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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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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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宏道、陶望龄、张岱和郑板桥几个人,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从围观人群中挤出去。王骥德老爷爷还是一脸怒容。我没有勇气出声挽留胡元瑞、纪晓岚。再说了,我一个当代的活人,如何挽留古代的死人?这太哲学了,况且我恐怕也挽留不住,即使挽留住了,万一他们又打架,也不大好。

这些人活着时个个是大佬,看来对自己的身份地位有讲究,没法子排名,难怪桌上没有摆上名牌,要他们坐在一起开个规规矩矩的讨论会,真是很难的。我还有些好奇,郑板桥打架也没有将方濬师气走,蒋昂孙辱师也没有将王骥德老爷爷气走,“胡学究醉闹湖心亭,戚总兵败走万松岭”这句话,怎么把胡元瑞气走了呢?

我在手机上搜到了这个故事,就是沈虎臣写的。沈虎臣倒是不怕得罪了人,经常写这种故事。

这胡元瑞原来就是那个大学问家胡应麟。故事说,他骂人特别厉害。有个汪道贯,是汪道昆的弟弟,在杭州西湖的聚会上,因讨厌胡元瑞为人粗鄙,对王世贞说:“公奈何遽以诗统传元瑞,此等得登坛坫,将置吾辈何地?”胡元瑞怒目而视,却不敢发作。戚继光戚将军正同席而饮,就说了些软话,劝解双方,不料胡元瑞大怒,移骂戚继光,骂得戚继光惊避,坐着轿翻山越岭仓惶逃走。

我看了这个故事,再也忍不住,仰天哈哈大笑。威风凛凛的戚继光,武功高强,打仗厉害,遇到文疯子也只好躲开。

从这个故事看,王世贞的势力真当很大,至少在沈虎臣眼中如此:他可以私授“诗统”,立诗坛领袖的继承人,好像大和尚传衣钵。

也许他们是当真的。

袁宏道有个朋友叫虞淳熙,搞得很官派,声称有一个文苑之王。且几乎一统天下。

他写过一篇稀奇古怪的《徐文长文集序》。文中说:“元美于鳞,文苑之南面王也,文无二王,则元美独矣。”他认为王世贞和李攀龙是文苑的并肩王,但文无二王,那么王世贞是王。

虞淳熙说,王世贞、李攀龙统治了整个文坛,天下只有两个人收不服,一个是高个儿徐文长,一个是小个子汤若士。而徐文长想收服汤若士,汤若士没回应,也发帖给虞淳熙,虞也没回应。他发现袁宏道推徐文长文章明朝第一,又说:“余始知文长囊有此士,奉文长居然南面王矣。”

这个虞淳熙说话真当好奇怪的。我疑心袁宏道交错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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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沈虎臣所说,胡元瑞对汪道贯一个文人这么克制,反而大骂戚继光这个将军,说明他对汪道贯的友情的重视程度是很可观的。我有些不安起来,担心戚继光惹急了拔出火铳轰胡元瑞,将一个大学问家杀死于成为大学问家之前。又想其实他们已经死了几百年,已经无所谓生死祸福,于是又释然,倒有些羡慕他们“人死之后的率性”。我想起汤显祖请了一帮鬼去给王安石过一千周岁,不晓得吵成了什么样,王安石的争议,可比徐文长大得多,激烈得多,也悠久得多,说不定会引发群殴,打死好几个鬼。

我还发现胡元瑞骂走戚继光的这个故事,也不大可靠。这事的起因是汪道贯向王世贞说了胡元瑞,可他们三个以及汪道贯的哥哥汪道昆,都是好朋友,诗歌酬唱一片火热肉麻,而且汪道贯与胡元瑞两个都病足,常常同病相怜。

王世贞也写了“西湖骂人故事”与“汪道贯骂胡元瑞故事”。

有个姓莫的很恨胡元瑞,遍詈坐客以挑衅,胡元瑞夷然弗屑。汪道贯在太仓,常常发酒疯酒欺侮胡元瑞,胡元瑞却拒不受欺侮。有人问那个莫生骂你你倒又愿意受气了?他说,莫生者庸,不足与计较;汪道贯是好朋友,要爱之以德,怎能成人之过呢。

沈虎臣故事中的胡元瑞,有骂座脾气。

王世贞故事中的胡元瑞,是圣人样范。

我飞快地在手机上查了查这几个人,发觉他们年纪差不多,大多是50后60后:胡应麟1551年出生,江盈科1553年出生,徐复祚1560年出生,陶望龄1562年出生,袁宏道1568年出生,沈德符出生晚一些,1578年。而徐文长1521年出生,王世贞1526年出生,是他们的长辈。我想,他们活着时是不是就结了怨仇。那么,如果活着结怨仇了,是不是死后会一直纠缠下去?

