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手打资料】启功:《说八股》(一、引言) -- 抱朴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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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手打资料】启功:《说八股》(三、八股文形式的解剖)

        一、题目

        八股文既以《四书》题为主要内容,以下俱以《四书》题为例。

        字数少的题,又称“小题”,多句或全章的题称为“大题”,有一字至一句的,如“战”(论语)、“妻”(孟子)、“是也”(论语)、“匍匐”(孟子)、“少师阳”(论语)、“去其金”(孟子),“节彼南山”(大学引诗经),“子路不说(悦)”(论语),至于五字或再多的,不再举例。有一句的,如前举“节彼南山”、“子路不说”,都是整句,如“战”、“妻”等就是句中摘出的一字了。

        还有两句三句以至全章的,全章中有的可分几节,例如“学而时习之,不亦说(悦)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即是一章中分三节。出题为了简单,只写“学而时习一节”,或“学而时习二节”(即至“乐乎”),或写“学而至乐乎”。若写“子日学而全章”,则是自“子曰”至“君子乎”了。

        “战”是摘“子之所慎斋战疾”句中的一字,“匍匐”是截去“匍匐往”的“往”字,还有整句中截去半句的,固然都等于儿戏,即使那些一章中取一节或两节的,也已不是孔子、孟子诸人当时的完整意思了。

        还有更荒唐的是截搭题,即截去一句的头尾,或前—句的尾搭上后—句的头,或截前一章的尾搭后一章的头,更有隔篇截搭的。举例来看:“王速出令,反其旄倪,止其重器。”是孟子对齐宣王说的。有人只取“王速出令反”五字,于是考生都作成王快出命令使人造反,成了笑柄。这是上下句的截搭。“异邦人称之亦日君夫人”是《论语•季氏》篇的末句,“阳货欲见孔子”是《阳货》篇的首句。有人截成“君夫人阳货欲”,就更不像话了。

        大家习知截搭题为儿戏,却不想即出单句,原意也不完整。但这类出截搭题法是怎么来的呢?因为整段整章的题,前代人几乎都作过了,考生念过,遇到同题,可以抄用。考官很难记得那么多,辨别那么快。于是出这种缺头短尾、东拉西扯的题,可以杜绝考生抄袭的弊病。这也是清代后期这种现象才渐渐多了的缘故。不难想象,如果在雍乾时代,法令严苛,像那出“王速出令反”之类儿戏题的人,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二、破题

        顾名思义,“破”即是解开、分析的意思,翻译密码叫做“破译”;猜谜语,叫做“破谜”。文章开篇专把题义点明,叫做“破题”。从唐代人作律赋、宋代人作经义,直到明清人作八股文,开始点明题义的那几句话,都被称为破题,只是唐宋人作法没有明清人在八股之中那样死板罢了。

        怎说死板?八股文的破题,规定只用两句。也有三句的,多半是有—个长句中有略顿处,像是三句的。这两句主要是概括题义、解释题父,但又不能直说题义。直说的等于重复说一下,叫做“骂题”。作得好的,常是既透彻又概括。很长很复杂的题目,要用简单的两句把它点明;短到一两个字的题目,也要用比题字多几倍字数的两句话把它说透。

        在科举考场中,考卷数多,阅卷人少。题目一律,文体一律。阅卷的时限又短促。每日要看若干本。阅卷人的精神情绪,不问可知。所以有人阅卷,—看破题已可预见到全文的水准。很简单,一本卷子,头两句即不通顺,下文怎能忽然变好?况且即使后边较好,而开头不通,一座没顶的房屋,也难算合格。因此阅卷者的注意力很自然地多投在破题部分。作者对破题部分也多煞费苦心、极力把它作好。还有仓卒之间测验一个人才智,出一题令被测验的人去“破”,破得好,便过了这一关,可以算是最短最快的考试,前人记录的也非常多。

        从实质上说,这种破题的作法,和作谜语极其相似。有谜面,有谜底。破题两句即是谜面,所破的题目名字即是谜底。进一步讲,整篇的八股文几百字就是谜面,题目那些字即是谜底。因为少数的几个字或几句的孔孟的话,翻来覆去硬敷衍成篇,不过是用变着花样的字面(字、词),挖空心思的论点,上下左右、正反前后地开辟通道或堵塞漏洞。从其中看出被考的人对《四书》和朱熹的注解念得熟不熟,钻得透不透,想得全不全。出题人拿出一字半句,类似零头碎块,作者也能把它说全、说圆,说得天花乱坠。这样的士子“说谎”和“圆谎”的技能才算及格,才是可靠的官员材料。什么是“圆谎”,比如说“惟天为大,惟尧则之”,尧学天,谁知道,谁看到。如遇此题,也要写得逼真活现,岂非圆谎!下面举些破题的

        例子:

        “子曰”二字题,破说:“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这是不露出谜底的任何一字而把“子”(孔子,至圣先师)、“曰”(孔子所说,至理名言)二字说得不但非常透彻,而且绝对不能够移到别人身上,这是最标准的破题。又因为不露谜底题字,可以叫作“暗破”(各种巧立名目的破法不必详举了)。

        “大学之道、天命之谓性、学而时习之、孟子见梁惠王”,这是《大学》、《中庸》、《论语》、《孟子》每部书的第一句,合起作题目。这四句毫无关联,破说:“道本乎天(切题中前二句),家修而庭献也(切后二句,在家里学习,在朝廷贡献)。”又如“周有八士:伯达、伯适、仲突、仲忽、叔夜、叔夏、季随”(《沦语》记了八人,题目截去末一人季娲)题,有人作了破题的上句说:“纪周士而得其七”,缺一个下句。有人续出来说:“皆兄也。”毫无联系的七个人名,还故意缺少—个。用三字凑成了两句“废话”。少数字也破两句,多数字也破两句,有情理的破两句,没情理的也破两句。以上都是郑重的场合中所作的冠冕堂皇的废话。

        还有公然作游戏的破题:“君命召,不俟驾行矣”(《孟子》),破曰“王请度之”(也是《孟子》的一句,本意是请王自己忖度,这里当作“王请”,“度之”讲,度又是徒步行走的意思,“君命召”即是王者邀请,“不俟驾行矣”,即是不等得车来就徒步走了。这是特意作少数字的破。又有人看到一个秃头人走过,指向另一人说:你能以这秃头为题,作一个字的破题吗?回答说“*鞹”。《论语》“虎豹之鞹”朱熹注解鞹字说“皮去毛者也”。

        也有故意作长破的,如题“御人以口给,屡憎于人”(《论语》),破说:“圣人僧御人之人,恶其以善为恶、以恶为善,以是为非、以非为是、以贤为不肖、以不肖为贤者也。”。三十七字,实只两句,“之人”为一句,“者也”为第二句。其中顿号处,都是小停顿,不能算句。又有出“三十而立”题的,破云:“两当十五之年,虽有椅子板凳而不坐也。”

        以上都是公开取笑的事,如真在考场中作,必然要被罚的。但郑重的考卷中所作破题,它的原则和技巧,与这类游戏是并无两样的。

        还有错解题义,作成不合理的破题的。一考官出“非帷裳必杀之”题,这是《论语》的一句话。帷裳是朝、祭用的礼服,尺度可宽。如非帷裳,宽了必须削剪。“杀”即削剪主义。一人作破题云:“服有违乎王制者,王法所必诛也。”把杀字解为杀人的杀。虽然错了,但考官因为他维护王制、王法,就许可他算及格。又一考官出“征商自此贱丈夫始矣”,这句出于《孟子》,是说开始征收商旅税的人,为统治者聚敛钱财,是个贱丈夫。考者错解为征讨殷商的周武王,作破题说:“以臣伐君,武王非圣人也。”考官因为他侵犯了周武王这位统治者的偶象,就把他判入劣等。又有人误破题目的字面,乱作解释。题为“子之燕居一章”(燕居即晏居),作文的人只按字面去破,说“记圣人之鸟处(把燕讲成鸟,把居换成处),甲出头而天侧头也”。《论语》“子之燕居”下边二句是“申申如也,夭夭如也”。作者把申字讲成甲出头,把夭字讲成天侧头。这可算是最离奇的破题了(见《坚瓠集》)。

        又有一位学政考一省的生员,出“鳖生焉”题,这是把《中庸》“鼋鼍蛟龙鱼鳖生焉”句,截去前五字,已不成话。生员作破题说:“以鳖考生,则生不测焉。”字多双关,令人失笑。以鳖考生,可以讲作用鳖的问题来考生员,也可讲作派鳖来考生员。则生不测,可讲作生员莫测高深,也可讲作则发生不测事件了。结果学政被革了职。

        三、承题、起讲

        在破题后,用三句承接破题所说出的意思,这部分叫作“承题”,它具有承上启下的作用。以三句为标准。

        承题以下,引申、讲明题义,或并说明题目内容的背景等等,这部分叫作“起讲”,又称“小讲”,最多不得超过十句。

        所谓的句,比较灵活,有时一句中的许多顿处,可以不被算作一句。如上文谈破题中那个“御人以口给,屡憎于人”题的长破,有许多小顿处都不认它为句。为了说明一篇中各部分的关系紧密,下边联贯举一篇为例,分出各部分来谈:

        (《狗吠》 清 蒋栻之)

        出自《孟子》“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是孟子对齐宣王说的话,见《公孙丑•上》。

        “物又有以类应者,可以观齐俗矣”

        以上是破题,狗吠上有鸡鸣一词,所以说出“又有”,孟子当时是说齐国富庶,不是凭空为说狗吠,用“观齐俗”可以笼罩全题。

        “夫狗,亦民间之常畜也,乃即其吠而推之,其景象果何如耶?”

