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四面而去的流水(1) -- 王威
流水(3)
□ 王威
屋子在很高的地方,
你已经去过了。
――题记
“品珍啊,你吃过东北凉拌没有。”陈文军问。“我在北京读书的时候吃过,最近北市刚开了一家。”陈文军看了看手机,都下午快一点了,这日子过的。两个人到现在才一前一后的醒来,真不知道昨天忙什么了。
“别的不会,吃的学问你倒讲究了。”
“人活一世不就痛快一张嘴。”
品珍在镜子前咬了咬口红,道:“你觉得我还走得出去了吗?”
“挺好的。比以前漂亮。”
“那个以前?”
陈文军笑了起来,道;“我不就哄你个开心吗,你怎么当真了。”
“王八蛋。”
“死婆娘。不过说真的你这一打扮,某些局部的效果嘛,还是不错的。”陈文军从后面搂住品珍的腰。“也算是个庆祝。”
”庆祝什么。“
”庆祝咱们几十年如一日,恩爱如初。”
”好好的一个人,说什么国语。”咕嘟一声,品珍呛了好大一口冰水。
陈文军一时七情上脸,倒有些尴尬,说:“要不要把细祥和李辉也叫过来。最近老是他们请客,怪不好意思的。”李辉就是开茶店的李大胖子。
“细祥还成,李辉就免了吧,上了桌子还要脱衣服,脱衣服还要脱光,一身的死猪肉,我可是吃不下。“
童万进开的北大荒饭店离品珍住的地方也就三四百步的距离,一个11、2岁模样的小孩子就坐在店门口的小桌子上扒饭,小嘴巴咬着好大一个海碗,令人怀疑一个不小心,海碗就要跑到他的肚子里面去,脖子间的红领巾倒象是绑上去的,逗得品珍攥了攥陈文军的手心,后来才知道这就是童万进的孩子。
下午一点多钟的光景,楼下一个人也没有,门口处的活鱼都在塑料桶里头摆尾巴新开张的店面,不象别的饭店,四壁都是油烟,品珍就有点喜欢了。
楼下没一个招呼的人,陈文军喊了一声老板,蓬蓬碰的一阵响,童万进从楼上跑下来,看着是他,忙说:“你来了,吃饭了吧,哦,要吃饭啊,这炉子的火没熄,很快就好。楼上是雅座……”突然说错话似的住了嘴。
品珍正有往楼上走的意思,楼上又下来一位女子,眉毛直往下掉,1米7上下,是北方人的个儿,脸圆圆的,很是漂亮,漂亮的和这间饭店不相宜,眼睛里来去,有点凄楚哀婉,她手里拿着这一本菜单,两人一朝相,彼此瞅了一眼,这女子是童万进家里的,姓张,张善英,品珍里的印象里依稀她有三十岁上下的,后来序起年齿,才知道竟比自己大一岁。张善英道:“楼上人刚走,还没收拾,挺乱的。你们在下面吃吧。”
品珍听这么一说,往四下看了一眼,一张张新桌子,苍蝇不落脚的干净,点了点头,说声也好。
品珍拉开菜单子,好一会儿两眼抓瞎,张善英一样样的解释,生怕她吃不惯,又说菜谱样式是东北的,口味调料却是顺着南方人的嘴。品珍点了四人份的饭菜,从拎包里拿出手机,拨了细祥那边,没通,至于李大胖子,接上电话就兴奋的管不住自己的嘴,品珍问他吃过饭了没,李大胖子一叠声的说吃过吃过,又听说陈文军要请客,忙说,其实就是喝了些早上剩下的稀粥,没老婆的人真是天可怜见,口中胡言乱语,我想弟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纠缠着品珍仔仔细细的把饭店的地址说上好几遍,才放下那边电话。品珍怒了陈文军一眼,道:“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偏不去死。我想嫂子也不是一天两天,呕、吐。”童万进乘着这会儿向陈文军介绍了老婆孩子。
“蓬。”的一声,炉子的火窜的老高,陈文军侧了侧身子,问童万进:“不好意思,那里借个手。”
“楼道转角那间就是”,童万进的女人道。
陈文军进了洗手间,一推手,门没掩好,还留着一缝,听的见楼上热闹的厉害,都是十四五岁孩子的声音,男多女少。他才松下腰间的皮带,楼上大喝了一声:“鸡巴。”唬得他手一抖,差点尿裤子上。
“比鸡巴还大”有个男孩接了下去。
“比鸡巴还大的大鸡巴。”接下这一句的是个女孩子,说的话夹在一跳一跳的笑声里,一桌子的男孩子女孩子嘻嘻哈哈的鼓起掌。
“一条比鸡巴还大的大鸡巴。”
“原来是一条比鸡巴还大的大鸡巴。”
“看不清楚原来是一条比鸡巴还大的大鸡巴。”
“为什么看不清楚原来是一条比鸡巴还大的大鸡巴”
“我为什么看不清楚原来是一条比鸡巴还大的大鸡巴。”
“究竟我为什么看不清楚原来是一条比鸡巴还大的大鸡巴。”
陈文军有点明白过来,小孩子们是在玩联句接龙的游戏。内中有个声音熟悉,一时间想不起是谁。
一圈句子联了回来,又是方才那个女孩子,呛了口酒,一百个不依的道:“下流,太下流。我不接了。”陈文军不禁想起范英珠,呆了一呆,估计范英珠在这样的场合下也是这声口吧。恩,上面一共有七个小孩子,六男一女。他心下又转了个圈圈,骂自己有病,数这个数干嘛。
陈文军下了楼,他才想着和品珍好好说说现在的孩子,说说现在孩子有多不象话。一辆摩托车象给射中屁股的兔子,摇着屁股后的白烟就停在店门口,两个大盖帽利索的往下一跳。
陈文军好不乐意,说着正想着给你小子打电话,你倒不请自到了。狗腿子狗鼻子,厉害厉害。
细祥一脸的不善,偏着身子,道:“你怎么在这儿?”
细祥身后的一个刑警说的声,你好。细祥道:“我们局里新来的实习生。申河兵。我二哥,叫二哥。”
“二哥。”申河兵点头道。
陈文军也向申河兵点了点头,道:“小三,你还说,刚给你打电话,让你上这儿吃饭。”
“这个事,先不说,”细祥摆了摆手,“我这会有点公事。”
张善英将进了店的细祥迎了出去,在店门口向细祥比划着手势,细祥脸上露出少有的耐性,频频点头。陈文军回到桌子上,一想,不对啊,现在都一点,不是上班时间,细祥这个人民警察中败类会为狗屁公事操心,稀罕。
张善英和细祥、申河兵上了楼,很快的,细祥又跑了下来,原先板着的一张白净面皮变出笑嘻嘻地模样,他向文军要了手机,道:“你猜我打给谁?”
