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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手打资料】启功:《说八股》(一、引言) -- 抱朴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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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手打资料】启功:《说八股》(一、引言)

“八股”二字,现在已几乎成“陈腐旧套”、“陈词滥调”或说“死套子”、“滥调子”的代称;使人厌弃、遭人反对的一切坏事物的“谑谥”、“恶谥”。我曾遇到过用这二字为贬义词的人,有的竞不知它是一种文体的名称,更不用说八股为什么那么坏的理由了。

其实“八股”是—种文章形式的名称,它本身并无善恶之可言。只是被明清统治者曾用它来做约束士子思想的工具,同时他们又在这种文章形式中加上些个繁琐而苛刻的要求。由积弊而引起的谑谥,不但这种文体不负责,还可以说它是这种文体本身被人加上的冤案。

譬如有人用苛刻的不能忍受的条件挟制别人,俗称给人“穿小鞋”。做服装的单位,卖鞋的铺子,都有功而无过,鞋的本身也无善恶的分别。即使是小尺寸的鞋,小孩需用,何坏之有!用挟制人的手段去虐待别人,好比给大脚的人穿小鞋,使他不能走路,那属于挟制者的罪恶,与鞋无关。八股之成为谑谥、恶谥、虽不像“尺寸小的鞋”那样本身毫无责任,但形式太死板,苛刻条件太多,那究竟是限定型、设条件者的责任,实与文体基本形式或说各个零件无关。近代有人嘲笑作律诗好比带着脚镣跳舞,但跳芭蕾人穿的硬尖鞋,也不比脚镣舒服多少!况且古今作律诗的人有多少,作品有多少,它们是否从来未曾有过文学艺术的作用?是否只是一堆用过了的废脚镣?恐怕也不见得。外国有“十四行诗”,为什么必需十四

行,为什么十三、十五就不可以,恐怕也禁不得追问。

八股的基本形式很简单,开头“破题”,是说出这次要讲的主要的内容是什么,性质也就相当于今天所谓文章的“主题”;次是“承题”,即简单地进一步作主题的补充,类似“副标题”的作用;三是“起讲”,是较深入地说明这个题目的用意所在,或说是内容大意。以下逐条分析,正面如何,反面如何,反复罗列优点缺点,利处弊处。最后收场结束语。无论一百分钟的“两节课”,三小时的“大报告”,小组会的即席发言,乃至酒席之间评论一项菜肴的烹调做法,或运动场上解说员对某项比赛的实况解说。假如有人给它录下—段—段全部的原词,然后分出局部,各立一个名目,恐怕并不少于“破承起讲,提比后比”之类。因为文体来自语言次序,某种常见的次序又多是实践中选择出来的。选择的标准又常是由效果好而定的。用久用多了,成了传统,成了套子,沿用的人也忘了它的所以然。假如我上两节课,讲一篇文章或一项问题,每段之后,有人在旁边高唱“破题”、“承题”、“第一股”、“第二股”,不但要全场哄堂而笑,我自己也会苦笑着“心悦诚服”。这只说形式的自然形成,谁也不会认为每人每次的“两节课”、“三小时”所讲内容必然都是“毒草”吧?

再做个具体例子:导游者向旅游人介绍:“今天游燕京八景”(破),“八景是本市的名胜古迹,已有几百年的历史”(承),“它们有的在市内,有的在近郊,游起来都很方便”(讲)。a景、b景(提比),“太液秋风不易见,金台夕照已迷失”(小比),c景、d景<中比>,“卢沟加了新桥,蓟门换了碑址”(后比),“今天天气很好,六景全都看了”(收)。哪个旅游人会向这位导游抗议说他作了八股呢?

有人曾指出:为什么股必须“八”?回答是:是这种文章形式中常见用八条论点来讲明问题,或说用八条的比较多。至于必须八条,那属于发命令挟制人时所规定的苛刻要求之一,在早期考场中也不完全这样。相题作文,题中两项论点,即作两大扇;题中三项论点的,即作三大扇,也被允许,并非从来未见的。只是愈到后来,要求愈苛,应考作文的人谁也不敢冒险去作罢了。更有只有六股的,童生(青少年初次应考的)考卷,作不出八股的只作六股也可以。

还有些偏僻小县,文化教育很差的地方,根本找不出什么能作文章的人。但全国各县都有“学额”,须要凑够数目。因此能作破、承几句,即算及格。一次遇到一个考生在承题之后写了“且夫”二字,考官就批道:“大有作起讲之意”,把这人列在第一名。这便是—股都没有,不是也算及格了吗?

又有人提出为什么八为标准,这我也答不出,但知八数在民族习惯中非常习见,为何习见,我也说不清。且看《易》有八卦,肴有八珍,淮南八公,蓬莱八仙,汉末清流有八顾,周代贤人有八士,舞有八佾,塔有八角,荀子说螃蟹六跪二螯,总算破了八数,但校勘家根据生物实际现象,还是把它校改成为八跪了。最坏的,骂人的话有“胡说八道”一词,八道怎讲,究竟道之为八,又何坏之有?用这词的人也说不明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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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老兄能不能介绍点八股的几种出题方式?

记得好像有什么“截搭题”之类的,一直不太知道。

家园 不用急,后边都有。异体字多,校对也累得要命,先发截搭给你看

更荒唐的是截搭题,即截去一句的头尾,或前—句的尾搭上后—句的头,或截前一章的尾搭后一章的头,更有隔篇截搭的。举例来看:“王速出令,反其旄倪,止其重器。”是孟子对齐宣王说的。有人只取“王速出令反”五字,于是考生都作成王快出命令使人造反,成了笑柄。这是上下句的截搭。“异邦人称之亦日君夫人”是《论语&#8226;季氏》篇的末句,“阳货欲见孔子”是《阳货》篇的首句。有人截成“君夫人阳货欲”,就更不像话了。

家园 【手打资料】启功:《说八股》(二、八股文的各种异称)

一 、八股文

这种文体中首先是“破题”、“承题”、“起讲”三个小部分,这三小部分合起来也被统称为“冒子”,只是为说明题意。重要的在后部,逐条逐项去发挥,把那个主题从上下、前后、正反、左右,讲得面面俱到,常常要说好多条。但常用八条。由于每条怕单说不够,常变换地、相对地配上一条陪衬,用以辅助加强前边那个论点,使它不致孤立。既配上了一条,便成了一副对联,一篇中便有四联。两条相对,好比人有两股(腿),一篇最多不过八条,所以称为八股。八条的限制,也不是这种文体最初所有的。

二、八比

每两股既然必要相衬对比,所以每两股叫作“一比”,那么每篇中实际只容下四比。

大约有人嫌股字不雅,便称八股为“八比”,殊不知八比便是十六股,名实不符了!

