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金明驿一 暴雨 -- 坚决要潜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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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金明驿十八 血亲

吴家庄园由一大片田地、农舍和山林团团围绕着,依山而建的那所占地极广的巨大院落就是吴家老宅。前边圈在高大院墙里的一丛房舍是吴家的主宅,祠堂、粮库,家主的内宅、花园,都集中在主宅之中。后面靠山的那幢四进院落原来是吴家几兄弟的住所,通过几条长廊与主宅接在一起。自从吴乔接任家主以后,将弟弟们都分派去外地掌管,这座宅院便空了下来。这座冷冷清清的院落都从外挂了锁,锁上锈迹斑斑,看样子已很久没有打开,一株山茱萸从门口砖缝里顽强的生长出来,在夜风里孤仃仃的摇拽着。本该空寂无人的院落里传出叮呤的一声轻响,就再也没有了声息。

“是甚么事拽铃叫我出来?”吴乔吊着左腕,面色苍白的从卧房里踱出来。“哦,是孙管家,有甚么事么?”姓孙的管事躬着背,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双手呈上来,低着头道:“东主恕罪,这个时段东主曾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只是刚才家里童仆在前院拾到一封书信,信皮上写着内有机密要事需东主亲启,我不敢擅专拖延,特来送与员外。”吴乔一只手接过,打发了孙管家出去。

吴乔进到卧房,到窗边交椅上坐了,右手举起书信先翻来覆去的看了一回,才取了剪刀打开书信,从信里抽出一张薄绢,铺在灯下,右手掌将绢书抚平,两指夹着白绢的上端开始读信。渐渐的,吴乔的眉毛拧成一团,右手指松开绢书,屈指在木桌上嗒嗒的轻轻磕响。

夜越来越深了,吴家主宅里除了少量待夜的童仆,都已歇下。两个唇红齿白的漂亮童仆守在吴乔外室的侧房里,缩着脖的抵御夜间的寒冷。一个童仆淫笑着道:“哎,昨夜我又看见偷庄里财物那俏丫头了,是给东主的一帮拦头捉进庄来。你跟孙管事走得近些,知道她的下落么?”“东主今日早嘱咐刘头带走了,说是送县里交官法办。乍的,你看上她了?”那童仆叹了声:“都送走交官了还有甚么想头。”又似色心未尽的遗憾道:“可惜了,那丫头再养上几年定是个美貌的小荡货。东主何不将她养在院里调教几年,到时做家妓也好,卖出去也好,都是一大笔银钱,总比现在送去见官的好。”另一个童仆嘲笑道:“天这么冷还冻不缩你那骚根么,就是再美也轮不着你。”那童仆也自嘲般的笑了笑,又小声的与另一个童仆评论起宅里其它美婢的相貌与身段来。

“这信上只说知情人具,又不敢属名,难不成有甚么阴谋?是谁写的,宋楮么?宋楮怎会知道此事?”吴乔用右拳轻轻扣击几下脑门,继续推想。“嫣容产女是在绍兴二十八年九月,那时距我离家已整一年了,怎会是我的女儿?等我回来,嫣容又为何不告诉我,让她与我相认?嫣容死的时候到是说过一句甚么人爹爹,她爹不是我那下了十八层地狱的弟弟吴楚么?”

吴乔忽然猛捶一下脑门,脑子里灵光一闪,跳起身来:“不是人爹爹,是认爹爹,吴楚早给我毒死了还认个鬼作爹么!难道嫣容恨我恨到一直不让她认我,她真是我的女儿?”

“来人,快来人,人死那去了。”吴乔冲出卧房,才跑到外厅就高声叫喊道。侧房里的两个童仆正评女人谈风月聊得性起,用手掐着自己的骚根戏玩,听到东主催命般的高叫,吓得差点将三魂七魄一块丢在裤裆里,慌慌张张将手在身上擦两擦,跑到房里躬身道:“员外恕罪,唤小的们何事?”

“快备马,叫孙管家带人去将刘头与那女娃一起追回来!”一个童仆应了,抬脚要走,又听吴乔喊道:“回来,你们两个分头找几个管家,告诉他们,刘头不是去县城,可能是去了州里或是邻县。叫他们马上安排人手马匹,沿官道每个方向派一队去追。要是追不回人来,都骟自己那话儿再来见我。”

秋夜的宁静突然给吴家大宅里传出的阵阵马嘶狗吠打破了,从吴家大宅的门里冲出一个又一个的火把,在官道上连起了一条桔红色的火线。在得得的蹄声中,这些闪烁的亮点慢慢的散开,最后和天上纷乱的星辰一起散落在夜空之下。

明日就该是霜降了,可下午的天气仍是火热火热的,一点都没凉快下来。吴家大宅附近田地里的稻子都已经收完,只余下山谷里边的几块金黄在点缀着萧萧的秋意。一股轻柔的风儿从山谷里钻出来,先在山边的田地里舞出些金色的稻浪,又淘气的将河边树冠上的枯叶扫下一堆,撒在了水里。然后从空旷的田野上掠过,来到正中的土路上,给一群向吴家送粮的佃户来带了丝丝的凉意。佃户们有的住了车,有的放了担,把胸口汗湿的衣襟扯开一些,享受着这温柔的风儿带来的片刻舒畅。一个背着一大竹篓稻谷的半大小子从腰上扯下块汗巾,对一个健壮中年汉子道:“宋叔,擦下汗罢。”健壮汉子笑子笑,摆了摆手。

几声叮呤叮呤的脆响从人们身后传过来,一头青灰色的马骡驮着名老妇从土路上急急的走来,颈下的铜铃在随着骡头的点动,发出一长串清越的响声。一个吴家的男仆牵着马骡的笼绳,边跑边吆喝着:“闪开,闪开,快让开车子。”男仆拉着骡子飞跑,很快就超过了送粮的人流,扬起一道黄尘,向着吴家大宅而去。

“员外,曲老婆子我给找到接来了。”那名满面是汗,灰头土脸的男仆在吴乔住所门外叫道。“快,快带进来。”声线里带着些许焦急和激动,传出门来。“东家今日有些奇怪。”这个念头只在男仆心里闪了闪,便带着曲老婆子进了房去。

麦子麦子焦焦黄,拾穗拾得一大筐,磨成细面粉霜霜,给我乖叶儿作个好面汤。每年到了柳叶的生日,爹总要用打下来的新米到市集上换些麦子回来,细细的磨成麦粉,然后唱着这首的童谣给自己作些好吃的面食。爹手真巧,能用麦粉能捏出各种各样的小兔儿、小狗儿……蒸熟了,白生生的,漂亮得紧,自己哪个都不舍得吃。都是娘怕放坏了,一个个裹了些糖饴,塞在自己嘴里。自已吃得美起来,就咯咯的笑,让一个给爹和娘吃,爹总是假装舔一下,放到娘碗里,娘也假装舔一下,又喂到笑丫丫自己嘴里。

