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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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徐文长是

        绍兴老乡。但跟我家也隔了两三百里路,很远。

        罗隐是杭州富阳新城人,更远。

    • 家园 【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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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徐文长卖缸的故事,让我发现了一条狗的兴趣点。

      我住的是半间平屋,是从一个大院子的一间厢房隔出的,约二十平方。门外是一条幽僻的灰石板小弄堂。大院子有一个台门临街,我的半间平屋有一扇侧门,好像是从外墙上硬挖出来的。不知以前住的是谁,在门上装了个门铃,门右侧墙上画了三盏奇形怪状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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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有人告诉我,不是三盏灯,是三个篆字,即“半间屋”。那么是前租客作怪。

      还有一个怪异处是,半间屋为什么需要一个门铃?就是轻轻地敲门,声音也足以传到一览无余的四角的最角落,装门铃只有吓自己一跳的作用。我按了按铃,叮——咚——叮——咚——,很烦心的声音。

      门口是一块青石的石阶。有一段时间,一条狗总卧在青石上等我回来。我跟它不熟,它是一只流浪狗,有一次我在街头买烤番薯吃时遇上,分了一半给它,它看了我一眼,衔着番薯进入冬青丛中享用,并没有跟着我。过了十多天,它找到了我的家。我猜从来没有人对它这么好,给它吃过烤番薯,所以它认为有必要赖上我。

      它就是一条脏兮兮的柴狗,眼神忧郁。它在我的门口赖了十天,我决定收留它,买了个塑料盆,在巷子里给它洗了个澡,它用力抖掉身上的水,就允许它进门了,让它躺在一张报纸上。洗过澡之后,狗变得英俊秀气,是一条标准的狗了。

      巷子里的石板,有几块没有放置平整,白天倒没什么,深夜自行车经过,会格隆咚格隆咚地响,我是听惯了的。可是这条狗却不能容忍,到夜里九点以后就要抗议,格隆咚一响,它就呜汪呜汪大叫,胡咙很胖,叫得邻居拍桌敲墙,还上门抱怨,热心地建议我将狗送给杀猪佬。

      “你要养狗也不是不行,但要管住它的胡咙,”精瘦的房东遇到我遛狗,劝告说,“这样下去,你一个不顾着,就会被人打死的。”他又补了一句,以缓和语气:“叫得太响了。”

      我研究了好几天,才晓得它是在抗议石板声。我劝它不要深更半夜瞎叫,告诫它叫下去有生命危险。我还用耳光劝它,用绳子绑住它的嘴劝它,用枕头套蒙住它的脑袋劝它,都劝不转来。我还去找过那几块石板,试图从声音的源头堵住狗嘴,但也没有成功。

      这些劝法比较粗暴,它有时急了,会冲我叫两声,叫声听得出它心虚,叫过了又不好意思,将脑袋埋在两个爪子下,眼珠子转上来看着我,露出一牙儿眼白。我想我得改变劝法,就坐在矮凳上,读书给它听,试图用文明感化它。我读《阿房宫赋》给它听,它观察我一阵,坐下来用它黑湿的鼻子嗅我手中的书,听到石板响,又开始叫。我急忙咦一声打断它,顺便读了《蜀道难》。它也许想听狗故事,便读了卢顼表姨和花子的故事。

      这故事是说卢顼的表姨把一条叫花子的狗当儿子养,狗失踪了,几个月后表姨死,在冥间得知有人说情,她还能活十二年,回来路上遇到一个美女,是花子死后的身份。美女为了报恩,还做了不法之事,偷偷地将十二改成二十,表姨遂又活了二十岁。

      狗没有听完这个故事,拖着尾巴去抓门,表示要出去方便。它可能并不认为它需要报恩,当初找上我,只是想找个饭碗,又不想找个恩人。我又试了试外国书,读了几页詹姆斯•瑟伯的《想我苦哈哈的一生》和赫伯特·威尔斯的《时间机器》。它也不买账。

      我想到“狗走千里吃粪”的谚语,讲了个徐文长的故事,希望它喜欢:

      一帮老太太,坐船过渡,去庙里烧香。船老大还没来,她们就在码头上等着。这时走来一个穿长衫的后生,手里拿着一个坛子,一边用调羹舀着肉酱吃,一边喃喃自语:“哪有介好吃的肉酱,啧啧啧,真当好吃煞。”吃一口说一句,听得人口水倒流。

      后生从码头上吃到船上,不断啧着味道。忽然放下坛子,说船老大怎么还没来,请老太太们帮他看着坛子,他去上厕所。

      船老大来了,船开了,那个后生还是没回来。老太太们说,这坛子里的肉酱,味道这么好,也尝两口?于是围着揭开了坛子。

      坛子爆炸似的,飞出许多虼蜢,飞到老太太们的身上,头上。虼蜢上沾了许多粪,也沾到了老太太们的衣服上头发上,臭也臭死了。这样她们就不好去烧香了,恳求船老大把船开回去,回家换衣服。

      她们想起了那个穿长衫的后生,一定是徐文长,没有第二个人的。原来徐文长调包了,他吃的坛子藏在长衫里带走了,留下的是另一个坛子,里面装着人粪,还捉了许多虼蜢。

      船回码头,徐文长正在那里逛呢。老太太们找他理论,他说,啊呀呀,你们这些人,我叫你们看一下坛子,谁晓得你们会偷吃的?偷吃了别人的东西,还要怪别人,天下哪有这种道理的?