三、制艺、经义、制义

科举考试是皇帝命令去考试“士子”的事,皇帝的命令称为“制”,皇帝命作的文艺便叫作“制艺”。考试的内容是要士子讲明所学的某种经书中的某项道理,讲解经书中道理的文章叫作“义”,今天的教科书、教材还叫“讲义”,以经书中某项道理为题目去考试士子,这种试卷文章叫作“经义”,古代作经义还没有“八股”体裁,明清科场也有《五经》题目的“经义”,文体并不全用八股,这属于狭义的“经义”。《四书》既被列为经书,在《四书》中出题作八股文,也曾被广义地称为“经义”。广义的“经义”,既是皇帝命作的,也曾被称为“制义”,与“制艺”一称有时混用。举人、贡士、进士的“举、贡、进”,都是向皇帝举荐、贡奉、进呈的意思,所以科举又称制举,科举的文章又称制举文章。古代考取人材,分科分类去选拔,所以称为科举、科考等。明清以来,试多科少,混称科举,已名不副实,讲解经义更流为滥套了。

四、时文、时艺

八股文对待两汉唐宋的“古文”来说,是后起的文体。很像律体诗在唐代是新兴的诗体,所以唐代称律诗为“近体诗”,以别于以前的“古体诗”。八股文相对“古文”称为“时文”也是同样道理。八股既称“剖艺”,牵连也称“时艺”。

五 《四书》文

明清科举考试的文体种类很多,殿试用“对策”;特别考试如康熙、乾隆时曾举行的“博学鸿词科”则考“律赋”和“排律诗”。还有皇帝对翰林院范围的文官随时进行“大考”,题目、文体,也常由皇帝临时指定。清末废除八股后改用其他文体,这里都不去说它。清代绝大部分的时间、绝大范围的考试中,最主要的考试内容是《四书》,所用的文体是八股。所以从起码的童生进学考试到最高的殿试之前,即县、府、院试,乡试,会试,三大级的考试主要部分都离不开《四书》题的八股文,所以八股文又称为“《四书》文”。按讲《四书》的文章并不是都是八股文,而用八股文形式作的文章也不全是《四书》的题目内容。但是习惯已久,“心照不宣”,《四书》题目,八股体裁,已经牢不可分了。清代乾隆皇帝命方苞选明清人所作《四书》题目的八股文共四十一卷,名为《钦定四书文》,照样有总批有夹批。从此《四书》题的八股文称为“《四书》文”更加“名正言顺”了。

其实“八股”应算是个“诨称”,正如骈体文中多用四言六言的句式而被称为“四六”一样。四六既可被用怍正式名称,如唐代就有《樊南四六》之名,八股作正式文体名称又有何不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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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我见过最变态的题目,就是一个圈

就是旧书里每句话前面的用于标记的0,这考官也是变态到家了。

不过再狡猾的猎人也斗不过狐狸,就还真有两个人以此为题拿了高分,一个发挥成万物一混圆融贯通最后引申到天人合一;还有一个发挥成外圆内方到君子之道,都算得上是急智了。

家园 去年我辛辛苦苦从国内扛回来的书里面有这个

不过,中华书局出的这书,不知为什么偏要做成竖排本繁体字。

家园 这个应该是游戏题,真要搞这个,考官要丢官的
家园 【大怒】你说你没看过我才来扫描的,(列为一大恨,记下了)

凑足七大恨就起兵

家园 我记得应该是真的题目

至于具体是哪一年哪一处的题目,容我回去查查资料,年纪大了就完全记不住事情……

家园 【手打资料】启功:《说八股》(三、八股文形式的解剖)

一、题目

八股文既以《四书》题为主要内容,以下俱以《四书》题为例。

字数少的题,又称“小题”,多句或全章的题称为“大题”,有一字至一句的,如“战”(论语)、“妻”(孟子)、“是也”(论语)、“匍匐”(孟子)、“少师阳”(论语)、“去其金”(孟子),“节彼南山”(大学引诗经),“子路不说(悦)”(论语),至于五字或再多的,不再举例。有一句的,如前举“节彼南山”、“子路不说”,都是整句,如“战”、“妻”等就是句中摘出的一字了。

还有两句三句以至全章的,全章中有的可分几节,例如“学而时习之,不亦说(悦)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即是一章中分三节。出题为了简单,只写“学而时习一节”,或“学而时习二节”(即至“乐乎”),或写“学而至乐乎”。若写“子日学而全章”,则是自“子曰”至“君子乎”了。

“战”是摘“子之所慎斋战疾”句中的一字,“匍匐”是截去“匍匐往”的“往”字,还有整句中截去半句的,固然都等于儿戏,即使那些一章中取一节或两节的,也已不是孔子、孟子诸人当时的完整意思了。

还有更荒唐的是截搭题,即截去一句的头尾,或前—句的尾搭上后—句的头,或截前一章的尾搭后一章的头,更有隔篇截搭的。举例来看:“王速出令,反其旄倪,止其重器。”是孟子对齐宣王说的。有人只取“王速出令反”五字,于是考生都作成王快出命令使人造反,成了笑柄。这是上下句的截搭。“异邦人称之亦日君夫人”是《论语&#8226;季氏》篇的末句,“阳货欲见孔子”是《阳货》篇的首句。有人截成“君夫人阳货欲”,就更不像话了。

大家习知截搭题为儿戏,却不想即出单句,原意也不完整。但这类出截搭题法是怎么来的呢?因为整段整章的题,前代人几乎都作过了,考生念过,遇到同题,可以抄用。考官很难记得那么多,辨别那么快。于是出这种缺头短尾、东拉西扯的题,可以杜绝考生抄袭的弊病。这也是清代后期这种现象才渐渐多了的缘故。不难想象,如果在雍乾时代,法令严苛,像那出“王速出令反”之类儿戏题的人,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二、破题

顾名思义,“破”即是解开、分析的意思,翻译密码叫做“破译”;猜谜语,叫做“破谜”。文章开篇专把题义点明,叫做“破题”。从唐代人作律赋、宋代人作经义,直到明清人作八股文,开始点明题义的那几句话,都被称为破题,只是唐宋人作法没有明清人在八股之中那样死板罢了。

怎说死板?八股文的破题,规定只用两句。也有三句的,多半是有—个长句中有略顿处,像是三句的。这两句主要是概括题义、解释题父,但又不能直说题义。直说的等于重复说一下,叫做“骂题”。作得好的,常是既透彻又概括。很长很复杂的题目,要用简单的两句把它点明;短到一两个字的题目,也要用比题字多几倍字数的两句话把它说透。

