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四面而去的流水(1) -- 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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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四面而去的流水(2)

流水(2)

□ 王威

  男人爱上的是自己的眼睛, 

  女人爱上的是自己的耳朵, 

  所以书面语是好的。 

             ――题记   

  陈文军头上顶着一个大西瓜回到品珍的门口,手忙脚乱掏钥匙,隔壁邻居家那只哈巴狗又仗着来自北京的派头,在他右前左后的闹腾。 

  他腾出一只脚,勾起小狗的肚子,让它学个侧空翻再加个鲤鱼打挺。 

  品珍正在二楼阳台上晾衣服,哈哈大笑,说:“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她跑下来帮陈文军,又喊了声糟糕,厨房的菜汤。 

  陈文军跟着品珍进了厨房,品珍说怎么抱了个西瓜回来。 

  便宜。 

  我知道。 

  知道你还问。刀呢刀呢?陈文军把西瓜放在大厅的桌子上,喊了半天品珍也没从厨房出来,只好自己站了起来,厨房里品珍正下死力气给一条带鱼剥鳞去甲,她手上执着菜刀,朝他挥舞了一下,说:“把西瓜放冰箱里就成了,又不急着这会儿吃,还得留着肚子吃饭呢?” 

  陈文军道:“这个夏天我馋好久,上一次街,念叨一次,就老是忘。难得今天买回来?” 

  “多少钱?” 

  “还没算?我没带钱,赊账的。” 

  “你可是找我要钱,一个大老爷们老是不带钱上街,像话吗?别人听见了,以为我又挤兑你。” 

  “不是这几天没出门吗?家里烟酒还有,犯不上花钱。”陈文军鼻孔里“哼”的一声,“再说了,这事情还怕让别人听见。全世界都知道你养着我。” 

  “你还光荣了你,要不要给戴两朵小红花啊。好了好了,不就一把刀么?等我收拾这几条鱼。” 

  陈文军道了声“免了”。他回头把西瓜抱到厨房的菜桌子上,两手稳住西瓜的两边,头往着西瓜就是一沉,撞出个皮白肉红瓤黑,好生灿烂。 

  品珍忙放下刀,用手抚摩着陈文军的头,忍住笑,啊哈,你今天是怎么一回事,这是吃了摇头丸还是失心疯了。陈文军一遍一遍拉下她的手,道:“没事,没事。我打小就这么偷西瓜吃西瓜来着。” 

  “真没事。” 

  “没事没事,你这个死婆娘,好好地做你的饭,走一天了,真他妈饿了我。”陈文军拿起一块红的入眼的西瓜,递给品珍,品珍摇了摇头,只是笑,顺了顺他的头发,道:“我本来还犹豫你今天回不回来呢?想打电话给你,你的手机又在床头上。” 

  “我去李大胖子那边打牌,下午又去了我妈那儿。” 

  “哦,我还想着呢?你中午在那儿吃的饭。” 

  陈文军顺口想说我其实就在街上胡乱吃点,到底没说。 

  品珍把饭菜都端到桌子上,四菜一汤,陈文军已经半个西瓜在肚子里头,几桶水似的晃啊晃,讨饶道:“我真吃不动的时候,你倒卖弄起手艺来了。我呸。”

  品珍这会可不依了,不早叫你别吃西瓜了么。她硬是盛了高高尖尖的一碗饭,往桌子上一摆。“我说你现在不行啊。” 

  “什么不行。” 

  “你记得我们刚认识那会儿,你一头小牛都能拽到肚子里头,现在,饭量少了许多,老实说,上街给你买吃的都不知道买什么了,要不,到芸美那里,给你要一瓶食母生。”芸美就是早上赊药给陈文军的药店老板娘。 

  “不就是少运动的缘故,我最近也觉得自个身体有点不行了,得了,你不逼我吃汇仁肾宝,我就够感激您了。对了,今早我还在芸美那里赊了药,总共是十七块六毛,你明天记得给她。” 

  “出了什么事情?”品珍吃了一惊,“你怎么老是让我担心。” 

  陈文军想起早上范英珠,笑了起来,把事情说给品珍,只瞒着品珍那小女孩子向他表达好感的一段,品珍越听越奇,这小女孩子有趣有味。陈文军大是摇头,指出品珍的眼睛长在不该长的地方,说现在不知羞耻的女孩子还要得么? 

  “她怎么就不知羞耻了?难道你们男生不作弊。天高地厚的没听过你这个理。” 

  “男生作弊和女生作弊怎么会一样,女人能生孩子,哦,男人能生吗?” 

  品珍大不服气了,指出他的逻辑狗屁不通,顺便又问他,到底她的眼睛长在什么不该长的地方了。陈文军反问你的眼睛又能长在什么地方了,一只手便不规不矩的在品珍身上,上游下走,又捏又掐的,品珍又酸又痒,笑个不住,一张脸板之不足,只好加之以筷,在桌子四周捞着他的一根手指,死力一掐。 

  品珍吃着吃着,嘴头咬着筷子出去,陈文军喊着你干什么去。 

  品珍拿了个钱夹子回来,低头数钱,又纳闷的问他,我记得你上几个月从我这儿要钱要的狠了,这几个月倒乖的让我起毛。 

  “起毛好啊!”陈文军还想胡说,品珍这会端起正经嘴脸,也就收敛一些,道:“上几个月不是冬天吗?没事情干,只好整天打牌,你以为我爱花钱啊,不就图个不上进,消磨时间。” 

  品珍“哼”了一声,你这还敢高声啊,手头递给他10张伟人,够不够。 

  陈文军道:“你把这些放到床头柜吧。你这一身,又没个口袋。”说到这,品珍倒想起一件事情,说咱们明儿还是分房睡吧。”陈文军看了她一眼,琢磨不出她想些什么,品珍道:“我看你每天热个不住,我皮肤过敏,受不了空调,拉着你受罪也不是个法子,我今天里里外外的收拾出一间房子,明天,就叫师傅来装空调,再买一张床给你,就不知你还要什么摆设。只不过,让你住背光的房子,说不过去。” 

  “你怎么能这样,事先也不和我商量商量,”陈文军板起脸孔,两眼朝天,“这不存心叫我感动么?” 