        以上是承题。大意是狗本是民间常畜,其吠有何可说?孟子所以提出狗吠,是为说明齐国富庶,而富庶的景象究竟何如呢?这样写,既承上讲明为何提出狗吠,又引起下文的地步。因为只抱狗吠二字而说,必然只表现狗吠的声音,这里扩展到狗吠的背景范围,就不愁没有可说的了。

        “若曰:辨物情者,所以观国俗,睹物产者,所以验民风。吾尝入齐之疆,而窃叹其聚俗之盛也。”

        以上是起讲。从齐国之内,民风国俗说起,民生富庶,当然养的狗就多了。这样写,先铺开齐国的环境,狗所生存的背景就不致落空,起讲即可开始“入口气”,“若曰”即是说孟子当时即是这样说起的。从此以下,全要体现孟子的口气,也就是所有议论,都是孟子说的。八股文这种特殊的讲解经书义理的文体,要“代圣贤立言”,文中所论,都必须是替圣贤说话。

        从破承到起讲,总起来是—大部分,也被统称为“冒子”。

        “岂但征之鸡鸣已哉!”

        这种单句或小段都是文中的引子、楔子或粘合剂。用在前边的叫“领题”、“出题”,用在中间的叫“过接”,用在后边的叫“收结”,还有下文的叫“落下”等等。这里“岂但”一句即是第一比以前的“领题”。明代曾把这部分的话称它为“原题”。八股的苛刻要求之一,是不许“犯上”或“犯下”,例如孟子原话是“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而题目只出“狗吠”,如果文中讲了鸡鸣如何,就算“犯上”;如讲了达乎四境如何,就算“犯下”。这里写岂但鸡鸣就完了吗?下句潜台词是还有狗吠呢!又可引出狗吠。如说它犯上,但它却是否认鸡鸣的。

        四、八股、四比

        以下接用《狗吠》一文的中间部分为例:

        “自功利之习既成,而人争夸诈。故斗鸡之外,尤多走狗之雄。”

        以上第一股,从狗吠问题上想起走狗,走狗问题上又配上作陪衬的斗鸡。这里只提出狗,并不沾吠。

        “自山海之资既启,而户饶盖藏。则吠夜之声,不减司晨之唱。”

        以上是第二股,与第一股合为对联。从人民收入富裕说到养狗的渐多,狗吠之声,不减鸡鸣。仍没正面露出狗吠,又仍在暗中用鸡鸣陪衬。

        “分沥粒之余甘,而驯扰优游,不过与彘豚并畜。乃暮柝相传,而人为之守望者,狗亦共之徼巡。盖风雨晦明之间,(口崖)(口崖)者经宵而未静矣。”

        这是第三股,也是第二比的上联。进入了全篇要正面发挥的重要部分。沥粒余甘指洗米的剩余,与彘豚并畜是说养狗和养猪—样简单。人在晚间或守望或巡夜,狗亦随着出力。(口崖)(口崖)是狗叫之声.因此常常整夜可以听到。这里既说出狗的用处,也说出狗的叫声。

        “抚胎伏之无伤,而尘嚣角逐,亦只与牛犊同群。乃夜扉既阖,而人乐其安居,狗尚严其戒备。盖草露零壤之际,狺狺者达旦而未休矣。”

        这是第四股,是第二比的下联。说狗的繁殖增多,可与牛犊同群奔逐。每到人家入夜关门之后,人已安居,狗还在戒备。露水满地的草丛中,发出狗叫声音,到晓不停。狺狺也是狗叫声。这两大股,从狗的生活、繁殖、功用,归到吠声。(口崖)(口崖)、狺狺更是形容狗叫的常用专词。

        “瞻之以影,听之以声,非其见闻习熟而狰狞欲撖(口敢)者,一若有异言异服之讥。”

        这是第五股。狗从人的影、人的声,辨别是否熟习的人。如是生疏的人,便凶猛地去咬。这时它的作用很像古代国境上遇有特殊语言、特殊服装的人要加以稽查一样。讥在这里是审查之义。前边两股正面说出狗的功能,和吠声的广泛。似乎已无可多说的了。这里又提出狗能识别熟人生人,对主人进行拦阻、又吠又咬的情形。

        “深巷之中,蓬门之下,苟其一唱嗥然而嘈杂齐喧者,并若有同声同气之助。”

        这是第六股。前边说了狗在较远范围能加守护。这里说一个小户人家的门前,一狗—叫,众狗齐叫,真有“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态度。

        “由是国风十五,而卢令志美,独夸东海之强。”

        这是第七股。从今天的狗追溯到古代的狗。《诗经》十五国风的“齐风”里说到“卢令令”,卢是田犬,令令是大戴的铃铛声音。齐国在东海之滨,卢令载在“齐风”,可以说为东海地方增强了声誉。

        “甚而食客三千,而狗盗争雄,尝脱西秦之险。”

        这是第八股。说齐国的孟尝君有三千门客,曾用鸡鸣狗盗的手段,逃出了秦国。前三比把狗的能力、功劳、讥查、咬人、吠影、吠声,乃至(口崖)(口崖)、狺狺的声音特色都写得既详且尽,到了最末,好像已无可再说了。作者忽然抬出狗的光荣历史,辉煌地载于《诗经》、《战国策》,有根有据,可以说是毫无遗憾了。只是还有一个小漏洞,是作者忽略了的,下一章里再作评论。

        “苟使民居寥落,安能群吠之相呼;倘非万室云连,岂必村庞之四应也哉!”

        这是用对句作结束,说明“相闻而达乎四境”的原因。即是说,如果齐国国内居民寥落,即有狗吠也不能打成一片。正因为齐国富庶,万家相连,才有吠声相应的盛况。这是中间暗藏着“达乎四境”的下文。这种收结,又称“落下”。

        此篇引自《目耕斋偶存》。

        关键词(Tags): #启功#八股
        • 家园 落下也是破题啊
        • 家园 启功:《说八股》(四、八股文的基本技巧和苛刻的条件)(好玩的来了)

          在前边的各项叙述中,已经可以见到八股文中一些个苛刻的要求,在下面介绍做八股文的基本技法中,也会随处遇到。这真如佛书所谓“如油入面”,无法专项去提炼了。说到基本技法,也即是初学入门者的基本练习,不是八股专家所评论的什么风格、什么义法,“大家”如何、“名家”如何的问题。专家的评论,常常比较玄虚、抽象,有时有些具体的指点,又常是文章中的夹批。问题在于有些是作者自己已刊刻的作品,印出来表示向人求教,其实这些无异于请人注意的自我宣传。另有些是中试之后把考中的文章刻印出来向人夸耀,这种作品多半经过修改或另作,原篇中的毛病已然不存。还有的是书坊把中试的作品搜集刊印以供其他应试人作样本去学习。像《儒林外史》中马二先生等人所选所批的,即是这种坊刻本。以上这些刊刻本中的批语当然都是说好不说坏,所选的作品也必是优秀的至少是合格的。因此如果想找修改错误、批点瑕疵的样品,是极难得到的。所以在废除八股文后已达一百多年的今天,要想真正谈出这种文体作法中的甘苦和窍门,其难也是不言而喻的。现在只能据我个人耳食所得的一鳞半爪加以介绍而已。

          一、换字

          宋代传说有人应考,题目是“圜坛八陛赋”。应考入文思枯竭,只写道:“圜坛八陛,八陛圜坛。既圜坛而八陛,又八陛以圜坛……”如此写了些句交卷。考官在卷后嘲笑性地批曰:“可惜文中尚不见题。”故事见于宋人笔记。大约并非捏造。因为这类笑柄直到清代嘉庆中还有具体的例子。有一个80余岁的老童生应考,题为“周公谓鲁公曰”(出《论语》)。老童生写道:“不观周公乎,不观鲁公乎,不观周公谓鲁公乎?”考官照顾他年老,算他及格入学。可见“死于句下”,对题面各字之外束手无策,是初学作文者的第—难关。于是善于诱导的塾师多半从换字教起。

          我见到—本村塾启蒙的书,名日《八股启蒙》,作者署名谭鹏霄,作了些各式的小题,词句也都浅显易懂,纯粹是向童蒙示范的作品。可贵的是书的前面附了一部分《字眼便用》。大致介绍如下:

          破各圣贤称名

          破虚字(此条漏刊标题)

          从师教学考古好问类

          诗书易象礼春秋类

          礼乐制作类

          致知力行言语事功类……

          以下还有十九类,内容包括伦理、天地、器物、草木、鸟兽、战争、政事、名人等等,大都几项事物合成一条标题,亦无精确分合的原则,大约随手拈出,只是向童蒙示范而已。

          看他所谓的破,只是代字,例如他首先说:

          破题有一定破法,如孔子则破“圣人”,或单破“圣”字。如“圣心”、“圣训”之类是也。与群圣比论处,则破“至圣”,所以别于群圣也。颜子、曾子、闵子、子思、孟子则破“大贤”,其余子贡、子张、子夏、子游诸贤,凡注称孔子弟子者俱破“贤者”或“贤人”,……惟子路或破“勇者”,子贡或破“达士”,须相题而用之。……

          又如:

          “姑言”,意未尽而姑且言之,宜用于次句。“慨世”慨叹世事单用“慨”字。“转核”,核,考核也。核字略实。“首”凡书中第—事用之,如“首举”、“首论”、“首推”之类是也。

