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庖丁解字之 从刀锯到爱恭:"我义"的救赎 上 -- 丁坎
大懒虫1号兄发了篇
看电视有感(听庞朴解释仁义的义)
我来谈点不同看法。
首先,義之繁体作我羊,说文解字因此解说道:
这是因为对我字的本义没有充分重视,其实许慎在我的解说中说道:
可见他是接触过以我为杀的说法的。
那么,义到底是己羊还是杀羊呢?
首先,看看我字,下图红框中即我字,该字在甲骨文卜辞中使用极为频繁,
其释读亦毫无疑议。
(该段释文为:庚寅卜,争贞,我其祀于河)
下图即甲文中义字的写法
可见,义之一字,在甲骨时代就已经通过我羊的组合来表达了。
由于,我字已经用作人称代词,似乎己羊和杀羊还是难以断定。
其实,有两个理由可以充分证明,义的字形应为杀羊:
1 造字时以人称代词+物体,没有这样的先例。而以器具+物体则比比皆是,如我解释过的禽,般等等。
我曾经以对象化概念来解释造字,对于器具+物体这样组合,实际上器具及其使用就是实现物体对象化的具体途径。
2 甲文中另外多见一个奇字,左旁为一人形,右旁为一形似我字的刀锯之形,人形右腿明显比左腿短一截,而刀锯就接在其右腿断处。
对于这个字,裘锡圭先生在《甲骨文中所见的商代五刑》中论为断足之刑。(此篇论文发表于1961年,是裘先生的第一篇文字考释之作,出手不凡,立刻引起了学术界重视。)
后来张政烺先生在《释甲骨文俄、隶、蕴三字》一文中,进一步将这个字释为俄字,揭示了俄的本义。俄,即以刀具断腿,除了字形以外,证之以 俄倾 一词,说文对倾的解释是 头不正也,恰与 断腿后腿不正也相似,所以能形成对举。再者,俄倾一词表示短暂时间,也是因为腿断后难以久立。
确立了义来自杀羊之后,我们就可以来评价一下庞朴先生的说法了,我没有直接见到,因此以
懒虫的转述为准
仁和义放在一起来解释,则更易理解。仁是爱,是合群的爱,仁是情感;义是杀,是恨,是合适地杀,义是理性。义是对仁的制约,因为仁爱这种情感泛滥无节制的话,那是不行的,仁爱需要理性的义、理性的杀来制约。
我认为这种说法是欠妥的,从逻辑上来讲,即使要讲义以杀是制约仁爱,其杀的对象也应该是人,而不是羊。既然有杀,伐,戮等表示杀的字可用,怎么会曲折到另造一个杀羊的字来表示
制约仁爱的杀呢?此外,这种解释与义的多义不吻合,如义学,义田中表现出来的义字的免费义项,很难从杀的意义中引申出来。
其实,在人类的早期历史中,羊在世界范围内都被用作祭品,供奉神祗和祖先,杀羊之形,描绘的实则杀羊事神之义。在早期人类的观念中,人类的一切都来自神灵,杀羊事神本身是正当的,受神称许的,所以可以用作道德上的善和好。
羊在早期中国,一直位列三牲,是供奉神灵的重要祭品。如果有人要问,那为什么义不从马,从牛而从羊,我很难回答,但可以指出的是,羊在善,美,義这三字中都出现了,有一种超然的特殊地位。这三字合观,我们当更加明白,義之成义,不在于杀,而在于羊。
同时,杀羊事神与后世挂羊头卖羊肉不同,是一种非商品交换的奉献。义学,义田中的免费义项,就来源于此。另外,人们说的讲义气,并不只用于拔刀杀人的情况,相反,往往用于施惠的情况,如江湖上以义气著称的宋公明,他可没有为朋友杀人的血气,他的义气,就是所谓的仗义疏财,把银子拿出来给朋友们花,显然,义气的义仍然来自非商品交换的奉献。
那么以我羊为义,以义为杀就可以理解了.旧约中贵羊尤贵绵羊.我字完全可以解释成亚伯拉罕杀子献祭.上帝以为这是好的,所以就以我羊为义,以杀为义,作为它与商人的约定.
义:杀羊为祭
不用扯到上帝头上,任何早期人类社会祭祀都是头等大事,神灵赐与一切,所以下民甘心奉献,这就是正当,是义。
我:刀具如何成为自称虽然目前还不清楚,但并非不可理喻。如箕成为第三人称其,女成为第二人称汝都不清楚由来,难道都可以跟犹太扯上关系?
反之,有人论证过希伯来语中我,义两个词汇能用
亚布拉罕杀子解释吗?
