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读三国有感随笔 -- 解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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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关于张郃的猜测

            前一篇文章我犯了两个错误,其一是说好不挖坑,但是结尾突然抛出个结论,这有点吊胃口了;其二是抛出结论而不加解释,这行文态度也难称端正。这俩问题在我这是一个问题,我其实也觉得这个结论过于大胆,臆测的成分多了一些,但考虑到我本意是闲聊,那么当做谈资倒是不错的。

            不过,这结论也并非完全没有证据,最直接的证据就如前文所列举的,梳理乌巢之战的时序如下:曹操亲自率军奔袭乌巢;袁绍方商讨对策,最终决定重兵攻击曹操大营,轻军救援乌巢;曹操击败乌巢守军和援军,达成作战目的;率兵攻击曹操大营的张郃高览闻讯向曹操投降;袁绍军崩溃,袁绍率数十骑渡河北逃,余众七万余人向曹操投降。

            可以看出,曹操方至始至终,没有向袁绍大营发出一兵一卒的攻击,而且这明显不是史书的省略。曹操强行军数十里夜袭乌巢,经过激战才达成作战目标,寻即攻击袁绍大营不仅不符合记载,而且也不符合军事常识;而守营的曹洪更不可能擅自出兵袭击袁绍大营,从沮授被自己人拿下交给曹操的记载也可以看出袁绍军崩溃是内部哗变。袁绍虽然稍显优柔寡断,但作战也相当勇猛,界桥之战时遭到公孙瓒十倍兵力的包围,袁绍尚能“以兜鍪扑地曰大丈夫当前斗死”,短短数年之后,在没有受到直接威胁的情况下弃众而走未免转变太快。更不合理的是,袁绍军在总崩溃的情况下居然没有溃散,而是集体向曹操投降(袁绍南下的兵力是“精卒十万,骑万匹”,各记载中对袁绍降众的数量均记载为七八万人,考虑到官渡相持半年多的战损,可见袁绍军基本是成建制地向曹操投降了),我认为唯一合理的解释是有人对袁绍实施了斩首行动,在袁绍能组织起有效抵抗前威胁到了他的生命,迫使他撤退,同时这个人对袁绍军有一定控制能力,能说服、胁迫甚至是欺骗袁绍军集体投降——这样的人显然是袁绍军有一定地位的将领。

            至于说这个人是张郃,则没有很过硬的证据了,只不过是从史书记载看最可能的就是他而已。不太过硬的证据倒是有两个:其一是张郃投降曹操,立刻封为都亭侯。汉朝有白马誓,无军功不得封侯,虽然这一条并没有一丝不苟的执行,但直到汉末还有一定影响力,尤其是对张郃这一类出身不高的战将。参考曹营其他几位降将,曹操最看重的关羽是白马之战立下亲斩颜良的大功而封侯,徐晃是整个官渡战役中“功最多”而封侯,而五子之首的张辽,投曹后也数有战功,但要等到建安十二年曹操大封功臣时才积功封侯。张郃来降即封侯,未免让人觉得有些待遇过高,但如果说是酬功,则豁然而解——如果袁绍的七万大军是张郃消灭的,这等功劳曹操给他发一个一吨重的侯印也不过分。

            第二个证据就更有意思了,这种立功机会并不是常有,偏偏张郃居然还真有一次这样的劣迹:查考张郃履历,“汉末应募讨黄巾,为军司马,属韩馥。馥败,以兵归袁绍”。但是,韩馥和袁绍并没有发生战斗,而是和平地把冀州让给了袁绍,韩馥让出了冀州牧官职,其僚属也多有转投袁绍的。但韩馥并没有说交出自己的武装,张郃作为韩馥的军司马,“以兵归袁绍”,实际是以韩馥为晋身之资了。当然,一犯和再犯之间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但有过前科,难免让人往这个方向想。