          又如:

          “天”破苍、苍昊,天心、维皇、于穆、帝载……“日”寅宾、寅饯、出日、纳日……“日月”升恒、薄蚀,出旸谷、入虞渊、积阳之精、积阴之精、昭回云汉、昭临下土、晦明嬗代、居诸递更。

          不必多举,已足看到它的浅陋可笑。但是这本书的可贵处即在展示出从前教童蒙人手学作文,特别是学作八股文最初入门的真实情况。譬如在舞台后面参观初学武功和舞功的男女幼童,那些弯腰抬腿的功夫,相当残酷。恐怕一般看戏观舞的人,是不易见到的。我想宋代那位作《圜坛八陛赋》的人,如果曾遇谭鹏霄这样的塾师,学过一些换字方法,也不致只翻复四字留为笑柄了。又这本书的作者虽然首先说“破题有一定破法”,好像这部分《字眼便用》只是专为作破题的,其实不然。只要看《狗吠》那篇例子,不难了然,贯串全篇处处都在用替换字面的手法,尤其在两股相对偶的部分。更不容雷同重复。于是愈可见出换字的重要作用。从这本《字眼便用》里又可看出少数字换成较多数字的例子,当然反过来题中有较多字数的典故、成语处,也可用少数字的词来替换的。这书里讲虚字的部分,连某个虚词宜用在上句下句、第—句第二句都加以注明。并不是过分轻视蒙童,实是指示在文中“口气”的问题,这真是教作八股入门的秘诀之一。

          二、对偶

          汉语中为什么有对偶,对偶是怎么兴起的,它的利弊何在,应不应该废除。都不是我个人此刻所能解答的,也不是这篇文中所负的责任。现在谈八股文,八股文中有对偶、是历史的事实,对偶也是八股文技巧中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以下只谈怎么对和怎么样学作对的问题。

          八股文从“破、承、起讲”以后,进入文章的主要部分后,即要分股,每两股成为一副对联。单看一股(上联或下联),句子和散文一样,并不都成骈文、律赋那样“骈四俪六”的句式。但再看另—股,就与它平行的那一股字句长短、虚字实字、人名地名等等一定都完全相当。这在前举《狗吠》那篇例子中已经看到。以下要谈谈初学作文的童蒙,怎样作入门的练习。

          大家都知道对联是实字对实字、虚字对虚字。例如天对地、人对物、是对非、去对来等等,很容易明白,只是它们还有一个附加条件,那是平声对仄声、仄声对平声。前文谈过,有时有人突然向学生或别人出个题,令作“破题”,仓卒之间,有人便能作出很巧妙的破题,可算是最快的考试,最短的考卷。对对联也常有这样的情况,塾师出词句令学作相对的联语,自然是功课的组成部分。有时家长亲友也常向子弟出对令对,朋友谈笑中也常出难对的词句找人去对。这比只作破题的短小考试更短更小了,可算是微型的考试。

          一个词、一句诗找出可对的字句。研究还比较简单,若是长篇大套的句子,句句都对上对联,就不太容易了。无韵的骈文,或有韵的赋,看起来句句对偶,初学人自然望而生畏。其实八股文对偶的一比一比中,散语较多,用也较随便,写完了一股,还须比照着前股的尺寸,给它去配出下一股,岂不是自己找麻烦。有时两边凑合长短,真要费许多力气。当然也有些一股中有骈句,和下股的骈句字数不太相同的(参看后边尤侗的文中第五六两股)。当时的塾师们创造了一种歌诀一类作对联的启蒙书,下边介绍一些例子:

          康熙时有—位车万育作了一本书,叫《声律启蒙》,按照《佩文诗韵》分韵部,上平声十五韵、下平声十五韵,每韵作歌诀三段,如把那—段当作一首长句的诗来看,便是每韵三首,三十韵共九十首。这种书也有的刻本书名中有“撮要”二字,可见初稿可能段数要多,大概在传习中,这种简本也够用的,所以还没见到过不“撮要”的本子。试看:

          一东(上平)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

          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两岸晓烟杨柳绿,—园春雨杏花红。两鬓风霜,途次早行之客;一蓑烟雨,溪边晚钓之翁。

          十五咸(下平)

          冠对带,帽对衫,议鲠对言谗。行舟对御马,俗弊对民严。鼠且硕,兔多毚(chan),史册对书缄。塞城闻奏角,江浦认归帆。河水一源形沵沵,泰山万仞势岩岩。郑为武公,赋缁衣而美德;周因卷伯,歌贝锦以伤谗。

          这种歌诀,念起来非常顺口,易背诵、易记忆。童蒙读起来可以懂得字、词、句怎样相对,又可从长短句的配搭受到声调和谐的启发。不但有三字、五字、七字句,也有四字、六字句。念熟了,背惯了,就无形中打下了作诗作赋的基础。再结合换字方法,运用这里的任何句式都可以翻出不同的对联。韵脚都是平声,作为歌诀比较好念,而其中每个“上句”又都是仄脚,倒过来就是仄韵的句子,把仄脚的句子用在“下联”,便是仄韵的对联或仄韵的诗文的句子。

          从唐朝的考试就有作诗一项。唐朝用“试律诗”,是五言六韵(每句五字,每两句为一韵,共十二句)。

          清代用五言八韵诗,叫作“试帖诗”(每首共十六句,本文最后附带介绍)。《声律启蒙》这类歌决既对于学作诗、赋、骈文有用,即对于学作八股中的对偶句子也有用。在今天已不再有人作狭义的八股文,但还有人作旧体(或说古典体)诗词,熟读它们,也会受到有益的启发。有人研究古典诗词时,在解剖那些作品的技巧问题上,也不见得没有帮助的。

          类似《声律启蒙》的书,著名的还有康熙时李渔的《笠翁韵对》等,不再详举。还有一种叫做《时古对类》的书,失作者名。从二言类起到十七言类止,全是对联。例如;“太乙、长庚”,“雨线、风梭”等等。中间四言、五言、六言、七言的对联都是不可分开的整句。至于八言常是两个四言拼成,九言常是四五言或五四言拼成的。其余如十言常是四六言的,十一言常是四七言的,不必多举。最后十七言,有五五七的句子,还有长短句的如:“二老海滨居,一在南,一在北,不期同归西伯;八元应运出,或为兄,或为弟,何意均成帝师。”则纯粹是八股中的一比了。

          三、相题

          这里的“相”字是“了解”“端详”的意思,也就是“相面”“相术”的相。有了题,必须先仔细揣摩题的出处,即是作为题目的这个词、这句话,乃至这些话是谁说的,对谁说的,在什么环境中说的,有没有不同的解释。这些方面都考虑到了,然后再揣摩这个人,这些话的语气神情。例如有人作“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题,第一股立论写从旁人看出“不如”的道理, 第二股是写从自己看出“不如”的道理(原文从略)。又如“学而时习之一章”题,一般看来,是平列的三条道理,有人偏要把它们分出次序,以为“学而时习”的“悦”是根本,以下的“乐”和“不愠”不能与之相等。因为有些“游心物外”的人也会乐。“放达自恣”的人也会不愠,究竟全不如学习的“优游涵泳,不期然而然”所得的悦(原文从略)。这真是挖空心思,无中生有,甚至可说是牵强附会的“胡说”。但在八股这种“没话找话”的文体中又不得不占满篇幅。早期的八股文本无字数的严格限制,有人作二三百字的短文,有人作—千余字的长文。到了清代后期,严格限制到七百字,超出了就算不及格。因此有的说也须写那些字,没的说也须写那些字,又不是仅仅换字所能敷衍的了。

          这种钻空子的相题办法,愈钻愈奇,有时也能言之成理。例如有人出“伯夷隘”题(见《论语》),—考生卷有—股云:“隘又莫隘于绝兄弟之伦,中子既已承祧,何以不还奏壎篪之雅。弱弟早偕出遁。何以不同甘薇蕨以终。则父命天伦,亦两无据。”考官感觉其说可怪,问他这说法的根据。回答是:春秋时人皆称伯夷叔齐偕隐首阳,至战国时,乃只伯夷孤行,而叔齐中途而返了。再问出于何书,回答是:“想当然耳。”考官认为乱说,要加扑责。考生说:凡《论语》中皆夷齐对举,至《孟子》中则单言伯夷,无一连及叔齐的。请告诉我是何原因。考官也无辞以答,就算他过了关。这种真是“读书得间”,找到了缝子。

          前边举了学作换字法和学作偶法的书,而这种揣摩经书题旨、钻研古人语言的书,也颇不少,著名的如《五经备旨》、《四书备旨》等等,专琢磨《四书》的还有《四书味根录》等等。它们的形式是在木版刻的每页书面上横分几层,每层各自排列着某方面的资料,从词句的解释、典故的原委、故事的背景,哪句话的精神,哪条道理的讲法,哪一章的综合宗旨,哪一节的部份论点等等,各自纳入某些个横栏中。因此这种书的版面必然是头重脚轻,头长身短,俗称叫做“高头讲章”。这种书的用处是预先把书中的某字句以至某章节都设想周密、分析细腻,摆在那里,供作文章的人去吸取、甚至去抄袭。因为这类“高头讲章”中从词藻、典故,原话的意旨、所讲的道理等等都给预备好了。在今天看来比有些“赏析”还全面,只是缺少今天的“文艺理论”而已。