明日又是霜降了!柳叶无声的哭了起来,泪水顺着眼角从腮上爬下,流到嘴角里,苦苦的,咸咸的。

“哎啊,你怎么又哭了。”一个脸扑着厚粉,高高的颧骨上涂染了两团晕红胭脂的女婢,小心的张合着滴血般赤红的口唇叫道。“要是东主知道了又要责骂我,你这小贼娃娃怎的这样多眼泪!”她才恼怒的耸了下脸,白粉就嗦嗦的往下掉,赶紧松了颊上的肌肉,用手指夹了袖边,对着铜镜在脸上抹了抹。“这七八天,你不是逃跑就是哭泣,到害我吃了好几个嘴巴。你这小贼还贼性不改,我昨日有根簪子不见了,是不是你偷拿了去,快说。不说我就拧烂你那张嫩脸。”她曲着尖尖的两指,吓唬道。

“滚出去!”像是吴乔的声音在喝骂。那女婢转过头,见吴乔大步走进房来,谄媚的笑颜才涌出些许,脸上就着了两个耳光,打得头上云山雾罩的腾出股白雾,跟着给揪住头发,扯到门边踢了出去。

柳叶坐在床角,抬袖揩去脸上的泪痕,冷冷的看着吴乔打人,咬着下唇,一言不发。吴乔也盯着柳叶,仔仔细细的看,嘴里自言自语的念叨:“嘴和眉毛像嫣容,鼻子像我,耳朵也像我。像,真的很像。接生的曲老婆子也肯定的说嫣容产女是七月十六日。”看着看着,吴乔眼里迸出泪来,仰面悲愤的叫道:“嫣容,你怎的不告诉我,她是我们的女儿。”

过了一会,吴乔收拾了情绪,擦擦眼睛,微笑着对柳叶温柔的说道:“叶儿,你知道我是谁么?”柳叶咬着牙,恨道:“你是个恶财主,人贩子,大坏人。”吴乔挂着笑摇摇头道:“不对,我是你爹爹。卖你的是那个姓刘的坏人,第二次我找到你,那个姓刘的又拐你出去卖,爹爹我好不容易才追你们回来。那个姓刘的坏人已经给爹爹抓住送去见官了。”“才不是呢,那个姓刘的是你的手下,他路上都告诉我了。我自己有爹爹,姓秦。你是恶财主,大坏蛋,人贩子。”

“刘头怎的甚么都说。”吴乔有点恼怒,勉强维持着笑容道:“不是的,那刘的瞎说,我真是你爹爹。你娘怀着你的时候,爹爹被人陷害,出去躲避,你娘便改嫁给姓秦的,我才是你亲生爹爹。”说着便伸手去摸柳叶的头,却见她抬起手对着自己的手挡来,指缝里似见银光一闪,接着掌心疼痛,哎哟一声,翻手回来看,右手已给刺出个血洞。吴乔心头腾起一股火来,双目怒瞪过去,见到柳叶缩在床角,手上抖抖索索握着根带血的银簪,脸上又恨又怕的流着眼泪。吴乔看到柳叶这可怜巴巴的样子,心里那股火就像烧在了雪堆里,一下就熄了下去,一边伸手过去捉她的右臂,一边叹着气道:“孩子,爹爹不怪你,都是爹爹不好,你快放下罢。”

见到吴乔的手又伸了过来,柳叶挂着泪花的粉腮抖了几下,惨叫了声:“娘!”手上颤抖着的银簪突然一拐,就对着自己的咽喉刺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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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要求上照片!
家园 附议~
家园 第十八节血亲已经补完

下一节又准备开打喽,然后这个故事还有五节左右就要结束了。

家园 [感动]真是好人,填坑这么快的~
家园 【原创】金明驿十九 复仇

“你这个死娃儿!”吴乔嘶叫着,手上攥着根带血的银簪,对着柳叶骂道。一个八岁的女娃又有多少气力,趁吴乔不提防刺得一下,想戳自己喉咙却给吴乔一把抢了过去。柳叶缩在床角抱着肩埋头哭叫着,只是娘呀娘呀的喊,这一声声尖亮的啼哭就像一把巨锤,猛的锤击吴乔的心房。吴乔垂头长叹一声:“我真是自作孽,不可活,自己女儿宁可死都不认我。”抹了一把泪,抬起头来,深吸一口气,自语道:“慢慢来吧,叶儿,你好好休息,我走了,过阵再来看你。”吴乔走出房,另外嘱咐了两个伶俐的婢女好生看顾柳叶,便走回内宅。

吴乔走进自己的卧房,从房头斗柜里的拿出一卷绢册,放在桌上。随着绢轴慢慢的展开,一个头梳龙芯髻,脸妆金花钿,身着高腰襦裙美貌女子亭立在绢画上,在石榴树下羞涩的微笑着。

嫣然一笑开娇靥,香唇轻启欲语休。

容妆宜面肌似雪,颦眉浅皱何所愁?

(为想这首嵌名的歪诗真是伤透脑筋,曲曲28个字想了大半个小时)

吴乔痛苦的吟唱着绢画左角上的诗句,狂叫道:“嫣容,你好狠呀!怎会这样!”心思飘飞起来,又回到了几年前那段忍羞藏垢的岁月。

悔呀!你这么美丽的女子,我怎会带着你在吴楚那厮面前炫耀,让他动起色心。结果他告官逼走我,接着占据了我的一切,我真是蠢材。我现在才明白他为何才抢你进宅几月,便将你抛弃。只因你有了我的孩儿,虽让吴楚占了便宜,想是不曾让他得过快活。你怀着孩儿,无处依身,反而给秦传福那小子捡个便宜。

我在外漂泊了一年,吃尽了人间甘苦,发下狠心,发誓要夺回我的一切,让吴楚那厮下十八层地狱。后来遇到师傅收我为徒,只当有了转机,那知这老儿竟然认为我报仇心切,太过执着,授艺躲躲闪闪,只教谕我甚么正心正意。甚么正心正意,若是依他,天下好人就是都死光了,我也不能报得大仇。哈哈,我便用他教的技艺毒得他卧床不起,万事都得求我,让他想口水吃都得吐出些干货来教我。这死老儿真是硬挺,天天喝毒水吃毒饭,又给我百般欺榨,在自己的溲便里打滚了四个月才死。

我回到家来,对吴楚那厮低声下气,又苦求得你相助,与吴楚勾搭,使我获得信任,重掌粮栈。你受作得一月,对我哭道撑不下去,好得很,我也正要下手弄死他。那日叫你浓妆艳抹,卖弄风情,但引得吴楚入彀,我便用大量柳叶桃汁毒死了他。接着又伪造了吴楚的书信,夺得这吴家的家业。

只可惜你露了行藏,弄得吴家人人皆知吴楚是死在你肚皮上。这当上家主只是我的第一步,我还有一桩天大的事要筹划,不得矣,只得把你送回秦家,想等风声淡了再假装聘你作婢,迎你进门。

