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幽诗、悠诗、仁诗 -- 九霄环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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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幽诗、悠诗、仁诗

    以前讲过韦应物的两首诗,特别地称之为“幽诗”。关于韦应物,在唐代诗人里可以说是我特别喜爱的一个,某种意义上甚至超过李杜。对此,我特别编了四句大白话以记之:

    大唐三百年,唐诗五万首。李杜文章在,独怜韦苏州。

    韦苏州的诗,其代表作“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以及“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诗眼都在一个“幽”字,对其理解,重点落在“生命”的幽态,即当你置身无人之处,当你的生命痕迹不为人所见之时,你依然是安宁的。这当然指向一种生命的境界了。中国古诗,重在境界。

    最近又讲到所谓“悠诗”,但是讲的是美国当代诗人赖特。明眼人自然知道我要讲悠诗,最后真正的目的不外陶渊明。体会悠诗,自然还是那种通过人的心态体现的生命的型态。既然讲过一点悠诗,不管是谁的,总归点到一些意思了,再接着讲的话,不如再展开话题,讲一讲“仁诗”。

    中国诗歌里体现的境界是千姿百态的,但是有些境界是根本性的,也就是说有些诗,尽管短,却是大诗,对应的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些根本性思想。中国传统文化里面分得不是那么清,即便经史子集这么分下来,也象人体内脏器官那样联系紧密。就象我说“仁诗”,就把儒家的思想和诗歌联系在一起,具体地说,是杜诗。

    杜甫为什么被后世称为诗圣?一方面是因为他写诗写得又多又好,才华出众,更重要的是,杜诗里渗透的思想感情是纯粹的儒家一脉。作诗在儒家这个语境中到了一定的地步,被后世封圣是比较顺理成章的。

    杜诗,从儒家,从仁这个意义上,被后世称道,常常集中在“三吏三别”,《兵车行》,《北征》等等现实主义题材的作品。那些更多文学意味的作品,就我所知,似乎往儒家思想上强调得不多。但是,杜甫的某些表面上的纯文学作品,实际上潜藏着儒家的一些根本思想。

    儒家的最根本思想是什么?是关于契合于天,要符合天道、天理、天命,在这条道上达到极致就是成圣,所以儒家所讲的东西,最基本的是讲“修身”,修的是自身的生命的型态,这个型态,归结为一个字,就是“仁”,这个仁实际上是从“天”那里得来,因为儒家认为“天”有个性质,就是“仁”。套用儒家经典的《中庸》的话说,是这样的:

    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

    此言从根源上又上溯《诗经》和《易经》,《诗经》说“维天之命,於穆不已”,《易经》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这里讲到天的一个根本性质:永不停息地衍生万物,这就是“生物不测”,“博、厚、高、明、悠、久”就是对“不测”的进一步阐释,归结为一个字,就是仁,因为天,归根到底,是滋生的,生万物,包括人。那么人要契合天道,便是要以“仁”为根本了。这就是儒家的核心思想。

    从这个思想出发,再去看杜诗《春夜喜雨 》,我觉得就可以得到更深的阐发。

    春夜喜雨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这些诗句,特别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明里是写雨,本质上是赞美“天”,而诗人作诗的行为实质上是出于人对天的一种遥契。诗人不遥契于天,就不会产生此“意”此“象”和此“言”。所以杜甫此诗也是他作为践仁的一个例证,换句话说,从这首诗中,确实能看出杜甫怀抱一刻真诚的仁心。“仁”,不是非得体现为关怀老百姓疾苦。其实,所谓关怀老百姓,是“仁”的外在的表现,内在的是对天道的契合。

    所以我认为读诗要读出境界,不拘泥于风花雪月等等文字的美和意境的美,归根到底是关乎一个人的境界,生命的境界——你怎么看待自己、他人、世界,你怎么看待生命,你怎么看待“存在”。这些话看似很玄,实际上一点也不,其实是很浅显的。

    怀着“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心境,怎样对待生命?无疑是对生命的关爱,对己如此,对他人更是如此。这种关爱,细致,却又不声张,不求回报,这不就是“仁”吗?特别地,在诗人眼里,“仁”不是生硬的和教条的伦理,而是一种诗意的境界。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所言“诗意地栖居于天地之间”,正是提出一种理想的人生境界。