在科举考场中,考卷数多,阅卷人少。题目一律,文体一律。阅卷的时限又短促。每日要看若干本。阅卷人的精神情绪,不问可知。所以有人阅卷,—看破题已可预见到全文的水准。很简单,一本卷子,头两句即不通顺,下文怎能忽然变好?况且即使后边较好,而开头不通,一座没顶的房屋,也难算合格。因此阅卷者的注意力很自然地多投在破题部分。作者对破题部分也多煞费苦心、极力把它作好。还有仓卒之间测验一个人才智,出一题令被测验的人去“破”,破得好,便过了这一关,可以算是最短最快的考试,前人记录的也非常多。

从实质上说,这种破题的作法,和作谜语极其相似。有谜面,有谜底。破题两句即是谜面,所破的题目名字即是谜底。进一步讲,整篇的八股文几百字就是谜面,题目那些字即是谜底。因为少数的几个字或几句的孔孟的话,翻来覆去硬敷衍成篇,不过是用变着花样的字面(字、词),挖空心思的论点,上下左右、正反前后地开辟通道或堵塞漏洞。从其中看出被考的人对《四书》和朱熹的注解念得熟不熟,钻得透不透,想得全不全。出题人拿出一字半句,类似零头碎块,作者也能把它说全、说圆,说得天花乱坠。这样的士子“说谎”和“圆谎”的技能才算及格,才是可靠的官员材料。什么是“圆谎”,比如说“惟天为大,惟尧则之”,尧学天,谁知道,谁看到。如遇此题,也要写得逼真活现,岂非圆谎!下面举些破题的

例子:

“子曰”二字题,破说:“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这是不露出谜底的任何一字而把“子”(孔子,至圣先师)、“曰”(孔子所说,至理名言)二字说得不但非常透彻,而且绝对不能够移到别人身上,这是最标准的破题。又因为不露谜底题字,可以叫作“暗破”(各种巧立名目的破法不必详举了)。

“大学之道、天命之谓性、学而时习之、孟子见梁惠王”,这是《大学》、《中庸》、《论语》、《孟子》每部书的第一句,合起作题目。这四句毫无关联,破说:“道本乎天(切题中前二句),家修而庭献也(切后二句,在家里学习,在朝廷贡献)。”又如“周有八士:伯达、伯适、仲突、仲忽、叔夜、叔夏、季随”(《沦语》记了八人,题目截去末一人季娲)题,有人作了破题的上句说:“纪周士而得其七”,缺一个下句。有人续出来说:“皆兄也。”毫无联系的七个人名,还故意缺少—个。用三字凑成了两句“废话”。少数字也破两句,多数字也破两句,有情理的破两句,没情理的也破两句。以上都是郑重的场合中所作的冠冕堂皇的废话。

还有公然作游戏的破题:“君命召,不俟驾行矣”(《孟子》),破曰“王请度之”(也是《孟子》的一句,本意是请王自己忖度,这里当作“王请”,“度之”讲,度又是徒步行走的意思,“君命召”即是王者邀请,“不俟驾行矣”,即是不等得车来就徒步走了。这是特意作少数字的破。又有人看到一个秃头人走过,指向另一人说:你能以这秃头为题,作一个字的破题吗?回答说“*鞹”。《论语》“虎豹之鞹”朱熹注解鞹字说“皮去毛者也”。

也有故意作长破的,如题“御人以口给,屡憎于人”(《论语》),破说:“圣人僧御人之人,恶其以善为恶、以恶为善,以是为非、以非为是、以贤为不肖、以不肖为贤者也。”。三十七字,实只两句,“之人”为一句,“者也”为第二句。其中顿号处,都是小停顿,不能算句。又有出“三十而立”题的,破云:“两当十五之年,虽有椅子板凳而不坐也。”

以上都是公开取笑的事,如真在考场中作,必然要被罚的。但郑重的考卷中所作破题,它的原则和技巧,与这类游戏是并无两样的。

还有错解题义,作成不合理的破题的。一考官出“非帷裳必杀之”题,这是《论语》的一句话。帷裳是朝、祭用的礼服,尺度可宽。如非帷裳,宽了必须削剪。“杀”即削剪主义。一人作破题云:“服有违乎王制者,王法所必诛也。”把杀字解为杀人的杀。虽然错了,但考官因为他维护王制、王法,就许可他算及格。又一考官出“征商自此贱丈夫始矣”,这句出于《孟子》,是说开始征收商旅税的人,为统治者聚敛钱财,是个贱丈夫。考者错解为征讨殷商的周武王,作破题说:“以臣伐君,武王非圣人也。”考官因为他侵犯了周武王这位统治者的偶象,就把他判入劣等。又有人误破题目的字面,乱作解释。题为“子之燕居一章”(燕居即晏居),作文的人只按字面去破,说“记圣人之鸟处(把燕讲成鸟,把居换成处),甲出头而天侧头也”。《论语》“子之燕居”下边二句是“申申如也,夭夭如也”。作者把申字讲成甲出头,把夭字讲成天侧头。这可算是最离奇的破题了(见《坚瓠集》)。

又有一位学政考一省的生员,出“鳖生焉”题,这是把《中庸》“鼋鼍蛟龙鱼鳖生焉”句,截去前五字,已不成话。生员作破题说:“以鳖考生,则生不测焉。”字多双关,令人失笑。以鳖考生,可以讲作用鳖的问题来考生员,也可讲作派鳖来考生员。则生不测,可讲作生员莫测高深,也可讲作则发生不测事件了。结果学政被革了职。

三、承题、起讲

在破题后,用三句承接破题所说出的意思,这部分叫作“承题”,它具有承上启下的作用。以三句为标准。

承题以下,引申、讲明题义,或并说明题目内容的背景等等,这部分叫作“起讲”,又称“小讲”,最多不得超过十句。

所谓的句,比较灵活,有时一句中的许多顿处,可以不被算作一句。如上文谈破题中那个“御人以口给,屡憎于人”题的长破,有许多小顿处都不认它为句。为了说明一篇中各部分的关系紧密,下边联贯举一篇为例,分出各部分来谈:

(《狗吠》 清 蒋栻之)

出自《孟子》“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是孟子对齐宣王说的话,见《公孙丑&#8226;上》。

“物又有以类应者,可以观齐俗矣”

以上是破题,狗吠上有鸡鸣一词,所以说出“又有”,孟子当时是说齐国富庶,不是凭空为说狗吠,用“观齐俗”可以笼罩全题。

“夫狗,亦民间之常畜也,乃即其吠而推之,其景象果何如耶?”