          在当时有一种口号,包括了“作学问”的重要内容,就是“义理、词章,考据”,乾嘉时虽具有科学头脑、不信宋儒理学的“朴学大师”戴震这样的人,也居然举过这三大项,更不用说—般打着桐城古文旗号的八股先生了。这三大项仍是为应科举作文章而说的。所谓“义理”,即是琢磨出孔孟以至宋儒的思想论点;“词章”即是作文章的技巧,从词句、辞藻、章法、层次以至逻辑推理等等的锻炼。“考据”的作用即是对历史故事、典故出处不要弄错。清代学者江永作的《乡党图考》—书刚刚刻出,有人偶然先得到一读,在应考时遇到出《论语》中《乡党》篇的题,他便抄用了许多论点,考官也没看过江永的书,就对这份考卷大加赞赏。这便可以证明“考据”在科举考试中的重要性了。

          当时的导师,从塾师至学政等等指导后学作科举文章的人,常提出平日要“积词”“积理”的口号,平日多积累有用的词藻,作文时可以不致枯燥;平日多积累有关某些“义理”的论点,以免作文时没有那么多用以“分析”的说法。所谓“义理”,不过是《五经》《四书》中古代圣贤所说的道理,最古有伏羲画卦、文王演易、周公制礼等等的传说,较后除《论语》直接记述孔子所说的话,还有许多关于孔子的传说,什么删诗书、作春秋等等。翻看《五经》《四书》,古代人的语言简单,历代解释有许多异同,从元代至清代都以朱熹的注解为标准,到了末后,如果曲解了孔孟的论点 (如钻了孟子未提叔齐的事)的空子,都能过关,而朱熹的解释权,却是丝毫不许动摇的。

          四、口气

          八股文的“体制”是要“代圣贤立言”,所以题目的话是哪个圣贤说的,作文者从“起讲”起就要站在那个圣贤的立场,“设身处地”地想,替他把题目的那句话再加阐发,分析,说出几千几百句那个圣贤没说过的话,虽然那个圣贤没说过具体的那些话,而替他说话的人所说的又句句说得“逼真活现”,体会出符合(出就是“迎合”)那个圣贤意旨的话来,而所根据的解释,又必定要出于“朱注”的。

          清代学者焦循曾把科举八股比作演戏,又有一个士子作不好八股。有一位老师给他—本《牡丹亭》剧本看,于是他作的八股水平大大的提高。因为戏剧台词,都要深刻表现剧中人物的性格,正和作八股“代圣贤立言”的道理—样。

          代言摹拟口气的办法,最常用的是“若曰”(当然并不只用这二字)一词,像前举《狗吠》一篇的入口气处即用这二字,是代孟子说的。“若曰”二字见于《书经》,八股用来作交代关系,表明身份,说明以下是某人说的,但又是作者替他说的。古人怎么说的呢?

          “像是这么说的”。即此二字,就包含这些层的作用,还具有退步余地。如果有人质问说古书中并没那位古人说过这样的话,作者还可以搪塞说:古人是“像这么说的”呀。

          用滥了时。也会用乱了。一个考官出“虎负嵎” (见《孟子》的题。一考生在起讲后分三段来说,全是虎的口气。第一段开始说:“虎若曰,我所积畏者妇 (指冯妇)也,今尔众,其奈我何!”第二段是“虎若曰,我所甚惧者博也,今徒逐,共奈我何!”第三段是 “虎若曰,我所甚惧者博也,今徒逐,其奈我何也!”真是“匪夷所思”,考官要加惩罚。帮着阅卷的人说,这人一定怕老婆,所以说“我所积畏者妇也”,互相大笑,这生员也过了关。

          五、磨勘

          与“口气”问题相邻或相联的就是时代问题。比如说,代孔子说话时,用了秦汉唐宋人的典故或成语,就不算合格,理由是孔子怎么能说出或运用他死了以后的人的话呢?其实这不过是苛刻挑剔的一个环节而已,孔子所说的只有那几个字,凡是作文者加以“代言”的任何话,岂不都是孔子死后的话嘛!即使中试以后的文章,还有一关要过,即是“磨勘”。“磨勘官”(官名)逐一仔细检查,从字的笔划规范与否查起,那句语法(当然不是按葛朗玛的标准)通不通,那个典故错不错,皇帝名讳避没避,“丘、轲、熹”字避了没避,直到口气的合不合等等,都在检查之列。当然这些问题在考官阅卷时已在留意范围之内,但谁也不能没有疏忽的时候,这种补充检查自然也是势所必有的了。也有考官学识不够,因此误加挑剔的。有作文者用了“佛时”(见《诗经》)一词,考官误以为“西土经文”,看见“佛”即以为与佛教有关;又有人用“贞观”(见《易经》)一词,考官批说“贞观是汉朝年号”,他不但不懂贞观一词,还把唐代说成汉代。这些笑柄既然反映了八股文无理取闹的挑剔,又反映了考官的没知识,足以说明了科举“选拔人材”只不过一句空话而已。

          前边《狗吠》一文末一股按语中曾说到有一漏洞。不知蒋栻之这篇文章是自己练习作的“窗课”,还是考场中的试卷。如是试卷就是有被磨勘的危险。原因是孟尝君入秦被留,门客用鸡鸣狗盗的手段得以逃出这件事与孟子说齐宣王的时间谁先谁后。孟子书中记齐宣王的事,史书记载都是齐湣王的事,于是孟子的说“鸡鸣狗吠”这事的确切时间已有问题,成了疑案。如不然,万—孟尝君的事在孟子的事后,那么“鸡鸣狗盗”的典故就不许用在孟子语气之中,这是漏洞之一;又“鸡鸣狗盗”都是真人假装的,这文是当作真狗的历史,便成了以假当真,这是漏洞之二,也会有被磨勘的危险啊!

          又周镐作《我将去之》(见《孟子》)题,起讲说到太王将去邠时,对其耆老的惜别时的心情说:“天下黯然销魂者,别而已矣。”黯然二句是南朝江淹的《别赋》中的句。这文大概是自己的习作,如果遇到磨勘,必定被挑剔出来。周镐此文见《犊山文稿》。

          六、钓、渡、挽

          这类名词,是作八股文时某些特定手法的术语。这些手法,都是作“截搭题”中用的。例如前边举过的“王速出令,反”的截搭题,现在已不知当时人怎么作的文章,姑借此作例来说,文中应该包括两个重要层次,—层是王速出令,一层是反(返)什么。从破题起,就要概括这两层的五个字,直到分股阐发之前,也就是在“领题”的地方远远地暗示或提醒。“出令之后还有反呢”,这个伏笔好比钓鱼,所以叫作钓。渡是从上文引起下文,挽是从下文关照,回顾上文。由出令怎么就会引出反论点呢,当然要有一些引起的话,就叫作“渡下”;说完了反,再说这是王令教作的,即是“挽上”。关于这种启下承上的部份,流传有名的有三个故事:

          一是“可以人而不知鸟乎?诗云穆穆文王”两句毫无关系,如何写在一篇文里,还要使它们互相联系(截搭题绝大多数是截取相连的字句,像这里可以截“乎诗”,但不可以截“鸟文王”。前举用“学、庸、论、孟”每书的首句合起为题令人做破题的事,是一种临时测验借用的题目)。这个作者在作了“夫人不如鸟,则真可耻矣”,正在没法接上,反复朗诵这句时,隔壁有人听到说:“如耻之,莫若师文王”,他便用上了。这件事,记录者说是在承题部位粘合上下文义的。也即渡挽的手法。

          二是“以杖叩其胫。阙党童子将命”题,作者写道:“一叩而原壤痛,再叩而原壤仆,三叩而原壤死矣。三魂渺渺,七魄沉沉,一阵清风,化为阙党童子。”如果说作这种文的是向出这种题的人开玩笑,那也是出题人咎由自取。

          三是“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孟子谓齐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写题时,即简化成“王如好色至有托其妻子于其友”)题,作者写道:“王之好色,与百姓同之,而不与王之臣同之者,王之臣自有其妻也。”(一作“自有其妻子故也”)以上是渡下。再后边写:“王之臣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不托于王者,以王之好色也。”以上是挽上。出儿戏题,作儿戏文,到这个地步,也就足以说明八股考试的没落,堕落。但反顾那些就算“一本正经”的题和文,“没话找话”和“东拉西扯”与这类的本质上又有什么不同!

          七、附谈纯粹的儿戏题

          前谈儿戏题,还是偶一出现的,基本上还是《四书》上原有的文词,只不过是胡作截搭罢了。至于乾隆皇帝,屡次出题,文臣都知道出处,一次出了一个《灯右观书》的题,用来大考翰(林)詹(事),彭元瑞算是最为博学的,也不知出处,就请示出处,皇帝大笑说:“今天可难倒彭元瑞了。”原来是昨晚皇帝在灯右看书,想起用这四字为题。如此难倒文臣,未免近于撒赖了。

          彭元瑞作学政,考四个府属的学生,出“洋洋乎”、“洋洋乎”、“洋洋乎”各注其出自某篇。主管人说还少一个题,彭元瑞说“少则洋洋焉”(《孟子》)。这不是集中地作出题游戏吗?彭氏还有许多用若干题中若干个首一字拼成一句话,切合当时某一事的,更属无聊,他被乾隆皇帝那样“难倒”也算毫不冤枉吧!

