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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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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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胡须老爷爷起身说:“吾师徐天池先生所为《四声猿》,高华爽俊,秾丽奇伟,无所不有,称词人极则,追躅元人,故是天地间一种奇绝文字。”

袁江张郑几个急忙见礼,称赞老爷爷的著作论南北曲,论声律腔调,论作传奇法,皆极有创见,是有明一代戏曲理论的巅峰之作,开创了戏曲理论的道路,有开天辟地的意义,说了好一会儿动听的废话。

这些话听得我目瞪口呆。我从来不晓得,徐文长还有这么一个奢遮的徒弟,写过那么牛的理论著作。我赶紧在手机上查了查,原来他写的戏剧理论书叫《曲律》,在戏曲界地位极高。怪不得他听到别人说徐文长的坏话,气得发狂。

徐文长修伟肥白,中年人的样子,怎么他徒弟搞成了七老八十模样呢,这让我心里很别扭。我查到他活了84岁,但徐文长也活了73岁。鬼魂行走世间,是不是可以选择年纪?怎么有鬼选择80岁老人模样呢?也是无法选择,是阎王爷塞给他的一个年纪?王老爷爷获得这个年纪,在争吵时太容易吃亏。

王老爷爷说:“当年我家,与天池先生的居所只隔了一道墙,他写剧本很容易兴奋,写完一出,就跑到院子里大叫,呼我过去,朗歌一遍,津津意得。我呢就找出警句妙句来欣赏,然后一起干杯,赏为知音,颇有点匪气吧。这《月明度柳翠》一剧,系先生早年之笔;《木兰》、《祢衡》,后来的新创。”

这么说来,听过徐文长演唱的,我只能排第二。这个第二也太牛了,比起徐文长的第一粉丝袁宏道、第二粉丝郑板桥来,至少牛一万倍。

王骥德老爷爷说话很正经,看来很赞同罗伯特议事规则,他自称匪气,却是一副迂相,倒也幽默,所以大家纷纷喝茶打瞌睡。纪晓岚拿着茶杯生闷气,茶艺师给他续茶,他却又问起茶艺师怎么没肉吃。那姑娘又不是肉艺师。院门口围观人群居然还在那里,安安静静的,好像等着发鸡蛋。

我想起张岱所说寓园的雅集,邀请了袁宏道、江进之和郑板桥,没有邀请纪晓岚,估计他们不是一路的。也许因为纪晓岚说过徐文长的坏话。他们的关系我也弄不清楚。

“记得他写《女状元》的缘起,叫我找个题材,凑足四声之数。我举杨用修所称《黄崇嘏春桃记》为对,先生遂以春桃名嘏。”王骥德老爷爷说,“后来有好事者把先生的《女状元》,和我的拙作《陈子高传》改题目为《男皇后》,合刻成书,女状元对男皇后,倒也对得好,只是我的拙作不见佳,与我的老师天池先生作品并列,实在惶恐,难为情煞。”

我赶紧查了查《男皇后》,发现评价并不高,所以他说惶恐,或许不是谦虚。但是这可能是中国古代唯一的男同性恋题材的戏曲,这一点恐怕没有几个人留意到。

“我的老师平时喜欢谈论词曲。已经过了几百年,我这里透露一个事恐已无妨,算是迟来的揭秘。老师最讨厌的剧,是《玉玦记》,说它是‘板汉’。”

这个揭秘也没有引起反响,只有张岱和郑板桥礼貌地点了点头。

“老师之才华,曲子中缚不住者,则苏长公其流哉。”这位老先生说着笑起来,说着又哭起来。搞得大家也很难过,不能好好打瞌睡。

“当时词人之冠,究竟是谁?”王骥德说,“依我之见如次:北词得一人:高邮王西楼,俊艳工炼,字字精琢,惜不见长篇。南词得二人:吾师山阴徐天池先生,瑰玮浓郁,超迈绝尘,《木兰》、《崇嘏》二剧,刳肠呕心,可泣神鬼。惜不多作;临川汤若士,婉丽妖冶,语动刺骨,独字句平仄,多逸三尺,然其妙处,往往非词人工力所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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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因为指摘了《玉玦记》闯了祸,还是因为说汤显祖“独字句平仄,多逸三尺”惹到了人,人们开始争论起徐文长作品的文学水准。

“徐青藤诗学昌谷体,多格格不吐语,故作惊人。直是长吉舆台,其人之怪僻似之。”一个姓叶的人说。

“徐文长七言古,确实有李贺遗风。”一个姓贺的人说,“七言律虽近晚唐,然其佳者,升少陵、子瞻之堂,往往自露本色。惟五言律味短,而五言古欠蕴藉。集中诙语俊语,学之每能误人,此其所病。然嘉靖隆庆间的诗人,毕竟推为独步。有些持论者,贬剥文长,几无余地,只是看不起他考场失败,做了一辈子诸生罢了。谚云:‘进士好吟诗。’就是这个意思。”

“我读过《四声猿》,好的也就一部,就是祢正平骂曹氏,这一部隽语矫矫不入南音,富有本色。”一个病厌厌、肤色洁白如雪的帅哥,一直坐在角落上,此时忽然尖声说,“可你仔细看,亦多复杂,用韵时有重者,犯了名家通病。他四个剧中,还有木兰那一本尚可读,其余皆庸庸。”

沈虎臣说:“这倒也有些道理,徐文长《四声猿》,以词家三尺律之,犹河汉也。”

我吓了一䞬,这沈虎臣不是袁宏道、陶望龄、张岱的朋友么,怎么也叛变了呢?