    杜甫《春夜喜雨》可谓“仁诗”,正是因为那种生命的“仁”态,而这个“仁”,来源于“天”,对“天”的契合。

    其实前面所言“悠诗”何尝不是发源于“天”。陶渊明的思想包含儒道两家。各家对“天”的理解其实并不完全一致,比如道家讲“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有“不仁”的一面,到底是“仁”还是“不仁”,要看你从什么角度看。有些人看天的角度,觉得天是“悠”的,“悠然”的,那么遥契于天,不就形成“悠然”的生命型态了吗?不经意,不刻意,不在意,自然,任真。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即如是。

    韦应物“幽诗”所言的“无人”之处,“空山”之境,何尝不是“天”的另一面:“幽”、“空幽”。空无之境,松子坠地,花开泉流,非常具有禅意,可是这又是诗意的,又是关乎生命的,是一种生命的型态。

    哲学、宗教、文学上的东西,很多就是这样密切相关的。

    通宝推:西望长安,切地雷,南方有嘉木,
    • 家园 我读过的怎么都是

      "晓看红湿处"。

      觉得说仁内在是与天道的契合,感觉有些牵强。天道是自然之道,有太多残忍的地方,说不上是"仁"。

      • 家园

        “仁”是比“天道”低一层级的概念。说天道与仁契合是错误的,但是反过来讲并无错误,天道是阴阳相合相生的,而“仁”是以“人”自身的根本属性为核心的,自然仁内在与天道是契合的。

        • 家园 对儒家没有研究

          不过,看了九霄,嘉木和仁兄你的解释,还是无法让我理解“仁内在与天道是契合的”这个说法。各位如若要传道授业,还是要加把力的,讲得再透彻一些。

          “仁”是人自己定义的一个词,主要作用的对象也是人,是靠人的感觉而存在的,如果说顺天道是仁,无论是灾难,疾病,死亡;那么如果一个人做了这些带来这些灾难,疾病,死亡的行为,是不是也可称为仁呢?或者说如果这个人自称是顺天而行,是不是也可称为仁呢?

          按九霄的说法再推广一下,如果有仁君在,未失君德,天就不会施以灾难与死亡,这是不是也太唯心了。

          是不是因为我头脑里唯物主义的弦绷得太紧了,所以无法理解儒家的概念呢?

          • 家园 天和人/仁的关系可以说是中国思想史的基本问题之一,

            以我现在的积累,是不可能真说清楚的。

            我读了楼下无知兄的解释,略觉衍生太多。

            其实“天”的问题,以前这个帖子下有很深入地讨论,你有时间可以去看一下:

            江城孤舟:略谈世界各地的血崇拜与血禁忌(上)

            另外,钱穆的《中国思想通俗讲话》也可以做参考,不过我读他文字,觉得他的缺点是说历史,逻辑不好;说文化,好为浮议。他文字的好处是有一股中国长者的敦厚和真诚,令人易亲近,做入门读物还是不错的。

            关于天和人,我自己曾想过一个类比,譬如一农妇,养殖蔬果,培育家畜,照顾无微不至。每日天亮去猪栏喂猪,或令其小儿牧牛田野。如果其中一猪或一牛有思想,未必不以为农妇待其为“仁”。然年终杀牲为祭,烹猪为食,又不仁。猪牛辩这农妇有“仁”与否,便如我们人类辩“天”之有“仁”与否,农妇待猪牛之小“仁”在于日常照育,待猪牛之不“仁”在于实现对其家人,即猪牛之外的“存在”的“仁”,猪牛因此进入了一个更广大层面的生命循环。

            我们这个三维世界,可能只是某个四维世界的一个组成部分,也许我们的存在从一个更高的维度来看,只是在为一个更广大的生命循环提供养分。

            假设,“天”之中有一种“being”以我们思考的脑电波为食物,我们不过是“天”这个“农妇”手下的“庄稼”,我们到底在为什么思考,为什么痛苦,比如战争,比如屠杀,对豢养我们的那个“天”来说可能根本是不重要的,只要能将人类维持在一种思考的状态,提供高质量的脑电波就可以了,就像人类不会在意两头猪为什么打架,我们关心的是他们的肥瘦。