以上是承题。大意是狗本是民间常畜,其吠有何可说?孟子所以提出狗吠,是为说明齐国富庶,而富庶的景象究竟何如呢?这样写,既承上讲明为何提出狗吠,又引起下文的地步。因为只抱狗吠二字而说,必然只表现狗吠的声音,这里扩展到狗吠的背景范围,就不愁没有可说的了。

“若曰:辨物情者,所以观国俗,睹物产者,所以验民风。吾尝入齐之疆,而窃叹其聚俗之盛也。”

以上是起讲。从齐国之内,民风国俗说起,民生富庶,当然养的狗就多了。这样写,先铺开齐国的环境,狗所生存的背景就不致落空,起讲即可开始“入口气”,“若曰”即是说孟子当时即是这样说起的。从此以下,全要体现孟子的口气,也就是所有议论,都是孟子说的。八股文这种特殊的讲解经书义理的文体,要“代圣贤立言”,文中所论,都必须是替圣贤说话。

从破承到起讲,总起来是—大部分,也被统称为“冒子”。

“岂但征之鸡鸣已哉!”

这种单句或小段都是文中的引子、楔子或粘合剂。用在前边的叫“领题”、“出题”,用在中间的叫“过接”,用在后边的叫“收结”,还有下文的叫“落下”等等。这里“岂但”一句即是第一比以前的“领题”。明代曾把这部分的话称它为“原题”。八股的苛刻要求之一,是不许“犯上”或“犯下”,例如孟子原话是“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而题目只出“狗吠”,如果文中讲了鸡鸣如何,就算“犯上”;如讲了达乎四境如何,就算“犯下”。这里写岂但鸡鸣就完了吗?下句潜台词是还有狗吠呢!又可引出狗吠。如说它犯上,但它却是否认鸡鸣的。

四、八股、四比

以下接用《狗吠》一文的中间部分为例:

“自功利之习既成,而人争夸诈。故斗鸡之外,尤多走狗之雄。”

以上第一股,从狗吠问题上想起走狗,走狗问题上又配上作陪衬的斗鸡。这里只提出狗,并不沾吠。

“自山海之资既启,而户饶盖藏。则吠夜之声,不减司晨之唱。”

以上是第二股,与第一股合为对联。从人民收入富裕说到养狗的渐多,狗吠之声,不减鸡鸣。仍没正面露出狗吠,又仍在暗中用鸡鸣陪衬。

“分沥粒之余甘,而驯扰优游,不过与彘豚并畜。乃暮柝相传,而人为之守望者,狗亦共之徼巡。盖风雨晦明之间,(口崖)(口崖)者经宵而未静矣。”

这是第三股,也是第二比的上联。进入了全篇要正面发挥的重要部分。沥粒余甘指洗米的剩余,与彘豚并畜是说养狗和养猪—样简单。人在晚间或守望或巡夜,狗亦随着出力。(口崖)(口崖)是狗叫之声.因此常常整夜可以听到。这里既说出狗的用处,也说出狗的叫声。

“抚胎伏之无伤,而尘嚣角逐,亦只与牛犊同群。乃夜扉既阖,而人乐其安居,狗尚严其戒备。盖草露零壤之际,狺狺者达旦而未休矣。”

这是第四股,是第二比的下联。说狗的繁殖增多,可与牛犊同群奔逐。每到人家入夜关门之后,人已安居,狗还在戒备。露水满地的草丛中,发出狗叫声音,到晓不停。狺狺也是狗叫声。这两大股,从狗的生活、繁殖、功用,归到吠声。(口崖)(口崖)、狺狺更是形容狗叫的常用专词。

“瞻之以影,听之以声,非其见闻习熟而狰狞欲撖(口敢)者,一若有异言异服之讥。”

这是第五股。狗从人的影、人的声,辨别是否熟习的人。如是生疏的人,便凶猛地去咬。这时它的作用很像古代国境上遇有特殊语言、特殊服装的人要加以稽查一样。讥在这里是审查之义。前边两股正面说出狗的功能,和吠声的广泛。似乎已无可多说的了。这里又提出狗能识别熟人生人,对主人进行拦阻、又吠又咬的情形。

“深巷之中,蓬门之下,苟其一唱嗥然而嘈杂齐喧者,并若有同声同气之助。”

这是第六股。前边说了狗在较远范围能加守护。这里说一个小户人家的门前,一狗—叫,众狗齐叫,真有“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态度。

“由是国风十五,而卢令志美,独夸东海之强。”

这是第七股。从今天的狗追溯到古代的狗。《诗经》十五国风的“齐风”里说到“卢令令”,卢是田犬,令令是大戴的铃铛声音。齐国在东海之滨,卢令载在“齐风”,可以说为东海地方增强了声誉。

“甚而食客三千,而狗盗争雄,尝脱西秦之险。”

这是第八股。说齐国的孟尝君有三千门客,曾用鸡鸣狗盗的手段,逃出了秦国。前三比把狗的能力、功劳、讥查、咬人、吠影、吠声,乃至(口崖)(口崖)、狺狺的声音特色都写得既详且尽,到了最末,好像已无可再说了。作者忽然抬出狗的光荣历史,辉煌地载于《诗经》、《战国策》,有根有据,可以说是毫无遗憾了。只是还有一个小漏洞,是作者忽略了的,下一章里再作评论。

“苟使民居寥落,安能群吠之相呼;倘非万室云连,岂必村庞之四应也哉!”

这是用对句作结束,说明“相闻而达乎四境”的原因。即是说,如果齐国国内居民寥落,即有狗吠也不能打成一片。正因为齐国富庶,万家相连,才有吠声相应的盛况。这是中间暗藏着“达乎四境”的下文。这种收结,又称“落下”。

此篇引自《目耕斋偶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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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启功:《说八股》(四、八股文的基本技巧和苛刻的条件)(好玩的来了)

在前边的各项叙述中,已经可以见到八股文中一些个苛刻的要求,在下面介绍做八股文的基本技法中,也会随处遇到。这真如佛书所谓“如油入面”,无法专项去提炼了。说到基本技法,也即是初学入门者的基本练习,不是八股专家所评论的什么风格、什么义法,“大家”如何、“名家”如何的问题。专家的评论,常常比较玄虚、抽象,有时有些具体的指点,又常是文章中的夹批。问题在于有些是作者自己已刊刻的作品,印出来表示向人求教,其实这些无异于请人注意的自我宣传。另有些是中试之后把考中的文章刻印出来向人夸耀,这种作品多半经过修改或另作,原篇中的毛病已然不存。还有的是书坊把中试的作品搜集刊印以供其他应试人作样本去学习。像《儒林外史》中马二先生等人所选所批的,即是这种坊刻本。以上这些刊刻本中的批语当然都是说好不说坏,所选的作品也必是优秀的至少是合格的。因此如果想找修改错误、批点瑕疵的样品,是极难得到的。所以在废除八股文后已达一百多年的今天,要想真正谈出这种文体作法中的甘苦和窍门,其难也是不言而喻的。现在只能据我个人耳食所得的一鳞半爪加以介绍而已。

