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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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春秋左传注读后11左传中的车战11

甲午晦,楚晨压晋军而陈。军吏患之。范匄趋进,曰:“塞井夷灶,陈于军中,而疏行首。晋、楚唯天所授,何患焉?”文子执戈逐之,曰:“国之存亡,天也。童子何知焉?”栾书曰:“楚师轻窕,固垒而待之,三日必退。退而击之,必获胜焉。”郤至曰:“楚有六间,不可失也。其二卿相恶,王卒以旧,郑陈而不整,蛮军而不陈,陈不违晦,在陈而嚻,合而加嚻。各顾其后,莫有斗心;旧不必良,以犯天忌,我必克之。”(《成十六年传》(p 0883)(08160505))

楚子登巢车,以望晋军。子重使大宰伯州犁侍于王后。王曰:“骋而左右,何也?”曰:“召军吏也。”“皆聚于中军矣。”曰:“合谋也。”“张幕矣。”曰:“虔卜于先君也。”“徹幕矣。”曰:“将发命也。”“甚嚻,且尘上矣。”曰:“将塞井夷灶而为行也。”“皆乘(chéng)矣,左右执兵而下矣。”曰:“听誓也。”“战乎?”曰:“未可知也。”“乘(chéng)而左右皆下矣。”曰:“战祷也。”伯州犁以公卒告王。苗贲皇在晋侯之侧,亦以王卒告。皆曰:“国士在,且厚,不可当也。”苗贲皇言于晋侯曰:“楚之良,在其中军王族而已。请分良以击其左右,而三军萃于王卒,必大败之。”公筮之。史曰:“吉。其卦遇《复》 (100000),曰:‘南国 (左足右戚),射其元王,中厥目。’国 (左足右戚)、王伤,不败,何待?”公从之。(《成十六年传》(p 0884)(08160506))

有淖于前,乃皆左右相违于淖。步毅御晋厉公,栾鍼为右。彭名御楚共王,潘党为右。石首御郑成公,唐苟为右。栾、范以其族夹公行。陷于淖。栾书将载晋侯。鍼曰:“书退!国有大任,焉得专之?且侵官,冒也;失官,慢也;离局,姦也。有三罪焉,不可犯也。”乃掀公以出于淖。(《成十六年传》(p 0885)(08160507))

癸巳,潘尫之党与养由基蹲甲而射之,徹七札焉。以示王,曰:“君有二臣如此,何忧于战?”王怒曰:“大辱国!诘朝尔射,死艺。”吕锜梦射月,中之,退入于泥。占之,曰:“姬姓,日也;异姓,月也,必楚王也。射而中之,退入于泥,亦必死矣。”及战,射共王中目。王召养由基,与之两矢,使射吕锜,中项,伏弢。以一矢复命。(《成十六年传》(p 0886)(08160508))

郤至三遇楚子之卒,见楚子,必下,免胄而趋风。楚子使工尹襄问之以弓,曰:“方事之殷也,有韎韦之跗注,君子也。识见不穀而趋,无乃伤乎?”郤至见客,免胄承命,曰:“君之外臣至从寡君之戎事,以君之灵,间蒙甲胄,不敢拜命。敢告不宁,君命之辱。为事之故,敢肃使者。”三肃使者而退。(《成十六年传》(p 0887)(08160509))

晋-韩厥从郑伯,其御杜溷罗曰:“速从之?其御屡顾,不在马,可及也。”韩厥曰:“不可以再辱国君。”乃止。郤至从郑伯,其右茀翰胡曰:“谍辂之,余从之乘(chéng),而俘以下。”郤至曰:“伤国君有刑。”亦止。石首曰:“卫懿公唯不去其旗,是以败于荧。”乃内旌于弢中。唐苟谓石首曰:“子在君侧,败者壹大。我不如子,子以君免,我请止。”乃死。(《成十六年传》(p 0888)(08160510))

楚师薄于险,叔山冉谓养由基曰:“虽君有命,为国故,子必射。”乃射,再发,尽殪。叔山冉搏人以投,中车,折轼。晋师乃止。囚楚-公子茷。(《成十六年传》(p 0888)(08160511))

栾鍼见子重之旌,请曰:“楚人谓夫旌,子重之麾也。彼其子重也。日臣之使于楚也,子重问晋国之勇,臣对曰:‘好以众整。’曰:‘又何如?’臣对曰:‘好以暇。’今两国治戎,行人不使,不可谓整;临事而食言,不可谓暇。请摄饮焉。”公许之。使行人执榼承饮,造于子重,曰:“寡君乏使,使鍼御持矛。是以不得犒从者,使某摄饮。”子重曰:“夫子尝与吾言于楚,必是故也,不亦识乎?”受而饮之,免使者而复鼓。旦而战,见星未已。(《成十六年传》(p 0889)(08160512))