            接下往下说,这样一通编排,似乎显得我认为张郃的人品很不堪,实际我并不这样想。仔细想想,张郃做出的其实是他当时的最优选择,如果败回袁绍大营,将面对郭图的谗言,而以张郃的地位显然无法与郭图相比,袁绍又有杀替罪羊的恶习(前有耿苞,后有田丰),下场可虑;而直接投降曹操的话,曹操只是烧了袁绍的粮草,曹军后方不稳,粮草不继的问题仍然存在,袁强曹弱的形势也不会根本改变,仍然前途未卜;只有反戈一击,给予袁绍重大杀伤,才能保证高枕无忧。实际张郃恐怕是超额完成任务了,前面说到七万人伪降是不可能的,而人口锐减的汉末,曹操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放弃七万青壮,大概一方面曹操缺乏监控人员与粮食供给,张郃也不具备稳定管理这七万人的威望,随时可能生变,只好忍痛坑杀了。

          • 家园 类似官渡之战一战定胜负的案例,并不少见。

            国共争斗也有类似案例。比如,按三国志记事方式记述辽沈战役,肯定也是这样:破锦州,俘东北国军五十万,全境解放。

            不过,古代历史记事最大的问题就是兵力记述不准确,不能完全按他说的万余人去理解。

          • 家园 强悍的曹洪

            如果完全按三国志 本文 推演.....

            曹洪无比强悍....曹操军 兵不满万,伤者十二三,然后曹操留曹洪守,自将步骑五千偷袭乌巢

            于是.....曹营里大约四千多点人,一半伤号

            袁绍 乃使張郃、高覽攻曹洪.....不克

            • 家园 这个我倾向于张郃高览根本就没打。

              三国志提到张郃投降的地方共四处,只有张郃本传提到发生了交战:

              郃说绍曰:“曹公兵精,往必破琼等;琼等破,则将军事去矣,宜急引兵救之。”郭图曰:“郃计非也。不如攻其本营,势必还,此为不救而自解也。”郃曰:“曹公营固,攻之必不拔,若琼等见禽,吾属尽为虏矣。”绍但遣轻骑救琼,而以重兵攻太祖营,不能下。太祖果破琼等,绍军溃。图惭,又更谮郃曰:“郃快军败,出言不逊。”郃惧,乃归太祖。

              “不能下”提示了袁绍军确实攻击了曹营,但我认为张郃本传这一段可信程度很低,裴松之就指出这段时序与武帝纪和袁绍传不同。而且还有,其他各传均说袁绍派张郃高览攻击曹营,偏偏张郃本传,“以重兵攻太祖营”的不说是谁,而且还暗示不是张郃,我认为这很明显是为传主讳,试图正当化张郃的投降行为。

              而按最具体的荀攸传记载:

              绍将张郃、高览烧攻橹降,绍遂弃军走。郃之来,洪疑不敢受,攸谓洪曰:“郃计不用,怒而来,君何疑?”乃受之。

              看起来没有打过的意思。

        • 家园 袁绍...手下独立作战的将领不行

          曹操手下.....当时经常独立行动的是曹仁,后来还有夏侯渊和张辽(臧霸等本来就是独立行动的军阀)。反观夏侯惇和曹洪,经常是充任曹操的副将(夏侯惇当时伤应该还没好利索,官渡和邺城战役,曹操带队出战的时候,都是曹洪留守本阵)

          袁绍.....整了半天派出去骚扰曹操的,只有刘备效果最好

          (张颌当时还不成.....到了曹操手下第一次独立行动,被张飞打得满地找牙)

    • 家园 读三国疑惑:廖立的罪过

      廖立的罪过,其实主要体现在其言论上,大致分成三部分

      軍當遠出,卿諸人好諦其事。

      1 昔先(主)不取漢中,走與吳人爭南三郡,卒以三郡與吳人,徒勞役吏士,無益而還。既亡漢中,使夏侯淵、張郃深入於巴,幾喪一州。後至漢中,使關侯身死無孑遺,上庸覆敗,徒失一方。是羽怙恃勇名,作軍無法,直以意突耳,故前後數喪師眾也。

      (以上是评价 先主刘备时期的战略失误,这个以后再谈)

      2 如向朗、文恭,凡俗之人耳。恭作治中無綱紀;朗昔奉馬良兄弟,謂為聖人,今作長史,素能合道。中郎郭演長,從人者耳,不足與經大事,而作侍中。今弱世也,欲任此三人,為不然也。王連流俗,苟作掊克,使百姓疲弊,以致今日。