陈文军不搭理他,把手机放在他手上。
“接啊,”细祥抛了根红塔山给他,“你他妈的倒是接不接?”
“你到底打给谁?你家里死了人了啊,怎么急成这个样子。”
“你家里才死了人呢?大胖子,你不会还在睡觉吧?”
陈文军手一横,抢过电话,道:“没事别浪费我的电话费。”品珍告诉细祥,李大胖子正在来饭店的路上。说这话的时候,楼上“嘣”的一声响,好象是十几个人同时跺地面。天花板上的石灰直往三个人眼前的桌面上掉,还好饭菜没端上来。陈文军站起来就往楼上走,细祥拉住他,道:“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正主儿没来。忍得一时之气,身后海阔天空。”
品珍手指弹着桌面,哼了一声:“德性。”
细祥更是情柔款款,连眼神都不对了,道:“几天不见,嫂子的手那是越发英俊挺出了。这张桌子真不知道是那三生修来的福分。”申河兵瞟了品珍一眼,不敢多看,忙低下头。
品珍交代童万进多煮一人份的饭菜。又问申河兵吃点什么,申河兵椅子有点坐不住的道:“随便。”
品珍笑道:“好象没有一道菜叫随便的。”
细祥道:“实习生,一个字,傻。嫂子别理会他。”
李大胖子从店门外进来,堵得店里头日月无光。口中嚷嚷道 :“不是请客么?饭菜还没上来啊。一点诚意也没有,早知道就不来。”
“我们共产党人对民主战线朋友的原则向来是,来,欢迎,去,欢送。” 细祥还没等李大胖子把椅子坐塌,拦住他,手上拿起筷子,轻轻敲打,道:“大家说说,楼下是吃饭的地方吗,楼上吃去。”
陈文军早看出楼上古怪,道:“也好,饭菜还没上来,咱们上二楼吃去。”
五个人移步上楼,李大胖子走在前面,只见二楼桌翻椅倒,一群孩子正闹得不可开交,有几个正从一张桌子的桌面跳向另一张桌子的桌面。李小行、高云龙在里头陈文军是早猜到的,一看到那个女孩子,着实吃了一惊。却是张周店里见过、待人接物温文有礼的张小车。这么好的女孩子,怎么会,怎么看得出来。自从遇见范英珠,陈文军认为自己是不??以最刻薄的心思猜量现在的女孩子,没想到自己的想象力到底还是跟不上时代的脚步。
李大胖子呆了一呆,吼道:“这他妈的,小三,这又是他妈的整的是那一出?”
细祥向李大胖子做一个扼要的简报――童万进开店五天以来,李小行,一个十五岁的未成年人,多次纠集同学在这里累计消费金额六百一十三元,坐坏椅子一张,于嬉闹中打碎碗碟无算。给北大荒饭店的正常营业带来无尽困扰。另,由此而造成的经济损失不计其中。
李大胖子不等细祥说完,已经把弟弟掐到在地板上,一屁股坐在弟弟的肚子,口中道:“你本事了,欺负起外地人的良善,你老子给你取得这个名字你知道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我怎么知道我老子是什么意思,”李小行被一个屁股整治的面无人色,青筋暴起。双手回掐李大胖子的脖子,却怎么也够不着。“你晚上见过他,再来告诉我。”
李大胖子道:“真不知道你妈是怎么把你生出来,我看当初你老子就该把你从肚子打下来。”
“那你呢?我看你老子就不应该把你射出来。”
“你老子怎么不把你射在墙上算了!”
“你老子当初就该把你射在手上!”
两个人口中不停,手上用劲。倒把一圈子围的人乐坏了,乐得手上没力气把他们拉开。
李大胖子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李小行被揍得青一块、紫一块不成样子。品珍掏出手帕,又好气又好笑,道:“你这样教训孩子有什么用。”李小行扭过脸,仇人似的瞪着自己的哥哥,不受品珍的好意。他踉跄地走到楼道口,李大胖子怒犹未息,追在他身后又是重重一脚,好在前头有几个同学噤若寒鸦的等着李小行,赶紧从下面接住,才没出什么事情。
一群孩子出门做了鸟兽散,等到张善英收拾好桌子椅子,端上饭菜,已经是下午两点。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众人胃口大扫,李大胖子向童万进夫妇道过歉,坐到位子上,问席上诸人身上有没有带钱。陈文军摸了摸裤子,一千块钱分文未动,李大胖子道:“给我七百。”叫了几声老板娘。
张善英从楼上下来,连说,认识这么多朋友,高兴还来不及,口中不收,到最后还是接过五百块钱,说道:“其实那些孩子也没吃多少?”
品珍刚要开口,李大胖子道:“我知道弟妹要说些什么。其实谁真个不知道自己,知道归知道,到底做不到。既然做不到的事情说了也没用。”
陈文军道:”小孩子都是有逆反心理的,你打得了一天,打不了一世。“
细祥道:“胖子就是个法盲。”
“我也是有脾气整到没脾气,你别看我威风。我打他从来是伤筋不动骨,打在他身上,痛在我心口。不说了,反正再过三年就解脱。”
“男孩子,难说的很,长兄为父,你也该下点心思,我说,你也是个有家有业,该找个女人。”品珍道。
“对,是该找个女人。”细祥仔细的看着眼前高高挂起的面条。“河兵,倒酒,倒酒。”
陈文军道:“就是,有个人摸样,鼻子眼睛都在,心底善,操持得家务,床上能叫唤,你就将就委屈,别老是拿你那英语六级、A片六级超标水准较量女人。”
“吐血,这是什么话?”品珍道。申河兵就坐在品珍的旁边开酒,这时手一抖,力气用得过了,坏了个起子。啤酒漏了气吃吃的响着,白色酒沫淌的一桌子都是,申河兵见众人都在看着他,头上的大盖帽又滚到了地上,忙蹲到桌子下找,好一会儿不抬头。
细祥拍着胸脯,言过其实的保证:“这是东山岛最后一个处男,如假包换,假一陪十。”
品珍道:“你怎么知道?”