            ----或许这真是只有死亡之后才能真正理解的课题吧。

            • 家园 很高兴嘉木和无兄能给我认真讲述这个问题。

              我读的书不多,也耐不下性子去钻研,只是自己的想法,随便说一说。

              嘉木说的农夫养小猪的问题,倒让我想起以前和儿子讲的。我有天和儿子讲起我初怀他时,婆婆养了十只小鸡,开始吃鸡蛋,等他出生,就把鸡给杀了吃了。儿子听了,难过的说:“鸡是你养的,怎么能杀了吃了呢?”我告诉儿子:“养这个鸡就是为了吃它,如果不能吃它,我就不会养它们,它们就不会存在。扩大一步讲,鸡就是因为人要吃,才会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否则早就被自然界淘汰了。”

              对于鸡来讲,对个体的被吃-不仁,是对这个整体-物种的仁-物种得以存在。扩散思考一下,个体是个人,整体是家族,民族,国家。哪一个得“仁”更重要,或者说,哪一个的价值为重?儒家给了个极致的要求“存天理,灭人欲”,估计能做到的人不多。但在中国传统思想中,还是整体的价值高于个体的价值,这个价值观与西方价值观和当代的价值观相遇时,则产生了激烈的碰撞。各种讨论如此之多,我就不列举了。

              正因为此,包括你举的例子,我觉得“仁”是由对象体验的,唯心的,而“天”是自然存在的。当然,如果如无兄所说,儒家的“天”有自己的定义,那另当别论。

              你推荐的帖子看过了。丁坎先生在此帖中丁坎:简答:的脉络很清楚。

              --〉偏袒的至上神 帝 ----当然是偏袒我族了,施“仁”与我。

              --〉无偏的至上神 天 ----怎么会这样,也会对我“不仁”。

              --〉惟德是辅 ---- 没办法,只能自己修身成“仁”了。

              “天”和“仁”还是有区别的。

              另外:楼下的仁兄明明是“吾志得”,多有气势的名字,怎么被你读成“无知”了?

          • 家园 文本转换是个很重要的工作呀

            其实主要是过去的语言太古老了,废弃了繁体字,废弃了文言,没有了诗书礼乐的环境,有些微妙的涵义就容易丧失,理解起来也不顺畅了。比如“仁”,我们还是转换下说法更容易抓住本质。这个仁里面最最重要的一个本质,就是“奉献”,还要加上“主动”二字,凡是符合这个的,在儒家那里都可以叫做“仁”,儒家把“仁”作为自己的最高理想是明智的。

            其实早期的儒生是很可爱的,他们完全明确自己的边界,基本上不越界作乱。董仲舒唯一撒大谎的地方就是给皇帝老扯淡扯出了个“天”来,拍皇帝老儿的马屁,叫人家“天子”,于是儒家这才能坐稳了江湖老大的地位。

            儒家一整套的学问,基本上都是导人向善的,所以,何为“善”对于理解儒家就变得很重要。简单点说,善有大小,大善之为利,人生来的本质就是趋利避害,饿了要吃,冷了要穿,所以施人以粥米衣物,此为小善。舍己为人,此为大善,小善易为而大善不易,所以儒家出场了。

            整个儒家,就跟一部《组织行为学》一样,不过现代的《组织行为学》显然针对的对象是客体对象,是非人得世界,而儒家的对象,是人,是一个完全的人得属性的世界。儒家的学问,绝非金科玉律,是要随着人对于不同时代与环境的适应性做出调整的,所以,也有人把儒家称作儒教。把儒家放在宗教或者等同行为规范的背景下去看待就不会有那么多困惑。