你为何不告诉柳叶是我的孩儿?难不成你怕我失手,害了孩儿。不会的,我忍气吞声,精心计划,连你都肯拿去牺牲色相,送给吴楚上位,正是如越王勾践般成大事者,怎会失败。

到了今年,我大事将协,又去寻你,你竟然不采你,说甚么让你过平淡的生活。我呸!我花了这么多精力,还不是为了你我以后有好日子过,你竟然背叛我,说甚么传福对你甚好,准备跟他过一辈子。我那样比那穷小子差,你是我的,你的一切都是我的,我要的东西不可能让给任何人。是,我是把你献给过我那该死的弟弟,我那不是逼不得矣么。既然不能马上迎娶你,娶了县吏的女儿作正房夫人又如何,我的心思只挂着你,从不在她身上。

你这样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弱女子,竟然不愿跟我反要跟个穷鬼!好办,我把你的传福派个远役,只给他少许役钱,看你来不来求我。果然,没钱的苦日子就是过不下去罢!要你去金明驿跟我苟合,不是为色,只为让你明白,无钱无势的穷光蛋任凭你再有骨气,也一样要受人欺负。

那日在金明驿后院,你来找我要你的传福。哼!你的传福回不来了,求我也没用,他送的信里根本没有公文,就算不穷死在路上,到了广南西路,他也交不了差,不是进牢狱,就是亡命天涯。

我只想着断了你的念想,又以为叶儿是吴楚的孽种,等她卖到勾栏,你就能乖乖的跟着我走。没想到你竟然像发狂的母狮般冲过来撕打我,我躲闪时就知道你是真的把心思交给姓秦那穷小子了。既然你不再属于我,那就去死罢,碰死正好。但是到死你都不告诉我有个女儿,害我险些将她卖了两次,现在她死也不认我这个爹爹。嫣容,你好狠呀!你难道恨我恨到连你我的血脉都想掐断么?你这个恶妇!

房间里突然响起哧啦哧啦的撕帛声,那是吴乔脚踏着那幅美貌女子的肖像画轴,右手疯狂的粉碎着、撕扯着。

吴家主宅里今日收了一整天的佃粮,把主称和主计的几个伙计账房累得臭死。一个着蓝衣的账房轻捶着腰眼,躺在床上迷瞪,晚饭丢在床头桌上,一点都未动。窗板缝传来些轻轻的咯吱声,像是有人在推侧院的木门,他喊了一声:“谁?”外面就没了响动。蓝衣账房硬撑着腰杆,爬起身来,推开窗板,院里却是冷冷静静的,侧院的木门依然紧紧的关着,四周没个人迹。蓝衣账房咕哝了声见鬼,又倒下睡了。

折儿嘘的舒了口气,从院门的阴影里探出头来,看了看,又侧耳听了伙,见没有声息,解下裤子,对着门轴撒了泡尿。然后用手使劲的提住门环,慢慢一推,木门无声的开了。

这是一个很小的跨院,里面只有右侧一间小屋里闪着灯光。“不知道师傅到后院有没有找到叶儿妹妹?”折儿摸摸腰上撬门栓用的短刃,沿着右墙的阴影,向那间亮灯的房间走去。

后院的庭院里长满了黄黄绿绿的败草,大限将止的秋虫儿躲在草里,蟋蟋嗦嗦的鸣唱着最后的挽歌。一支青头的蚂蚱振起双翅,在夜空里呼呼的飞了一圈,落到一团黑影上。又被那黑影曲起中指一弹,蚂蚱打着旋子,滚进了草里。宋楮看着这破败的庭院:“只怕不可能关在这里。”爬上墙边一颗柳树,准备跳出院墙。

“嗯,那丛矮屋好像闪过一线灯光。”紧接着,矮屋里的灯光更明亮的闪了一下,接着就消逝了去。宋楮悄悄的下树,绕到那间屋前廊下,耳贴着窗板听着。“像是有人声。”

“东主,你来了!”有人行礼招呼道。

“现在那个花押练得如何?”却是吴乔的声音。

“粗看差不多,但是和真的比对还是差距不小。”

“哎!真是废物!算了,我就是再催,你也一样写不好,你继续苦练,我去看了他们。”吴乔叹了口气,不甘心的骂了声,似乎离开了这间房。

“吴乔在后院做甚?莫非……”宋楮满心疑惑,绕着这栋宅子走了一圈,发现这栋宅子正在所有院落的中间,比周围的房宅矮了不少,像是地基沉陷下去了般,所有窗户都从里面都包着黑布。宋楮想了想,又转回前廊,一个引身上跃,扒住前廊梁柱,脚在墙上紧蹬几下,翻了上去。上去后立起身来,拔出解手刀子,将屋脊土墙上的木格气孔撬下,拴在腰带上。低头爬进气孔,反身坐在木阁楼板上,又把木格气孔原样装好。

宋楮小心的沿着阁楼木梁行走,每走几步,就把面侧贴在阁楼板,细细的听下面各房里的动静。走到到宅子中左侧,下面房里传来哗哗的声音。宋楮从怀里摸出块手巾,把一条木缝上的积灰扫开,用薄薄的刀刃对着木缝捅出一个小洞,慢慢趴下身向缝里瞧去。

“果然!”宋楮弹起腰来,鼻孔里哼哼两下,吹出里面的尘土。“怪不得吴乔对金明草市这般刻薄,把住在附近的乡民都逼了出去,原来是怕人多眼杂,坏了他的好事。”宋楮在脑子内冷笑一声:“吴乔,你们躲在这里造假会子。如今让我知晓,只要等下取些证据,交到州里,你就是合家灭门之祸。我算是既为周围百姓除害,也正好报得杀师之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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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报仇成功,拿到一切,输掉一生

莫把手段当目的。

家园 下文呢?后来呢?花催...
家园 【原创】金明驿二十 窃印

深夜,更黑更凉了。雾霾冷凝出的水露又一次湿润润的挂在了野草和树丛的叶尖。后庭院里的秋虫们早停止了鸣唱,没心没肺的虫儿没得甚大限将至的忧愁。只享受这些鲜甜的露珠,待吃得饱了,便沉沉的睡去。

宋楮坐在那间大矮屋的阁楼上,心里却想着折儿:“不知折儿寻着柳叶没有?前院既没有喧闹声,折儿应该无事。”这阵已到子时,距吴乔离开早过去了二个多时辰,下面房里似乎没有休息的意思,哗哗的抄纸声不绝于耳,直干到如今方停。为保养体力,宋楮干脆把自己捆在梁柱上打了一个长盹。等下面渐渐没有了动静,宋楮摸出解手短刀,选块四边缝隙较大的楼板,先沿着木缝四边轻挑,将木板弄松些,接着把刀身大半插进木板的短边,用力撬起。嘎,厚实的楼板发出声短促的脆响,就被掀了起来。如法炮制,又有两块楼板被掀了开,宋楮探首向下面一片漆黑的空间里望了望,单手攀着边缘,纵身跳了下去。

