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红楼梦》背后的世界 -- 普罗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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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亮点25:体制改革

                                                                              亮点25:体制改革

                                                                              有一个人,非常关心如何让贾府的秩序发生新的、彻底的转向。这个人就是贾母。

                                                                              · 贾母笑道:“我喜欢他(指凤姐)这样,况且他又不是那不知高低的孩子。家常没人,娘儿们原该这样。横竖礼体不错就罢,没的倒叫他从神儿似的作什么。”

                                                                              · “老太太说:‘我正想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话儿,请了来我见一见。’”

                                                                              “礼体”,可以理解为礼之本体。贾母认为礼仪的外在表现是次要的,有个本体在就可以了。这一天,她作出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决定:

                                                                              · 宝玉因说道:“我有个主意。既没有外客,吃的东西也别定了样数,谁素日爱吃的拣样儿做几样。也不要按桌席,每人跟前摆一张高几,各人爱吃的东西一两样,再一个什锦攒心盒子,自斟壶,岂不别致。”贾母听了,说“很是”。

                                                                              要理解这次体制改革的重大意义,需要回忆一下前一天螃蟹宴的格局。当时,吃螃蟹的人士主要围成两大桌,第一桌(海拔较高)是贾母、薛姨妈、宝钗、黛玉、宝玉,第二桌是史湘云、王夫人、迎、探、惜。本来还有第三桌,但这桌的李纨和凤姐都不敢坐,一直在贾母、王夫人身边服侍。她们这一忙,史湘云就不好意思了,没吃几口就也出来忙活,呼前布后,这和王熙凤自定的人员安排发生了冲突。好在鸳鸯聪明,干脆带着一群丫环都去吃,让凤姐自己忙,顺便拿几句笑话安顿她的情绪。

                                                                              到了第二天,按照贾母的吩咐,局面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 上面二榻四几,是贾母薛姨妈,下面一椅两几,是王夫人的,余者都是一椅一几。东边是刘姥姥,刘姥姥之下便是王夫人。西边便是史湘云,第二便是宝钗,第三便是黛玉,第四迎春、探春、惜春挨次下去,宝玉在末。李纨凤姐二人之几设于三层槛内,二层纱厨之外。攒盒式样,亦随几之式样。每人一把乌银洋錾自斟壶,一个十锦珐琅杯。

                                                                              不难看出,第二天的根本性变化是从“桌”变成了“几”。桌的格局,表面上看很温暖,但是外表的和谐和平等掩盖不了内在的不平等,所以秩序很容易出现混乱。这一次换成了几,基本是一人一个茶几,既彰显了平等,又保留了一定程度的秩序感。尤其是重要人物宝玉只能排在最后,而地位极低的刘姥姥竟然跟王夫人的排序差不多,这就彻底从本质上打破了众人心中的等级秩序和服务次序,使宴会能够比较和谐流畅地进行。

                                                                              从效果看,第一天贾母只吃了几口,就不想再吃了,全靠鸳鸯的随机应变,才确保了一点气氛;而第二次几乎所有人都很尽兴,非常放得开,这固然有鸳鸯、凤姐和刘姥姥的功劳,但排序本身的艺术和从贾府旧仓库中发掘出来的“几”的作用,是不可低估的。为了保持这种难得的感觉,刘姥姥居然被留宿了两天,这在以前是不可思议的。

                                                                              总体上看,除了凤姐从前到后的忙碌(行政人员也有自己的位置),这一次几乎所有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发言和笑骂,反而让宴会办得极有声色,颇有英式议会民主的味道。看到效果不错,贾母对自己的这个决定非常满意。她没有想到的是,恰恰是最应该支持这套变革的两个人,他们却对于新的仪式最不适应!

                                                                              · 宝玉先禁不住,拿起壶来斟了一杯,一口饮尽。复又斟上,才要饮,只见王夫人也要饮,命人换暖酒,宝玉连忙将自己的杯捧了过来,送到王夫人口边,王夫人便就他手内吃了两口。一时暖酒来了,宝玉仍归旧坐。

                                                                              · 黛玉道:“良辰美景奈何天。”宝钗听了,回头看着他。黛玉只顾怕罚,也不理论。鸳鸯道:“中间‘锦屏’颜色俏。”黛玉道:“纱窗也没有红娘报。”

                                                                              面对体制改变的希望,最富有革新精神的宝玉和黛玉,为何反而显得极其紧张?(宝玉是第一个冲出来破坏新秩序的,黛玉则完全无法表现出自己的一点点诗才)

                                                                              我的判断是:正因为他们最期待变革,也就最期待权力。

                                                                              (to be continued)

                                                                              • 家园 写得不错

                                                                                写得不错。

                                                                              • 家园 【原创】亮点26:民间信仰

                                                                                亮点26:民间信仰

                                                                                刘姥姥究竟为何被贾母挽留下来?可能有移风易俗方面的原因,也可能是为了取乐。但是还有第三种重要的原因。

                                                                                · 那刘姥姥虽是个村野人,却生来的有些见识,况且年纪老了,世情上经历过的,见头一个贾母高兴,第二见这些哥儿姐儿们都爱听,便没了说的也编出些话来讲。

                                                                                可见,最初刘姥姥讲的那些故事,还比较普通。随着与贾府上下谈笑的深入,刘姥姥逐渐把自己的“真东西”拿了出来。

                                                                                去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有3-4尺深。刘姥姥在一个清晨走出房门,忽然听见外边的柴草被什么人给碰响或踩响了。她赶忙抽回身,从窗户往外看出去,只见一个陌生的女子在屋外行走 ……

                                                                                故事说到这里,大观园南边的马院里边忽然着了一把大火,从贾母的房间能够清楚地看到火光。贾母一边念着佛,一边找人去跟火神烧香。一群人心惊肉跳地回到屋里,贾宝玉却不识相地继续询问着这个“红袄白裙”的年轻女子。