            但这个说法也有漏洞,因为我们说宗教这个词,一说便是以西方所言的宗教为背景的。就是仅仅说佛教道教与基督教,那差别都是很明显的,假如再把儒教也算进来,大致上,基督教是与儒教同等程度的东西,而且作用也很类似,起到规范社会行为的作用。而其之上的形而上的观念,我们都很清楚,东方与西方迥异。东方人得哲学更在乎如何表达“人”,西方人得哲学更在乎如何表达“物”,一个是主体的哲学,一个是客体的哲学。而这两者就如同一个硬币的正反两面,其实本质又是相通的。

            这里面一个非常典型的思想史得案例,就是“地球是圆的”这个概念在东西方的不同表述与发现,你稍微去追溯一下,就能很深刻的体会东西之不同。参透这点,其实非常好理解现代意义的科学为啥不可能在中国诞生,这就跟非洲人要生个白皮肤一样难,除非基因变异。扯远了,有点快跑题了。

            回头来说你这个困惑,其实你主要是太相信儒家了,把儒家的那个“天”等同于道家所言的“天之道”里的“天”了,自然你就拎不清了。其实儒家整个的学问并没有脱离道家的哲学背景,他们的很多规范界限都是在认识道家所述的哲学背景(这个背景其实也就是《周易》所划定的)下去划疆而治的,试图去创立一个服务于社会与政治的规范来。但是无奈,总出纰漏,所以从孔子那就开始立规矩:子不语怪力乱神。到董仲舒那又立一规矩,皇帝要敬天爱人,“天”是什么呢?天就是你要是不乖我就要抽你丫的,多么拟人的一个老天呀。其实这就是儒家制造的迷信,是为了完成对皇权的制约生扯出来的东西。

            从历史看,这也是有效的方法,因为当时没有人能制约皇权,唯一能够降伏制约人心之“恶”的就是宗教了,可是那时候中华大地上哪里有宗教可言,早在春秋战国时代这个就被破坏了,再到百家学说出现,原始宗教信仰的土壤已经彻底被瓦解。所以不得已,儒家引入一个“天”的概念,好在这个时期仍然是一个迷信盛行的时代,老孔说“不语怪力乱神”,小董偏要说,君失道,天要现异象,这一老一少,互相打嘴巴,好在没有人深究。因为聪明的皇帝不想深究,关起门自己炼丹去了,不聪明的皇帝被儒家教得老老实实的,护佑苍生,皆大欢喜。好在,现代科学根本不可能在主体哲学观念的背景下产生,因此,成就了儒家两千年的道统。

            当然,我这个叙述粗糙的很,期间儒家不是还跟释道合流嘛,其实这个合流都很容易想象,肯定不是释道的要求,而是儒家的内在需求导致的。儒家学说内部总有迷信未解,科学又迟迟搭不上手,所以只能转而向形而上诉求,比如想方设法把“天子”之“天”归于“天道”,奈何道家之天只管君子,不管天子,儒家又素来以孝敬天子为务,所以这就栽进沟里爬不出来了。搞到辛亥时期,众人都跳出来开始批孔批儒,其实是为了斗倒皇帝老儿。到老毛开始打倒孔家店,其实是为了扫除封建余孽,扫除权力崇拜,不过比较逗的是越扫除他个人的权威越盛,这也算个悖论,木有办法。

            今天的儒家处境其实有点可怜,不过老话说嘛,可怜就必有可恨,然也。现在的儒家处境还是很尴尬,或者说,许多人已经在考虑还要不要它了。如果不要儒家,那必然只能走全盘西化,行为规范没有了,这比啥都可怕,今天中国社会种种匪夷所思之事,都是这个行为规范缺失的直接结果。我想孔子那时代比我们今天看到得应该要惨烈的多,估计就是人民“互易其子而食之”的惨象,要不他哪来那么大心愿,要为天下人立规矩呢。

            所以,这里就说到“仁”了,显然“仁”所符合的天道并不是道家所言的“天道”,而是儒家自己的宗教,其实从外部来看,儒家的最高理想就是“仁”,之外没有更高的了。你要非说有个更高的“天”存在,那就跟基督教非要考证耶稣是不是爸妈生的一样不靠谱,都属于超级大迷信。不过有意思的是,中国人从来不会真心相信儒家那个“天”,倒是西方人很执着于耶稣是哪年生的,其实境界比佛教寺庙里拜拜的差不多,后者还比前者更有希望点,因为后者拜拜其实是为了“利”,并非真心信仰泥菩萨,这样的人群是易被教化的;而前者的执拗才是人类战祸之根源,民族国家民族战争,十字军东征,一个缺失了人学的世界在科学这把利剑的协助下能够怎样毁灭世界是很容易想见的。

