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离骚》首章试译 -- 履虎尾
楚辞《离骚》,是中国第一位天才诗人屈原的不朽作品,也是当时中国最长的一首抒情诗。《离骚》全篇共九十三章,三百七十二句,二千四百六十四字。
关于大诗人屈原,关于第一长诗《离骚》,各种评价议论可谓是“前人之述备矣”,俺不想继续炒冷饭。俺想问你一个“另类”的问题:在《离骚》的两千四百多个汉字中,出现次数最多的那个,是什么字啊?呵呵,脑袋稍稍拐个弯,则回答曰:这谁不知道,《离骚》中每两句一叹一息,出现最多的字,当然是“兮”字啦!《离骚》全篇共三百七十二句,用次数除以二,共有“兮”字一百八十六个。
答对了。俺若是再问,除了“兮”字外,出现频率其次多的,又是什么字啊?
在《离骚》中,出现频率第二多的那个字,是第一人称代词——“I”,也就是各种各样的“我”字。比如,《离骚》的第一章共四句:
帝高阳之苗裔兮,
“朕”皇考曰伯庸。
摄提贞于孟陬兮,
惟庚寅“吾”以降。
四句之中,第一人称代词出现了两次。在《离骚》的第二章四句中:
皇览揆余初度兮,
肇锡余以嘉名:
名余曰正则兮,
字余曰灵均.。
看看,频率更高,每一句中都出现一次人称代词,竟然出现了四次,超过了叹词“兮”字。
《离骚》中的第一人称代词,除了已经说了的“朕”、“吾”、“余”之外,还有“予”字(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也许还有别的?不管了,俺懒得再去一一查找了。
在这些第一人称代词中,“朕”字稍稍有些特殊。据《秦始皇本纪》记载,秦统一后,秦王称皇帝,自称曰“朕”。从秦朝开始,自称为朕成为皇帝的专利。原本任何人都可以用的“朕”字,一下子就变成了皇帝御用的人称代词,除了皇帝(个别时候还有太后)之外,任何人使用了“朕”字,就是犯上作乱大不敬。
于是乎出现一个问题,为什么秦始皇选择御用第一人称代词,偏偏选中了这个“朕”字呢?换句话,“朕”字同其它的诸如“我”、“吾”、“余”、“予”等等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回答之前拐个弯先——俺在讲述“黄老无为“统治思想的时候,举过陆贾的例子,西汉统一后,陆贾经常对高祖刘邦讲《诗》、《书》的重要性。刘邦回答说:
“且——乃公居马上得之,安用《诗》《书》?”
什么是刘邦口中的“乃公”呢?“乃”者,“馁”也,“公”者,“老豆”也,合起来就是“馁老豆”也。“你老窦”又是什么东东?呵呵,就是“俄”也,就是第一人称代词也。
刘邦是个大流氓,与臣子说话,自称“乃公”,实在是缺乏自尊自爱。“乃公”二字翻译成现代汉语,有一个很现成的词,就是“老子”。“乃公”、“老子”之自我称呼,一般只能在同辈腻友之间,相互开玩笑的时候才可以用的。不同辈分的,少辈对长辈固然不可使用之,反过来,就算是长辈对小辈,也不能使用“老子”这个自称的。
除了“老子”这个硬要长人一辈的代词之外,据说,西北某地区还有一个长人两辈的第一人称代词——“爷”。据说,那疙瘩“性别无分男女,年龄无分长幼”,人人自称皆是“爷”字,就连中小学堂里的学生回家跟家长要钱的时候,都如此自称:
“爸爸,老师催要学费了,给爷点钱,爷好交学费。”
这种长人一辈或者两辈儿的自称,随处乱用很显然是不恰当的,但是,有的时候却只有用此样的自称才合适。例如,曾经阔过的阿Q打马游街时候,唱罢了一曲“俺手持钢鞭将你打”,还要高喊一声:
“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在这里,“老子”一词是必须使用的,不论喊此话语者平时是怎样的温良恭简让,不信咱们就换一个试试:
“十八年后,在下、鄙人、卑职诸如此类的我、吾、予、余、俺等等的……又是一条好汉——”
你看,这该是何等的不伦不类。可见,在特殊的场合,自称“老子”、“乃公”甚至“爷爷”,是必不可少的。
绕回来绕回来,咱们不说“爷”,继续说“乃公”即“老子”。不对不对,也不说“乃公”,更不说“爷”,咱们继续说“朕”。朕这一第一人称代词,在上古时期本来是人人可用的。直到秦王政统一后,才规定只有皇帝可以使用。那么,秦王政为什么要选中这个“朕”字呢?他怎么不选别的字呢?难道“朕”字与其它的如“我”、“吾”、“余”、“予”有什么不同吗?
