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韦应物名篇鉴赏 -- 九霄环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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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韦应物名篇鉴赏

    韦应物有篇著名的《滁州西涧》,大家没有没读过的:

    滁州西涧

    韦应物

    独怜幽草涧边生,

    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

    野渡无人舟自横。

    关于这首诗的理解,历来却有很大争议。《唐诗鉴赏辞典》倪其心道:

    “但是诗中有无寄托,寄托何意,历来争论不休。有人认为它通首比兴,是刺‘君子在下,小人在上’;有人认为‘此偶赋西涧之景,不必有所托意’。实则各有偏颇。”

    以上看似倪见解居中,可是他在下文又说:

    “诗的前二句,在春天繁荣景物中,诗人独爱自甘寂寞的涧边幽草,而对深树上鸣声诱人的黄莺儿却表示无意,置之陪衬,以相比照。幽草安贫守节,黄鹂居高媚时,其喻仕宦世态,寓意显然,清楚表露出诗人恬淡的胸襟。”

    可见,倪断定黄鹂是“居高媚时”,而且是“寓意显然”。关于后两句,他说:

    “后二句,晚潮加上春雨,水势更急。而郊野渡口,本来行人无多,此刻更其无人。因此,连船夫也不在了,只见空空的渡船自在浮泊,悠然漠然。水急舟横,由于渡口在郊野,无人问津。倘使在要津,则傍晚雨中潮涨,正是渡船大用之时,不能悠然空泊了。因此,在这水急舟横的悠闲景象里,蕴含着一种不在其位、不得其用的无奈而忧伤的情怀。”

    可见,倪的理解,实际就是两条:幽草黄鹂喻‘君子在下,小人在上’,潮急舟横喻‘不在其位、不得其用’。他后面还有些关于韦应物的背景介绍,但基本上是对以上结论的一个软化处理,因为他也觉得如果简单地下此判断恐有所偏颇,因为,“赏奇析疑,以知人为好”。这话说得自然在理,但是倪自己对韦应物算是知人了吗?

    其实,所谓“君子在下,小人在上”和“不在其位、不得其用”是古人的总结,今人只是照搬而已。比如明代高棅说:

    “幽草而生于涧旁,君子在野,考槃之在淌也。黄鹂而鸣于深树,小人在位,巧言之如流也。潮水本急,‘春潮带雨’,其急可知,国家患难多也。晚来急,危国乱朝,季世未俗,如日色已晚,不复光明也。‘野渡无人舟自横’,宽闲之野,寂寞之滨,必有济世之才,如孤舟之横野渡者,特君相之不能用耳。”

    高棅的隐喻就更加丰富具体了,幽草喻君子,黄鹂喻小人,春潮带雨喻国家多难,晚来急喻不复光明,末句则喻君相之不能用。而高棅也不是首创,也不过是照搬更古的古人,略加发挥而已。

    以上这些理解,基本上是充斥网络的大小网站。但过去也有人提出不同看法,如王士禛《唐人万首绝句选·凡例》云:‘宋赵章泉、韩涧泉选唐诗绝句,其评注多迂腐穿凿。如韦苏州《滁州西涧》一首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以为君子在下,小人在上之象,以此论诗,岂复有风雅耶?’”

    王士禛所引宋赵章泉、韩涧泉可能就是“君子在下,小人在上之”论的始作俑者。现代正式出版物持此观点的不只《唐诗鉴赏辞典》,《千家诗》注本也说:‘诗人通过写景寄托对政局的忧虑,涧边幽草、深树黄鹂,喻指小人充斥,贤者不得用,晚雨来急,喻政局岌岌可危,无人舟横,指朝中无贤能宰相,以致朝政坏乱。’”

    可见,泛滥于网络的解读,实际上缘于《唐诗鉴赏辞典》和《千家诗》这样的正规出版物。

    那么这些流行的看法到底是否可取呢?这个自然每个人都可以提出自己的看法,但是,提出观点是轻易的,关键是如何加以佐证!

    这个有关韦应物名诗的鉴赏系列,就让我们从《滁州西涧》的这一争议开始谈起,但我们谈论这个话题,目的不在于争个是非曲直,而在于在谈论的过程中能见到怎样的风景,这就象从滁州西涧开始的一个旅行,让我们看看这个旅行最后能走向何方,到达怎样的境地。

    那么在这次旅途的起点,首当其冲的一个问题是,此处幽草黄鹂到底是否喻“君子在下,小人在上之”?我的观点很简单,这种理解大错特错。然而要说清这个问题,却不是一言两语可以解决的。

    关于韦应物和他的诗,有一个提纲挈领的字眼需要交代,这就是那个“幽”字。这个幽字实则是《滁州西涧》的诗眼!古往今来,似乎还没有人对韦诗中的“幽”性予以重视。

    韦应物诗集共五百多篇,其中“幽”字竟然出现了110次。也就是每五首诗就要出现一个幽字。排除那些应酬诗,那么这个幽字的含量就愈加显重。

    持“君子在下,小人在上之”之论的人的核心观点是,韦应物喜欢的是幽草,而对树上的黄鹂则是厌恶的,是“嫉其高媚”。其实,在韦应物的诗集中,不只出现“幽草”,还多次出现“幽禽”“幽鸟”。举例如下:

    郡中多山水,日夕听幽禽。

    清钟始戒夜,幽禽尚归翔。

    疏澹下林景,流暮幽禽情。

    澹然山景晏,泉谷响幽禽。

    幽禽响未转,东原绿犹微。

    幽鸟林上啼,青苔人迹绝。

    即此尘境远,忽闻幽鸟殊。

    除了幽鸟幽禽,韦应物笔下的鸟还出现若干处,如:

    幽涧人夜汲,深林鸟长啼。

    雨歇林光变,塘绿鸟声幽。

    南楼夜已寂,暗鸟动林间。

    唯闻山鸟啼,爱此林下宿。

    缭绕西南隅,鸟声转幽静。

    夜半鸟惊栖,窗间人独宿。

    例子太多,举不胜举。而且照我读来可见,韦应物对他笔下的鸟,从来都没有显示出负面印象。

    韦应物的笔下,除了幽草、幽鸟、幽禽,还有如干幽物 :幽兰 、幽林、幽树、幽院、幽谷、幽斋、幽亭、幽丛、幽涧、幽寺、幽色、幽磴、幽声、幽径、幽竹、幽篁、幽幔、幽道、幽窗、幽响、幽泉、幽物、幽巷、幽磬 ,另外还有多种幽事和幽情: 幽居、幽独、幽寂、幽静、幽致、幽绝、幽赏、幽寻、幽栖、幽素、幽怀、幽襟、幽玄、幽抱、幽姿、幽心、幽期,另外他还有个特别的词:玩幽,最后他还有另一个特别的词:幽人。可见,他想做的是玩幽的幽人,写的是幽诗幽情耳。

    那么“上有黄鹂深树鸣”一句中,这个黄鹂是不是幽鸟呢?显然是的,这个黄鹂不仅是在滁州西涧这个偏僻的地方,而且还藏在“深树”里面,这不是幽鸟是什么? 那么有没有可能,在这共110个幽字铺陈的幽境之中,韦应物独独厌恶那个幽鸟呢?除非韦应物脑子分裂了。

    首创“君子在下,小人在上”的人,是只看到一个“上”字,只想到鸟的鸣叫,这个黄鹂单单是在树上面鸣叫,叫得动听一点,就被人说成“居高媚时”的小人,你说冤不冤?始作俑者出此言,恐怕更多的是抒发他自己的己见,受到自己的倾向性的误导,他自己也许感到他当时的时局乃是“君子在下,小人在上”,把自己的感触投射到韦应物的作品罢了。而后人,也不过是盲从而已。评诗,其实是可以代入己见的,但是一则要合理,要能说通,要能自圆其说,更重要的是,这种读者的自我发挥最好是对原作诗意的增广和提升,而不能添乱,二则,最好自己宣布清楚:这是我个人之见,不是普世真理,读者信不信让他们自己看着办。

    而这篇《滁州西涧》,所谓“君子在下,小人在上”就实不能说通,简直是添乱搅局。以上勾索韦诗全集,所得只是证据之一,后面我还有更多证明。实际上,韦应物喜爱的是“幽草”和“黄鹂”构成的一个整体画面。读者不要被那个“独怜”二字给误导了,不要认定韦应物就是单独爱怜幽草而厌恶黄鹂,人家根本就没有那个意思。《汉语大词典》对“独怜”的解释:特别喜爱。独怜,非“唯独”喜爱也。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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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全文目录

      《韦诗会通》

      引言

      1 独怜

      1.1 春草鸣禽

      1.2 幽居

      1.3 舟横

      1.4 涧急

      1.5 分野

      2 流丽

      2.1 华月流云

      2.2 游溪(上)

      2.2 游溪(下)

      2.3 萤火

      2.4 孤花

      2.5 燕集

      3 形迹

      3.1 二纪

      3.2 寒雨

      3.3 独宿

      3.4 对床

      3.5 出处(上)

      3.5 出处(中)

      3.6 出处(下)

      4 道心

      4.1 岩上

      4.2 楞伽(上)

      4.2 楞伽(中)

      4.2 楞伽(下)

      4.3 不遇

      4.4 红树

      4.5 空山

      尾声

      补丁见回帖。

    • 家园 【原创】韦应物名篇鉴赏:尾声

      尾声

      来来再看一首晚唐诗人方干的来来登山诗。

      《题报恩寺上方》 方干

      来来先上上方看,眼界无穷世界宽。[1]

      岩溜喷空晴似雨,林萝碍日夏多寒。

      众山迢递皆相叠,一路高低不记盘。

      清峭关心惜归去,他时梦到亦难判。[2]

      [1]上方:住持僧居住的内室,这里借指佛寺。

      [2]关心:放在心上。难判:难舍难分。

      这部韦集一路解读下来,简直就象是一次登山。最后就以笔者当年游溧阳南山竹海的游记诗来结束这次精神之旅。诗中所写与方干的诗境不期而遇,无意之中对这部《韦诗会通》也实在是一个最好的总结,笔者的所思所想所感都在其中矣。

      我们目睹了一路――

      一群女人埋头蹲在马路边植草;

      一位快递员站在车厢后面

      在登记簿上低头书写;

      一位青年坐在路边车站的长椅上,

      在午后的阳光下深深地垂头,

      象一朵不堪阳光重负的花。

      我们目睹了许多,

      同时目睹了自我……

      如果你到这里来,

      如果你从埋头赶路的车子上下来,

      穿过这道门,

      登上这道坡——

      它实则是一道大坝

      横亘在我们面前——

      如果你迎头而上,

      然后抬起头来,

      你将会发现

      一面湖、

      一片海。

      沉静的镜湖,

      不见其增加,

      不见其减少,

      因为其流入,

      等同其流出,

      不见其挽留,

      却见其恒久,

      它割舍的出口日夜

      奔腾不息,

      它认取的入口伸向

      无尽的海洋。

      我们周围的海

      便是我们头顶的山,

      横渡即是攀越。

      我们去攀越吗?

      (缆车是另一条路。)

      去吧!不仅仅因为鸟鸣、溪水,

      不仅仅因为这些声音在召唤我们,

      不仅仅因为期待着景致作为酬劳,

      是的,我们受到吸引并有所期待,

      可更重要的是,

      既然到这里来,

      攀越即是存在。

      存在意味着探索。

      当你伸出手掌搭在一棵竹上,

      便仿佛搭在一个人的手腕上;

      千万棵竹子森然直立在我们周围,

      可是一旦你搭上自己的手掌,

      一旦你通过手掌仔细地聆听,

      你便和它们浑然一体;

      一棵竹子与另一棵的区别,

      只在于它们时空上的距离;

      事实上所有的我们

      都在大地上丛生!

      攀缘、探索,

      探索、攀缘,

      就这样一路向上。

      不知不觉,

      汩汩的流水声消失了,

      你转而听见了涛声,

      那是大海的声息,

      一排排海涛

      召唤你走进观景亭,

      这时你眼前突然间一亮,

      也随之带来你心头

      突然的一亮,

      那是一整座山,

      山外的山,

      那是披在山上的海,

      海连着海,

      莽莽苍苍,

      如卷如流,

      风起云飞,

      普光匝地,

      一层层山山海海

      竟仿佛触手可及,

      往事纷至沓来,

      竟不知从何说起,

      畅想在眼前展开,

      竟已然形同追忆,

      哦,镜湖,

      你如此纯粹,

      如此完整,

      正因为整山整海,

      全都倒映在

      你的心里!

      就这样我们一路向上,

      到达峰顶的时候,

      一切却变得更安静了。

      有几只彩色的蝴蝶

      穿梭在绿叶丛中,

      它们飞得那么安详,

      渐渐飞向悠悠的远方……

      下山的路我们坐上了缆车。

      在缆车上看着下面风中的竹丛,

      我问你想到了什么,

      你说想到了——

      “软泥上的青荇在水底招摇”,

      是啊,轻轻地、温柔地招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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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韦应物名篇鉴赏:续二十:空山

      4.5 空山

      《秋夜寄丘二十二员外》韦应物   

      怀君属秋夜,散步咏凉天。[1]

      山空松子落,幽人应未眠。[2]

      [1]属:正值,正当。

      [2]幽人:隐者,此指丘丹,即诗题之丘二十二员外。

      《校注》提供丘丹资料如下:苏州嘉兴(今浙江嘉兴)人,诗人丘为之弟。大历初,在越州幕,与严维、鲍防等唱和。历诸暨令,后以检校户部员外郎兼侍御史为幕府从事。贞元初,归隐杭州临平山,贞元十二年,官祠部员外郎,撰《韦应物墓志》。事迹见《元和姓纂》卷五、《唐诗纪事》卷四十七等。丘丹《韦应物墓志》:“余,吴士也。尝忝州牧之旧,又辱诗人之目,登临酬和,动盈卷轴。”可见二人深厚交谊。

      丘丹和诗:

      《奉酬寄示》丘丹

      露滴梧叶鸣,风秋桂花发。

      中有学仙侣,吹箫弄山月。

      《秋夜寄丘二十二员外》(下简称《丘员外》)诗约贞元五年秋在苏州刺史任上作。此诗代表韦应物人生历程的最终阶段,也代表他文学创作的最高境界,我们这部韦诗鉴赏系列也以此诗收尾。我们从《滁州西涧》开始,从幽草读起,直到此诗,以幽人终止,若干章节一路走来,就象全是为了诠释这一首诗而作的铺垫。

      此诗读来一般都会被后两句吸引,“山空松子落”自是绝佳妙句,“幽人应未眠”实则更耐人回味:诗人何以如此笃定“幽人应未眠”?有人如杨逢春者,认为“三、四想丘之思己,应念我未眠,妙在含蓄不尽。”想想看,就这样平常的一个秋夜,你想到一位好友,难道好友这会儿就得也想你才是?要求有点过份了。

      吴烶说:“孤怀寂寞,谁与唱酬?忽忆良朋,正当秋夜散步庭馀之际,吟诗寄远,因念幽居,想亦未眠,以吟咏为乐。”此解认为诗人觉己与良朋俱怀寂寞,因己未眠,推己及人,良朋也必未眠,因己咏诗,良朋理应也以吟咏为乐。此解倒也说得过去,只是总觉远未尽意。

      解诗通常有所谓“诗眼”之说,这指的是一首诗中的一个最关键的字眼。这首《丘员外》诗却似浑身是眼,几乎每一个字都很关键,几乎每一个字都须细读。为在有限的篇幅内力图说透此诗,下面我们就先以四句诗中的四个关键字眼“怀”、“凉”、“空”、“幽”为题,上下求索,拓展注疏,最后在一个“眠”字上往纵深里去搜寻,看到底能开出怎样的诗境。

      【怀】

      《丘员外》首先是一首怀人诗,然不止于一首怀人诗;此诗虽不止于一首怀人诗,然首先是一首怀人诗,恰好此诗第一个字正是一“怀”字。

      韦应物怀人诗另有多篇,其中与《丘员外》诗极为类似的一篇是《寄全椒山中道士》(下简称《全椒》)。

      《寄全椒山中道士》韦应物   

      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

      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1]  

      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2]

      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1]煮白石:相传道家服食有“煮五石英法”等。

      [2]欲持二句:陶渊明《饮酒》:“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待。”

      此诗兴元元年秋在滁州作,比《丘员外》早几年。此诗历来评价很高,苏轼甚至依韵作诗追和。张谦宜《 茧斋诗谈 》谓之“无烟火气,亦无云雾气,一片空明,中涵万象。” 《王闿运手批唐诗选》:“以其通首空灵,不可多得也。 ”

      高步瀛《唐宋诗举要》给出四字:“一片神行”。神者意识,行者流动,“一片神行”者意识流也,用《楞伽经》的话说,即是意识的相继生灭。因郡斋冷而想及山中道士,继而想及道士行止,进而想要送酒慰问,又想到无处可寻而只好作罢。

      此诗和《丘员外》诗有若干共性。“怀”在此即是“念”,“凉”在此换成“冷”,同样有空山,同样有对故人所处环境与行为的悬想,《秋夜》诗写“幽人应未眠”,语气肯定,而此诗“何处寻形迹”则是问句。这两首诗的章法大为相似,但诗意大有不同,两相对比,对理解两首诗都有很大帮助。二诗异同,我们将随顺下文予以分析。

      如果说《全椒》诗算是意识流,则《丘员外》诗也算是一片神行,只不过行程稍短。《全椒》诗后三联全是想象,全是虚写,只有首联是实笔;《丘员外》后半段也是想象。二诗都是“怀人”引出联想,情语引出景语。《丘员外》诗更似是起手一个“怀”字引出余下诸句,正因此,“怀”字可谓诗眼。若是王夫之来评,怕是要说:拈死怀人。

      读罢《全椒》诗,一般人估计都觉所谓“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只是诗人信口说说罢了,其实不然,韦应物是认真的,如果他能寻到形迹的话,他是真会送酒去的,此事有诗为证,而且有三首之多。待人以诚,是不能光说不做的。

      《寄释子良史酒》韦应物   

      秋山僧冷病,聊寄三五杯。

      应泻山瓢里,还寄此瓢来。

      《重寄》韦应物   

      复寄满瓢去,定见空瓢来。

      若不打瓢破,终当费酒材。

      《答释子良史送酒瓢》韦应物   

      此瓢今已到,山瓢知已空。

      且饮寒塘水,遥将回也同。

      韦应物的怀人寄赠诗有很多很多篇,常见对象有诸弟、诸子侄、李儋、王卿、崔都水等等等等,也包括诸和尚道士,当然还有这位特别的隐者丘丹。在此值得一提是这首《三月三》:

      《三月三日寄诸弟兼怀崔都水》韦应物

      暮节看已谢,兹晨愈可惜。

      风澹意伤春,池寒花敛夕。

      对酒始依依,怀人还的的。[1]

      谁当曲水行,相思寻旧迹。

      [1]的的:分明貌,此处尤指分明而不可得。《乐府诗集·读曲歌》:“闺阁断信使,的的两相忆。譬如水上影,分明不可得。”

      此诗“依依”、“的的”二词很能表达那种款款深情。或问韦应物其人其诗到底如何,一言蔽之:韦诗语淡,韦子情深。

      【凉】

      《丘员外》诗除是怀人诗外,其次还是一首清凉诗。“凉”字用在诗中,泛言之,未必意在清凉,还有凄凉、悲凉等。有些诗中凉字即便意在“清凉”,也仅限于字面义,而《丘员外》中的“凉”则不止于感官上的清凉,更指向一种清凉的境界,带有佛教文化特征,如高僧则有清凉大师,即注疏《华严经》的澄观,又如佛寺则有长安清凉寺。佛教语境下的清凉,意谓离诸一切烦恼心垢。

      若说“怀”字乃是从缘情上谓之诗眼,则“凉”字乃是在写意上谓之诗眼。此诗所写的的是一片“清凉”之意,可以说,每一句都和第二句的“凉”字相应。先看第一句。此诗字面上“凉”是指天凉,但也有“因怀君而倍感清凉”之意。贾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就清爽,见了男子,就觉浊臭逼人。”韦应物心同此理,对于正确的人,甚至无须见之,心怀想之,就觉清凉。至于第三句,明显是一片空灵清凉世界,不须多言。第四句中“幽人”遁世无累,无累则离垢,离垢则清凉。故全诗在“凉”字上打成一片,尽属离垢、无累、空灵的清凉世界。证毕。

      《丘员外》诗中的凉字和《全椒》诗中的“寒”字可作一比。此中有一微妙之处。《丘员外》诗先写怀,后写凉;《全椒》诗则先写冷,后写念。顺序的不同安排是必要而别具匠心的。怀而凉,给人“因怀人而清凉”之感,如上文所述;冷而念,则是“因己之冷而念人之冷”,都是深情,然诗境到底有所不同。

      譬如一个考生拿到试卷后,一眼望去,如果全是见过的题型,就会心底一片清凉,这是因为笃定,就象《丘员外》末句说“应未眠”,一个“应”字充满笃定,这个“应”字着实增厚“凉”字蕴藉。倘若这位考生接到试卷后,满眼都是陌生题型,那么心里必然顿感“瓦凉瓦凉”的,这种“凉”就不是清凉,而是“冷”,这是因为他面对考题感到无从下手,就仿佛“落叶满空山,何处寻形迹”了。

      全唐诗中,韦应物当是写凉最多最好的一个。在“清凉”这个意义上就有许多篇,如前文谈过《燕集》诗中有“海上风雨至,逍遥池阁凉”,此凉显然是写清凉。 复次,《酬刘侍郎使君》有“风雨飘海气,清凉悦心神”,此诗点出清凉不止言天气之凉,而且能悦心神。复次,《游琅琊山寺》有“攀林一栖止,饮水得清凉。物累诚可遣,疲氓终未忘”,更加点明清凉悦心神的原因在于排遣物累。