                                                                                · 贾母道:“都是才说抽柴草惹出火来了,你还问呢。别说这个了,再说别的罢。”

                                                                                见贾母直接反对,刘姥姥便改说了一个90多岁老太虔诚念佛而得子的故事。但贾宝玉颇不理解贾母害怕什么,于是下来以后继续追问刘姥姥。这时刘姥姥告诉她,其实那不是什么神或菩萨,而是一个女鬼,生前叫做茗玉。因在17岁时去世,得到了心碎父母的塑像供养。这样做是否合法,她看到的那个女子究竟是茗玉本人,还是仅仅是一个成精的泥塑,刘姥姥也难以分辨。

                                                                                在贾宝玉看来,这样的情况属于“冤死”,灵魂不会立刻消失,所以他坚信那不是塑像成精,而是鬼托人形。于是他试图阻止乡里人毁坏庙宇的行为,以免他们在无知状态下犯了大罪。他甚至打算多出些钱来重塑泥像。

                                                                                可惜茗烟搜索了一整天,也没找到这个茗玉小姐庙,却只找到一个“青脸红发的瘟神”庙。可见当地人真正崇拜的,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神。

                                                                                刘姥姥在园里晃了一整天,看了个够,她唯一看完没有说出话来的人,是林黛玉。临走时,凤姐忽然提到了贾母和巧姐的病,刘姥姥果然有一套理论:

                                                                                · “小姐儿只怕不大进园子,生地方儿,小人儿家原不该去。比不得我们的孩子,会走了,那个坟圈子里不跑去。一则风扑了也是有的,二则只怕他身上干净,眼睛又净,或是遇见什么神了。依我说,给他瞧瞧祟书本子,仔细撞客着了。”

                                                                                之前凤姐的推断,完全是从自然空气的角度着眼的,但刘姥姥大不相同,她认为贵族小孩不该去的地方是“生地方”和“坟”,这两种地方,恐怕多出陌生的神灵或鬼怪。小孩眼睛“干净”,很可能是指他们具有某种成年人已经丧失的特异功能,而“身上干净”,则有可能使神或鬼更愿意接近他们。具有这种能力却并非什么好事,即这些神鬼并不愿意被人看见,于是加以惩诫甚至杀害。

                                                                                凤姐果然找出来一种“崇书本子”,叫做《玉匣记》,可能类似于黄历。识得繁体字的彩明念道,在阴历8月25这一天,生病的人有可能在东南方向遇到花神。这个情况和巧姐的情况并不一致,但是王熙凤立刻感觉说的有理,于是找人准备五色纸钱(显然跟冥币不同),往东南方向拜送花神,希望治好贾母和巧姐的病。效果,看来也不错。

                                                                                总之,刘姥姥这个在普通情况下地位最低最低的人,在上述特定时刻却具有最高的权威性。这是一个有趣却决非不重要的发现。

                                                                                (关于青脸红发神,参看《西游记终极揭秘》第三部分第一节)

                                                                                • 家园 【原创】亮点27:奴才本份

                                                                                  亮点27:奴才本份

                                                                                  贾府中有两个实权人物,前边已经提到过,一个叫周瑞,一个叫赖大。周瑞掌管地租的计划、征收和转运,赖大的具体业务不详。但从很多事情将贾琏、赖大并提,可知赖大一边的实际权力也是不容低估的。

                                                                                  赖大有一个儿子,长到20岁的时候,在贾家的许可下购买了一个官职(谁出的钱未知)。这次购买直到整整10年之后才兑现,是一个州官(未必是州府一把手)。在举家喜庆的氛围中,赖大之子来到奶奶的面前,跪下磕头,感谢养育之恩。趁此机会,赖家的这位女性长辈难得地跟他讲述了一回家族史:

                                                                                  1)赖大之父和赖大本人,都受了很多苦,所以不希望儿子也一样受苦

                                                                                  2)但是,这个儿子一生下来,就是奴才

                                                                                  3)依靠贾家的开恩,显然也依靠赖家对贾家多年的实际“贡献”,这个儿子得以摆脱奴才的生存方式

                                                                                  4)他与奴才的区别,是他可以读书,可以拥有自己的丫环,还有奶妈

                                                                                  5)他的父母和爷爷奶奶,宁愿自己承受各种灾难,也要把有限的资金用于儿子的培养

                                                                                  6)既然不是贾府的人,按说他的前程与贾府无关。但是通过父母的求情,贾府同意借用自己的关系给他捐官。

                                                                                  7)随后的10年,赖大跟媳妇继续努力,想了一些奇特的方法,使他成为了州官老爷。可见他自己的学业不行。

                                                                                  8)他仅在当上州官之后,才来拜见了贾母和王夫人等,相貌威武,穿着新官制服,也有些发胖。

                                                                                  显然,这是一段复杂的家族历史。第一个问题就比较复杂:赖大和他爹究竟受了什么苦??

                                                                                  从前边王成家族、周瑞家族的经历分析,赖大家族很可能也曾经参与到黑势力当中,为具有社会地位和经济地位的家族谋取不正当福利。自身不正的同时,却要经常地受到主人和上级的责骂,这和上级本身的不正和显然具有军方背景有关(赖大的奶奶回忆了当年贾政的父亲如何打儿子的情况,还有贾珍的爷爷如何性情粗暴的样子。当时的父子关系如同“审贼”,缺乏基本的温情和人际信任)。因此,赖大家族事实上源起于“军奴”,即一种与当前贾家截然不同的管理模式和信仰模式的统治之下。

                                                                                  虽然地位卑贱、工作繁重,但是赖大的父母并没有放弃或者寻死,而是坚强地存活下来,养育自己的儿孙。他们一方面仍然对“主”效忠,另一方面也怀有让儿女改变命运,最终成为“主”的悠久愿望。所以他们不惜一切代价,要让自己的儿子跟“奴”划清界线,接受上等人的教育和生活方式。

                                                                                  讽刺的是,这所有的一切似乎意义并不大,因为最终他们的儿子要想当上官,当上有实权的官职,仍然需要贾家的强力支持。而且不是帮助一次,是要在10年之间不断地、持续的、变换花样地帮忙。可见真正具有权势的集团,有多么善于保留自己的权势不让下人侵夺。

                                                                                  赖大的母亲,活到70岁左右,才终于看懂这残酷的一切。她仍然不敢对上不敬,只能对自己的孙子骂道:

                                                                                  · “你一个奴才秧子,仔细折了福!”