我们先找《五经》的例子。在《尚书•虞书》中记载,帝舜与臣子大禹皋陶在朝廷上议论国家大事的时候,帝舜固然使用“朕”字,就连大禹和皋陶也一律使用“朕”字。
帝曰:“格,汝禹!朕宅帝位三十有三载,耄期倦于勤。汝惟不怠,总朕师。”
禹曰:“朕德罔克,民不依。”
皋陶曰:“朕言惠,可厎行。”
《尚书》是陈年黄历,里面的记载是老秀才背书,帝舜、大禹、皋陶的发言干瘪瘪,听不出什么感情含义。怎么办?咱们再翻看《四书》。
《孟子•万章》记载了这么一个故事。舜的父母和弟弟合伙给舜刨了一个大坑,等大舜跳将下去之后,弟弟阿象立马将坑填平。终于拔掉了眼中钉肉中刺,阿象非常开心,万分得意地讨论起如何瓜分战利品来:
“呵呵,搞掂!牛羊父母,仓廪父母;干戈朕,琴朕,弤朕,二嫂使治朕栖。”
翻译过来就是:“牛羊粮食这些东西都归老豆老母,归老子所有的是啥呀,干啊戈啊,都归老子,琴啊弤啊什么的,也统统归了老子;至于又娇又美,对俺却冷若冰霜的两位嫂嫂,呵呵,以后她们就……吧!”(这里略去了若干个字)
《尚书》虽然规矩古板,孟夫子却是性情中人,孟夫子在这里替古人立言,一个“朕”字,就把啊象的心态淋漓尽致地刻画出来。
原来,上古第一人称代词“朕”竟然包含了这么丰富的内涵啊!原来,“老子”一词,扣除了骂人的意味之后,还包含有蔑视对方、自我得意、自视甚高、骄傲、自豪、居高临下、决不同流合污、自惜羽毛、自爱身份的含义啊。
那么,《离骚》的第一章到底该如何翻译才好呢?原文是这样的:
帝高阳之苗裔兮,
朕皇考曰伯庸。
摄提贞于孟陬兮,
惟庚寅吾以降。
屈原所使用的第一个第一人称代词是“朕”,朕就是“我”,直接翻译成“我”可以吗?如果按字面的意思,朕就是我,直接翻译的话,屈原的本意是无法翻译出来的。那么,应该怎么翻译才合适呢?俺履虎尾试着将第一章翻译成如下几句:
伟大的高阳氏的后代,
辉煌的伯庸的儿子,
虎年、虎月、虎日,
三头于菟相逢的时刻诞生的,
此人便是——
老子!
老子!
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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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皋陶皆乃东夷之人。高阳氏为东夷部落首领之一。秦的族属早有考证认为皇室贵族为西迁的东夷。所以这个词似乎应为东夷的方言?