      复次,《夏景园庐》有“群木昼阴静,北窗凉气多”,此诗意义在于提示我们韦应物写“凉”的一个思想来源,这就是陶渊明的“北窗”典故。陶渊明《与子俨等疏》:“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

      复次,《同德寺雨后》有“乔木生夏凉,流云吐华月”,这是一种雨后之凉,在我们读者看来,仿佛提示着《丘员外》诗中之凉有另一层含义:这种清凉乃是诗人二纪寒雨之后的清凉!甚而也是诗人二纪独宿后的清凉。何者?怀人,平和、清凉心境下的怀人,消解了独宿与对床的矛盾。甚而也是诗人二纪出处反复转身后的清凉。何者?吏隐, 栖心郡斋而非山林的吏隐,消解了出世与处世的矛盾。

      如此我们便可以将过往所论一切韦诗,全部会通于这一首《丘员外》诗。上文已然提及第二章《燕集》诗、《华月流云》诗、第三章二纪、寒雨、独宿、对床、出处等诸多诗作。再看本章《不遇》诗、《登楼》诗,雪山清净,秋山散淡,何尝不是空山清凉。再看《孤花》诗,“游步爱僧居”,何尝不是“散步”,“绿阴生昼静”,又何尝不是清凉。《游溪》“ 玩舟清景晚”、“归流澹清风”,何尝不都是清凉。《萤火》诗“寒雨暗深更”,可谓寒雨诗,“幽人寂不寐”,又可谓独宿诗,清凉诗则正是寒雨诗与独宿诗的下阕。一部韦集便是这样全然打成一片,而一首《丘员外》可谓全部韦诗的一个拢集。

      【空】

      《丘员外》诗不仅首先是一首怀人诗,也不仅的的是一首清凉诗,而且确确是一首空诗。 张谦宜、王闿运对《全椒》诗的评价完全可以用在《丘员外》诗上:“无烟火气,亦无云雾气,一片空明,中涵万象。”“以其通首空灵,不可多得也。”“山空松子落”之空义,既含怀君清凉之离垢,又含幽人遁世之无累,故也是全诗诗眼之所在。

      用到空字的唐诗有两种类型尤为突出,一类是以王勃《滕王阁诗》为滥觞,无一例外全都以登临某历史建筑或遗迹为主题,表达一种无常、虚无的思想意识,也都和作者在仕途不遇难分干系。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王勃《滕王阁诗》)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崔颢《黄鹤楼》)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李白《凤凰台》)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杜甫《蜀相(祠)》)

      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刘长卿《长沙过贾谊宅》)

      这一类空诗的作者都受到佛教大环境的熏染,但并非真正的佛教修行者,因为这些诗中的“空”只是从佛教“诸行无常”出发,体会了一番“诸漏皆苦”,还远没有达到“诸法无我”的地步。

      第二类空诗,宽松一点说来,恰是在“诸法无我”上有所体证,这主要以王维诗为主、为宗,常建有一首也很有名。常建“山光悦鸟性”中一个“悦”字则点出这类空诗带有一种“禅悦”的特征。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王维《鹿柴》)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王维《辛夷坞》)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王维《山居秋暝 》)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 》)

      韦应物也有两首空诗,这两首空诗又可以当作空山诗,和上述两类空诗都有区别,但更接近第二类。

      山空松子落,幽人应未眠。(韦应物《秋夜寄丘二十二员外》)

      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韦应物《寄全椒山中道士》)

      先看《全椒》诗二句。据说宋代禅宗将修行分为三个境界, 第一境界便是“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表示尚未悟道,不得门径; 第二境界是“空山无人,水流花开”,语出苏轼《 十八大阿罗汉颂》,表示破除我执,初窥门径; 第三个境界是“万古长空,一朝风月”,语出《五灯会元》上一段公案,以此表示悟道的最高境界,彻底跳出时空所限。韦应物“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二句在修行境界上虽忝陪末座,但在文学意义上却属极品。

      再看《丘员外》诗之“山空松子落”句(末句后一小节议论)。品味此句,不但要看到山空,而且要看到松子落。如果“山空”视为真空,则“松子落”则属妙有。 性宗谈空,相宗说有。真空妙有,方能不堕二边。倘若一味谈空,不但于佛法不合,于此诗怀人主题也不相融。至于“松子落”如何妙有,如何与怀人相融,容待下文分解。

      【幽】

      《丘员外》诗不仅是怀人诗、清凉诗、空诗,的确也还是一首幽诗。《滁州西涧》描写幽景,抒发幽怀,堪称幽诗,这一点没有疑问。《丘员外》则是在怀人诗表面下的升级版的幽诗,因它所写也是幽景,所抒也是幽怀,《丘员外》与《滁州西涧》之间高度的相似性,仿佛是一种“韦应物密码”,试解如下。

      《滁州西涧》开篇便写“独怜幽草涧边生”,接下又写“上有黄鹂深树鸣”;《丘员外》诗中的幽人,实则就是幽草的对等物,松子也就是黄鹂的对等物,空山也就是涧边、深树的对等物,都是幽境,“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几乎等于“独怜幽人应未眠,上有空山松子落。”

      独怜,一定要解作独特喜爱。对于幽草,韦应物爱它,怜它;对于幽人,韦应物也是爱他,怜他,独怜于他。幽草、幽人,都是诗人所取意象,皆因言不尽意,立象以尽意。黄鹂、松子又是一对,小巧的,灵动的,何尝不是惹人爱怜的。此外,幽草在生、黄鹂在鸣、松子在落、幽人未眠,都是生命在活动,幽而不寂。何谓真空妙有,幽而不寂,此之谓真空妙有。

      《丘员外》诗不只是《滁州西涧》的对等物,更是其发展。“春潮带雨晚来急”,不管蕴意如何,总之给人急迫之感,而“散步咏凉天”则反之,是舒缓、散淡的。“野渡无人舟自横”,不管蕴意如何,总之给人寂寞之感,“怀君属秋夜”虽也孤身,却不觉寂寞,正因心里怀人。从《滁州西涧》到《丘员外》,“春潮”成了“秋夜”,“带雨”成了“凉天”,“野渡”成了“郡斋”,“无人”成了“怀君”,一切变得舒缓、散淡、清凉,然而幽心、幽情、幽怀仍在。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幽字称诗眼,诗则称幽诗。

      韦应物幽诗写了半生,仿佛一直在酿一坛幽酒,此酒起初虽好,唯觉是冽,然愈后则愈加醇厚,愈加绵柔。诗酒如此,人生何尝不如是。

      【眠】

      《丘员外》诗首先是一首怀人诗,其次是一首清凉诗、空诗、幽诗,但到底还是一首怀人诗。细读此诗,从空间上看,则“凉天”与“空山”隐有对举之态。诗人自己一边置身凉天,丘丹一边则置身空山。诗人既咏凉天,则丘丹亦咏空山耶?即便不在咏诗,也断不致辜负如此良宵。因此,所谓“未眠”,即是上文所谓“幽而不寂”,所谓“应未眠”,则是诗人对远方友人的一种“遥契”。

      诗人与丘丹之间的遥契,在丘丹和诗中得以印证。和诗“吹箫弄山月”正是契合“幽人应未眠”;“风秋桂花发”则是契合“山空松子落”。桂花在现在城市里随处可见,但在古代本是山野之物,文学传统中,自《楚辞·招隐士》起更是和隐者密切相关,另外,松、萝、云、泉等等也是常用隐逸意象。丘丹用桂花对松子,说明他知情识趣,和韦应物存在默契。

      然而如此阐释“遥契”情境尚嫌薄弱,就象围棋棋型尚不成厚势,作为诗则嫌韵味不足。我们这里读诗解诗,真正非关做学问,实属看山花,而要想多看些风景,就要多走些山路。下面我们就对“眠”字的来龙去脉再做些梳理,以此研究韦应物到底为何笃定丘丹未眠,其中又到底有何韵味。

      沈约《陶潜传》:“贵贱造之者,有酒辄设,潜若先醉,便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

      可以说,陶渊明一生记录在案的所有点点滴滴,都被后人在各门艺术当中加以反复利用。这一则“我醉欲眠卿可去”,沈约说其真率如此,然而在后代诗人看来,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山中与幽人对酌》 李白

      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

      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据安旗《李白全集编年笺注》所附李白年谱,此诗作于开元21年,李白时年33岁,一上长安之后(共三上),正于安陆闲居,“一似无心仕进者”。一个醉字和一个眠字明白写着李白仕途遇挫后的消沉。

      《春晓》孟浩然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这大概是被误解最多的唐诗之一了,这哪里是“表现了诗人内心的喜悦和对大自然的热爱”。《春晓》诗中的一个眠字,真是误了多少花开花落。

      《田园乐》其四 王维

      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

      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

      据陈铁民《王维集校注》,《田园乐》七首六言诗作于天宝年间。朝廷出了个李林甫,多少人因此遭殃,张九龄被贬,王维也退居辋川,半官半隐,精神上越发流露出遗世的倾向,这正体现在一个“眠”字上。王维诗与《春晓》异中有同,同中有异。眠字在二诗中都指向遗世,入仕不成的孟浩然以一种遗憾的态度看待遗世,为辜负韶华而无声叹息,难离仕途的王维则以一种向往的态度看待遗世,一心想避开官场的污浊。

      《自贶》李商隐

      陶令弃官后,仰眠书屋中。

      谁将五斗米,拟换北窗风。

      《假日》李商隐

      素琴弦断酒瓶空,倚坐欹眠日已中。

      谁向刘灵天幕内,更当陶令北窗风。

      自贶即自况。五斗米、北窗风都是陶渊明的故事。刘灵即刘伶,竹林七贤之一,他在《酒德颂》中表达了以天为幕,以地为席,纵酒适意的放浪情怀。李商隐作这两首诗时正做着憋屈的小官,纠结着要不要学陶令、刘伶。如果把眠字引申到遗世,则《自贶》中陶令的仰眠是大睡、酣睡,是大遗、真遗;而《假日》中李商隐的欹眠则是靠在椅子上打个小盹、似睡非睡,是小遗、似遗非遗。

      《夕次盱眙县》韦应物   

      落帆逗淮镇,停舫临孤驿。

      浩浩风起波,冥冥日沉夕。   

      人归山郭暗,雁下芦洲白。

      独夜忆秦关,听钟未眠客。

      此诗在3.5节已经讲过,作于出守滁州途中。人归,雁隐,客独未眠。此处“未眠”是何用意?只是尚未睡眠?抑或尚未寂灭仕进之心?

      《对残灯》韦应物   

      独照碧窗久,欲随寒烬灭。

      幽人将遽眠,解带翻成结。

      此诗当是作于滁州期间,在3.3节已经讲过,但没有深入分析。遽眠,即就寝,然而这个眠字从上文一路看下来,却似有从仕途眠去之意。残灯,恍似诗人的仕进之心,此时欲随寒烬灭,然而就当幽人打算就此“眠去”时,解带反成结,欲眠而不可得,就象李商隐纠结着自问“谁将五斗米,拟换北窗风”,五斗米,北窗风,到底孰取孰舍,这真不好选。

      此处“解带”可联系王维《酬张少府》:“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王维诗写得解脱,“松风吹解带”,是因为他“万事不关心”;韦应物“解带翻成结”,则是因为他做不到“万事不关心”。

      回看“山空松子落,幽人应未眠”。韦应物作为一个过来人,看幽人丘丹,就是用自己当年的未眠心度之,而又不以自己当年的纠结心度之。同是未眠,当年度己则用“残灯”意象,如今度人则给出一幅空灵的“山空松子落”。残灯,行将寂灭;松子,则蕴育新生,“落叶满空山”若用在此,便不切题。山空松子落,幽人应未眠,这是诗人对丘丹的赞赏、期望、预言,更是一种遥契,不是“我知道你正在做什么”的遥契,而是在灵魂上相知的遥契。

      事实上,就在七年后,也就是韦应物去世五年后,丘丹的确官祠部员外郎,正如韦应物当年走出沣上善福寺,除比部员外郎一样。韦知丘,丘也知韦,他所撰写的《韦应物墓志》2007年出土,为后人研究韦应物提供了极为宝贵的资料。

      以遥契的角度再看“怀君属秋夜,散步咏凉天”,一个“咏”字所咏不仅是气象之天,更是一种至上之天,一种本体之天,所咏不仅是天之凉,天之廓清高远,更是天之仁、天之健。《春秋繁露》:“天,仁也。” 《周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何谓仁,《孟子》:“仁者与天地万物一体”,还是归结到会心、感通、遥契。至于未眠,即是不寂耶,不灭耶,抑或不息耶?

      以遥契的角度再看“山空松子落,幽人应未眠”,则此空山松子之落,竟仿佛人之心动,那悄然的、轻微的一动,竟似心有灵犀一点通。王维《终南山》虽好,“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总觉有隔,不如韦应物与人心通之妙。

      在许多个闲庭漫步的夜晚,天气清凉,桂树花发,吟味韦诗数句,间或若有所感。或是在天堂,或是在空山,幽人韦应物,应未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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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韦应物名篇鉴赏:续十九:红树

      4.4 红树

      《登楼》韦应物   

      兹楼日登眺,流岁暗蹉跎。[1]

      坐厌淮南守,秋山红树多。[2]

      [1]流岁:迅速流逝的岁月。

      [2]坐:正。淮南守:指滁州刺史,滁州属淮南道。

      《校注》定此诗建中三或四年秋在滁州作。此诗和上节韦应物不遇诗类似,只不过一个是七绝,一个是五绝,但在艺术美学上都属神韵诗,章法上看,都是先记事作铺垫,次之抒情,最后写景,留下余韵。为了说清说透此诗韵味,下文将展开详细讨论,要联系韦诗集中的其它诗作,这就是侧重集内关系,不同于上一节侧重集外关系。这一区别,以藏识而言,则上节重在藏识中的集体心理积淀,而本节则重在藏识中的个体心理积淀,下一节集大成。

      近人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在解释“坐”字之余,附带给出了此诗的整体涵义。

      “坐,犹正也;适也。……韦应物《登楼》诗:‘兹楼日登眺,流岁暗蹉跎。坐厌淮南守,秋山红树多。’此诗上三句作一气读,末句暗中兜转,言正在无聊之时,幸秋山红树有以娱我也。”

      《唐诗鉴赏辞典》在另一篇韦诗《淮上喜会梁川故人》的赏析文章中,也附带提到《登楼》,理解却有所不同。

      《淮上喜会梁川故人》韦应物   

      江汉曾为客,相逢每醉还。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1]

      欢笑情如旧,萧疏鬓已斑。

      何因不归去,淮上有秋山。

      [1]浮云:《文选》卷29李陵与苏武三首:“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

      此诗《校注》定大历四年秋自京赴扬州经楚州时作。《淮上》诗比较著名,前人颇有点评。《唐诗鉴赏辞典》释末联:“……以反诘作转,以景色作结。为何不归去,原因是‘淮山有秋山’。诗人《登楼》诗云:‘坐厌淮南守,秋山红树多。’秋光中的满山红树,正是诗人耽玩留恋之处。这个结尾给人留下了回味的余地。”

      《辞典》将这两首联系起来,这是值得思考的,但对于末联的理解却还有待商榷。《辞典》认为末联是诗人自问何因不归去,原因是淮上有秋山供诗人自己耽玩留恋,这一理解恐怕并不准确。依《校注》,此诗是诗人自京赴扬州经楚州时作,那么在路途中针对自己说自问自答“何因不归去,淮上有秋山”就显得违背逻辑。实际上,末联应该是针对梁川故人说的。诗问故人何不归去,故人答曰淮上有秋山。这一诗法与另一篇逢遇诗大为相似。

      《长安遇冯著》韦应物   

      客从东方来,衣上灞陵雨。

      问客何为来,采山因买斧。   

      冥冥花正开,飏飏燕新乳。

      昨别今已春,鬓丝生几缕。

      我们在3.2节谈过此诗。颔联“问客何为来”乃是诗人问冯著,“采山因买斧”乃是冯著答诗人。这两篇逢遇诗另有一点共同,就是两者都写到鬓丝。

      韦应物在淮上所遇故人是谁已不可考,《校注》判此故人为韦应物早年与江汉避乱时所识。十年后此人在重逢时对韦应物所说的“淮上有秋山”,与多年后韦应物《登楼》诗中所说的“秋山红树多”,两者的确有共通之处。但此处的秋山红树是否是《辞典》中所谓“耽玩留恋之处”呢?与之相较,窃以为张相所谓“有以娱我”这一表述更为妥帖。特别地,这一秋山红树对于诗中主体,实在谈不上“留恋”,因为淮南也有秋山,淮上也有秋山,沣上也有秋山,不管人归何处,处处都有秋山,韦应物诗集中多处出现秋山,实不止滁州一处,他没有理由专以滁州山为贵。韦应物登楼望山时之所念,确为自娱,并非留恋,这在另一首登楼诗得以佐证。

      《郡楼春燕》韦应物

      众乐杂军鞞,高楼邀上客。[1]

      思逐花光乱,赏馀山景夕。[2]

      为郡访凋瘵,守程难损益。[3]

      聊假一杯欢,暂忘终日迫。

      [1]鞞:同鼙,军中乐鼓。

      [2]赏馀:赏不尽。 韦应物另有“水木澄秋景,逍遥清赏馀”。

      [3]凋瘵:瘵音柴之四声, 凋瘵意谓凋敝、疾苦。守程,即守规。

      此诗《校注》定在建中四年春在滁州作,与《登楼》前后只差几个月时间。此诗之楼也应是《登楼》之楼。 “思逐花光乱,赏馀山景夕”可比“秋山红树多”, “聊假一杯欢,暂忘终日迫”则道出《登楼》诗中未尽之意:秋山红树有以自娱也。 “为郡访凋瘵,守程难损益”则道出“坐厌淮南守”的言外之意:身为郡守只在守规,谈不上功劳,也谈不上差错。因而此诗可谓对《登楼》一诗的最佳阐释。内容相似,只是趣味颇有不同,《登楼》更为简洁,也更有韵味,包括了《郡楼春燕》诗意,却不仅限于此。

      《登楼》的韵味即是神韵。这类诗常见的一种章法就是以一幅作为兴象的远景收尾。上一节不遇诗“门对寒流雪满山”即属此类。本节登楼诗“秋山红树多”也属于此类。除此之外, 还有一首《闻雁》也值得一提。

      《闻雁》韦应物

      故园眇何处,归思方悠哉。

      淮南秋雨夜,高斋闻雁来。

      照常规,此诗顺序该是“淮南秋雨夜,高斋闻雁来。故园眇何处,归思方悠哉。”如此写景起兴,抒情收结,也很自然得当。然而韦应物特地颠倒过来,先抒情,后写景。先问“故园眇何处”,表面上看有些突然,但也显得诗人本已久处思情之中,这时才偶闻雁来。倘若先写闻雁,后写归思,则倒似只是闻雁方才想起故园,便不如先写归思来得情深,后写雁来又进一步将这种深情拉得更加高远。

      有关神韵诗的远,有一首《烟际钟》不得不提。

      《烟际钟》韦应物

      隐隐起何处,迢迢送落晖。

      苍茫随思远,萧散逐烟微。

      秋野寂云晦,望山僧独归。

      此诗可谓将神韵诗的“远”发挥到了极致,诗中之远,有暮钟的声远,落日的晖远,在声与光之余,还有思远、烟远、云远、山远、僧远,悠远之意,实难再用言语描述,强说之,则一切都要归为诗人之心远。

      回看《登楼》诗,进一步考较其中韵味,则实不止张相提示之“言正在无聊之时,幸秋山红树有以娱我也。”张相所释,是理性的,逻辑的,是点到点之间的线性关系,而诗之韵味,更多的是一种感性的更高维空间的晕染,逻辑界限是模糊的。《登楼》诗的韵味重在后两句,特别是末句。在讨论末句之前,有必要先说说第三句“坐厌淮南守”。孤立地、表面地去读诗,会认为诗人只是厌倦太守之职,然而联系韦应物的人生经历可知,韦应物为官滁州那几年,实际上是“厌而能守”!诗中一个“守”字耐人寻味,既是太守之守,但也不妨解作坚守之守。

      韦应物的坚守,是对一种职分的坚守。然而守字蕴藉之深,不限于此。陶渊明归去来兮,自此固穷守节,即使征著作郎也不就,这也是一种坚守。佛教戒定慧三学中,戒与定都是守,一个是守律,一个是守心。禅定中有所谓数息的具体修法,这实则是守息,通过守息来守心。释迦牟尼悟道之前,静坐于菩提树下,爱欲和死亡之神迦摩魔罗率领魔军用各种武器向他轮番攻击,又派三个女儿“欲望”、“渴求”和“贪婪”施加干扰,未来的佛陀始终不为所动。正是这种定力,使得佛释迦牟尼击退迦摩,成就大彻大悟。神话是虚,意义为实。佛陀的定力来自于坚守,是彻底的终极性的坚守。即便凡夫也有所守,起码要守法、守纪。一个人能走到怎样的地步,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能坚守到怎样的程度。道心,不仅在于智慧,也在于能戒,能定,能守。

      韦应物在行为上厌而能守,然而在诗中却从来没有强调这一点,从来不见他发誓表决心、标榜爱国爱岗、自居脊梁,在他越是能守的时候,诗中就越是能见一种散淡的境界。散淡,是韦应物晚期诗的风格,也是人的品格。《登楼》诗末句“秋山红树多”的韵味正是在于从自感蹉跎厌倦的情绪中转入那种散淡的境界。关于这种散淡,可以和其它几篇短诗互参、互诠。

      《偶入西斋院示释子恒璨》韦应物   

      僧斋地虽密,忘子迹要赊。[1]