“这间是抄纸房,拿些楮纸没甚用处,却不知印房在哪?”宋楮摸出燧石在刀上划了一下,星火虽然是一闪而落,却足够找到房门。捏住门首无声的打开门,宋楮跨出房来,用力耸耸鼻子,寻着空气里的靛青味,来到一扇脏黑的木门前。宋楮侧脸贴耳在门上听了阵,用解手短刀撬住门轴,推门轻轻的走了进去。

“左手腕怎的这般痒!”吴乔从床上坐起身来,趿上鞋,对外面喊道:“来人。”两个待夜的童仆进房来问道:“官人有甚么吩咐,可是伤处有些不适?”吴乔用舌头顶着漏风的缺齿,两颊肌肉颤抖几下,说道:“接上的左腕今夜痒得厉害,坐卧不宁,实睡不得觉。你们去唤祝医士来,给我换些清凉的药物。”童仆应声去。少顷,带医士过来,给吴乔左腕换了些清凉解热的敷料,又交待几句左手勿压勿动,告罪下去。吴乔但觉腕上清凉,便倒在床上睡去。正半梦半醒间,一阵叮呤呤的响声涌进耳内,又把吴乔惊了起来。

“后宅又出了甚事?”吴乔强睁着迷瞪的两眼,心里火起。匆匆忙忙扣了鞋,打开卧房里间壁橱里的暗门,沿着夹墙作成的暗道向后院跑去。推开后宅暗门,就见到后院庭院里四处火光闪闪,几十个黑衣汉子荷着刀弩,擎了灯笼火把,围定一排靠院墙的房舍正在搜索。

“作死么!咱们干的是杀头买卖,谁叫你们在后宅夜里举火,怕人看不见么?”吴乔狂怒,挥舞着右手,抑着声音叫骂。

“吴东主,出大事了,有贼潜进来窃了印板,逃跑时给起夜的兄弟发现,如今正躲在那排房舍内。”

“甚么,印板被窃!”吴乔心里一个激灵,停住空中乱挥的右手,顺势一把揪住上前汇报的黑衣头目前襟,喝问道:“是谁?莫不成又是我那宋师兄?”

那头目欠欠身,摆个作揖的架势,挣脱吴乔的手,就势躬身道:“禀东主,起夜发现贼人的兄弟乃是给一掌击昏,急赶过来拿贼的两个也是只得一拳一腿就被打倒。看贼人的手法、身形,确像是东主师兄。”吴乔转惊作喜,仰天笑道:“宋楮,你可真有胆量,我还真怕以后再找不着你呢!”接着对那头目道:“给我围实喽!吩咐下去,不是要紧的情况,不许下杀手,我要活的。”

宋楮怀揣盗来的印板,正借着房顶上的屋梁移动,不停更换藏身的房间以躲避搜捕。远处渐渐传来的脚踏阁板的咯吱声,黑衣汉已经开始搜索房间上层。这时,宋楮眼前灯光一亮,只见两个黑衣汉子提灯自梁下搜索着经过。宋楮转了转念,纵身跳下,右掌撮刀砍在右边黑衣汉颈窝。左手慢了一线,左边黑衣汉偏头躲开,却被在脸上扫了一把,火辣辣的疼,不由得怪叫一声。接着就是拳风灌耳,眼前一黑,就啥也不知道了。

宋楮三下五除二打倒两个黑衣汉子,虽然左边黑衣汉怪叫示警,露了行藏,但这排房舍也不过十余间,藏得越久只怕围得越密。宋楮取了两柄长刀在手,抬脚踢开左侧房门,虎吼一声,舞出两团刀花,向另一边亮灯的房间杀将进去。

一条白链在空中划出长长的斜弧,砍向宋楮左肩。宋楮左刀退了退,抢前小半步,左手前推,用刀身下端撞在下劈长刀相同位置,将那把长刀磕飞了去。右刀不停,接着一转一砸,刀柄击在对方鼻骨上。打得黑衣汉子捂着又酸又痛、血涕长流的鼻子,只蹲在地上杀猪似也般的嚎叫。

另一举火汉子见同伴倒下,忙将火把丢向宋楮,借着宋楮侧身躲避,躬身斜冲过来,一刀横斫,砍向宋楮大腿。宋楮不退不避,只用左手单刀虚架,右手长刀挥起,砍向黑衣汉头颈。刀未到,刀风先至,黑衣汉舍不得用命来换宋楮一条腿,情急之下,脚下松劲,刀头向下一插,消了冲势,扑在地上,只恨没捉到蛤蟆。宋楮两步抢上,一脚踢中他太阳穴,把他踢晕过去。

宋楮转过五七间房,又用刀背劈翻几个,就听外边有个漏气的声音叫道:“都撤出来,把房舍团团围了!”接着又叫道:“宋师兄,停手罢!你虽好武艺,也不及我等人多。如我等痛下杀手,你又撑得几时?不若我师兄弟二人好好谈谈罢?”宋楮听得黑衣汉似都撤了出去,脚上不停,边在房舍间窜来窜去,边高声叫道:“有甚么好谈?你造假会子的印板在我手上,放我出去,就还板子你。不然我把板子劈了,看你一只独手,能在这届会子换界前重作否?”

吴乔听得宋楮的声音不断在各房处游移,恼怒宋楮伤了左手,又拿这点来跟自己讨价还价,喝道:“宋楮,勿要张狂,两块印板你毁掉又如何?先杀了你,下界再作过就是。”吴乔喝完,低头思虑阵,待胸中气平,上前和声道:“宋师兄,不管我们之间又有甚么恩怨,都先丢在脑后。我和你先谈一桩天下最大最赚钱的买卖,师兄是聪明人,不知可有兴趣?”

“是甚么大买卖?说来听听。”宋楮又巡查一遍,确定黑衣汉都退出了这排房舍,停下来问道。吴乔漏着风笑了笑道:“师兄应该猜得到!”“不过是与你合作造会子罢!”宋楮冷哼道:“这个我自家拿手,用你作甚!”

“哈哈!师兄不知我的本事。”吴乔似乎有些兴奋的道:“造会我虽不及师兄拿手,但会子造出来后,关键之事是如何不引人怀疑的用掉。似师兄般,不过作得一小批,寻个贪心财主换些钱物,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吴乔顿了顿,见宋楮没有反应,继续道:“而我为吴家家主后,经过多年经营,在临安及两浙路、福建路都置了数家产业。这官会那怕每期造上一百万贯,只须在我麾下粮栈、货栈里流通几圈,就散向了天下各处州县。有师兄的精湛手艺,有我的流通渠道,我师兄弟二人联手,如何不作得这桩天下最大最赚钱的买卖。”

“呵呵,你到是好算计!只怕这些假会都会落在些农户、匠人及客商手里罢。”

“不妨事。这些楮币经师兄造作,恐怕比官家发行的官会还真些。他们拿了不过一样当钱用,反正不吃亏!”