  品珍倒乐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脸颊,道:“还好,你这个小王八蛋也不是那种天生不知感激的。” 

  晚上,陈文军和品珍两个人在看着电视,碟子新租来的,是一套韩国片,陈文军横竖看了半天,看不出什么意思,说你怎么老租这样的片子,品珍抱着一个枕头横躺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书,陈文军拍了拍她的屁股,我说你怎么自己不看片子,却硬逼着我看。又一手夺过她手头上的书,是一本《今古奇观》,懒洋洋道:“怎么搞的,还看起黄色小说来了。” 

  “没有,今天去买菜,不是走过北角公园吗,就在那里坐了一坐,看见长条椅上放着这本书,无主之物,就带回来,挺有意思,你看这一段。”品珍说完抬起头,却见陈文军进了厨房,再出来的时候,咬着一块西瓜,猪八戒一样卖着齿牙的力气。一边问她:“你刚才说到那了。” 

  “什么刚才?” 

  “刚才就是刚才。” 

  “哦,刚才啊!一直没和你说,今天你出门,倒有两件事情。”品珍说她那边的五姑娘来过,五姑娘就是品珍五姑妈,姑娘是乡下称呼。 

  陈文军知道五姑娘上来,一准又是为了她自己那个得了白化病孩子,道:“我觉得你们女人真是残忍。这种事情就不应该借钱给你姑妈。” 

  品珍撇了一下嘴,少来你那不成鸡巴样子的一套,陈文军倒不服气了,我又说什么了,我没说什么啊。 

  品珍道:“你这个王八蛋,你有没有起码的同情心啊,说的都是什么和什么啊,滚。” 

  “什么就是什么啊”陈文军道:“照我说,一个人得了绝症,就该让他早死早超生,多留他在世上一日,就是让他吃一天的苦头,你自己又不是没病过,病上一天就觉得全年没一个好日子,更何况是整月整年的。所以说……” 

  “别所以了,我还但是呢?我不就是和你说上一说,你怎么那么烦人哪,哦,全中国人不懂的道理倒让你一个人懂了。”品珍拍了拍发酸的脖子,你说你也不帮我按摩按摩,道:“我不也是用心不用力,只给了她两千,上次也是两千,一共四千,五姑娘家里的情况,总之,这钱我是准备打水漂了。嘿,我就是对你怀恨在心了,按这事理,我是青天白日的做好事,也只和你一个人说上一说,你怎么不体贴一下我的心。” 

  品珍目前的经济情况还可以,四间店面都在闹市,再加上店面楼上招租的房客,石打石的计算下来,一个月也有五千多元的收入,除了两个人的开支,再扣去七七八八的水费电费卫生费,以及品珍个人投的两份险,还能剩个两千三千的,这会儿品珍提醒他,张周的店租还没有去收。在所有的租客里,张周是个例外,他是品珍的老同学,开的是运动靴专卖店,本钱不够,就和品珍商定先下三个月的定金,租金月结。 

  陈文军脑子里过了过明天的事情,还真他妈的不少。 

  “坐好,坐好。”陈文军拉高她的头发,“怎么样,还舒服。” 

  “这边这边,过一点,啊,你是死人,怎么用这么大的力气。” 

  陈文军手上用力,口中道:“话呢,从来就要一分为二,既要客观,也要主观,纯客观和纯主观的事情从来就没有过,既要摆事实、讲道理,也要因人而异,动之以情……” 

  品珍回头看了他一眼,道:“打住,你到底说什么呢?到底想说什么呢?你是不是有病。是不是因为你妈是政治老师的缘故,毛病。去拿一块西瓜给我,从来就没有听过你说一次让我省心的话。” 

  陈文军笑了起来,道:“我没说什么啊,也没想说什么啊,不就是长夜漫漫,有些无聊,顺便告诉你一件不称心的事,厨房里的西瓜没了。” 

  品珍不搭理他,又说第二件事情,早上他出门那会,细祥打电话给他,说是什么人出狱了,叫他小心一点。陈文军道这个事情他早就知道了,只是这会儿和她在一起,心情好,倒忘记了。 

  临到睡觉的时候,品珍又转过头来问,真的没事。 

  陈文军摇了摇头,有事那也是以后的事,到时候再说了。 

  品珍又问,你明儿自己去买空调还是我去,买什么牌子的空调。 

  陈文军捏了捏她的手,是不是明天分房子睡,又舍不得。品珍淬了他一口,有什么好舍不得,我是提醒你。 

  提醒什么。 

  提醒就是提醒。 

  你不是想要,想要你就明说么?陈文军开始到床头柜摸烟。品珍打了他一下手,不了,睡吧,我只是提醒你一桩桩一件件对你的好。你这个没心肝的东西。 

  那不是你应该做的吗? 

  什么? 

  我理所应得的啊?青春损失费啊? 

  啊哈你真不要脸。 

  今天才知道。 

  好一阵不说话,陈文军不由转过头来,见品珍正看着自己,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你今天说起的那个县长的千金。看你说话那副嘴脸,年轻就是好啊。” 

  陈文军“恩”的一声,继续看着品珍。心里也在想着早上那个女孩子,想起她从自行车子上滚下来的模样,一只手猛拍着胸腹间的小毯子,一手勾住品珍的脖子,哈哈大笑,道:“我正琢磨着,怎么找个法子,上了这个小妮子。” 

  “你敢。恩,什么时候,这小女孩子,我也见上一见。” 

  到得第二日,陈文军一觉醒来,已经是中午11点多,看了看墙上的壁钟,吓了一跳,马上又明白是自己吓自己,这个,也算是上了三四年班落下的毛病,当下找鞋子找衣服,十三不顾的上下一套,却听得对面房间里乒乒乓乓的响,他抓着一大把头发走出去,品珍正指挥着几个师傅,空调都安好了,再过一回儿,差不离可以完工。心里倒惭愧了,毕竟这些个都是大老爷们干的事情。 

  陈文军探了探头,一张大大的十二件的床横在房子靠窗户的一边,只差了蚊帐席子。

  品珍看见了,叫他自个儿到厨房里找饭吃。 

  午饭还没做,陈文军把早上的稀饭热了一下,一不小心,过了,糊的一塌糊涂。

  陈文军揣了一下口袋,品珍把钱都给塞好,吐了口气,走到街上的时候,他有点想不明白,品珍这么好的女人,也会离婚。当然这层心思不能多想,多想上一分,最后说不得得要了自己的命。 

  他一在小饭馆里吃完饭,给品珍去了个电话,问她要不要买什么回去,品珍一向恨他不爱惜她给的钱,不放心他买东西大咧咧的性子,说道:“你自己买什么自己买去,要是不想惹我生气就别给我买东西。”品珍念叨了几句,就有点脾气,说又到街上吃去了,自己为他忙活了一早上,也不会给她做个饭。 