          同时的鲍桂星(字觉生,号双五)也曾集中地出游戏题:把《四书》中的话任意割取少数字为题。如“顾鸿”(“顾鸿雁麋鹿”见《孟子》)、“驱虎”(“驱虎豹犀象而远之”见《孟子》)、“及其广大草”(“及其广大,草木生焉”见《中庸》)、“见牛”(“见牛未见羊也”见《孟子》)、“礼云玉”(“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见《论语》)、“十尺汤”(“交闻文王十尺,汤八尺”见《孟子》)、“七十里子”(“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见《孟子》)、“谷与鱼”(“谷与鱼鳖”见《孟子》)、“下袭水”(“上律天时,下袭水土”见《中庸》)、“宝珠”(“宝珠玉者”见《孟子》)。这分明是无理取闹。有考生每题作诗一首,但不知是以诗代文写在卷上,还是另外作诗来进行嘲笑,大概还是属于后者。今举五首:

          “顾鸿”诗云:

          礼贤全不在胸中,扭转头来只看鸿。一目如何能回顾,本来孟子说难通。

          “及其广大草”诗云:

          广大何容一物胶,满场文字乱蓬蒿。生童拍手呵呵笑,渠是鱼包变草包。

          鲍字拆开是鱼包二字,“草包”讽鲍氏无知。

          “见牛”诗云:

          屠刀放下可齐休,只是当年但见牛。莫谓庞然成大物,看他觳觫觉生愁。

          “觉生愁”可解为“觉得生愁”,实因鲍氏字觉生,双关讽刺鲍氏。

          “谷与鱼”诗云:

          秋成到处谷盈堆,又见渔人撒网回。不是池中无别物,恐防现出本身来。

          “本身”指鳖,亦即指鲍氏。

          “下袭水”诗云:

          真成一片白茫茫,无土水于何处藏。侮圣人言何道理,要他跌落海中央。

          按:不但这种割裂题是“侮圣人之言”,即那些郑重其事似的一词半句乃至单句半章的题,又何尝不是“侮圣人之言”呢!

          “宝珠”诗云:

          拣取明珠玉任沉,依然一半是贪心。旁人不晓题何处,多向红楼梦里寻。

          以上举出许多话柄和笑柄,并非仅只供读者一笑,而是为说明死套子中也有漏洞和八股文题目割裂的不合理。一词、半句、单句等割裂的小题固然不合理,即使不完全的半章或不相关的连章大题,又何尝合理?不用等到光绪三十一年,岂不早已该废了吗?奇怪的是康熙时,皇帝曾经下令废除八股和禁止妇女缠足,却遇到大诗人王士祯(渔洋)的坚决请求,才“收回成命”,可又怎么讲呢?

          关键词(Tags): #启功#八股
          • 家园 启功:《说八股》(五、选和批)

            我们都看过《儒林外史》里边写了许多应举的士子们的故事。还写了马二先生和匡超人为书铺选文、批文的事。这是科举生活和八股流行过程中的一个重要的环节。

            选,当然是选取可资学习的模范作品,它不但包括明清各大名家的八股名篇,最受读者欢迎的更在于当时考取中试的文章。古今一理,文学艺术作品都有一时的风气,科举考试所用的八股文更具有时代性、时期性。某一科被取中的文章作风,尤其是正要应考者所必须注意掌握的。它们反映这时期考官阅文的标准,也就是即将应试者的投机对象。所以当时新被录取的中试文章,被称为“新科利器”。“新科”指的是最近这次考试,“利器”是指这类文章好比打仗的刀枪、开锁的钥匙,也即是正符合这时期考官胃口的特效药。

            当时的“书坊”,包括今天的出版社、编辑部、印刷厂、售书店。只是缺少今天的固定编辑成员。书坊老板出版这种选本,自然成为畅销书,但须有高手来选。编、评、点,要求的条件是选得符合投机之用;编得有吸引力,名列鼎甲,做了高官的当然列前,有些名次虽然低而名头较大的也应编入;评和点是紧密相联的一件事,评的恰当明显,说出真正优点所在,对参考者说那里是最应注意处,这是读者所最需要处。出版还要快,当时没有版权法,谁先出谁赚钱,所以匡超人批的快,大受老板欢迎。评语写在纸上的叫做“批”,有对应文句夹在行间的叫做夹批,写在横栏上边的叫做顶批,写在篇后的叫做总批。辅助批语的标志是圈点,当然文中有句逗,停顿处用逗(是扁点),整句处用圈。较好的句子,在逗处重一个扁点和句处重一个圆圈。再好的,在句中每个字旁加一扁点,再好的每个字旁加一圆圈(注意,每句中连用点或圈时,首一字不加点圈)。这种圈点更富于直观性,除了语言评论之外,还有圈点的标志,一目了然,哪是最好处,哪是次好处。专从技巧方面讲,它们比今天长篇的赏析文章,还较多地富有直观性。从前也有许多人用这种方法、方式去选评古文、评点小说,甚至有评点全部《史记》的,被称为“评点派”。

            至于所用的评语也很灵活,比如文中议论虚实处,评论点出,即写一“虚”字或一“实”字。或评其主宾处,即写“此处是正面著论,是主”,“此处是反面作衬,是宾”,乃至更多更详,就可以类推了。后边的总评,不但要从总体指出文中的好处何在,令人信服,还要词句典雅,显出评者的文笔水平。现在不再举例,因为这种评点因文而异,又因评者而异,并且必连原文才能说清,如果举例,太费篇幅。所以例子从略。

            关键词(Tags): #启功#八股
            • 家园 启功:《说八股》(六、八股文体的源流)

              八股文的远源,一般地常追溯到北宋的王安石苏辙诸家的“经义”,南宋谭金孙选编的《诸儒奥论策学统宗》,虽每篇是综论某个古代圣贤,性质和体裁上仍是经义一类。还有从破题等技术方面,又追溯到“律赋”等文体,还有从明代篇后用“大结”,借发挥经义引到陈述、评论政治问题,又牵涉到“策问”等等。总之,可以追溯比附,却又都不全像,其实不难理解:皇帝需要层层的官员,招来自己可用的“人材”,重要的不外乎两方面条件,一是思想合乎要求,一是能有政治头脑。招来的方法之一即是科举考试。思想的标准,要统一于孔孟之道,那就是看被召来的人能不能全标准地理解经书的思想。便用讲解经书的办法来测定,讲解形式即是“经义”。了解被召来的人有无政治头脑,便用“策问”的办法,考他们对于某些政治问题的见解和有什么处理办法。根据策问所作出的答案,即是一条条的“对策”或成大篇的“策论”。应考作文章的人都必须具有许多古代文章技巧的素养,在作文或答卷时随手运用出来,就自然形成了多项功能、多种形式拼合而成的综合文体,逐渐定型于八股文,成了明清科举考试各种文体中的最主要的部份。

              八股文在反映思想上,吸取了“经义”的原则,即主要的是讲解经书中孔孟的道理。文章自然都要有次序、有条理、又有逻辑性。也就要有主题,有发挥。这就形成有破题、有起讲,到分条议论的分股。对偶、声调是古代文章的艺术手法,也是汉语文学技巧的一些重要组成部份,也逐渐纳入八股的做法中。又要了解应考人的政治头脑,就在文章最后安排一个“大结”,以起政策答案的作用。

              这种合成的过程很长,到了明代初年刚有雏形,到了成化、弘治时间,才渐渐具备八股文的各项条件而成了定型。一般说,好像定了型就稳定了,但并不然。各个部份有先无后有的,也有先有后无的。各部份的字句也有由多转少的等等。例如破承起讲部份,句数随着各时期而变动,大结由痛快发挥经过逐渐缩短,以至完全取消。后人追论八股文的源流,往往抓不准,这条相合了,那两条不合。譬如拿一家祖孙三代的照相来看,必然有共同点,也必然有相异点。要知按模型轧出来的瓷器,机器生产的用品,如果极仔细地检查,也必都有一些不同处,即使有极小的一点,也算不得完全相同,何况逐渐形成的一种文体呢?

              总而言之,八股文体是由陆续沉淀积累而成的。当它刚刚沉淀形成,就被人嫌它的密度不够,又再加以挤压,加上更多的苛刻条件,并再削去大结,以箝制议论之口,接着减少破承起讲的句数,又再限制全篇的字数,初期童生习作的“六股”,到了很后时期,正式试卷中六股也被默许了。概括说来,自北宋到明中叶,是八股逐渐成形时期,自明中叶至清末叶是挤压以至萎缩时期。光绪三十一年这位姓八名股先生的肉体,正式寿终,但他祖先传给他的遗传基因,却并未由于他死而断绝,在他子女、内外孙辈子女身上仍然潜伏着,从艺术形式和技巧上或隐或显地不时冒将出来。

              讲八股文的专书,清代有阮元的《四书文话》和梁章钜的《制艺丛话》。又有近代章中如《清代考试制度考》,卢前《八股文小史》,商衍鎏先生《清代科举考试述录》。本篇拙作除注出者外,事例资料都是根据以上各书。只为说明问题,不再详注卷页。

              阮元的书未见传本。内容不可知。梁章钜的书有刻本,内容多是品评优劣,举出利弊,没有全面基本法则的介绍,因为当时凡读书应举的人都必然学过八股,所以并不需要从头讲起。再后几种讲科举制度,联带讲到八股文,并不占主要位置,因而也不求详细,站在正统立场讲八股文的也不待言。此外像清初顾炎武的《日知录》中曾有意识地记过八股文的源流,以后其他人的笔记书中也间或有谈到的。凡涉及八股文形成过程的,都追溯来源,但比起来看,又都有对不上、套不全的感觉,甚至成为疑案。八股文究竟从哪里掉下来的?所以这里不嫌辞费地作些说明。

              以上是说八股的来源。任何文体流行久了,没有不生流弊的。明代中叶有些自命会作“古文”的人,不屑以八股自居,而标榜能以古文笔法作八股。其实他们所谓的古文笔法,只不过是在一股中用古文句调去作罢了。但八股不可能没有相对的另一股,那么两股相对,必然又是一双长联。清代中叶阮元有一段话说:

              “时文曰八股者,宋元经义四次骈俪而毕,故八也。今股甚长,对股仿此,偶之极矣。震川(归有光)辈矜以古文为时文,耻为骈偶。孰知日坐长骈大偶之中而不悟也。出股数十字,对股一字不多,一字不少,起承转合,不差一亳,试问古人文中有此体否?”

