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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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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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虎臣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说:“咦,我的头巾呢?我刚才搁在桌上捉过虱子的,怎么不见了?”

“好像纪晓岚顺走了一顶头巾。”我低声说,我吃不准他拿走的头巾是谁的。

“上次我叔叔丢帽套,这次你丢头巾,你们这些粗人,就适合裸头赤脚倒拖鞋。”张岱拍手大笑:“我记得你嘲笑我叔叔的丢帽套诗,出语尖巧笑死人:贼人已偷帽套去,此地空余帽套头。帽套一去不复返,此头千载光油油。”

沈虎臣说:“不是我不是我,这首诗是范长白的同年写的,范长白讲给我听,我随手记下了。”

张岱说:“啊呀呀糟糕了,那我《陶庵梦忆》中写错了,写成了你和我叔叔。我怎么记错了呢,我这记性怎么会记错?真当奇了怪了。我叔叔转述错误?或者是范长白前辈长得太丑,所以我不自觉地将他忘记掉了。”

“范长白是哪个,很丑吗?”我想,有人说张岱“其著书也,征实详核”,原来也有给抓包核实不到位的时候。

张岱说:“范长白前辈和我爷爷是同僚,他就是以长得丑出名的,一副面孔,像羊肚石雕刻的小猴,鼻子白得涂了石灰,颧骨两颊好像残缺失次,我猜是阎罗王偷懒,没有给他归整好脸上的骨头,就放他来投胎了。”

“倒像是传说中的罗隐……”我说。但我的话淹没在一阵突然爆发的大笑声中,连我自己也听不清。我并不觉得张岱的话有什么滑稽的,值得如此大笑。

笑过之后,沈虎臣说:“当年我和你的叔叔葆生几个在京师,结了个噱社,专说笑话,可惜江进之前辈那时已去世,否则噱社社长非你莫属。”

江盈科说:“吵来吵去吵到此时,总算扯到边边上了哈哈。我们今天结这个恶作剧社,就是噱社遗风。”

“恶作剧有两种,一种是行动的恶作剧,这位小兄弟讲的一大串徐文长故事,大多属于这类。”袁宏道指了指我说。

我有一种受宠之惊,似乎他这话一说,我在恶作剧社就有了地位。我有些难为情的,说:“并没有几个人点开链接听我讲故事,更没有人转发。”

袁宏道并不理我,接着说:“一种是语言的恶作剧,江进之的大作,《雪涛谐史》笑话集,大多属于这类。”

王骥德老爷爷说:“没错没错。吾师徐天池先生,生平谐谑小令也极多,如《嘲少发大脚妓黄莺儿》:‘妆台上省油,厮打处省揪,未下妆楼,金莲一步,占着两块大砖头。’《嘲瘦妓》:‘四两面条搓,抹胸膛三寸罗,俏郎君一手挢三个。’《嘲歪嘴妓》:‘一个海螺儿在腮边不住吹,面前说话倒与傍人对,未抹胭脂,樱桃一点搓过鼻梁西。’这些曲子大为士人传诵。”

“对对,王老先生说得有理,所以徐文长是我们恶作剧社的祖师爷。”袁宏道说,我晓得他心里肯定在骂王老爷爷是个悖时滴嗒臭老头,脸上却是笑嘻嘻的假客气,“因为行动的恶作剧和语言的恶作剧,并非截然分开的,只是侧重不同,稍加区分。言行言行,往往是言中有行,行中有言。”

张岱说:“胡元瑞、方濬师、纪晓岚,为了反对我们结恶作剧社,专程上门踢场子,风度是缺了些,但比起蕺山先生那帮严肃面孔,可好玩多了,我宁可与他们吵架,也不愿与蕺山先生开会,太气闷了。方才如果蕺山先生在此,他们估计不好意思放肆,郑板桥你也不好意思打架了吧。”

“我这性子,真当像条恶狗。我最难的就是糊涂。”郑板桥叹息说,“他们反对恶作剧社,那就反对好了,可他们定下这个釜底抽薪之计,晓得我们奉徐天池先生为恶作剧社的偶像,由大佬胡元瑞领队进攻,从文学、学问、道德为人各方面攻击徐天池先生,造谣诽谤,无所不用其极,试图打碎我的偶像,这叫我如何忍得住啊也么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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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真当糊涂了。这么说这次不是开什么讨论会,而是恶作剧社成立会。而那些人大闹青藤书屋,表面上是针对徐文长,实际上反对的目标是这个恶作剧社?