子反命军吏察夷伤,补卒乘(shèng),缮甲兵,展车马,鸡鸣而食,唯命是听。晋人患之。苗贲皇徇曰:“蒐乘(shèng)、补卒,秣马、利兵,脩陈、固列,蓐食、申祷,明日复战!”乃逸楚囚。王闻之,召子反谋。谷阳竖献饮于子反,子反醉而不能见。王曰:“天败楚也夫!余不可以待。”乃宵遁。(《成十六年传》(p 0889)(08160513))

这次战斗的背景还是晋国和楚国在中原争霸,争夺郑国,这回是郑国刚刚倒向楚国一边,晋国来征讨,楚国来救援。楚共王亲自出动,指定司马子反(公子侧)指挥中军,令尹子重(公子婴齐)指挥左军,右尹子辛(公子壬夫)指挥右军。楚国令尹的职位虽然高于司马,但司马是主管军事的,所以楚共王安排司马指挥中军。能够这样安排也说明楚共王有权威,能够调得动大臣。

晋军也是由晋厉公亲自率领,当时晋国有四军,中军、上军、下军和新军,分为八个分队,由中军将栾书(栾武子)、中军佐士燮(范文子),上军将郤锜(驹伯)、上军佐荀偃(中行献子),下军将韩厥(韩献子)、下军佐荀罃(知罃,知武子),新军将郤犨(苦成叔)、新军佐郤至(温季)分别指挥。但实际只来了六个分队,但战车数也应该在一千乘以上。下军佐荀罃指挥他的分队留守,新军将郤犨则带领手下前往各国,请求各国派兵来助威。

公元前五七五年(晋厉公六年,楚共王十六年、郑成公十年),六月最后一天,二十九日一早,楚军就直逼到晋军营前列阵,没给晋军留下列阵的余地,此事让晋军具体主管排兵布阵的军官觉得很麻烦。

这时,中军佐士燮的儿子范匄(范宣子)快步走上前来,向正在商量的主要将领们建议说:“把井填了,把灶铲平,我们就可以在营中列阵了,顶多就是前几列战车少一点。”他父亲听到他来发言,拿起身边的戈就把他赶走了,还喝斥他:“国之存亡,天也。童子何知焉?”“童子”是说的范匄,说他你小孩子懂什么。

其实士燮本来就主张不必开战,所以不想让儿子为开战献计献策。而中军将栾书也不想出战,他说:“楚军不耐久,我们只要坚守营垒,不出三天,他们只能后退,趁他们后退发起攻击,就能战胜他们。”

但是主战派郤至却提出:“楚军有六个弱点,我们必须抓住,第一,他的两个卿(子反和子重)不团结;第二,他的近卫队用的都是一些年纪大的人;第三,它的盟军郑国军队虽列了阵但不严整;第四,它带来的那些蛮人根本就没有列阵;第五,他们竟然选了晦日列阵(杨伯峻先生注:“此日为月终。古代迷信,月终不宜布阵作战。”);第六,列阵时他们还吵吵闹闹,列完阵也没安静下来,反而更吵。所以他们各自只想着自己的后路,没有斗志;过去他们的近卫队都是精锐,现在可不一定;而且他们还犯了天忌;我们抓住这些弱点,一定能打胜仗。”晋厉公采纳了郤至的意见。

楚军装备了巢车,这种车上有一根高杆,杆顶有一个带护墙的平台,像鸟巢一样,所以称为巢车。楚共王摆脱了具体的指挥任务,自己登上巢车顶上观察晋军的动向,令尹子重派大宰伯州犁跟着他。

楚王看着晋军在活动就问:“有几乘车从中军驶向两翼,这是要干什么?”伯州犁答:“是要召集主管军官。”“都聚在中军了。”答:“是在开会布置任务。”“支起了一个帐篷。”答:“是在向先君祈祷。”“帐篷撤了。”答:“要下命令了。”“忽然大声吵闹,而且尘土飞扬。”答:“是要填塞水井,铲平灶台,准备列阵了。”“都上车了,车左车右拿了兵器又下来了。”答:“是在听统帅宣布号令。”