  陈文军只好连说我知道我知道。   

  “知道有什么用。”品珍在那头又是一大串。 

  又来了,陈文军心想,索性把整个手机合上了盖子。 

  陈文军才走出饭店,品珍又来电话,说她现在正在洗澡,陈文军顺口道:“你现在洗到身上那个部位了。” 

  电话那头品珍用手拍打着听筒,你说什么呢你,给你方便你当随便,她提醒他昨天交代的事情,陈文军一时倒忘记,等明白过来又让品珍骂的体无完肤,想着自己不正是刚刚要去办这件事情,两人又在手机里彼此一通拳打脚踢。 

  张周算的上是一个有趣的人物,他离过三次婚,老婆的年纪一个比一个大,目前的老婆足足大他十岁,既给他新张罗了这个运动鞋专卖店,还给他一个现成的女儿。张周现在就坐在店门口和旁边“一叶飘”精品屋的老板叶政和下着盲棋,一看到陈文军,口中车二平五,炮二平三的一通乱说,然后告诉对方,别死撑了,你早输了,又向着陈文军道:“不好意思,让你跑一趟。我女人这几天忙着带女儿去考试,店里跑不开。” 

  陈文军摆了摆手,道:“我就不能来买双运动鞋。” 

  他走进张周的店里,专卖店到底比别的不三不四的店铺像样一些,摆设柜台门面装潢,进去人舒服,出来脚不软,张周叫叶政和看着店面,过了马路到建行领了钱回来,陈文军当着他的面点了点,也不好一时就走,便坐下看店里的电视,刚好有线台放的是一部香港武打片《铁马骝》,两人边泡茶边说几句家常话,一晃眼就是下午三四点,他站了起来,拎起一双鞋子,问了问张周价格,又吐了吐舌头。张周正说着我给你个出厂价,再打上八折,一辆女式小自行车就在门口一刹,一前一后两个女孩子下了车,张周问前头走的那个,你妈呢?又给陈文军介绍,我女儿小车,随他妈的姓,也姓张。 

  陈文军来过张周店面几次,他老婆的女儿倒是第一个见到,心里念叨了一下名字,小车,这个名字挺有意思,一脸微笑地说,不错不错,至于那里不错嘛,就眼前所见,倒说不上来,张小车发夹子夹的整整齐齐,笑模样也有,就是一脸粗使丫头的蠢相,记得张周的老婆虽然年岁上去,也是个妙人儿,看着张小车的脸,陈文军心想着难怪她要离婚,张周怎么说西门庆还是做得。再看张小车后面的女孩子,脸就拉了下来。 

  那女孩子带了顶藤帽,两只手在胸前扇个不住,站在店门口,那个女孩子也看见他了,乍惊乍喜的叫了声:“叔叔,原来你也在这里。”这声音柔的一似石头里滴出的水,脆的马背上拉的下人,不是范英珠还有谁。 

  张小车喜滋滋道:“妈去菜市场了。”陈文军问了她一句,考的如何,其实瞧着张小车的神情,不问可知。张小车性格倒好,回了句马马乎乎,就招呼范英珠到面前,介绍道:“这是我爸爸。我的同学范英珠” 

  范英珠手一高,象观世音托着个净瓶,道:“这是我叔叔。我的同学张小车”然后就拉起张小车的手荡秋千,笑的一摇三晃。陈文军咬牙切齿,什么世界之大,全他妈的鬼话,多少男女就是死在这句话上的,要是认识了个人,要是在乎,要是动了心,她就天天月月年年的在你身旁旋陀螺。 

  范英珠又手指着张周,道:“小车,这是你爸爸,真想不出?” 

  “怎么想不出?”张周摸着女儿的手,眼睛却在范英珠身上转着。 

  “叔叔好帅。” 

  这么让人牙酸齿疼的话也说的出口,说得这么合适,自然妥帖,陈文军总算见着这小女孩家的种种好处,叹服着人世间天生一股雪藏不得的风流,这风流比不得寻常庸脂俗粉,靠的是小手段,耍机灵,它独此一家,别无分号,该是她的便不做第二人想。 

  真想不出你有这么乖巧的侄女,张周这么一说,陈文军想着,还好不是真的叔叔,否则,简直是家门不幸,便有了杀她威风的意思,道:“那里,这小孩子毛病可多了,你是不知道。眼睛看见,未必就真了。” 

  “耳朵听见的,那不更虚了。”范英珠装出大大咧咧的脸色,眼睛轻飘飘在陈文军面前一过,这一过里什么意思都有,陈文军只做不见,向张周告辞。 

  陈文军出了店就只找角落,重重的吐了好几口痰。 

  陈文军一双脚如鱼在水的地面上走动,自从没了工作,路上打招呼的人越来越少。

  陈文军看了看天,阴沉沉的没一丝风,南方雨前雨后的天气,他只想着雨下他个利落瓢泼,也见识见识今年夏天的第一次雨,他从小在喜欢在大雨里跑来跑去,雨下的越大,身子抖的越厉害,心里越是舒坦。 

  他转过头看了看身后,吓了一跳,范英珠正不声不响的缀于其后。 

  “你这是干吗?” 

  “走路啊!” 

  “去那!” 

  “大路朝天,你管的好象比警察宽了点吧。” 

  陈文军看着这小妮子兴高采烈,得意非凡,也许凑巧同路也说不准。又走了一段,他这会儿是去帮母亲看看退租的老房子。再说老房子,门窗该修的的修,墙壁该补的补,一年里头多多少少总有这些事情。当下打了个手机,通知了房客。老房子是当年县建委盖的宿舍,位于环城路,有点远,就想叫过一辆载客摩托,拐个路口,又看见范英珠离他十米多远的地方。 

  “你这不是跟我是什么。” 

  “不是。” 

  “那是什么?”陈文军突然觉得自己话一句一句问的,特别的蠢。 

  “我们,这叫做一起走路。” 

  “读过书吗?知道什么叫做跟吗?你这就叫跟。” 

  “读过,但是没听明白什么叫跟。” 

  “跟,就是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在后面的那个就是跟。”陈文军解释的都想掏出一把刀子扎自己的心口。范英珠跑到他的前面,回头说,那你别跟我。 

  “说吧,你跟着我有什么事情,别再说什么你喜欢我,鬼才相信。再说你们这种小丫头片子懂个屁。”他看着她眼睛四处里东张西望的,也不知道在找什么。 

  “你找什么呢你?”陈文军忍不住问。 

  “爱。” 

  陈文军一时没听明白,范英珠又重复了一遍。陈文军夸张的笑了起来,一只手重重的往旁边的电线杆子一拍。只是没想到力气用的大了,手都有点发麻发木,抬头看了看电线杆子,一点也不仗义,连摇晃也不摇晃一下,道:“没羞没躁的,你懂得什么是爱。” 

  “这个我最知道了,爱一个人,就是想和他在一起,除了一起还是一起,爱一个人就是恨不得对方生病重病,以便有机会表示同情心,爱就是想念怀念思念念念不忘,爱是端茶送客,爱就是吃饭请客。爱不是为了得到而是不停的付出……” 

  “够了够了,”陈文军道“今天是雷锋活动日啊?” 