细祥道:“嫂子试一试,实践出真知吗?”申河兵和他的帽子刚从桌面浮上来,一听这话,赶紧又沉了下去。
话题回到李大胖子的未来上,李大胖子道:“我那来什么超标准,老虎的老婆是马虎。我都是认了命了,问题是蒙上眼睛你也得身边有人。”
“眼前人是心上人。肉是用来吃的,不是看的。”细祥道,“方晓韵,不错啊。”
“拉倒吧你们,备用胎,不到万分紧急的时候,慎用慎用。”
众人喝了几瓶啤酒,细祥、申河兵要上班,李大胖子要睡觉,先后去了。品珍啤酒本就喝不了多少,这会儿酒有点上头,眼眶是红,眼睛里除了水还是水,有力无气的被陈文军提在手上。陈文军问她是不是想回去,品珍摇了摇头,说道,喝了些酒,心情好的想走上一段,说点什么。
走来走去的,两人就到了东市场,东市场买的都是成衣和很多说不上名字的小玩意。陈文军买了根冰淇淋,递给品珍。问她还好。品珍点了点头,汪着眼睛道:”没事,舒服着呢!好象在云朵上飘来荡去意思,一辈子这样的日子是嫌少不嫌多。喜的魂儿还在,眼前有人。眼前人,细祥这话倒有意思,真经的起琢磨啊。你怎么不说话。“
“天气太热,懒得说。”
品珍噗哧一笑,很小的声音,听在陈文军的耳朵里,就好象小小小的时候拿着一根柴火棍子在耳廓里转来转去,品珍说着话,小声的说着陈文军说的那句话,一字一句清泉响在石头上,说不出的销魂蚀骨 :“天气太热,懒得说。”
陈文军笑道:“这有什么好笑。”
品珍道:“没什么好笑的,舒服,舒服啊。我只是想着我是不是命太好了,有你这么伺候我,好得就像这酒,恍惚的让人感觉靠不住,你说这世界真个奇了怪了,只要是好的,总是让人感觉靠不住,要从手间指缝滑走溜走。”
陈文军拍了拍品珍有点红红的小脸,说,什么靠的住靠不住,典型旧式妇女的思维,要不得的。说点别的吧,你这话我不爱听。
品珍在一处路边摊顿了下来,这个摊子买的全是打火机、皮带什么的,品珍看了一看,说这些打火机摸样都不错。摊主高兴了,道:“大姐眼光没得说,这全是从晋江进的,别看它便宜。好看又好用。”
“废话,这地方的打火机,那一个又不是从晋江来的,你这不是欺负人眼睛么?”
摊主吃了一嘴,估计也是刚出来练摊的,大声的话马上没了,道:“话是没错,可是,那也要带着眼睛去挑货啊。就象这位大姐,眼睛清楚明白,不信,你这一路上下,看看还有没有比我这儿更漂亮的打火机。”
品珍得意道:“就是,你看这个怎么样?”手中拿起一个小茶壶,一掐茶把儿,火苗苗就从茶嘴上冒了出来。
“要是朋友看到,还不笑死,”陈文军点了根烟,正想低下头找别的打火机,摊主的身后是一条很深的小巷,有点黑,一个小男孩子推着一辆自行车从小巷走了出来,衣服上白下蓝,不正是小行么。
小行的身后很快的闪出一个小女孩子,勾住小行的脖子,踮起脚尖,模模糊糊的看过去,身段像极了范英珠,陈文军站了起来,全身的血涌到了脸上,喊了声――你们干吗呢你们,手上倒比嘴巴还快,明白过来,打火机飞到小行身后的墙上。撞下一大块石灰。
那小女孩子全不提防有人看见,转过头来,惊叫一声,跑到小巷里头去了。陈文军看的仔细,却不是范英珠。心下隐隐约约的失望,又有着一点点轻松。还没摸清楚自己的肺腑。小行已经走到面前。
小行掩不住的得意,冷笑道:“今天是不是没完了你们,我告诉你们,谁也别想管我。”
“我管你干什么,人重要的自己管好自己。”陈文军才说了一句话,马上庆幸自己以前没听妈妈的话去报考师范。“在大路头跟一个小女生亲亲,你以为你几岁。”
“谁人在大街上亲亲,是在小巷。”
“性质有什么区别?”陈文军有点气糊涂了。
“你啊,刚动过喉咙手术,最好不要说话。”小行的手在陈文军的肩膀上一搭,话说的理直气壮,心下到底有些害怕,脸上恨不得有两个鼻子,鼻孔朝天的去了。
“你还敢说他。也不想想你自己”品珍悄声安抚他“你就是个早恋专家。”
“不是这么一回事。”陈文军摇了摇头,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马上明白自己的恼怒全是装出来的的,又觉得有点对不起品珍。
品珍又在街上买了几瓶化妆品,用小袋子装着放在陈文军的手上,她一只手怎么也抵挡不住天上的热,两人回到了北市场,陈文军把小袋子交给品珍,掏出钥匙开门,品珍则和邻家的那只北京狗打着招呼,一边问他:“你想到了没有?”
“想到什么?”
“恩,我从饭店里出来一直想着这个事情。这么说吧,比如别人帮助你摆平麻烦的事情,通常你 总该感谢、酬谢别人吧。”
“人情一把锯,有来才有去。只是我们两个只在旁边看的份,也没帮人家什么啊,你这小心眼没道理了吧。”
“谁说我们自己了。我是说细祥。”
“是有点古怪,不过看情形,小三和老板挺熟的,熟人无礼嘛。”
“你打什么马虎眼,是不是早知道了?”
