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整理】水利专制之源----《河渠书》的阴谋式解构 -- 普罗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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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春天来了,

      这儿一片绿油油。

      自反而缩,虽千万人投草,吾往矣。

      • 家园 【整理】(八)汉武水患

        继续读《河渠书》。

        往下,我们发现,司马迁已经写到了汉文帝和汉武帝。从赢政继位(前247年)到汉文帝继位(前179年),有多长的时间?大约70年。在长长的70年间,中国竟没有发生一次值得司马迁同学记录的大洪水,这是令人惊异的。如果再考虑到,其实郑国渠本身也与水患没什么关系,那么洪水这种如今已成家常便饭,三天两头在CCTV出现的东西,怎么在2000年以前,居然是“百年难遇”的呢?古代人和现代人,究竟哪个聪明一些?究竟哪个“现代”一些?

        不管怎么说,到了汉文帝的时候,总算出现了一次值得记载的大洪水:

        ·汉兴三十九年,孝文时河决酸枣,东溃金隄,於是东郡大兴卒塞之。

        很清楚:这一年,黄河水流到“酸枣”这个地方的时候,泛出了河堤,于是当地政府派了不少人去堵。堵上没有呢?看样子是基本堵上了,否则司马迁的记载,应该会更多一些。这个地方名叫酸枣,那么或许当年,已经是一个以果树种植闻名的地方,农业和农产品加工业相对发达。所以如果大水弥漫,可能会有较大的经济损失产生,所以郡政府的官员着急,也是合乎常理的。注意这里的“郡”这个字。原本中国有百多个“县”,后来,大约是感觉到这么多县的管辖,比较困难,于是嬴政同学就设了几十个郡,去“监管”这百多个县。多了这么一个直接向皇帝负责的中间层,嬴政感觉到,似乎政令下达就顺畅了一些。

        还有“金堤”这个词,从这个“金”字,我们大概可以想见,当地的官员和军方,为了防止河水的溢出,影响经济民生,是很在河堤方面下了些工夫的,要么就是投入了很多资金,要么就是在某些有助于审美的部位,涂上了一层金色,再或许是有过一个美丽动人的“金堤传说”。总之,要动员人们去修一条堤,还要修出来管用,也不是件简单的活。后人注解说:“金隄一名千里隄。”可见金堤工程之浩大。这么大的工程,做完以后,居然还是挡不住黄河之水,说起来也挺悲情的。

        ·其後四十有馀年,今天子元光之中,而河决於瓠子,东南注钜野,通於淮、泗。

        好了,这里就是我们下一个关键分析的起点。真不容易啊,整整过去了40多年,中国水利史上才有了点故事可说。

        什么故事?请看下一句:

        ·於是天子使汲黯、郑当时兴人徒塞之,辄复坏。是时武安侯田蚡为丞相,其奉邑食鄃。鄃居河北,河决而南则鄃无水菑,邑收多。蚡言於上曰:“江河之决皆天事,未易以人力为彊塞,塞之未必应天。”而望气用数者亦以为然。於是天子久之不事复塞也。

        这里,出现了两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一个叫汲黯,一个叫田蚡。当然,他们的名气,与2000年后的一部由一个英俊的年轻人主演,一个出色的女人导演的电视剧,有莫大的关系。汲黯的故事,笔者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但是田蚡,我印象深刻。为什么呢?因为他是剧中最大的一个大坏蛋。

        不过有时候,坏人也未必做的每件事都是坏事,正如好人并非只做好事。所以,我们需要具体地考察,这里田蚡究竟做了什么事。

        这一年,又发了大水,河水在“瓠子”这个地方决口,还一直往前奔跑,跑进了淮河和泗水。可见这回的水,的确是有些厉害的,也可见,瓠子和我们在前边见过的瓠口,恐怕没什么地理上的关系。由于某种我们不了解的原因,汉武帝很紧张,派重臣去找人“塞”,但是始终塞不住。这个时候,大坏蛋田蚡出场了。

        我们知道,但凡分析一个人,最重要是观其行,其次是听其言,再其次是听旁人的介绍。所以这里,我们先看田蚡的直接引语:

        “江河之决皆天事,未易以人力为强塞,塞之未必应天。”

        • 家园 看到这段文字,我哭了

          “原本中国有百多个“县”,后来,大约是感觉到这么多县的管辖,比较困难,于是嬴政同学就设了几十个郡,去“监管”这百多个县。”——这是历史老师的责任,还是数学老师的责任?

        • 家园 【整理】(九)众志成城

          “江河之决皆天事,未易以人力为强塞,塞之未必应天。”

          Oh my God!这话说得多好啊,既有水平,又合真道。怎么大坏蛋也能说出这种至理名言?

          可是,有一个人不这么看,谁呢?司马迁同学。司马迁跟汉武帝、田蚡是同时代的人,相互应该都认识,所以他看田蚡,就不会像我们这样肤浅了。他怎么看的呢?他经过调查,发现田蚡这小子之所以跟皇帝这么说,是有私心的,因为他的税收范围在北边,而河水在南边决口,正好合乎他的利益。

          这里笔者有点走神,因为笔者发现了一个字----“菑”。这个字,在前边也出现过,就是在讲大禹的时候,司马迁说过一句“河菑衍溢,害中国也尤甚也”。究竟这个菑,是什么意思呢?

          笔者开始查字典,这一查,查出了麻烦,因为“菑”字,竟然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意思:

          1. 未开垦,或刚开垦的荒地

          2. 灾害

          照一般的想法,司马迁写的这两个“菑”字,当然都应该是灾害的意思,这才对得上。可是笔者有些不信邪。笔者在非常小人之心地考虑一个问题:太史公会不会搞错了呢?

