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喝酒的老头儿们(上) -- 酒杯里的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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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喝酒的老头儿们(上)

在河里也有些日子了,居然刚刚认证。发个旧文,感谢各位河友的支持。

【一】

这里要说的老头儿们不是今天的老头儿。

现今的老头儿大多活的仔细,饮食上讲究低盐少油荤素搭配营养均衡,什么白、绿、黄、红、黑。。。。。。,按照洪教授的法子合理膳食,图的是个养生长寿。除了年节喜庆的时候,很少再喝白酒了,顶多是喝点儿红酒、啤酒,没滋没味儿的。实在馋了喝点儿白酒,还得招老伴儿、儿女的一通数落,真没意思。

这可和以前不一样。

退回二十多年去,大概是八十年代初的时候,我住的院子里有几位老头儿,脾气秉性各异,饮食习惯不同,但都很爱喝酒,喝白酒。

喝酒最自在的是毛大爷。毛大爷家算是书香门第,江苏人,从父亲开始定居在北京。毛大爷虽说生于斯长于斯,却坚守了不少南方的生活习惯,比如爱喝绿茶,比如家里爱用木盆,比如爱吃鳝鱼、丝瓜、藕、茭白,比如他们家炒菜爱放糖。

毛大爷是大学的教师,平时不坐班,经常在家里看书、写书。累了就仰在藤躺椅上听京剧唱片,用小泥壶沏了绿茶慢慢地喝,闭闭眼,养养神。

毛大爷要是高兴了,就爱喝点儿酒。

那时候经常看见毛大爷从里屋书桌旁站起来,揉眼睛抻懒腰,有时还要晃晃脖子。在电唱机上放张唱片,听着一通锣鼓家伙响过,名角在喇叭里咿咿呀呀唱将起来,毛大爷很得意地一边轻晃着脑袋,一边撅起屁股拉开柜橱的小玻璃门,伸手拿出一瓶酒,通常是“红粮大曲”。而后坐到已经磨得油亮的躺椅上,拉过一个方凳,认认真真地给自己满上一盅。

下酒菜不讲究,很随意。有时候就是厨房里的剩菜,有时候随手抓一小撮生花生米,更多的时候是从点心桶里摸一块桃酥。咬一小口桃酥,抿一小口儿酒,跟着唱片儿哼上几句,然后又咬一小口桃酥,再抿一小口儿酒,怡然自得。

桃酥吃完,酒也差不多了。毛大爷把酒盅里最后一点儿酒啁进嘴里,擦擦手,把酒盅往瓶子上一扣,往后仰倒在躺椅里,踏踏实实地接着听唱片,有时还忍个小盹儿。

角儿唱完了,毛大爷这盹儿也醒了。收拾了酒瓶关上唱机,回里屋坐下接着写字去。

毛大爷还爱喝南方的黄酒。可是那时候北京的食品供应远没有现在这么丰富,南方的花雕、女儿红市面上很少有卖的,老头儿只能偶尔地喝到“加饭酒”。据说这还要大老远跑到西单菜市场去,碰上了才能买到。

毛大爷从来不喝啤酒,“喝不惯”。

通宝推:冰官儿,潮起潮落,容易,喜欢就捧捧场,龙驹坝,
家园 沙发 打垮沉宝和大胖子
家园 酒贴必顶
家园

爱酒有度,神仙。

家园 写的真好,每贴必花

活灵活现,场景就像是在眼前。

家园 真是好文笔!
家园 写得挺有味道的
家园 好惬意
家园 【原创】喝酒的老头儿们(中)