陈文军开了门,隐隐的想到什么,接过袋子,说:“快进来,我要关门了。”
“我看和小三熟的是老板娘吧,小三上楼的时候你看见没有,她捏了下小三的手心。”
“你看岔了吧,我也带着眼睛,怎么没看见。你啊,是闲坏了,别人的事情瞎琢磨什么?女人就是女人。”
“女人怎么了。”
“没怎么。”
陈文军脱了衣服,扔在沙发上,三跳两跳的到楼上去了,在床上趴出一个大字。
品珍懒得动,就着楼下沙发一躺,半夜里模模糊糊醒来,见陈文军坐在电视机前打着PS游戏。她站起来去洗手间,才走不上几步,只觉得面色潮红,中心欲呕,全身上下,没一处舒服,知道是中了暑,找着正汽水和几片感冒药,胡乱吃了。没想到第二天醒来,更是头疼欲裂,口渴舌干、前胸后背涔涔是汗。
陈文军慌乱起来,急忙去叫来药店的芸美,芸美指点文军找个阴凉通风的房间,将品珍头部垫高,松解了衣领,又替她压了脉搏,量了体温,开了贴药,品珍觉得昨天的吃的西药一点效果也没有,就说,想试一下中药,芸美便另开了一张方子,这才去了。
品珍这病来的猛,去的却不速,还把其他不三不四的小毛病也顺便勾引出来了。品珍有点乐观主义者的派头,说,也算是做个年中总结。陈文军在楼上翻来翻去的,翻出一本《随身小护士》,食指黏着口水,一页一页的念给品珍:“什么是中暑,咳咳,中暑是夏季常见的急性热病,当外界气温超过35℃时,就有中暑的可能。在高温环境下劳动或工作……”品珍看过不他恶心人的嘴脸,踢了他一脚,陈文军远远的逃开,继续道:“第一章的主要内容,预防中署的发生。这个,恩,已经发生的事情,我就不念了。第二章是,一般常见的症状。看你就很清楚了,不念。第三章,处理及救治,咦,不知道给谁撕了,啊,我想起来,上次我上厕所找不到纸张的时候就,就……总之那个了。”品珍一手捂着头部只喊疼。一手想提起枕头扔他,却一点力气也找不到。闭上眼睛道:“自己掌嘴,不然不睁开眼睛。”
陈文军轻轻在自己的脸上拍了两下,口中道:“不睁开就不睁开,稀罕?”
到了晚上,两人卧在床上看电视,电视预报台风警讯。半夜里电闪雷鸣,也不知来的是七八九十级台风,闪电时不时刷白整个房间的墙。第二日品珍更是病得厉害。陈文军也有点塞鼻子。又要煎药又要坐饭又要帮着品珍洗换衣服,忙的好不狼狈。品珍看不过去,再则陈文军做饭的水平有限,她是一点也吃不下,出了个主意,叫陈文军去找一间饭店,每天按时送饭上来。
说话间芸美来了,看了看品珍的气色,说这病要好看来也得七天八天。建议打针试试,又说,瞧着你们恩爱,真是羡慕死人了。陈文军嘻嘻笑道:“你有老公的人,怎么羡慕起我们。”品珍问芸美:“怎么有空,店里不忙吧。”
芸美失笑道:“你们两个居然是活人,真是大可疑问的一件事。平地水起三尺,都到了膝盖上了,街上一个人影也没,做什么生意?反正我老公可高兴了,台风啊把他吹到发廊找小姐去了,这会,见他一面也难。”
品珍道:“你怎么也不管一管他。”
芸美道:“我也想管,怎么管,他不说我是生鸡蛋无、拉鸡屎有的黄脸婆,已经是恩义两全了。话说回来,他呢?平日百事里顺我,体恤我,就只那风流的性格不改。惯了,也就那么一回事。”
品珍掩口而笑,道:“没想到这台风勾出你一腹子话。”
芸美道:“我不比你,你长的漂亮,又有钱,只恨我们偏是同学,几回里杀你的心都有了。眼中的钉子座下的针,但愿你啊,这一病就此不起。”
陈文军哧的一声,道:“漂亮有钱?”
芸美道:“却莫小看了这两样,你看我这长相,有人娶我,已是天从人愿。电视里头,爱的惊天动地,那一对不是俊男美女。你们两个倒说说,喜欢过貌丑的人吗?”
陈文军在旁听下去有点尴尬,心里想着,芸美日常里往来,以为早相熟,听得这一番不足为外人道的委屈,原来彼此相知也是有限。就说出门订餐去了。
潮湿的阴霾笼罩着这小镇――
昨夜里的山崩地裂,风还穿街过巷,缓缓慢慢地响,将落叶归拢成东一处西一处,南方一年四季的光景,赢不得这一日的触目惊心。你含糊的平日,含糊不过这一时。天上的风,到地面成了水,不留情的来,就别指望它留情的走,陈文军看见路边有一棵梧桐树,有几十年的树龄,已经枯死了两年多了,约有二十米高,一个人抱不住,树周围有煤气管包着的,现在,树枝一点一点往下掉了,就好象眼见的一个女人,工笔画一样的十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的老下去,就好象老得连问起她的名字都有些不忍心,这时候,就不免有些伤感。这么大的一棵树,几十年了,一个树枝掉那边了,一个树枝掉这边了,掉下来,不定掉到什么地方。
看来,这台风要停留好几天,陈文军没有穿雨具出来,一双脚在地面高入高出的拖泥带水,他一眼望过去,平日最繁华不过的北市场,一个人没有,好几处简易的摊点被雨水冲刷得东倒西歪,临街门面一扇扇铝合金铁门阴沉沉的印在水面上。他转了一圈,哪里有一家开张的饭店。倒是好几家游艺室和网吧下面停着一大堆自行车,整条大街响着柴油发电机的声音。每年台风过境,学校就放假,学生就往游艺室和网吧里跑,惯例如此,他又想着,等一下回去该给母亲挂个电话,问个平安。
陈文军打消了找饭店念头,品珍那里的冰箱又一点也不剩下,就到菜市场,准备买些蔬菜瓜果。问了问价钱,因了这台风的天气,无一样不贵,买回去,非气坏品珍不可,她正病中,若论在平日,倒没有这番顾虑。侃价吧,他又实在太懒,有些犹豫,摊主斜着眼睛,洞穿他心思,不免用言语挤兑他。
“喂,你,也买菜啊。”一个中年人挤到他的身边,打个招呼。陈文军愁眉舒展,来的却是童万进。“那天还真谢谢你们。”