      一来非问讯,自是看山花。

      [1]密:近。赊:远。

      此诗贞元元年春在滁州作,比《登楼》诗稍后,但仍属于同一时期。他说僧斋离得近,不意间偶然闯入,忘了释子讲究形迹疏远,随后解释说这次来非关闻讯,只是看看山花,就好比陶渊明说“我醉欲眠,卿可去”。 行为只是“偶然”的,只是为看看山花,如此消解了行为的目的和一切功利心,这便是散淡。放开来说,我们来到这个世间,其实也是偶然的,行动自是要行动,然而以散淡的心来看人生,那也只是来看看山花。一个太守的职位,可能让一个人忘乎所以,也可能给人不可承受之重,这两种情况都是失去了平常心,以为不得了的事情,佛教说来就是妄想分别。以出世的心做入世的事,这便是诗里说的“一来非问讯,自是看山花”,和《维摩诘经》也颇契合。

      《雪行寄褒子》韦应物   

      淅沥覆寒骑,飘飖暗川容。

      行子郡城晓,披云看杉松。

      此诗兴元元年冬在滁州作,与上诗及《登楼》等也属同一时期。此诗和上一首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有一个“看”字,而且只是说“看”山花,不说山花多好看,自己多喜欢,也不说杉松怎样,是雾松了呢,还是“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了呢,这些都不作交代,只是在那么一个场景下的“看”。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不论处于怎样的境地,倘若去了妄想分别,便一样是看。

      回看《登楼》诗:“坐厌淮南守,秋山红树多”,诗里没有“看”字,然而这里的“看”是明显的。 坐厌淮南守时,不妨去看看秋山红树;坐镇淮南郡守,就当是看看秋山红树;堂堂一郡之守,若以内在的舍离论之,也无非是看看秋山红树。

      生活是一座高楼,人心是一座城池,我们人人都有这样一座高楼日日登眺,都有这样一座城池日日镇守,当你累了,厌了,想要放弃了,不妨想想:就当是看看山花,就当是看看红树;不妨想想:“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就象我们读诗、写作,所为何来?无非是看看山花,无非是看看红树:韦应物是一座秋山,这里的红树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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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韦应物名篇鉴赏:续十八:不遇

      4.3 不遇

      《休暇日访王侍御不遇》韦应物   

      九日驱驰一日闲,寻君不遇又空还。   

      怪来诗思清人骨,门对寒流雪满山。

      《校注》以编次,定此诗为建中中、贞元初作,即是说这是韦应物的晚期作品,思想已比较成熟。

      如果孤立地去看这一首诗,注意力就可能会集中在末句“门对寒流雪满山”,比如王士禛曾列举他所认为最佳雪诗如下:

      羊孚赞:资清以化,乘气以霏,值象能鲜,即洁成辉。

      陶渊明:倾耳无希声,在目浩已洁。

      王维: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

      祖咏: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韦应物: 怪来诗思清人骨,门对寒流雪满山

      王士禛基本上是把这首诗当作一首雪诗来对待的。这几首雪诗,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清”,经韦应物点出,乃是“清人骨”。我们前文说过王士禛推崇神韵,而神韵的精髓正在于一清二远。

      韦应物这首诗整体而言,它并非只是一首雪诗,这首诗的主题,却是“寻人不遇”。然而要说清说透这首诗,我们需要放长线,钓大鱼。

      寻人不遇诗,《全唐诗》、《全唐诗补编》标题中可搜出87首。这些诗中所寻多为道士、僧人、隐者,以往学者们解此类诗则多以“宣扬佛道思想,表现隐逸情怀”盖个印戳草草了事。本文要从寻人不遇这一母题中提取两类原型,藉此我们要看看能导出人性当中怎样的深层意识,进而对韦应物的不遇诗作一番深入的阐释。

      先来看一首李白不遇。

      《访戴天山道士不遇》 李白

      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

      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

      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

      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

      古人评此诗,有两个说法值得一说。王夫之说:“全不添人事,只拈死‘不遇’二字作,逾死逾活。”吴大受则说:“无一字说道士,无一句说不遇,却句句是不遇,句句是访道士不遇。”《唐诗鉴赏辞典》赞吴大受“道出了此诗妙处”。然而我们要问一问,就算此时的确是紧扣“不遇”,那又怎么样呢?这就是局限在一首诗里解诗的问题所在,如此解诗,既没有广度,也没有深度,更不谈高度。为此,我们需要列出几首同类诗作。一篇于武陵,一篇皎然,一篇贾岛。

      《夜寻僧不遇》于武陵

      数歇度烟水,渐非尘俗间。[1]

      泉声入秋寺,月色遍寒山。

      石路几回雪,竹房犹闭关。

      不知双树客,何处与云闲?[2]

      [1]歇:一小会儿时间。

      [2]双树:即双林,佛陀在娑罗双树下入灭,借指释迦牟尼,又借指寺院,此处双树客即为僧人。

      此诗和李白类似,先写寻访路途所见所闻,后写不遇,不知僧人何处去也。

      《寻陆鸿渐不遇》 皎然

      移家虽带郭,野径入桑麻。

      近种篱边菊,秋来未著花。

      扣门无犬吠,欲去问西家。

      报道山中去,归时每日斜。

      类似前两诗,颈联增写问人。

      《寻隐者不遇》 贾岛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此诗和皎然类似,只是略去前两联写景句,也写问人,却不知所向。

      从这几首诗来看,他们都是王夫之所谓“拈死不遇”,王夫之这老夫子说话也满有趣,居然发明出这样一种说法来:拈死某某,拈死不遇,拈死多尔衮,捏死吴三桂……(笑)

      李白、于武陵、皎然、贾岛,他们诗里都是这样一个套路:先写一番见闻,然后归结到寻人不遇,或多或少带有一点惆怅。都是写景记事为起,不遇所寻为止。写景是写寻访路途之中所见所闻,记事则是向人打听主人去向,结果总是无果。

      至此,我们还是不能对这类诗有一个深入的认识,还需要进一步扩大视野。在举出下一组诗作之前,我们顺带对以上几篇的韵律作一个基本的点评,因为它们值得一评。

      从韵脚上看,皎然的麻花家斜四韵最俗,于武陵的间山关闲次之,李白的浓钟峰松二韵和贾岛的去处二韵尚好。韵脚本身谈不上俗不俗,但是一种模式用得多了,就显得俗了,首创者自然不俗,别开生面者也可以不俗。那么皎然的麻花家斜有多俗呢?不说全唐诗了,就说《唐诗鉴赏辞典》这种一千余首数量级的选本,家花二韵同时出现25篇,斜花同时出现19篇,家斜同时出现15篇,家斜花同时出现13篇,有没有麻花家斜同时出现的呢?有,《唐诗鉴赏辞典》中只有二例,一篇是孟浩然《过故人庄》,另一篇就是皎然的《寻陆鸿渐不遇》。孟浩然的麻花家斜是首创,是杰作,皎然的却有山寨之嫌。其他人最多只用到家斜花三韵,只有皎然全盘照搬孟夫子。

      于武陵的间山关闲这四韵在唐诗中出现也很多。较早的如王之涣的《凉州词》、李白《登太白峰》、王维《归嵩山作》等诸篇也用到间山关三韵,于武陵是晚唐人,在这个韵上沿袭前人是明显的,但他的诗中这些字也比较应景,所以总体看来还好,皎然那四韵沿袭孟浩然一点变化也没有,都是给你一个村庄或者山庄,然而给你端上来一组麻花家斜。

      李白的浓钟峰松四韵有个毛病,钟峰松三字很切合此诗意境,但是浓字却显违和。李白《清平调》有“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浓字适合杨贵妃那种丰腴艳丽的场合,与此诗世外境界不大协调。李白另有《听蜀僧濬弹琴》,四韵为峰松钟重,这一组就显得和谐得许多。王维《过香积寺》有峰松钟龙四韵,也属佳作。钟松峰三韵同时出现的唐诗还有一些,但比上两例要少。

      去处二韵同时出现的,除了贾岛这首,其它例子还有孟郊的《古别离》、白居易的《花非花》都是耳熟能详的名篇。这两韵并不多见。

      当然,评价一首诗,韵脚只是一方面,关键还是要看内容。我们这里只是在谈论主题原型的同时,兼带谈论一下韵律原型,但并不想展开多谈。下面我们还是要回到内容,再继续看另一组寻人不遇诗。还是先看李白。

      《寻山僧不遇作》 李白

      石径入丹壑,松门闭青苔。

      闲阶有鸟迹,禅室无人开。

      窥窗见白拂,挂壁生尘埃。

      使我空叹息,欲去仍裴回。[1]

      香云遍山起,花雨从天来。[2]

      已有空乐好,况闻青猿哀。[3]

      了然绝世事,此地方悠哉。

      [1]裴回,即徘徊。

      [2]《华严经》(唐译本)卷六《如来现相品第二》,记诸菩萨诣如来佛时,现处各种花云、香云:“复现十种雨一切宝莲华光明云,……复现十种宝华璎珞云,复现十种一切音乐云,复现十种末香树云,复现十种涂香烧香众色相云,复现十种一切香树云,……悉遍虚空而不散灭。现是云已,向佛作礼,以为供奉。”

      [3]空乐,即《华严经》中“一切音乐云”。

      此诗先写寻访沿途所见,然后写目的地室内所见,“使我空叹息”就相当于前一首“愁倚两三松”。如果截止到“使我空叹息”,那么此诗就是《访戴天山道士不遇》的翻版。但是有趣的是李白至此又来个“欲去仍裴回”,本来想走了,结果又作盘桓,就在这时,见到了风景, “香云遍山起,花雨从天来”,这是两句佳句,让李白想到《华严经》上的一段描写,然后又听到猿啼,这让他有了一种“了然绝世事”的悠悠之感。那么比较前一类寻人不遇诗,这一类就多了一种“别开生面”“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或者说“别趣”,但这样形容似乎都还不准确,我们再往下看。

      《寻西山隐者不遇》 丘为

      绝顶一茅茨,直上三十里。

      扣关无僮仆,窥室唯案几。

      若非巾柴车,应是钓秋水。[1]

      差池不相见,黾勉空仰止。[2]

      草色新雨中,松声晚窗里。

      及兹契幽绝,自足荡心耳。

      虽无宾主意,颇得清净理。

      兴尽方下山,何必待之子。[3]

      [1]巾柴车:陶渊明《归去来辞》“或巾柴车,或棹孤舟”,巾,作动词,原指用帷幕装饰车子,此指整车出行。

      [2]黾勉:音敏勉,意谓努力。

      [3]兴尽: 王子猷:“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此诗写到“黾勉空仰止”,就相当于“愁倚两三松”、“使我空叹息”。古人没有电话,不好预约,然而路途遥远,交通不便,怀着仰慕之心,来寻世外高人,结果不遇,可想心情是十分失望的。与李白《 寻山僧不遇作》相同的是,丘为在失望之余没有立刻离开,转而去欣赏周围的风景。“草色新雨中,松声晚窗里”二句也算不错,然后自感“及兹契幽绝,自足荡心耳”,虽然没有和主人相见,但是也对清净之理若有所悟,最后借王子猷的典故总结全诗。丘为的这首古风写得有板有眼,从章法上看,和上篇李白是非常相似的。

      《寻南溪常山道人隐居》 刘长卿

      一路经行处,莓苔见履痕。

      白云依静渚,春草闭闲门。

      过雨看松色,随山到水源。

      溪花与禅意,相对亦忘言。

      此诗“春草闭闲门”那个位置就相当于前面两篇“黾勉空仰止”、“使我空叹息”。“过雨看松色,随山到水源”就相当于“草色新雨中,松声晚窗里”和“香云遍山起,花雨从天来”。 “溪花与禅意,相对亦忘言”就相当于“虽无宾主意,颇得清净理。兴尽方下山,何必待之子”和“了然绝世事,此地方悠哉”。所以解诗,有时候根本就无需多费唇舌,只需把关键性的“关系”点明,顿时豁然开朗。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前面两篇是五古,刘长卿这篇则是五律。同一主题,同一章法,但是形式不同,这是比较古风和律诗的一个很好的范例,可以细细体会。

      《访含弘山僧不遇留题精舍》 韦庄

      满院桐花鸟雀喧,寂寥芳草茂芊芊。

      吾师正遇归山日,闲客空题到寺年。

      池竹闭门教鹤守,琴书开箧任僧传。

      人间不自寻行迹,一片孤云在碧天。

      前面是两篇五古和一篇五律,韦庄这篇则是一篇七律,味道各自不同,从形式上看各有趣味,无须存有偏见。本文主体是探讨主题,探讨内容,但是我们恰好在这几个例子上同时比较了韵律,包括前文所谈的韵脚和这里的格律,这是意外的收获。

      从章法上看,韦庄此诗和前仨也是格外类似。“闲客空题到寺年”即是“黾勉空仰止”“使我空叹息”,即是 “春草闭闲门”。 “池竹闭门教鹤守,琴书开箧任僧传”即是“过雨看松色,随山到水源”、“草色新雨中,松声晚窗里”和“香云遍山起,花雨从天来”。 “池竹闭门教鹤守”的“教”,实则就是“琴书开箧任僧传”的“任”字,这是写山僧的洒脱。因此,韦庄颈联虽也写景,但是和前仨有所不同,前仨是纯粹写景,韦庄则写景兼写人。

      “人间不自寻行迹,一片孤云在碧天”也相当于前仨诗结尾,但也略有不同。韦庄尾联也是以“山僧”为主体。“一片孤云在碧天”是写山僧外出云游,第三句“归山”即游山。“人间不自寻形迹”,乍读起来不知所谓,什么人间噗滋寻形迹?窃以为此句当是“不自人间寻形迹”,因为平仄的原因,把“不自”调至“人间”之后,这是为了合律。不自人间寻形迹,意谓山僧形迹象一片孤云在碧天,在人间是找不到的,不自,即不在/不从。此句实际上存在对韦应物的一个对话。韦应物有“落叶满空山,何处寻形迹”,韦庄则回答说不在人间,在碧天,这就是世间和世外之分。有说韦庄是韦应物之后,但也有说非,不管如何,韦庄此诗,在文学上的确是韦应物之后。后面我们会正式谈到韦应物“落叶满空山,何处寻形迹” 。

      韦庄此诗不仅可以和前仨比较,还可以和以下二诗比较,以下两首诗也写寻人不遇,实际上属于前一类,但我们放在这里谈,因为二者与韦庄诗都写到鹤。

      《玉真观寻赵尊师不遇》 姚鹄

      羽客朝元昼掩扉,林中一径雪中微。

      松阴绕院鹤相对,山色满楼人未归。

      尽日独思风驭返,寥天几望野云飞。

      凭高目断无消息,自醉自吟愁落晖。

      《寻郭道士不遇》 白居易

      郡中乞假来相访,洞里朝元去不逢。

      看院只留双白鹤,入门惟见一青松。

      药炉有火丹应伏,云碓无人水自舂。

      欲问参同契中事,更期何日得从容。

      这两首诗和韦庄诗区别在何处呢?这两篇都是以不遇后的“惆怅”总结全诗的, 姚鹄 “自醉自吟愁落晖”相当于李白“愁倚两三松”, 白居易“更期何日得从容”相当于贾岛“云深不知处”。姚、白这两首七律比起韦庄那首要逊色许多,相较而言,韦庄八句内容更加丰富饱满,姚、白二首则八句只在韦庄前四句上打转,读上去颇有冗长累赘之感。

      如果以“鹤”为线索比较姚、白二诗与韦庄诗,姚、白二诗中鹤在颔联,韦庄诗中鹤在颈联,姚白二诗可谓“虽然见鹤,然而不遇”,而韦庄诗则是“虽然不遇,然而见鹤”!这就是两类不遇诗的根本不同。

      我们立身处世,是倾向于“虽然见鹤,然而不遇”,还是“虽然不遇,然而见鹤”?

      不遇,自然是有一定隐喻意味的。遇,既是“逢遇”的遇,也是“机遇”的遇。每个人都希望在世间逢上机遇,逢上什么贵人之类,然而机遇总是有限的,给你就给不了他,总会有人不遇。

      不遇了怎么办,本文前一类不遇诗中的情绪就是发愁,因不遇而发愁,截止在发愁,在发愁中出不来。“愁倚两三松”,李白是真愁。李白终其一生都在寻找机遇,然而终身不遇,他的一生基本上就是处于这样的循环之中,所以是相当具有悲剧意味的。尽管李白此诗作于早年,但我们读到他因寻人不遇而“愁倚两三松”,自然而然就联想到他往后人生道路中的不遇和愁情。

      董仲舒、司马相如、陶渊明都写过感士不遇赋。不谈董、司马,只谈陶渊明。陶渊明在《感士不遇赋》中是怎样一个态度?他的态度是“宁固穷以济意,不委曲而累己”。这就是说“我不陪你们玩了,因为我再也不想那么累了,再也不想委屈自己了”,最后他非常潇洒地说道:“拥孤襟以毕岁,谢良价于朝市”。谢谢,不卖。

      陶渊明明确表示他不信佛教,他有他那一套哲学。陈寅恪把陶渊明的思想归为“新自然”说,详见《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关系》。佛教经南北朝发展到唐代达到极盛。因此我们读唐诗,必然读到佛法。唐代既是一个诗歌的时代,也是一个佛教的时代。诗歌中到处渗透着佛陀的精神。陶渊明会认为那样其实不够自然,但唐朝人,以王维为典型,对陶渊明并非如后世那样推崇备至,而是从佛法的角度看陶渊明是“人我攻中”,也就是自我意识太强,不肯折腰,恕不奉陪之类,在佛教看来是属于“我执”。对此,我们在这里并不想分出一个是非曲直,这个世界的很多所谓是非,本来就是先有立场,后有是非。

      那么从佛法的角度怎么看待不遇呢?本文所论后一类不遇诗正是体现出佛教的思想意识,这是唐代的士大夫们集体发出的声音,这些诗,不是偈诗,胜似偈诗,不是譬喻,胜似譬喻。

      以佛法看不遇,简言之,就是去掉那个执着,去掉那个分别心。如果执着在一件事上,会有无限烦恼,就象认定了“遇”和“不遇”的分别,那么就会定死在烦恼之中出不来。什么是顿悟,就是从“虽然见鹤,然而不遇”,啪地一声,变成“虽然不遇,然而见鹤”!

      就象我们的大脑中,有一个开关,啪地一声,灯就亮了,无明变光明。

      如果去读佛经的话,空宗的经书还好,如果是读唯识宗,名相太多,什么五法三自性,八识二无我,这个法,那个法,这个性,那个性,这个识,那个识,这个相,那个相,无我还分人无我、法无我,障还分烦恼障、所知障,这些都是《楞伽经》上的名相,这些文本上的东西,不下点功夫真不容易搞清。所以我们这里跳出种种名相,啪地给你一个白鹤禅,再也简单不过。

      白鹤禅一出,以上所有不遇诗就通了。

      你是喜欢“虽然见鹤,然而不遇”,还是“虽然不遇,然而见鹤”?

      从人生上说,我们明显是推崇第二种境界的,也更推崇第二类不遇诗。然而从文学本身上说,至少个人对第一类诗并不存在偏见。李白“愁倚两三松”读来真让人“我见犹怜”。同情,并非因为居高临下的俯视,而是因为我们身为凡夫,都是有烦恼的。谁能说自己从来没有发过愁呢?