【二】

喝酒最香的是吕大爷。

吕大爷是北京人,回民。他是建筑公司的会计,每天骑着自行车七点多去上班下午五点多回家来。

他是天天喝。上班日子每天晚上喝一顿,礼拜天休息中午喝一顿,晚上还要再喝一顿。

吕大爷喝酒和毛大爷不是一路,毛大爷算是安安静静,吕大爷有点热热闹闹。

每天黄昏下班的时候,听见噔噔噔重重脚步声伴随着自行车丁零当啷地从大门口一直响过过道响进里院,那准是吕大爷下班回来了。支好车,一边痛快地清着嗓子,一边随手把人造革的黑提包递给闻声迎出来的孩子。把夹在裤腿上的铁夹子拿下来,上台阶到屋门口摘下挂在门边的布掸子,啪啪地抽扫裤子和鞋上的尘土,再用力跺跺脚。随后高高挽了袖子,在脸盆里呼噜呼噜地洗脸,再把洗脸水用手哗啦哗啦撩到门口的台阶上,最后一边用毛巾擦脸一边冲着屋里喊:“饭得了吗?”

这声喊实际上就是“把酒给我拿来”的意思。喊完这句他就坐在门前的廊下的马扎上,用抹布胡噜跟前的矮木几子,等着别人把酒给他端过来。

吕大爷不喝“红粮”也不喝“二锅头”,喝的是从副食店打回来的散酒。装酒的家伙是个医院里用的大号透明的玻璃瓶子,用橡皮塞子塞住,瓶口儿上还拴了根儿细绳,正好可以提在手里。打这么一瓶子酒够他喝四天,喝完再打,算上礼拜天要喝两顿,正好是一礼拜两瓶。

吕大爷不喝凉酒,总是把酒倒进以前火车上用的那种直壁的白瓷杯子,放在搪瓷缸子里的热水里烫热了喝。下酒的菜也很随便,逮着什么是什么。有时候是几个油炸的开花儿蚕豆,有时候是半个心里美萝卜,有时候是一小块儿酱牛肉,撕着细丝儿咂摸,有时候就是一个腌咸蛋,对着亮处照照,敲开一头拿筷子掏着吃。我还见过吕大爷捧着个向日葵盘,掰着上边的瓜子嗑着下酒。

说吕大爷喝酒最香,其实说的不是他那酒香,也不是菜香,而是他喝得特香。那香劲儿是从心里头冒出来又通过夸张的表情和嘴里的声音表达出来的。

他端起杯子来不是喝也不是抿,而是用嘴唇紧贴着杯子,皱眉闭眼、短促有力地把温热的酒“滋儿滋儿”地往嘴里“嘬”。嘬上一口,张开嘴“啊”地长叹一声,仿佛是要让那酒的香气在肚子里回荡一番,然后舒展眉头瞪一瞪眼,吧嗒吧嗒嘴儿还点点头,一脸的满足。就好像他刚才喝下去的不是“烧刀子”,而是世间最香甜的甘露。每顿饭的每一口酒,吕大爷都是这么“滋儿滋儿”地嘬着喝。临了的那一口,一定是一仰脖子“咕”地一声倒进喉咙里,再咧开嘴,极香甜、极享受、极痛快地“啊”出一大声来,让满院的街坊都跟着他舒坦一把。这才意犹未尽把酒杯推到一旁,粗声大气地嗽嗽嗓子,抄起筷子开始吃饭。

吕大爷也是不喝啤酒。“啤酒?马尿味儿!”

通宝推:能饮一杯乎,龙驹坝,
家园 晚饭前给俺爹烫酒,是俺当年的固定工作,很少有休假的说
家园 可惜俺爹是半瓶啤酒就倒的人,俺都没见识过喝得美滋滋的那味
家园 您也甭可惜,总比从小观摩,以致多年觉得喝酒是个好玩儿

的事的俺强,俺有了自主小自由之后,为了找到那一直景仰的美滋滋的感觉,千锤百炼了N年,直到俺实在是找不到门道,放弃了美好的憧憬,决定告别酒坛之日,俺也没找到那感觉啊,白耽误了俺不少感情捏

家园 【原创】喝酒的老头儿们(下)