除非能在犹太人的早期器物中找到类似我字字形的东西,否则这样的说法毫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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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样的,我那文章中说得很简单,这里就来澄清一下,那个栏目我是半截看的,看到的时候庞老师没有讲那个我羊,而是拿出了他手写的甲骨文里的“宜”字,他是从解释“宜”中得出杀,合适地杀,理性地杀的意思的。。。
你引用的我转述的那部分觉得大意也是庞老师在电视上所表达的。
再次表示感谢~
由上文可知,"义"字存在一把血淋淋的刀锯。而这刀锯由于祭神的正当性,获得了正当的含义
,更进一步,在寻求社会生活中的正当时,刀锯可以演化成爱恭,完成从血腥到温馨的救赎。
春秋战国时期楚国和越国经常在水上交战。楚人顺流进,逆流退。越人恰好相反。由于这样的地势
,楚人进攻易而撤退难,越人进攻难而撤退易,这样一来,越人数败损失也未必比得过楚人一
败损失之巨,或者说,楚人数胜也未必有越人一胜之得。长期一来,越人在水战上就建立了战
略优势。 巧匠公输般(即鲁班)为楚人发明了两种新的水战器具--钩和镶。当敌人败势而企图
逃离时,可以用钩钩住对方的船,而当敌人胜势欲乘胜追击时,可以用镶推开对方的船。由此
一来,水面作战的优势就转移到楚人那里去了。公输般当然很得意,得意到去挑衅墨子:
你先生喜欢讲义,我搞的东西有钩镶,你的义也有钩镶吗?(意思是说我的技术发明有实际用
途,你那套东西没用。)
墨子立马给他上了一课:
我的义不但有钩镶,还比你的更好。爱是我的钩,恭敬是我的镶,我用爱来使人们亲近,又用恭敬来保持足够的距离。如果没有爱,大家就不亲近。如果没有恭敬,大家走得太近,反而造成关系迅速破裂。总之,用你的钩镶,大家彼此伤害,用我的钩镶,大家彼此得利。
而进,顺流而退,见利而进,见不利则其退速。越人因此若势,亟败楚人。公输子自鲁南游楚,焉始为舟战之器,作为钩强之备,退者钩之,进者强之,量其钩强之长,而制为之兵。楚之兵节,越之兵不节,楚人因此若势,亟败越人。公输子善其巧,以语子墨子曰:“我舟战有钩强,不知子之义亦有钩强乎?”子墨子曰:“我义之钩强,贤于子舟战之钩强。我钩强,我钩之以爱,揣之以恭。弗钩以爱则不亲,弗揣以恭则速狎,狎而不亲则速离。故交相爱,交相恭,犹若相利也。今子钩而止人,人亦钩而止子,子强而距人,人亦强而距子,交相钩,交相强,犹若相害也。故我义之钩强,贤子舟战之钩强。”---墨子.鲁问
(注:文中的强,即镶,也即拒,钩强,即钩镶,也即作为钩拒之备的钩拒)
这里所谈的从刀锯到爱恭的变化,主要是为了让文章有趣一点而进行的修辞。但是,其背后有着深刻的内涵:
当我们的祖先从造字之初的蒙昧时代进入到春秋战国时代,伴随着人类自身力量的扩展,和对这种力量的认识,人越来越从神的束缚中脱身出来,而将关心的对象自觉地从神转向人自身。
(事神敬神的本质当然是祈福,也是为了人,但在此时人本身并不是自觉的关心对象。)
在这个背景下,义-正当的内容,
也不再仅仅局限于人与神的关系,即使在以崇天志、主明鬼著称的墨子那里,也已经将重心转移到了人与人的关系。
所以,"我义"从刀锯到爱恭的救赎,不折不扣地是人本主义战胜神本主义的一个标志。
有趣的是,从墨子的活动中,我们还可以获得另一条证据,证明义字在墨子时代全无杀的义项。
公输盘曰:“夫子何命焉为?”子墨子曰:“北方有侮臣,愿藉子杀之。”公输盘不说。子墨子曰:“请献十金。”公输盘曰:“吾义固不杀人。”子墨子起,再拜曰:“请说之。吾从北方闻子为梯,将以攻宋。宋何罪之有?荆国有馀于地,而不足于民,杀所不足而争所有馀,不可谓智。宋无罪而攻之,不可谓仁。知而不争,不可谓忠。争而不得,不可谓强。义不杀少而杀众,不可谓知类。”公输盘服。子墨子曰:“然乎不已乎?”公输盘曰:“不可,吾既已言之王矣。”子墨子曰:“胡不见我于王?”公输盘曰:“诺。” ---墨子.公输
这就是大家熟悉的墨子救宋的开端,公输盘(即公输般,鲁班)给楚王造了一批攻城器具,准备攻打宋国。墨子要阻止他,先得给他挖个坑,等他跳进坑,才有话说。墨子说:北方有人侮辱我,想请你帮忙做了他。公输盘不爽,墨子又诱之以小利:你要做了他,我给你十金,怎么样? 公输盘火了:
我不杀人不是因为无利可图,而是因为我做事讲一个义字。
一见公输入了坑,墨子就开始慷慨陈辞了:........你要去攻打宋国,你义,你不杀人,你不杀一个人要杀一国人,你义,你不杀少要杀多.......公输无言以对,只得带墨子去见楚王。
请注意,这个坑之所以成立,就因为义表示一系列正当的规范的总和,与杀全无关系,如果义字有杀人的义项,公输就怎么也说不出吾义固不杀人的话来。
既然如此,在墨子之后的孟子,所使用的义字,也同样没有这个义项。
比较奇怪的是,在懒虫那边讨论的纪琮兄,搞出个新鲜的说法:
似乎连草纹都被说服了。
下面我们就来辩析一下。
---孟子.告子上
这是那句话较完全的上下文,
很明显,鱼和熊掌,生与义是同构关系。鱼和熊掌都是美食,
求生是本能,象渴求美食一样求生是很自然的,但如果把义解释成自我牺牲,那就古怪了,有人象渴求美食一样渴求自我牺牲吗?何况,自我牺牲无非是死,而死亦我所恶,是孟子明言了的。怎么能把所恶的跟所欲的混为一谈呢?