      王国维论词中境界分“有我”境界,和“无我”境界,这也并非意味着从文学价值上看,无我境界要高于有我境界。

      为什么说贾岛的“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好?虽然我们未必到某一个具体的山中寻过某一个具体的隐者问过某一个具体的童子,可是我们一定寻过什么,问过什么,也很有可能在某些时刻,深深感到我们要寻的要问的“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这就是贾岛诗的韵味所在。

      至此,我们已经做足铺垫,现在回到韦应物的不遇诗。

      《休暇日访王侍御不遇》韦应物   

      九日驱驰一日闲,寻君不遇又空还。   

      怪来诗思清人骨,门对寒流雪满山。

      韦应物的这首诗虽然略有出律,但总体看可以当作一首七绝,这又是和前面所有篇目不同的。而从内容看,此篇当属第二类不遇诗。从古风到律诗,我们可以看见同样是不遇诗,内容是越发简省的,而到七绝,只有四句,这第二类不遇诗竟还能作得起来。简言之,韦应物此诗还是“虽然不遇,然而见鹤”这一章法,只不过这里得鹤变成了雪而已。

      旧体诗,有古体,有近体,近体里面有律诗有绝句,从古风、到律诗、到绝句,文字越来越少,越来越简洁,这就使得有些近体诗,虽然读者读来也能感觉到一定美感,但并不能真正深入了解到内质,这里部分是因为文字信息减少了,很多信息消隐了,这是文学发展的一种现象。如果你从同一主题,或者同一母题,或者说同一题材上去上溯,那么很多晦涩不明之处就会豁然开朗。

      所以如果孤立地去看这首诗,就很可能只见一句雪,而不见四句诗。特别地,对那句“怪来诗思清人骨”,读者就很可能莫名其妙,而只好见怪不怪。实际上,韦应物这里的诗思是由因缘和合而成的。在大乘佛教多年的熏陶之下,在多年的人生考验之下,他个人的思想境界得到了提升,这是内因。外缘有二,一是寻访不遇,二是山雪。不遇有时使人生愁,但对于韦应物此时的境界而言,反而让他悟空,只不过这里他不写“空”,而写“清”,佛法所谓“清净自心”之“清”,这是与外境之“雪”相契合的。因此,韦应物所言“怪来诗思清人骨”亦即刘长卿“溪花与禅意”,亦即丘为“颇得清净理”,但是韦应物此诗贵在神韵,并没有象刘、丘二者把话直说。神韵诗通常以写景,特别以写远景置于最后,韦诗正属此类, “门对寒流雪满山”亦即上述第二类不遇诗中的写景诸句,但只有韦应物置于末句。所以韦应物此诗完完全全契合神韵诗所谓一清二远的要求。

      虽然不遇,然而见鹤,见松,见花,见雪,这就是奎师那所说的,不要想着行动的结果,即使不遇,也没有失去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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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韦应物名篇鉴赏:续十七:楞伽(下)

      【楞伽经】

      《维摩诘经》中的不二法门本质在于对待一切二元对待者的无分别心,是一种不一亦不异的中道,空宗可以从“缘起性空”的性空体认中导出,有宗则可以从万法唯识的相有分析中殊途同归。大乘《楞伽经》所讲正是此万法唯识的思想。韦应物有一首诗明确讲到他曾“思问楞伽字”。

      《寄恒璨》韦应物   

      心绝去来缘,迹顺人间事。

      独寻秋草径,夜宿寒山寺。   

      今日郡斋闲,思问楞伽字。

      此诗依编次当于兴元元年作于滁州。这是一首明白无误出现佛经篇名的诗作。楞伽,即指《楞伽经》,又称《大乘入楞伽经》,楞伽系音译,意译为难入,所谓难入,原指楞伽城所在之摩罗耶山陡峭险绝,为常人难至;而楞伽城本无门户,非神通者不可入。以楞伽作经名,譬喻此经乃是微妙第一了义之教,非大乘利根之人,不得而入。

      本经中劝请佛陀讲法的药叉王罗婆那,也是印度史诗《罗摩衍那》中的角色。史诗说太子罗摩不愿继承王位,因而被父王逐到频阇耶山,妻子息妲陪伴。楞伽药叉王十首,亦即《楞伽经》中的罗婆那,偶见息妲,爱其美色,遂将其掳走。史诗所讲便是罗摩历经千辛救息妲的故事。史诗中还有一位神猴哈奴蔑,因楞伽难入,周围多风浪,神猴便从印度大陆摩醯因罗陀山置跳板,一跃而入楞伽岛。据胡适考证,《西游记》中的孙悟空,便是神猴哈奴蔑的衍化。

      《楞伽经》主旨,实在是说“如来藏”的法义。关于 如来藏”的法义,谈锡永传自藏密宁玛派的观点认为如来藏有三个境界:佛的心识法尔(法尔,即自然而然清净,不假作意,不流意度)不受污染,我们将这种境界名之为“不空如来藏”;菩萨藉修习力,可令心识当下离诸烦恼污染,我们将这种须藉修习作为基础的当下离垢心识,名之为“空如来藏”;凡夫心识必受污染,我们将这污染的心识境界,名之为“藏识”,藏识又名“阿赖耶识”。所以《楞伽经》处处提到“如来藏藏识”这一名相,实在并非是将如来藏与藏识二者“结合”,它其实是用这名相来统称上述的三种心识境界。释家修行的目的,就是去除藏识中的污染,入如来藏境界。入如来藏境界,也就是《维摩诘经》中的入不二法门,关键在于去分别心,因为所谓心识污染,所谓烦恼,就在于凡夫有这样那样的分别心。凡夫所执着的各种分别,在释家看来本属虚妄,因为释家认为,这个世间为我们人类所认识的一切现象,实则是藏识/阿赖耶识所“变现”出来的,这就是所谓的“万法唯识”思想,对此,《楞伽经》中有一著名的譬喻偈:

      譬如巨海浪,斯由猛风起;

      洪波鼓溟壑,无有断绝时。

      藏识海常住,境界风所动。

      种种诸识浪,腾跃而转生。

      青赤等诸色,盐贝乳石蜜;

      花果日月光,非异非不异。

      意等七种识,应知亦如是;

      如海共波浪,心俱和合生。

      譬如海水动,种种波浪转;

      ……

      身资财安住,众生识所现;

      是故见此起,与浪无差别。

      《楞伽经》把藏识喻为大海,海上猛风生起时,必然随之产生洪波巨浪;而藏识与外境和合之时,也会随之产生种种分别意识,在《楞伽经》中又称分别事识,而藏识/阿赖耶识则称现识,因种种分别事识乃是藏识所“现”,如同明镜中现诸色像。这些分别事识包括眼、耳、鼻、舌、身、意、末那等七识,是对各种感官对象、抽象概念、自我意识的认知,计入藏识则共分八识,其中藏识是根本识。

      八识可以视作释家对人的神经系统的一个功能上的划分。比如视神经系统对应眼识,耳、鼻、舌、身等各自对应听觉、嗅觉、味觉、触觉等神经系统,意识、末那识则代表脑内起抽象概念和自我意识的功能,而藏识则包括其它一切更根本的心识,也许可以视作大脑中的记忆储存,其中不仅包括个人自小所习,而且包括无始以来的无明熏习、戏论、妄见,那么用现代语言来说,藏识既包个体的潜意识、无意识,还包含所属民族的潜意识、无意识,以及人类整体的潜意识、无意识,简而言之,藏识包括个人和集体的心理积淀。当然,以上尚属外道之论,佛法中阿赖耶识还和轮回有关,此处不再详述。

      《楞伽经》又说现识与分别事识相互为因。一个人一生所见到的事物,都会以不同程度存储在他的藏识海中,这便是藏识以分别事识为因,而一个人见到任何一件事(外境)时,他会产生何等的分别事识,又必然和他的心理积淀有关,这就是分别事识以藏识为因。这种辗转相生就是偈中所说“如海共波浪,心俱和合生。譬如海水动,种种波浪转”。

      以“双眼皮”为例。亚洲人多以双眼皮为美,这便是一种分别心。那么这种分别心是如何产生的呢?这便是一个很复杂的现象,绝不仅限于一个人的个体观感,和这个文化氛围、社会风气有关。如果说,双眼皮比单眼皮从生理上更能引起人的重视,这便是人类集体的心理积淀,近乎本能。如果一个人以单眼皮为烦恼,这便是无明。现在社会上出现的各种美容,除了割双眼皮,隆胸等,都是无明烦恼。双眼皮如此,人身资财亦复如是,这便是偈中所说“身资财安住,众生识所现”。人心之中最根深蒂固的分别恐怕还是生死之分,佛陀的觉悟,也根本在于解脱生死,而解脱生死,就在于对生死去除分别心,如此便证得清净自心,那便是自证智境界 便是如来藏,便是佛性,便是真如。

      韦应物有一首《赠卢嵩》明显是受《楞伽经》这首偈语中藏识海譬喻的启发。

      《赠卢嵩》韦应物   

      百川注东海,东海无虚盈。

      泥滓不能浊,澄波非益清。   

      恬然自安流,日照万里晴。

      云物不隐象,三山共分明。   

      奈何疾风怒,忽若砥柱倾。

      海水虽无心,洪涛亦相惊。   

      怒号在倏忽,谁识变化情。

      而另外两首诗则透出因缘和合的思想。

      《听嘉陵江水声,寄深上人》韦应物   

      凿崖泄奔湍,称古神禹迹。

      夜喧山门店,独宿不安席。   

      水性自云静,石中本无声。

      如何两相激,雷转空山惊。   

      贻之道门旧,了此物我情。

      《赠李儋》韦应物   

      丝桐本异质,音响合自然。

      吾观造化意,二物相因缘。   

      误触龙凤啸,静闻寒夜泉。

      心神自安宅,烦虑顿可捐。   

      何因知久要,丝白漆亦坚。

      这三首诗都受佛经譬喻的影响,皆属比体,偏重说理,也都是早期诗作。而下面这首诗则采用兴体,偏重写意,其中蕴含的思想比较隐晦,《校注》依编次定大历十四年初罢栎阳令居沣上时作。

      《登西南冈卜居遇雨寻竹浪至沣壖萦带数里清流茂树云物可赏》韦应物   

      登高创危构,林表见川流。

      微雨飒已至,萧条川气秋。   

      下寻密竹尽,忽旷沙际游。

      纡曲水分野,绵延稼盈畴。   

      寒花明废墟,樵牧笑榛丘。

      云水成阴澹,竹树更清幽。   

      适自恋佳赏,复兹永日留。

      壖,岸边地。危构,高耸的建筑物。飒,风。阴澹,阴暗、暗淡。

      诗写作者登高遇雨,遂下山,穿竹林,游沙滩,见川流纡曲,田野绵延,废墟上寒花开,榛丘上樵夫笑,此际云水阴澹,竹树清幽,诗人大为欣赏,留恋不已。

      仔细品味,可见其中意象成对出现,且相互对立,如密竹寻尽、沙际旷游一对,曲水分野、稼畴绵延一对,废墟与寒花之明一对,榛丘与樵夫之笑一对,“微雨飒已至,萧条川气秋”二句则与“云水成阴澹,竹树更清幽”二句前后呼应,又成一对。值此万木萧条秋风秋雨,眼前一片废墟榛丘之际,诗人却能见“旷”、见“明”、见“笑”,而得“清幽”之赏,这或许是因为诗人此时初罢县令,那一刻,心中一切都已“放下”了吧。

      然而正值壮年的韦应物哪里能一直真个放下世间的一切,哪里能如诗中所言“复兹永日留”呢,况且大乘佛法并不教导人完全摈弃世间,而对何谓“放下”的理解世人也并不一致。在朱熹看来,只有陶渊明那样才叫真个放下:“晋宋间人物,虽曰尚清高,然个个要官职。这边一面清谈,那边一面招权纳货。渊明却真个是能不要,此其所以高于晋宋人也。”然而王维这个字摩诘的唐人却认为陶渊明那样还是没有放下我执,有所谓“此亦人我攻中,忘大守小,不恤其后之累也。”对陶渊明的评价从历史上看的确有一个变化的过程。

      如果说善福寺是韦应物的炼狱,那么走出善福寺的韦应物则越来越趋向思想上的成熟,最终他是否达到一种精神上的天堂境界,取决于我们对这一境界的要求设置多高的标准,但无疑,晚年的韦应物,心态的确是越来越平和,也越来越趋于平常心、无分别心了。

      《春月观省属城,始憩东西林精舍》韦应物   

      因时省风俗,布惠迨高年。

      建隼出浔阳,整驾游山川。   

      白云敛晴壑,群峰列遥天。

      嶔崎石门状,杳霭香炉烟。   

      榛荒屡罥挂,逼侧殆覆颠。

      方臻释氏庐,时物屡华妍。   

      昙远昔经始,于兹閟幽玄。

      东西竹林寺,灌注寒涧泉。   

      人事既云泯,岁月复已绵。

      殿宇馀丹绀,磴阁峭欹悬。   

      佳士亦栖息,善身绝尘缘。

      今我蒙朝寄,教化敷里鄽。   

      道妙苟为得,出处理无偏。

      心当同所尚,迹岂辞缠牵。

      诗贞元二年春在江州作。属城,属县。布惠,布施恩惠。浔阳,即江州,今九江。嶔崎,山高峻貌。石门,在庐山。香炉,庐山香炉峰,李白有句“日照香炉生紫烟”。罥挂,悬挂缠绕。逼侧,逼仄,迫近。覆颠,颠覆,跌倒。释氏庐,佛寺,指东林、西林二寺。昙远,谓东晋僧人昙翼、慧远。閟,同闭。 东西竹林寺,即东林、西林二寺。丹绀,红色,绀,一种深青带红的颜色。磴阁,又磴道可通的高阁。欹悬,欹侧高悬。善身,独善其身。蒙朝寄,蒙受朝廷的委托。敷,施行。里鄽,民居。

      此时有人因“建隼出浔阳,整驾游山川”二句而对韦应物颇有微辞。对此需要考虑到以下两点。一、结合韦应物罢任刺史时所写《岁日寄京师诸季端武等》(见3.5节)来看,韦应物晚年对官职颇有一种“得之不足为喜、失之不足为惜”的心态,《春月》一诗虽写整驾建隼游山川,未必就代表他以此为荣,也许唐代刺史出巡这只是定规而已。二、我们也要考虑到韦应物本人始终没有置办家产,而不应该脱离人品谈诗品。结合这两点来看,韦应物公事之余,整驾游山,倒给人一种不刻意为良吏的自然。全诗所写也全是《维摩诘经》的不二,《楞伽经》的无分别心,《华严经》的理事无碍,这在末四句已被特别点明,只是为到此境,韦应物不知走过了多长的道路。

      在阿周那和韦应物的时代,人的职分到底还算明确,宗教到底还能笼住人心。而在现代社会,物质丰富,精神丧失,上帝死了,末法时代,人,并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归宿到底在于何处,甚至连自己的职分为何也并不清楚。萨特喊出“存在先于本质”,表面上是争自由,争自我,然而背后所反映的却是不知去往何处、不知自我为何的迷茫。

      有时候我想艾略特说的也许是对的,而他却说——

      126 有时候我想知道这是否就是奎师那的教导——

      127 或者教导之一——或者这是对同一件事的另一种表达:

      128 即未来是一首消逝的歌,也是一朵红玫瑰或一株熏衣草,

      129 被压在一本从未翻开的书之泛黄的页面之间,

      130 作为充满惆怅的遗憾留给那些还没有到这里来表达遗憾的人。

      131 而向上的路就是向下的路,向前的路就是向后的路。

      132 你并不能看得真切,但有一件事是确定的:

      133 即时间并非医治者:病人不再置身于此地。

      134 当列车启动以后,当乘客们

      135 在水果、期刊和商务信函之上安顿下来

      136 (当那些送行的人已经离开了站台)

      137 揪紧的心放松了,他们的脸

      138 也在一百个小时昏昏欲睡的节奏里松弛下来。

      139 前进,旅客们!并非从过去

      140 逃入另一种的生活,也并非逃入任何的未来;

      141 当不断变窄的铁轨在你们后面滑向远方,

      142 你们不再等同于离开起点站的那些人,

      143 也不会等同于在任何一站下车的那些人;

      144 当你们在轮船甲板上耳听着鼓音,

      145 眼见着船头犁开的波浪在你们后面不断扩展,

      146 你们不该想着“往者长已矣”

      147 或“来者犹可追”。

      148 黄昏十分,帆缆索具和天线之上,

      149 有一个高音在歌唱(虽不可耳闻,

      150 那是时间螺号内的低语,不用任何语言)

      151 “前进,认为自己在航海的你们,

      152 你们不是那些目送港口远去的人,

      153 也不是那些行将上岸的人。

      154 在这里,在此岸和彼岸之间,

      155 当时间被撤销,请用同等的心怀

      156 去思考未来和过去。

      157 在这既非有为亦非无为的时刻,

      158 你们不妨听取这句忠告:‘不论人们

      159 在死亡的那一刻存思何等境界’ *

      160 (死亡的那一刻即是每一刻)

      161 ——那就是能够在他人生命里

      162 有所结果的唯一行为:

      163 不要去想行为的结果。

      164 前进。

      165 哦,航海者们,哦,水手们,

      166 来到港口的你们,不论你们的躯体

      167 将遭受大海或其它事件的考验和审判,

      168 这就是你们真正的归宿。”

      169 这就是奎师那,在战场上

      170 对阿周那的告诫。

      171 不作告别,

      172 只管前进,航海者们。

      (艾略特《四个四重奏之干塞尔威治斯之第三部份》)

      * 引自《薄伽梵歌》8.6前半句,后半句是:他必到达彼界。《薄伽梵歌》认为人在临终之际的心智状态决定了人的来生。而死亡的那一刻是未知的,故艾略特又说“死亡的那一刻即是每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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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韦应物名篇鉴赏:续十七:楞伽(中)

      【维摩诘经】

      《薄伽梵歌》推许一种内在的舍离,以此既能持循世间正法,但因放弃业果并将之奉献至上,又能沿舍离之途而取得心性提升,这种即世间而又出世间的境界,正暗合了华夏文化中“极高明而道中庸”的传统,就此,东方学者徐达斯在其翻译的《道从这里讲起》一书的按语中展开详细的中印思想会通。其核心观点,在于《薄伽梵歌》中的这种既高明又中庸的思想理路,与华夏文化中的儒、道、释皆通。就释家言之,大乘《维摩诘经》中贯穿一根主线,即“亦入世亦出世”、“在入世中出世”的“不二法门”,是对中国佛教影响最大的一部佛经。顾恺之曾画出维摩诘居士的“清赢示病之容、隐几忘言之状”;鲁迅先生曾指出,南北朝时期,有学问的人都有三种爱好:吃药、清谈、维摩经;唐人王维则“维”为名,以“摩诘”为字。这一切当然因为此经契合中国士大夫阶层的心理需求,韦应物就属于其中典型一例。

      《沣上对月,寄孔谏议》 韦应物

      思怀在云阙,泊素守中林。

      出处虽殊迹,明月两知心。

      《郡斋移杉》韦应物

      擢干方数尺,幽姿已苍然。

      结根西山寺,来植郡斋前。

      新含野露气,稍静高窗眠。

      虽为赏心遇,岂有岩中缘。

      韦应物在沣上善福寺幽林中时思怀云阙,在滁州郡宅时又恨不能把幽林移植进来,他内心迫切需要一种能将处世与出世调和起来的人生哲学,《维摩诘经》所说正是此不二法门。如果说上述 “出处虽殊迹,明月两知心”二句还是采用意象间接表达,下面这首诗中二句“出处似殊致,喧静两皆禅”则是对这种信念的直接确立。

      《赠琮公》韦应物   

      山僧一相访,吏案正盈前。

      出处似殊致,喧静两皆禅。   

      暮春华池宴,清夜高斋眠。

      此道本无得,宁复有忘筌。

      韦应物另有诗《善福精舍示诸生 》,前文从“对床”的角度予以阐释,言其“与诸生列坐山林,以沈静玄对松涛,这是以山林为床了,以松涛为诗了。”然而从大乘佛学的角度看, 此诗之“坐”则可谓学乎《维摩诘经》中的“宴坐”,而此诗之“默”则可谓学乎《维摩诘经》的“圣默然”。

      《善福精舍示诸生》韦应物   

      湛湛嘉树阴,清露夜景沉。

      悄然群物寂,高阁似阴岑。   

      方以玄默处,岂为名迹侵。

      法妙不知归,独此抱冲襟。   

      斋舍无馀物,陶器与单衾。

      诸生时列坐,共爱风满林

      示,大约相当于“致”、“给”。湛湛,厚重貌,此处指树阴重重。方,正当。 法妙,说明韦应物此时已然在研究佛法。归,此处当是指《招隐士》中“王孙兮归来”的归,也是张志和《渔歌子》“斜风细雨不须归”的归,是从世外到世间的归,不是陶渊明归去来的那个方向的归。 时,有时。

      所谓“宴坐”,也作“晏坐”、“燕坐”,即“静坐”、“禅坐”之意。宴坐是唐诗中的一大主题。李白有“宴坐寂不动,大千入毫发”。王昌龄有“静坐山斋月,清溪闻远流” 。 李端有“林间人独坐,月下山相接” 。白居易有“宴坐小池畔,清风时动襟” 。 王维有“软草承趺坐,长松响梵声”等。

      佛教修持有戒定慧三学,禅坐是其中一项重要的修心之法。《法华经》云:“若人静坐一须臾,胜造恒沙七宝塔。”大智度论》卷十七云:“问曰:菩萨法以度一切众生为事,何以故闲坐林泽,静默山间,独善其身,弃舍众生﹖答曰:菩萨身虽远离众生,心常不舍,静处求定,获得实智慧以度一切。譬如服药。将身权息众务,气力平健,则修业如故。菩萨宴寂亦复如是。”大乘认为宴坐的目的就在于以禅定力服智慧药,得神通力,度济一切众生,这便是以出世法获取入世法的智慧。

      韦应物谓“方以玄默处,岂为名迹侵”,表面上一心向道,刻意不为名迹所侵,实则此时大乘佛法的道心尚浅,有待后期进一步提升。“时忆故交那得见,晓排阊阖奉明恩”、“思怀在云阙,泊素守中林”等句更表明韦应物身处世外之时仍不忘世间。“除书忽到门,冠带便拘束”,一边为冠带而感拘束,一边又无法真个不要。不论至终韦应物是否步入天堂的境界,善福寺还是要算他的炼狱。

      《维摩诘经》中“宴坐”的内涵则不仅包括形式的跏趺坐,也指向无形的禅心,在宗教意义之外,透出一丝隐喻的文学趣味。

      “不必是坐,为宴坐也!夫宴坐者,不于三界现身意,是为宴坐,不起灭定而现诸威仪,是为宴坐。不舍道法而现凡夫事,是为宴坐。心不住内,亦不在外,是为宴坐。于诸见不动,而修行三十七品,是为宴坐。不断烦恼而入涅檠,是为宴坐。若能如是坐者,佛所印可。”

      《维摩诘经》又名《不可思议解脱经》,所讲不可思议的解脱法门就是从缘起性空的“空义”出发,导出对一切二元对立的取消,因而又称“不二法门”。 经中谈到究竟入不二法门是何等境界时,出现颇有戏剧性的一幕,文殊师利回答众菩萨道:

      “如是诸菩萨各各说已,问文殊师利:‘何等是菩萨入不二法门?’文殊师利曰:‘如我意者,于一切法,无言无说,无示无识,离诸问答,是为入不二法门。’”

      随即文殊问维摩诘如何是“入不二法门”时,维摩诘则沉默以对:

      “于是,文殊师利问维摩诘:‘我等各自说已,仁者当说,何等是菩萨入不二法门。’时,维摩诘默然无言。文殊师利叹曰:‘善哉!善哉!乃至无有文字语言,是真入不二法门。’”

      无论“宴坐”,还是“默然无言”,本质在于“空”义,也在于“定”,又或者说是“静”。“宴坐”既是一种形式,又是一种道心的隐喻。

      某种意义上皈依佛教的韦应物在善福寺默然宴坐,而某种意义上皈依基督教的艾略特也在几番转身之后从无望中找到希望,学会了“静静地端坐”,就象他在《灰星期三》末尾所写的那样:

      209 有福的姊妹,圣母,泉灵,园灵,

      210 容许我们不去虚伪地嘲弄自己

      211 教育我们去关心和不关心

      212 教育我们去静静地端坐

      213 甚至在这些岩石中间,

      214 我们在他的意志里安静

      215 甚至在这些岩石中间

      216 姊妹,母亲

      217 大河之灵,大海之灵

      218 容许我不受分离

      219 让我的呐喊到达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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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韦应物名篇鉴赏:续十七:楞伽(上)

      4.2 楞伽

      【薄伽梵歌】

      传说上古印度有一位国王豆扇陀,与仙人的义女沙恭达罗结婚,生下威震寰宇的婆罗多王,婆罗多王有后裔俱卢王,俱卢王有后裔福身王。福身王与恒河女神结婚,生子天誓。恒河女神归位后,福身爱上渔家女贞信。渔父提出嫁女的条件:王位必须由贞信生的儿子继承。天誓为父放弃王位,发誓永不结婚,由此得名毗湿摩(立下可怕誓言的人)。贞信与福身婚后生两子花钏和奇武,花钏战死,奇武病故,两者都没有留下子嗣,而贞信在嫁给福身王之前有一私生子毗耶娑,贞信见花钏和奇武无后,便召来一直在森林中修炼苦行的毗耶娑,让他与奇武的两位遗孀生下两子持国和般度。持国生百子,长子难敌;般度生五子,长子坚战。持国生来目盲,于是般度继承了王位,然而般度早逝,持国执政。持国百子与般度五子之中,坚战居长,坚战成年后,持国指定他为继承人,但心有不甘,而难敌更是觊觎王位,由此引发了持国诸子与般度诸子之间长达多年的纷争,双方最终于俱卢之野兵刃相见。这便是印度两大史诗之一《摩诃婆罗多》的主体内容,其中所含的著名哲理诗篇《薄伽梵歌》正是从俱卢战前起笔,本文也要从《薄伽梵歌》讲起。

      持国问道:

      我方将士与般度诸子

      咸集于圣地俱卢之野,

      奋奋欲战的敌我双方

      干了些什么?桑遮耶!