  范英珠笑眯眯道:“小孩子讲话,大人不许插嘴。我还没说完了。” 

  范英珠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跑到就近的小卖铺,陈文军抬着头看了看她的背影,心里隐隐感觉不对,那里不对一时又说不上来,很快的,她又回到了他面前,手中摇晃着一罐雪碧,说:“本来想着也给你要上一罐,估计你是不喝的。呵呵,继续。” 

  “继续什么?” 

  “爱啊?” 

  她不像范晓宣,恩,范晓宣像她,陈文军心里想着,多年以后,他还是记得眼前的这一幕,那时候他又是何等的惊慌,窘迫,乃至于耻辱,觉察到自己在人世间的一切来去,一切所拥有的,所必将失去的,都是已经注定了它的轨迹,一路上的停停走走,正像暗夜抚摩母亲的脸,感觉都是早知道,只是知道归知道,知道了偏生克制不住确认的欲望。 

  范英珠像个小女巫一样的念念有词,一字一句: 

  “爱,是一种气体,他既不上升也不下降,他在空气里寻找适合的嘴唇,在夜晚寻找合适的耳朵。它作为一个永远无法完成的诅咒抱有罕见的激情,它是这样告诫它的信徒――设非你们陷于死亡、贫穷、厄运、疾病,它并不存在,即便存在也毫无意义。最后,值得庆幸的是我们目前所生存的时代,它可以在一些时候欺骗所有的人,也可以在所有的时候欺骗一些人,然而在今天,它终于受到一切有良知的人抛弃,它终于失去了它的舞台。我们深切的缅怀,我们在一张张失去色彩的壁画之间惊异这世间曾有一种邪恶如此古老。也许。有一天,一个无知的天才将通过考古学重新发现它。而我们,很遗憾,我们不能保证给后人们一颗不被迷惑的心 这就是――爱。 “ 

   

  范英珠看着陈文军的表情,这时候,他在想些什么呢?她又在想着什么呢?她现在就跳上环城路两旁的护栏上,像一个走钢丝的杂技演员一样,有着蜻蜓一样的手臂,轻巧的平衡的一切眼前的所见,在之后她会回想,再没有什么时候比面对他的沉默更为难堪的了,它意味着两人即便空间上无限接近甚至无缝嵌合,但是彼此的距离却是无量数的光年。是的,他们无法感知,无法了解对方的想法,但是,这和年龄无关,这,范英珠也是知道的。 

  范英珠停了下来,怎么我的普通话不好吗? 

  陈文军看了看她,轻轻地说了句:“够了。”快捷的就好象完全不在意范英珠有没有听见,他应该好笑,嘲笑范英珠在不适当的年龄做着最不适当的事情,也包括她的朗诵,包括她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是的,他应该大声的提醒的范英珠,你正在表演自己的愚蠢,愚蠢,知道吗,什么是愚蠢,这就是。他会想到,人类是如此的热衷于将自己眼前的一切所见、毫不相干的所见联系起来,轻巧的定义,贸然的断言,并形成可笑的偏执的观念,这难道不是那些所谓智者热衷的勾当。他又会很快的惊觉,疯了,真是疯了,他怎么会想到这些,居然会想到这些,多少人都是被这些念头逼疯的,自己怎么还敢想着这些。 

  陈文军再次抬起头来。 

  一条大路宽阔无边,看不见人来,看不见人往,好像他和每个人都在同一条路上,又好像他和每个人不在同一条路,他轻轻的嘘的一口气,天气很闷,闷的让人发疯发狂,雨还是没有下来,至少在这个时候。 

  他转了转头,范英珠不见了,他看不到她,她去了那里,他想喊出声来,到底没有。 

   

  老房子矗立在县城地表最高的地方,一路上,是一级又一级的台阶,从台阶上看下去,整个县城变小了,变的像一只手掌就可以遮住的小,本来嘛,这就是一个小县城。小时候从这里高高跑下去,跑上来,用赤脚丈量着小县城的小,只是,那时候在乎县城的大,埋怨县城的大,我们的记忆如此的依赖我们的身体,正是赤脚,正是石子通过赤脚传达那些锥心刺骨的疼痛,使得一些东西在我们心中历久弥新,我们忘记了一些终将忘记的,不该忘记的。只有身体,惟有身体,它用罕见的热情和固执替我们忠实的记录,保留、存档,还原我们身周的世界。它拥有另一种语言,它宽容的放弃对我们天性凉薄的指责。它像另一个母亲。我们应该原谅母亲对临产阵痛的喋喋不休,因为我们的母亲和我们一样,都无法轻巧的回避身体的记忆,也许我们母亲会有所夸大,但是,即便是这样那样的夸大也是无容指责。它只是急于表白,表白对自身的热爱,表白对你的爱和宽容。 

  在这样的地方看下去,一切建筑象在一个平面之上,也许走过它们。我们会轻易的指认出它们保有的各自特点,鲜明的、色彩的、平淡的、颓废的,可是,这时候,站在这么高的地方,所谓的特点都被岁月抹平了,在这个平面上,一切的一切抹平成你不希望的样子,你所希望的样子。是的,它并不考虑你源于耳鼻口目的观感,它只是默默的告诉你――我就是这个样子。 

  县城的小比诸城市的大,大城市用日新月异的新来改造每个居住其中的人的品位与审美。新的音乐、新的人类、新的消费观念、新的酒吧,新的情人,一切都是新的,连我们的身体也要被迫美容整形,以便接受新的记忆。我们的感官被退化被扁平,我们所欣赏的所热爱的必是所有人所欣赏的所热爱,我们身处其中,急于享受,却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去一一分别辨认,更不用说选择,更来不及拒绝,还没有说出喜欢,就已经变成了爱。我们自认为是大城市的记忆、骄傲与荣光,只是才等我们一个转身、一个回头,大城市早就把我们从它的记忆中抛弃。 