这个宣布号令(“誓”)也是战前必有的一项功课,源远流长,《尚书》中有好几篇以“誓”为名的文章:《甘誓》、《汤誓》、《牧誓》、《费誓》、《秦誓》、《泰誓》,都是前人记录下来的这种在战前发布的,斥责敌人,激励士气,申明各项要求的号令。后面《左传》中也记下了一篇赵鞅赵简子在关键战役之前发布的号令(《哀二年传》(p 1613)(12020301))。

楚共王又问:“是要下令开战了吗?”答:“还不清楚。”“又都上车了,车左车右又下来了。”答:“要开战了,他们在祈祷。”然后伯州犁告诉楚共王哪一部分晋军是晋厉公的近卫队,同时晋军方面也有苗贲皇把楚共王的近卫队指给晋厉公看,俩人还都说:“这些人都来自国都,都是精锐,很难抵挡。”伯州犁和苗贲皇都是从对方跑过来的,所以对对方部队比较熟悉。

苗贲皇还对晋厉公建议说:“楚军的精锐都集中在中军的王族部队,我们可以分出精锐先击败其两翼,然后集中四军合击他的王族精锐,这样就能彻底打败他们。”晋厉公命令太史就这个建议占卦,太史占完了以后报告说:“吉。其卦遇《复》 (100000),曰:‘南国 (左足右戚),射其元王,中厥目。’国 (左足右戚)、王伤,不败,何待?”大意是说这是吉卦,对楚国不利,楚王还会被射中眼睛受伤。于是晋厉公就采纳了苗贲皇的建议。

这里提到的先攻击对方两翼薄弱部分再合攻中军的战术上面郑庄公也采用过,在《桓五年传》(p 0105)(02050303)中;当初城濮之战晋军大体也可算是采用了这种战术。

此时晋军开始前进,晋军中军前面正对着一个水坑,所以晋军的战车都得从左右两边绕过去。为晋厉公驾车的步毅却笔直的前进,把晋厉公的车直接赶进了水坑。在晋军中军里的是栾家和范家的部队(中军将是栾书,中军佐是士燮即范文子),看到晋厉公的车掉进水坑里,中军元帅栾书马上过来,请晋厉公上自己的指挥车。

这时,栾书的儿子,当时在晋厉公车上当“右”的栾鍼发话了:“‘书’!退下去!国家大事是你一个人包办的吗?侵犯别人的职责,忽视自己的职责,离开自己的岗位,这都是犯罪,还不快回去。”要在别处,像这里栾鍼这样直接称呼自己父亲的名字(‘书’)是极不礼貌的,但这时在君主面前,只有这样称呼才合于“礼”。

很快,栾鍼自己就把晋厉公连车带人抬出了水坑。从这里可以知道,车右必须是大力士。

在此前一天,六月二十八日,楚共王的“右”潘党和著名的神射手养由基(上面提到过,曾是楚庄王的“右”)把靶子上蒙了甲然后射箭,射出的箭贯穿了七层甲,他俩就拿着这个靶子去给楚共王看,说:“主上有我们俩这样厉害的臣子,打起仗来还有什么可怕的?”楚共王一听就生气了:“你们也太不把国家当回事了,明天不准你们射箭,总有一天你们会死在这上面。”

也在这天晚上,晋军的魏锜(也称吕锜或厨武子,魏、吕、厨都是他的“氏”)做梦,梦见自己射月亮,射中了,月亮还掉到了泥里。他醒来马上让手下的人占梦,占梦的人告诉他:“姬姓是太阳,异姓是月亮,月亮就是楚王,月亮被射中还掉到泥里,楚王肯定死了。”

第二天开战,魏锜果然射中了楚共王的眼睛,楚共王马上召来养由基,给他两枝好箭,告诉他:“给我把射我的那家伙射死。”养由基一箭就射中了魏锜的脖子,魏锜趴在装弓的袋子上死掉了,养由基就带着剩下的那支好箭向楚共王复命。

在战场上,晋军的新军佐郤至三次遇上楚共王的近卫队,每次远远看见了楚共王,他都会脱下头盔,下车向前快走几步向楚共王致敬。最后楚共王派手下的官员送给他一张弓,还捎话说:“刚才战斗激烈的时候,有一个穿了浅红色皮裤的人,看上去是一个‘君子’,每次看见我都向我致敬,他没有受伤吧?”