      (《薄伽梵歌》1.1 张保胜译)

      大战就要开始之前,目盲的持国询问其御者兼侍从全胜(音译桑遮耶)战场势态如何,于是全胜向持国报告双方阵容,以及作为《薄伽梵歌》主体内容的般度第三子阿周那与奎师那的对话。奎师那乃是音译,意译黑天,薄伽梵乃是对黑天的尊称。印度教有三大神明,分别是创造之神梵天,保护之神毗湿奴,毁灭之神湿婆。奎师那便是毗湿奴的化身。奎师那和般度五子是表兄弟关系,支持般度一方,在《薄伽梵歌》充当武士阿周那的御者。

      《薄伽梵歌》在印度几乎家喻户晓,是印度教的根本经典,在世界范围内也十分著名。《薄伽梵歌》赢得世人的喜爱首先是因为其中的文学性,正如德国莫·温特尼茨所说的那样:“薄伽梵歌之所以能博得人们的喜爱,名扬印度和欧洲,其原因既不在于它的思想深度,也不在于它那渊深莫测的智慧,绝大多数印度学者和许多欧洲学者都认为,这智慧就隐藏在诗歌当中;我认为,真正的原因就在于《薄伽梵歌》的诗歌价值——它的语言浑朴有力,其中的象征和比喻绚丽多彩,全诗洋溢着庄严肃穆而又热情奔放的气息。这些在任何时代都会给感情丰富的人留下难以忘怀的深刻印象。”《薄伽梵歌》的高潮段落可见于9.11~34颂、11.9~34颂、15.12~20颂、18.45~56颂、18.61~66颂等。

      文学性之外,《薄伽梵歌》极富哲理性,德国学者威廉·洪堡置之于卢克莱修、巴门尼德与恩培多克勒之上,谓之“世界上最美的哲学诗。”中文首译者徐梵澄评价此书:“合于儒,应乎释,通于道”,诚为“人间之宝典,千古之深经。” 《薄伽梵歌》书内也有一番自评:

      此乃王者之学、皇华之秘,至为清净,能被直下认取。它契合正法,不朽永在,实践时喜乐盈人。(《薄伽梵歌》9.2,徐达斯译,下同)

      纵观印度思想史,可分两大系统,一为婆罗门系,一为非婆罗门系,这主要是指影响很大的佛教,另外还有影响较小的耆那教等。印度最古典籍首推黎俱吠陀,其中所载多为雅利安民族颂神歌曲。黎俱吠陀之后有娑摩吠陀、夜殊吠陀,二者侧重祭祀。除此三吠陀之外,阿闼婆吠陀成立较晚,多咒语,信魔鬼,后期也有颂神歌曲。吠陀一字古译为明(佛典《长阿含经》中称此三吠陀为三明),今义为学,因为吠陀经后世渐受尊礼,吠陀之义转为圣典。婆罗门人宗教信仰道德法律均谓以吠陀为依归,婆罗门系思想也均以吠陀为宗,佛教、耆那教等则以吠陀为非。婆罗门系中,三吠陀之后,有梵书,为吠陀之解释,一释圣经与祭祀之关联,一释其中象征。梵书之末类有森林书,谓森林寂静中所传之深理密意。奥义书最早常为森林书之一部,尤为深探哲理,而其中的核心理念就是梵我合一。我(阿特曼Atman),作为生命的主体,在婆罗门的观念里带有恒常义。何为梵?据汤用彤解释,梵字原义为颂(魔术咒语为曼荼罗),为礼节,为唱诗僧,其后引申为由礼节所得之魔力。再引申为世界之精力,天地之运行,人类之生命。故依神言之,梵为最大,为造物主;依天象言之,梵为虚空,周遍一切;依人类言之,梵为气,生命之本;依哲理言之,梵为世界本质,一切事物均自是生。总之,梵为真如,义如虚空,不落言诠,须遮不表。

      奥义书之后,出现佛教、耆那教,还有邪命、顺世等外道,婆罗门系则有二史诗和所谓六论之六家学说。史诗即《摩诃婆罗多》与《罗摩衍那》。六论分别为数论、瑜伽论、胜论、正理论、前弥曼差论、商羯罗之吠檀多论。其中数论、瑜伽论、吠檀多论为《薄伽梵歌》所宗,瑜伽论更为现代西方所重。胜论认为世界由极微积聚而成,近似古希腊原子论,正理论与胜论同宗,但更重知识论和逻辑学(因明),两者都执自在天,即湿婆神。前弥曼差论多释祭祀,后期也执自在天。数论又称僧佉论,释世界心物现象本体为自性,生命本体为神我,僧佉之智在神我了然自性与彼本无关涉。瑜伽论与数论关系极密,前者重修行,承认自在天,后者则重智慧,不执自在天。瑜伽论以帕坦伽利的《瑜伽经》为宗,有八支瑜伽之行法。何为瑜伽?瑜伽一字原义为枷或驾(如服牛驾马之意),故有联系、合一诸义,旧译为相应,后引申为特指治心或制服情欲的修行方法。商羯罗之吠檀多论在于商羯罗对《吠檀多经》的注疏。《吠檀多经》,又名梵经,跋多罗衍造。商羯罗之吠檀多论继承奥义书主旨,大讲梵我合一,即梵即我。在吠檀多,梵被归结到自在天。

      佛陀分析宇宙人生而有五蕴、十二处、十八界、十二因缘,综其教义则有苦、集、灭、道四谛,然而佛陀与其它学说的根本不同,还是在于“缘起性空”,这四字多少人都可以信口拈来,但实际上蕴意极深,包含对世界、对生命最根本的认识。所谓“空”,并非等于“空无”,与婆罗门不同,佛教以“无常”、“无我”的精神去认知世界万物的本质(所谓自性)和生命的本体(所谓我),如三法印所言“无常、苦、无我”(三法印或四法印各说不同,此据巴利经典)。因诸行无常,故痛苦生;因五蕴非常,故曰无我。佛陀在“自我”的问题上认为没有恒常的自我,亦即没有神我、灵魂,此即不落常见,但微妙的是,佛陀也告诫要不持断见,即不要认为人死后一切断灭。不堕常、断二见,才能正确理解佛陀所说的轮回。而世人之所以不解轮回,正因世人以顺世外道(近似唯物主义)的断见之心去想婆罗门的常见之设,自然南辕北辙,而佛法在于不常亦不断。以之为源,龙树总结至所谓八不中道,除了不常不断,还有不生亦不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出等,共计为八不中道,这便是佛教的思维方式。

      汤用彤谈佛学变迁,言其虽极繁杂,但总体可分为两大系统,一是自小乘大众部以至大乘之空宗,此系因阐发佛说之精神而注重法性之体认,而渐偏于谈空;二是自小乘上座部至经量部,再至大乘法相唯识之有宗,因研讨经教之文义而注重法相之分析,故趋于说有。空宗从法性上谈空,有宗从法相上说有。法性是指诸法的体性,法相是指诸法的相状。那么何为诸法?何为法?整个印度思想中有一个核心的术语:法(Dharma)。法,原指事物的本性,比如火之法为光明、热暖,水之法为流动、润泽,相当于中文中自然、本然之意,进而引申出道、德、理等义,又引申出现象之义,佛教中谈到“诸法”,则意谓世界心物之各类现象。

      《薄伽梵歌》也谈到法,其义,则相当于儒家所说的礼。《薄伽梵歌》给人的最根本的教导,乃是遵循自身被赋定的职分,它认为唯有如此才能使得人类社会安立于一个坚实的道德基础之上。因此可见印度传统思想和华夏类似,对自然对宇宙的认识是和对人生、对人类社会的认识统一起来的,知识不是为了知识本身。然而《薄伽梵歌》的戏剧性在于,就在大战一触即发之际,承担武士职分的阿周那却打起了退堂鼓。

      在两军之间,阿周那看见祖叔伯、叔伯、老师、舅父、兄弟、子侄、侄孙、朋友,还有他的岳父和祝愿者全都在场。贡蒂之子阿周那看到了所有朋友和亲人之后,不禁满怀悲恻,于是这样说道:亲爱的奎师那呀,看见朋友和亲人全在我面前,准备互相厮杀,我感到四肢颤抖,口涸唇焦。我全身震颤,毛发直竖,甘狄筏弓从手里滑落,皮肤也在发烧。我再不能够站在这里。我恍然若失,心乱如麻。(《薄伽梵歌》1.26-30)

      接着阿周那说他不求这种战争的胜利,为败坏部落家族伦理可能带来的危害而感到忧虑、恐惧。最后说道:

      我宁愿放下武器,不做抵抗,任由持国诸子在战场上用利剑杀死我。桑遮耶说:阿周那阵前说完这番话后,抛下弓箭,颓坐战车,心中充满悲苦。(《薄伽梵歌》1.45-46)

      《薄伽梵歌》的主要内容乃是奎师那对阿周那的教导,其中包括对世俗利害的分析,也有哲学上的开示,引用到数论、瑜伽论、吠檀多论等各派哲学分析宇宙人生,其目的,就是鼓舞阿周那拿起武器,准备战斗,履行自己作为一名武士的职分。

      履行自己的法定职分,即使有差错,也远强于圆满完成别人的责任。即使载践履自己的职分时遭到毁灭,也强于履行别人的职分,因为越俎代庖是很危险的。(《薄伽梵歌》3.35)

      然而《薄伽梵歌》在教人遵循正法的同时,又认可《奥义书》传统,召唤世人超越法,超越道德和社会秩序,而去追求自我觉悟和生死解脱。

      在自我中找到妙乐,在自我中找到欢喜和真实的满足,对于这样的人,礼法职分不复存在。(《薄伽梵歌》3.18)

      一端是强调职分、道德伦理和秩序的处世观,一端是追求觉悟和解脱的出世观,《薄伽梵歌》对两者都予以认可,这显然产生了一个根本性的矛盾,这种矛盾也体现在知与行的对立。法的观念强调通过行动治理世界,包括婆罗门的教化、祭祀,刹帝利的统治、保卫,吠舍的垦殖、贸易,以及首陀罗的劳作、服务。奥义书传统则力求获得世界真理的认知,鼓励舍离俗世牵缠。

      瞻纳陀那啊!凯阇筏呀!你既然认为智慧比业行好,又为什么力劝我参加这场可怕的战争?你模棱两可的开示迷惑了我的心智。因此请明确告诉我,什么对我最有益?(《薄伽梵歌》3.1-2)

      《薄伽梵歌》在认同法与奥义书传统这两种对立思想的同时,又力图调和这两者之间的张力和分歧。这是如何做到的呢?答案就是在于《薄伽梵歌》推崇内在的舍离而非外在的弃绝,如此便能在持守职分、遵循正法的同时,又可以寻求觉悟和解脱。外在的弃绝是指抛离家室和社会职分,做一个浪迹天涯的托钵僧或者林栖者;内在的舍离是指在持循职分的同时学会放弃业果。

      你有义务践履法所赋定的业行,但永远不要据有业果。千万不要让求取业果成为你行为的动机,也不可无所作为。(《薄伽梵歌》2.47)

      《薄伽梵歌》剖分存在为三层,有一低层是经验的和世俗的世界,有一高层是超越的和解脱的世界,两层之间似乎存在不可逾越的鸿沟,为此,《薄伽梵歌》提出一个中间层,代表渐进提升的瑜伽的世界。此处,瑜伽具有解脱方法之意。《薄伽梵歌》认可的解脱方法,包括业瑜伽、智瑜伽、禅瑜伽、和巴克提瑜伽。智瑜伽即智慧解脱之道,禅瑜伽即瑜伽经所论之八支瑜伽的行法,巴克提瑜伽又称信瑜伽,或虔信瑜伽,是通过信仰的解脱之道,业瑜伽,即行动瑜伽,指履行赋定的职分。这四种瑜伽中,《薄伽梵歌》特别注重业瑜伽和巴克提瑜伽,并将两者结合起来,即在履行职分的同时舍离业果,而将其奉与至上。这就近于华夏上古文化中参天地赞化育的事天、乐天之境了。只是华夏文化中天的观念渐渐隐退,而在印度文化中,天的观念,以黑天、大自在天的人格神形式,至今地位牢固。

      在以色列的伊萨玛·泰奥多著、徐达斯译并加按语的《道从这里讲起:<薄伽梵歌>解读与会通》一书中,《薄伽梵歌》全文被解读为一个用“三层楼房”譬喻的统一结构,其中包括两个成分:一是三个不同的楼层,二是从一层到二层到三层的通向楼中住户的楼梯。三个楼层代表存在的三个层次,楼梯则代表道德和精神提纯的转化性阶梯。这一譬喻不仅有助于理解《薄伽梵歌》,也有助于理解艾略特的长诗《灰星期三》,因为此阶梯代表一种自我超越之路,一种信仰之路,只是艾略特此诗之中所透出信仰之路的艰难,不似《薄伽梵歌》中的浑朴雄健。

      艾略特《灰星期三》第三部分:

      96 在第二层阶梯的第一个转折

      97 我转过身,往下看到

      98 那同一个形体扭曲在栏杆上

      199 在腐臭的空气中烟雾的遮蔽之下

      100 正与阶梯的魔鬼搏斗着,魔鬼的面孔

      101 流露出希望和绝望的欺骗。

      102 在第二层阶梯的第二个转折

      103 我离开了他们,让他们在下面扭曲辗转;

      104 阶梯上再也没有出现任何面孔,而是一片黑暗

      105 潮湿,参差不齐,象老人淌口水的嘴,无可补救

      106 又象老鲨鱼长有锯齿的咽喉。

      107 在第三层阶梯的第一个转折

      108 开了一个形如无花果的窗口

      109 在山楂花和牧场的远方

      110 那宽阔的身形身着蓝色与绿色

      111 吹一只古老的长笛,迷醉了五月的时光

      112 发丝轻快地吹拂,棕黄的发丝轻抚着双唇,

      113 棕黄而带着丁香的淡紫;

      114 分心,笛音,心灵在第三层阶梯上走走停停

      115 凋零,凋零;超出希望与绝望的气力

      116 在第三层阶梯上攀行。

      从对存在的三层划分上看,艾略特的《灰星期三》大体可对应《神曲》炼狱篇,《荒原》对应地狱篇,《四个四重奏》则对应天堂篇。何谓天堂地狱,天堂地狱不妨视作为一种精神上的存在状态,而人,说到底,是一种历程。何谓佛,佛是一种觉悟的境界。而依大乘《华严经》,从凡夫到成佛,之间有一个包括十信、十住、十行、十回向、十地等诸多阶位的漫长菩萨修行之旅。至若唐人韦应物于出世处世之间反复转身,于佛寺郡宅之间反复回向,其漫长曲折之进阶历程,相较《薄伽梵歌》、《华严经》、《神曲》、以及艾略特诗中的心性之路,从结果上看,或不尽相同,但从过程上看,又何其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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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韦应物名篇鉴赏:续十六:岩上

      柳宗元有篇《渔翁》诗,都说富有“奇趣”。

      《渔翁》柳宗元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此诗有两处值得说道,都和苏轼的一段评语有关。苏轼:“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熟味此诗有奇趣。然其尾两句,虽不必亦可。”可见苏轼简明扼要的评语中说了两件事,一是,此诗富有奇趣,这显然主要针对“欸乃一声山水绿”说的;二是,此诗尾联“虽不必也可”。对此我们的态度是,“奇趣”说得其环中,“虽不必也可”说失之偏颇。

      “奇趣”说后人都认可,但谁也没有指明到底趣在哪里,实则“欸乃”到底是指桨声还是人的长呼之声,历来也是纠缠不清,就连“欸乃”二字到底念“蔼奶”还是“媪蔼”,也是争论不下,还有人提出,“欸乃”不念“蔼奶”,也不念“媪蔼”,而念“蔼媪”!整个一糊涂官司。然而不论“蔼奶”、“媪蔼”、还是“蔼媪”,总归是“老奶奶和蔼”,或者“和蔼老奶奶”,意思都差不离。一笑。

      所谓“奇”,“神奇”、“奇怪”是也。世人对己所陌生所不理解之事,多半会有一种莫明奇妙的敬意。这在文学上,特别是在诗歌上尤为普遍。《渔翁》中的奇趣来由,其一,恐怕和“欸乃”二字的意义和读音浑沦不清有关。

      《渔翁》中的奇趣之来由,更关键的是“欸乃一声山水绿”这一句的美感。一般认为,这是因为日出后,阳光照耀山水的效果。山水相映,在早晨的阳光照耀之下发出绿光,而且山水浑然一片,都为有亮度的绿色所统摄。什么颜色是最亮的?红?黄?还是绿?红色虽艳,却未必最亮。一般说到“大光明”,常指黄色,或者金色。但绿色给人以生命的亮度,这是黄色所不具备的。金色,适于表现智慧之光,绿色,则适于表现生命之光,各有千秋。不论那种颜色,都需要阳光的照耀才能显出亮度。这也是为何《渔翁》第三句必说“日出”。

      乌利·舒利瓦茨(Uri Shulevitz)有篇绘本《黎明》,就是完全取自柳宗元的《渔翁》,最后几幅画下的文字分别是:“他们把船划到了湖心”、“船桨吱嘎作响,搅起片片水花”、“突然间”、“山和湖变得一片翠绿”。

      中国古诗讲究意境,外国人实诚,就把这个意境结结实实地给你画了出来,舒利瓦茨绘本中的最后一幅便是实实在在的一大片绿山绿水,人船荡漾在绿色之中。他给那绿色加了一点微微的鹅黄,以显光感。画面左方则略有一小片蓝色山水作为背景,以显衬托。如此处理,倒也很能表现那种意境。

      从“日照山水生绿”的角度解释,合理,但还是不能完全解透其中奇趣,因为如此便把“欸乃一声”给漏掉了。“欸乃一声”和“山水绿”有何相干? 舒利瓦茨把这一句解释为:“船桨吱吱嘎嘎摇着摇着,突然间,山水它就绿了”。问题是,为什么柳宗元说“一声”?舒利瓦茨所解乃是“一声又一声之中,不知不觉,突然它就绿了”。总之,我们还是不太容易想象怎么欸乃“一声”它就“绿”了。 电视连续剧《水浒传》的主题歌唱到:“路见不平一声吼啊,该出手时就出手啊……”,好汉出手,只需“一声”吼,如果一吼再吼方出手,就有点虚张声势之嫌了。

      “欸乃一声山水绿”此句实则是把“欸乃一声”和“山水绿”并置,从文字效果上仿佛前者是后者的原因,但 “物理”上的原因, 乃是“烟销日出” ,和“欸乃一声”没有任何因果联系,从“写实”的角度,只能照舒利瓦茨所言,乃是“伴随着一声声的船桨之声,然后在某一个片刻,突然感觉到山水变绿了”,也许是头上那一片云烟正巧散去。从写实的角度进行还原,我们可能反而不觉得其中有什么“奇趣”了,因为,说白了,就是那么回事情。这种往现实还原的作法往往如此,大煞风景。我们如果读原文“欸乃一声山水绿”,从直觉上并非有一个往现实还原的过程,从心理上便只觉从“欸乃一声”到“山水绿”,就是那么一个并发而直接的转换,就仿佛梁山好汉那种“一吼便出手”,直截了当。