“怎么说,我其实也没帮上什么。”
“我开的是饭店啊,来我店里吃饭,就是帮我。”童万进知道了陈文军的难处,又问了陈文军住的地方,惊奇道,那不就在他饭店旁边。详详细细的问了陈文军两人的口味,说道这事情好办,虽然这几日不营业,但是自家也要吃饭,多煮上一两个人的饭菜,那是再乐意不过。再说彼此也近,一天三餐他给提过去。
陈文军连声道:“那怎么好意思?煮好了,电话我,我自己去拿。”
“你还得照顾女人,男人和女人不一样,女人最不会生病,”童万进道:“一病起来,不是开玩笑。开不得玩笑。”
陈文军回到家里,眉开眼笑,品珍知道了,说饭店吃的东西太油腻了,一个吃不好,这病不就没完没了,陈文军也觉得自己有欠考虑,品珍声音倒软下来,安抚他道,先吃吃看吧,要是不好另说。过了一个多小时,童万进就提着饭菜过来,五菜两汤,一掀开盖子,香气若有若无,品珍一样吃了一点,问道:“菜做到这份上,神仙都要跳墙,这些好象和那天去你店里吃的又有不同。”
童万进很是高兴,告诉他们,除了一道烩酸辣干丝,这几道都是浙江菜,是一个老和尚教的,又叫和尚菜,清汤寡水,滋阴去火,他已经很久没做了,于病人的静养,多少有些好处。
“烩酸辣干丝,又是什么菜。”品珍尝了一口,惊奇道:“你这手艺开小饭馆也太可惜了。这菜是怎么做的。”童万进说了这道菜的做法,品珍尝一道问一道,童万进知无不言,品珍惊觉起来,反而不好意思,说:“我问的太多了?倒好象在偷师。”
“其实菜谱上都有,我也是一半学师父,一半看书,只是火候、调料到了每个人手上,轻重又有不同。”
“那天到你店里,又喝酒又说话的,吃的太闹,”品珍不无感触。“比不得这病中,脑子没有,舌头还在,倒把饭菜的好处摸索遍了。“
品珍吃完,又仔仔细细的问童万进,话说的多了,气促力短,额头上津津是汗。童万进看在眼里,说道日子还长,不急忙一时。陈文军扶着品珍进了房休息,正待送童万进出去,外面划过好几记闪电,老天爷的脸色越发难看。几乎与此同时,大雨倾盆而下,扯天扯地的,从门口看出去,一道雨墙无边无缘的立在眼前。
天黑的好快,陈文军有好一会儿看不见童万进的脸。轰的一声,陈文军觉得整个房子好象都摇动起来,震骇天地之威,一至于斯,两个人便在大厅胡乱说些应酬的话,可是彼此声音在雨声中小的听不见,陈文军也不本想知道对方说些什么。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陈文军才回过神来,惊异于自己,居然凭借本能的反应和童万进有问有答,居然行行止止的说到这里,听着童万进讲起自己的过去,童万进说话简洁却没有什么条理。陈文军感觉他好象并不是在说自己,而是另一个人的事情,很遥远,不知死活,无关痛痒。
陈文军找出一坛品珍妹妹品文酿的龙眼酒,放的久了,极甜之后缀着极苦,两个人皱着眉头,一小口一小口的。童万进连说不抽不抽,还是接过陈文军的香烟,眯起眼睛,一大口一大口的抽着烟,说着话。童万进说着说着,头越来越低,终于在椅子上睡着,最后,门外的雨小了停了,陈文军走到屋檐下,蹲下来,伸出手,接着从屋顶上往下滑的雨水。风从四面八方的张着面皮,灌着耳朵。他翻下拖鞋,光着脚在水面上一拍一拍。不高不低的水漾出奇异而温柔的声音,他有点感激童万进把一生借着酒不轻不重的交托到他手上,千里万里、南方北方、真真假假的一生。他脑子又闪过细祥和张善英的面孔,想着他们在床第间云来雨去的光景,想着流水的前尘,慢慢的,他出了神,失了魂,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能想。
是啊,是有一日,我们必在合适的时间,在一个让我们感觉安全的陌生人面前,聚合我们的因、排列我们的果。我们将自己所作的一切事指给对方看,还要将比这更大的事指给对方看,叫对方希奇。我们还会可笑的追问对方――我们曾有过什么样的一生。对方诚然面带微笑,口是心非,左顾言它。可是,很快的,我们恍然,对方与我们亲密相爱的程度,仿佛竟曾扶持了我们渡过一段最困难的过往岁月。对方说话的时候,我们已经信靠了他。对方甚至是高高在上的神诋了,经见我们的尘土上来去、痕迹。对方向我们说话的那个时刻,正是我们期望作出回应的重要时刻。我们常常以为用三、四个月时间仔细的思想,慢慢决定在什么时候才能作出的回应,对方已经在这谈话之前一瞬间击倒了我们的心。
我们流涕,我们痛哭。感激对方不会轻易启示我们的心意。再没有比我们、比这一刻更喜欢矜夸自己的软弱,尤其是在这个时候,我们竟和平日全然两样了,喜欢一切使我们感到自己软弱的事,因这软弱使得对方的脸上有光亮,我们心满意足,我们琢磨自己是否不配有这恩典。
我们感恩。
到了第二日,品珍的身体终于安稳了一些,提着饭菜上来却是张善英,陈文军也料想童万进再不来了,品珍打着精神说话,张善英说,她家里的交代,一定要谢谢陈生的酒,鼻子嗅了一嗅,又说好像是药熬的过了的味,品珍道:“可不是。”陈文军跑到厨房,还好,倒了一碗,一路呵气的端到品珍的床前。
张善英道:“煎中药有讲究,炉火不用太猛烈。你怕药水会溢出来,用两根木筷子放在药罐上面,再盖上盖子,就是煮开了也不会煎干。”
品珍拉住张善英手,轻咳了一声,道:“听听,多好的一个当家。”陈文军转过脸去,品珍是中暑又不是感冒,那来的假咳嗽,心里知道品珍好奇心发作,要笼络张善英,要从她的口中掏出什么来,女人都这毛病。