  那么,我们要说,小县城的小也许自有他的好处,小的让我们感到安全,小的足够容忍我们所有的抱怨,我们应该庆幸它和大城市迥然不同,它所有的努力就是让一切迅速的变旧,并一直旧下去,旧的小巷、旧的书店、旧年的回忆,你走在每一条小巷之中,你的脸孔在无数的脸孔中缓慢的移动,就象在平静的港湾之中,没有任何一朵浪花有机会高于水面,你会意识到你和每个人没有什么不同,每个人都相同。你在其中,你是安全,你有着大把大把的时间花在抱怨之上,抱怨它埋没你的才华,抹去你的棱角,洗退你的颜容,还有所谓的梦想。做这些事情实在是太容易,容易的让我们忘记抱怨的本身,忘记到底在抱怨什么。为什么而抱怨。最后,你也将象一切的建筑一样的旧下来,甚至有一天,你会欣然领悟到,这里没有幸福,你从没有感觉到所谓的幸福,幸福既不是抽象的只符合于逻辑之中,也不是沉重的只停留于纸面之上,是的,你的过去和将来都是幸福的,只是现在,你还在抱怨。只是,小县城会原谅你的,正象母亲原谅自己的孩子,原谅你还行走于抵达于幸福那一天的道路上。 

  原谅你还不够老。 

  老房子的房客是一对东北来的夫妇,还有一个在读小学五年级的男孩,说起来在这里住有两年了,陈文军知道有这么一回事情,只是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他掏出钥匙的打开门,房子里除了一些不值得搬走的东西,空空如也,不过收拾的挺干净,很少有人租别人的房子,搬家前还会仔细的打扫。   

  陈文军正打量着房子,有人开门进来,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身材高高大大,正是租房的房客,那人诧异了一下,陈文军说了一下自己的来意,那东北人自我介绍他叫童万进。他的本地话讲不大顺溜,带着很重的“儿”化音,听起来多少有点古怪, 

  “你一打电话我就过来了,”童万进道。“没想到还是让你等久了。” 

  “没有,没有,我也是刚来,随便看看。” 

  “你看你看。”童万进忙道。 

  陈文军笑了起来,一听就知道对方是个老实人,话都不会说,也随口说些敷衍的话,住的好好的,怎么就搬了。童万进约略的说了一下,以前都在这附近摆路边摊,最近城建管的比较严,再说老是在大日头底下摆摊,一天下来实在累得不行,现在就在北市场租了间大一些店面,又说在这个房子住了两年,到底有了感情,有点不舍。人都这样。 

  陈文军说不想回去了。童万进笑了笑,他是想着回去,孩子和孩子他妈不肯,这地方住习惯了,民风也好,从没有小流氓捣蛋,而且这里人也不欺负外地人。再说了,回去也干不成什么,他和他老婆以前都是林场的职工,一起下了岗。 

  “你不知道我们从年轻的时候就一直住在山上,老家除了几个亲戚就没什么人,”童万进拍了拍脑子,“啊,你瞧一瞧我,也不瞅你爱不爱听,瞎说一气。” 

  陈文军忙道:“那啊,我不也是正好没事,磕牙讲古摆龙门,我是最高兴不过的了。我想起来,你说北市场,是不是那家正准备开张的饭馆,那牌子都出来了,东北风味,字大着呢?是那间吧。” 

  童万进有点高兴,摸着鼻子连连点头:“你看见了。” 

  “还真好意思,我现在就住在那边,你开张那天我就去吃看看。东北菜的味道,好久不记得了。” 

  “好吃好吃,我老婆的手艺没得说没得说。过几天开张,你一准来,不好吃不要钱,我说错了,你要来了,我请。” 

  陈文军仔细了一下房子,里里外外的走了一遍,把房子的押金退给了童万进。童万进一走,他想找个地方坐一坐,居然一张凳子也没有,正想坐到地板上,想着自己以前的卧室还有一张床和一张书桌,就走了进去。 

  这会儿老天爷的脸色更难看了,阴沉沉的光线从卧室的窗口进来,整个房子影影瞳瞳的,什么都看不清楚,又好象什么都看的一清二楚。记忆里头的房子象个黄黄瘦瘦的病姑娘,现在呢?先后住过好几拨人,四面的墙壁是早经重新粉刷过了,将他以前的留下来的痕迹全覆盖了,如果把新涂上的石灰剥下来,也许还能看到自己小时候用铅笔描的那些画儿,他读小学的时候,老师对他的白描是咂咂称奇,不相信他在没人指导的情况下,能画的那么的好。墙壁上有过观世音,有过郭靖黄蓉,陈文军想着,还有那个伸手就能在别人脑门里留下五个小洞的梅超风,那时候,自己怎么会喜欢那样的女子。 

  他又依稀记得床的左边是一个好大的衣柜,衣柜打开,层层叠叠的四季衣服。衣柜的旁边好大一面墙只挤着一个小窗口。

  日亲日近,日疏日远。 

  再找不到一丝一缕旧日的痕迹了,这个卧室里,除了这张床和这张书桌。 

  有一次母亲顾爱民和他说起床的来历,不免伤感,那是一张油着黑而发亮的漆、由明式架子床演变而来的柴木架子床,上面漆以凤凰园林以及各种各样讨人喜欢的小动物作为装饰。架子床粗大笨重,那时人们的想法,两个人一辈子一张床就够了,只是,那么小的房子里放上这样大的一张床,人的行走转侧都显得为难。 

  照着民间风俗,架子床是做嫁妆用的,女方家里同时置办的还有樟木衣箱、脸盆架之类的家具,架子床就是女方家的一张脸,越大自然面子越足。那年月,这张床就是家里最贵重的家私了,等他出生了,房间小的实在摆不下另一张床,父母就一左一右的睡在两旁,惟恐他从床上掉下去,他一尿床,头上白炽灯便亮了起来,两张脸庞同时巨大的出现在他的眼前,到了五六岁,陈文军如果在闯了祸,提心吊胆的在外面躲了一天回来,父亲就蹲在门槛上大口大口的抽烟,也不说话,晚上,他朦朦胧胧才一合眼,便会听到母亲的哭声,母亲的整个身体就覆盖在他的身上,母亲的背后则是父亲卷起衣袖的手臂,直到父亲因公殉职,单位把这间房子作为抚恤的一部分,这一情形才永久的结束。陈文军想,他对父亲还保有印象的话,那就该是父亲总是一个人默默的蹲在门槛上抽烟,从不和路过的任何人点头招呼。除此之外,再想不起别的什么。 