我觉得这是郑板桥脑洞大开开成了黑洞,我还怀疑他如此下说辞,目的是拔高恶作剧社的地位、标榜恶作剧社的影响力。这帮人结恶作剧社,又何必到青藤书屋呢,就因为关于徐文长恶作剧的那些蠢故事?那帮人反对恶作剧社,又有什么好处?恶作剧社惹着他们什么了?还是那帮人认为这帮人结了恶作剧社,会专门搞那帮人的恶作剧?

双方这么大绕圈子,绕得有些大。如此大绕圈子,必有目的。我想,那帮人第一层的表面是针对徐文长,第二层的里面是针对恶作剧,第三层的内核还是针对徐文长。这么绕几绕圈子,是避免被人认为直接针对了徐文长。同样的,这帮人以捍卫徐文长的方式,捍卫他们的恶作剧社,以此捍卫徐文长,暗中也捍卫了公安派什么的,把恶作剧社搞成了护城河。

脑仁儿痛。我想不通其中的关节。

不想了。关我鸟事。

院子里几十个人,笑嘻嘻地或坐或站,也不知哪个是天池鳖,否则可以问问他,今天究竟是怎么个议程。如果相信他们的说法,那么在青藤书屋结恶作剧社,那也可以说是这些文人正式承认徐文长在恶作剧界的崇高地位了吧。我想,我受邀与会,也许就是因为我讲了那些恶作剧故事,毕竟如今这个时代,徐文长故事已经没几个人感兴趣,连徐文长的名头也没多少人听说过了,也只有这些古代人物会注意到我讲那些故事。

“我讲的这些个徐文长恶作剧,”刚才被王骥德老爷爷抢先说话,我还没来得及谦虚两句,这时赶紧补上,“其实只是民间没文化的小故事,说着玩玩而已。”

袁宏道说:“民间有文化,有很多文化。我喜欢的是独抒性灵不拘格套,最讨厌的是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搞得诗文至明朝而卑极,可传之后世的,恐怕是闾阎妇人孺子所唱的打草竿、擘破玉这类民间曲调,我以打草竿、擘破玉为诗,便觉诗学大进,诗集大饶,诗肠大宽,诗眼大阔。”

张岱可能是看到我面露仰慕之色,在我耳边悄悄说:“打草竿、擘破玉,是里巷淫冶之声,就是荤调儿。”

“哦哦哦。”我说。这倒让我大开眼界,原来古代诗人这么好学,从打草竿、擘破玉、十八摸、十杯酒、十送郎这类小调中学习写诗。

袁宏道说:“武林旧事说,南宋杭州会社极盛,杂剧有绯绿社,蹴球有齐云社,相扑有角社,射弩有锦标社,使棒有英略社,小说有雄辩社,吟叫有律华社,撮弄有云机社。张宗子结社最有心得,经验丰富,曾与越中琴客结过丝社,曾在龙山下结过斗鸡社,所以请他做社长,结恶作剧社。”

张岱起身打躬行礼,并说恶作剧社的祭酒,非袁中郎莫属。看来他们内部早就商量好了,不必再议。像我这样算是观光客,陪吃者。

“当年我与陶石篑游吴越,聚首三个月,当真快活。还遇到了潘景升,这人忒煞有趣。”袁宏道说,“他曾做过王世贞的弟子,后来与我公安派相契,所以有些犯难,这次没有过来,不过他写了一首《恶作剧社引》助兴。”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递给张岱,请他念诵。张岱接过纸,正想摇头晃脑地开念,忽然递给了那个茶艺师,说:“我的胡咙虽好,却远远不如我们这位茶艺师胡咙动听,我想请茶艺师来念。”

茶艺师接过纸头,与张岱轻轻说了几句,咳了两声,准备念诵。

那么拍手吧。啪啪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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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作剧社引

孔父大圣,不废莞尔,武公抑畏,犹资善谑。仁义素张,何妨一弛,郁陶不开,非以涤性。唯达者坐空万象,恣玩太虚,深不隐机,浅不触的;犹夫竹林森峙,外直中通,清风忽来,枝叶披亚。有无穷之笑焉,岂复有禁哉?

通宝推: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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