“好个不吃亏!”宋楮冷笑连连发问道:“我来问你,你这界造上几十万贯,平白赚了,只怕下几界就想造几百万贯。几界下来,就算朝庭不发现,这楮币只怕你作一批,就要不值钱一批。收了你楮币的农户、匠人及客商只恐还不等会子换界,手上的楮币就贬值泰半,到时人人亏家,个个荡产,正是你说的不吃亏!”

“哪又如何?”吴乔也跟着冷笑道:“难道我不造,这官会就不贬值么?这官会自高皇帝绍兴三十年始行,一贯文省值钱七百七十文。而今,新帝才登基四年,距会子始行也不过七年间,这会子在我们这不过值钱六百文,十成已去了二成,这不正是那赵官家朝庭滥发官会所致么?总不成许他皇帝放火,不许我百姓点灯。因朝庭滥发官会而亏家荡产的百姓何其多也,似师兄这般的侠客就是骗得再多的官郧富户救济他们,便能让天下百姓安康么?”

“这……”吴乔这几句言语虽是无君无父之言,到真把宋楮辩个哑口无言。宋楮在心里道:“不想吴乔这厮也有些真见识。”在胸中转念了阵,抬首扬声道:“吴乔,你休言语,纵然赵官家不是,也是因北边吃紧,不得以而为之。你杀师灭弟,情状我已尽知;伪造假会,乃是为一已私欲。你这衣冠禽兽就是说破了天去,我也不会为你作伥。你们有甚本事就放马过来罢!”

吴乔心道:“我杀师灭弟的真相难不成他真个尽知?”见宋楮说得坚决,知道再劝无益,单手在胸前作个揖,叫道:“那就对不住师兄了,这吴家后宅就是宋楮你的葬身之地!”言罢,回身就要喝令众黑衣汉冲进去杀人夺板,却看到前宅粮库处红光闪闪,黑烟腾腾。紧接着,有人鸣锣大叫:“走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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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好帖子,沉得太快,帮你宝推下.,

难得楼主更新这么勤快!

家园 【原创】金明驿二十一 伤逝

从吴家的更夫发现西院的粮库房沿里冒出滚滚的青烟不过盏茶功夫,大火就似被泼了油般焰腾腾的烧了起来。家仆们拎着水桶、火叉,乱哄哄的撞开库门,库里的热浪猛的涌出来,熏得想冲进去救火的几人昏昏欲倒,忙退了几步。大火反而一下就窜上了粮库的屋顶,点燃了顶上的椽子,烧得哔哔剥剥的响。

“快些封上库门,再寻几具楼梯来,上房顶掏洞向里面倒水。”很快,库门给人用火叉勾住掩上,几架木梯也已扛来,一众救火的吴家家丁望着檐下吐出雄雄火舌,房顶瓦片中四溢的焦烟,一个个畏畏缩缩只向人堆里藏,无一个敢上前。孙管家对着边上家人踹了一脚,焦急的叫喊道:“里面有八千石新粮,烧光了东主剥了你们的皮,上房救火的有赏,怕死不前的重责,快上!”几个赇赏的家人才爬上屋顶,就撩得须发皆焦,更有个倒霉的家伙踩在烧酥的房椽上,啊的一声惨叫,和着一堆碎瓦一齐掉进火窟,多半是送了性命。

那厢粮库大火烧得正旺,这厢侧院里烧油放火的事主折儿正牵着柳叶的小手,躲在一间阁楼上,一边看着四处乱窜的吴家家人,一边眺望后院星闪的火把,心道:“刚才后宅举火,想是师傅又失手被困。我在粮库放的这把火已烧得够大,怎的后宅的火把全无动作,须得另想办法?只是我带着叶儿妹妹,又如何去帮手?”

折儿咬咬下唇,转脸对柳叶道:“后宅火光不动,只怕员外脱身不易,我须再想法救他,你先在这等我。”柳叶害怕的点点头,松开折儿的手,轻声道:“折儿哥哥去救员外罢,一路小心,记得一定要来寻我。”折儿瞅着柳叶脸上期待而决然的神色,硬不下心肠,挠了挠腮,说道:“算了,还是你和我一起去罢。”

今日宋楮与折儿两人妆作送佃粮的庄户,混进吴家庄园前宅,趁人不备,躲进一间空屋,待到天黑,便溜出来悄悄寻找柳叶。先搜了大半个前宅也不见人,遂分作两头,宋楮去那空置的古怪后宅搜索,折儿继续在前面寻找。折儿偷偷摸摸在前宅又找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在一间小楼外晾晒的几件女衣发现柳叶的踪迹。正是为柳叶作这几件女童衣裳才致自己出了漏洞,师徒二人在这金明草市险些翻船送命。折儿从窗户爬进楼内,见到那恶婢因日间受了主人的责打,对着柳叶喝骂,动手扭她胳膊报复。折儿那管她有甚么情由,敢打我叶儿妹妹就犯了折儿的天条,当下怒上心头,从后面一个恶虎扑羊,抱住女婢的双腿,两手一搂一拉,先摔她个叉。接着骑上背脊,左手揪住头发扯起头面来,右手一拳抡起,捣在下巴上,让她不得叫喊,再对着右脸啪啪啪的抽上一顿耳光,打得她脸上粉飞四溅。等得柳叶由惊转喜,回神过来相劝,才两拳灌耳,将那恶婢打晕过去。

两位小儿女相见,柳叶少不得又哭上一场,收拾些衣物,正在房内换身紧靠的衣裳。在窗外望风的折儿隔着窗板道:“后宅举火,员外正在后宅寻你,想是失手出事,我去粮库放火,引他们过来,好叫员外脱身。你可知厨舍在哪厢,我去偷些菜油。”又细问了柳叶几句,仗着送粮熟悉的路程,偷桶菜油在粮库里放了把大火,扯着柳叶躲在前宅后面靠院墙的一间阁楼里,远远望着后宅,只等宋楮打个脱身的唿哨暗号就好逃亡。

既然后宅不过来救火,折儿心道:“最好去弄几匹马来,直冲到后宅去救人。”思定了计,便拉着柳叶,摸到吴家侧院厩舍。侧院依着院墙四周建着一圈草棚,厩里只有三三两两的几头牛骡在吃草。“怎的吴家的马匹不在此处?若是吴家骑马来追,惊牛只怕也跑不过马儿!”折儿正躲在院里草堆后面无计,院内给人推开,两人牵着两匹鞍辔俱全的马儿走进院来。只听一人骂骂咧咧道:“娘的,这刘头吃饱了撑的,卖个人儿走甚么小路!害我们兄弟沿官道都快追到了州府,才得知人早已寻到。这十日一去一回,颠得骨头散架,却是一分功劳都无,只怕无得赏钱。”另一人笑道:“无功劳又怎的,你这回程一路上的瓦子耍得不快活么?”“呸,快活是快活,要是无得赏钱,这一路花销怕是没得填补。”“要赏钱就快些栓马,你不见粮库正失火么,我二人快些过去帮持一阵,还怕无得赏钱。”“正是。”两人匆匆栓了马匹,跑出门去。