                                                                                  奴才就是奴才,这话可能没有错。可是这样的一个奴才的后代,当他“为那一州的州官”的时候,真的能够担当“那一方的父母”吗?真的能够“安分守己,尽忠报国”吗?

                                                                                  当然,最后一点他们或许能够做到,那就是永远“孝敬”他们的“主子”。

                                                                                  通宝推:迷途笨狼,
                                                                                  • 家园 【原创】亮点28:老人的性生活

                                                                                    亮点28:老人的性生活

                                                                                    老年人的性生活是个重要的社会问题,那种认为人过60即不再需要性沟通和性接触的观点,是错误的封建观点,更是女性管理的世界的常见观点。实际上,男人即使到了70岁,可能仍有这方面的强烈需要。

                                                                                    贾赦当然也有。于是贾赦开始寻找性活动的对象,他在大观园里边找来找去,也找不到一个称心的。这是为什么呢?

                                                                                    · 听邢夫人道:“你知道你老爷跟前竟没有个可靠的人,心里再要买一个,又怕那些人牙子家出来的不干不净,也不知道毛病儿,买了来家,三日两日,又要肏鬼吊猴的。因满府里要挑一个家生女儿收了,又没个好的:不是模样儿不好,就是性子不好,有了这个好处,没了那个好处。因此冷眼选了半年,这些女孩子里头,就只你是个尖儿,模样儿,行事作人,温柔可靠,一概是齐全的。

                                                                                    1)老人的性伴侣,首要条件是必须可靠,也就是没有谋害老人之心。

                                                                                    2)老人寻找性伴侣有很多现实的难处,所以往往向人贩子购买。但是正如我们在第二节已经发现的,这些人通常并不可靠,连是不是处女也无法保证。(香菱是可靠之人吗?暂时未知。)

                                                                                    3)另一条渠道是在“熟人”中选择。贾府中有没有既具备美貌,又在性情方面温柔可靠的丫环呢?这个问题需要通过长期的观察来回答。贾赦依靠比较长时间的观察,终于找到了一个,她就是金鸳鸯。

                                                                                    鸳鸯真的漂亮吗?有邢夫人的观察为证:

                                                                                    · 只见他(她)穿着半新的藕合色的绫袄,青缎掐牙背心,下面水绿裙子。蜂腰削背,鸭蛋脸面,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

                                                                                    金鸳鸯的相貌,跟园中其他姑娘相比似乎并不出众,那么贾赦为什么挑来挑去,偏偏挑中她,而且要冒着老娘反对的风险来纳她为妾呢?这首先是因为鸳鸯的品位不俗,衣着上一色的青绿,对于艳色不感兴趣,这种偏好可能与贾赦一致。其次,她的头发梳理得很光滑,表明这是一个生活细致的人,一个有情趣的人,贾赦认为这样的人是可以放心的。最后,虽然她脸上有些雀斑,但是通过鼻梁挺拔的优点加以掩盖,同样具有一种少见的气质。据说鼻梁高的人,很久以前来自神圣的贵族家庭。

                                                                                    总之,贾赦发现跟金鸳鸯生活在一起(包括性生活),会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能够大大减少他晚年的无聊和空寂。可是,能够理解他这种心态的人,满大观园居然只有一个,就是他的正妻邢氏。

                                                                                    邢夫人为了帮贾郝娶到金鸳鸯,可谓是费劲了苦心,她连哄带威胁地逼迫王熙凤同意此事,后来又以极高的地位诱惑鸳鸯,甚至不惜自己退位让贤。没想到,这样的努力反而是弄巧反拙,鸳鸯自己究竟是什么态度呢?

                                                                                    • 家园 【原创】老人的性生活(下)

                                                                                      鸳鸯的第一个态度是:一言不发,一动不动。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就是不动。唯一的反应是“红了脸”。

                                                                                      鸳鸯第二个反应是,告诉平儿,我和你们不一样:

                                                                                      · “(我们)这十来个人,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什么事儿不作?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干各自的去了,然我心里仍是照旧,有话有事,并不瞒你们。这话我且放在你心里,且别和二奶奶说: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作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其他的丫环可以忧虑自己的前途和归宿,但金鸳鸯不同,她对自己的未来有截然不同的规划。具体是什么规划呢?

                                                                                      鸳鸯的第三个反应是,不但年纪大的贾赦,连年轻的贾琏和贾宝玉,她也看不上。平儿和袭人都觉得很吃惊,鸳鸯你究竟想干嘛呢?

                                                                                      · “那时再说。纵到了至急为难,我剪了头发作姑子去,不然,还有一死。一辈子不嫁男人,又怎么样?乐得干净呢!”