              以上一段见扬州博物馆藏阮氏手写条幅。见《书法丛刊》第二四辑,未知为随笔一条,抑别有全篇,待检《研经室集》。此段论股之为八,极有关系,为前人所未曾道。再后,发生了滥调的弊病。有人讽刺性地作了一段空话的滥调说:

              “天地乃宇宙之乾坤,吾心实中怀之在抱,久矣夫,千百年来,已非一日矣。溯往事以追维,曷勿考载记而育诗书之典要;元后即帝王之天子,苍生乃百姓之黎元,庶矣哉,亿兆民中,已非一人矣。思入时而用世,曷弗瞻黼坐而登廊庙之朝廷。”

              这两大股中,全是空洞而且重复的词句,但平仄抑扬,深合八股的腔调。当时被称为“墨派”(考场中的试卷,应考人在卷子上用墨笔写,为了防止考官认出应考人的笔迹,所以专派人用朱笔抄出考卷上的文章,让考官去评阅。墨笔写的叫做“墨卷”,朱笔抄的叫做“朱卷”。考场外私自练习的作业,当然也属墨卷范畴。随便运用滥调,常被称为“俗调”,有人用“反话”称它为“脱俗调”,也就等于说“俗调”,又简称“墨派”)。滥调的形成,多数由于模仿或套用。例如有一塾师作“鲁卫之政即鲁之政可也”。其徒仿效来作“弥子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见者无不大笑(见坚瓠集)。这时八股文体的生命力已正式破产了。

              关键词(Tags): #启功#八股
              • 家园 启功:《说八股》(七、八股文的韵律)

                八股文既然是吸取古代若干项文体综合而成,它又着重地用了骈体文中长联式的对偶,那么骈文的韵律手法,自然会附带引进。乾隆中曾一度明令不许用骈体,大概指的是四六形式的纯粹骈体,并未禁止在对偶中和谐声调。下面举乾隆时人周镐的一篇为例,同时也解释了篇中的大意,为层次技法的参考。

                (逸民伯夷叔齐 清 周镐)

                (有逸于商周之际者,民之望也。)

                以上破题。

                (夫夷齐之遇,不为民不可,同为民而又不忍也。民而称逸,此其所以为夷齐乎。)

                以上承题。

                (且自古圣人并起,莫盛于商周易姓之交。生文武以为君也,生三仁又生十乱以为臣也,天生夷齐何为也哉?曰以为民也。夫君臣不易得,民则滔滔皆是,安用圣人?不知有易代无易民,苟任其互兴互废于其间,民彝之性先亡,君臣之统愈乱。圣人适遭其变,不敢自外于民,而又不忍自混于民,于是有逸之一法,所以立民极存民心也。故鲁论叙逸民而首举两人焉,曰伯夷叔齐。)

                以上起讲,这篇起讲做的较长。“故鲁论”等十七字有人称它为“原题”,也可称为“领题”,联在起讲之尾,又可成起讲的一部分。

                “首△阳○之微○蕨△诚○甘○,则北△海△高○栖○,奚○为○引△领△就岐○山○之○养△。知姬○宗○行○善△,夷○齐○非○有△违心△也。载木△主△而东○征○,死△父△难○欺○;三○分○服△事△之孤○忠○,入△地△应○伤○扣△马△。”(△表仄声。○表平声。下同。)

                以上第一股。说明夷齐并非原来就想隐居,也并不反对文王。只是认为武王伐纣的行为不太合理。

                “镐△洛△之屏○藩○可△慕△,则墨△胎○华○胄△,奚不△承○祧○袭孤○竹△之○封○。知盖△世△功○名○,夷○齐○不△屑△萦○怀○也。告武△成○而班○爵△,桓○裳○虽○贵△,八△百△会△盟○之侯○服△,戴△天○宜○愧△从○龙○。”

                以上第二股。说明夷齐原来就没有做官求荣的心,受武王酬勋封爵的人,比起夷齐,应该有愧。这一比是从夷齐正式去做逸民之前说起。

                “且夫”

                这是“出题”,也就进入正面题旨的起手处。

                “不得已而逸者,其○逸△最△苦△;”

                以上第三股。

                “不必逸而逸者,其○逸△最△奇○。”

                以上第四股。这是一小比,也起着引入正面题旨的作用。

                “谓夷齐生○不△逢○时○,时则何○害△于夷○齐○也。千○古△非○常○之○举△,数△见△则△安○。放△桀△南○巢○,来○世△不△闻○口△实△。况军○士△倒△戈○而反△斗△,篚△筐○载△币△以迎○师○,天○心○亦可△知○矣。夷○齐○素△属△布△衣○,去△就△不△妨○自△决△。即周○旋○二△姓△,岂△有△隳○名○失△节△之○嫌○。此△亦△何○须○于○逸△者,而夷○齐○乃不△忍△不△逸△也。殷○民○也△欤○哉,如○独△夫○何○;周○民○也△欤○哉,如○旧△君○何○。以△暴△易△暴△之言,直△欲△淡麾○旄○仗△钺△之○心○,勉嗣△王○于养△晦△。故义△人○扶○去△,深○恐△阻△挠○大△计△,而○又△羞○蒙○杀△士△之○名○。斯○岂普△天○率△土△之恒○规○所○得△强△而○拘○也。逸△焉○已△矣△。”

                以上第五股。反复说明这次政变原与夷齐无关,夷齐本可不逸,而又不忍不逸。因为如果坚持做殷民,那个独夫纣王实在不配拥护;如果便作周民,又对不起旧君纣王。在陈前骂了武王是“以暴易暴”,竟没被杀,且被称为义士而扶去,在这种两难而微妙的处境中,只好逸吧!

                “谓夷○齐○所△事△非○君○,而○君○则何○弃△于夷○齐○也。我△周○鼎△革△之○初○,怜○才○甚△笃△。商○容○复△位△,下△车○首△拔△名○贤○。矧朝○鲜○拜访△范△之○师○,东○夏△留象△贤○之○客,王○度△亦恢○宏○矣。夷○齐○分△异△周○亲○,出○处△无○难○从○便△。即黄○冠○旋○里△,亦△备△新○朝○顾△问△之○资○,此△又△何○容○于○逸△者,而夷○齐○乃不△敢△不△逸△也。遗○民○也△欤○哉○,呼○之○亦△可△,游○民○也△欤○哉○,应△之○亦△可△。我△适△安○归○之○叹,直欲破衔○壁△负△图○之○案,警百△尔△以偷○生○。故槁△饿△奇○踪○,其○文○不△载△尚○书○,恐△彰○胜△国△耆○英○之○丑△。此岂崇○德△报△功○之盛△典△所△得△罗○而○致△也△。逸△焉○已△矣△。”

                以上第六股。站在周朝立场来说,灭殷立国以来,做了许多礼贤之事,夷齐当然会被重视。本不必逸,而夷齐乃不敢不逸。他们兄弟曾发出无处可去之叹,足以反映周朝并不高明,这便能使那些投降派自愧偷生。《书经》中没记夷齐的事,大概是照顾殷朝归顺之臣。可见武王的酬劳,对夷齐并无作用。夷齐只好逸吧!这一股拿归顺周朝的殷人对比,衬出夷齐只有逸的一条路了。《论语》原文这一章开头便说“逸民伯夷叔齐……”,并没记载这话出自孔子,所以通篇不“入口气”。既出《论语》,必是周人所记,用“我周”二字,也就符合记录《我周》二字,也就符合记录《论语》者的立场和他的口气了。这一比,下面发挥夷齐必逸的理由。

                “盖天○下△惟○民○最△贱△,壶○浆○箪△食△,反△颜○结新○主△之○欢○。逸△以△耻△之○,而德△与△怨△两△无○所△任△。西○山○片△石△,犹○恨△在寰○中○也。腥○闻○易△染△,纣△不△能○兴○渊○薮△之○波○;大△赍△难○辞○,武△不△敢△赐△巨△桥○之○粟△。”

                以上第七股。一般的民,对任何统治者不敢不表顺从。而夷齐的逸,从君民两方说,都无德无怨。即首阳山也属多余的,因为夷齐的超脱,竟使纣王的虐政不能加到他们;武王的恩赐,也不敢给到他们。

                “周○室△惟○民○最△顽○,纪△叙△图○功○,乘△衅△煽多○方○之○变△。逸△以△谢△之○。而衅△与△服△两△无○所△狥○。黄○农○之宇△宙△,何○异△在今○日△也。墓△木△受△封○,死不愿△效△比△干○之○烈;宝△龟○见△兆△,生不轻○为○小△腆△之○愚○。”

                以上第八股。殷民归周之后,仍不太顺,被称为顽民。他们私自记录小邦的故事。而夷齐的逸,超出了叛与服的两端。他像是处在黄帝神农的天地里。他死了也不会像比干墓木的受封,活着也不做顽民写自己政事的笨事。这一比从夷齐已逸之后发挥,说明他们逸的伟大。