朕在先秦意思是“我的”(所有格),而不是“我”,这是顾颉刚和刘起纡的研究。
“朕皇考”意思是“我的皇考”。
“干戈朕”意思是“干戈是我的”。
“朕栖”意思是“我的栖”。
一个反例是《尚书·汤誓》中有“朕不食言”,但《尚书》被认为是伪书,至少掺了假。
至于“朕”在先秦到底具有什么感情色彩,我没有找到相关资料,似乎就是中性的。
大圣祖高上大道金阙玄元天皇大帝
朕字没有自称老子的意思,这在诗经下面这一篇可以看得很清楚:
訪予落止,率時昭考。於乎悠哉!朕未有艾,將予就之,繼猶判渙。維予小子,未堪家多難。紹庭上下,陟降厥家。休矣皇考,以保明其身。
很明显,这里的予,朕,小子都是自称,小子作为
谦称是无可置疑的,所以朕是不可能作为傲称的。
同时,此例也说明,至少在诗经时期,顾刘认为朕只是物主代词的说法不成立。
对了,还得说一句,由于此篇出自周颂,不管此前朕字来历如何,至少在诗经时期,朕字已为西土周人习用,所以对于战国时期的屈原来说,似乎没必要再提到东夷方言的说法。
周作为商的长期藩属,自然也学了商人的语言,尤其是贵族阶层。这类一种弱势语言被强势语言影响在当今也是有例证的。
例如上海人本来自称“阿拉”。这个自称原即指单数的“我”也指复数的“我们”。但在长期的普通话教育之下,现在的上海话中虽然“阿拉”有时仍可指单数的“我”,但大多数人都用普通话的“我”(发上海话的音)来代替了。
另一个明显的例子是网络上流行用英文的 “I”夹杂在中文里来指代“我”。这里总不能说因为中文里用了一个外来语,“I”就不是英文了吧?
你说:
舜、皋陶皆乃东夷之人。高阳氏为东夷部落首领之一。秦的族属早有考证认为皇室贵族为西迁的东夷。所以这个词似乎应为东夷的方言?
论据不过两条:
1 舜、皋陶皆乃东夷之人
2秦的族属为西迁的东夷。
可是,你大概忽略了:
1尚书尧典里,尧也自称朕
尧,一般认为是定都山西平阳,很难说是东夷吧。
2秦人言朕,用得着说到东夷吗,难道他们不是
周的长期藩属吗
如果不以抬扛的心态来看,事情应该很显然:
1 就文献来看,找不到朕字的使用在源头对东西民族有任何偏向,也就是说,无法说明朕是谁的方言。
2 因为周人已经言朕,则周代商后,再由周的诸侯国对朕的使用讨论其族裔源流,或反过来由族裔源流讨论其对朕的使用,都是毫无意义的----他们完全可以从周人那里学来。
《尚书》多伪,此事顾颉刚以下多有考证。即使现在有不同意见,但从《尧典》的行文风格,用词遣句来看更可以晚至战国之世。故更有可能是“古文今译”。更古的《尧典》可能存在。现在看到的本子不说是伪造的,但多半是当时的人翻译成了更适合当时通用语的文体。
而楚辞直接传承东夷,因此可以作为“朕”是方言的佐证。这并不是为了抬杠或钻牛角尖。一个词语的由来虽然对于我们现在研读古文并不重要,但稍稍有兴趣研讨一下也不为过。老兄不是也在写文字的由来么?
至于语言的融合,这点在中外语言中普遍存在。前面举了两个中文的例子。其实欧洲语言中的不少词语来自拉丁语与希腊语。总不能因为先自它们现在的拼法各不相同,并成了各自语言的有机组成部分就不承认其拉丁或希腊词源吧?
尧典后起不可靠,难道履虎尾和你所引的
大禹谟和皋陶谟就可靠了吗?
前者属于伪作无疑的伪古文尚书,
后者与尧典同属战国时期编制,在可靠性上没有优劣之分。(刘起纡语)
我都懒得提这事,所以才说
至于继续扯拉丁或希腊词源,就让人哑然失笑了,
我何曾反对过一个词有它的词源,反对的不过是在材料缺乏时轻率地立论。
在下倒想问问,皋陶谟中所使用到的字,不出所料地话,周人,秦人都在大量使用,按照阁下的逻辑,其中的哪一个字不是东夷的方言呢?
或者说,是不是所有的汉字都是东夷的方言呢?
或者说,是不是所有的汉字都是东夷的方言呢?
中国的汉字来源于商朝使用的甲骨文。夏朝有没有成熟的文字至今仍有争论,甚至国外都不承认有夏朝。更古早的文化遗迹中虽然发现有类似文字的符号,但却没有甲骨文那样成熟。因此说现代的汉字相当大的一部份来源于东夷文字恐怕并不能说是很过分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