“好运道!”折儿暗地叫采,嘱咐柳叶躲着勿动,自已过去解马匹的笼绳。先解开一匹,另一匹却出了问题。原来这家丁急着去抢功博赏,不小心将笼绳打个死结。折儿心中焦急,拔出解手短刀,割断笼绳,牵出两匹马来,转身就走。

“偷马的小贼!”门口一声大喊,却是刚才一栓马的家丁忘了拿挂在鞍后的搭膊,转回来取,不料正发现折儿盗马。那粗壮的家丁从门口直冲过来,嘴里不住的高声喝骂,两手箕张,要捉折儿的两臂。折儿见他一路高叫,心道:“须马上打倒这厮,不然他这般叫唤,来人就麻烦了。”见左右是马头,侧闪不得,丢了笼绳,退到两马中间。等那家丁直追进来,屈身一缩,躲到马下。那家丁不知厉害,只伸臂到马下擒人,一捞之下,果然捉着条手臂,心中欢喜,叫道:“看你这小贼那里跑!”用劲拉扯。那知折儿借着他猛拽这股劲儿,一下就扑到他怀里。那家丁一手捉了折儿左臂,正要伸另一手去抓他右肩,就感觉腹内一片清凉,大惊之下推开折儿,见到自己小腹上一把短刀直插至柄。

“你这小贼怎的这般狠毒!”那家丁满脸苍白,搂着重创的小腹,踉跄几步,靠着匹马儿,慢慢的缩倒在马腿上,呼哧哧的吐着粗气。折儿捏了捏初次杀人而发抖的两手,强定下神来,唤草堆亦是吓傻的柳叶出来上马。柳叶望着着那坐倒在马腿旁待死的壮汉,心里害怕,身量又矮,虽有折儿牵住马首,几次三番爬不上马背。折儿无法,只得过去托了柳叶的腰,才将她顶上马去,又知她不会骑马,从腰间扯下几根布条,将柳叶两腿缚在肚带上。正忙间,右腿却是一紧,给那中刀的壮汉死命抱住。折儿左腿直蹬,连踢几脚,那壮汉兀自不放,更是张口咬住折儿小腿,两手侧摔。折儿左腿正抬起欲蹬,右腿上吃痛,一下支撑不住,滚到在地。那壮汉松开了手口,嘿的吐口长气,拔了插腹短刀在手,扑到折儿身上。两人地上胡乱滚打了阵,那壮汉渐渐不动,伤重气绝而死,折儿从壮汉尸体下爬出来,面无人色,对柳叶强笑了笑,道声无事,右手撑挺着腰杆,爬上柳叶身后马背,驱着双马,冲向后宅。

门洞的黑暗里两道白色的刀光连闪,只听叮叮当当一连串脆响,刚冲进门来的黑衣汉就给宋楮连环几刀劈得手软筋麻。宋楮见他手滞,抬腿直踢,足尖正中软裆。趁着他呼痛屈身抱腹,宋楮上前一步,转过刀柄,在他后脑一砸,左膝上抬,击在黑衣汉门面,打他个仰面而倒。接着左刀斜举,架住一柄劈向左肩的长刀,扭腰左向,右刀直插劈肩黑衣汉的胸膛。黑衣汉慌忙向后退去,只见白光锁胸,哗的一下,胸前衣襟划破,叮的一声,却是另一壮汉替他挡开了刀。这黑衣汉吐口大气,刚庆幸脱得性命,一道更快的白光飞来,就觉肩头剧痛,鲜血四迸。宋楮右刀不中,左手刀脱手直丢了过去,正擦过他左肩,划出一条长长的血口。宋楮伤了两人,又退了进去,如虎蹲山般只守在房内。

众黑衣汉结伙冲了几波,那宋楮虽不害人性命,却将冲进房里的黑衣汉连伤了七八个,个个重伤,一时无再战之力。吴乔有些焦燥,骂道:“都是废物,我花了大力气网罗了你们这群亡命徒,养在这后院好吃好喝了几年,前院的女婢都给你们偷偷弄死了好几个。不想真上起阵来,都是些银样蜡枪头的孬货!我师兄只一人两把刀就杀得你们丢盔卸甲,平日胡吹的大气,都是放屁不曾。”吴乔骂完,也不鸟他们,狂叫道:“宋楮,你莫张狂,不要以为你徒弟在前院放火你就有机会逃跑。他作得初一,我就作十五。”转头又对众黑衣汉道:“你们这帮废物持弓弩围紧了,其它人给我搬些柴草来,把这几间房舍给我点了,烧死他。你们两人到过廊守着,不叫人过来,只说东主亲守在后院救火。”

众黑衣汉听吴乔喝骂,心中也是恨死了宋楮,个个黑了面皮,按分派去了。一行人扛过十数捆柴草,丢在檐下,放起火来。夜风一吹,火借风势,火头刮杂杂串起丈高,很快就点燃了房顶与墙板,白色的浓烟刹那间弥漫了屋内各个房间。宋楮躲在一间烟少些的房里,苦笑了番,弃刀在地,仰面对天颂祝道:“我宋楮今日葬身于此,虽不心甘报得师傅的大仇,也是天数使然,这吴乔多行不义,当有天谴。我宋楮不造杀孽,多行善举,虽无个儿女,却望皇天僻佑,我那徒弟折儿能带着柳叶逃得性命,往后能过上平稳安宁的日子,便无憾矣。”颂完,宋楮闭目团坐于地,回忆着带着亦徒亦子的折儿行侠仗义的往悉,与柳叶短暂相处的融融之乐,只等祝融加身,火中涅盘。

只听后宅墙外一声长长的唿啸,正是与折儿约定的脱逃暗号。宋楮睁开双目,仔细辨听,又一声尖亮的唿啸声传来。“真是折儿,怎的这般胡涂,他一个人又怎救了我?”宋楮也不再想,折儿鬼聪明甚多,既然来了,当有办法。辨了方向,两个腾跃,窜上房顶,左手一撮,操起一堆屋瓦。只在房顶烟雾浓密处存身,闪避嗖嗖而来的弩箭,把那屋瓦当作暗器,连挥出去,打得众黑衣汉跳来跳去的躲避。吴乔连骂废物,亲自督着持弓弩的黑衣汉发箭,不料受创不久的鼻子再次遇袭,给片青瓦打个正着,又喷出两股鼻血来。宋楮扔得一堆瓦片,听到左墙外传来马嘶声,折儿在外面高叫:“师傅,跑到左边屋脊直跳下来,我策马在此。”宋楮哈哈一声长笑,对着房下叫道:“吴师弟,这次你又没捉住我,咱们的恩怨不久定与你清算得明明白白,后会有期。”向左几个箭步,踏上屋脊,纵身跃下。

官道两侧的树木在黑夜下耸立着,像是一群为宋楮他们去阻挡追兵的卫士,不住的向马后涌去。三人策着双马,在驿道坑洼的夯土路面上飞驰,身后几里的一条火线就是吴乔假楮团伙的黑衣壮汉,举着火把,纵马追来。宋楮单手持缰,摸摸怀里的印板,对折儿道:“这吴乔造假楮的印板落在我,只要设计交到州里,吴乔的首级只怕是掉定了,正好报得他毒害你师公的大仇,也为四乡百姓除得这一大祸害。”接着呵呵大笑,夸奖道:“折儿你这次随师傅出来表现甚好,两次救得为师的性命,真没白收你这个徒儿。你说回去以后为师赏你甚么,只要你提出来,为师无不答应……怎的不说话,不似往日的折儿你呀?”