  书桌呢?则是又笨又重的那一种,支脚处象牲口打着烙印一样刻着“地质局”三个红字。十年前他就趴在这张桌子上,一到了晚上就给亮亮回信,一天一封。同学七年,写了三年的信件,有时候,他都有些厌倦了,可是他不敢告诉亮亮,不敢告诉她,自己早就已经不想写信了。 

  现在,陈文军看着书桌上的自己,看着阴沉沉灯光下的自己,那个十九岁的陈文军正一本正经的趴在桌子,看着亮亮从徐州寄来信笺,妈妈在院子里告诉他信就在桌子上,他扫了一眼,拈了一下,不相信,不相信这么轻飘飘的信经过千里万里、徐州福州的,到了他的手中,还是这么的轻。   

  亮亮在信中说她们已经开课了,班上男多女少,一个教工程测算的教授第一天上课就说,你们女孩子(教授的声音很古怪,还不知道是那里人,孩子念成海之,)是不怕找不到男朋友的,从小的方面说,班上男生女生的比例是81:19。从大的环境来说,整个学校男生女生的比例是72:29。从全中国来说,是51:49。不过,教授又拍了拍书本说他不怕,他已经结婚了。陈文军笑了起来,马上又郁郁的想到,亮亮是在向他表决心,隐约的口气里有着非君不嫁的咄咄逼人。 

  亮亮还说了他们学校的一些情况,她说目前就只对他说她宿舍这一部分,只这一部分已经是洋洋洒洒的六张16开的纸,每一页上,抬眼的是红彤彤楷书,“徐州理工大学学校用笺”,提醒着他和她的距离,那么远,可是,又那么近。好象亮亮就站在桌子后面的墙上,看着他。 

  高中三年,每天,亮亮都在巷口叫着他的名字,然后他急急忙忙的提起书包,然后他抓过桌子上写好了的信,信封开着口,想一想,两天一封,三年、3×365÷2也该有550多封吧。信里什么内容都有,有时候可能只是一道数学难题的验证过程。 

  写了三年的信,他们的每一封信比同志还同志,经得起老师和家长的检验,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其实老师家长早知道了,也默认了他们在一起,高二的时候,有位语文老师就在隔壁班宣称,大家要谈恋爱也可以,但是要象陈文军他们那样,把书读上去。 

  学校就从没有比他和亮亮成绩更好的学生,他们很努力的读书,读给对方看,在一起,除了读书就是读书。哪怕是写了那么多的信,大家都克制把那个爱字写出来,可是后来,陈文军常常想,亮亮也许就没有爱上他,书信只是一种习惯,可是他马上又知道,亮亮不爱他是不可能的,他不爱亮亮也是不可能的,信每多上一封,他就多一封的忐忑不安。 

  怎么办,毫无办法可想。 

  亮亮又问他病好了没有,好好养病,不要急着给写信。然后是落款,他看着落款吃了一惊,上面红红浅浅的一小块,傻瓜也看的出来,是个唇印。 

  这时候,母亲走了进来,把晾干的床单放在床上,问,怎么了,亮亮说些什么,说着,手上就是一抖,房子起了一大片风,母亲心下是看好他们的,她有时还会打趣自己的儿子,有人是骑马找马,你们倒好,青梅竹马,这个时代还有这样的传奇么。 

  他“恩”的一声,抑制住心中的惊涛骇浪,随口说,没说什么。亮亮在那边挺好,还向你问好。 

  母亲说,亮亮是个好孩子啊。然后她转回大厅,继续忙家务去了。 

  亮亮当然是个好孩子,好女孩子,又会读书又漂亮的好女孩子,母亲的口气里好像他会辜负亮亮似的,他会辜负她么,他想他不会。 

  可是又很不开心,一切的一切,好象都沿着预定的轨道行走,过去是那么清楚,上学、读书、以后呢?工作、结婚。 

  他站了起来,拿起桌上的杯子,杯子是空的,他还是把杯子往喉咙里送。怔怔的,好一会儿,案上的笔筒是四个可爱的小和尚,亮亮前年和他父母去杭州玩时带回来的,旁边是个小闹钟,闹钟上的响铃是两只可爱的小猫,互相摸着对方的胡子,不停的摸着,除非时钟停摆的那天才放手,那是他过生日亮亮送的,还是窗口的那个风铃,更是可爱,几只瓷兔子在爬杆,上去下来,风一吹,撞在一处,母亲说亮亮真会买礼物。 

  在亮亮的包围之中,他忍不住喊了一声,母亲忙跑了进来,你没事吧。他忙说,好象口中有痰,喊一声。没事。母亲说,医生说了,你就是火气大,要不,把火车票退了。过几天再去学校报到。 

   对那个时候的他来说,信来了就得回,好比车到了站,他就要下车,又好比亮亮每天总是在巷口出现,大声地叫着他,喊着他的名字,他不得不下来。 

   

  明年后年大后年,日子过的好快,十年就这样过去了,陈文军叹了一口气,手指微微的颤抖着,他抽着烟,他的手指也在想着亮亮的脸庞,以前,每一次,他的手指将要靠近亮亮的脸庞的时候,亮亮都会跳了起来,睫毛迅速的闪动着,如果是在阳光下,他会看得见,亮亮脸庞上的每一丝绒毛都象含羞草一样的收卷起来。 

  亮亮会说――你作死么? 