          也就是说,明明这个菑,最初就是刚刚开垦的荒地的意思,所以“水菑”或“河菑”,它原本的意思是河水帮忙把荒地给开垦了,然后人类不需要多少工夫,就能在这些地上收获植物。

          这跟“灾害”、“水患”,何止天壤之别!完全是一个肯定,一个否定,倒过来了。

          结合我们前边作过的分析,一个清晰的图像,已经出现在笔者的头脑中:很久很久以前,人类与河水的关系,是非常的和谐的。人类不但不会担心河水为患,反而每到夏秋,都期待河水涨得多一点,高一点,远一点,这样,就会有很多的地上可以长出植物来,供人类和他们的子女食用。

          而经过了大禹的时代、秦始皇的时代,这种观念已经成为遥远的回忆,被埋在每个人的思想深处,成为荣格所说的“集体无意识”。而在表面上的“集体意识”中,原本是自然母亲之伟大恩赐的“菑”,居然变成了一个充满了恐惧和敌对情感的词汇。当我们的司马迁同学上小学的时候,他就反复地接受了这种情感的填塞,接受了种种关于“恐怖之水”的故事。所以,他每用一次“菑”,都是在否定意义上使用的。

          “恐怖之水”,这个问题我们后边再涉及,现在先停止走神,回到大坏蛋田蚡的高论上来。

          我们首先反思一个问题:为什么田蚡明明知道,他自己是洪水南溢的受益者,还敢进言主张“消极无为”呢?他不担心汉武帝刘彻怀疑他的小人之心吗?

          我认为,有三种可能性:

          1. 田蚡早就知道南岸堤防不稳,容易出事,所以索要的是北边的食邑

          2. 北岸高,南岸低,所以南边一旦决堤,损失重大是必然的

          3. 田蚡不但把北岸堤防做得不错,也曾经主张加固南岸堤防,但那不是他的势力范围,所以说了没用

          必须指出,以上三点完全是笔者个人的猜测,没有史书和实地的证据(至少笔者没有发现相关证据)。但是,鉴于有疑点就要寻求解答的人类通则,笔者认为以上三点分析是有助于解释田蚡进言这件事的。它们可能一个为真,两个为假,也有可能全部都是真实的。

          无论田蚡的话,究竟出于什么动机,但是我们意外的发现,他的观点是有很多支持者的。谁呢?“望气用数”者。

          “气”,基本上等同于今天的“自然”。“数”,就是周易数术,当时的最高科学理论。又懂得观察“气”,又懂得用“数”的人,那么当然就是当时的知识分子了。任何时代,知识分子的人数都不是一两个,而是一大群,所以田蚡的支持者,看来真是不少。在这一点上,我们不得不佩服司马迁同学,虽然他个人未必喜欢田蚡这个人,但是仍然秉笔直书,说有很多人支持田蚡“无为而治”,任水流淌的观点。

          无为而治!这个词有点耳熟。我们记得在《汉武大帝》这部电视剧中,田蚡有个姐姐,好像是汉武帝的老妈,整天不干别的,只做一件事:织布。还有当时的一些有权势的女人,如窦太后,也喜欢治布。她们讲过,这样做表明了一种态度,就是大汉朝要以“无为”治天下。

          但是,嘴上说“无为”,行动上真的无为吗?中央说无为,地方上就会无为吗?联想一下前边简单讨论过的千里“金堤”问题、酸枣产业问题(那还是在大唱无为高调的文帝时期),我们就能感觉到,事情恐怕远不是那么简单。

          不过别忘了,当时田蚡的身份,可是“丞相”。无论某些学者如何论证,说当时的丞相实权有限云云,但一个丞相和一群高级知识分子都赞同“让它流”,这仍然代表了当时的主流思想。何况,还有皇帝他妈呢。于是,汉武帝同意了“无为派”的主张,而且坚持了很长时间,没有再找人去堵水。

          • 家园 你这是拿埃及的条件硬往中国套。

            结合我们前边作过的分析,一个清晰的图像,已经出现在笔者的头脑中:很久很久以前,人类与河水的关系,是非常的和谐的。人类不但不会担心河水为患,反而每到夏秋,都期待河水涨得多一点,高一点,远一点,这样,就会有很多的地上可以长出植物来,供人类和他们的子女食用。

              埃及的粮食作物是小麦,冬种夏初收,夏季涨水时粮食已经收了。

              中国当时的粮食作物是粟,就是小米,春种秋收,夏季泛滥就全完了。

              埃及气候干旱,需要靠河水泛滥来灌溉,不存在中国的“风调雨顺”;中国气候湿润,大部分年份靠天下雨,水太多了就完蛋。

          • 家园 【整理】(十)官僚决策

            某一天,前边提过的一个人(郑当时!好名字。)冒了出来,说出了一段改变中国历史的话:

              

              “异时关东漕粟从渭中上,度六月而罢,而漕水道九百馀里,时有难处。引渭穿渠起长安,并南山下,至河三百馀里,径,易漕,度可令三月罢;而渠下民田万馀顷,又可得以溉田:此损漕省卒,而益肥关中之地,得穀。”

              

              在分析具体内容之前,我们不妨先从“形式”上比较一下田蚡的话和郑当时的话。田蚡的话,总共三小句,但其实说的是一个意思,就是河水的运动是“天”事,人不要去管太多。用句现代术语,可以说田蚡的说话方式是“同义反复”。再看郑当时的话,总共15小句,每句的意思都不相同,却能够一口气地说下来,意思相互连贯,可见他的思维能力的表达能力,那是相当之强悍的。此人实践的经验,应该也是相当之丰富的。果然,天子汉武帝听完这整整15句话,当即表示:OK,挖渠!

              

              这里就有了一个问题:汉武帝刘彻这么痛快地就同意了郑当时的意见,究竟是被他的这种雄辩滔滔的能力给震住了呢,还是真的听懂了,也相信了他所表达的意思呢?

