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翻译《尤利西斯》的这点事儿 -- 九霄环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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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大致说说翻译问题

自己评自己,总感觉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既然老兄问到,这个非正式场合我也可以随便聊聊。这涉及到对前人译作的评价。总是前人有不足,我这才产生重译的念头。

这本书90年代有两个译本,一个是金隄本,一个是萧乾、文洁若夫妇本。后者在国内知道的人多些,前者和他的名字一样,知道的人少些。他们都是在晚年翻译的这本大书。金隄当时是在美国高校内任职,他应该算是一名学者。萧乾算是作家兼译家,文洁若是译家。

金隄本的特点是,态度上力求忠实于原作,亦步亦趋,可算是直译。

萧文本呢,则是完全另外一种做法,几乎就是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解释”一遍,他们的出发点可能是,你们不是觉得这本书难懂吗,我把文字简单化,解释给你听,还不好吗?问题在于,译者首先要真懂作者的意思才行,即使真懂了,你去解释,而不是去翻译,就丢失了“艺术”特色。所以萧文本有两个问题,一个是大量误译,一个是原作文字风格的丢失。

那么金隄本是否就够好呢?也不是。金隄本显得很老实,也同样存在大量的误译。乔伊斯的语言是出神入化的,需要译者具备深厚的汉语功底,包括古汉语功底才行,而且脑子需要足够灵活。金隄本除了误译不谈,就算是意思大致译对了的,也让人觉得不神气。那么作为作家的萧乾是否能够做到“神气”呢,我觉得他的译文不仅神气不够,正气也不够,最主要的是他的译文和原作感觉出入太大。金隄提出译文的“等效”原则,这是好的,只可惜他其实远远做不到汉译和原作的“等效”。

我虽然对金隄的译作评价不高,但是不否认他是一个态度比较好的学者,也不能说他翻译水平不高,因为,我看过他主译的《乔伊斯传》,粗粗读来,没有多少毛病可挑,翻译的文笔还是比较成熟的,或者说,译商还是不错的,但是,一到《尤利西斯》,就觉得毛病百出了,这主要是因为《尤利西斯》不仅是一部特别的文学作品,而且是在“语言”上尤其特别的文学作品。要译好《尤利西斯》,译者要在语言上多花功夫才行,所以,真正能够有资格译《尤利西斯》的,国内的,我想钱钟书那样的大家应该是够格的,当年译林的人也是先找钱老的,然而钱老明智地推掉了,理由是年老,但我觉得也有他觉得是否划得来的问题,花许多精力去译,身体能否吃得消,将就,则一世英名可能毁于一本书。所以翻译这本书,本身就需要一点莽汉的愚勇。

以上所说,其实归结到一点,就是你如果去读那两个译本,就会觉得各种磕磕巴巴,各种不知所云,越到后面越是如此。这里有个吊诡之处,因为这本书有难读之名,读者读译作,越读越费劲(大多不了了之,一扔了事,同时产生对文学家的各种诅咒),就不知道到底是翻译的问题,还是原作本来就是如此。事实是两者兼而有之,但是如果翻译注解得当,这本书其实不难读,而且很有趣,很精彩。因此,我认为这本书,虽然在国内已有数个译本,然而很难说已经真正走入国内。

汉译本除了金隄本和萧文本外,有个高校教授刘象愚也译了,奇怪的是他的译本不容易买到,市面上都是前两者,尤其是萧文版。至今我还没读过刘版,我估计要比前两者好些,但是刘教授说过一句话,让我有些疑虑,他说的大意是他的译本是兼采前两家之长,按他的意思,金隄版更忠实一些,萧文版文采更好一些。当然他也许只是谦虚,因为我觉得那两个版本都是既远不忠实,也远不文采。

这篇本来是讲我的翻译特色的,讲前人,其实就是讲自己,因为自己的出发点就是修正前人的不足,归结到一点,就是在文意和风格上同时忠实于原作,不仅把意思传递出来,而且把神韵传递出来,让人感觉,如果乔伊斯用中文写,大体就是这个样子。当然,这是我的目标,能达到几成,以后只能交给别人评价了。

下面我再稍稍说说这本书到底为什么难译。

第一,它里面有很多意识流,大体就是大段大段的心理活动,而且是一跳跳到这,一跳跳到那的,不连续,表面上看好像没什么逻辑,而且文字精简,不是把话说的明明白白,然后作者的用词也很特别,经常用些口语和方言上的东西,包括很多典故,这就是使得文意不太容易把握,一句话译差了,这段话就觉得不通,给人感觉很别扭。但如果译对了,疏通了,又觉得别有情趣。这一点,就是说,信达雅三条,信,就很不容易达到。

第二,此书在文体上有万花筒一样的风格差异。比如第11章,据乔伊斯自称,整体上采用音乐上的赋格曲结构,局部采用了很多音乐技法。再比如第14章,从头到尾,从古英语,到中古英语,到近代英语、现代英语的许多大作家的文体模仿了遍,最后是各种英语方言俚语等非正规英语。这就要求译文也从文言文译起,然后慢慢转变到白话,既要做到译文有风格的演变和差异,又要不失原作的风貌。

第三,就是理解的问题。一般的书,译了就是译了,基本不存在解读的问题,因为文意是显豁的。但是《尤利西斯》弯弯绕比较多,常常需要前后结合起来理解才能搞懂,也常常需要停下来想想,因为他的文字追求一种“韵味”,就象中国诗词里的那种“韵味”,不只是字面上的东西,所以翻译既要传递字面意义,又要保存言外之意,但是译者如果自己都没搞懂言外之意,那就什么都无从谈起了。所以译者本身要做一名合格的乔学家。不是上来拿起原作加字典加一两本注释书就可以搞定的。而且,客观地说,译者也需要一些灵气,这个我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有多少。笨功夫可以多下,灵气这个东西真的很难说。

先就写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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