张善英起身告辞,品珍连说不忙不忙。又问她是不是有别的事。张善英犹豫了一下,道:“倒是没什么事。”品珍笑道:“这就好,我这病都好几天,整天在床上下不来,闷得慌,加上这鬼天气。善英啊,你要不介意,就叫我阿珍。和我说说话。”陈文军乐得捏鼻子,道:“那我是不是叫她阿英。”品珍瞪了他一眼,道:“你敢。”三人都笑了起来。
船到桥头,上岸还得支块板。品珍问起那天小孩子闹事还有没有下文。张善英反问道:“你们两个和那天那个胖胖的人熟吧?就是那小孩子的哥哥。”
“熟,怎么不熟。都能端到桌子上”品珍补充道,“吃个现成。”
“怎么,那小子又去了。”陈文军道:“也不会,最近下雨,你们店没开啊。”
张善英道:“那倒没有,那小孩子是有点霸道,可也不大算白吃白喝,他在那里抵押了一把刀子,那孩子说,值上千块钱,真的假的就不知道了。事情有了了结,我却一时忘记了,该把刀子还给那位大哥。”
“刀。”陈文军道:“是不是刀柄绑扎着红布,刀身有个指模的那把。”
张善英道:“大哥也见过啊。”
什么大哥,品珍还没说完,陈文军倒高兴了,说,又怎么了又怎么了,多个孩子多条裤,多个大哥多条路。挺好挺好,我发觉东北话也蛮好听的。
品珍重重的拍了拍被子,再说,撕了你的嘴。又对着张善英道:“他姓陈,陈文军,文化的文,军队的军。叫他文军就可以了。”
陈文军端起药碗,道:“小心药,其实叫什么有什么关系,名字就是个符号。阿猫阿狗的,石头丫头的,谁都有过。“品珍、善英两个人都看着他,”叫我阿军就可以了,要不,小军。大军,都不错,我个人觉得,是没什么创意,还亲切吧。”
三人笑了好一会儿。
陈文军说那把刀还真的值不少钱。
前年还是去年,李大胖子的茶庄来个西藏的喇嘛,当时店里就李小行一个人,大主大意。那喇嘛说这刀是高僧在珠穆朗玛峰上打出来,削铁如泥啊,什么日月光华的,总之是一大堆鬼话。又说刀上的指摸是高僧用三昧真火印上去的,听听,三昧真火是道家的本事,和喇嘛有什么相干。喇嘛专会什么啊,不就是五字真言――??嘛呢???耍ò嘲涯憷春澹?。
品珍道:“那小行真被骗了,这小子鬼着呢?我不信。”
陈文军笑道:“那倒没有,那小子拿过刀子,舞来舞起,然后打电话给店旁边的工商所.工商所来了人,拷走那喇嘛,一查,四川的一个无业游民,有案底.老实的在工商所再教育的一顿,五讲四美三热爱,放了,那刀也就归了小行,上次有个浙江龙泉的朋友,看了刀,说是好刀,值好几百块呢?这个事倒能给我、给我们一个深刻的教训?”
品珍道:“什么教训?”
陈文军道:“教训嘛,就是骗人可以,吹牛的不要。”
“一点也不好笑.”品珍不理他,转过头对张善英道,“一事不妨二主,你其实大可以找小三.就是那天那个警察.”
张善英言下淡淡,道:“那怎么好意思,人家是警察.这样的小事情,再去烦他,说不过去。”
品珍道:“怎么会,他和陈文军还有那个胖子,三人是排行兄弟。”
陈文军怕品珍再留难张善英,不知又会说出什么话来,道:“还是给我吧,我这儿近。”
品珍看了看陈文军,又喝了一口药,还待再说,床头的手机响了.品珍接过电话,一打就是半个多钟头,放下电话,陈文军和张善英早海阔天空的说到万里长城,她也忘了方才的话头,三个人有说有笑的,时间倒过的快了。
张善英问了时间,起身告辞.陈文军陪她下楼,送她到门口,门一开,张善英穿好雨衣,看得见头上看不见脚下,一滑,倒了下去,一身的水.陈文军忙把她让回大厅,找了条干毛巾给她.张善英连说不好意思,在卫生间里整理了好一会才出来,又说了好几声谢谢,这才去了。
陈文军上楼看品珍,品珍道:“陈公子很忙吗?该是把美女送到月亮上去了吧.”
“吃醋了。”
“我吃醋?”
陈文军坐到她的身边,道:“看,你这张嘴脸.”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又发挥的一通――万恶的黑社会也不是你这么干法的,大嫂掉的井里,小叔子还能吃一吃豆腐.何况是给一个大美女递一条毛巾.哦,做好事犯法啊。
“委屈了,说的倒好象苏三离了洪桐县。”品珍道:“你说实话,觉得是我漂亮还是她漂亮。”
“实话。”陈文军道,“那我说了,真说了.”
品珍踢了他一脚,道:“说!”
陈文军一本正经地道:“对了,刚才是谁的电话,打那么久.”
品珍道:“别打马虎眼,我不吃这套.”
陈文军的手从被子伸了进去,没骨头的虫子在品珍的胸腹处游来游去的,品珍咬着嘴唇骂,放手.臭不要脸.
陈文军道:“你们是一样的漂亮,可是你的手感好啊,你没看见她那手,老树盘根,一想到那只手会摸到我身上,那个哆嗦.对了,刚才是谁的电话。”
“我妹妹的,五姑妈的女儿终于没了,四天后,骨灰就从漳州抱回来,问我参不参加葬礼.”
“你去不去。”
“看看,病好了,自然是要去的,我也多久日子没回去了,不比你,家就在这里,随时可以报平安。”
品珍睡着了,陈文军才从被子里抽出手,到大厅打个电话回家,他才拨完号码,那边电话就提了起来,倒好象打电话不需拨号似的,还没说话,电话那头扑哧一声,重重的打了个喷嚏.陈文军忙喊了一声妈.问道:“身体还好吧。”就只听见话筒里传出一大群小母鸡子的咯咯声.又是范英珠。
陈文军咬牙切齿的挂了电话。
“大家都是斯文人,君子动口不动手。”
邻居家的狗窜的更近了,摇头摆尾的,不一而足。陈文军才想起来,不对啊,怕的就是这厮动口。
陈文军走出门,嗨!就是这么一回事,台风过去了,品珍病好了,所以呢?狗狗又开始叫唤了,人间不如意事十居八九.所以呢?所以什么,他脑子一空,也所以不出什么,挺好的,现在过的就是好日子.他不指望有比现在更好的日子.