                “呜呼?自有夷齐而民心可以不朽矣,此其所以为逸民之冠欤。”

                以上收结。《论语》这一章记许多逸民,首先提出的是伯夷叔齐。此文最后用冠字结束,点明这一章中诸人的次序,也表明夷齐在逸民中的地位。

                本篇引自《犊山文稿》。

                按汉语的文学作品,包括诗赋词曲,乃至四字匾额,作为音调的细胞,或说最小的单位,常是两个字为一个盒子。两个盒子叠放时,上个的底如是仄,下个的底宜是平,三盒叠放时,三个底宜是“仄平仄”或“平仄平”。例如“闰余成岁,律召调阳”,“余岁”是平仄,“召阳”是仄平。“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霞鹜飞”是平仄平,“水天色”是仄平仄(“与共”是衬字不算)。相连的盒底如果有接连相同的,就破坏了律调,就不好听。普通骈句,有时也会夹有不含谐律的句子。详见拙著《诗文声律论稿》。

                后边再举一篇著名的游戏文章,即清初尤侗以《西厢记》“怎当地临去秋波那一转”句为题的一篇八股。尤侗文风夙以华丽见长,和当时的王广心一类,号称“尤王体”。当然也都很讲求声调的和谐。其实一般的八股既须用排偶也就必然不能不和谐,只是没有他们的突出。到了前举周镐那一篇不但突出,而且更加集中了。

                以下举尤侗文章的故事通俗,不作解释,非专为介绍声调,也不再标平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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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启功:《说八股》(八、最著名的游戏八股文)

                  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

                  清 尤侗

                  想双文之目成,情以转而通焉。

                  (以上破题。)

                  盖秋波非能转,情转之也。然则双文虽去,其尤有未去者存哉。

                  (以上承题。)

                  张生若曰:世之好色者,吾知之矣。来相怜,去相捐也。此无他,情动而来,情静而去耳。钟情者正于将尽之时,露其微动之色,故足致人思焉。

                  (以上起讲。)

                  有如双文者乎?

                  (以上领题。)

                  最可念者,啭莺声于花外,半晌方言,而今余音歇矣。乃口不能传者,目若传之。

                  (以上第一股。)

                  更可恋者,衬玉趾于残红,一步渐远,而令香尘灭矣。乃足不能停者,目若停之。

                  (以上第二股。)

                  唯见盈盈者波也,脉脉者秋波也,乍离乍合者,秋波一之转也。吾向未之见也,不意于临去时遇之。

                  (以上出题。)

                  吾不知未去之前,秋波何属。或者垂眺于庭轩,纵观于花柳。不过良辰美景,偶尔相遭耳。犹是庭轩已隔,花柳方移,而婉兮清扬,忽徘徊其如送者奚为乎?所云含睇宜笑,转正有转于笑之中者。虽使觏修矑于觌面,不若此际之销魂矣。

                  (以上第三股。)

                  吾不知既去之后,秋波何往。意者凝眸于清院,掩泪于珠帘,不过怨粉愁香,凄其独对耳。唯是深院将归,珠帘半闭,而嫣然美盼,似恍惚其欲接者奚为乎,所云渺渺愁余,转正有转于愁之中者。虽使关羞目于灯前,不若此时之心荡矣。

                  (以上第四股。)

                  此一转也,以为无情耶?转之不能忘情可知也;以为有情耶?转之不为情滞又可知也。人见为秋波转,而不见彼之心思有与为之转者。吾即欲流睐相迎,其如一转之不易受何!

                  (以上第五股。)

                  此一转也,以为情多耶?吾惜其止此一转也,以为情少耶?吾又恨其余此一转也。彼知为秋波一转,而不知吾之魂梦有与为千万转者。吾即欲闭目不窥,其如一转之不可却何!

                  (以上第六股)

                  噫嘻!

                  (以上过接。)

                  召楚客于三看,似曾相识;

                  (以上第七股)

                  倾汉宫于一顾,无可奈何。

                  (以上第八股。)

                  有双文之秋波一转,宜小生之眼花缭乱也哉!抑老僧四壁画西厢,而悟禅恰在个中。盖一转者,情禅也,参学人试于此下一转语!

                  (以上收结。)

                  本篇引自《西堂杂俎》,《制艺丛话》刻本漏掉了一股。我藏有一册抄本,全是《西厢记》句子为题的,作者都题为唐寅,可疑是伪托的。

                  关键词(Tags): #启功#八股
                  • 家园 启功:《说八股》(九、余文)

                    前边已经谈过,八股文是陆续积累古代各种文体中的技法,拼凑而成的一种文体。不但那些局部技法无功罪可言,即开始拼凑的人,以及拼凑成的规格,也无功罪可言。如议罪,那就是有意特定用这种规格去考试士子的统治者。他们不但用此套子,而更设许多苛刻条件去“难人”,致使八股这种文学形式蒙了罪名,统治者不但害了士子,也害了一种文体,明末有人作诗有“断送江山八股文”之句。明亡后还有人写一柬贴贴于朝堂:“谨具大明江山一座,崇祯夫妇两口,奉申口敬。晚生文八股顿首拜。”可见世人对八股的谴责。

                    清初有个医学家(当然是中医)徐灵胎,号洄溪,著有许多“劝世”的“道情”(一种民间小调),总名《洄溪道情》,情中“刺时文”一首云:

                    “读书人,最不齐。烂时文,烂如泥。国家本为求材计。谁知道变作了欺人技。三句承题,两句破题,便道是圣门高弟。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汉祖唐宗是哪一朝皇帝。案头放高头讲章,店里买新科利器。读得来肩臂高低,口角嘘唏。甘蔗渣嚼了又嚼,有何滋味。辜负光阴,白白昏迷一世。就教他骗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气。”

                    要知道这位徐灵胎也是读过、做过八股的人,他没做官,还可以说他比较能客观地看八股。稍后的文豪袁枚,是翰林官,改做知县,又是八股大家,刻有《袁太史稿》,总算得过八股好处的。他也记录这首道情,刻入《随园诗话》。是适于舆论,不得不跟着嘲笑一番呢?还是反衬自己高明,不同于那些末流呢?还有梁章钜也是翰林出身,做了大官,也做过考官,还著了一大部《制艺丛话》,“一本正经”地评论明清各家八股文的优缺点,而在他的《丛话》中也引了这首道情。袁枚没做大官,没操文柄,抄了道情,尚可理解;而梁章钜则不但在作考官时用这套子套了多少士子,还要著书立说,颂扬这根绳套,最后抄了这道情,不但否定了八股,否定了他的著作,也否定他自己。却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大家都知道八股文害了多少士子,而受害更大的,实是皇帝。“崇祯夫妇两口”,固然是受害最明显的证据。从本质上看,用《四书》中零章断句来强迫人东拉西扯,还要算“代圣贤立言”,分明是“公开造谣”,“假传圣旨”。皇帝还郑重其事地封官任职。既然自己令人造谣,自己还以为选拔人材,所选的那些人和他们做的官,自宰相一级直到地方县令,都是久经锻炼说假话的人,这样从朝政到吏治,能够好得了吗?明眼人看来,不必等到崇祯死后才算“断送江山”,从开始用那文体,用那题目,用那做法,用那条件去套人的人,早已种下了“断送”的根源!

                    八股文被利用来束缚士子并从根本上成为说谎造谣的大训练,流弊自然不可胜言,但世上的事情并不全都这么简单,还有它的另一面在。也不知从何人何时起,许多士子称科举八股文为“敲门砖”,这个词也包括其他科举考试所用的文体。拾起一块砖头去敲门,门里的人听见出来开了门,客人手里的砖头也就扔掉了。可见应科举的人对科举本身的态度,更无论对八股文体的态度。所以明清历朝科举出身的人,也就都是作过八股的人,并不都是专会欺诈撒谎的人,也有许许多多具有各方面的才能,为国为民做过若干好事的。但又可断言,那些人的各项才能和所作的好事,绝对不是从八股文中学来的。

                    有人反问:“你不是说过八股文体并不负罪责吗?”回答是:“并不矛盾。”试看周镐文章的声调流利铿锵、分析深透周密,这些文章技巧,岂不都是从古代文学传统中学来的!尤侗的文章,代《西厢记》的张生立言,岂不是剧本外的一出小品戏吗!我还要问:骈文中几个单句之下用排句,然后再接单句,俗称“宫灯型”:上下绳穗单,灯架四框偶。或说“乌龟型”:上下头尾单,前后四腿偶。还有五七言的律诗,也是首尾可单,中间必偶。这些模槽,传了一千几百年了,今天作旧体诗的人还用五律七律之体,这问题岂不值得研究民族文学史、民族文化史的学者好好深思吗?