              

              要想弄明白汉武帝听懂没有,我唯一的办法,就是先看看自己能不能听懂。怎么做呢,就是把这段话,翻译成为我自己更容易理解的白话文:

              

              “以前从涵谷关东边的地方往关西运米(粟),在渭水中部一个地方上岸,需要经过六个月,才能基本完成。”

              

              好,到这里算译完一句了。煮酒古文高手众多,若有译得不对的地方,还请指出。这句话表达的意思,表面上似乎是清楚的,但是一细看,麻烦就来了。为什么?因为如果我们自己想要说清楚运粮的方式、时间等等,绝不会像郑东时这样说。比如我会说:如果从大梁运米到咸阳,会经过哪些路线,最终多少时间。这样一来,时间地点路线都非常清楚,刘彻同学一听也就领会了,然后我再说下一句。

              

              可是郑当时完全不是这么说的。首先,他的时间是没有的:“以前”,也就是从地球产生之时,到他说话的这一刻,都算以前。如果是个欧洲人,一听他这个开头,就知道必是扯蛋无疑(问题我们是伟大的中国人,中国人不能随便怀疑别人扯蛋)。然后,地点也没有,整个“关东”那么大面积,他指的究竟是从哪里开始运?按今天的地理,从洛阳运和从北京运,那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更要命的是,他居然连路线都不说,连水路旱路都不讲,你也不知道是用马车还是人力,用大船还是小船,然后,居然就能够得出一个结果:六个月!

              

              如果我是刘彻,光听到这里,我的头已经晕了,何况郑当时说的还是文言文,所以我不仅晕了,而且有些愤怒了:你郑当时当了个“大农”,很了不起吗?是谁给你的胆子,如此忽悠天子?

              

              可是很抱歉,当时的汉武帝连表达愤怒的机会都没有,因为郑大农已经十分流畅地说了下去:“漕”的长度,总共有九百多里,运起米来,有很多难处。哦,到了这里刘彻同学好像明白一点了,原来郑大农说的只是用“漕”,也就是水渠来运啊,那么我误会他了,他的的确确是说了路线的,只是我没听明白,没认真听,不好意思。问题是,这个什么“漕”,怎么有九百里那么长?究竟是从哪里算起的?所谓“难处”,又是指什么,郑同学为什么不肯明说呢,唉,他大概是觉得我年纪太轻,涉事太浅,好多事情理解不了吧。可是,他不告诉我具体的情况,我怎么可能理解呢?

              

              正当刘彻胡思乱想的时候,郑当时的一席话,已经说完了,用一种恭敬而充满期待的眼神,仰视着大汉天子。刘彻本来有一肚子话要问,不料一张嘴说了一个“啊”,就说不下去了,不好意思,实在是有点混乱,要点太多,补习不够。面对满朝文武,他急中生智,把一个张大嘴的“啊”,变成了“哦”,于是“OK挖渠”几个字,就顺势地从嘴里跑了出来。

            • 家园 【整理】11.竹籃打水

              于是“OK挖渠”几个字,就顺势地从嘴里跑了出来。

              这一挖,挖了整整三年。

              说到这里,有一个很重要的要点需要指出:汉武帝挖渠事件的决策责任,难道仅在郑当时身上吗?不是这样的,汉武帝的责任同样不小。为什么呢?因为天子无戏言。如果你汉武帝刘彻,真的同意了郑当时的建议,准备动手挖渠,那你也应该说清楚,究竟从哪里开挖,挖到哪里!!

              可是,汉武帝没有说,他只说了“OK挖渠”几个字(原文是“以为然”),然后满朝的文武,就认为这事已经定了(什么事?还是不知道!)。这时,有一个官员战战兢兢地提出一个问题:“谁来主持挖渠工作呢?”

              厉害,连项目经理都没有找好,居然就能把一件事定下来。这个官员还算有勇气的,敢提出这个问题。汉武帝想了想,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只好问郑当时:爱卿有什么理想的人选吗?

              郑当时回答:我推荐齐人徐伯表。

              好了,现在除了郑国人,齐国人中间也有擅长水利的了。姓“徐”,可见祖上不是齐国当地的,是不是不搞点歪门邪道,就混不下去了呢?齐国和我们前边讨论过的蜀国,有一点是非常相似的,就是流行道教(当时还没有这个名字),装神弄鬼、捞取钱财的业务,自然就比较发达。那么在这个徐伯表的眼中,做水工是不是显然要比做道士高尚一些呢?(这些都是笔者的猜测,缺少确凿材料的支持,仅供参考)

              但是,徐伯表这个工程师的存在,至多说明了此次挖渠事件(我实在不愿意使用“项目”这个词,还差得很远)的一种客观条件。现在我们需要稍作分析的是,这一事件还有没有更具根本性的动力和根源?

              从郑当时的话语看,隐约可见三种动力:

              1. 以前运粮食,有“难处”

              2. 顺便“溉田”

              3. 郑当时的身份是“大农”,即农业部长,有“做事”的动力

              先说第一点,我们和汉武帝刘彻一样渴望知道,究竟以前的运法,有什么“难处”?