“师傅,我……”折儿哑着嗓子,有气无力的勉强回应了半句,身子一歪,从马背掉了下去。

吁!宋楮出手牵住柳叶乘马的缰绳,止住两马,下马跑过来一把搂住折儿,借着淡淡的星光,见到折儿面似金纸,气若游丝,两目迷迷糊糊的半睁着,没有往日的鲜亮。宋楮感到右手有些润,心中一跳,再向下摸,折儿腰下股间衣裳已是湿滑一片,早给血腻透了。

“折儿,你怎的啦?甚么时候受的伤,啊?”宋楮抱着折儿惊叫道。柳叶两腿绑在马上,动弹不得,在马背上哭叫着回答道:“折儿哥哥怎么啦?受伤了么?他盗马时和一个吴家人打斗过,当时对我说无事,抢了马就来救员外了。”宋楮翻过折儿身子,撕开血腻的衣服,只见他腰上一个深长的刀口,血已流个干净,伤口上只残着些暗红色的血酱。“折儿啊!”宋楮两目涌泪,捶地痛哭。听到宋楮痛哭,柳叶在马上两腿乱蹬,急欲下马,大声哭道:“员外,折儿哥哥到底怎么啦?”

似乎听到了柳叶的哭喊声,折儿手指微动,睁开两只往日活泼的圆眼,转转眸子,嘴角勉强向上提了提,仿佛想挤出些笑容,艰难的张开口道:“师傅,快带着叶儿妹妹逃罢!我这徒儿甚不成气,师傅你以后要……”折儿声音越来越低,宋楮忙俯耳去听,却只听得折儿口里荷荷两声,再说不出半个字来,吐出口长气,缓缓闭上两只失神的圆眼,断了生机。

荒野里暴起一声长啸,惊起大群的宿鸟。有人狂怒高叫道:“吴乔!你毒死师傅,又害我折儿!我宋楮在此立誓,定要将你碎尸万断!”叫声中断断续续夹杂着女童尖亮的哭声,追着魂魄四散般惊飞的宿鸟,直向天际而去。

兔必肯顶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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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金明驿二十二 焚灭

马儿渐渐没有了体力,原来规律的得得蹄声也变得杂乱起来。马匹才驮着宋楮与魂归黄泉的折儿尸身狂奔了十余里,马颈上就湿淋淋的,全是涌出的汗水,连那从身边呼呼而过的凉风也吹不去马儿身上的疲惫。宋楮胯下的马儿忽然脱力,前蹄一软,长嘶一声,向前伏去。宋楮见事极快,两足先脱了蹬,反手搂了折儿尸身,在路上滚两滚,迅速弹起身来,大步赶上去捉住柳叶的乘马。再望向身后,那吴家追踪的火线已是更近了些。

“员外,放我下来罢,你带了折儿哥哥骑这匹马继续逃!”随着折儿的死去,爱哭的柳叶似乎也成长了很多。“要是员外逃不出去,折儿哥哥就白死了,员外,求你放我下来罢!”

“胡闹!”宋楮红着眼睛喝道,这也许是宋楮第一次这么严厉对柳叶说话。宋楮把折儿的尸身放在柳叶马后,牵着马向前疾行。走了半里,驿道边一所孤仃仃的房舍映入眼帘,这,不又是那金明驿么!

夜过子时,今天该是霜降了,半夜已经很凉。刘七儿斜躺在床上,睡不踏实,不知道是寒意太盛,还是在担心宋楮与折儿冒险潜去吴家救人。“天转凉了,明天得把厚被子拿出晾晒一下。”“不知道宋员外他们怎么样,可曾寻到柳叶。”刘七儿正胡思乱想着,前院里却传来嘭嘭的扣门声,忙披衣点灯去开门。

吴乔单手提缰,断手垂挂在胸前,两腿怒暴的踢着马腹,把马儿肚带附近的皮肤弄得青一块紫一块,催得马匹没命似也的跑。两名黑衣汉子策马小心的夹着吴乔,一人劝道:“东主勿急,宋楮那厮抢的马匹才跑过长路,无甚马力,必跑不脱。”吴乔铁青着面,那里肯听,只一个劲儿的催马。众黑衣汉也知道万一宋楮跑掉,众人俱是死罪,个个死命向前狂追。

“停一停。”为首的黑衣汉子叫道。过了一阵,策马过来对吴乔道:“禀东主,前面发现了宋楮一匹乘马倒毙的路上,马背上有大片血渍,估计是他们之中有人伤得不轻。现在他们只得一匹疲马,已跑不了多远。”“好,快追。”

“哎啊,这不是折小哥么?”刘七儿惊叫道。宋楮怀着抱着折儿,缓缓的答道:“折儿为急着救我,抢马时中刀,路上流血过多,已经去了。烦刘驿官寻些甚么来裹一下,将他藏好,我们后面有人追来。”刘七儿点头不语,取了床被,把折儿裹在里面,轻轻的搂着,放在柴房草堆内藏了。

刘七儿回到厅堂,正想出言安慰,宋楮却苦笑一下,先开腔道:“刘驿官,这回我真给你惹出祸来了。那吴乔不止是杀师灭弟,更是一伙造假楮币的强人首脑,现在正引着强人在后面不远处追来,只怕在这驿内也藏不住。”刘七儿又是一惊,叫道:“这吴乔恁的大胆,按官法,伪造会子凡经行用,并处死。吴乔身为吴家家主,占着吴家万贯家财,怎还要作这等灭族之事?”