                                                                                      看来,金鸳鸯似乎是那个年代比较罕见的独身主义者。事实真是如此吗?当她的嫂子以为这是大喜事来跟她庆贺时,她的想法终于暴露出来:

                                                                                      · “你快夹着屄嘴离了这里,好多着呢!什么‘好话’!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儿。什么‘喜事’!状元痘儿灌的浆儿又满是喜事。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作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他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热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我若得脸呢,你们在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

                                                                                      从心理学的角度,这一段话值得作认真的分析。首先,她嫂子的谄媚态度让她愤怒已极,于是骂出了《红楼梦》目前为止最脏的一句话,居然把人嘴与性器官相提并论。其次,她充分表明了自己的学识和传统,即随口就能说出宋徽宗和赵子昂的典故(后者是谁,恕我无知)。尽管熟悉文化传统,但她并不真心欣赏当下的贵族,状元根本不算什么,其家族也不过是横行霸道的枉法之徒。至于她自己的哥哥和嫂子(分别负责贾府的采购和服装洗涤),她当然是更加看不上眼了。

                                                                                      可见,金鸳鸯未必打算真的独身,她从骨子里瞧不上贾家,这才是她的真实想法。贾家本是寒门,缺乏真正的文化底蕴,这一点我们已经讨论过;但是难道她们金家就是世家大族吗?从事实看,未必如此。根据贾琏的报告,鸳鸯的父亲年纪不大,就已经快死了;她的母亲干脆是个聋子,这实在和世家粘不上一点边。问题是,鸳鸯高贵的心态所构成的一种从小即有的高贵风度(平儿早就知道她心比天高),却偏偏对贾赦构成了巨大的吸引力,这真是一件让人无可奈何的事。

                                                                                      贾赦满腹的心事,却无人可以沟通。他自己的亲儿子贾琏,完全不知道为何老爹要打听金家的情况,气得他一通大骂。他想到儿子整天在外边勾搭女人,忍不住怒从心头起,于是威胁金文翔说:

                                                                                      · “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约他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果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心,我要他不来,此后谁还敢收?此是一件。第二件,想着老太太疼他,将来自然往外聘作正头夫妻去。叫他细想,凭他嫁到谁家去,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伏了他!若不然时,叫他趁早回心转意,有多少好处。”

                                                                                      可见,贾赦怎么也不相信有人会从心底里瞧不起他,瞧不起贾家。他这一番话,就把自己逼上了绝路。鸳鸯立刻去向贾母报告,说贾赦声称她永远逃不出去,迟早要报复她(这话贾赦没说过)。金鸳鸯对诸神起誓,她不但瞧不上宝玉,就算是宝天王、宝皇帝也不嫁。如果反悔,就化成一滩烂酱。她说着就举起一把剪刀,却不是要自尽,而是准备削发为尼。

                                                                                      这样看来,原来金鸳鸯真正想嫁的,却是一个神啊(这是否也是尼姑妙玉的追求?)。而贾赦要的,只是一个能够和他过普通夫妻生活的人类。双方的需求差异如此之大,难怪无法达成任何协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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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红楼梦》在接下来的一章中暗示贾赦可能卷入了与贾母的权力斗争。作为一个仍然对人性怀有基本信任的人,我无法再诠释下去。《亮点全析》就此告终,谢谢诸位的支持!

                                                                                      要看真正有价值的作品,请诸位转战《西游记终极揭秘》和我的其他作品,谢谢。

                                                                                      • 家园 亮點29:夫妻之戰

                                                                                        以下部分在煮酒論史繼續更新。目前是講課模式,待整理好后再搬來西河。謝謝關注:)

                                                                                        • 家园 亮点29:夫妻之战(正文)

                                                                                          亮点29:夫妻之战

                                                                                          前边的《全析》中讲过,贾府是一个比较纯粹的女性管控的社会。四大牛人当中,三个是女人。还有一个被女人团团包围。其中包括像黛玉、宝钗这样的狠角色,当然还有袭人。

                                                                                          女性管理的社会,有一个特点:靠温情获得秩序,而不是靠法理。而王熙凤厉害就厉害在,她是管着一大帮子男人的。她和女人相处,讲温情。有机会体现关怀时,比如让孤儿寡母少出些份钱,她一定会有温情。跟平儿,也有不少的温情。而跟男人相处,却也有一定程度的法理意识。从而能够在大观园,建立起一种以空间分配为核心的权力机制。

                                                                                          这种比较分裂的人格,让她活得很累。贾母当然也意识到了,所以在大观园聚了几次餐以后,贾母忽然决定,要单给王熙凤过个像样的生日party。这三天,成为王熙凤罕有的放松时间。但同时,也意外地成了贾琏同学的放松时间。

                                                                                          上一次,贾琏依靠女儿生病获得的时间,私会多姑娘。多姑娘依靠一流的姿色和床上功夫,也依靠智慧,试图介入贾琏的生活。她清楚的知道,王熙凤和平儿这对组合,是贾琏生活的全部。如何影响该组合,是她能否获得具体利益的关键。

                                                                                          贾琏本人或多或少也清楚。所以,多姑娘的一束头发,成为引发王熙凤与平儿关系裂痕的关键!因为看不惯贾琏在王熙凤面前的可怜相,平儿第一次,站到了王的对立面,帮助贾琏隐瞒了这束头发的存在,从而也跟贾琏结成了某种同盟,包括心底的交流。

                                                                                          她的原话意思非常清楚:你跟王熙凤上床,我只能做陪衬。如果贾琏想单独跟平儿做爱,风险是巨大的。这个风险主要就是破坏王平之间的信任关系。为了保证贾府人财物管理的顺畅,贾琏一家的性关系,必须是等级化的,而从贾琏和平儿的角度看,这绝对是严重违反人性的,尤其是它导致了男女之间地位的变异:性的选择,不再是男人作主,而是女人作主。性的过程也是如此。

                                                                                          其实性的对象究竟是谁,未必那么重要。谁作主更加重要!(中国人的性,从来是政治仪式。)

                                                                                          这一次,趁着王熙凤过生日,贾琏让自己偷偷作了一回主,他找来了鲍二媳妇,胡天胡地。由于他跟鲍二之前的长期合作和友谊,鲍二媳妇成为一个难得的选择,一个他可以主动占有,而不会给生活制造麻烦的女性。

                                                                                          所谓的男权社会,男人想“主动”一回,竟是如此艰难。鲍二媳妇非常明白他的处境。跟多姑娘一样,鲍二媳妇发现平儿是解决这个连环套的唯一可能性。只有通过平儿上位,那些“帮助”过平儿上位的人,才能得到更加优厚的地位。鲍二媳妇具体图什么,不能完全肯定。但是她了解贾琏是非常肯定的,所以,在一番云雨之后,二人开始谈心:

                                                                                          “多早晚你那閻王老婆死了就好了。”

                                                                                          贾琏对现状比较绝望:换一个,还不是一样?鲍二家的不同意,她认为人力能够改变很多东西:

                                                                                          “他死了,你倒是把平兒扶了正,只怕還好些。”

                                                                                          短期内,平儿不会像王熙凤那样强势,是肯定的。而贾琏说出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如今連平兒他也不叫我沾一沾了。平兒也是一肚子委曲不敢說。”

                                                                                          所谓不能沾一沾,是什么意思?首先,单独做爱,绝对没有可能性了。其次,一对二,像以前那样,概率也大大降低。因为王熙凤工作压力实在太大,性爱要么根本不发生,就算发生,作用也在于给她减压!她不能忍受平儿在此时跟贾琏纵情地享受;她已经快失去真正的性爱了。那么平儿也别想得到。

                                                                                          第三,正如多姑娘头发事件反映的那样,平儿为了避嫌,基本连碰都不让贾琏碰。因为让王熙凤猜疑,至少和让她看见二人在一起,同样的影响工作。非常巧合的是,这一切都被王熙凤听到了。平儿的行动,在此时成为众人关注的关键点。

                                                                                          她挨了王熙凤两下打,并不敢声辩,因为要说她心里没有想法,那绝对是假的。随后,她当众遭到王熙凤再次发泄式的攻击,心情坏到了人生最低点。因为贾琏不敢帮她,她的地位,一时间甚至连鲍二媳妇都不如。

                                                                                          果然,这两个权力结构中最低的女人,在这一刻选择打作一团!贾琏甚至上来踢了平儿一脚,骂她娼妇,说她居然也敢打人。一见贾琏急了,平儿立刻住手,没想到这个住手,反倒激怒了王熙凤!因为这再真切不过地表明,平儿仍然是跟贾琏一伙的,而不是她的贴心人。

                                                                                          这一刻,家庭成员的根本地位问题,被揭示出来!王熙凤上前又打平儿,逼着她继续攻击鲍二媳妇。平儿终于爆发了中国女人的最传统本能:找刀,寻死!与此同时,王熙凤跟贾琏也各自打算寻死。

                                                                                          一场最惨烈的家庭悲剧,眼看就要发生。贾家的顶梁柱,三根顶梁柱,似乎将要不可避免地折断。

                                                                                          回过头来看看,这一悲剧发生的根源,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让女人,让并不具有管理天份的女人,让连字都不会写的王熙凤,成为贾家的管理者?为什么明明是女人当权,而同时所有女人都在抱怨这是一个男权社会??

                                                                                          让男人,重新做回男人。女人,重新做回女人。有那么难吗?难。也不难。

                                                                                          打破虚伪,回归真相!

                                                                                          • 家园 亮点30:求同

                                                                                            之前的《全析》,最后一講是“老人的性生活”,討論賈赦先生的生活質量與性愛問題。主要由于賈母的反對,也由于這里邊包含的陰謀,他對鴛鴦的追求失敗。賈母本人,也忽然意識到鴛鴦對于賈府管理的巨大價值。于是非常開心地召集大家打麻將,罕見地讓鴛鴦也坐下來打。

                                                                                            在等級體系中打麻將,我們都知道,是一種藝術----諂媚的藝術。諂媚的目的,不是讓領導開心,而是讓領導在開心的狀態下,更深入地理解自己。所以,王熙鳳借著此次麻將,讓賈母進一步體會自己在財政管理中的困境。

                                                                                            賈母聽懂了。就算沒聽懂也沒關系,更重要的是讓身邊的人都聽懂。這樣,一種更加便于王熙鳳進行管理的情感環境,就可以自然地形成。

                                                                                            這一次麻將,以及王熙鳳精心打出的一個“二筒”,清晰地刻畫出賈家的管理模式。女人,對這種模式基本是如魚得水,因為這種模式根本是由她們創立出來的。男人就比較郁悶。比如賈赦幾乎完全退出了賈府的管理。只能找個年輕的小妾(18歲)解悶;賈政,過著清教徒一般的寂寞生活;賈璉倒是事情比較多,但是做得并不愉快,因為上司都是女人;寶玉,似乎應該是非常開心的了,但事實上,也是“悶”(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的開頭,說現代人的生存狀態是“煩”,這個翻譯有點問題。其實“悶”更能表達男人的心情。)

                                                                                            薛少爺,又如何?

                                                                                            他完全是寄居在賈家,無事一身經,想干嘛都可以。但是有一點很奇怪,《紅樓夢》已經快50回了,卻就是不寫他跟重要人物英蓮的感情生活。一方面,這是因為英蓮也就是香菱極其重要,后邊會詳細描寫;另一方面,薛少爺至少到目前為止,不是特別關注女人。當然他也喜歡女人,否則不會娶英蓮,但他更喜歡具有女性特征的男人。在學堂的時候,我們還記得,他就有了兩個相好,為他們花費了大量的銀子;對蒋玉菡,他也很來勁。

                                                                                            我們曾經分析過,他當然不是喜歡那么簡單,而是一定要以長期共同生活,以及發生性關系為目的的。這種生活究竟有什么樂趣可言,我們這些正常人,未必能理解。

                                                                                            這一次,他喜歡上了柳湘蓮,一聽就是女性的名字。無論這名字是舊的還是新的,都說明這位柳公子充滿了女性氣質。

                                                                                            其實紅樓夢中的公子,大量有此特征,比如秦可卿的弟弟。秦鐘可以說是為情而死,他死了以后,兩個朋友(寶玉跟柳湘蓮)都非常懷念他,時時去看護他的墳墓。有一天,賈寶玉發現池塘里邊的蓮子成熟了,就派人給秦鐘的靈魂送去,慰籍他。為啥送蓮子?當然是因為荷花的高潔。但荷花本身不宜移動,就用蓮子取代。

                                                                                            柳湘蓮的做法,則是一看到連降大雨,就擔心秦鐘的墓碑會歪倒,連忙親自去扶正了。所以這幾個人,包括蔣玉函,真的是心心相印。他們在一起只是玩這些情調嗎?當然不是那么簡單。容后再講。

                                                                                            薛蟠官商出身,沒有那么的雅致,但是追求也是相似的。而且,比較怪異的是,他總是在男人而不是女人的身上,發現這些雅致的東西。這一次,他又判斷:柳湘蓮也是“風月子弟”。

                                                                                            啥叫風月子弟?