      所以,我们读诗,还是不能完全进行现实还原。解读《渔翁》,如果我们非去还原到山上的植被覆盖、湖水的清澈程度、阳光的光谱组成、以及云烟风向的运动,那么就不可能得到真正的诗意和奇趣了。我们还是要进行一些“心理”上的,哪怕是一些“非理性”的建设:“欸乃一声”,不论它是“蔼奶”,还是“媪蔼”,不论它是桨声,还是呼声,抑或是歌声,总归,“欸乃一声”是人所发之声,桨声也是人的活动所发,所以“欸乃一声”给我们的感受乃是,这是一记“人声”。“山水”乃是指天地。“欸乃一声山水绿”,将“欸乃一声”与“山水绿”并置,乃是指人与天地在那“一刹那”的“会心”,那种“明光一现”,那种“眼前一亮”,顿时山水为之“一绿”,这完全就象在描述禅宗的一语道破,顿悟成佛。

      第四句诗是如此之好,如此奇趣,以至于苏轼干脆说:那就到此为止吧: “然其尾两句,虽不必亦可”。对此,后人赞同有之,反对也有之,但都没有提出真正具有说服力的理由。删去,为什么删去为好?保留,为什么保留为好?提出观点是这个世界上最轻易的事情,然而关键在于理由。

      北宋郭思纂辑的《林泉高致》载其父郭熙之说,谓山有三远:“自山下而仰山巅,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往远山,谓之平远。”这三远可以从三维立体的角度看待,高远乃是上下维度,深远乃是前后维度,平远则大体对应左右维度。高远仰观高处,易解;深远观前方细节景致;平远观左右辽阔视野。

      柳宗元《渔翁》三联,可分别对应深远、平远、高远三维视角。首联写渔翁夜傍西岩宿,早晨则汲水燃竹做饭,所写都是细节,具体入微,点明所汲乃是清湘之水,所燃乃是楚地之竹,这便是“深远”笔法。次联写“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视野大开,细节消去,所见只剩广大天地间的一片山水之绿,这便是典型的“平远”笔法。尾联写回看天际,岩上无心云相逐,这显然就是“高远”笔法。

      这三远笔法在诗中不是简单凭凑叠加,而是有机统一。首联写深远细节,交代的是渔翁于岩下的“形迹”;次联境界扩大,渔翁形象渐隐,不见其人,只闻其声,不再写渔翁日常形迹,而写其逍遥游,与天地会心;尾联中渔翁的形象则完全消失,代之以岩上白云,写其无心相逐,典出陶渊明《归去来辞》“云无心以出岫”,这便有一种升华之意。这一过程中,作为诗中主体的渔翁逐渐物化,渐次进入到庄子说的那种“物我两忘”的境地。

      从美学上进一步探讨,则次联不仅呈现一种奇趣,还有一种庄子所谓“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大美”,尾联则继之以一种悠悠逸逸的优美,众多意象在有机统一之中又给人一种总体上的丰美。三远说不仅适用于作画作诗,也适用于其它事业。一个人做任何一件事业,如果既能够注重细节,明察秋毫,见微知著,又有开阔的视野,照顾全局,还能够进行理论总结,予以思想性提升,那可以说就达到了一个完美的境界。因此,我们欣赏柳宗元这首《渔翁》,考其艺术成就,既有大美,且有优美,又有丰美,最后,它简直堪称完美。如果贸然删去尾联,可想而知,就会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

      回顾本书前文,第一章仿佛破案一般搜寻蛛丝马迹,对《滁州西涧》逐字逐句详细剖析,以此引入一部韦集中的首要主题:隐逸;第二章,我们把数篇韦诗与前人两相对照,复现了韦应物那些流丽的瞬间,也揭开了韦诗在文学传统上的诸多缘起;第三章,我们把住韦应物人生的主脉,从各个方面纵览了他一生的形迹;第四章,我们就要特别针对韦应物晚期作品中所体现出来的道心作一番领悟,来一个“向上一机”,正所谓:岩上者,形上也。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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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韦应物名篇鉴赏:续十五:出处(下)

      3.5 出处(下)

      【比部尚书郎期】

      韦应物在长安西郊沣上善福寺闲居、休假、蛰伏了近两年之后,终于又走马上任,这次是担任比部员外郎。《新唐书·百官志》:“比部郎中、员外郎各一人,掌句会(即核算)内外赋敛、经费、俸禄、公廨、勋赐、赃赎、徒役课程、逋欠之物,及军资、械器、和籴、屯收所入。”上任之日有诗作记。

      《始除尚书郎,别善福精舍》韦应物

      简略非世器,委身同草木。

      逍遥精舍居,饮酒自为足。   

      累日曾一栉,对书常懒读。

      社腊会高年,山川恣游瞩。   

      明世方选士,中朝悬美禄。

      除书忽到门,冠带便拘束。   

      愧忝郎署迹,谬蒙君子录。

      俯仰垂华缨,飘飖翔轻毂。   

      行将亲爱别,恋此西涧曲。

      远峰明夕川,夏雨生众绿。   

      迅风飘野路,回首不遑宿。

      明晨下烟阁,白云在幽谷。

      尚书郎,尚书省诸曹司长官郎中、员外郎的统称。简略,本指处事随便不认真,但此处不宜照字面意解,《三国志·蜀志·蒋琬传》:“东曹掾杨戏,素性简略,琬与言论,时不应答。或欲够戏于琬曰:‘公与戏言,而不见应,戏之慢上,不亦甚乎!’琬曰:‘人心不同,各如其面。面从后言,古人所诫。戏欲赞吾是邪,则非其本心;欲反吾言,则显吾之非。是以默然,是戏之快也。’”此处杨戏的看似怠慢实则诚实的态度很可能就是诗中“简略”一词的言外之意,从中我们大体能体会到韦应物的性格和处事方式。

      世器,治国的才具。 委身同草木,意谓置身山林,即隐居。栉,梳头,此谓不修边幅。社腊,社日和腊日,古于春、秋二季祭土地神,于岁末祭百神,分别称为社祭和腊祭,其日亦分别称社日和腊日。高年,老人。除书,任命官吏的文件。华缨,仕宦者的彩色冠缨。不遑,没有时间。烟阁,高阁,此指朝廷官署。

      此诗记录上任比部员外郎,即《逢杨开府》所言“南宫谬见推”之事。韦应物在诗中总显得极为诚实,就象这首诗,就很诚实地写道自己走马上任时的多重心态。诗写他本是逍遥地闲居善福寺,接到任命书便感到受冠带拘束,“除书忽到门,冠带便拘束”二句读来颇感稀奇,又觉合理。当他乘车出行时,又写“俯仰垂华缨,飘飖翔轻毂”,这是含蓄地表露他对这次上任也有心情愉快的一面,升官了,说一点都不高兴那也太虚伪。从历任兵曹、功曹、县令这些基层地方官,到中枢机构的员外郎,这是韦应物仕途的一个重要节点。末句“白云在幽谷” 写真性仍在幽谷。

      《还阙首途,寄精舍亲友》韦应物   

      休沐日云满,冲然将罢观。

      严车候门侧,晨起正朝冠。   

      山泽含馀雨,川涧注惊湍。

      揽辔遵东路,回首一长叹。   

      居人已不见,高阁在林端。

      此诗建中二年比部员外郎任上作。还阙,休假后还朝。首途,上路。休沐,休假,唐制十日一休沐,称为旬休。云,助词,日云满,即日满。罢观,停止游赏。

      此诗是一次休假还朝的记录,值得注意的是“川涧注惊湍”这一景语的意义。我们在第一章谈到“急涧”的象征意义,此诗“川涧注惊湍”可谓又一旁证。韦应物此时又要回到朝廷处理官务,可以想像其中所面临的各种关系和利益矛盾,稍有不慎,便有大祸,前文使云阳诗背景中的历史事件就是一例,中枢机关,各种矛盾错综复杂,可谓一旦入朝,即入惊湍。 正如《逢杨开府》所言,“非才果不容,出守抚茕嫠”,韦应物在朝廷干了一年便出守滁州,去安抚孤苦百姓去了。

      【滁州期】

      韦应物将往滁州时有首七绝颇为别致。

      《将往滁城恋新竹,简崔都水示端》韦应物

      停车欲去绕丛竹,偏爱新筠十数竿。   

      莫遣儿童触琼粉,留待幽人回日看。

      在他的笔下,竹子一直是富有象征意味的。借竹写隐逸情怀本也不奇,但“莫遣儿童触琼粉,留待幽人回日看”甚有别趣,体现作者恨不能去而即返的心情,所表达的自然是希望早日归乡、归隐。

      《夕次盱眙县》韦应物   

      落帆逗淮镇,停舫临孤驿。

      浩浩风起波,冥冥日沉夕。   

      人归山郭暗,雁下芦洲白。

      独夜忆秦关,听钟未眠客。

      此诗建中三年出守滁州途中作。“人归山郭暗,雁下芦洲白”一联写明暗变化很有意趣。诗意自然是思乡兼思归隐,这不只是因为有“独夜忆秦关”明言思怀故里,而且“人归”二句写景乃是兴象,人之所归,雁之所下,各是其归宿处,一为山郭,一为芦洲,二地都含有归隐特征。此诗再次说明韦应物上任滁州伊始,便已生归意。

      有关“芦洲”意象,有一旁证:

      《答李浣三首》其二 韦应物   

      马卿犹有壁,渔父自无家。

      想子今何处,扁舟隐荻花。   

      此诗乃是大历初秋日在洛阳作。马卿,西汉文学家司马相如,字长卿,史载司马相如与卓问君私奔成都,家徒四壁。诗写罢洛阳主簿的同僚李浣归楚州,如扁州隐于荻花丛中。两诗对照,芦荻在韦诗中可谓又一则隐逸意象。至此,本节我们已讨论的隐逸意象,除了东篱、野鹤,更有艳雪玄冰、红稻白鱼、云泉萝月、雁下芦洲、舟隐荻花等奇思妙想。

      从主题类别看,《夕次盱眙县》当属羁旅诗,同时代的大历诗人张继《风桥夜泊》与之可比:“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此诗最大的特点在于疏密对比,前两句六事,安排紧密,后两句实则只有一事,疏缓悠长,从文字上的安排,仿佛可闻疏钟从第三句首“姑苏”悠悠传至第四句末“客船”。这种紧密对比,不只是形式上的,而且与内容和谐,因前半着落在一个“愁”字上,景密对应愁密,后半的疏钟便带有疏解的关怀之意,只是钟自寒山,一个“寒”字又透露出这种关怀的局限性。此诗当属唐诗顶级绝句,与之疏密安排相比,韦诗中间四句分写“风起”、“日沉”、“人归”、“雁下”四象,大提琴一般舒缓、悠长、低沉,兴趣亦佳。

      韦应物到达滁州任职后,便更觉孤独,更加珍惜亲情友情,因远离家乡,也倍加思念故里,同时因为任职地方,也加深了对现实的体认,我们在本章前面几节已探讨了这一期间的独宿诗、对床诗、寒雨诗,另外,原本一直担任佐官的他,在独挡一面之时,多次表达出忧患尸位素餐的自省意识,这可以视作善福寺期《观田家》自愧自省意识的自然发展。

      《冬至夜寄京师诸弟兼怀崔都水》韦应物   

      理郡无异政,所忧在素餐。

      徒令去京国,羁旅当岁寒。   

      子月生一气,阳景极南端。

      已怀时节感,更抱别离酸。   

      私燕席云罢,还斋夜方阑。

      邃幕沉空宇,孤灯照床单。   

      应同兹夕念,宁忘故岁欢。

      川途恍悠邈,涕下一阑干。

      异政,优异的政绩。子月,即十一月。一气,谓阳气,冬至后昼渐长,夜渐短,古人以为阳气生。极,到达。南端,南方。阑干,纵横交错貌。

      诗写作者至滁州的第一个冬至之夜,写信给京师亲友,汇报理政无有优绩,唯恐尸位素餐,自感徒然去京,岁寒羁旅,值此阳气初生,时节交替之际,更抱离别之酸。下半部份写当日私宴席罢,还斋夜阑,仰望沉沉夜空,俯观孤灯照床,愈发怀念亲友同聚之欢,又感归途渺茫,不禁下泪涟涟。

      一郡刺史,作为行政长官,我们不要被这种光环给蒙蔽了,本质上它只是一项工作,远离故土,或许是孤身一人,置身陌生的环境,肩负艰巨的责任,应对复杂的事务,折腰小官难为,长官又哪里易处。我们甚至可以想像,诗中所谓“私燕”,很可能是作者为了处好各方面关系而设的交际宴会,并不一定是为了享乐之事。

      诗人滁州期寄赠颇多,下面这首同样表达了素餐之忧。

      《郡斋赠王卿》韦应物

      无术谬称简,素餐空自嗟。

      秋斋雨成滞,山药寒始华。   

      濩落人皆笑,幽独岁逾赊。

      唯君出尘意,赏爱似山家

      此诗建中四年,即来滁州第二年秋作。王卿,当是被贬至滁州者,名未详,有可能是王维弟王紞,此王卿即是《登楼寄王卿》(有“一郡荆榛寒雨中”句)的那位王卿。称简,谓为政忧清简不扰民的政声。濩落,空廓无用,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 赊,长。出尘,超出世俗,亦即出风尘,风尘常喻仕途。山家,山野人家。

      此诗不只写忧己素餐,无术为政,濩落为人所笑,也表达了期望能象王卿那样,即便秋雨连绵成滞,也不妨碍赏爱山药寒花的出尘之心。关于“寒花”意象,韦诗另有一诗表达更佳:

      《郡中西斋》韦应物

      似与尘境绝,萧条斋舍秋。

      寒花独经雨,山禽时到州。   

      清觞养真气,玉书示道流。

      岂将符守恋,幸已栖心幽。

      此诗疑建中、兴元间在滁州作。考察诗意,窃以为可作上篇《郡斋赠王卿》之姊妹篇。不只同有寒花意象,也都写出尘之意。上篇虽是赞王卿有出尘之意,实则不如说自己有出尘之愿,此篇乃写自己饮清觞、观道书以养出尘真气,赏爱独经雨之寒花,时到州之山禽。第二章中我们已着重分析“孤花表春馀”,此处“寒花独经雨”乃是其又一翻版,只不过一写夏花,一写秋花;一写雨后之花,一写经雨之花,但同属幽独之花,惟色调稍有不同耳。

      由此诗观之,韦应物的隐逸思想又发生新的变化,随着年龄的增长,官职的升高,责任的加大,他不再有随时辞官的想法,而产生了在仕宦中养真、幽心栖于郡斋的意识。这是前善福寺期 “出处虽殊迹,明月两知心”所体现的“出处两可”之调和思想的进一步发展。

      然而韦应物也并非整日坐于郡斋,忙于工作,有时候也会整驾出游。

      《游琅琊山寺》韦应物   

      受命恤人隐,兹游久未遑。

      鸣驺响幽涧,前旌耀崇冈。   

      青冥台砌寒,绿缛草木香。

      填壑跻花界,叠石构云房。   

      经制随岩转,缭绕岂定方。

      新泉泄阴壁,高萝荫绿塘。   

      攀林一栖止,饮水得清凉。

      物累诚可遣,疲氓终未忘。   

      还归坐郡阁,但见山苍苍。

      人隐,即民隐,百姓疾苦。未遑,没有时间顾及。鸣驺,随从官吏出行喝道的骑卒。青冥,青苍深远,指天空,此谓台砌高入云天。缛,缛丽,此谓花草繁密华丽。花界,莲花界之省称,指佛寺。云房,僧道或隐者所居之静室。 “新泉泄阴壁,高萝荫绿塘”,阴凉佳句。经制,经营建造。物累,家庭、官场等世俗之事给人带来的拖累。疲氓,困苦百姓。

      如果说滁州期之前的韦应物不堪物累之时便毅然辞官,那么此时的他已更多耐心,更多平心,也更多了一份责任心。归隐山林对他而言曾经好比是一次长假,如今他便长假作短休,归隐变作一日游,之后还是要归坐郡阁,回到本职工作中去。

      我们前文提到韦应物初入仕途,便已面临为官的一个极为头痛之事:收税,如《高陵书情》所言:“兵凶久相践,徭赋岂得闲。促戚下可哀,宽政身致患”,严,则对不起良心,宽,则自身难保。如今作为滁州刺史的他,仍然要面对这一头等头痛之事。

      《月晦忆去年与亲友曲水游宴》韦应物

      晦赏念前岁,京国结良俦。

      骑出宣平里,饮对曲池流。   

      今朝隔天末,空园伤独游。

      雨歇林光变,塘绿鸟声幽。   

      凋氓积逋税,华鬓集新秋。

      谁言恋虎符,终当还旧丘。

      此诗建中四年三月晦日作于滁州。晦日,即每月最后一日。宣平里,唐长安城中坊里名,韦应物为比部员外郎时当居于此。凋氓,犹疲民,谓困顿贫穷的百姓。逋税,欠税。虎符,刺史官符。旧丘,旧居。

      此诗先回忆去年与亲友在长安曲江游宴情景,继而为此伤怀。“雨歇林光变,塘绿鸟声幽”乃春草鸣禽之变体,提示思归。然后陡然笔锋一转,“凋氓积逋税,华鬓集新秋”二句写己收税之事,这不是一般的收税,而是收疲民欠税,可以想见事情之难办,诗写“华鬓集新秋”,真是急白了头发。就在这样的心境下,诗人发出“谁言恋虎符,终当还旧丘”之叹,话虽如此,滁州期直至终了,韦应物再也没有主动辞官,最终也没能够还归故里。

      安史之乱后,唐王朝社会的一大问题自然是战乱,但是没有发生战争的地区也深受战争影响,因为赋税不得不加重,这是整个社会的悲剧。作为良心未泯的韦应物来说,这是他为官所累的一个最重要原因。有些短板可以通过提高自己的个人修养来弥补,但有些事情是自己无法改变,无能为力的。

      下面这篇七律可谓韦应物为刺史期间自愧自省和自感无力思想的一个总结。

      《寄李儋、元锡》韦应物  

      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已一年。

      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

      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   

      闻道欲来相问讯,西楼望月几回圆。

      世事,指朱泚称帝长安,德宗出奔奉天事,见本章第一节。思田里,意谓思归田。

      此诗前人评判颇多,先来列举众人评语。

      黄彻:“韦苏州《寄李儋》云‘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郡中燕集》云:‘自惭居处崇,未睹斯民康。’余谓有官君子当切切作此语。彼有一意供租,专事土木,而视民如仇者,得无愧此诗乎!”

      方回:“朱文正公盛称五、六好,以唐人仕宦多夸美州宅风土,此独谓‘身多疾病’、‘邑有流亡’,贤矣。”

      王世贞:“韦左司‘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虽格调非正而语意亦佳,于鳞乃深恶之,未敢从也。”

      袁宏道:“简澹之怀,百世下犹为兴慨。”

      胡震亨:“韦左司‘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仁者之言也。刘辰翁谓其‘居官自愧,闵闵有恤人之心’,正味此两语得之。若高常侍‘拜迎官长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恶’,亦似厌作官者,但语微带傲,未必真有退心入左司之一向淡耳。”

      谢榛:“诗有简而妙者,若……张九龄‘谬忝为邦寄,多惭理人术’,不如韦应物‘邑有流亡愧俸钱’。”

      张世炜:“此等诗只家常话、烂熟调耳。然少时读之、白首而不厌者何也?与老杜《寄旻上人》之作,可称伯仲。”

      冯舒:“圆熟却轻茜。”

      查慎行:“村学小儿皆能读此诗,不可因习见儿废也。”

      纪昀:“上四句竟是闺情语,殊为疵累。五、六亦是淡语,然出香山辈首便俗浅,此于意境辨之。七律虽非苏州所长,然气韵不俗,胸次本高故也。”

      许印芳:“晓岚讥前半为闺情语,虽是刻核太过,然亦可见诗人措词各有体裁,下笔时检点偶疏,便有不伦不类之病,作者不自知其非,观者亦不觉其谬,病在诗外故也。”

      前人评断,主要观点有二,一是赞其道德高尚,有仁者之心;二是言其圆熟甚至烂熟。高尚自不待言,圆熟烂熟则须稍加分析。 冯舒言圆熟、张世炜言烂熟,是因为此诗文字毫不艰涩,句法符合正常语序,也无甚典故,从这个意义上说“圆熟”倒也尚可,“烂熟”则嫌不当。此诗若无“邑有流亡愧俸钱”句,则确属烂熟,有此一句便扭转全局,因为此句平淡之中透着惊警,这就是最平常的话语一语道破绝少人意识到的问题。我们是先已接受了全诗而觉其熟,倘若一位从未读过此诗者,八句只示其七句,而让其填空第六句,不说绝少人能有如此道德觉悟,单说押韵, 也绝少人会找到一个“钱”字。烂熟,那种在“麻花家斜”上押韵押了一篇又一篇的诗作,才真正算是“烂熟调耳”。

      在尊敬诗人的道德自省意识,并理解其老病思归的同时,我们也应当看到其中有一定程度的“气衰”之相。这与国家再逢世难有关,德宗因泾原兵变出奔奉天,这不由韦应物不想到二十七年前玄宗奔蜀。眼见历史再度重演,而自己已老病缠身,不知此事何时、如何了了,难免不为之心气衰颓。这不是韦应物一个人的心态,而是大历诗人整体存在的时代精神,胡应麟谓之“气骨顿衰”。钱起有句“白发壮心死,愁看国步移。”戴叔伦有诗“临风脱配剑,相劝静胡尘。自料无筋力,何由答故人。”韦应物不在风暴的中心,也一再言己“理政无异政”、“ 无术谬称简”。不是他们不想有所作为,而是实在无能为力,个人在时代的巨幕面前实在太过渺小,盛唐人固然气壮,那也只是因为时代气壮。树根树干壮了,花叶自然繁茂;树根树干弱了,花叶自然衰颓。对于古人,我们实不必过于强求,但我们还是要对自己说一句:人活一口气!韦应物的幽,我们当重其沉着、冷静、淡定、深邃、自省的一面,不忘幽草涧边的“生”,黄鹂深树的“鸣”。