一、换字

宋代传说有人应考,题目是“圜坛八陛赋”。应考入文思枯竭,只写道:“圜坛八陛,八陛圜坛。既圜坛而八陛,又八陛以圜坛……”如此写了些句交卷。考官在卷后嘲笑性地批曰:“可惜文中尚不见题。”故事见于宋人笔记。大约并非捏造。因为这类笑柄直到清代嘉庆中还有具体的例子。有一个80余岁的老童生应考,题为“周公谓鲁公曰”(出《论语》)。老童生写道:“不观周公乎,不观鲁公乎,不观周公谓鲁公乎?”考官照顾他年老,算他及格入学。可见“死于句下”,对题面各字之外束手无策,是初学作文者的第—难关。于是善于诱导的塾师多半从换字教起。

我见到—本村塾启蒙的书,名日《八股启蒙》,作者署名谭鹏霄,作了些各式的小题,词句也都浅显易懂,纯粹是向童蒙示范的作品。可贵的是书的前面附了一部分《字眼便用》。大致介绍如下:

破各圣贤称名

破虚字(此条漏刊标题)

从师教学考古好问类

诗书易象礼春秋类

礼乐制作类

致知力行言语事功类……

以下还有十九类,内容包括伦理、天地、器物、草木、鸟兽、战争、政事、名人等等,大都几项事物合成一条标题,亦无精确分合的原则,大约随手拈出,只是向童蒙示范而已。

看他所谓的破,只是代字,例如他首先说:

破题有一定破法,如孔子则破“圣人”,或单破“圣”字。如“圣心”、“圣训”之类是也。与群圣比论处,则破“至圣”,所以别于群圣也。颜子、曾子、闵子、子思、孟子则破“大贤”,其余子贡、子张、子夏、子游诸贤,凡注称孔子弟子者俱破“贤者”或“贤人”,……惟子路或破“勇者”,子贡或破“达士”,须相题而用之。……

又如:

“姑言”,意未尽而姑且言之,宜用于次句。“慨世”慨叹世事单用“慨”字。“转核”,核,考核也。核字略实。“首”凡书中第—事用之,如“首举”、“首论”、“首推”之类是也。

又如:

“天”破苍、苍昊,天心、维皇、于穆、帝载……“日”寅宾、寅饯、出日、纳日……“日月”升恒、薄蚀,出旸谷、入虞渊、积阳之精、积阴之精、昭回云汉、昭临下土、晦明嬗代、居诸递更。

不必多举,已足看到它的浅陋可笑。但是这本书的可贵处即在展示出从前教童蒙人手学作文,特别是学作八股文最初入门的真实情况。譬如在舞台后面参观初学武功和舞功的男女幼童,那些弯腰抬腿的功夫,相当残酷。恐怕一般看戏观舞的人,是不易见到的。我想宋代那位作《圜坛八陛赋》的人,如果曾遇谭鹏霄这样的塾师,学过一些换字方法,也不致只翻复四字留为笑柄了。又这本书的作者虽然首先说“破题有一定破法”,好像这部分《字眼便用》只是专为作破题的,其实不然。只要看《狗吠》那篇例子,不难了然,贯串全篇处处都在用替换字面的手法,尤其在两股相对偶的部分。更不容雷同重复。于是愈可见出换字的重要作用。从这本《字眼便用》里又可看出少数字换成较多数字的例子,当然反过来题中有较多字数的典故、成语处,也可用少数字的词来替换的。这书里讲虚字的部分,连某个虚词宜用在上句下句、第—句第二句都加以注明。并不是过分轻视蒙童,实是指示在文中“口气”的问题,这真是教作八股入门的秘诀之一。

二、对偶

汉语中为什么有对偶,对偶是怎么兴起的,它的利弊何在,应不应该废除。都不是我个人此刻所能解答的,也不是这篇文中所负的责任。现在谈八股文,八股文中有对偶、是历史的事实,对偶也是八股文技巧中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以下只谈怎么对和怎么样学作对的问题。

八股文从“破、承、起讲”以后,进入文章的主要部分后,即要分股,每两股成为一副对联。单看一股(上联或下联),句子和散文一样,并不都成骈文、律赋那样“骈四俪六”的句式。但再看另—股,就与它平行的那一股字句长短、虚字实字、人名地名等等一定都完全相当。这在前举《狗吠》那篇例子中已经看到。以下要谈谈初学作文的童蒙,怎样作入门的练习。

大家都知道对联是实字对实字、虚字对虚字。例如天对地、人对物、是对非、去对来等等,很容易明白,只是它们还有一个附加条件,那是平声对仄声、仄声对平声。前文谈过,有时有人突然向学生或别人出个题,令作“破题”,仓卒之间,有人便能作出很巧妙的破题,可算是最快的考试,最短的考卷。对对联也常有这样的情况,塾师出词句令学作相对的联语,自然是功课的组成部分。有时家长亲友也常向子弟出对令对,朋友谈笑中也常出难对的词句找人去对。这比只作破题的短小考试更短更小了,可算是微型的考试。

一个词、一句诗找出可对的字句。研究还比较简单,若是长篇大套的句子,句句都对上对联,就不太容易了。无韵的骈文,或有韵的赋,看起来句句对偶,初学人自然望而生畏。其实八股文对偶的一比一比中,散语较多,用也较随便,写完了一股,还须比照着前股的尺寸,给它去配出下一股,岂不是自己找麻烦。有时两边凑合长短,真要费许多力气。当然也有些一股中有骈句,和下股的骈句字数不太相同的(参看后边尤侗的文中第五六两股)。当时的塾师们创造了一种歌诀一类作对联的启蒙书,下边介绍一些例子:

康熙时有—位车万育作了一本书,叫《声律启蒙》,按照《佩文诗韵》分韵部,上平声十五韵、下平声十五韵,每韵作歌诀三段,如把那—段当作一首长句的诗来看,便是每韵三首,三十韵共九十首。这种书也有的刻本书名中有“撮要”二字,可见初稿可能段数要多,大概在传习中,这种简本也够用的,所以还没见到过不“撮要”的本子。试看:

一东(上平)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

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两岸晓烟杨柳绿,—园春雨杏花红。两鬓风霜,途次早行之客;一蓑烟雨,溪边晚钓之翁。

十五咸(下平)

冠对带,帽对衫,议鲠对言谗。行舟对御马,俗弊对民严。鼠且硕,兔多毚(chan),史册对书缄。塞城闻奏角,江浦认归帆。河水一源形沵沵,泰山万仞势岩岩。郑为武公,赋缁衣而美德;周因卷伯,歌贝锦以伤谗。