                                                                                            當然就是為了追求精神的契合,而相對忽略肉體損失和名譽的人。沒想到柳湘蓮卻是高傲,只肯跟寶玉這樣級別的交往。當然,柳湘蓮不圖錢,他到處浪跡,似乎也沒把錢放在心上,經常一出門就是“三五年”!在那個年代,只要混到柳湘蓮這樣的外形和內涵,似乎哪里都不會缺少高貴的朋友。

                                                                                            以他的結交范圍,當聽到薛蟠到處亂叫“誰放走小柳兒了?”難免怒火中燒。

                                                                                            薛蟠仍然只能靠家財來誘惑對方,期待柳湘蓮有創業的志向。有創業需要的話,薛家是不可多得的助力。薛蟠追求柳的目的是什么呢?其實他自己也未必清楚,但是柳湘蓮幫他說出了一個目的:

                                                                                            “我那裏還有兩個絕好的孩子,從沒出門。你可連一個跟的人也不用帶,到了那裏,伏侍的人都是現成的。”

                                                                                            可見,柳湘蓮提供的是一種“室內項目”。在那個年代,同性戀的公開活動,仍然是不被接受的,所以最多是各種室內的娛樂項目。就算那兩個小男仆也加入進來,也最多是四男的群P而已。

                                                                                            然后,再一起從事一些相對高尚的活動,比較看書,寫字,賞花,對酒。總體來看,還是比較單調的。

                                                                                            這一幕,是否薛蟠渴求的呢?未必。他的經歷比這豐富得多。但他被愛情和酒精沖昏了頭腦,眼中只看到一片燦爛的未來。他生怕柳湘蓮走掉,所以一直在到處張望,居然就從對方身邊騎過,也沒有發現。騎了很遠,才發現柳湘蓮從后追來。他開心之極:我說你是個再不失信的!(孤獨靈魂的相遇,信任是極其重要的。這是最后的保障。)

                                                                                            雙方來到一片荷塘,柳湘蓮建議雙方立誓:仍然是信任問題。決心問題。薛蟠保證不變心,不告訴他人(柳湘蓮仍要以正常男人的姿態生存于世),但立刻腦后就遭到一次重擊,臉上也被打得鮮血直流。

                                                                                            “原是兩家情願,你不依,只好說,爲什麽哄出我來打我?”

                                                                                            薛蟠完全不是對手,但是據理力爭,而且也不失男人本色,開始大罵柳湘蓮,于是遭到更厲害的懲罰。柳在他的背上,足足打了40鞭子,已經是當時官方最重的刑罰之一種。

                                                                                            那么柳湘蓮究竟為什么要打他呢?僅僅是因為憤怒和屈辱嗎?

                                                                                            原話是:“我把你瞎了眼的,你認認柳大爺是誰!”

                                                                                            正如后邊賈珍和薛寶釵發現的那樣,他的目的是教育薛蟠。同時進一步確立自己不可折辱的、遠遠高于戲子的社會形象。所以,他甚至要求薛蟠把自己的酒后嘔吐物重新吃下去,從而加深印象,擴大社會影響。

                                                                                            這一回,薛蟠是無論如何也不肯了。潔身自好,原是雙方的共同追求,卻竟然出現這樣離奇的一幕。薛蟠挨了痛打(休息了幾天才好),喝了臟水,受了大辱,自覺臉上無光,也給老媽和老妹丟人,于是,決定離開賈府,獨自闖蕩和創業。

                                                                                            他要去哪里呢?前景如何?

                                                                                            • 家园 亮点31:下海

                                                                                              薛公子挨了打,后腦重擊一次,背上40多次馬鞭攻擊,還被迫喝下荷塘中的半純凈水。當狼狽不堪的他被賈蓉及一群手下發現的時候,他知道,薛公子的英名,從此喪盡了。

                                                                                              他的豪爽,他的富有,他的多情,他的高貴的朋友圈,從此將永遠排在這一狼狽印象的后邊。時間都很難治療這樣的傷痛。但是除了時間,還有誰可以依靠?

                                                                                              他的傷3-5天就差不多好了。但他一直不敢再見人。就這樣過了幾個月。變成一個沒有互聯網的宅男。有一天,他忽然得到一個巨大的喜訊:有筆生意,可以做!

                                                                                              薛家有個老部下,叫做張德輝,已經60多了,當爺爺的人了。所謂生意,一般人的說辭和建議往往不可信。一方面,他可能騙你;另一方面,他自己未必知道輕重,知道市場的殘酷。但是這個張總管不同。他經驗豐富,而且信得過。他發現有一種商品,將在來年變得奇貨可居。這是一種宗教用品,確切地說是兩種:

                                                                                              一是給靈魂燒的紙,二是給菩薩供的香

                                                                                              或許有一個法則:一個社會越是黑暗,宗教用品就越是暢銷。那么,這個張總管,他究竟如何知道這兩種物品緊缺的呢?