            所以儒家再怎么问题一大堆,还是必须要的,只不过得搞升级版了,不升级不好使。这个升级,就得贯通形上学,将“仁”的理想真正纳入到主体哲学观的体系中。把人得行为规范用现代科学的理性重新评判与衡量,重新塑造儒家向善之规范与价值。靠西方的所谓普世价值是靠不住的,西方没有人学,他们的社会行为规范都是拼凑的,一个普世价值,标题喊的很大,但其实内容极其空洞,虽然也认识到“奉献”之于人类的价值,但限于系统性理论得缺失,他们的所谓“奉献”只能行进到“小善”的境界,很难超越人性私欲的藩篱,并且还发展出了类似于萨特与波伏娃这样的怪胎。

            西方的价值有着多元化的倾向,而东方的理想价值是单一趋向的。从人得懒惰天性来说,西方的价值是纵容自我的,很容易被接纳的,而东方的正好相反。但如果考虑一个更为宏观的背景,就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话,东方价值取向的可贵就一目了然了。地球总是有限的,人类想要尽早走出地球去,就不可能不汇聚这个地球所能够有的一切资源与能力,否则,人类的消亡是迟早的事,并且我认为这个消亡的倒计时已经开始了,也许是一千年或者二千年,总之如果让我选择,我选择东方哲学与价值。

            记得陈凯歌的《赵氏孤儿》里就有个这样的价值观的碰撞,也因为很多人没看懂那个桥段,说《赵氏孤儿》是个烂片。就是原版的赵氏孤儿是赵氏主动献出自己的儿子救了别人家孩子的命,这个在中国人这里很好理解的,因为这就是我们历史上的价值观,我们缺乏个体的概念,孩子是从属于父母的,因此我们不觉得这个个体是拥有权利的。但是这么拍西方人就看不懂,他们觉得自己的孩子也是人命,但凡是人命就是可贵的,神圣不可侵犯,一个个体无权决定另一个个体的生死。用一个人得生命去换另一个人得生命无论如何跟崇高搭不上边的。陈凯歌为了国际票房,不得已把赵氏救孤编成是一个偶然的桥段,虽然这符合了现代世界的价值观涵义,但却丧失了“奉献”的主动性这一深刻内涵,变成一个学雷锋做好事的段子,把中国观众看得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外国观众看得估计很亲切,原来中国也有跟我们一样的好人啊,只是外国观众绝对不会有看《拯救大兵瑞恩》那样的震撼。

            其实中国人完全有必要来做儒家升级的工作,而且我不觉得这是行不通的,在我看只是任务繁重,却没有啥难办的。我们必须要参与世界价值规范的制定,不要等全世界都统一价值观了,中国人变成个另类,那就只能等着文化被围剿了,但明明中国人得哲学观世界观其实是最透彻的,根本不需要臣服于其它体系。我们应当改造自己的传统价值,使之于现代世界相适应,使之与普世价值相对接,如此,中国文化才能真正的走出去,反守为攻。关于中国传统文化的事说起来太多了,挂一漏万,说得多了难免误导人,什么都想涉及往往又难以周全,兴之所至,就扯这么多吧,姑且一看,就不要跟我争论了哈。

