”之前自己从没看见过这东西。“被人拿出来”这句被动表达在联邦调查局的报告中出现了四次,可调查员却从未想过要问一下撬棒究竟是被谁拿出来的。如此符合逻辑且干系重大的调查线索居然遭到了忽视,几乎让多尔陷入了绝望。按照多尔的要求,调查员们也询问了负责调查验尸官的法官,但却并没有向法官索要验尸官的证词记录,甚至都没告诉对方多尔想要查看这些记录。

多尔向摩西简要说明了一番,认为司法部不会就赫伯特.李的案件提起诉讼。如此残酷的结局进一步加剧了纠缠在两人心头的道德困境。两个人都知道,如果联邦政府不予起诉.那么就没法为路易斯.艾伦提供有效的保护。因此之前再让艾伦大陪审团面前指证赫斯特不仅毫无意义,而且十分危险。摩西与多尔陷入了难堪的窘境,只得告诉艾伦小心说实话的后果——换句话说就是警告他最好还是像原先那样撒谎。对于摩西来说,这样做不仅背叛了艾伦的勇气,而且也背叛了自己在密西西比州工作时采用的哲学理念。

更糟糕的是,现在艾伦再想反悔已经来不及了。似乎县里所有人都知道了联邦调查局打算重启调查,也知道艾伦打算在大陪审团面前控告赫斯特。尽管艾伦打了退堂鼓,但他还是沦为了众矢之的。多年以来一直从他这里买木材的白人突然表示自己不再需要木材了。多尼斯.霍金斯的加油站削减了他的信用额度,达里尔.布莱洛克的加油站也一样。艾伦的苦境让多尔和摩西非常为难:他们让艾伦承担了道德风险,可是就连争取正义的一线机会都没能换来。为了艾伦的福祉,他们本应该让他撒谎或者保持沉默——遵循密西西比州守规矩黑鬼们的惯例。路易斯.艾伦自从谋杀案发生那天起就看清了这一点,但是非暴力运动哲学家和美国司法部官员却自欺欺人地劝诱艾伦说出了事关生死的另一套事实,然后才不得不承认自己错判了形势。

多尔试图让摩西克制一下对于联邦调查局的批评。他认为摩西如果一边对抗密西西比州的种族隔离势力一边对抗联邦调查局,那么两边都不可能取得任何进展。理解联邦调查局的关键就在于一个“局”字。联邦调查局内部是一座官僚主义搭建的迷宫,由J.埃德加.胡佛的个人性情全盘统御。但是在这座迷宫的深处的确存在着若干抓手,民权阵营完全可以善加利用。比如联邦调查局痛恨难堪及众所周知的失败。联邦调查局的大部分调查员都是北方天主教徒而不是南方人。联邦调查局与地方当局的合作历来都会遭到内部矛盾的掣肘——地方治安官与警察反感调查局趾高气扬的派头,调查局探员也看不上当地执法机构的土办法。多尔强调,与联邦调查局打交道决不能蛮干硬来。想其所想,急其所急,投其所好,将联邦调查局内部深厚的体制化自豪感与施行民权法规的新工作紧密联系在一起,这才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尽管对摩西说出这种话并不容易,但多尔还是坚持了自己一贯的简洁作风。他不得不这样做——不仅是为了让自己能坚持工作下去,也是为了暗示摩西错处并不全都在联邦调查局身上。多尔不能告诉摩西的是,基于李的谋杀案及密西西比州西南地区一系列程度较轻的案件,他和同僚们准备了一套强有力的“b类诉讼”。多尔本人很欣赏路易斯.艾伦,相信艾伦的直白坦率与骇人的诚实态度能让他成为一名可靠的证人。多尔还知道,只要让奉行种族隔离主义的官员们看到赫斯特被捕受审,肯定能起到当头一棒的效果,无论陪审团是否对其定罪。按照司法部的规定,多尔没对任何人说起这一切,因为他不想承认伯克.马歇尔拒绝了这个案件。马歇尔害怕混乱,觉得有必要维护政府掌控全局的姿态。多尔勉强接受了对方的判断,但他的几个助手——尤其是那些曾在密西西比工作过的人们——却依旧公开表示异议。他们提出的反对意见之一是司法部一直在努力说服民权团体相信联邦政府将在选民登记领域为他们提供保护,而现在这项不予立案的政策却扭曲了司法部的努力。多尔告诫他们,除了在马歇尔手下,他们在其它任何地方都不可能如此自由地立案。其他地方的检察官与政府上层的联系都不像他们这里这样紧密。因此他们应该继续努力办事。

回到麦库姆,一部分学生接受了希金斯校长的要求。非学委领导层赶紧把其余数十位学生转移进入了一所开设高中课程的黑人学院。10月31日,非暴力高中的几乎全部师生都因为参与10月4日抗议游行而出庭受审。迅速审判后,摩西、麦克迪尤、泽尔纳以及另外十五个人都被戴上手铐关进了马格诺利亚县监狱的醉汉监禁室,刑期从四个月到半年不等。在偷运进监狱的纸张上面,摩西记录下了庭审现场的情况。布鲁姆菲尔德法官在宣读判决时将他狠狠责难了一通,认为他的行径无异于领导黑人儿童走进屠宰场。“‘罗伯特,’他对我说道,‘你们学校里不是有几个人曾经在不引发暴力的前提下在派克县登记过吗?’我心想,南方人在说大话的时候最容易暴露本性。”

这批囚犯成为了在县监狱附近工作的当地白人眼中的稀罕物,有些人甚至还特意来到监狱观看他们。当地白人全都理所当然地相信,被集中关押在同一间囚室里的十二名囚犯全都是美共份子,而且马格诺利亚县的绝大部分居民们以前都从没见过正牌共产党。有人要求看守把摩西单独指出来,因为他们都听说摩西是这帮人的领导人。一个商人冷静地表示,俄国人打算把美国U-2飞行员弗朗西斯.格雷.鲍尔斯关多久,监狱就应该把摩西这帮人关多久。有个女孩子反复要求查尔斯.麦克迪尤“说几句共产话听听”,耐不住纠缠的麦克迪尤只得跟她说了几句意第绪语,令对方颇为兴奋。

在这样的时候,囚犯们就像动物园里的展品一样迎接着心怀敌意的访客,有些人的敌意源自天真,也有些人的敌意源自无知。不管怎样囚犯们都并不介意跟这些访客开开玩笑。不过像这样的时候并不多。大多数情况下,挤在一起的犯人们不得不自行抵御无聊与绝望。他们相互交流了非暴力高中的高阶课程。摩西和麦克迪尤用火柴做成棋子一起下棋。“到吃饭的时间了,”摩西写道,“我们吃的饭是装在平盘里的米饭肉汤、干面包以及‘大块城镇蛋糕’。我们没什么餐具,自来水从水龙头里流出来,直接流进一个洞里。”

“这就是密西西比,冰山之中。霍利斯.沃特金斯唱起了男高音:‘麦克划船到岸边,哈利路亚;基督徒兄弟们别落后,哈利路亚;密西西比说走就走,哈利路亚。’这是冰山之中的震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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