      (这段是直接抨击诸葛亮的用人)

      3 陛下即位之後,普增職號,立隨比為將軍,面語臣曰:『我何宜在諸將軍中!不表我為卿,上當在五校!』臣答:『將軍者,隨大比耳。至於卿者,正方亦未為卿也。且宜處五校。』自是之後,怏怏懷恨。

      (这段是赤裸裸的要官)

      至于:立奉先帝無忠孝之心,守長沙則開門就敵,領巴郡則有闇昧闟茸其事,隨大將軍則誹謗譏訶,侍梓宮則挾刃斷人頭於梓宮之側。有诸葛亮罗织罪名的嫌疑,且不论

      问题是:由于史书记载的简单,廖立在这里表现的如同“白痴”(恕我说得严重了),他这抨击诸葛亮用人的言论,是直接对诸葛亮的直属下属说的(李邵-西曹掾;蒋琬-东曹掾)

      诸葛亮作丞相、开府治事,又领益州牧,王连是第一任丞相府长史,王连死后,向朗接任;文恭是治中,是益州牧班子的首席辅佐人(华阳国志:丞相参军文恭,字仲宝。梓潼人也。);郭演长应该就是郭攸之,是诸葛亮推荐给后主的侍中,诸葛亮政府控制“宫中”的核心人物

      然后.....廖立说他们都是俗人.....不能办事的,这个.....差不多要把整个诸葛亮的秘书团队掀翻了,然后他这话还是对另外两个秘书说得,找死么?

      • 家园 好问题。

        容我针对环宇先生的第二点来回答,第一点同样姑且不论,三四两点都是诸葛亮的言论,暂时也不做考虑,第二点是廖立自己的言论,我们来细分析一下。

        廖立攻击的这四个人,如环宇先生所说,都是诸葛亮的主要助手。向朗是时任丞相长史,诸葛亮幕僚之首;文恭是时任益州治中,益州政务的负责人;郭攸之是侍中,内朝重臣;王连其时已死,从廖立攻击他“苟作掊克,使百姓疲弊”来看,应该不是攻击其做丞相长史的政绩,而是王连担任司盐校尉,“较盐铁之利,利入甚多,有裨国用”的事。

        诸葛亮其时的职务,是丞相录尚书事领司隶校尉领益州牧。司隶校尉于蜀汉是个空职,因为蜀汉并不实际控制司隶地区,诸葛亮此职是继任张飞的,很可能很快卸任了。但其他三个职务都是有实际意义的:诸葛亮以丞相名义掌握蜀汉军权,以录尚书事名义掌握蜀汉官僚系统,以益州牧名义掌握蜀汉民政,此外,内朝的侍中也由诸葛亮选拔安插。廖立攻击的这几个人,如环宇先生所说,分别是诸葛亮丞相班子、益州牧班子、内朝班子的负责人,廖立为何如此猖狂进攻?“自谓才名宜为诸葛亮之贰”,求权心切,鬼迷心窍了。为何没有攻击官僚系统?因为已经攻击过了,当时尚书台常务负责人尚书令是李严,刘备托孤大臣,从诸葛亮的回答看,廖立向诸葛亮要官的时候应该已经在这方面有过暗示,知难而退了,这次进一步攻击,大概是想在其他方向谋个职司。

        环宇先生讲廖立攻击的是诸葛亮秘书班子,有些不确。考虑到诸葛亮是蜀汉实际上的皇帝,诸葛亮这个“秘书班子”极为庞杂,首要人物都有相当高级的本官,实际负责的是全面事务。不如换句话说,廖立攻击的就是蜀汉军务、民政、内朝的常务领导。

        可以举个例子,如果我对环宇先生当面攻击您所在团队办事不力,那我这个人大概确实有点白痴;但如果我对环宇先生批评您的领导尸位素餐(很可能还辅以明示暗示环宇先生您也应该更进一步,这类内容在结案陈词中必然会被隐去),那么也算是一种可能情况了,尤其是我和您私交不错的情况下。