      【二罢刺史】

      韦应物滁州之后,又历任江州刺史、左司郎中、苏州刺史,晚期名篇前文已有所涉猎,如幽居诗、孤花诗、寒食诗(第3.2节)、游溪诗、燕集诗,二纪诗等等,《滁州西涧》或许是滁州刺史期作,或者罢任后闲居期间作,这些诗作,无论思想上还是诗艺上都愈加成熟,此期其它佳作我们要在第四章详加分析、讨论、总结,这里只拣取其中两次罢任之作,藉此完成对其一生形迹的巡礼。

      《岁日寄京师诸季端武等》韦应物   

      献岁抱深恻,侨居念归缘。

      常患亲爱离,始觉世务牵。   

      少事河阳府,晚守淮南壖。

      平生几会散,已及蹉跎年。   

      昨日罢符竹,家贫遂留连。

      部曲多已去,车马不复全。   

      闲将酒为偶,默以道自诠。

      听松南岩寺,见月西涧泉。   

      为政无异术,当责岂望迁。

      终理来时装,归凿杜陵田。

      岁日,正月初一。献岁,一年开始。河阳,河南府属县, 肃宗上元元年,作者26岁时为大理评事从事河阳府。壖,水边。罢符竹,谓罢刺史任。部曲,部下属吏。自诠,自我宽解。 迁,升职。杜陵,韦应物故里。

      “部曲多已去,车马不复全”,可见落叶萧散之意,然而不损淡定。 “听松南岩寺,见月西涧泉”,可想王维“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之境,言其乐山乐水。 “为政无异术,当责岂望迁”,愈见平淡无怨。尾联写总有一天要还乡归田,不改出赴滁州之初心。

      从此诗结合之前诸篇看来,此期的韦应物对待官职,倒有了一种“得之并不足喜,失之亦不足惜”(《叶甫盖尼·奥涅金》4.10)的思想,只是奥涅金对待上流社会的女子没有半点真心,而韦应物任职时对待工作仍算是一个“循吏”。

      我们在谈论《滁州西涧》时提及潮急舟横喻“不在其位、不得其用”这一观点,在这里可以稍作回顾。如果孤立地看“野渡无人舟自横”一句,那么此论无可厚非;如果孤立地放在《滁州西涧》一诗之内,则需与幽草黄鹂的“君子小人”之喻配合使用,而此喻我们在前文已然充分批驳;如果结合韦诗全集就完全错误。假如这个“位”指滁州刺史之位,那么既然“不在其位”,则此诗当作于罢任之后,而这篇古体《岁日寄京师诸季端武等》就是直接写罢任感受,完全不见“不在其位、不得其用”之调,“为政无异术,当责岂望迁”更可作为反证,此二句也非偶然道出,而是和前文所述“理郡无异政”“无术谬称简”一脉相承;假如这个“位”指中枢当权派之位,则整部韦集都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这样的妄想,和我们至此所论的韦应物思想完全牴牾。

      《寓居永定精舍》韦应物   

      政拙忻罢守,闲居初理生。

      家贫何由往,梦想在京城。   

      野寺霜露月,农兴羁旅情。

      聊租二顷田,方课子弟耕。   

      眼暗文字废,身闲道心精。

      即与人群远,岂谓是非婴。

      此诗罢苏州刺史时作,再次重申他的课教耕读的归田美愿,但语气已不如上诗那么肯定,大概自己也意识到此生几无可能矣,同时也道出他已然与世无争,说明他已步入真正的老境,事实上几个月后他就在一种“身闲道心精、不为是非婴”的状态中,谢世于寺内。

      这,就是韦应物,作为一个“人”,所走过的人生之路,有过荒唐,有过豪情,有过痛苦,有过任性, 有过徘徊,也在徘徊中不断坚持,直至按其自己的方式渐渐成熟,最后象一朵孤花,幽然凋谢,这一历程不是一个英雄的足迹,而是一个“人”的标本,相信很多人或多或少,都可以从中找到自己的投影。

      (最后一章隔一阵再续,大约是在秋季,或者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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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韦应物名篇鉴赏:续十五:出处(中)

      3.5 出处(中)

      【京兆功曹期】

      京兆功曹期有两首令狐诗和两首云阳诗值得注意,这两组都是出使诗,令狐诗使蓝田,公事应和采玉有关(见本章第二节《采玉行》诗),这次差使也催生一首老僧诗(见本章第三节《 上方僧 》诗);云阳诗使云阳视察水灾。《赠令狐士曹》(见本章第四节)有“到家俱及东篱菊”一句,含蓄表现出归隐之愿,另一首令狐诗也表现了相似的情调:

      《答令狐士曹、独孤兵曹联骑暮归望山见寄》 韦应物

      共爱青山住近南,行牵吏役背双骖。

      枉书独宿对流水,遥羡归时满夕岚。

      骖,原指驾车时居于两侧的马,此但指马,背双骖意谓行程相背。“共爱青山”结合“满夕岚”,即得“共爱风满林”(见本章第四节《简郡中诸生》诗)。这些诗中的归隐情调已不是直接表达,而是借助意象,语气冲淡许多。

      《使云阳寄府曹》韦应物

      夙驾祗府命,冒炎不遑息。

      百里次云阳,闾阎问漂溺。   

      上天屡愆气,胡不均寸泽。

      仰瞻乔树巅,见此洪流迹。   

      良苗免湮没,蔓草生宿昔。

      颓墉满故墟,喜返将安宅。   

      周旋涉涂潦,侧峭缘沟脉。

      仁贤忧斯民,贱子甘所役。   

      公堂众君子,言笑思与觌。

      此诗大历十二年秋在京兆府功曹参军任因视察灾情奉使云阳作。夙驾,早起驾车。祗,恭奉。不遑,没时间。百里,京兆距云阳县一百二十里。次,临时驻扎或住宿,此指到达。闾阎,原指里巷内外的门,此泛指乡村民居。漂溺,漂没沉溺,此指受水灾百姓。愆气,谓阴阳之气不调,此二句言上天旱涝不均。仰瞻二句,言洪水水位曾经高至大树树冠。觌,音笛,相见。

      颓墉,崩塌的城墙。良苗颓墉四句应谨慎对待,窃以为“良苗免湮没” “喜返将安宅”有可能是作者戏仿某些官员的报喜不报忧的上奏,而“蔓草生宿昔”“颓墉满故墟”则是实况,意谓“都说良苗免湮没,如何我见到蔓草丛生。 明明颓墉满故墟,还说什么喜返将安宅。”

      周旋,谓往复经行。涂潦,道中积水。侧峭,山高峻貌。沟脉,即水流。周旋二句言己来回奔波,爬高下低,此中况味,难与君说。

      仁贤,谓时任京兆尹之黎干。《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五:“大历十二年十月,京兆尹黎干奏秋霖损稼,韩滉奏干不实,上命御史按视。丁未(即二十九日),还奏:‘所损凡三万余顷。’渭南令刘澡阿附度支(韩滉时任户部侍郎、兼管度支事务,故此指刘澡依附韩滉),称县境苗独不损;御史赵计奏与澡同。上……更命御史朱敖视之,损三千余顷(此当单指渭南损苗数而非总数)。……贬澡南浦尉,计沣州司户,而不问滉。” 韩滉就是画《五牛图》的那个著名画家,忠臣,但是人无完人,璧有微瑕,德宗即位后,嫌其过度搜刮赋税,改任他为太常卿,后外放藩镇,但泾原兵变和李希烈叛乱(见本章第一节)期间韩滉立下大功,德宗便又接他入朝拜相,继续掌管财税,死后谥号“忠肃”,忠且肃,肃字大体反映了其为政治下之严苛。

      韦应物此诗写他作为一个基层官员的苦差事,末尾写如果上级都象黎干(韦应物任京兆府兵曹参军为黎干所荐)那样“仁贤忧斯民”,那他就算当个“贱子”也“甘所役”,可是想到那些 “公堂众君子”,谈笑间尽想着暗通款曲,用时下的话说就是递消息、打招呼、同声连气、口调一致,那他言外之意,他跑路跑得就不那么开心了。此诗语气独特,甚至有点怪异,其中暗含讽刺,联系使蓝田时的《采玉行》的讽喻,可见韦应物的出世思想,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对政治现实的不满与无奈。

      有意思的是,韦应物云阳之行,不但写了一篇以济世为主题的,还写一篇以出世为主题的,两相对照,颇为有趣。济世诗写济世之累,出世诗写出世之难。

      《云阳馆怀谷口》韦应物  

      清泚阶下流,云自谷口源。

      念昔白衣士,结庐在石门。   

      道高杳无累,景静得忘言。

      山夕绿阴满,世移清赏存。   

      吏役岂遑暇,幽怀复朝昏。

      云泉非所濯,萝月不可援。   

      长往遂真性,暂游恨卑喧。

      出身既事世,高躅难等论。

      云阳馆,指云阳馆驿。谷口,汉代县名,在唐云阳县。清泚,清澈水流,指泾水,此处显然兴出世白衣君子的清流风范。白衣士,平民,此指郑子真。《汉书·王贡两龚鲍列传》:“其后谷口有郑子真,蜀有严君平,皆修身自保,非其服弗服,非其食弗食。” 又载杨雄书曰:“谷口郑子真,不诎其志而耕乎岩石之下,名震于京师。”

      石门,即谷口。吏役二句言身怀差役,哪里有时间去谷口赏景,但是内心从早到晚都向往着谷口,这里的谷口已经是隐逸的象征符号了。云泉二句言云泉与萝月这些山中特有的景致对他而言是可想而不可及的。长往二句言长期隐居才能遂其真性,暂时游赏只能以卑微的喧闹来扰乱谷口宁静。躅,足迹,出身二句言既然为官从事世俗事务,那么就难以同高尚的事迹相提并论了。

      此诗以诚实的笔触,象征性的笔法,透彻地表明韦应物那种矛盾而又无奈的心态。他既期望出世归隐,与云泉萝月相伴,但现实决定了他不得不扮演自己在世俗中的角色。这种思想上的矛盾挣扎也预示了他不久后又再度辞官归隐,这次是闲居在沣上善福寺。

      【鄠县、栎阳期】

      在京兆功曹期与沣上善福寺期之间,他还做了一年多的县令,一年在鄠县,一月在栎阳。《校注》年谱勘定韦应物代宗大历十四年六月除栎阳令,七月辞官,值得注意的是,德宗正是在大历十四年六月即位的,那么值得一提的问题是,为什么德宗即位与韦应物除栎阳令同在六月,而韦应物七月便辞官?这里面是否仅仅是一个巧合,是否有可能是因为韦应物对新皇即位而己仅获大底平调的结果大为失望,加上之前任官所积恶感,导致他上任一月即辞官而去?实际上德宗在位前期政治相对较为清明,栎阳令之事,背后的原因,是否有可能是因为德宗朝廷和韦应物双方还没来得及了解彼此?这些都只是凭空猜测,我们这里不做文史考证,有些事情也未必能考证得清,有太多的信息已经永远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我们这里所能依赖的,只有一部《韦应物集》本身。

      鄠县期间有一首酬答诗颇有特点。

      《答徐秀才》韦应物  

      铅钝谢贞器,时秀猥见称。

      岂如白玉仙,方与紫霞升。   

      清诗舞艳雪,孤抱莹玄冰。

      一枝非所贵,怀书思武陵。

      秀才,唐时对举子之通称。铅钝,铅刀不锋利,作者自比。贞器,谓玉,指徐秀才。 时秀猥见称,自谦语,言己被人谬称时秀。方与紫霞升,疑徐秀才时归隐向道,故有此语。一枝,指科举及第。武陵,陶渊明《桃花源记》记武陵渔人入桃花源事,后遂以桃源或武陵代指仙境或隐者所居。

      韦应物以艳雪玄冰来比喻清诗与孤抱,是对隐者存在方式的审美化的赞叹。杨慎:“韦应物《答徐秀才》诗云:‘清诗舞艳雪,孤抱莹玄冰’极其工致,而‘艳雪’二字尤新。又《五弦行》云:‘如伴流风萦艳雪,更逐落花飘御园。’又《乐燕行》:‘艳雪凌空散,舞罢起徘徊。’屡用‘艳雪’字而不厌其复也。或问予:雪可言艳乎?予曰:曹子建《洛神赋》以‘流风回雪’比美人之飘摇,雪固自有艳也。然雪之艳非韦不能道,柳花之香非太白不能道,竹之香非子美不能道也。”

      【善福寺期】

      同是闲居,沣上善福寺的诗作和洛阳同德寺的诗作相比,数目远多,面目已发生较大的变化,诗中多见一种乐于孤独和欣于淡泊之意,这大概和他此次为主动辞官有关。同时,这些诗中常常在出世语中夹杂着一些对处世情形的描写,至少能说明韦应物这时虽处世外,但并没有忘记世俗社会,甚至在某些诗中出现了一些负面情绪,如萤火诗中的“宁知岁方晏,离居更萧索”(见第二章第三节)以及《独游西斋,寄崔主簿》中的“忧来结几重,非君不可释”(见本章第三节),这些都在预示着他此次闲居也不是长久之计。

      《沣上西斋寄诸友(七月中善福之西斋作)》韦应物   

      绝岸临西野,旷然尘事遥。

      清川下逦迤,茅栋上岧峣.   

      玩月爱佳夕,望山属清朝。

      俯砌视归翼,开襟纳远飙。   

      等陶辞小秩,效朱方负樵。

      闲游忽无累,心迹随景超。   

      明世重才彦,雨露降丹霄。

      群公正云集,独予忻寂寥。

      逦迤,曲折连绵貌。岧峣,山高峻貌。属,正值。砌,台阶。归翼,归鸟。秩,官吏的俸禄或级别,小秩,即小官。陶,即陶渊明。朱,即朱买臣,《汉书·朱买臣传》:“字翁子,吴人也。家贫,好读书,不治产业,常艾(通刈,割)薪樵,卖以给食,担束薪,行且咏书。”雨露,喻皇帝恩泽。忻,同欣。

      此诗写闲居心境, “闲游忽无累”可呼应前文《云阳馆怀谷口 》中写郑子真的“闲游忽无累”,“等陶”“效朱”二句是其言志之语。韦应物言“等陶”是在两方面等陶,一则是和陶渊明一样辞去小官;二则是在诗中有等陶的文字,如“望山”似“悠然见南山”, “开襟纳远飙”似陶《和郭主簿二首》“回飙开我襟”。等陶是学陶渊明辞官归隐,意思简单明了,效朱则意味隐深,朱买臣可不是隐士一类人,而是一个励志型的典范,此公早年贫穷不忘读书,妻子都嫌弃他,可他最后传奇性地竟然位列九卿。值得一提的是朱买臣曾任会稽太守,会稽郡治就在今苏州市,而韦应物最后一个官职也就是苏州刺史,相当于朱买臣担任过的职位。冥冥中韦应物似乎一直在朝着一个既定的方向暗中努力。“明世重才彦,雨露降丹霄”二句更是反映出他并没有完全忘记世俗社会。

      《九日沣上作,寄崔主簿倬二季端系》韦应物  

      凄凄感时节,望望临沣涘。

      翠岭明华秋,高天澄遥滓。   

      川寒流愈迅,霜交物初委。

      林叶索已空,晨禽迎飙起。   

      时菊乃盈泛,浊醪自为美。

      良游虽可娱,殷念在之子。   

      人生不自省,营欲无终已。

      孰能同一酌,陶然冥斯理。

      望望,一再瞻望。委,同萎。索,索然,空乏貌。盈泛,此谓菊花酒泛满酒杯。之子,这个人。

      此诗和上篇结构类似,前半写景,为“时菊乃盈泛,浊醪自为美”二句作铺垫,表达的仍是等陶闲居无累的情怀。 因为是写给两位弟弟和崔倬,都是和作者极为亲近之人,所以有“人生不自省,营欲无终已”这样更加表明心迹的话语,最后三联隐有劝亲友一同归隐之意,同时也显出作者虽闲居无累,却感到“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式的萧索,这一点又是和上篇殊途同归的。

      此诗最为警拔之语当属“人生不自省,营欲无终已”二句。韦应物在善福寺观山观水之余,有一篇别开生面的观田家之作,更为具体地表露出这种自省意识。

      《观田家》韦应物   

      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

      田家几日闲,耕种从此起。   

      丁壮俱在野,场圃亦就理。

      归来景常晏,饮犊西涧水。   

      饥劬不自苦,膏泽且为喜。

      仓廪无宿储,徭役犹未已。   

      方惭不耕者,禄食出闾里。

      场圃,场则打谷之地,圃则种菜之地。饥劬,饥饿劳累。闾里,乡里。

      倘若一般人写观田家,或者写田园之乐、之美,或者写田家之苦,但韦应物点题之笔却在自惭自愧与自省,正如刘辰翁道:“苏州是知耻人。”谭元春道:“体贴人情之言。” 钟惺道:“‘惭’字入得厚。” 此诗无奇景丽句,然而沈德潜针对此诗言道:“韦诗至处,每在淡然无意,所谓天籁也。”

      《寓居沣上精舍,寄于、张二舍人》韦应物

      万木丛云出香阁,西连碧涧竹林园。

      高斋犹宿远山曙,微霰下庭寒雀喧。

      道心淡泊对流水,生事萧疏空掩门。   

      时忆故交那得见,晓排阊阖奉明恩。

      犹,一作独。排,推开。

      此诗可以和陶渊明《饮酒·其五》挂上钩:“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都有一个“远”字和一个“喧”字,但是韦应物不是“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而是“闲居离人境,而有寒雀喧”。陶渊明诗中有“远”字而无“寒”字,这说明二诗有同有异,韦应物是效陶,但并没有真正“等”陶。 “高斋犹宿远山曙,微霰下庭寒雀喧”亦似孟浩然“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之变体,都见隐者之闲散,只是孟无伤春,韦有悲秋。 斋“高”山“远”,韦应物于幽独凄清之中善写高情远致。

      《同德寺雨后寄元侍御李博士》末二句:“相望曙河远,高斋坐超忽”,同一个“曙”字和同一个“远”字重复出现在善福寺诗中。“曙河”是指拂晓时的银河,“山曙”是指拂晓时的山峦,都写曙光。这个“曙”字,结合上下文并对照两首诗的意境,有意无意中似有一种象征意味,和《幽居》中的“世荣”有那么一线潜在的联系。这些字眼,都似在暗示诗人虽然闲居世外寺庙,但仍然留意世俗中的荣光。

      统观前三联,可把景语情语分为两组: “万木丛云出香阁,西连碧涧竹林园”和“道心淡泊对流水”一组,“高斋犹宿远山曙,微霰下庭寒雀喧”和“生事萧疏空掩门”一组,前一组写其淡泊道心,林木、白云、竹林、涧水,特别是白云和竹林乃是典型的隐逸意象;后一组则闲散中透出萧疏与冷清,雀喧不是热闹,而是反衬冷清,人少故而雀多,所谓门可罗雀是也,因而此诗淡泊之中又显复杂而矛盾的心态。

      尾联“时忆故交那得见,晓排阊阖奉明恩”紧扣收信人“于、张二舍人”。舍人指中书舍人,正五品上,品级虽然不甚高,但这是最接近皇帝的一类人,掌侍进奏,参议表章,凡诏旨制敕、玺书册命,皆起草进画。尾联暗示这种闲居和陶渊明的归隐大不相同。韦应物虽然闲居,诗也写得恬淡,但仍时常和政府官员保持联系,诗中时见对皇恩、对仕宦的一种若离又若即的态度,因此他的闲居更象是一种给自己放的长假,随时都会东山再起。我们在前文提过德宗在位前期政治较为清明。

      此诗金圣叹以其特殊的评论风格言其“不止是妙诗,直是妙画。且不止是妙画,直是禅家所谓妙境,乃至所谓妙理者也。”总之,不是小好,而是大好。但是金圣叹承认他也搞不懂那个“出”字如何谓之“出”也。金圣叹啰嗦了不少字句,但只是模糊地感觉到此诗特别是首联大有妙处。“万木丛云出香阁,西连碧涧竹林园”到底妙在何处呢?金圣叹说:“看他‘万木’下便画‘丛云’字,只谓是眼注万木耳,却不悟其乃是欲写‘出香阁’之三字……二忽然转笔,又写一碧涧,又写一竹园,有意无意,不必比兴。”如果顺着金圣叹的感觉和他所谓禅家妙境妙理来看,其中的妙处主要在于作者写景的“不住”,写万木则不住于万木,随即便转入丛云,写丛云也不住于丛云,随即便转入香阁,第二句又转入碧涧及竹林。佛家言“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不住,就是不执着。但要说此二句和“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真能有多大关联,这就有点硬加附会了,只能说这种文字意象上的连环转接略可让人有此一想。

      首联读来倒是给人更有一种万物普遍联系的印象。金圣叹言他也“不知其如何谓之‘出’也”,也就是说,平常人观景,不会认为万木丛云和香阁存在“出”这种联系,也不会认为“万木”“丛云”“香阁”和“碧涧”“竹林”是“连”在一起的。“出”字,首先须考虑“云无心以出岫”一句,不止于同有“出”字,且同有“云”出;祖咏也有句“远树低苍垒,孤山出草城”,这个“出”字和“万木出香阁”如出一辙,金圣叹不知道“出”字何解,其实这里的“出”字未尝没有一种“高出”、“超出”之意,反映两者之间的相对势态。由此观之,韦诗首联所写万木、丛云、香阁、碧涧、竹林等,这些本身都是隐逸意象,但作者附加其上的相对态势给人一种万物互连之感,是颇具“气象”的佳构。尾联可见出世之己与处世舍人之间的感情联络,首联则可想一个整体统一而相互关联的世界。金圣叹说“有意无意,不必比兴”,我们要说,不必比兴,也不必不兴。