张岱果然不服气,大声说:“祁世培盛赞《翠乡梦》中的《收江南》一词,四十语藏江阳八十韵,能使天花飞堕。这是很有见地的。此种短柱句法,元朝虞集作过一首《折桂令》,自此迄今,绝少有人能作,唯徐天池此词,如此恣肆,真当是天纵奇才,无人能及。”

“我倒是赞同胡元瑞兄之言。”又一个人说,“我常常读文长《四声猿》杂剧,他的《渔阳三挝》,是有为之作,意气豪侠如其为人,诚然杰作,但也没超出元人的籓篱。其余三声,《柳翠》还好,另外二声,就像他的书法绘画,都可以没有的。写也不用写。”

这个人叫做徐复祚,发言之前先关照过我帮他记录一下,我告诉他可以用手机录音。原来那个病厌厌的人就是胡元瑞胡应麟,这人也很牛啊,当年王世贞就很看好他,又与沈虎臣有交情。

“他的诗文倒是自有一种奇逸。”徐复祚又说。他回头低声问我:“录音录下了吗?”我播放给他听,他满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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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潦缩,原泉见,彼豗喧汜溢者须臾耳,安能与文长道修短哉。”陶望龄翻了翻白眼,冷笑着说。

张岱见我神色茫然,知道我文化有限,听不懂陶望龄佶屈聱牙的怪话,悄悄对我解释说:“陶前辈这几句话的意思,与杜甫那首诗是一样的:王杨骆卢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当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哦哦哦,我晓得了。”我说。我想起我在念初中时,第一次读到这首诗,主语把我搞糊涂了,发生了重大误解,以为杜甫看不上王杨骆卢,说他们轻薄为文,而身名俱灭的尔曹不废江河万古流。我又想,张岱如此热心地解释给我听,估计也是希望我给陶望龄录音,以期不废江河万古流。于是我请陶望龄再说一遍,按下录音键。

“石篑说得痛快。青藤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你们这是自甘作醋妇酒媪,糟践徐文长诗文。哈哈,”袁宏道说,“如此,二百年云山便觉冷落。”

“你这乳臭未干的后生小子,在我面前也敢出口不逊,真他妈妈的见鬼了。”那个胡元瑞怒斥说。

袁宏道说:“石篑兄,那天我读到钱牧斋,有几句话很有趣:何物元瑞,愚贱自专,高下在心,妍媸任目,要其指意,无关品藻,徒用攀附胜流,容悦贵显,斯真词坛之行乞,艺苑之舆台也。”

陶、张、郑几个一起拍着手大笑。胡元瑞气坏了,跳起䞬倒,蹬脚踏地,骂人贱骨头叛徒汉奸。他是个瘸脚,跳起来半边身子有些歪斜。我听了半天才晓得他在骂钱谦益,因为钱谦益骂他是愚蠢低贱的乞丐奴才。门口围观人群发出一阵骚动,是闷雷似的笑声,可能觉得胡元瑞跳舞跳得好。

“胡学究醉闹湖心亭,戚总兵败走万松岭。”沈虎臣微笑着说,语调像吟诗,非常阴阳怪气。

胡元瑞脸色铁青,踅转身一瘸一拐地走出院门。方濬师、鄂小梦和蒋昂孙跟在后面。他们停在围观人群面前,人群似乎不愿意让路。

纪晓岚走在最后,回过身说了一句:“也好意思引用钱牧斋的话呢。此人首鼠两端,居心反覆,所以他的老乡朱鹤龄薄其为人,与之绝交。”

他的意思似乎是钱谦益的人品太差,所以不能用他的话作论据辩论。这是以人废言的逻辑,连孔子也是反对的。但看袁宏道他们脸色略沮,似乎也没在意纪晓岚的逻辑问题。后来我又查到,这里有个“胜国”的问题,所以这些明朝人很沮丧。但是纪晓岚真当是只是骂钱谦益吗?他是不是暗中也讽刺了别的人呢。毕竟徐文长的这些拥趸中,除了王骥德老爷爷是徐文长的学生、袁宏道是头号粉丝为徐文长大声疾呼、郑板桥愿意做青藤门下走狗,除了这三个人,其他人对徐文长的评价就没有那么高了,一不小心首鼠两端了也寻常。

我主要是说沈虎臣。他看上去是支持徐文长一派的,忽然间赞一下徐派的对头;他说与胡元瑞是世交长辈,写故事又将胡元瑞写得很不堪。

纪晓岚的舞台感很强,神色郑重,摇了摇头,顺手拿起搁在桌上的头巾,缓缓舞动着,嘡嘡嘡走了。

通宝推:桥上,大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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