这种歌诀,念起来非常顺口,易背诵、易记忆。童蒙读起来可以懂得字、词、句怎样相对,又可从长短句的配搭受到声调和谐的启发。不但有三字、五字、七字句,也有四字、六字句。念熟了,背惯了,就无形中打下了作诗作赋的基础。再结合换字方法,运用这里的任何句式都可以翻出不同的对联。韵脚都是平声,作为歌诀比较好念,而其中每个“上句”又都是仄脚,倒过来就是仄韵的句子,把仄脚的句子用在“下联”,便是仄韵的对联或仄韵的诗文的句子。

从唐朝的考试就有作诗一项。唐朝用“试律诗”,是五言六韵(每句五字,每两句为一韵,共十二句)。

清代用五言八韵诗,叫作“试帖诗”(每首共十六句,本文最后附带介绍)。《声律启蒙》这类歌决既对于学作诗、赋、骈文有用,即对于学作八股中的对偶句子也有用。在今天已不再有人作狭义的八股文,但还有人作旧体(或说古典体)诗词,熟读它们,也会受到有益的启发。有人研究古典诗词时,在解剖那些作品的技巧问题上,也不见得没有帮助的。

类似《声律启蒙》的书,著名的还有康熙时李渔的《笠翁韵对》等,不再详举。还有一种叫做《时古对类》的书,失作者名。从二言类起到十七言类止,全是对联。例如;“太乙、长庚”,“雨线、风梭”等等。中间四言、五言、六言、七言的对联都是不可分开的整句。至于八言常是两个四言拼成,九言常是四五言或五四言拼成的。其余如十言常是四六言的,十一言常是四七言的,不必多举。最后十七言,有五五七的句子,还有长短句的如:“二老海滨居,一在南,一在北,不期同归西伯;八元应运出,或为兄,或为弟,何意均成帝师。”则纯粹是八股中的一比了。

三、相题

这里的“相”字是“了解”“端详”的意思,也就是“相面”“相术”的相。有了题,必须先仔细揣摩题的出处,即是作为题目的这个词、这句话,乃至这些话是谁说的,对谁说的,在什么环境中说的,有没有不同的解释。这些方面都考虑到了,然后再揣摩这个人,这些话的语气神情。例如有人作“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题,第一股立论写从旁人看出“不如”的道理, 第二股是写从自己看出“不如”的道理(原文从略)。又如“学而时习之一章”题,一般看来,是平列的三条道理,有人偏要把它们分出次序,以为“学而时习”的“悦”是根本,以下的“乐”和“不愠”不能与之相等。因为有些“游心物外”的人也会乐。“放达自恣”的人也会不愠,究竟全不如学习的“优游涵泳,不期然而然”所得的悦(原文从略)。这真是挖空心思,无中生有,甚至可说是牵强附会的“胡说”。但在八股这种“没话找话”的文体中又不得不占满篇幅。早期的八股文本无字数的严格限制,有人作二三百字的短文,有人作—千余字的长文。到了清代后期,严格限制到七百字,超出了就算不及格。因此有的说也须写那些字,没的说也须写那些字,又不是仅仅换字所能敷衍的了。

这种钻空子的相题办法,愈钻愈奇,有时也能言之成理。例如有人出“伯夷隘”题(见《论语》),—考生卷有—股云:“隘又莫隘于绝兄弟之伦,中子既已承祧,何以不还奏壎篪之雅。弱弟早偕出遁。何以不同甘薇蕨以终。则父命天伦,亦两无据。”考官感觉其说可怪,问他这说法的根据。回答是:春秋时人皆称伯夷叔齐偕隐首阳,至战国时,乃只伯夷孤行,而叔齐中途而返了。再问出于何书,回答是:“想当然耳。”考官认为乱说,要加扑责。考生说:凡《论语》中皆夷齐对举,至《孟子》中则单言伯夷,无一连及叔齐的。请告诉我是何原因。考官也无辞以答,就算他过了关。这种真是“读书得间”,找到了缝子。

前边举了学作换字法和学作偶法的书,而这种揣摩经书题旨、钻研古人语言的书,也颇不少,著名的如《五经备旨》、《四书备旨》等等,专琢磨《四书》的还有《四书味根录》等等。它们的形式是在木版刻的每页书面上横分几层,每层各自排列着某方面的资料,从词句的解释、典故的原委、故事的背景,哪句话的精神,哪条道理的讲法,哪一章的综合宗旨,哪一节的部份论点等等,各自纳入某些个横栏中。因此这种书的版面必然是头重脚轻,头长身短,俗称叫做“高头讲章”。这种书的用处是预先把书中的某字句以至某章节都设想周密、分析细腻,摆在那里,供作文章的人去吸取、甚至去抄袭。因为这类“高头讲章”中从词藻、典故,原话的意旨、所讲的道理等等都给预备好了。在今天看来比有些“赏析”还全面,只是缺少今天的“文艺理论”而已。

在当时有一种口号,包括了“作学问”的重要内容,就是“义理、词章,考据”,乾嘉时虽具有科学头脑、不信宋儒理学的“朴学大师”戴震这样的人,也居然举过这三大项,更不用说—般打着桐城古文旗号的八股先生了。这三大项仍是为应科举作文章而说的。所谓“义理”,即是琢磨出孔孟以至宋儒的思想论点;“词章”即是作文章的技巧,从词句、辞藻、章法、层次以至逻辑推理等等的锻炼。“考据”的作用即是对历史故事、典故出处不要弄错。清代学者江永作的《乡党图考》—书刚刚刻出,有人偶然先得到一读,在应考时遇到出《论语》中《乡党》篇的题,他便抄用了许多论点,考官也没看过江永的书,就对这份考卷大加赞赏。这便可以证明“考据”在科举考试中的重要性了。

当时的导师,从塾师至学政等等指导后学作科举文章的人,常提出平日要“积词”“积理”的口号,平日多积累有用的词藻,作文时可以不致枯燥;平日多积累有关某些“义理”的论点,以免作文时没有那么多用以“分析”的说法。所谓“义理”,不过是《五经》《四书》中古代圣贤所说的道理,最古有伏羲画卦、文王演易、周公制礼等等的传说,较后除《论语》直接记述孔子所说的话,还有许多关于孔子的传说,什么删诗书、作春秋等等。翻看《五经》《四书》,古代人的语言简单,历代解释有许多异同,从元代至清代都以朱熹的注解为标准,到了末后,如果曲解了孔孟的论点 (如钻了孟子未提叔齐的事)的空子,都能过关,而朱熹的解释权,却是丝毫不许动摇的。

四、口气

八股文的“体制”是要“代圣贤立言”,所以题目的话是哪个圣贤说的,作文者从“起讲”起就要站在那个圣贤的立场,“设身处地”地想,替他把题目的那句话再加阐发,分析,说出几千几百句那个圣贤没说过的话,虽然那个圣贤没说过具体的那些话,而替他说话的人所说的又句句说得“逼真活现”,体会出符合(出就是“迎合”)那个圣贤意旨的话来,而所根据的解释,又必定要出于“朱注”的。

清代学者焦循曾把科举八股比作演戏,又有一个士子作不好八股。有一位老师给他—本《牡丹亭》剧本看,于是他作的八股水平大大的提高。因为戏剧台词,都要深刻表现剧中人物的性格,正和作八股“代圣贤立言”的道理—样。

代言摹拟口气的办法,最常用的是“若曰”(当然并不只用这二字)一词,像前举《狗吠》一篇的入口气处即用这二字,是代孟子说的。“若曰”二字见于《书经》,八股用来作交代关系,表明身份,说明以下是某人说的,但又是作者替他说的。古人怎么说的呢?