                                                                                              他不可能知道。無論我們有多敬業,有多執著地進行調查,我們也不可能知道,一個商品是否處于緊缺的狀態。這就如同股市,你永遠不可能知道,目前的股值是在高點還是低點。所以,張總管只能根據一些蛛絲馬跡,進行分析和猜測。比如價格的變動,比如宗教人士的報怨,比如薛姨媽和寶釵的說辭,比如香料紙劄業的某些管理不善的現狀,等等。

                                                                                              既然是猜測,就有可能猜對,也有可能猜錯。但是,還是前邊的說法,大家都信任這個張總管。即:即使他猜錯了,損失也不會很大,因為他的門路很多。而假如猜對了,則利潤是比較驚人的。

                                                                                              尤其是,大家普遍相信一點:張總管的經驗能夠告訴他,這門生意比其他生意都要靠譜!在復雜多變的市場中,還有什么比這種經驗更有價值的?

                                                                                              因此,張總管提供的這個信息,具有極強的穿透力。它能夠瞬間就說服同樣非常精明的薛姨媽和薛寶釵,讓她們同意拿出上千兩的銀子,去搏這一把。

                                                                                              那么薛蟠本人是什么態度呢?趁這段時間,薛蟠對自己的人生,進行了重新審視,他發現,自己這個“官商”,其實有一個重大的弱點:官太多,商不足!他從生下來,就在體制內部混,整天接觸的全是上層官僚和貴族,市場生存的技巧,幾乎等于沒有。哪些技巧?

                                                                                              1)交流能力

                                                                                              2)防身能力

                                                                                              3)計量能力

                                                                                              4)運算能力\

                                                                                              5)各地文化知識

                                                                                              6)交通知識

                                                                                              他決定跟張總管回一趟內地老家,再各處轉轉,采購一番。用大約一年的時間,把這些技能全補上。可能嗎?當然不可能。但是有這么個大錢庫跟著自己,張總管當然是非常開心的。

                                                                                              薛姨媽也知道不可能:市場是磨煉出來的,不是玩出來的,所謂體制內人士下海,都是騙人的鬼話,本質上其實是體制的擴張和蔓延。

                                                                                              當然,還有一種結果是被人裝了私人腰包,比如這個張總管及其家人,就有這樣的機會。但這是支流,不是主流,主流是體制本身的無限膨脹。

                                                                                              薛姨媽知道,這些真正市場的本事,薛蟠根本沒機會學到。而如果只是走馬觀花地看看,他很快也就看膩了。然后干嘛呢?當然是拿著錢去找女人,找男人。愛情故事,比市場故事有魅力的多;而愛情的背后,往往也是權力。弄不好,會惹出比市場糾紛大得多的麻煩,比如柳湘蓮的這頓打。遠離薛賈勢力,還會不會僅僅是一頓打,可就難說了。

                                                                                              眼看這事情要泡湯,薛寶釵站出來支持她哥哥。為啥薛寶釵會支持?首先當然是因為兄妹情深,她比別人更理解老哥的心情。再不出去透口氣,可能要出大事。說到底,體制內是一個靠面子存活的地方;面子沒了,舉步維艱。

                                                                                              但是,還有兩個更重要,更深刻的原因。

                                                                                              (1)天命。難道薛蟠的一生,注定了這樣吃喝浪蕩,碌碌無為嗎?薛寶釵說:no。她不信這個邪,一定希望老哥出外闖一闖。儒家的最根本的觀點,對她影響極深。“盡性知天”。都沒努力過,哪知道等待自己的命運是什么?\n(2)錘煉。對薛姨媽來說,兒子出去最好別吃苦,因為吃苦就意味著危險,甚至生命的危險。薛寶釵也知道這一點,但她堅信:有這些危險,很可能是好事:

                                                                                              · 又沒了倚仗的人,到了外頭,誰還怕誰,有了的吃,沒了的餓著,舉眼無靠。。。

                                                                                              “舉眼無靠”,正是體制內和體制外的根本區別。薛蟠或許在幾年間,什么具體本事也學不到。但他至少學到一樣:獨立的精神!

                                                                                              面對女兒的勸導,薛姨媽思考了將近半個小時。這是何等艱難,又何等重要的半個小時啊!

                                                                                              最終同意了。主仆六人,坐著大馬和幾頭騾子,擇吉上路。賈珍等人紛紛前來辭行。母女二人,含淚送別薛蟠。等待他的,將會是什么呢?

                                                                                              • 家园 这篇写得极好。

                                                                                                赞美楼主!!!

                                                                                              • 家园 亮点32: 真假诗学

                                                                                                亮點32: 真假詩學

                                                                                                薛蟠走了。送他的人很多,賈家以賈珍為代表,薛家以母女二人為代表。但是,不難發現:少了一個人。他媳婦呢?

                                                                                                我們已經看到了薛蟠的不少經歷,越看越是覺得奇怪:好像這個叫做香菱的女生,跟薛蟠一點交集也沒有!而且,這還是他唯一的媳婦。雖未明媒正娶,但至少是他唯一的公開伴侶。

                                                                                                這是怎么一回事?

                                                                                                有人根據薛蟠的性取向,可能作出一個推斷:香菱壓根還是個處女。可能嗎?我認為不太可能。薛蟠決非不喜歡女人。除了為爭奪香菱打死人,他還非常欣賞黛玉的外貌。也非常喜歡那叫云兒的妓女,甚至還對妓女動真情,讓妓院的負責人不要打她。既然也喜歡女人,也跟香菱是正常的夫妻關系,那么他們之間,一定有很不尋常的事情發生。

                                                                                                到這一回,香菱終于正式出場了。香菱的性格,可以用四個字來描述:附庸風雅!

                                                                                                我們知道,香菱是人販子養大的。她在13歲以前,接觸的主要就是這個人販子,還有同命運的姐妹。為了能賣入上流社會,賣個好價錢,她們仍然學了一些傳統文化。這使她們有機會騙人說,自己是好人家的女兒。

                                                                                                對于這個“嫂子”,薛寶釵是有觀察的。她注意到一點,香菱做夢都想進到大觀園里邊,接受這里的頂級文化氛圍的熏陶。所以,當薛姨媽仍然打算視香菱為下人,讓她陪自己睡的時候,薛寶釵立刻將香菱“要”了過來,而且,打定主意要讓香菱在大觀園里邊訓練一年!這是為什么呢?