宋楮从怀里掏出印板,递给刘七儿道:“此事决非我捏合出来的,刘驿官且看,这便是今夜我从吴宅盗出的印板。”刘七儿看罢,不由得不信,递回印板道:“员外可是持此物去告官!”“正是欲告官,除此祸害。”“好,那我也不怕为员外担干系,员外只在驿内躲藏。吴家决不敢在这官驿里动粗,若是来搜,自有我去应付。”

“不可,印板落在我手,吴乔一伙已是狗急跳墙,只怕不好应付。我进驿前已将空马赶上岔道,应能误导追兵一阵,但马匹无力,拖不得太久。刘驿官,这金明驿附近山里可有甚么地方可以藏身?我带柳叶藏上几日,刘驿官再不时送些饭食,先躲过这一阵,等风声淡了,再作计较。”

“这……”刘七儿捏着下巴,正考虑间,柳叶上来插话道:“员外,我知道附近有个地方可以藏身。”见宋楮和刘七儿都奇怪的望着她,柳叶定了定神,接着道:“驿里后院墙草堆里,有处砖块松动,推开砖块就是一个墙洞,出去沿着一条小沟,可以到后面小山,小山后有处地窖,我当时就住在这个地窖里。来驿里偷东西吃,也是从后院墙洞进来的。”

“那地窖有多大?是否隐匿?”宋楮问道。柳叶把手举过头顶,比了比高度,又向左右走上几步,比划了大小,又道:“地窖在一处矮岩下,不爬到岩上发现不了,只是附近柴草树木不多。”“速去后院察看。”话音才落,驿外四周就传来马嘶声,紧接着前院的驿门就被扣得山响。刘七儿道声:“员外速下决断,我去应门拖延一下。”跑了出去。

宋楮带着柳叶跑到后院,柳叶果然在左侧丁香树下的杂草里掏出一个墙洞,只是墙洞甚小,只过得柳叶,宋楮恐钻不出。宋楮欲翻墙而出,才上墙头探首向外一看,就见墙外火把点点,黑衣汉已把金明驿团团围住。

“另一匹马已在前面半里处寻着,从蹄印深浅来看,马匹该是在此处空身向前跑的。而这金明驿内不久前曾闪过灯光,旋即熄灭,定有古怪。我已命人将驿围了,只等驿门一开,便冲进去搜拿。”一名黑衣头目向吴乔抱拳禀道。吴乔捏着腰间的长剑,满面狰狞的道:“速战速决,不要有任何顾忌。”

嘎吱一声,金明驿的漆门打开条缝隙,刘七儿从门里露出半边黑脸问道:“你们是甚么人,为何半夜来砸这官驿的大门,不怕王法么?”“甚么王法,大爷的刀就是王法!”两名砸门的黑衣汉子全无顾忌,一人挥刀虚砍,意图逼开刘七儿,另一人抬脚就来踹门扇。“吴乔真个是狗急跳墙了,不知道员外走了没有,须得拖住他们一阵。”刘七儿心中一闪念,便大叫了声:“有贼人打劫官驿。”猛的缩头进去,把门一带,夹住砍来的长刀,来不及上栓,只得用肩膀死死顶住漆门,不叫他们踹开。

“东主,那驿子死顶住院门,不欲我们进驿,如之奈何?”

吴乔狠狠的道:“废物,拿刀向门缝里戳,戳死他,我说过不要有任何顾忌。”

白色的刀光噗噗的从金明驿黑色漆门缝里向内捅去,雪亮的长刀带着鲜红的血水从门缝里涌出,洒在漆黑的门扇上。五刀、六刀、七刀、八刀,带出的血越来越多,越来越暗。门扇似乎向里松了松,顶门的那个驿子该是死倒在地了罢。两名黑衣汉子停了刀,合力用肩膀撞去,哐当一下,黑色的漆门给撞开在两侧。两名壮汉不想这驿门无半分阻力,用力过猛,直冲进去。

黑暗里亮一匹复仇的闪电,夹着呼呼的刀风,画出个漂亮的银弧,从两人颈项一闪而过。半空中飞起两颗瞪着不相信这一切眼神的头颅,在蒙蒙的星光中看见院门里两具颈中红泉喷涌躯体,正在缓缓倒下,边上的宋楮一手搂着全身渍血的刘七儿,一手擎着染赤的银刀,杀意满脸,怒碎钢牙。

“门开了,快冲进去搜。”吴乔单手挥舞宝剑,大声喝叱。门外众黑衣汉子一涌而入,前院里倒着两具身首异处的尸身,远处宋楮将刘七儿放在廊下交椅上,俯身拜了几拜,恨恨的道:“刘驿官高义,待我杀尽强贼,为你报仇。”转脸站起身来,虎吼一声,跃下前廊,手上长刀翻滚出层层银浪,在人群里不停的穿梭,寒光过处,血污四溅,仿佛那杀神降世,只来收取人命。

呛啷!一黑衣汉子见面前刀过,挥刀格住。那片寒芒只在己刀上稍停,宋楮已旋身下蹲,手中刀沿着侧旋,划在对方小腿,接着刀交左手反握,身躯上挺左旋,长刀唰的插进黑衣汉胁下。却不拔刀,右手捏住对方虎口,一拧一扭,夺过刀来,抡起狠劈,剁下一只持刀捅向自已腰间的小臂来。宋楮长笑一声,人随刀走,抹向断臂黑汉的颈项,白芒一闪,给地府冥王又送去了一条人命。

院内已是血污横流,干澡的土地吸饱了血,变得滑润起来。宋楮混身浴血,身上添了三四处刀口,脚下却倒了七八具尸体,冲进前院的黑衣汉子不是丢了性命,就是恐惧的惨叫着逃出门去。

“上墙放箭!快上墙去放箭,射死他,射死他。”又是吴乔在门外嘶声力竭的咆哮。宋楮手提长刀,几个纵跃,闪进驿厅。众黑衣汉子壮起胆子,在弓弩的支援下又涌进血气翻滚的前院。一人抖抖索索靠近厅门,哗的一道光过,劈开他的胸骨,在厅门口又泼撒出一地的血腥。

“东主,厮杀了这么久,不见他徒儿,先前死马上的血渍该是他徒儿的,这驿里有战力的该是只有宋楮一人。如今这杀神又藏在屋内,如继续强攻,只怕还得折损不少兄弟。”

吴乔看着前院遍地的尸体,恼恨的一剑把面前小树砍作两截,问道:“那你以为如何?”

“火焚!反正今天都烧过两把大火,不差这一回。把后院墙外的兄弟都调进来,前后院拿弓弩围死了,放火烧了这金明驿。”

吴乔轻捶胸口,顺了顺腹口恶气,思虑道:“火烧官驿虽有些麻烦,但我们连驿子都杀了,这金明驿又是个几无人过的破落官驿,又怕它怎的!大不了花些银钱,想法遮掩就是。”答道:“好,就火烧金明驿。你们先强攻下侧面厨舍,取了柴草菜油,多处点火,这样烧得快些,免得附近乡民过来罗唣。”

火,先是围着驿舍燃起的朵朵火莲,紧接着就似赤蟒翻波般窜了上房檐,才不过顿饭功夫,整个金明驿就宛若朱雀归巢,赤焰滚滚,绯红的光芒穿过腾起的黑烟,与远处吴家粮库及后宅的火光一起,映亮了整个金明草市四野的寒夜。

“乾道二年戊子,金明驿被火,烧死驿丁一人,该驿遂废。”

(主角似乎全死光,连作标题的金明驿也烧掉了,是否还有兔必肯顶牛?这是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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