            --------------另:合并下上次补充内容的帖子方便阅读

            补充几句

            儒家的那个“仁”是历史范畴的概念,确实是不究竟的,而且越到后来变得越虚伪,原因就是漏洞太多,规则被人玩熟悉了以后,钻空子的人太多了,但不表示儒家的本意不是好的。

            比如你所言这个仁,假如我是赵氏,我要救孤,我牺牲了自己去救了人家,那这显然就是“仁”,如假包换;但是如果我是牺牲了自己的儿子去救孤,那这算不算“仁”呢?如果按照过去的社会环境考量,这显然也是“仁”的,因为过去的人把自己儿子的命看得跟自己的一样的,要儿子的命跟要自己的命是等价的,在去过社会环境下,虽然也可能有个别人不这么信仰祖宗天地,但那毕竟是少数,所以这个规范就如同现代律法一样,是完全成立的。但后来大家发现这个规则可以被利用,比如我可以装作很“仁义”,靠不断的牺牲别人的利益靠不择手段可以获得好名声,带来更大的收益,这个时候,这个规则就失效了。所以,很显然,传统的儒家规范是建立在他那一整套的普遍社会信仰的基础之上的,而那一套经过了两千年的充分发展,已经非常完备与成熟,但不是律法。新世界的文明带来了新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现代工业生产的一个强大的保障就是现代律法,律法又是不讲人情的,所以传统的儒家在这里变得无所适从,价值观的冲突更加矛盾重重。社会信仰被瓦解之后,儒家规范更是变为一纸空文,所以出现我们越是强调儒家的主体性越是希望恢复儒家道统正脉,便越是给小人坏人以便利,更从另一个意义上瓦解了儒家规范之于社会的积极意义,连带中国传统文化跟着遭殃,被人唾弃与瞧不起。这一切完全在于没有找到正确的方法来梳理我们的传统与价值。说到底这也是不能够同时充分的了解传统文化与现代科学现代世界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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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解:关于“。。。思想史得案例,就是“地球是圆的”。。。”这个话题请参考这贴:wuzhide:一点说明、顺便贴点以前请教别人的讨论

            通宝推:秦桑,天涯睡客,fride,
            • 家园 提个小小的不同意见

              文中提到:"...因为当时没有人能制约皇权,唯一能够降伏制约人心之“恶”的就是宗教了..."

              其实在中华文明的体系内,皇权是有制约的,平时是官僚集团,终极制约是“两个人”。

              后半句说“唯一”和“制约”恐怕也不欠妥,顶着宗教神圣外衣的“恶”恐怕不少,不用举例了吧,呵呵。

              • 家园 也提一个小小意见:制约皇权的还有历史,史书怎么写。

                皇帝们有点追求的,都很在意自己在历史上的评价和地位的。所以,史官在另一个维度,对皇权有所牵绊。

            • 家园 拜托分段

              那么好的文字,砖头般的砌成墙到底是可惜了。

              • 家园 不好意思哈

                我这个毛病被人家批评过不止一次了,来兴致了都是一气儿写就,常常忘记分段的事,我修改下,顺便把补充内容也合并上去,方便看。

            • 家园 说得很好,但是有一点不认同

              主体哲学不可能产生科学,这不过是一种经验。这是要看环境的。道分阴阳,主客分离不过是要做一个以阳观阴的转换。秦王统一天下铸金人,那才是科学在中国的死亡。而之前,不能说没有科学产生的因子。比如墨,朱还有名家等等。

              我倾向于认为科学的发展是无数次社会实践的系统总结的结果,这和哲学观上的一元二元没有很大冲突。

              当然这在学理上不值得争,不过在现实中却是有意义的--中国人为啥就不能搞好科学呢?排除文化基因论。

              • 家园 一点说明、顺便贴点以前请教别人的讨论

                我说的原话应该是“主体哲学不可能产生【现代】科学”,这个话其实有点绕,因为“科学”这个词的定义就很难办。假如我们仿照上面的句式同样来句“主体哲学可以产生【古代】科学”的话,那么“科学”这个词就必须有一个很清晰一致,中外同一标准的定义,但是这么做很难,所以其实“科学”在这里的定义是不精准的,是个比较粗略的概念,而且“主体哲学”这个也是我临时照着“客体”自己发明的词汇,是为了叙述的方便,真的要论述的话,可能必须有一个更好的表述才行。

                现代科学的产生并没有一个明确时间表,但是我们如果按照标志性事件来划分的话,那么我们可以这么说,自从牛顿创立了他的三定律建立了经典物理学的世界观之后,现代科学就正式宣告了它的诞生。在他之前,都只能算作是现代科学的萌芽,这些萌芽,自然,中国的历史里面也有,但为何这些现代科学的萌芽不能在中国文化的背景里成长为现代科学的参天大树呢?我们一个便捷的方法就是通过考察牛顿的工作就可以明白。当然,还有其它的途径去了解这个原因,并通过这个过程,反过来认识中国文化的传统与中国人得思维。