              可是,既然郑当时和司马迁都不肯说,我只好用猜测的了。好在我的猜测,不会全无依据,因为下文紧接着就有一个河东守,指出了某种难处。他说:

              “漕从山东西,岁百馀万石,更砥柱之限,败亡甚多,而亦烦费。”

              虽然这个叫做番系(大约可念作“潘系”)的官员,也是出于挖渠的动机才说这番话的,但是总算可以为我们提供一点线索。他的话语显示,最大的难处在于“败亡”,其次是“烦费”。

              败亡是什么意思呢?番系本人已经死了几千年了,太史公也过世许久(虽然他的英灵,仍在许多人的梦中出现),所以我仍然只能猜测。从字面上分析,“败”,当然不是打了败仗的意思,而应该是腐败。粮食运得太久,所以腐败了。虽然他没说究竟要运多久,但我们从前边农业部长那个恐怖的“六月”数字,可以体会到一些问题的严重性。不过,还是要追问一下,粟米放上六个月,就会腐败吗?那还要粮仓做什么?实际上,腐败不腐败,存放的条件是相当关键的,如果放在干燥通风的地方,应该可以放上两年以上。当然了,有人可能会在此指出,对于运到咸阳给皇室和贵族食用的米,不要说六个月,两个月都不行!必须是最新鲜的!如果你渠道不畅,我就向唐玄宗学习,让你也运一回荔枝,看你畅不畅!(原来,唐玄宗和杨妃当年的做法,竟可能含有某种政治和管理意义啊。)

              再看这个“亡”字,亡就是没有了。好好的大米,作为物质而客观存在的大米,当然不会凭空消失,那么只能是有人把它“转移”了。谁呢?两种人,一是外部人,二是内部人。无论哪种做法,都叫做“盗”。更糟糕的是,无论哪种做法,都不好处理。内部的偷盗如果泛滥了,几乎就是无法处理的。

              通过这些分析,我们终于大约可以明白,郑当时大人所说的“难处”是什么了。说白了,这些都是它农业部长职分内的事,管理起来,固然很难(几船米运上几个月,还要水手押夫始终规规矩矩?奴隶也做不到啊。烦[人力]和费[财力],是免不了的了,烦费之后是否管用,则更难讲!),但是要在皇帝和百官面前承认自己失职,恐怕是难上加难。

              再看“溉田”。

              或许需要再次强调,我们目前考察过的每一次挖渠工程,灌溉田地都是附带的、次要的目的。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古代的官员,就不关心百姓的生计吗?其实道理一说透了很简单:这些地方在挖渠通水之前,根本没有田地。要么是森林,要么是荒原。

              可能有人提出置疑: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以其他理由为名,行利益百姓之实呢?

              笔者承认,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但是,我一向以为,凡事的“动机”只是一个侧面,而且是不太重要的一个侧面。具体做了什么,做成了什么,做失败了什么,考察出来更有意义。

              那么,依据司马迁的记载,汉武帝时期的这几次挖渠,究竟发挥了多少“溉田”效果呢?以下列个简表:

              郑当时工程----

              溉田预期:而渠下民田万馀顷,又可得以溉田:此损漕省卒,而益肥关中之地,得穀。

              溉田结果:其後漕稍多,而渠下之民颇得以溉田矣。

              番系工程----

              溉田预期:度可得五千顷。五千顷故尽河壖弃地,民茭牧其中耳,今溉田之,度可得穀二百万石以上。

              溉田结果:数岁,河移徙,渠不利,则田者不能偿种。久之,河东渠田废,予越人,令少府以为稍入。

              庄熊罴工程(龙首渠)----

              溉田预期:诚得水,可令亩十石。

              溉田结果:作之十馀岁,渠颇通,犹未得其饶。

              总结一下,郑当时的水渠,使渠下的许多民田得到灌溉水源。番系的水渠,原来希望把河水流过的“弃地”连接起来,但由于河水屡次改道,挖了渠的地方又没有水,实际上没有发挥什么灌溉作用。最后把这些无水的土地,交给当地人,少收一点税。(能用来做什么呢?恢复森林还是继续低水平放牧?)庄熊罴的工程,司马迁没有明说究竟发挥了多少灌溉作用,只用了一种形象化的说法,类似于“没有想象的那么繁荣”。如果就此判断,那么作用也是基本没有的。

              可见,三项巨大的工程(其实太史公记载了四项,但另一项根本没打算用来灌溉,完全是运粮用的,结果还没运成,因为水太浅),只有郑当时那一项,发挥了有效的灌溉作用。但是是否像他预期的那样灌了“万顷”良田,则未可知。那么,这几万人甚至十几万人,加起来约十年的努力,基本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里有个问题,这十万左右的挖渠大军,究竟是哪里来的?

              • 家园 【整理】12.人生大業

                这方面,司马迁提供的信息非常有限,每次就是那两个字“发卒”。于是这两个字,怎么翻译非常关键了。“发”,应当是发动,动员。“卒”是什么东东?

                我们都下过中国相棋,里边有两种最小的武力单位,一种叫兵,一种叫卒。可见卒是一种行政级别最低的人士。但这里的关键是,他们是“兵”吗?

                笔者认为不是,因为他们如果是“兵”,那就没有必要动员了,直接派过去就行了。因此,他们至少不会是常备军的成员,他们平时的身份是“民”。当然,这些民们之前可能打过仗,之后也可能随时会去打仗,但这不能改变他们在绝大多数时期是“民”的事实。

                于是我们可以设想这样一种场景,那边郑当时的水渠项目一申请下来,这边郑当时的关系人和手下就闻风而动,带着凭证,带着钱财,来到了一片他们熟悉的城乡,贴出告示,称天子眷顾万民,准备挖渠,特征募民夫两千名(这里有个技巧,你一下子说征两万名,反而没人来了)。

                问题来了:这些“民”们,究竟是出于什么考虑,愿意去跟着郑大人挖渠呢?有三种可能性。

                1. 钱多

                2. 当官

                3. 扬名

                先看第一个。所谓“钱”,当然是在商品经济社会才有意义的东西,中原和我们前边讨论的四川不同,战国时期就有了比较像模像样的商品经济,经过汉初的恢复,到了汉武帝时代,钱能够管用这一点,还是可以肯定的。但是钱管用还是不管用,不是一个绝对的概念,而是一个相对的概念。每一个人,都会去考量,究竟你郑大人给的钱多呢,还是我自己种田或做买卖挣得的钱多。

                从“发卒”工作的顺利情形来判断,郑大人给的钱,是很有诱惑力的。这是为什么?难道当时中原有那样大规模的人群,处于失业状态吗?