孟子论证的逻辑很清晰,人有多种欲望,当这些欲望不能同时满足,就必须按照优先级进行取舍。最极端的取舍是在生与义之间进行选择,为义舍弃生,如同为熊掌
舍弃鱼,如果要把义本身说成舍生,就如同把熊掌本身说成舍鱼一样不成立。
其实,关于儒家生与义的取舍,在墨子中有更直接的材料。
---墨子.非儒
这是说,孔子在困顿之时,子路送上饮食,孔子不问来由就进食了。而在不困顿的时候,就讲究起礼仪来。子路问怎么跟从前不一样,孔子回答说:
那时我们求生,如今我们求义。
可见,义只能是正当规范,而不可能是自我牺牲。
(这个故事大约是墨家编造出来攻击孔子的,事不必有,而讲述事件时的词汇含义却毫无疑问。)
最后,我们来看看
---【容齋隨筆】
此处列举了义的多个义项,其中多项,如义学,义兄,义墨等都是无法从杀义引申出来的。
而按照我们的分析,则都可以得到解释:
1 仗正道曰義 至行過人曰義 源自杀羊事神的正当。(义帝的义也当属此类)
2 與衆共之曰義 合眾物爲之 这两类其实都来自免费,非商品交换关系
3 自外入而非正者曰義 如金兰结义等等,我认为这是源自歃血为盟,即以神为公证,确保
一种非血缘关系亲密如血缘关系。
4 衣裳器物亦然。这一类当来自仪的仪,而最终也来自事神时着装,仪表的正式和隆重。
没有你的帖子,我还找不到米下锅呢。
有饭大家吃,呵呵。
动手能力都很强,两人个人关系也不错。只是鲁班是“学了一身艺,卖于帝王家“ 而墨子却用来实现自己理想。可惜俩人最终都没有成为主流。法家的秦国统一六国,而禁锢思想的儒家取得了最终的胜利。秦国最后的大军来自被占领的楚地,拿着工业化大批量生产制作的武器攻城略地,攻无不克。当初鲁班的理想不就是把技术变成战斗力吗?鲁班,墨子都是法拉第,伽利略一级的人杰,可惜被历史的沉砂埋没,流星一样闪过后,不再出现。
所以不能光从杀羊本身的行为来看,而是从其目的延伸出的奉献乃至仁爱的道德观。
一者是否有因断缺而补上的意思?更倾向于行为方面?但如果要讨论行为,就应该和祭祀有关,这里似乎和祭祀拉不上关系。
或者是表达一种同情心?没有真正的,就用代替品来尽量实现真正的功能?
这个用法恐怕很难考证渊源了。
不象达芬奇留下那么丰富的图纸和笔记。中国传统上把工匠技艺斥为奇技淫巧,是不是跟法家重农轻工有关?韩非把商工并列为五蠹之一。他列商人还可以理解,不明白把工匠拉进来干嘛?儒家反而好象对商工没有那么重的偏见。
但秦用法家,工业也很重视。汉虽暗用法家之术,选拔人才却依据五蠹之一的儒家的人文知识。真是不明白工匠的地位是如何被贬低下来的。
义父,义弟之类,
一种非血缘关系亲密如血缘关系。
同时,义就具备了非天然的含义。
义肢之类,即使用了这个含义,表示非天然,替代性的东西。
这种现象在语言学中十分常见,举一个夸张的例子:
的是个助词,但在的士一词中,是对TAXI的音拟。
而在面的一词中,的就被当作车在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