  十年后的今天,亮亮,你去了那里,那些曾经以为永远将在一起的朋友们啊,你们又都到那里去了。 

  恩,那时候他是那么的胆小,像所有好孩子一样的胆小,他聪明好学,羞于见人,是所有孩子的好榜样,一走出家门,老师大人都会拍着他的肩膀,夸他到底是陈家子弟,再也找不出更高的褒扬,可是他总是想不出姓陈到底有什么好处,母亲很少提到父亲,他也不问,好象没有父亲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他总是害怕,害怕撞见母亲抽烟,母亲常常一个人关在房子里面,他从门缝里看得见,母亲焦躁的打着火柴,一次又一次的打不着,一打着了,两边的脸颊迅速的瘪了下去。好一会儿,烟先从母亲的鼻孔出来,然后是咳嗽,小声的咳嗽,激烈而小声的咳嗽,上气不接下气,脸上的青筋象蚯蚓一样的缓慢的蠕动,穿过额头,潜伏在皱纹之中,等待着下一次咳嗽的到来。他甚至知道母亲一次又一次尝试着吐出一个像样的烟圈,只是从来就没有成功,有一次,母亲借助自己中指,轻轻地弹着自己的脸颊,终于轻轻地吐出一个烟圈,在烟圈中包围的母亲的笑容是何等的写意。 

  母亲总是那么的匆忙愁苦,在抽烟的时候,任何异动都会使她一跃而起,手忙脚乱地把香烟塞到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有时候是衣柜的深处,有时候是席子下面,被子里头,可是一回头,她又忘记当初自己到底把香烟藏在了那儿,于是又小心翼翼的翻箱倒柜,找到还不放心,还得一根根的数着香烟,害怕数目上的差池。陈文军不知道母亲为什么那么害怕别人知道她在抽烟,小县城抽烟的女人不多,只是也不会有人惊怪,何况是一个寡妇人家,可是这害怕到底传染了他,使得每一天回到这个家之前,要先敲门,虽然他有钥匙,也很少走进母亲的卧室。他常常想着自己所知道所了解的那个母亲是不抽烟时候的母亲。母亲抽烟的时候仿佛是另一个人,他从来无法靠近也不曾试图去靠近过,也许那才是母亲真正的自己。邻居们有时候会偷偷的问他――你妈是不是抽烟,他答不出,他望着母亲。母亲的脸就白了起来,进门就是重重的把门一关。 

  关了门的房子很暗,母亲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谁!” 

  陈文军在里头听见有人用钥匙一圈圈的在钥匙孔转着。问了几声,门外的那个人还是固执的一把又一把钥匙的试着,也不回答。 

  他走过去,拉开门。 

  “你怎么会在这里?”范英珠涎着脸站在门口。“你是不是要说这话。” 

  “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陈文军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你想干吗?” 

  “想看一看你以前住的地方。” 

  “没什么好看。” 

  “好不好看应该是我说了算吧。” 

  “我心情不好。” 

  “我知道。” 

  陈文军笑了起来,道:“你还有什么不知道?进来吧。对了,你刚才去哪了?” 

  “随便走走,我本来以为你会先问我怎么知道你在这儿?” 

  “我妈告诉你的吧。” 

  “房子真黑啊,有没有灯。” 

  陈文军沿着墙壁摸了好一会儿,没摸着电灯开关,道:”我们到外面坐吧。” 

  两个人走在院子的台阶前,陈文军替范英珠扫了扫台阶上的灰尘,坐了下来,范英珠道:“真想不到县城有这么好玩的所在,从这里看下去,什么都变的好小好小,感觉好舒服啊。” 

  “恩。” 

  “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 

  “真的。” 

  “假的。” 

  范英珠笑了起来,笑的前俯后仰。 

  “那么好笑?” 

  “是啊。不知道,和你在一起总是想笑。你不觉得你挺好笑吗?” 

  ‘好笑的应该是你吧。” 

  “那你笑啊,笑不出来吧。” 

  陈文军没脾气,眯着眼睛看天,道:“你这个小丫头,古灵精怪的。告诉你什么最舒服,什么也不想的时候最舒服了。你今天考的怎么样?噢,我忘记了,应该是抄的怎么样?“ 

  ”我读书成绩好着呢?在班级数一数二。” 

  “我说我信不信。” 

  “是不是因为我昨天的那张纸条,从来就有一些马屁精在我鞍前马后的,烦都烦死了,那种东西我从来就用不上,图着逗那些癞蛤蟆玩儿。刚好这次小车准备的不充分,本姑娘我啊,一向助人为快乐之本。就拿去给她喽。” 

  “看来倒是我冤枉你了。”陈文军盯着她的小脸蛋。 

  “当然。我现在能坐在这里陪你聊天,为什么啊,教你一句成语――有什么来着,一时想不起来了,你知道意思就成了。不说这个,挺没意思的。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坐在这样的地方,居然在谈学习。太傻了,太傻了。” 

  “女人。说实在话,我真看不出,恩,告诉我你有什么地方像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 

  “身体啊。随便你怎么看,我身上该有的都有了吧。这不正是你们男人最感兴趣的吗?” 

  “你真可怕,我想象不出你还什么话说不出口,我宁愿收回我的话,你以为你在表演自己的老练吗。” 

  “真的吗?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你们班的女孩子都和你一样。” 

  “你说呢?” 

  “怕了你了,我们谈些别的吧。” 

  “谈什么?” 

  “谈话最怕你这样的,一句接一句的,‘谈什么’,那还有什么好谈的啊,笨成这样的,还敢说自己是女人。” 

  “笨不是女人最大特征之一吗?” 

  陈文军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好点头。好一会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许现在的女孩子都这样热衷于早恋吧,热衷于感情游戏,倒是自己山中久居,不知时世之过了。 

  这时候晚霞出来了,半边的天空就象瓶子里的光,既是透明,又有着一层阻隔,看得见摸不见的光亮着。 

  范英珠站了起来,站在他面前,两只手掌一摇三晃的,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没想什么。” 

  “真的。” 

  “假的。” 

  话说了一圈又饶了回来,两人一起大笑。陈文军道:“算了,从今天开始,我打算做一个深沉的人。” 

  “哦,你还觉得你不够深沉啊,老是不说话。” 

  “你怎么回事,我是说你刚才干吗去了?” 

  “没干吗啊。” 

  “真的。” 

  “假的。恩,这样,你告诉我刚才你在想什么,我就告诉你我刚才做什么?” 

  “我没那个兴趣?” 

  “那你猜猜看我刚才做什么了?” 

  “没兴趣还怎么猜啊?” 

  “那是你的事情又不是我的事情。” 

  陈文军神色古怪的看着她,努力的在心里猜一遍,只是这小东西的心思要是那么容易知道的话,那倒好了。于是很快的放弃了努力。道:“你吃饭了没有?” 