                “失业”是一个恐怖的词汇,相当恐怖,这一点,如今30岁以上的人士,恐怕没有多少体会,因为他们往往从一生下来,自己一生的“业”,差不多都确定了,反正都是为国家、政府做贡献,区别只在怎么做而已。

                但是对于今天的年轻人,情况完全不同。他(她)的业,很大的程度上还处于未知的状态。而未知的领域,永远能够激发出人类最强大的创造力,当然,也可能是最强大的破坏力。

                那么,汉武帝那个时代的人,那些“民”们,他们的业,是确定的还是不确定的呢?

                这个问题相当复杂,要多复杂就有多复杂。但是,越是复杂,笔者越要尝试去了解。

                我们知道,司马迁的《史记》,或者说中国目前为止所有的“史书”,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或弱点,即对“民”关注极少,尤其是对于那些loser,那些无甚惊人之举的庶民,都不会予以关注。这就给笔者的研究造成了巨大的困难,即虽然我们这里提出的只是一个看似简单的问题,一个关于这些“民”有没有确定的人生事业的问题,答案只需要“是”或者“否”就可以搞定的,但是要想确切地证明或阐释这个“是”或“否”,其难度却是令人恐惧的。(如果有人进一步追问,他们当时究竟有哪些“业”呢?笔者将唯有跳河以谢天下。)

                怎么办呢?由于我们的司马迁同学,愣是硬着心肠,在他的长篇巨著中对庶民不着一字,笔者只能另想办法。还有什么证据,可以传达出当时民间的人生追求呢?这些证据有什么办法能够保存下来呢?有一个----坟墓。

                人会说谎,但是东西不容易说谎,所以出土的西汉物品,应当是比较可靠的。但是考古又是一门大学问,笔者无奈之下,决定在此请出一位历史大家,借助他的知识权威,帮助我们解答这个要命的问题。

                这个大家,叫做葛兆光。他写了一本书,叫《中国思想史》。这本书的第三编第一节,是旷古烁今唯一一段系统阐释西汉民间思想特征的文字,其间涉及了宗教、哲学、天文、地理、政治、伦理、艺术、巫术、材料技术等等领域的知识,十分强大。因此,当笔者从这段文字中搜索上述问题的答案时,心下是十分的安稳和愉悦的。

                那么,考察的结果是什么呢?汉武帝那个时代的“民”,他们的人生事业是确定的,还是不确定的?

                答曰:基本是确定的。

                我们来看看,葛兆光给西汉人民归纳出了哪几种“人生追求”:

                1. 顺天

                2. 长生

                3. 幸福

                一说到“天”,我们的某些大学者,就喜欢滔滔不绝,扯上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但是葛老师不是这样的风格,葛老师很实在,他对“顺天”的描述是:

                1)对日月星辰的运行方式的模拟

                2)通过祭祀神灵不断地感受一种“神秘的支配力量”

                3)在生活环境(如建筑)中体现宇宙的结构

                4)在生活知识(如医药健身中的“五行”)中体现秩序感

                归纳一下,原来那个年代的普通人的一大追求,或者说最主要的人生追求,就是体现出自己生命的神圣感。怎么体现呢?通过以各种方式模拟和祭拜“天”来体现。这里要注意“顺天”和“通天”的区别,在葛兆光的分析中,“通天”是属于知识分子(即我们文中的先生)的特殊追求,而绝大多数的人民百姓,是把“顺天”作为一件极其快乐,极其充实的事业来做的。

                但是,不是还有“长生”和“幸福”这两种追求么?它们和顺天之间,是什么关系呢?

                “长生”的问题,葛兆光用几个汉代墓室的内容来回答了我们。原来,在这些墓室里边,往往刻有天地人三界的景象,那意思是说,墓主人在人间的生命结束之后,不是在天界继续存在,就是在“地界”继续存在。所以,长生的问题根本不是问题,因为不但灵魂是永在的,肉体都有可能一直发挥作用。

                那么,“幸福”追求的表现又是什么呢?葛老师给我们找了一面铜镜(铜镜这个东西,看来也是“天”的象征),上边有70字的铭文,几乎把所有古墓中能够找到的关于“幸福”的表达都概括了进去:

                “李氏作镜四夷服,多贺国家人民息。胡虏殓灭天下服,风雨时节五谷熟。长保二亲得天力,传告后世乐无极,自有纪,上有仙人不知老,渴饮玉泉饮食枣,夫妻相爱如威田鸟,长宜子。”

                貌似说了很多,很乱,其实归纳一下,有这样几个方面:

                1. 国家有面子,人民得休息

                2. 风调雨顺,粮食熟透

                3. 父母身体健康,且能够把这个信息传达给后世

                4. 神仙世界的存在

                5. 爱情,爱情对子女的良好影响

                笔者发现,当时人的幸福追求,似乎和今天的一般追求,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但是仔细一看,每一样却都有所不同。比如爱国,那个时代所主张的爱国,是其他各国人民都对“大汉朝”服气,口服心服。换言之,不是自己说自己热爱国家,或心里爱着就够了,还必须是做出事情来,让别的国家仰慕,才算完成“爱国”的任务。再比如,粮食也是今天的大问题,但是那个年代的人,好像在乎的不是粮食的产量和GDP,而是“熟”,也就是说,粮食既然被种在了地上,就要努力让它完成自己的历史使命,长好了,熟透了,再被人吃掉,这才算尽了“天道”。

                还有祝父母身体健康,这个大概不希奇,但是那时的所谓“健康”,却是源于一种“天力”,也就是“天”的保佑,这种被保佑的感觉,似乎比身体结实、不得疾病本身还要重要,以至于一旦做到了,便非常急于让后代的子孙和其他人都知道,这才是天下最有“面子”的事情。

                可见,那个时代的幸福观,和现代的最大区别,就是它在每一种现代的幸福之上,都增加了一点关于“天”,关于“神圣”的东西。对那个年代的人来说,你无论做了什么事,无论得到了什么,如果这些结果或成果是“违天”的,那一点都不会快乐。

                • 家园 【整理】13. 順天國企

                  但是,这样分析下来,笔者仍然感觉不够满意,因为我们仍然不知道,那个时代的人,会通过哪些方式来达到“顺天”,达到“幸福”呢?他们的人生事业蓝图,有没有更加明确的确定性呢?