陈文军到北市场找李大胖子,想着将那把藏刀还给李小行。茶庄里正好李小行一个人在,李小行坐在门口的瓷砖上,地上放着一个烟灰缸,看着他来,也不招呼,自顾着抽烟。陈文军坐在他的身边,拍了下他的肩膀,李小行的肩膀缩了一下,不说话。陈文军诧异了一下,就坐的模样,李小行快和他一般高矮。
“怎么?还有脾气?”陈文军把刀子递了过去。
“怎么敢?”李小行两眼望着天,接过刀子,把刀尖树立在中指的指甲之上,另一只手提着刀柄转动,路面上刚好走过两个四十几岁的妇女,刀的反光就不停在那两个妇女脸面上晃来晃去的。其中一个提着购物篮子的妇人发觉了,变了脸色,就待冲上来,另一个妇人却把她拉回去,两个人愤愤不平的接了几句话,走了。
陈文军看着小行,小行的眼神好生邪气,这样的眼睛若不做出一番令人发指的恶行,那简直是辜负了天赋异禀,他也是一天天的看着这孩子在自己的眼前的长大,给他吹过气球,搭过积木,买过滑雪板,只是多见一次这孩子,小行眼睛里的邪气又深了一层,虽说日常的所为看不出他不好的行迹,自己也说不上这孩子那里不好,只是天天看在眼睛里,心里发凉发紧。
陈文军想说,小行,你的心思、想法我小时候也曾经有过,可觉得用这话开头,假的可笑,换了自己也不搭理,一时候找不到词,也掏出一根烟,李小行倒把打火机递了上来。陈文军想,也许是这么一回事,日子越过的宽松了,慢慢的很多想法也不一样了,要论在以前,他这年纪,他抽烟的话,非给母亲打死不可,现在,李小行抽烟好象是再自然不过,大家也不管不问。再过十年二十年,李小行有了自己的孩子,怕是连吸毒、嫖娼都能容忍吧。当然,未来太远,眼前见不着,就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至少,现在,陈文军大可以松上一口气,甚至还觉得李小行并不是太坏。脑中想着,口中不知不觉也把这意思说给小行。
李小行听了,还是好一回不说话,盯着自己的脚趾头看,然后慢慢地说:“二哥,你说,我是不是到了更年期?”说完自己先忍不住笑,口一张,上下两排有点黄的牙齿也好看起来。
“感触颇深,这是好事嘛?长大了,说吧,总归遇上什么事吧?”
“我喜欢了一个女孩子?”
“我见过了。”
“不是你见过的那个?”
“这你就不对了。不喜欢她还和她亲嘴。”
“谁喜欢她了,谁和她亲嘴了,是她来亲我,我那时候手不是把在车上,放不开。”
“你是说你还冤枉了,谁跑去找那个女孩子的啊,自行车是有轮子,可难道会自己飞过去。”
“那还不是你和大哥的那通打,疼啊,总得找个人安慰安慰。”
“又赖到我们头上来,小行,有你的,有一套嘛?”陈文军忍不住拍了拍李小行的头。李小行缩了缩头,说,我最恨人家拍我的头。陈文军好气又好笑。正想说,是是是,女怕摸腰,男怕摸头。一个穿着浅绿色裙子的姑娘撑着太阳伞,隐隐迢迢地走过来,身姿婀娜,一似船过水,更似风摆荷。
方晓韵吃完饭,过来上班了。
“你来了。”方晓韵和陈文军打了招呼。
陈文军站了起来,道:“听你这么一说,好象咱们很熟。”
方晓韵手一抖,慢幽幽的收起太阳伞,道:“熟,怎么不熟,给你一棵树……”
陈文军接道:“母猪就上树。”
方晓韵鼻子“哼”了几声,不理会它,在店子拉过一张椅子,观音一样的坐着。
陈文军又坐了下来,一转头,李小行看着他,呵呵的笑了两声。陈文军也呵呵两声,有以回应。李小行又是呵呵两声,干笑。陈文军有点后悔,刚才气氛不错,李小行也许会说点什么,他对李小行要说关心到底说不上,他还没这个义务。不过,这个也不急忙一时,今天总算有个好的开头。想到这里,好象了结了一番心思,不免心胸放宽。再说今天本来就没有什么任务,现在却有完成任务的成就感,乐得多拍了李小行两下肩膀,施施然去了。
从派出所的大门穿过去,过了好几进,才到细祥的宿舍区,顺着走廊边一直往上走,从走廊尽头的楼梯上去,没有一间房子不破败的,细祥宿舍的栏杆上也不知道放的是什么花,总之开的古里古怪,叶子都枯萎的不成样子,走道上挂着几件衣服,皱皱的好象准备好给民工偷似的。报纸上说,最近民工偷衣服又厉害了.
细祥的屋子门开着,从门外望进去,东西不少,桌子就有两张,还有衣柜书柜的,收拾的井井有条,陈文军惊怪了一下,好几个月没到细祥这里,没想到这小王八蛋也学会收拾,又一想,这个估计不能归在细祥的头上,可能是申河兵,更可能是张善英,到底是谁,谁她妈知道。
细祥一只手放在短裤裆里头,另一只手则高高地举起一本杂志,嘴上不忙,和那个归他直辖的实习生申河兵说话。
“说什么呢你们.”陈文军走进去,把杂志抢在手上,翻了一下,是本《汽车维修与保养》,一边看这样的的书,一边还能手淫,中国的不论,至少这个东山岛是不做第二人想了。
细祥全身扭了几扭,那只手从裤裆里拐了出来,又在胸口摩挲了一阵,掏出一大把汗。说道:“宝马赠烈士,红粉赠佳人。总而言之……”他总而言之了好一会儿也没总而言之出什么来,只是一连打了几个不大不小的哈欠,加上在床上水蛇般扭动的身子,说不出的多愁善感。申河兵道:“大哥正和我说鬼故事呢?今天是鬼节。”
“今天是鬼节?7月15,今天是新历的7月15。旧历的才是。”
细祥拍着大腿,道:“这是共产党的社会,那来什么新历旧历。难不成你想变天啊。有道是锦绣山河万里长,万里山河归一统。”他坐了起来,两手水平的一伸。
“大哥牛死了,出口成章,厉害。”申河兵道。忙取下床头的一件白衬衫给细祥套上。
陈文军好一会拢不上嘴,这申河兵是那块土地种出来的土豆,他妈妈真不是开玩笑。想来这家伙刚进这个公安局的时候定给细祥整惨了。这个不大好怪细祥,局里老是不给他升官,年年塞给他一个实习生。实习生遇上老油条,好有一比,白天见到鬼。所以,细祥这会儿正循循善诱的毁人不倦,说着鬼故事。
“刚才讲到哪儿了。”
“讲到小申在晚上,宿舍里,突然又听到一声喵啊喵奇怪的声音。”
“给我二哥复述一遍。对了,你叫我大哥,要怎么称呼我二哥啊?”
“二大哥。”
“二你妈。叫大哥大。”细祥马上给申河兵头上一个暴枣,陈文军忍住笑,想着那李大胖子要叫什么,大大哥大。
申河兵缩了缩脑袋,道:“小申,申河兵,也就是我,分配到这个公安局的机关大院子,门口有一口井水,那是文革时候留下来,先说七十年前的事情……”
“七十年代的事情.” 细祥踢了申河兵一脚.亲切的问候了他一句:“你没事情吧.”