      《沣上对月,寄孔谏议》韦应物

      思怀在云阙,泊素守中林。

      出处虽殊迹,明月两知心。

      谏议,谏议大夫,正四品下,分左、右,各四人,分别隶属门下省和中书省,掌谏谕得失,侍从赞相。

      云阙,宫门前高耸的观阙。泊素,谓胸怀淡泊。中林,即林中,指隐居之地。出处,或出或处。殊迹,行事不同,谓孔谏议处而己出。

      这首五绝和上篇七律实属姊妹篇。“云阙”对应“阊阖”。“泊素”对应“道心淡泊”。“明月两知心”则隐隐对应“万木”“丛云”“香阁”“碧涧”“竹林”诸象所构成的互连世界。有意无意,不必比兴,不必不兴。

      从这两首诗来看,善福寺期的韦应物产生了一种“出处两可”的调和思想,也可以说是一种无分别心,不止《沣上对月》有“出处虽殊迹,明月两知心”,同期的《谢栎阳令归西郊》也有“伫君列丹陛,出处两为得”,说明韦应物为诗为人,都开始往冲淡、往禅心的方向发展去了。 善福寺期的韦应物思想的两个变化(出处皆可思想与自省意识)都在后期得到进一步发展,因此,善福寺期可谓其人生与艺术之转折点,这一时期不只是他的一个长假,也象是其思想上的一次闭关修炼。

      在唐代那样的时代,一个文人到底应该出世还是处世,这个恐怕也没有绝对的标准答案,无非自己能够安心即可。韦应物之前一直都在出处之间徘徊,处世之时总想着出世,出世之时又想着处世,处世时不安心,出世时也不能完全安心。从沣上善福寺期的诗作能看到出处的矛盾依然存在,但比之前的作品更多了一些思悟的成分,力图调和这种矛盾的对立,这种思悟绝不是佛家的那种完全抛开世俗的彻悟,它所反映的是一个真实的人在历练社会的过程中其思想认识的不断演变。我们不该忘记韦应物少时本是一个任侠使气的皇帝侍卫,性格又是刚直方正一类,这注定他在步入仕途,从基层干起的时候一定饱经磨砺,是任性地一退了之,还是默默忍受中坚持?韦应物选择的是第三条道路,能做的时候就做,实在干不下去就退一步再说,在这个过程中,随着年龄的增长,思想认识也自然会发生一定的转变,而这种思想变化的轨迹,正是我们这里的兴趣之所在。

      (待续)

      • 家园 【原创】韦应物名篇鉴赏:续十五:出处(中)(修订版)

        按:略改《寓居沣上精舍,寄于、张二舍人》一篇阐释。

        3.5 出处(中)

        【京兆功曹期】

        京兆功曹期有两首令狐诗和两首云阳诗值得注意,这两组都是出使诗,令狐诗使蓝田,公事应和采玉有关(见本章第二节《采玉行》诗),这次差使也催生一首老僧诗(见本章第三节《 上方僧 》诗);云阳诗使云阳视察水灾。《赠令狐士曹》(见本章第四节)有“到家俱及东篱菊”一句,含蓄表现出归隐之愿,另一首令狐诗也表现了相似的情调:

        《答令狐士曹、独孤兵曹联骑暮归望山见寄》 韦应物

        共爱青山住近南,行牵吏役背双骖。

        枉书独宿对流水,遥羡归时满夕岚。

        骖,原指驾车时居于两侧的马,此但指马,背双骖意谓行程相背。“共爱青山”结合“满夕岚”,即得“共爱风满林”(见本章第四节《简郡中诸生》诗)。这些诗中的归隐情调已不是直接表达,而是借助意象,语气冲淡许多。

        《使云阳寄府曹》韦应物

        夙驾祗府命,冒炎不遑息。

        百里次云阳,闾阎问漂溺。   

        上天屡愆气,胡不均寸泽。

        仰瞻乔树巅,见此洪流迹。   

        良苗免湮没,蔓草生宿昔。

        颓墉满故墟,喜返将安宅。   

        周旋涉涂潦,侧峭缘沟脉。

        仁贤忧斯民,贱子甘所役。   

        公堂众君子,言笑思与觌。

        此诗大历十二年秋在京兆府功曹参军任因视察灾情奉使云阳作。夙驾,早起驾车。祗,恭奉。不遑,没时间。百里,京兆距云阳县一百二十里。次,临时驻扎或住宿,此指到达。闾阎,原指里巷内外的门,此泛指乡村民居。漂溺,漂没沉溺,此指受水灾百姓。愆气,谓阴阳之气不调,此二句言上天旱涝不均。仰瞻二句,言洪水水位曾经高至大树树冠。觌,音笛,相见。

        颓墉,崩塌的城墙。良苗颓墉四句应谨慎对待,窃以为“良苗免湮没” “喜返将安宅”有可能是作者戏仿某些官员的报喜不报忧的上奏,而“蔓草生宿昔”“颓墉满故墟”则是实况,意谓“都说良苗免湮没,如何我见到蔓草丛生。 明明颓墉满故墟,还说什么喜返将安宅。”

        周旋,谓往复经行。涂潦,道中积水。侧峭,山高峻貌。沟脉,即水流。周旋二句言己来回奔波,爬高下低,此中况味,难与君说。

        仁贤,谓时任京兆尹之黎干。《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五:“大历十二年十月,京兆尹黎干奏秋霖损稼,韩滉奏干不实,上命御史按视。丁未(即二十九日),还奏:‘所损凡三万余顷。’渭南令刘澡阿附度支(韩滉时任户部侍郎、兼管度支事务,故此指刘澡依附韩滉),称县境苗独不损;御史赵计奏与澡同。上……更命御史朱敖视之,损三千余顷(此当单指渭南损苗数而非总数)。……贬澡南浦尉,计沣州司户,而不问滉。” 韩滉就是画《五牛图》的那个著名画家,忠臣,但是人无完人,璧有微瑕,德宗即位后,嫌其过度搜刮赋税,改任他为太常卿,后外放藩镇,但泾原兵变和李希烈叛乱(见本章第一节)期间韩滉立下大功,德宗便又接他入朝拜相,继续掌管财税,死后谥号“忠肃”,忠且肃,肃字大体反映了其为政治下之严苛。

        韦应物此诗写他作为一个基层官员的苦差事,末尾写如果上级都象黎干(韦应物任京兆府兵曹参军为黎干所荐)那样“仁贤忧斯民”,那他就算当个“贱子”也“甘所役”,可是想到那些 “公堂众君子”,谈笑间尽想着暗通款曲,用时下的话说就是递消息、打招呼、同声连气、口调一致,那他言外之意,他跑路跑得就不那么开心了。此诗语气独特,甚至有点怪异,其中暗含讽刺,联系使蓝田时的《采玉行》的讽喻,可见韦应物的出世思想,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对政治现实的不满与无奈。

        有意思的是,韦应物云阳之行,不但写了一篇以济世为主题的,还写一篇以出世为主题的,两相对照,颇为有趣。济世诗写济世之累,出世诗写出世之难。

        《云阳馆怀谷口》韦应物  

        清泚阶下流,云自谷口源。

        念昔白衣士,结庐在石门。   

        道高杳无累,景静得忘言。

        山夕绿阴满,世移清赏存。   

        吏役岂遑暇,幽怀复朝昏。

        云泉非所濯,萝月不可援。   

        长往遂真性,暂游恨卑喧。

        出身既事世,高躅难等论。

        云阳馆,指云阳馆驿。谷口,汉代县名,在唐云阳县。清泚,清澈水流,指泾水,此处显然兴出世白衣君子的清流风范。白衣士,平民,此指郑子真。《汉书·王贡两龚鲍列传》:“其后谷口有郑子真,蜀有严君平,皆修身自保,非其服弗服,非其食弗食。” 又载杨雄书曰:“谷口郑子真,不诎其志而耕乎岩石之下,名震于京师。”

        石门,即谷口。吏役二句言身怀差役,哪里有时间去谷口赏景,但是内心从早到晚都向往着谷口,这里的谷口已经是隐逸的象征符号了。云泉二句言云泉与萝月这些山中特有的景致对他而言是可想而不可及的。长往二句言长期隐居才能遂其真性,暂时游赏只能以卑微的喧闹来扰乱谷口宁静。躅,足迹,出身二句言既然为官从事世俗事务,那么就难以同高尚的事迹相提并论了。

        此诗以诚实的笔触,象征性的笔法,透彻地表明韦应物那种矛盾而又无奈的心态。他既期望出世归隐,与云泉萝月相伴,但现实决定了他不得不扮演自己在世俗中的角色。这种思想上的矛盾挣扎也预示了他不久后又再度辞官归隐,这次是闲居在沣上善福寺。

        【鄠县、栎阳期】

        在京兆功曹期与沣上善福寺期之间,他还做了一年多的县令,一年在鄠县,一月在栎阳。《校注》年谱勘定韦应物代宗大历十四年六月除栎阳令,七月辞官,值得注意的是,德宗正是在大历十四年六月即位的,那么值得一提的问题是,为什么德宗即位与韦应物除栎阳令同在六月,而韦应物七月便辞官?这里面是否仅仅是一个巧合,是否有可能是因为韦应物对新皇即位而己仅获大底平调的结果大为失望,加上之前任官所积恶感,导致他上任一月即辞官而去?实际上德宗在位前期政治相对较为清明,栎阳令之事,背后的原因,是否有可能是因为德宗朝廷和韦应物双方还没来得及了解彼此?这些都只是凭空猜测,我们这里不做文史考证,有些事情也未必能考证得清,有太多的信息已经永远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我们这里所能依赖的,只有一部《韦应物集》本身。

        鄠县期间有一首酬答诗颇有特点。

        《答徐秀才》韦应物  

        铅钝谢贞器,时秀猥见称。

        岂如白玉仙,方与紫霞升。   

        清诗舞艳雪,孤抱莹玄冰。

        一枝非所贵,怀书思武陵。

        秀才,唐时对举子之通称。铅钝,铅刀不锋利,作者自比。贞器,谓玉,指徐秀才。 时秀猥见称,自谦语,言己被人谬称时秀。方与紫霞升,疑徐秀才时归隐向道,故有此语。一枝,指科举及第。武陵,陶渊明《桃花源记》记武陵渔人入桃花源事,后遂以桃源或武陵代指仙境或隐者所居。

        韦应物以艳雪玄冰来比喻清诗与孤抱,是对隐者存在方式的审美化的赞叹。杨慎:“韦应物《答徐秀才》诗云:‘清诗舞艳雪,孤抱莹玄冰’极其工致,而‘艳雪’二字尤新。又《五弦行》云:‘如伴流风萦艳雪,更逐落花飘御园。’又《乐燕行》:‘艳雪凌空散,舞罢起徘徊。’屡用‘艳雪’字而不厌其复也。或问予:雪可言艳乎?予曰:曹子建《洛神赋》以‘流风回雪’比美人之飘摇,雪固自有艳也。然雪之艳非韦不能道,柳花之香非太白不能道,竹之香非子美不能道也。”

        【善福寺期】

        同是闲居,沣上善福寺的诗作和洛阳同德寺的诗作相比,数目远多,面目已发生较大的变化,诗中多见一种乐于孤独和欣于淡泊之意,这大概和他此次为主动辞官有关。同时,这些诗中常常在出世语中夹杂着一些对处世情形的描写,至少能说明韦应物这时虽处世外,但并没有忘记世俗社会,甚至在某些诗中出现了一些负面情绪,如萤火诗中的“宁知岁方晏,离居更萧索”(见第二章第三节)以及《独游西斋,寄崔主簿》中的“忧来结几重,非君不可释”(见本章第三节),这些都在预示着他此次闲居也不是长久之计。

        《沣上西斋寄诸友(七月中善福之西斋作)》韦应物   

        绝岸临西野,旷然尘事遥。

        清川下逦迤,茅栋上岧峣.   

        玩月爱佳夕,望山属清朝。

        俯砌视归翼,开襟纳远飙。   

        等陶辞小秩,效朱方负樵。

        闲游忽无累,心迹随景超。   

        明世重才彦,雨露降丹霄。

        群公正云集,独予忻寂寥。

        逦迤,曲折连绵貌。岧峣,山高峻貌。属,正值。砌,台阶。归翼,归鸟。秩,官吏的俸禄或级别,小秩,即小官。陶,即陶渊明。朱,即朱买臣,《汉书·朱买臣传》:“字翁子,吴人也。家贫,好读书,不治产业,常艾(通刈,割)薪樵,卖以给食,担束薪,行且咏书。”雨露,喻皇帝恩泽。忻,同欣。

        此诗写闲居心境, “闲游忽无累”可呼应前文《云阳馆怀谷口 》中写郑子真的“闲游忽无累”,“等陶”“效朱”二句是其言志之语。韦应物言“等陶”是在两方面等陶,一则是和陶渊明一样辞去小官;二则是在诗中有等陶的文字,如“望山”似“悠然见南山”, “开襟纳远飙”似陶《和郭主簿二首》“回飙开我襟”。等陶是学陶渊明辞官归隐,意思简单明了,效朱则意味隐深,朱买臣可不是隐士一类人,而是一个励志型的典范,此公早年贫穷不忘读书,妻子都嫌弃他,可他最后传奇性地竟然位列九卿。值得一提的是朱买臣曾任会稽太守,会稽郡治就在今苏州市,而韦应物最后一个官职也就是苏州刺史,相当于朱买臣担任过的职位。冥冥中韦应物似乎一直在朝着一个既定的方向暗中努力。“明世重才彦,雨露降丹霄”二句更是反映出他并没有完全忘记世俗社会。

        《九日沣上作,寄崔主簿倬二季端系》韦应物  

        凄凄感时节,望望临沣涘。

        翠岭明华秋,高天澄遥滓。   

        川寒流愈迅,霜交物初委。

        林叶索已空,晨禽迎飙起。   

        时菊乃盈泛,浊醪自为美。

        良游虽可娱,殷念在之子。   

        人生不自省,营欲无终已。

        孰能同一酌,陶然冥斯理。

        望望,一再瞻望。委,同萎。索,索然,空乏貌。盈泛,此谓菊花酒泛满酒杯。之子,这个人。

        此诗和上篇结构类似,前半写景,为“时菊乃盈泛,浊醪自为美”二句作铺垫,表达的仍是等陶闲居无累的情怀。 因为是写给两位弟弟和崔倬,都是和作者极为亲近之人,所以有“人生不自省,营欲无终已”这样更加表明心迹的话语,最后三联隐有劝亲友一同归隐之意,同时也显出作者虽闲居无累,却感到“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式的萧索,这一点又是和上篇殊途同归的。

        此诗最为警拔之语当属“人生不自省,营欲无终已”二句。韦应物在善福寺观山观水之余,有一篇别开生面的观田家之作,更为具体地表露出这种自省意识。

        《观田家》韦应物   

        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

        田家几日闲,耕种从此起。   

        丁壮俱在野,场圃亦就理。

        归来景常晏,饮犊西涧水。   

        饥劬不自苦,膏泽且为喜。

        仓廪无宿储,徭役犹未已。   

        方惭不耕者,禄食出闾里。

        场圃,场则打谷之地,圃则种菜之地。饥劬,饥饿劳累。闾里,乡里。

        倘若一般人写观田家,或者写田园之乐、之美,或者写田家之苦,但韦应物点题之笔却在自惭自愧与自省,正如刘辰翁道:“苏州是知耻人。”谭元春道:“体贴人情之言。” 钟惺道:“‘惭’字入得厚。” 此诗无奇景丽句,然而沈德潜针对此诗言道:“韦诗至处,每在淡然无意,所谓天籁也。”

        《寓居沣上精舍,寄于、张二舍人》韦应物

        万木丛云出香阁,西连碧涧竹林园。

        高斋犹宿远山曙,微霰下庭寒雀喧。

        道心淡泊对流水,生事萧疏空掩门。   

        时忆故交那得见,晓排阊阖奉明恩。

        犹,一作独。排,推开。

        此诗中间而联直似从王维《赠房卢氏琯》“萧条人吏疏,鸟雀下空庭”二句变出。另外,此诗还可以和陶渊明《饮酒·其五》挂上钩:“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都有一个“远”字和一个“喧”字,但是韦应物不是“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而是“闲居离人境,而有寒雀喧”。陶渊明诗中有“远”字而无“寒”字,这说明二诗有同有异,韦应物是效陶,但并没有真正“等”陶。 “高斋犹宿远山曙,微霰下庭寒雀喧”亦似孟浩然“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之变体,都见隐者之闲散。 斋“高”山“远”,韦应物于幽独凄清之中善写高情远致。

        《同德寺雨后寄元侍御李博士》末二句:“相望曙河远,高斋坐超忽”,同一个“曙”字和同一个“远”字重复出现在善福寺诗中。“曙河”是指拂晓时的银河,“山曙”是指拂晓时的山峦,都写曙光。这个“曙”字,结合上下文并对照两首诗的意境,有意无意中似有一种象征意味,和《幽居》中的“世荣”有那么一线潜在的联系。这些字眼,都似在暗示诗人虽然闲居世外寺庙,但仍然留意世俗中的荣光。

        统观前三联,可把景语情语分为两组: “万木丛云出香阁,西连碧涧竹林园”和“道心淡泊对流水”一组,“高斋犹宿远山曙,微霰下庭寒雀喧”和“生事萧疏空掩门”一组,前一组写其淡泊道心,林木、白云、竹林、涧水,特别是白云和竹林乃是典型的隐逸意象;后一组则闲散中透出萧疏与冷清,雀喧不是热闹,而是反衬冷清,人少故而雀多,所谓门可罗雀是也,因而此诗淡泊之中又显复杂而矛盾的心态。

        尾联“时忆故交那得见,晓排阊阖奉明恩”紧扣收信人“于、张二舍人”。舍人指中书舍人,正五品上,品级虽然不甚高,但这是最接近皇帝的一类人,掌侍进奏,参议表章,凡诏旨制敕、玺书册命,皆起草进画。尾联暗示这种闲居和陶渊明的归隐大不相同。韦应物虽然闲居,诗也写得恬淡,但仍时常和政府官员保持联系,诗中时见对皇恩、对仕宦的一种若离又若即的态度,因此他的闲居更象是一种给自己放的长假,随时都会东山再起。我们在前文提过德宗在位前期政治较为清明。

        回看首联,写景精彩之余,读来更给人一种万物普遍联系的印象。金圣叹言他也“不知其如何谓之‘出’也”,也就是说,平常人观景,不会认为万木丛云和香阁存在“出”这种联系,也不会认为“万木”“丛云”“香阁”和“碧涧”“竹林”是“连”在一起的。“出”字,首先须考虑“云无心以出岫”一句,不止于同有“出”字,且同有“云”出;祖咏也有句“远树低苍垒,孤山出草城”,丁仙芝有“林开扬子驿,山出润州城”。这些“出”字和“万木出香阁”如出一辙,金圣叹不知道“出”字何解,其实这里的“出”字未尝没有一种“高出”、“超出”之意,反映两者之间的相对势态。由此观之,韦诗首联所写万木、丛云、香阁、碧涧、竹林等,这些本身都是隐逸意象,但作者附加其上的相对态势给人一种万物互联之感,是颇具“气象”的佳构。尾联可见出世之己与处世舍人之间的感情联络,首联则可想一个整体统一而相互关联的世界。金圣叹说“有意无意,不必比兴”,我们要说,不必比兴,也不必不兴。

        《沣上对月,寄孔谏议》韦应物

        思怀在云阙,泊素守中林。

        出处虽殊迹,明月两知心。

        谏议,谏议大夫,正四品下,分左、右,各四人,分别隶属门下省和中书省,掌谏谕得失,侍从赞相。

        云阙,宫门前高耸的观阙。泊素,谓胸怀淡泊。中林,即林中,指隐居之地。出处,或出或处。殊迹,行事不同,谓孔谏议处而己出。

        这首五绝和上篇七律实属姊妹篇。“云阙”对应“阊阖”。“泊素”对应“道心淡泊”。“明月两知心”则隐隐对应“万木”“丛云”“香阁”“碧涧”“竹林”诸象所构成的互连世界。有意无意,不必比兴,不必不兴。

        从这两首诗来看,善福寺期的韦应物产生了一种“出处两可”的调和思想,也可以说是一种无分别心,不止《沣上对月》有“出处虽殊迹,明月两知心”,同期的《谢栎阳令归西郊》也有“伫君列丹陛,出处两为得”,说明韦应物为诗为人,都开始往冲淡、往禅心的方向发展去了。 善福寺期的韦应物思想的两个变化(出处皆可思想与自省意识)都在后期得到进一步发展,因此,善福寺期可谓其人生与艺术之转折点,这一时期不只是他的一个长假,也象是其思想上的一次闭关修炼。

        在唐代那样的时代,一个文人到底应该出世还是处世,这个恐怕也没有绝对的标准答案,无非自己能够安心即可。韦应物之前一直都在出处之间徘徊,处世之时总想着出世,出世之时又想着处世,处世时不安心,出世时也不能完全安心。从沣上善福寺期的诗作能看到出处的矛盾依然存在,但比之前的作品更多了一些思悟的成分,力图调和这种矛盾的对立,这种思悟绝不是佛家的那种完全抛开世俗的彻悟,它所反映的是一个真实的人在历练社会的过程中其思想认识的不断演变。我们不该忘记韦应物少时本是一个任侠使气的皇帝侍卫,性格又是刚直方正一类,这注定他在步入仕途,从基层干起的时候一定饱经磨砺,是任性地一退了之,还是默默忍受中坚持?韦应物选择的是第三条道路,能做的时候就做,实在干不下去就退一步再说,在这个过程中,随着年龄的增长,思想认识也自然会发生一定的转变,而这种思想变化的轨迹,正是我们这里的兴趣之所在。

        (待续)

        通宝推:南方有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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