                上面还有一处需要辨明的,就是“科学”,这在中西的语境里绝对不可能完全一致,所以我们只能抓些核心的东西,核心的东西就是,对于科学而言,实效是最为核心的内容。所谓实效,大白话:实际效果。就是不问过程,只问结果,直接的说,就是管用不管用嘛。还不能一次管用,得一直管用,那就叫科学。所以中医是不是科学呢?以这个标准衡量,当然是科学。只不过得加个定语,可以叫做“古代科学”。类似的古代科学还有“经络”“针灸”等等,其实还有很多,只不过为了方便与西方科学概念相类比,这里举出来的都是有一定具体实相呈现的古代科学,因为它们的实证内容易被观察与理解。实际上还有很多纯粹精神内容的也很“科学”,但其实证通常也都是精神性的实现,无法或者非常难于作有效的个体之间的交流与求证,但它们也还是留下了些许证据,比如佛教里的“禅定”“涅槃”以及高僧大德们不朽的金身。说的玄了,就此打住,继续说我们容易理解的东西。

                就继续说我前面帖子中涉及到的“地球是圆的”这个观念产生的历史吧。贴上以前我与朋友讨论这个的时候,朋友的一段清晰的阐述。

                --------------------------------

                wuzhide:

                中国人是什么时候开始有“地球是圆的”这个观念的?因为中国古代的许多天文学成就,其中一些至少是应当需要这个物理观念的支持吧?就算是天圆地方的说法,暂时忽略“地方”的哲学矛盾,仅仅靠“天圆”可以建立起数学上等效的计算模型,那么何以“地球是圆的”这个如此重要的观念竟然并没有在中国人的心灵里留下什么深刻的痕迹呢?甚至于都感觉不到从古代到近现代之间的这种过渡。这种现象产生的关键之处在哪里呢?能否说说你的看法?还有比如是否可以认为“天圆”的数学计算模型其实预设了地球是圆的这个命题?

                我个人的经验感受是假如没有牛顿力学建立的世界观的支撑,假如我是一个古代人,知道了地球是圆的这个可能性,那一定是很震撼的,因为想象一下,地球就漂浮于寰宇之中,那至少一定会由此而产生出一种宗教吧。设想那个时代,第一个智者如何来构建这个宇宙观,那是多么宏大的一件事,怎么会不留下一点痕迹呢?

                yijun:

                你的困惑主要是源于站在现代西方自然观的立场,而隔膜于中国古代的自然观,而正是在这个自然观下,你的困惑就自然消解。

                这个自然观的一个相关经典,是屈原的天问,值得好好研读。

                粗略而言,中国人过早进入了抽象的范畴,其一个可能的驱动因素是,这个人群在至少五千年前就已具有相当大的规模,这就使得当时的知识分子的自然观里,人以及人群的属性具有相当大的权重,这就使得中国人从来没做到过形成一个完全与人的属性无关,甚至一点都无需在人这里获得表达的,一个客体的概念。而在西方,无论是古西腊的多神与泛神的自然观氛围,还是后来基督教統治下的上帝自然观的氛围,要形成一个客体范畴都很自然:人被神超越,因而也可以被抹掉,从那个所谓客观的世界里。

                今天我们已经知道,那样一个客体的概念,是现代科学发展的历史前提。而如果缺乏这个前提呢,中国人选择了另一条抽象之路径。

                这条路径的作法是,对现象作抽象,而抽象出来的范畴必须能在人这里获得表达。所以,天地,阴阳,宇宙,纲纪,气质,...莫不必需在人这里也获得落脚点。

                这个作法的后果就是,天地如鸡卵,这个想法老早也有,但既使大地如卵黄又如何?这并不必然令人产生是否会掉下去的震惊,逻辑的追求完全可以止步于一个抽象的无法判定能否实证的范畴。

                通宝推:南方有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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