                    传统也好,模槽也好,前边谈过的《字眼便用》那本“换字法”的书,可以上溯到《尔雅》,“初、哉、首、基”等字都同于“始”,“林、烝、天、地”等字都同于“君”……。下沿到《骈字类编》、两字两字的词,可以分别换着用。从唐朝的《白孔六帖》、宋朝的《太平御览》、明朝的《永乐大典》、清朝的《图书集成》,下到后世的蒙书《龙文鞭影》、《史鉴节要》等等,那个不是作文用典的资料!高头讲章式的“诗韵合壁”,上端横栏中所列的《类腋》之类的书,又那个不是修饰辞藻的大型“小抄”呢?再大到《四库全书》,前边的上谕,是破题,目录是承题,提要是起讲性质,经史子集正目存目是八条腿,馆臣的进书表是尾巴。

                    戏剧例如皮黄的《空城计》,诸葛亮出场自述是破题,派将是承题,马谡违背指挥、王平预报地形是起讲,诸葛亮在城上与司马懿对唱是两大扇,斩马谡是收结。即使大鼓书,牌子曲等,开头几句也必要笼罩全篇,等于破题。

                    建筑方面如四合院,大门、二门、过厅,是冒子;游廊四面,盝顶两座(东南、西南)、厢房两面,是提比、小比。正房一套,包括暗间、耳房是主要的龟背部份,也即是中比大段,照房或群房是收结。诸如此类的现实所反映出的思想方法,似乎都有“基因”。听说有人用老鼠作试验,把“基因”打破搀乱,于是有尾生背上、腿生五条的,但其为尾为腿,依然故鼠,而无鸟爪鱼尾的。基因之伟大,其顽固之可恨,有如此者哉!总之,八股文体各部份,各器官和它们的功能,就是从遗传基因而来的,定型的、程式化的八股文,则是人为的、由搀乱而产生的畸型老鼠。用八股去考试天下士子,犹如勒令天下人以畸型老鼠为主要的食品肉类而已。

                    再回到文章技巧问题方面来,即以换字法为例,非但无善恶之可言,还是一个不可避免的条件。某个民族语言的词汇多,足以说明这个民族文化的丰富,而绝不证明他们野蛮。况且无论讲话或作文章,只有几个词来回用,听者读者一定厌烦。古今若干好的文学作品,没有不是善于变换运用词汇的。有趣的事,像王国维先生《人间词话》曾举沈伯时《乐府指迷》所说的加以贬斥。沈氏说:“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崖’等字。”当然这些“不可直说破”和“须用”的提法,实在太死,但是换字法却是作诗文词曲乃至说话讲演的人,不但都绝对不可避免,而且是修辞手段中的一个重要环节。不必远举古代《江赋》、《海赋》之类为例,即以《人间词话》所推崇的苏轼《水龙吟》咏杨花词,整首全是拟人化,比喻法。最后才落到“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通篇是一个大换字,只是活而不死而已。至于说纯文体形式(不算思想内容)对国计民生有多大关系,恐怕很难直接连得上。“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故曰:“并不矛盾!”

                    关键词(Tags): #启功#八股
                    • 家园 启功:说八股(十、试帖诗。附记)

                      在科场考试中,与八股文并行的一种文体,就是“试帖诗”。考试所用的文体,本有多种,如赋、论等等,但最主要的,一直与科举考试制度相终始的,八股之外,要数试帖诗了。

                      试帖诗又称为“五言八韵诗”。它的形式,即是“五言排律诗”,只是增加了一些一定的条件:

                      必须五言句;

                      必须律调句(在一些名家试帖诗集子中,也偶有一二拗句的,但在正式考卷中许不许有拗句,尚未见明文);

                      必须十六句;

                      首尾各两句可以不用对偶外,其余各联必须对偶;

                      限定以某字为韵。例如以“东”字为韵(题下注“得东字”),通首必须严守东韵。如某句韵脚用了“冬”韵中的字,叫做“出韵”,便不及格;

                      一般律诗,首句用韵的,那个韵脚字,可以用邻近韵字,叫做“撞声”,但试帖诗是不许可的。即使不用邻近韵字而仍用本韵中的字,也只在名家试帖诗集中偶一见之,考卷中许可与否,也未见规定。但可见绝大多数作品(包括所见的中试殊卷和试帖诗集)都是首句不入韵,而且“仄起”(即句中第二字为仄声的)为多。揣度其原因,大约是因为既称“八韵”,如果首句用了韵岂不成了九韵了。那么不用首句入韵的格式,自然是保险的。首句仄起的,旧时称为“正格”,首句平起的,旧时称为偏格。正格偏格的说法,本无道理,也无根据(见拙著《诗文声律论稿》),而流行甚广,自必被试帖诗所采用。

                      诗的前四句中要把题目大意包括进去,类似八股文的破题。后来逐渐演变成为要包括“题字”,例如下面举的《敦俗劝农桑》那首作品,前四句里即嵌进这五个字。但死板过甚的条件,总有行不通的时候,所以有些作品中,也就不全包尽题字了。

                      诗的末尾要“颂圣”,即是末二句处一定要扯到赞扬皇帝、歌颂时政上,即使强词夺理、牵强附会,也都在所不惜。这在窗课诗集中并不全有,但在考试上则必不可少。这末二条在苛刻条件中,实属出奇的。

                      试帖诗形式举例:

                      赋得敦俗农桑得敦字 清 杨庚

                      右题式首称“赋得”,题下注“得某字”,即是以那个字为韵。所用韵字,有在本题中取字的,有不在本题中取字的。“敦俗劝农桑”是唐玄宗的一句诗。本诗作者是清代嘉庆时人。

                      耕织

                      鸿图肇,农桑

                      凤诏温。

                      巡春民用劝,函夏俗同敦。考礼钦

                      祈谷,歌豳重采蘩。公田皆雨及,

                      法驾屡星言。

                      推四风清畎,缫三月满盆。笠看黄壤聚,秭到绿云屯。安土齐趋业、捐租叠沛

                      恩。万年衣食裕,

                      寿宇迈羲轩。

                      书写的格式是题目低两格写,诗的正文也全低两格写。在涉及皇帝的字句,即把指皇帝的字提高到低两格的那个高度,叫做平抬,那也是全诗的最高横线。如遇提到比当时皇帝更高一层的字句,便写在比这一横度高一字处,遇再高一层的,便再往上提。

                      本首诗中:凤诏、巡春、法驾、恩、寿宇各处就是指嘉庆皇帝的,可以都提到平行度处。鸿图、祈谷都是指嘉庆以前就有的政令,所以比凤诏再提高一字。四推指皇帝亲耕藉田时,亲自扶犁向前三推回来再推三次,叫做三推三返。雍正增了一推一返,所以这里提到四推时,也要比指嘉庆的话再提高一字。这首诗中,随处都是需要抬写的字,末尾的颂圣,就不显得突然了。

                      考试做完八股文还要加上试帖诗,从形式上看,好像是诗文并重。仔细看来,实在另有缘故。八股文中自从明末清初删去“大结”之后,全篇中即没有应考者自己立场的语言,因此在文中也就没有地方可以安插对皇帝表颂扬的话了。皇帝下令考了一番,竟连一句颂扬的话都没听到,自是缺典、也不甘心。那么试贴诗的“颂圣”尾巴,正可起画龙点睛的妙用,也就弥补了前边八股文之不足了。

                      至于试帖的做法,当然仍是翻来覆去地嚼那题目中的字。在词章修养高的人,可以用各种各样换字法去变换字面。从文体类别看,试帖诗基本上属于咏物诗,但所咏的不限定某一物,而是咏“题”,题目中所有的几项内容,都要从它们的上下、左右、前后、正反、内外各个方面挖空心思去拉拉扯扯。看起来也不失巧妙有趣,实际上它正和八股文一样,没有作者自己的任何思想、感情,更不用说发为议论了。限于篇幅,这里不再举例。

                      由于这种诗都要紧扣咏“题”,于是形成了一种特别的腔调。有一首游戏性的“剃头诗”,虽然只做了四韵(八句),却能写出试帖诗体的神髓。诗曰:

                      “闻道头堪剃,何人不剃头。有头皆可剃,无剃不成头。剃自由他剃,头还是我头。请看剃头者,人亦剃其头。”

                      中间两联,最具试帖诗句法的特点。结尾二句尤其可见神完意足,滴水不漏之妙。有人说这是清代初年讽刺剃发令的作品,按清初时试帖诗还没达到一律滥调的程度,前人笔记所记,也没有明确指出时间,年代远近,已不可考了。

                      附记:先师励耘老人陈援庵先生诞生一百一十周年之日,谨以习作一篇为献。先生生于清季科举未废之时,举业既属士子唯一出路,八股文自为必读必习之艺。于是其文体形成之缘起与夫痼弊积累之所在,莫不一一了如指掌。间尝请益,深蒙详加剖析。时当神州沦陷之际,先生口诵周犊山《逸民伯夷叔齐》一篇,琅琅然声出金石,盖感时寄慨,如赋变雅焉。功亦或退而拟作,犹忆一题曰《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一题曰《国人皆曰可杀》,每呈函丈,必蒙笑而阅之。迨数其股数,又复诧曰:“何以俱只六股?”对曰:“总扯不长。”先生掀髯笑曰:“小考六股亦可矣。”追念当年提命,虽末艺之微笔墨之戏,其拳拳之谊犹有如是者。今距登堂受教之初,已近六十年,而功衰迟废惰,寸进不加,瓣香回向,不知涕泗之奚从也。启功谨识。

                      关键词(Tags): #启功#八股
    • 家园 老兄能不能介绍点八股的几种出题方式?

      记得好像有什么“截搭题”之类的,一直不太知道。

      • 家园 不用急,后边都有。异体字多,校对也累得要命,先发截搭给你看

        更荒唐的是截搭题,即截去一句的头尾,或前—句的尾搭上后—句的头,或截前一章的尾搭后一章的头,更有隔篇截搭的。举例来看:“王速出令,反其旄倪,止其重器。”是孟子对齐宣王说的。有人只取“王速出令反”五字,于是考生都作成王快出命令使人造反,成了笑柄。这是上下句的截搭。“异邦人称之亦日君夫人”是《论语•季氏》篇的末句,“阳货欲见孔子”是《阳货》篇的首句。有人截成“君夫人阳货欲”,就更不像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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