                                                                                                有一個旁證:因為恰在這段時間,賈寶玉又挨了一頓痛打。挨打的原因,是他跟賈雨村在一個問題上,形成了鮮明的反差:為了搞到賈政喜歡的幾把古扇子,賈雨村施展陰謀,將人下獄,終于得手;而賈寶玉采取和平政策,跟那人講條件,擺道理,試圖依靠自己的專業眼光,說服那人賣扇子。無論如何,最終是賈雨村成功了。那么,大觀園的輿論傾向是什么呢?

                                                                                                是一邊倒的支持賈寶玉!以平兒為代表,對賈雨村的做法切齒痛罵:“都是那什麽賈雨村,半路途中那裏來的餓不死的野雜種!”

                                                                                                賈雨村是窮書生,一直在俗世社會中打拼,而大觀園是一處極其高雅的所在。雙方的處事方式,價值標準,相差不可以道里計。所以,面對一個比較黑暗而復雜的現實社會,大觀園就是那個時代的象牙塔,潔白而神圣。由此,我們不難想見,為什么薛寶釵要讓香菱進來受長期教育,這對于她在人販子那里領受的“殘酷”知識,有什么克制作用。

                                                                                                但是,這仍然沒有解開一個問題:香菱跟薛蟠之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香菱的舉動,非常直接,她直奔瀟湘館,讓林黛玉教她寫詩。“詩學”,似乎是通向中國式高雅的必由之路。林黛玉第一句話,就把她打懵了。

                                                                                                · 黛玉說:寫詩這個東西,其實是沒什么規矩的。新奇就可以了。

                                                                                                新奇?如果要比新奇,那林黛玉的見識,能跟香菱相提并論嗎?跟香菱的社會經驗相比,林黛玉純粹是不入流。

                                                                                                究竟誰該向誰學習呢?

                                                                                                但香菱,仍然相信黛玉的說法是另有深意,非常虔誠地學習著。黛玉非常藐視香菱喜歡的貼近現實的詩句,轉而讓她多背名家名詩。香菱把黛玉認可的名詩,幾乎全部背了下來,然后,又從中挑出了幾首,談出自己的體會。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

                                                                                                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

                                                                                                對最后一句,香菱的體會尤其深刻。為啥?因為她經歷過!

                                                                                                · “這‘餘’字和‘上’字,難爲他怎麽想來!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灣住船,岸上又沒有人,只有幾棵樹,遠遠的幾家人家作晚飯……”

                                                                                                這幾句話,看似普通,但恰恰把“余”字所包含的孤獨感,給強調出來。

                                                                                                賈寶玉,正好在一旁傾聽。在大觀園里邊,寶玉的社會經驗最豐富,也最藐視傳統文化。他憑借直覺,立刻發現香菱根本不需要再學習。

                                                                                                • 家园 真假诗学(下)

                                                                                                  賈寶玉正好在一旁傾聽。在大觀園里邊,寶玉的社會經驗最豐富,也最藐視傳統文化。他憑借直覺,立刻發現香菱根本不需要再學習。

                                                                                                  · “既是這樣,也不用看詩。會心處不在多,聽你說了這兩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

                                                                                                  讀過《西游記揭秘》的人知道,無論三昧還是“三味”,都是至高無上的境界。都這么高的境界,這么深的體驗了,還學個啥呢?賈寶玉鼓勵她說,你不必讀其他人的詩了,自己直接寫,就OK。香菱似乎也有一種直覺,覺得自己的確能夠把握到詩的真味,但自己把握到是一回事,要寫出好詩來,尤其要得到大觀園權威的認可,是另一回事。至少,寶玉就不是權威。

                                                                                                  香菱作的第一首吟月詩,被批評為“不雅”。關于俗與雅的區別,我們在大觀園試才那一節討論過。其實所謂雅,主要是兩個標準:一是盡量用別人沒有用過的字詞;二是盡量不要引發一些不潔的聯想,比如賈政所用的“瀉”字。前者是精英化,后者是高貴化。因此,香菱必須想盡辦法,用少數人使用的字詞,來讓少數精英貴族接受自己。她樂此不疲。

                                                                                                  香菱的第二首詩,被批評為“不扣題”:讓你寫的是“月”,你寫“月色”做啥呢?只能寫出月色,不是證明你缺乏吟誦“月”本身的能力嗎?可見,貴族們活在一個處處需要證明自己的世界中。她們也要求香菱學習這種自我證明能力。香菱繼續努力著。

                                                                                                  (那需要證明自己的貴族,還是真正的貴族嗎?香菱沒時間思考這個問題。)

                                                                                                  香菱的第三首詩,是在睡夢中創作出來的。我們一起來欣賞一下:

                                                                                                  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

                                                                                                  博得嫦蛾應借問,緣何不使永團圓!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毫無疑問,這是整部紅樓夢中,給人印象最深刻的詩句之一。無論你讀紅樓,是細讀還是匆匆而讀,你都會印象深刻。再讀的時候,或者偶爾聽到,都會覺得似曾相識。這當然就是寫詩的最高境界!

                                                                                                  眾人都說好,好得她們不敢相信。但是黛玉怎么評價呢?作者沒有給黛玉這個機會。因為只要是好詩,所有人都會認可。有的是嘴上認可,有的是只肯在心里認可。

                                                                                                  至此,我們已經大致了解了香菱的風格。她和薛蟠,簡直就是天生的一對!當然,也可能是在長期的相互影響中,形成相似的風格。但是,風雅路徑萬萬千,他們走的路不太相同而已。香菱走詩學道路,薛蟠則死也不肯學詩,跑去學人搞同性戀,以及開展其他社交活動。由此,雙方在最初的恩愛之后,逐漸漸行漸遠。

                                                                                                  這對背景復雜的夫妻,究竟會走向何方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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