                  沿着上边提供的线索,即国家有面子、粮食熟透、父母健康和夫妻恩爱,当然还有“神仙存在”,笔者进行了一番搜索,想知道有没有一些确定的业务,可以保障西汉年间的人们,获得他们想要的幸福。

                  最终,笔者发掘到了一条线索。这条线索的来源,说起来有点奇怪,是一个叫商殃的人。我们知道,商殃是个搞变法的人,搞了一套严酷的法制,被后人骂得不轻。但是这个商殃,一边在推行法制的时候,一边不停地批判战国末期的社会,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反而让我们能够了解到,当时的人们究竟搞出了哪些“业”来。在秦统治中国的短短30年间,这些“业”有没有继续存在,笔者找不到足够证据。但是,当汉初大搞休养生息、无为而治的时候,这些“业”肯定都能恢复了活力,这一点是笔者能够断定的。

                  商鞅所记载的“业”,包括:

                  ·乐队(声)

                  ·杂技(服)

                  ·开旅馆

                  ·建筑

                  ·代人做农活

                  ·卖米

                  ·卖酒

                  ·卖肉

                  ·讲师

                  ·魔术师(方)

                  ·女子从事军事贸易

                  ·家政服务

                  以上是商鞅直接提到的事业,他所暗示存在的事业还包括:

                  ·出租土地与河流

                  ·职业政客

                  ·车辆出租

                  我们知道,商殃原是卫国人,后来先后到魏国、秦国寻求发展,所以他所描述的这些“乱相”,应当不是一时一地的特征,而是他游历各国之后的一种概括。可以看出,商殃最为反感的这些业务主要是两类,一类是物品贸易,一类是服务业。商殃反对这些事业,认为它们的出现妨碍了人们对耕种的专注,认为这些事业导致了大量懒惰、闲散、奸滑、贪婪的人群的出现。但是,我们从2000年后的一个西方著名经济学者的名著中,却看到一种截然相反的论断,认为正是各种“业”的出现,才使农民和城市居民摆脱了懒惰和闲散----

                  “闲荡、偷懒、随便这种种习惯,对于每半小时要换一次工作和工具,而且一生中几乎每天必须从事二十项不同工作的农村劳动者,可说是自然会养成的,甚而可说必然会养成的。这种种习惯,使农村劳动者常流于迟缓懒惰,即在非常吃紧的时候,也不会精神勃勃地干。”

                  可见,在亚当·斯密的眼中,人所从事的“业”越少,那么工作效率越高,越容易摆脱某种“天然的懒惰”。他和商鞅都渴望看到人们积极工作、态度热情向上的状态,但是呼吁的内容却截然相反。这是怎么回事呢?限于本文的主题,笔者无法对这个问题深入探究。但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在上边列出的所有“业务”之中,缺少了一种极端重要的内容----制造业(如果把建筑除外的话)。

                  那么,究竟是战国末期制造业尚未发展起来,还是商鞅并不反对这些业务呢?抑或兼而有之?无论如何,基本可以确定的是,到了西汉年间,这些业务都具有迅速恢复生气的条件。而且,正像我们从司马迁的记载中所看到的那样,一种作为现代制造业重要基础的产业----矿业,也在这个时期发展起来。所以,综合起来看,汉武帝时期的人民,有许多事业可以选择。其中的不少项目,如音乐、建筑、酿酒、农业专项技术等等,即使没有现代工业作背景,仍然具有良好的成长空间。那么,他们怎么还会失业呢?怎么还会抢着去做异常艰苦、单调的挖水渠工作呢?

                  对于如何选择一种理想的行业或职业,如今的年轻人非常有经验。但以笔者所见,无非需要对各种职业的以下几方面进行比较:

                  1. 短期利润

                  2. 中长期利润

                  3. 名誉上的收获

                  如果再加上汉代人特有的一种考虑----“顺天”,则有了三到四种的择业标准。

                  那么,既然当时有大量的民众,愿意选择挖渠而不是上述各种行业,这就说明,挖渠比上述事业更加符合这四大标准。这是为什么?

                  先看利润。很难相信,开旅馆、建筑、职业政客、军事贸易等等,会比挖渠的短期收入更低。但是,这些行业的前期投入显然更大,门槛更高,往往要求某种特定的资源,为许多民众所无。另外,这些行业的市场前景,并不稳定。比如开旅馆,正如商鞅所记载的那样,是在一种外交、旅游、学术交流和商业活动蔚然成风的大气候下,才成为一项具有前途的职业。而当秦始皇把全国的富户都给集中起来,置于经济文化相对落后的陕西和四川,则旅馆业兴盛的先决条件,已经丧失了一大半。建筑业和军事贸易,同样受到中央统一管理政策的严重影响,而职业政客,似乎只有在类似于“七国之乱”这样的内斗中,才能获得暂时的生存空间。

                  相比之下,其他的几项职业,虽然市场状况相对稳定,但利润较为微薄,而且往往需要上门服务,甚至长期的住家服务,容易让人产生不安全感。这样综合起来考量,参加挖渠队反而是一项颇为稳定的,容易令“各方面”感到放心的理想工作了。更何况,它还具有另两个方面的潜在收益:名声和当官。