喝酒最“狠”的,是老李叔叔。

其实把李叔叔列入“酒老头儿”并不很合适。一来他那会儿其实也就是个四十多岁,实在谈不上老头二字;二来他并不经常喝酒,算起来看见李叔叔喝酒也就是两三次。

之所以这里要说说老李叔叔喝酒的事儿,实在是他喝酒时候的样子太个别了,给我留的印象特别深刻。

老李叔叔原本是军人,后来转到公安局工作,一干就是好多年,后来又“靠边站”站了好多年。他是山东人,高个子,瘦,素常不苟言笑,表情总是很冷漠。他那瘦瘦的方脸上棱角分明,腮边的肌肉总是紧绷着,望去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李叔叔自己说他喝酒的历史很长,一岁多就往大人的酒桌上扑,谁拦着就跟谁拼命。后来在部队,也是小有名气的“海量”。再后来干上公安了,职务高了,不敢再喝,怕耽误事儿。

按现在的话说,老李叔叔有点儿“酷”。不仅是他神情冷峻,而且喝起酒来有些怪习惯。

李叔叔喝酒不坐下,站着喝。

李叔叔喝酒不用杯子,直接拿瓶子对嘴儿吹。

李叔叔喝酒不剩,一次一瓶儿。

李叔叔喝酒不爱热闹,从来都是自己喝自己的。

李叔叔只喝白酒。啤酒、葡萄酒、小香槟连看也不看一眼。

李叔叔喝酒晚上不喝,白天喝。

李叔叔喝酒只要一种下酒菜——黄瓜。

真是够怪的。

那时候老李叔叔还有些政治上的问题没有解决,时常心事重重的,面容也显得有些苍老。有时候心里实在是烦闷,也喝酒排解一下心情。

想想李叔叔喝酒的模样,就是一个字——“狠”!这“狠”倒不是说他喝的多,而是他喝酒的样子凶巴巴的。

记得也是一个初冬的下午。高远的蓝天下,树叶儿黄了。一阵秋风掠过去,枯叶簌簌的随风飘落在屋瓦上、院子里,四周显得那么空寂。

李叔叔站在自家窗外,靠在窗台上,瘦削硬朗的脸上毫无表情,眯了眼盯着对面房脊上在风中颤动的荒草,盯着看西斜的落日。

一瓶“二锅头”放在他身后的窗台上。歪着脖子看够了夕阳,李叔叔回手抄起酒瓶,喉结动几下,“咕咚”、“咕咚”就是两大口,真跟喝凉水似的。烈酒下肚,李叔叔憋住气狠狠咬着牙,过上一会,轻轻地、细细地从鼻孔里哼出口长气,闭紧的牙关这才松了。拿过黄瓜来“咔嚓”咬一口,在嘴里用尽气力地狠狠地嚼着,直嚼得腮边的肌肉一棱一棱地鼓起,窄脑门上的青筋就要蹦起来。好像嘴里不是脆嫩的黄瓜而是颗坚硬的松子,他要尽全身的力气用牙把它碾个粉碎!

黄瓜早就碾得连渣儿都没了,李叔叔还在慢慢而用力地嚼着,他的咀嚼已经完全成为一种下意识的动作。这么嚼了半天,然后又抄起瓶子,又是“咕咚咕咚”几大口,又是青筋直蹦、还是那样“恶狠狠”地嚼黄瓜。老李叔叔就这么喝着、嚼着,眼睛一直盯向高远的天际,脸上仍旧毫无表情

一瓶儿酒就这么喝了个干净,他手里的黄瓜也只剩下个小尾巴。把空瓶子墩在窗台上,李叔叔瘦脸泛红,额角上几许几粒轻汗,站直了身子两手叉在胸前,目光里透着寒气。看来这一瓶的烈酒也还没能暖了他的心怀。

这是我记忆里老李叔叔的标准像。后来每当想起他,眼前总是现出这一幕。

通宝推:leqian,
家园 好文笔。
家园 好文笔,不过

穆斯林是不可以喝酒的,这位吕大爷,如果不是没有阿訇管,就只能说太强力了,没把阿拉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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