“像是这么说的”。即此二字,就包含这些层的作用,还具有退步余地。如果有人质问说古书中并没那位古人说过这样的话,作者还可以搪塞说:古人是“像这么说的”呀。

用滥了时。也会用乱了。一个考官出“虎负嵎” (见《孟子》的题。一考生在起讲后分三段来说,全是虎的口气。第一段开始说:“虎若曰,我所积畏者妇 (指冯妇)也,今尔众,其奈我何!”第二段是“虎若曰,我所甚惧者博也,今徒逐,共奈我何!”第三段是 “虎若曰,我所甚惧者博也,今徒逐,其奈我何也!”真是“匪夷所思”,考官要加惩罚。帮着阅卷的人说,这人一定怕老婆,所以说“我所积畏者妇也”,互相大笑,这生员也过了关。

五、磨勘

与“口气”问题相邻或相联的就是时代问题。比如说,代孔子说话时,用了秦汉唐宋人的典故或成语,就不算合格,理由是孔子怎么能说出或运用他死了以后的人的话呢?其实这不过是苛刻挑剔的一个环节而已,孔子所说的只有那几个字,凡是作文者加以“代言”的任何话,岂不都是孔子死后的话嘛!即使中试以后的文章,还有一关要过,即是“磨勘”。“磨勘官”(官名)逐一仔细检查,从字的笔划规范与否查起,那句语法(当然不是按葛朗玛的标准)通不通,那个典故错不错,皇帝名讳避没避,“丘、轲、熹”字避了没避,直到口气的合不合等等,都在检查之列。当然这些问题在考官阅卷时已在留意范围之内,但谁也不能没有疏忽的时候,这种补充检查自然也是势所必有的了。也有考官学识不够,因此误加挑剔的。有作文者用了“佛时”(见《诗经》)一词,考官误以为“西土经文”,看见“佛”即以为与佛教有关;又有人用“贞观”(见《易经》)一词,考官批说“贞观是汉朝年号”,他不但不懂贞观一词,还把唐代说成汉代。这些笑柄既然反映了八股文无理取闹的挑剔,又反映了考官的没知识,足以说明了科举“选拔人材”只不过一句空话而已。

前边《狗吠》一文末一股按语中曾说到有一漏洞。不知蒋栻之这篇文章是自己练习作的“窗课”,还是考场中的试卷。如是试卷就是有被磨勘的危险。原因是孟尝君入秦被留,门客用鸡鸣狗盗的手段得以逃出这件事与孟子说齐宣王的时间谁先谁后。孟子书中记齐宣王的事,史书记载都是齐湣王的事,于是孟子的说“鸡鸣狗吠”这事的确切时间已有问题,成了疑案。如不然,万—孟尝君的事在孟子的事后,那么“鸡鸣狗盗”的典故就不许用在孟子语气之中,这是漏洞之一;又“鸡鸣狗盗”都是真人假装的,这文是当作真狗的历史,便成了以假当真,这是漏洞之二,也会有被磨勘的危险啊!

又周镐作《我将去之》(见《孟子》)题,起讲说到太王将去邠时,对其耆老的惜别时的心情说:“天下黯然销魂者,别而已矣。”黯然二句是南朝江淹的《别赋》中的句。这文大概是自己的习作,如果遇到磨勘,必定被挑剔出来。周镐此文见《犊山文稿》。

六、钓、渡、挽

这类名词,是作八股文时某些特定手法的术语。这些手法,都是作“截搭题”中用的。例如前边举过的“王速出令,反”的截搭题,现在已不知当时人怎么作的文章,姑借此作例来说,文中应该包括两个重要层次,—层是王速出令,一层是反(返)什么。从破题起,就要概括这两层的五个字,直到分股阐发之前,也就是在“领题”的地方远远地暗示或提醒。“出令之后还有反呢”,这个伏笔好比钓鱼,所以叫作钓。渡是从上文引起下文,挽是从下文关照,回顾上文。由出令怎么就会引出反论点呢,当然要有一些引起的话,就叫作“渡下”;说完了反,再说这是王令教作的,即是“挽上”。关于这种启下承上的部份,流传有名的有三个故事:

一是“可以人而不知鸟乎?诗云穆穆文王”两句毫无关系,如何写在一篇文里,还要使它们互相联系(截搭题绝大多数是截取相连的字句,像这里可以截“乎诗”,但不可以截“鸟文王”。前举用“学、庸、论、孟”每书的首句合起为题令人做破题的事,是一种临时测验借用的题目)。这个作者在作了“夫人不如鸟,则真可耻矣”,正在没法接上,反复朗诵这句时,隔壁有人听到说:“如耻之,莫若师文王”,他便用上了。这件事,记录者说是在承题部位粘合上下文义的。也即渡挽的手法。

二是“以杖叩其胫。阙党童子将命”题,作者写道:“一叩而原壤痛,再叩而原壤仆,三叩而原壤死矣。三魂渺渺,七魄沉沉,一阵清风,化为阙党童子。”如果说作这种文的是向出这种题的人开玩笑,那也是出题人咎由自取。

三是“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孟子谓齐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写题时,即简化成“王如好色至有托其妻子于其友”)题,作者写道:“王之好色,与百姓同之,而不与王之臣同之者,王之臣自有其妻也。”(一作“自有其妻子故也”)以上是渡下。再后边写:“王之臣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不托于王者,以王之好色也。”以上是挽上。出儿戏题,作儿戏文,到这个地步,也就足以说明八股考试的没落,堕落。但反顾那些就算“一本正经”的题和文,“没话找话”和“东拉西扯”与这类的本质上又有什么不同!