                  这里需要注意的是,到目前为止,笔者没有找到任何直接的证据,可以证明参加水利工程,尤其是进入一线的挖渠工作有助于仕途的发展和出名。但是,从本文所讨论的李冰、郑国、徐伯表以及后来的若干项水利工程的延展情形来看,从水利和国家政治始终密不可分的关系来看,到了汉武帝的时期,从事水利工作与当官出名之间的连带关系,的确很可能已经成为一种普遍的集体意识。而且,鉴于上万人的参与对组织能力所提出的特殊要求,一些善于管理和沟通的基层人员得到提拔,甚至进入上层政坛,是必定发生过的情形(汉代流行的察举征辟制,也为这一途径的畅通提供了另一重保障)。更何况,基于我们前边的分析,无论挖一条水渠的实际作用有多少,它在服务国家、利益百姓、福及子孙方面的象征意义是客观存在的,换言之,它很可能是一种“顺天”的事业。

                  真的是这样吗?

                  • 家园 【整理】14. 荒野驚雷

                    或者,换一种问法。当诸位民工们面对着成为国家建设工程一员的辉煌前景的时候,当他们踌躇满志地告别亲友的时候,他们无疑会有一种顺应天意的雄壮情怀。可是,当他们来到工地现场,当他们在那个特殊的环境中呆上两个月之后,他们是否仍然相信自己的选择?

                      

                    工地和家庭,有什么不同?

                      

                    仍然借用葛兆光老师对“顺天”的杰出概括,我们不难发现,当环境改变之时,“顺天”的意义也不可逆转地发生了巨变:

                      

                    1. 离开了妻子,爱情变得遥远了

                      

                    2. 离开了父母子女,“传承”变得遥远了

                      

                    3. 远离了城市建筑的象征

                      

                    4. 远离了阴阳五行的医学(除非他们就地打坐,练练气功)

                      

                    5. 远离了耕地、粮食和对“风调雨顺”的关注

                      

                    6. 远离了祭祀天地、祖宗、山川、鬼神的各种复杂的仪式

                      

                    还有什么剩下了?

                      

                    日月星辰!

                      

                    但是,此时在挖渠民工眼中的日月星辰,也和平时大不相同。因为再也没有“先生”们令人信服的指出,这个是“荧惑守心”,京城要出大事,那个是“天行健”,你们要自强不息。(更多细节请参看司马迁《天官书》)

                      

                    此时的“民”们,看见的只是一片属于他们自己的星空。他们应当如何“模拟”和“效仿”?

                      

                    他们还会相信众星的运转,仅仅代表了宫庭和皇权,而与他们自己无关吗?他们能够从中感到自己传说中的祖先,即黄帝的气息吗?他们还会对几种闪亮星体的“异动”,感觉到恐惧吗?陈胜关于“王侯将相”之另类血统的惊天一问,以及2000年后一个西方人关于神秘的“无产阶级”的警告和宣示,是否会同时涌现在他们的心中?

                      

                    从《河渠书》的具体记载,我们容易体会到,即使郑当时的工程尚能比较顺利地“三岁而通”,而在其他几项工程进行之时,挖渠是否“顺天”已经成为一个非常具体、非常现实的问题。在庄熊罴工程的最后,太史公记载道:

                      

                    井渠之生自此始。穿渠得龙骨,故名曰龙首渠。

                      

                    《括地志》对此注解说:“伏龙祠在同州冯翊县西北四十里。故老云汉时自徵穿渠引洛,得龙骨,其後立祠,因以伏龙为名。今祠颇有灵验也。”

                      

                    无论是“得龙骨”,还是“伏龙”,都不是一种“政治正确”的信息,所以我们需要注意,这样的信息为何会得到传播和采信,并最终在史家的书籍中保留下来?笔者认为,这表明到了该项工程的末期,“顺天”与否所带来的现实管理困境,已经超过了不详词汇所引发的意识形态敏感。所以,即使高高在上的汉武帝听到了这些传闻,都有可能表示理解。

                      

                    悲剧还在继续。司马迁往下的记述显示,汉武20年来的折腾,劳而无功,形势反而更加严峻:

                      

                    自河决瓠子後二十馀岁,岁因以数不登,而梁楚之地尤甚。天子既封禅巡祭山川,其明年,旱,乾封少雨。天子乃使汲仁、郭昌发卒数万人塞瓠子决。

                      

                    这段话,颇不好解读。前边一直说干旱,后边却忽然又说“瓠子”这个地方再度决口,再次让汉武帝(此时已到中年了吧)很紧张。这里边的玄机,究竟是什么呢?笔者的分析是,所谓“干旱”,其实是一个虚指,而实际的意思是“田地缺水”。是哪些田地缺水呢?恰恰是那些通过挖掘水渠,而新近开辟出来的耕地最容易缺水,所以导致了粮食的普遍“不登”,即无法成熟。实际上,大河两岸的天然耕地,是不太在乎雨水的多少的,而那些远离大河的耕地就不同了。那些田地的主人,恐怕有不少是直接参加了挖渠的,他们辛辛苦苦的劳动几年,结果上天却不能通过降雨而体现出眷顾,则汉武帝的种种努力是否顺天,汉武帝本人是否“天授”,便成为一个非常严肃的、致命的问题。

                      

                    此时刘彻的办法是:不惜一切代价,堵住瓠子决口。因为只有堵住这里,下游才能有足够的水位,去保障那些人工渠道不变成恼人的摆设。那里的农民,可不是什么世代耕种、靠天吃饭、老实巴交的乡民,而是有组织、有视野、有勇气的一帮青壮年,他们已在长期的共同奋斗中,结成了牢不可破的男性战友之情。他们的不满,对于整个政权的打击将是摧毁性的。

                    • 家园 【整理】15. 雨后彩虹

                      结果,几乎所有的中下层官员(包括大量高官)都泡进了水里,但是不听话的黄河水,仍然选择大量地向东南流去。面对此情此景,刘彻同学悲从中来,唱出了一首动天彻地的《河决歌》:

                        

                      “瓠子决兮将柰何?皓皓旰旰兮闾殚为河!殚为河兮地不得宁,功无已时兮吾山平。吾山平兮钜野溢,鱼沸郁兮柏冬日。延道弛兮离常流,蛟龙骋兮方远游。归旧川兮神哉沛,不封禅兮安知外!为我谓河伯兮何不仁,泛滥不止兮愁吾人?齧桑浮兮淮、泗满,久不反兮水维缓。”

                        

                      一首还不过瘾,又来一首:

                        

                      “河汤汤兮激潺湲,北渡污兮浚流难。搴长茭兮沈美玉,河伯许兮薪不属。薪不属兮卫人罪,烧萧条兮噫乎何以御水!穨林竹兮楗石菑,宣房塞兮万福来。”

                        

                      通过我们对此事件之背景的全新分析,刘彻的这两首诗歌,也就不难得到另一种、显然更为准确的解读。原来,20年前这里决口的时候,刘彻虽然也有些担心,但在丞相田蚡和众多知识分子的劝说下,选择了“让它流”。于是从黄河中下游到淮、泗之间,就出现了一条新河(正所谓“蛟龙远游”)。可是,随着华北中原地区(即今山东河北一带)社会、经济和人口的发展和集中,随着同一地区耕地的大量开发和河渠的大量挖掘,“旧川”原有的水量不够用了,而且可能还出现了泥沙堆积的现象(“水维缓”)。所以,刘彻为了堵上这条新河,恨不得把山都给铲平了。但是,“归旧川”、“神哉沛”、“万福来”之后,新河附近那些新开辟的耕地,又该怎么办呢?司马迁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最后,“决口”终于堵上了,太史公的结论是----双嬴,皆大欢喜。怎么讲?一方面,黄河“道河北行二渠”,那些渠里边终于有水了。另一方面,梁和楚这两个地方的水灾,也就解除了(“复宁”)。我这才明白,原来前边所谓梁楚之地的“不登”,指的是因为水太多,一直泡着,粮食才不易成熟。这有些令人不解:不是说河水一直流到淮河跟泗水里边去了吗?那么所谓一直泡着的地方,自然也就形成一个天然湖泊了。谁会反对出现天然湖泊呢?只有一种人,就是原先已经在里边种过庄稼、盖过房屋的人。这样的人会有多少,是个问题,司马迁认为情况很严重,但是没有具体的记载。而在汉武帝的诗歌中,只提供了两条线索,一条是“齧桑浮”,关于齧桑,一说是地名,一说就是吃桑叶的天牛,要么是这个地方完全成了湖泊,要么就是天牛依赖为生的桑树都在水里泡着了。另一条线索是“卫人罪”,卫人,一般认为是以前商代的遗民(商鞅可能就是其中之一)和其他人杂居的地方,其文化地位有点像今天的河南。河南人的脾气是比较大的,毕竟当过皇亲国戚,见识不同,所以一旦有人“罪”起来,连天子都怕。(想想一个商鞅搞出了多大的事吧。)

                        

                      总之,一番兴师动众,沉玉伐竹、官员下水、天子放歌之后,这个牵动着大汉朝至少50%的民众神经的问题,终于被暂时摆平了。当然,也就是“暂时”而已,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司马迁接着写道:

                        

                      “自是之後,用事者争言水利。”

                        

                      随着这个“争”字,一向奉行无为而治之黄老思想的华夏,被彻底推上了发展的快车道。发展靠什么?今天的回答是“电”和“路”,那个年代的回答则是“水利”。中原的西方、西南方、南方,都以水利为由头,进入全面开发状态,“佗小渠披山通道者,不可胜言”。

                        

                      然后,我们的司马迁同学,回首他曾经走过和看过的几乎所有的大川,说出了一句颇有些沉重的话:“甚哉,水之为利害也。”

                        

                        

                      水这个东西,究竟“利”多,还是“害”多?司马迁没有回答。而在《史记索隐》的作者看来,还是积极一点比较好,所以他的结论是“填阏攸垦,黎蒸有年。宣房在咏,梁楚获全。”也就是说,不管怎么样,人对水做的这些事,还是好处多一些的。

                        

                      写到这里,这篇《河渠书》解读就要结束了。但是,前边留下的一个问题,笔者还没有解决,即那时的人们对于“恐怖之水”的一种普遍意识,究竟是如何得来的?

                        

                      其实,不仅仅是那时,对中国历史有一定了解的人们,对于“洪”这个字,会有比较独特的印象。在我们最为熟悉的明清两朝和民国时期,“洪”字则更是和几乎一切民间组织,一切民间信仰都能扯上关系。那么,这种对于洪水的普遍关切和恐惧,是来自人们确切经历的杀伤人命、损毁家产的实实在在的洪水呢,还是一种渊源流长的、埋藏在观念深处的历史潜意识?何者为主,何者为次?

                        

                      这个问题,以笔者的能力,恐怕仍无法回答。我能够说的是,如果是前者,那么唯有尽力获得历史真实的洪水伤人数据(如板桥水库案),分析原因,改进技术和管理,以求防患于未然。

                        

                      而如果是后者,那么就更加简单了,我们只需要意识到,所谓“洪”,与其说是一种毁灭的力量,不如说是一种破旧立新的力量。正像明清两代的人,会非常巧妙地把“洪”字改成“红”字,把“洪发会”说成“红花会”一样,西方的上帝耶和华,在跟人类始祖之一诺亚立约的时候,他所指向的,也不是陆地上弥漫的大水,而是天上的彩虹。

                  • 家园 平原石头大人参见!

                    献个花,大师回河,幸甚至哉!

              • 家园 大师V5!

                小的特来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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