我又想,这帮人此时在青藤书屋讨论会上骂来骂去的,也有可能活着时是好朋友,吵架什么的也没有影响他们的友情。

徐文长与王世贞永远搞不到一起。

他们互不喜欢对方的文学观念,举世皆知。徐文长给叶子肃诗写序,讽刺某些人鸟作人言。他又写诗说,“太仓老王”的九马图好像壁虎爬墙,画中吃醉的牧马人要小心哪,丢了马要挨老王毛竹乌筱打。王世贞他们排斥大哥谢榛,徐文长还曾替谢榛出头。

王世贞信仰举世闻名的同乡年轻女大师昙阳子,女大师白日飞升,他还作了将近12000字的长篇传记。徐文长也写了一篇奇异的《昙大师传略》,全篇看似各种释疑解惑,读之则全是疑惑。

如此这般,两派人互相看不上,所以他们灵魂不灭,遇到时机就要缠斗一番?从没见过这么一群藤凋瘪韧的调皮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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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徐文长的众多恶作剧故事是假的,我可以接受,历代笔记中道听途说的故事是假的,我也能接受,但他们同时代人写的故事也存疑,这让我受到打击,就像以前读到宋人笔记中的苏东坡故事,同一个故事同时代不同的人写,会有很多不同的细节,也让我受到打击,虽然有时也让我宽慰:也算是交叉验证了,事情还是有的,细节有出入罢了。人死了许多事无法自辩,其实活着也只好任人议论,那时候的写作更随性,就算有条件,也并不找当事人核实,所以当事人也很无奈。比如宋朝和尚觉范写他的叔叔彭几,就全然是段子手风格,也没看见彭几有什么办法对付。

曾见过洪迈曾经反思。他听到一个二三手的故事,写了一篇《义倡传》,收在《夷坚己志》中:秦观到长沙遇到知音妓女,在她家留了几天,听她唱他写的词。他死后姑娘独行数百里奔丧,拊棺绕之三周,举声一恸而绝。多年后洪迈想通了,这故事是假的,因为秦观到杭州做通判时,打发走了侍妾边朝华,说她妨碍他修道,那怎么会眷恋这个长沙倡女?秦观过长沙,长沙知府温益是他们这政治派别的对头,给好几个人吃过苦头,怎么肯容秦观在长沙款昵好几天?

“予反复思之,定无此事,当时失于审订,然悔之不及矣。”洪迈说懊悔,那是真的懊悔,“此不待辩而明,《己志》之失着矣。”

以前干宝写鬼故事,他自己也被人写了鬼故事。纪家与南皮张太复的家族是世姻,两家各有几十个姑娘嫁娶。纪晓岚与张太复关系更奇特:互写鬼故事。因此纪晓岚也反思过这种事情。

张太复写了本《秋坪新语》,其中有纪晓岚家的两个故事,一是他哥哥纪晫的楼闹鬼,二是他儿子纪汝佶临死时遇鬼讨债。讨债鬼是山西口音,要求烧纸元宝。纪汝佶还死后复醒,说骑的马后脚瘸了。原来烧的纸马后脚破损,于是又烧一具纸马。张太复还说,纪晓岚因此对人说:“今乃知因果之说,或亦有之。”纪晓岚自己也回应了,有说服力吧。

纪晓岚只好在《阅微草堂笔记》中亲自回帖澄清,说闹鬼的事是有的(有才怪了呢——现代人按),讨债的事没有。他回敬的故事说,张太复有一儿子早亡,媳妇自缢殉情,上吊处的墙上,出现了儿子的画像,高尺余,眉目如生,其迹似画非画,似墨非墨。媳妇不会画画,那是她寝室,别人也不会进来画画,真当奇怪透了。

纪晓岚说,两家妇女走亲戚讲故事,添油加醋,越传越远了。他因而反省了自己的写作:“所见异词,所闻异词,所传闻异词,鲁史且然,况稗官小说,他人记吾家之事,其异同吾知之,他人不能知也。然则吾记他人家之事,据其所闻,辄为叙述,或虚或实或漏,他人得而知之,吾亦不得知也。”他认为只要不失忠厚之意,稍存劝惩之旨,不颠倒是非,不怀挟恩怨,也是可以的。他并没有责怪张太复乱写瞎写,还是蛮宽容的,同时他也原谅了自己乱写瞎写。

那么,沈虎臣写《胡学究醉闹湖心亭,戚总兵败走万松岭》故事,真假并无所谓,也许只是“所见异词,所闻异词,所传闻异词”的结果,也许只是个恶作剧。胡元瑞的反应又与纪晓岚不同。

纪晓岚如果搞恶作剧,有可能支持我的方法,与我一路,与袁小方不一路。他搞恶作剧潜力比沈虎臣还大,并且有消除恶作剧负罪感的能力(这又有与袁小方走一路的危险)。袁宏道一见面那样骂他,怨念貌似有点深。

所以我觉得我的朋友徐文长的恶作剧故事,恐怕也并不比古代笔记差了。这么说当然是很不要好的,愧对洪迈老师这样的榜样,或许应该反过来说:古代笔记,恐怕也不比我的朋友徐文长的恶作剧故事高明。那么我在网上讲那些蠢故事,也不是上不了台面。更不用说打灯光、录音摄像、上传网络,如此利用先进科技,他们这么多人当年所做的最恐怖的恶梦加在一起的10次方,也梦想不到。

通宝推: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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