七、附谈纯粹的儿戏题

前谈儿戏题,还是偶一出现的,基本上还是《四书》上原有的文词,只不过是胡作截搭罢了。至于乾隆皇帝,屡次出题,文臣都知道出处,一次出了一个《灯右观书》的题,用来大考翰(林)詹(事),彭元瑞算是最为博学的,也不知出处,就请示出处,皇帝大笑说:“今天可难倒彭元瑞了。”原来是昨晚皇帝在灯右看书,想起用这四字为题。如此难倒文臣,未免近于撒赖了。

彭元瑞作学政,考四个府属的学生,出“洋洋乎”、“洋洋乎”、“洋洋乎”各注其出自某篇。主管人说还少一个题,彭元瑞说“少则洋洋焉”(《孟子》)。这不是集中地作出题游戏吗?彭氏还有许多用若干题中若干个首一字拼成一句话,切合当时某一事的,更属无聊,他被乾隆皇帝那样“难倒”也算毫不冤枉吧!

同时的鲍桂星(字觉生,号双五)也曾集中地出游戏题:把《四书》中的话任意割取少数字为题。如“顾鸿”(“顾鸿雁麋鹿”见《孟子》)、“驱虎”(“驱虎豹犀象而远之”见《孟子》)、“及其广大草”(“及其广大,草木生焉”见《中庸》)、“见牛”(“见牛未见羊也”见《孟子》)、“礼云玉”(“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见《论语》)、“十尺汤”(“交闻文王十尺,汤八尺”见《孟子》)、“七十里子”(“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见《孟子》)、“谷与鱼”(“谷与鱼鳖”见《孟子》)、“下袭水”(“上律天时,下袭水土”见《中庸》)、“宝珠”(“宝珠玉者”见《孟子》)。这分明是无理取闹。有考生每题作诗一首,但不知是以诗代文写在卷上,还是另外作诗来进行嘲笑,大概还是属于后者。今举五首:

“顾鸿”诗云:

礼贤全不在胸中,扭转头来只看鸿。一目如何能回顾,本来孟子说难通。

“及其广大草”诗云:

广大何容一物胶,满场文字乱蓬蒿。生童拍手呵呵笑,渠是鱼包变草包。

鲍字拆开是鱼包二字,“草包”讽鲍氏无知。

“见牛”诗云:

屠刀放下可齐休,只是当年但见牛。莫谓庞然成大物,看他觳觫觉生愁。

“觉生愁”可解为“觉得生愁”,实因鲍氏字觉生,双关讽刺鲍氏。

“谷与鱼”诗云:

秋成到处谷盈堆,又见渔人撒网回。不是池中无别物,恐防现出本身来。

“本身”指鳖,亦即指鲍氏。

“下袭水”诗云:

真成一片白茫茫,无土水于何处藏。侮圣人言何道理,要他跌落海中央。

按:不但这种割裂题是“侮圣人之言”,即那些郑重其事似的一词半句乃至单句半章的题,又何尝不是“侮圣人之言”呢!

“宝珠”诗云:

拣取明珠玉任沉,依然一半是贪心。旁人不晓题何处,多向红楼梦里寻。

以上举出许多话柄和笑柄,并非仅只供读者一笑,而是为说明死套子中也有漏洞和八股文题目割裂的不合理。一词、半句、单句等割裂的小题固然不合理,即使不完全的半章或不相关的连章大题,又何尝合理?不用等到光绪三十一年,岂不早已该废了吗?奇怪的是康熙时,皇帝曾经下令废除八股和禁止妇女缠足,却遇到大诗人王士祯(渔洋)的坚决请求,才“收回成命”,可又怎么讲呢?

关键词(Tags): #启功#八股
家园 【大惑】我什么时候说过了?你记错了吧?

嘿嘿。。。交代吧

家园 那是谁说的?哎呀,反正活都干完了......
家园 找到了。是我谈张中行、南怀瑾的贴子里的回复

http://www.cchere.net/thread/434783

回复里非妹妹和雪个妹妹都说没看过,两大美女的要求,敢不尽力?

不过回去看了,你那里说的是“架上有几本,不过没看过”

看来俺还是理解领导意图不深刻啊。

反省中......

家园 启功:《说八股》(五、选和批)

我们都看过《儒林外史》里边写了许多应举的士子们的故事。还写了马二先生和匡超人为书铺选文、批文的事。这是科举生活和八股流行过程中的一个重要的环节。

选,当然是选取可资学习的模范作品,它不但包括明清各大名家的八股名篇,最受读者欢迎的更在于当时考取中试的文章。古今一理,文学艺术作品都有一时的风气,科举考试所用的八股文更具有时代性、时期性。某一科被取中的文章作风,尤其是正要应考者所必须注意掌握的。它们反映这时期考官阅文的标准,也就是即将应试者的投机对象。所以当时新被录取的中试文章,被称为“新科利器”。“新科”指的是最近这次考试,“利器”是指这类文章好比打仗的刀枪、开锁的钥匙,也即是正符合这时期考官胃口的特效药。

当时的“书坊”,包括今天的出版社、编辑部、印刷厂、售书店。只是缺少今天的固定编辑成员。书坊老板出版这种选本,自然成为畅销书,但须有高手来选。编、评、点,要求的条件是选得符合投机之用;编得有吸引力,名列鼎甲,做了高官的当然列前,有些名次虽然低而名头较大的也应编入;评和点是紧密相联的一件事,评的恰当明显,说出真正优点所在,对参考者说那里是最应注意处,这是读者所最需要处。出版还要快,当时没有版权法,谁先出谁赚钱,所以匡超人批的快,大受老板欢迎。评语写在纸上的叫做“批”,有对应文句夹在行间的叫做夹批,写在横栏上边的叫做顶批,写在篇后的叫做总批。辅助批语的标志是圈点,当然文中有句逗,停顿处用逗(是扁点),整句处用圈。较好的句子,在逗处重一个扁点和句处重一个圆圈。再好的,在句中每个字旁加一扁点,再好的每个字旁加一圆圈(注意,每句中连用点或圈时,首一字不加点圈)。这种圈点更富于直观性,除了语言评论之外,还有圈点的标志,一目了然,哪是最好处,哪是次好处。专从技巧方面讲,它们比今天长篇的赏析文章,还较多地富有直观性。从前也有许多人用这种方法、方式去选评古文、评点小说,甚至有评点全部《史记》的,被称为“评点派”。

至于所用的评语也很灵活,比如文中议论虚实处,评论点出,即写一“虚”字或一“实”字。或评其主宾处,即写“此处是正面著论,是主”,“此处是反面作衬,是宾”,乃至更多更详,就可以类推了。后边的总评,不但要从总体指出文中的好处何在,令人信服,还要词句典雅,显出评者的文笔水平。现在不再举例,因为这种评点因文而异,又因评者而异,并且必连原文才能说清,如果举例,太费篇幅。所以例子从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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