  “无耻啊无耻,算了,告诉你吧,我在找我的自行车。” 

  “昨天那辆。你那辆自行车倒是挺新的。没骑几天吧,不过认生妨主,丢了也好。” 

  “什么话,什么话。我恨死那些个王八蛋了。我这个学期都丢了三辆自行车了,哥哥你倒说说看,那些个偷自行车的,是不是和我有仇啊。”   

  “什么哥哥!”陈文军眼睛瞪了起来,“是叔叔。” 

  “知道了,叔叔叔叔,”范英珠把平上去入四声都念到了,“神气什么,嗤。” 

  “找自行车怎么找到我这儿来了。” 

  “瞎找呗。找到就当是捡到钱,找不到也算是努力过一把,不然怎么甘心。好有一比,花瓶从手中掉下去,明知道它要摔碎了,可怎么着也得喊上一声。好了,我告诉我刚才做了什么,你现在得告诉我刚才想些什么?” 

  “我又不稀罕你告诉我,你了做什么,凭什么我要告诉你,刚才我想些什么?。” 

  “哥哥,你实在是太太太无耻了吧。” 

  “叔叔我啊,在想我幼儿园时候的女朋友。成了吧。” 

  “是不是那个亮亮?”这时候不知道那里游逛过来的野猫经过他们面前,范英珠伸出手一接,那猫就到了范英珠的手上怀里。 

  陈文军整个人跳了起来,脸色有点铁青。很快的又想到自己这个脾气实在发的毫无道理,都是几百年的事情了,拿出来和小女生计较,成什么体统。他想说你知道得倒真不少啊,可是这会望着天上的云,到底一句话也说不出。范英珠喜欢他,稀罕他,照理,他该是欢喜还来不及,每个人活着如果还有其目的的话,总是巴不得喜欢自己的人再多上一个两个。恩,好象有个很专业的术语,叫做什么“价值认同”。可是这时候,他看着范英珠笑盈盈的模样,看着她手上那只翻着白眼的猫,他怎么有力气昧着自己的良心,以为范英珠喜欢的那个自己,就真的是她面前所见的自己。他又会想着这样的感情难道自己不也曾经有过,他在某个时间不也喜欢过一个比自己大上一轮的女子,那个大学同学们在私底下叫唤为“老处女”的女讲师。他是一直默默地把这层心思藏在心里面,象一件衣服藏在衣柜的底处,只是偏偏总在不该翻出来的时候翻出来,他又忍不住问自己,那两者又有什么不同呢? 

  不,不同,很不同,他还没有那么荒唐,象范英珠这样的做法,如果不是仗着自己年纪小,又怎么做的出。 

  “怎么,不高兴了。你看看我的眼睛。”范英珠站了起来,站在他面前。陈文军仔细的打量了她一眼,实在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她这会倒不再为难他了,她说,她现在搬到了一中,就住在他以前的那个房间,她在那个房间里找了一个晚上,找出了好多好多东西,你的日记书信,一不小心就在床上看到了凌晨两点多钟。“看了一晚上,想你想到两眼发黑,你说,我是不是疯了。” 

  陈文军的心下打了个突,想起自己以前的那些书信那些日记,想起范英珠刚才在马路上念叨的那一段“爱”,好象正是当初大学放假某一段无聊日子的无病呻吟。可是,很快,他笑了起来,以前的那个自己和现在的自己又有什么相干。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也早该过去了。曾经悬悬的一颗心难道到了今时今日还放不下么?如果范英珠喜欢的是过去的自己,那就让她喜好去吧。 

  陈文军哑着嗓子道:“天都黑了,我该走了,你也该去吃饭了。” 

  范英珠有点失望,站了起来,夜色下那张皎好而天真的脸庞恍恍惚惚的不仔细,陈文军忍不住想伸出手去清楚其上的轮廓。只是空气很闷,蒸出一身的汗,蒸的他一摇三晃的,只顾捡着看得见台阶的地方走,有一刻里,他是只知道自己往下走却不知道要走到那里去。这当然也没有什么好惊怪的,难道他不是一直都这样。 

  

  几天之后,陈文军作了一个让他很不愉快的梦,梦里有着他,有着范英珠,有着那只小野猫。还在那个台阶之上。还有着如火如荼的云,云在天上,人在眼前。 

  范英珠摸着小野猫的脊背,一遍遍的过着,柔顺的就好像风经过草,说,哥哥和小猫啊,我给你们念一首诗歌怎么样,这一首诗歌啊是人间所不见的传奇,是天上渺不见的月和星。你们啊,要仔仔细细的听,因为啊,今天之前你们是不曾听到这首诗,今天之后你们也不会有机会听到这首诗,我说的是真的。 

  陈文军笑了起来,道:“恩,我相信你的作文一定很好。” 

  范英珠只是看着小猫,轻轻地拍了一下小猫的头,说―― 

  小猫啊小猫! 

  小猫你的鞋子为什么没有声音 

  小猫啊你的走动的声音为什么那么的小。 

  小猫应该像一个勇敢的人。 

  陈文军等了好一会儿,没听见下文,忍不住说“完了?”,又问了一声――你写的。 

  “不是。我长的这么漂亮还需要会写诗吗?”范英珠看见陈文军大摇其头,接下去道:“难道你不觉的,本来的,从来就是由丑陋的人写诗,而由漂亮的人欣赏,来让诗歌发出光芒吗?。这是张小车写的啦。难道你希望她在你面前念上一遍。” 

  “呵呵,我无话可说。” 

  “你心里一定在想,十五岁的女孩子难道不是我这样,充满憧憬,热爱诗歌,情商高于智商。愚蠢而天真。难道你不正满怀优越感。” 

  “你能不能不再说普通话,为什么你说话,老象是在唱歌。”   

  “你去过北角公园吗?你看过那些在谈恋爱的人吗?难道他们一个个不是正说着跑调的国语。难道你以前没在那里说过国语?” 

   后来两个人都不说话,两个人只见的小野猫快乐的呻吟着。 

   

  陈文军想着自己多久没有说过普通话,这样想着的时候忽然醒了,醒过来的自己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感到心上好空好空的一块,他站起身来到大厅找水喝,偏偏一大桶矿泉水瓶也空了。 

  品珍就坐在大厅上,一张张的翻着扑克牌。 

  他小声的和品珍说,怎么没水了。品珍打电话给送水公司的时候,他从后面抱住品珍,上下其手,品珍的身子很快的软了下来,软倒在沙发之上。两个人是那么仔细的欢好着,陈文军是那么的痴迷的在品珍身上找见身躯一分一寸的好处。 

  也许,对他来说,找见一株树木的快乐远远超过发现一片森林,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曾经发出一线的光亮,召唤着他,可是他难道不是一遍又一遍的提醒自己,你要安分,你要知道本分,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该是你的,想了,也没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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