陈文军想说算了,你那烂故事有什么听头,见着申河兵可怜巴巴,只好扫了扫桌子,跳到上面,坐了下来.细祥别的本事没有,讲鬼故事那是一套一套,据说毁了不少良家妇女的贞洁。
七十年代不是文攻武卫的厉害,历史书上有的就不说了,有个女孩子想不开,就从井里摔了下去,当然,别人推下去的,也可能,这个事,现在是没人说得清爽了.小申第一天上班,妈妈说了,工作要认真,领导才会器重,他的工作是在档案室里分拣文件,小申没别的毛病,就是猴子手长脚长的,笨.档案柜子很高,手一个够不着,档案纷纷扬扬的往地下掉.档案室在楼道转角的地方,黑的可以,伸出手来至少可以看见三根指头.小申正在琢磨着另外两根手指头哪里去了,突然,瞄的一声.一只手拿着档案就是撇不下来,那档案把他的手指头给咬住,疼的他灵魂深处闹革命.吓得小申恨不得鸡巴也是一条腿,开了门,往着走廊跑,奇了怪了,青天白日,什么事情也没有.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头,左手五个,右手五个.再看仔细,没长毛,是人手.再看档案,是个水灵灵的小姑娘,两条辫子,唇儿往上两个小拐弯,全是笑摸样,大明星的一张脸.小申看着档案上面注明着1971年,十个手指十个脚趾加起来一算,居然是个大妈,叹了口气,往档案柜一塞,又舍不得了,把那照片儿撕了下来,反正,这个事年深日久,天知地知我知你不知.关了门,一回头,是所里的老科长,小申就把档案上的名字和老科长说了,老科长把"死的冤"三个字翻来覆去的,也没说出子丑寅卯的.有了照片的第一晚,小申跑舞厅回来,白交了五元的舞票,每一个女孩子都不同意做他的舞伴,真他妈的惨.回到宿舍,愤愤不平,掏出那张小姑娘的照片,看来看去的,手就跑到裤裆里头……
申河兵干巴巴的道:“大哥刚才就讲到这里。”
细祥道:“后面的呢?”
陈文军看不过细祥为难人,道:“闲着也是闲着,小三,快说快说,我回去也好向品珍搬嘴。”
细祥笑道:“我也正琢磨着,肚子里这会没有,先说别的,我昨晚上和科长喝酒去了,你晓得酒席上见了谁?”
“谁?”
“萧大缸子.”
“谁?”
“萧进勇.”
陈文军勉强的笑了笑,道:“他回来的这么快.”
细祥道:“你嫌人家快,人家报仇心切,还嫌慢呢?这小子坐了两年牢,牢房之中好修行,更是结交了一票好汉,一出来,手眼通天,和我们局里的科长处长,几条好汉好的隔三岔五喝酒。一世人,两兄弟,昨晚我在酒席上,为你拦了不少话,探了探他的口风,这家伙看来是对你情有独钟.他现在不要你的手了,要你的手指.你呢?最好是抛家弃子,要滚多远滚多远.”
“什么手指。”
细详竖起左手的食指在右手的食指上打了几打。
陈文军脸都有些白了,道:“我该怎么着?”
细祥道:“怎么着,没怎么着,我是个警察,他要整我的话我也护不住自个.你还有个法子,回家,买十分平安保险.”
陈文军握着两个拳头,左手拇指不停敲着右手拇指.呆呆的说不上话.细祥话说到了这份上,那自然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自己呢?失业了好几年,处处人情,全不与会,一惊觉,眼前是一个有用的人也想不到,更不消说分忧解难,不免悲凉莫名.
细祥道:“我现在肚子倒是有了,还听不听.”
陈文军茫然的点了点头.
却说小申把手放到裤裆里头,喵的一声,白天的声音又回来,照片就直往被子上掉,他的手忙从裤裆里头掏出来,声音又没了.小申是吃科学长大,拍了拍胸口,还有心跳,摸了摸鼻子,还有呼吸.他想,妈妈说过,迷信的人是可耻的,于是五根手指又从裤裆下去.咦,没什么啊.手一弯,又把方才那张照片上归到眼前,口边站着哼哈二将,船要入港,娘要嫁人,正等着腰身一个打抽,喵的一声,这声音分明有了腿脚,不问他的耳朵,直接站到了他心口。唬得他面无人色,喊了一声妈妈,有鬼。小申在床上熊一样的坐了起来,他看着整个房子,头上是荧光灯,身下有着人影。小申十地神佛、阿弥陀佛、哈里路亚的舌头上跑,那声音却又没了。小申就这样一个人在床上抱着被子,坐了三小时,窗外风声草声,屋内他还有一口气,什么声音都听的明白,就是少了那声“喵”。时候已然不早,困的他眼皮打架,可是要待让他拉了电灯,他又不敢。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之间,又是一声瞄。这回,是从屋外的院子里传来的,小申想着,我要论在古时候,也是身高七尺,好大一条。定了定心神,在洗脸盆前抹了把脸,提了桌上的手电筒就望外走。才一出门,风呼的一声,把门带上。他摸了摸口袋,钥匙还在。那“喵”声还隐约在院子中间,象三流通俗歌手卖弄的假声,上去,下来,高了,低了,却是从院子里的那个井水里传出来的,小申大着胆子用手电筒往下探。咕嘟一声,井水就平到井沿,井水清澈的两条人眉毛都看见,问题是看见的不是他的眉毛,而是照片上那小姑娘,小唇儿往上两个小拐弯,笑,微笑。小申这回不喊妈妈了,喊奶奶,鼻涕屎尿全出来,跑到自己的房门前掏钥匙,手是抖个不住,钥匙就掉地面上。小申忙蹲了下来找,喵的声音从井水里传过来,就好象脖子后面有人哈气。他手忙脚乱,钥匙是够着了,却挤到了门缝下面,他想看仔细钥匙的位置,只好把一张脸拼命的望地面上贴,当他从门缝下一张,是一对血淋淋的眼珠子,带着无比哀怨的眼神看着他――
申河兵着急道:“大哥,后来怎么了。”
细祥吹着小指头,懒洋洋道:“没什么,完了。”
陈文军跳下桌子,伸了伸脖颈,说:“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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