        那么问题来了:如何知道廖立和李邵、蒋琬乃至诸葛亮的关系不错呢?没有确切证据,但有个可能性可资参考,这个可能性是年龄。时年是建兴三年(公元225年)诸葛亮南征之前,诸葛亮当时四十五岁;廖立攻击的人里面,向朗活到了延熙十年(公元247年),去世前“年逾八十,犹手自校书”,倒推至南征时,向朗至少已经年届花甲;王连是向朗前任,以常理揆度,即使比向朗年轻,也不会太多;文恭、郭攸之史书记载不多,但从任命情况看,均当在诸葛亮之前去世,此二人比诸葛亮年长也是很有可能的;考虑费观,“少严二十余岁”,费观于建安十八年(公元213年)参李严军,与李严一起投降刘备。费观再怎么年轻有为,做参军至少也得弱冠之年,从而可推知李严在南征时也是五旬开外奔六旬去的人了。可以看出,诸葛亮的主要助手,都比诸葛亮年长不少,这其中的意味是不言而喻的:诸葛亮的接班人显然不会在这些人里产生,廖立想要“为诸葛亮之贰”,不只是揽权,还有更进一步卡位的意思在里面。

        廖立还真有这个资本,他是少年得志,“先主领荆州牧,辟为从事,年未三十,擢为长沙太守”。刘备于建安十四年(公元209年)领荆州牧,满打满算,廖立不过与诸葛亮年纪相仿,很可能要年轻些。

        蒋琬“弱冠与外弟泉陵刘敏俱知名”,大概比廖立还能年轻点,但宦途相对就要后进不少了,廖立在刘备入蜀之前就是太守,蒋琬刘备定蜀之后才当上县令。李邵年龄未知,但仕宦比蒋琬还要差一步:蒋琬是以荆州书佐随刘备入蜀,李邵则是刘备定蜀后才当上益州书佐。代沟这种东西,古代也是有的,廖立与这两个人年龄差不多,大概自我感觉和那些老头子相比,年轻人关系更亲密些;同时廖立在他们面前也有资格摆一摆老革命的架子,可能因此就口无遮拦了。同时从史料记载看,廖立和诸葛亮的私交很可能是不错的,只不过他误读了蜀汉的发展态势和诸葛亮的基本政策。诸葛亮以臣位行君事,举措失宜必然招讥,因此非常小心谨慎,一切以和谐为要,“乱群”是亟需打击的重大罪行,廖立就撞到这个枪口上了。

        让我猜测的话,如果廖立能够隐忍一些,不以激进的方式去谋求权位,他仕途发展可能会相当不错。但诸葛亮早已属意蒋琬,以廖立的脾气恐怕终究不会甘于屈居蒋琬之下,因此他早晚是要完的。当然,这属于没有什么过硬根据的猜测了。

        通宝推:老老狐狸,
    • 家园 一头钻进故纸堆里了?

      虽然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但兄台这样钻进故纸堆里,让我大感隔靴搔痒式的不爽。

      论坛讨论时不必试图说服别人,只要充分表达自己的想法就行了。这样做,相对来说就不容易介入纷争。

      • 家园 我没想搔什么痒啊。

        我确实就是在讲古代史,并没有讽古喻今的意思,我涉及了一点当代史,那是因为当代史资料相对充实,事件细节更为完整,我其实是以当代史辅助说明古代史的。

        当然,古代史确实离生活远了点,我这个聊法,也谈不上能让人有所借镜。不过古代史本来就是常见的谈资,论坛上聊一聊,还是很有趣的。

    • 家园 暨艳案,张温和韦昭

      从吴书谈及了张温,我觉得这个话题可以展开来聊聊。

      张温是吴郡四姓张朱陆顾中的“张”,孙吴重臣张昭是徐州彭城人,二张中另一位张纮是徐州广陵人,和吴郡张氏没有关系。张温的出仕时间是一个谜,因为按记载,他出仕时受到了大司农刘基和太常顾雍的推荐。顾雍任太常是在黄武四年(公元225年),同年丞相孙邵去世,顾雍升任丞相,从而张温出仕时间只能在这一年。但实际早在前一年,张温就已经以辅义中郎将的身份出使蜀汉了,所以这里必有舛错。按刘基担任大司农,与孙权受封吴王同时,以刘基为参考,则张温出仕是在公元221年以后。