郤至再次脱下头盔,从车上下来接待来人,他回答那人说:“在下是您主上的外臣‘至’,托您主上的福,我正在跟随我的主上作战,因为穿着甲胄,无法拜受您主上的好意。请转告您的主上我没什么事。现在正在战斗之中,我只能向您行军礼了。”这里‘至’是郤至自称名。于是郤至向来人行了三次军礼,然后到自己队伍中。

由于楚共王受了伤,楚军方面开始败退,楚军的友军郑国军队也跟着一起逃跑,郑成公就被晋国的下军将韩厥紧紧追赶,为郑成公驾车的是石首,而为韩厥驾车的是杜溷罗。追着追着,杜溷罗就告诉韩厥:“要不要再加把劲?前面那个驾车的老回头看,心思不在马上,再加把劲就追上了。”韩厥回答说:“不可以再辱国君。”上面介绍过韩厥上次曾经差点抓住齐顷公,所以这次他心里有负担,不想再次侵犯一位国君,于是停下来把郑成公放跑了。

可是倒霉的郑成公又被晋国的另一位将领新军佐郤至盯上了,郤至的戎右茀翰胡建议:“咱们从侧面冲撞他们的战车,我跳过去把他抓下来。”郤至的回答是:“伤国君有刑。”意思是如果伤害了一位国君是会遭老天惩罚的。他们也没有再追。

这两位晋军的将领都盯上郑成公是因为郑成公的战车上插着代表郑国国君的大旗。为郑成公驾车的石首一直在琢磨为什么这么多人盯着自己的车追击,所以才心思不在马上。最后他终于想明白了:“当年卫懿公就是没把自己的大旗收起来,才会在荧泽遭难(见《闵二年传》(p 0265)(04020501))。”赶紧把大旗拿下来收进套子里。这时,同车的郑成公的戎右唐苟对石首说:“你留下来保护国君吧,打了败仗首先要保护自己的国君,驾车逃跑我不如你,我留下来挡他们一阵。”于是跳下车殿后,掩护了郑成公逃走,但他自己战死了。

楚国军队在逃跑时遇到了一处险路,不能很快的通过,而后面晋军又追上来了,这时,楚军的一位将领叔山冉就对养由基说:“虽然国君命令你不能射箭,但现在国家危急,你必须得射了。”于是养由基连发两箭,射死两人,叔山冉又制服了一名追兵,再将其扔向后面的追兵,砸断了追兵战车的“轼”。两人拼命奋战,总算稳住了局面,挡住了晋军的追兵。

在这之前,两军混战时,晋厉公车上的“右”栾鍼看到了楚军左军指挥官令尹子重的旗帜,就向晋厉公请求说:“听楚人说,那面旗子是子重的旗,看来那群人里面就有子重。前些日子臣下出使楚国,曾经见过他。他问臣下什么是晋国人的勇敢,臣下回答说:‘我们喜欢的是大家共同行动,整然有序。’他又问:‘还有呢?’臣下答:‘还喜欢从容不迫。’现在两国交兵,我们没有派出使者与对方接触,不能说是整然有序,上了战场就忘了原先说过的话,不能说是从容不迫。请主上派人带着酒替我去慰问子重。”

晋厉公同意了,派人举着一杯酒去见子重,为栾鍼捎话说:“我的主上没有人可用,只好让‘鍼’持矛充作“右”,因此‘鍼’不能自己来慰问您的随从,让‘某’给您献上这杯酒。”子重听了说:“我当初在楚国和这位先生说过话,他真是好记性。”子重喝下了使者送来的酒,放走了使者,然后再擂鼓重新开战。这一仗,从早上一直打到了晚上星星都出来了还没停止。

栾鍼使者的谈话有两处反映了当时在与地位比自己高的人谈话时自称名的礼节,一处是使者替栾鍼自称‘鍼’(前面郤至接待对方使者也是自称‘至’),另一处是使者自称‘某’,‘某’代表此人的名字,由于此人身份卑微,《左传》作者不知道他的名字,只好用‘某’来代替。另外,这段话里还提到栾鍼作为“右”所用的标志性的长兵器“矛”。

等到终于打完了,楚军的统帅子反命令手下的军官统计伤亡情况,修理兵器甲胄,整备战车马匹,第二天鸡鸣时候开饭,准备再战。下完了命令,他就喝了酒睡觉去了。

晋人听说了楚军的战备行动非常担心,但从楚国来的苗贲皇很了解楚人的心理,于是在晋营中大声宣布:“检查战车,补充兵员;喂饱马匹,磨利兵器;规定好阵形,整顿好队列;大家好好吃一顿,然后就祈祷吧。”说完了以后故意放松看管,让被俘的楚人逃回去。

楚共王从逃回的俘虏口中得知这些情况,认为晋军马上就要发动进攻了,赶紧让人去找子反商量,可子反喝醉了,叫不醒,楚共王没办法了,只好说:“这是天亡楚国啊,我不能呆在这里等着挨打。”于是下令楚军连夜撤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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