      史书中记载张温出使蜀汉时,年龄是三十二岁,以刘基为基准分析,他出仕时候至少已经是二十九岁了。作为望族家主,孙权府属后人(张温父名张允,与荆州张允重名,曾任孙权府东曹掾),这个出仕年龄是比较晚的。但张温的起点很高:起为议郎、选曹尚书,迁太子太傅,这些职务乍看并非高官显职,但实际上权力很重;选曹尚书掌握着后备官僚选拔权,太子太傅更是太子属官之首,这个配置,可以说孙权是把张温当成下一代首辅来培养的。同样的基于以上的分析,张温在这个位置上待得不长,因为其出使蜀汉后不久即失势了。但他很干出些大事,统括言之,不妨称为暨艳案,而张温也是因为此案而倒台的。

      暨艳也是吴郡人,但并非望族,从孙权后来对暨艳定性的诏书看,其父兄“附于恶逆”,则暨艳出身很可能是依附民甚至山越流民。暨艳主要的作为,是下大力气整顿郎署,所谓郎署,即郎官的官署。郎官官秩不高,却是皇帝近侍,位置重要,也是世族子弟出仕的终南捷径。可想而知,暨艳对这种地方下手,是需要怎样的政治资本,又冒着怎样的政治风险的。

      张温最终倒台,孙权给的罪名是他错误地选拔了暨艳,但从史书中可以看出,张温与暨艳的关系更为密切,并非知遇之恩那么简单。实际张温和暨艳的政治观点相当类似,甚至可以说暨艳就是张温意志的执行人(“温宿与艳、彪同意”,彪是选曹郎徐彪,与暨艳同时自杀)。譬如弹劾孙吴丞相孙邵,就是由张温领衔,暨艳联署。但是张温也并非暨艳仅有的后台,实际上,暨艳的后台是孙权本人,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孙权未将张温打成暨艳的后台。

      说孙权本人是暨艳的后台,在史书中也是有端倪的,还是张温暨艳弹劾孙邵的事情,尽管孙邵没有被劾倒,但那是因为孙权法外开恩(邵辞位请罪,权释令复职)。所以我认为青色水先生说孙邵是孙权敲打江东大族的棒子,是不太确切的,此时张温、暨艳才是孙权的棒子,而孙权要敲打的,则是孙吴所有的权臣大族。否则很难解释张温弹劾孙邵,还弹劾成了,孙权还依然对他重用(张温出使蜀汉负有重建和平的重要任务,出行前孙权亲口抚慰“卿不宜远出”,可见此时张温在孙权心目中的地位)的事实。

      暨艳的手法是很躁进的,“扬人闇昧之失”,甚至将郎官罢为军吏,这是抹杀人的政治前途了。陆氏的陆逊、陆瑁、朱氏的朱据都曾劝告他不要这样搞,其实这也是孙权本人即为暨艳后台的证据,否则江东大族断不会对毫无根基的暨艳如此客气地恳求手下留情,早就该痛下杀手了。

      大概就是在张温出使蜀汉同时,孙吴内部形势开始起变化,孙权渐渐顶不住世家大族的舆论压力了,暨艳、徐彪都因此自杀,但世家大族没有满足,进一步进攻,牵连到了张温。史书中所记孙权忌恨张温称道蜀汉政治,声名太盛等等,无非诛心之论,从给张温加罪的诏书看,除了与暨艳勾结这一主要罪行外,对其动机的定论是“专挟异心”、“炫贾国恩,为己形势”,这是在将自己与张温切割了。

      青色水先生说孙权对张温恨之入骨,这恐怕是错了,张温下狱后,将军骆统上书为他开脱,其中盛赞张温人才,否认了张温一切罪行,甚至指张温是因谗毁得罪的。如果孙权真对张温有什么个人意见的话,骆统想必要为这封信付出惨重代价,但实际没有。史书中还有记载,孙权“咨嗟将卒,发愤叹息”,感慨没有人才时,其反应居然是“追思吕蒙、张温”。孙权对吕蒙的亲重见于吕蒙传:

      会蒙疾发,权时在公安,迎置内殿,所以治护者万方,募封内有能愈蒙疾者,赐千金。时有针加,权为之惨慽,欲数见其颜色,又恐劳动,常穿壁瞻之,见小能下食则喜,顾左右言笑,不然则咄唶,夜不能寐。病中瘳,为下赦令,群臣毕贺。后更增笃,权自临视,命道士于星辰下为之请命。年四十二,遂卒于内殿。时权哀痛甚,为之降损。

      这也算是一时殊遇了,想到吕蒙之后第二个想到的居然就是张温,孙权对张温“恨之入骨”,这可能吗?但是,孙权对张温的处置确实是很重的,张温本人禁锢,兄弟也被牵连,姐妹被迫改嫁。探讨其原因,恐怕还是因为张温本人的身份,除张氏一族受到重创以外,陆氏、顾氏也被牵连打击了。这看似荒谬,但实际是孙权一贯手法,日后的两宫之争,结果也是太子党和鲁王党两败俱伤,只要有机会打击世族,孙权本来就是不会讲什么感情和道义的。

      那么还有一个问题,张温既然本身是世族一员,为何充当了孙权打击世族的急先锋?这个问题其实也是不必解释的,背叛了阶级的个人并不鲜见,诸葛亮对张温的一段评语可作注脚:“其人于清浊太明,善恶太分”。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样的人往往政治上不会有好下场,当代史也这么告诉过我们了。

      还有一个尾巴,是韦昭的问题,我把吴书的一些记载疏漏归结于韦昭是张温一党,当然我不是很认真的这么认为,但我认为也不能完全否定这个可能。这个说法来自于志林,环宇先生说志林是环济所著,我不清楚有什么根据,按照裴注第一次引用志林,是在吴书孙坚传,明确写了是虞喜所著。晋书虞喜传提及了这本书,隋书、唐书经籍志也都有提到,题为《志林新书》,归于子类。虞喜是会稽虞氏,但生于孙吴灭亡之时,成长过程中经历了中原丧乱、衣冠南迁,著书立说时江南政治格局比起孙吴已经产生了很大变化。青色水先生说这是诿过于失势死人,恐怕说服力不是那么强。

      原文里提到张温与孙邵有隙,这是于史有征的,张温弹劾孙邵就是证据。而韦昭是张温一党,消息来源也不确定,“盖惠恕之党”。但也能找到一些根据,一方面如环宇先生所说,张温曾掌选曹,很可能提拔过韦昭,另一方面,看史书中对暨艳的记载,对其人评价是“性狷厉,好为清议”;对他所打击的对象,肯定了他们“居位贪鄙,志节污卑”;乃至暨艳获罪自杀的理由,都记为“怨愤之声积,浸润之谮行”。暨艳这种出身寒微,又得罪豪门大族,最终不得好死的人,留下的名声居然不算坏,这也可算是异数了。推断韦昭确实是张温一党,因此对他笔下留情,这可能还是有的吧。

      至于青色水先生提到韦昭史品很好,乃至坚持不为孙和立本纪而死。对一个“清浊太明,善恶太分”的人的同道——从而很可能也是“清浊太明,善恶太分”的人来说,这一点都不奇怪,同样的,这样的人对“浊恶”下笔删削,也一点都不奇怪。

      通宝推:三笑,飒勒青,楚庄王,明心灵竹,老老狐狸,李根,
      • 家园 韦昭是张温一党除了志林以外没有任何记载

        历史研究中孤证不立是基本原则,陈寿三国志里无论是张温传还是韦昭传都没提到韦昭和张温的关系,更重要的是张温倒台后据说是他一党的韦昭的仕途并没有受到影响,还进入东宫辅佐太子,这怎么解释?是不是张温暨艳提拔的人都是他们的党羽?如果孙邵是孙权授意打击的,那为什么孙权死直到孙吴灭亡后这段历史还是没有翻过来,其他人没有相关回忆录?张温韦昭的阴影可以笼罩到裴松之时期?作为吴国丞相的孙邵的传记里头不仅没有提到他的罪名,也没有提到他的家庭情况,这个我看不出有什么党同伐异的避讳需要。

        • 家园 这个原因在于,从东吴到东晋,江南世家的权势有增无减

          张温一伙当了孙权的棒子,得罪了江南世家,这个仇永远解不开。

        • 家园 青色水先生很多疑虑我也是赞同的。

          单单以韦昭是张温一党来解释吴书中诸多疏漏,逻辑上缺失的确实太多,所以我说我也不是很认真的认为。但直接否定,我认为同样缺乏必要的证据,孤证确实相对说服力差些,但是直接下判断曰“孤证不立”,我觉得也失之武断。因为实际上很多史料都缺乏复数来源,如果单单因为缺乏印证就认为不可信,那大概能立住的也不很多。学术上我不好置喙,但我这种闲聊大概就要少很多谈资了。

          但青色水先生这里的疑问,有一个我是不太赞同的,即韦昭继续辅佐太子证明他不是张温党。这个我给出了一点解释,我认为孙权打击张温是被迫之举,他并不反对张温暨艳的政治主张,甚至他本人就是这一行为的后台。这是有根据的,孙吴日后的吕壹校事一案乃至两宫之争前期孙权对鲁王党明显的偏袒,就是孙权这一政治路线的重演。从而韦昭如果真与张温有关系,或他赞同张温的政治主张,并不能作为孙权任用他的减分项。

          目前可以明确判断的,三国志吴书中至少少记载了孙吴三个丞相,除了首相孙邵,还有诸葛恪(建康实录记诸葛恪曾为孙吴丞相,孙吴末任丞相张悌阵亡之前对要求一起逃走的诸葛靓说:“仲思,今日是我死日也。且我作儿童时,便为卿家丞相所拔……”这个诸葛家的丞相,明显只能是诸葛恪。从而吴书很可能漏载)和某沇(国山碑文:“于是丞相沇、太尉璆、大司徒燮、大司空朝……这是非常过硬的一手证据,然而领衔三人史书皆无载,姓亦不可考,大司空是董朝,而三国志中却记载其为“兼司徒”。当然这事不能怪韦昭,其时韦昭已死,但薛莹、华覈两位吴国继任史官同样列名碑文,可见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当时的孙吴政要。丞相、太尉、大司徒史书失载,这两位国史却都青史留名了,这难道不说明点什么)。

          这三位丞相,孙邵是青州北海人,诸葛恪是徐州琅琊人,某沇虽然姓氏无考,籍贯却是可以考一考的,沇字只有一个义项,就是河名,济水在温县以上叫沇水,从而某沇的籍贯大体可以猜出来了——都是北士,这是巧合吗?

          其实这做派一点也不罕见,陈寿在蜀书里一样漏载了一大票东州重臣,一笔“失其行迹,故不为传”就轻轻带过了,而蜀书十二中却不厌其烦地记载了一大群益州籍贯的腐儒,事无巨细,靡不必载,譬如我引那篇谯周的策论是在三国志中全文照抄的——对这票文人的“史品”,我确实没有您那样的信心。

          • 家园 对了,临时挂衔算不算

            从蜀书二主妃子传可知,册立皇后、亲王、太子,须三公出面

            “章武元年夏五月,策曰:「朕承天命,奉至尊,臨萬國。今以後為皇后,遣使持節丞相亮授璽綬,承宗廟,母天下,皇后其敬之哉!」”(刘备的吴皇后,是诸葛亮授玺、绶)

            章武元年六月,使司徒靖立永為魯王,策曰:「....(立 两个亲王,都是司徒许靖出面)

            延熙元年,后主立皇后、立太子,“延熙元年春正月,策曰:「朕統承大業,君臨天下,奉郊廟社稷。今以貴人為皇后,使行丞相事左將軍向朗持節授璽綬。勉脩中饋,恪肅禋祀,皇后其敬之哉!」”

            都是向朗同志,以左将军 行丞相事,出面主持......那么,咱能不能说,向朗也算干过丞相

            关于这个问题,主要是疑惑.....上官胜这个家伙哪里冒出来的.....直到新唐书吧,才来了个仕蜀为太尉.....(连失其行事、不为传这样的客套都没有,要不就是和陈寿有私仇

            他是否可能是这种临时 行 太尉事 啊

            至于吴国最后阶段的史实......估计是真的没整理完,吴国就完蛋了,陈寿时期还找不到啥材料呢

            不说别的,当过三公的,至少家里通一点儿经学吧,别人不载,自己写都没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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