      “要是你,”我对狗说,“肯定喜欢。狗总是喜欢吃粪的。”

      狗低下了头,似乎在沉思。外面经过了好几辆自行车,它也没有叫。

      次日深夜,它刚叫了一声,我急忙又讲了个徐文长的故事给它听。这次故事中没有粪便,只是徐文长买缸,本来我是急不择言,可它竟也愿意沉默,不再对石板声发表意见,仰头听完故事,就卧在报纸上装睡。我想原来它不是喜欢听粪便故事,而是徐文长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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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试过讲罗隐的故事。

      我的朋友徐文长,总是让人吃点小苦,一笑则过,罗隐却总是让人永世承受,他将事物重新定型,祸福到永远。

      罗隐的圣旨口作了不少断翘的预言。

      比如他的结局,与舅舅在山岩下躲雨,说这石头要滚下来压着我们的。舅舅大惊,来不及阻止他说话。罗隐说,不要紧,压住了我们变作蟹爬出去好了。如此,他将自己和舅舅变作了蟹。

      他坐在松树的树桩上沾了松脂,撕破了裤子,便下了一个诅咒,让松树桩不能发芽;后来吃到松花年糕,又觉得松树灭绝了可惜,另下一个诅咒,让松子可以出芽生长,如此永久改变了松树的繁殖方式。

      他还发明了蚂蟥、牛蛭,以报复农民:

      罗隐游荡中,看见农民伯伯在田头吃点心,是面条加箸夹头,便去讨吃。农民伯伯说,点心吃完了,不过家里还剩了碗,我这里种田又忙,这样吧,你帮我种田,我去家里拿来剩下的点心给你吃。罗隐虽然答应了,但他是讨饭骨头,哪肯种田?躺在田塍上,架起两只脚,专等点心吃。农民伯伯回来看见罗隐如此无赖,大怒,将点心泼在田里。罗隐也大怒,咽着口水说:“大的变牛蛭,小的变蚂蟥。”

      牛蛭是箸夹头变的,蚂蟥是面条变的。故事如此说。

      罗隐总是如此造成严重的后果,且永世存留,除非他改口。

      有时候他也将事情变好了——罗隐有一次游荡到我老家十里外的邻村芦田,在竹林里过夜,不堪蚊子骚扰,说道:“罗隐芦田宿,蚊虫叮毛竹。”从此芦田的蚊子不再咬人,皆叮毛竹去了。

      我小时候盼着他到我们村来过夜,也这么说一句,可以免去我蚊叮虫咬之苦。特别是在捋煮熟的番薯藤时,将无数小咬发配去叮毛竹,人生就完美了。

      罗隐身上的两个特点,都让人害怕:讨饭骨头,圣旨口。

      圣旨口是让人既害怕又艳羡。

      ——谁如果言出必成,那是很恐怖的。幸亏世上只有一个罗隐,否则无噍类了。

      我讲罗隐的故事,不用观察狗的反应,就知道它不喜欢,在胡咙底下咕噜咕噜响着抗议,有时憋不住愤怒,叫出一短声“沃”。听到石板的响动,它又开始叫,迫使我立即讲徐文长故事给它听。我拎着耳朵说:“你是徐文长投胎的?”后来它搞明白了我讲故事的原因,想听徐文长故事了就叫,不管石板响不响。

      它的好处是知足,从来不要求讲两个故事,听完一个故事,就心满意足。也许一个故事的内容,够它一夜咀嚼消化,直到理解——它理解成了什么样子,我自无从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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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好看。狗的描写太入神了。

        我家的狗喜欢坐车兜风。大部分时候,啥事不干,躺在那里睡觉而已,但是一旦我有出门的意图,它就立刻起来跑到门口等着。

        我想我是被它盯梢了。

      • 家园 【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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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隐将箸夹头变作牛蛭,将面条变作蚂蟥,魔法很高深,让人神往。

        但故事没有说,罗隐怎么知道蟹、蚂蟥、牛蛭这类名词的。罗隐是直接就说出了这些名词。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在罗隐之前,蟹、蚂蟥、牛蛭及其名词就已经存在了。

        因此,“牛蛭是箸夹头变的,蚂蟥是面条变的”的结论是错误的,因果倒置。

        但故事就是故事,故事是不理睬这种逻辑的。

        徐文长故事也常常不顾逻辑。

        有一次一个老头挑着满满的两桶人粪肥去施肥,他的地在河对岸,需要过独木桥,但下过了大雨,独木桥滑溜溜的,桥下水大,老头就很犹豫,过桥怕摔倒,连人带肥桶掉入河中;不过桥吧回去吧,肥料挑过来的力气就白费了。

        这时来了个徐文长,自告奋勇帮他抬。老头很高兴很感谢。

        两人抬了一桶过了桥,老头回上桥时,徐文长告辞,再会再会。老头大惊:还有一桶粪呢,不帮我抬了?徐文长怒道,你这人怎么一点良心也没有的,我好心好意帮你抬了一桶粪,你倒要我抬两桶!我吃了你的饭还是拿了你的钱?

        徐文长骂骂咧咧地走掉,老头的两桶粪在桥两头,他僵在桥上,过桥也过不了,回家也回不了。

        我抬过各种东西,得到的经验不是这样的。两个人抬一桶粪过独木桥,比一个人挑两桶粪过桥更难更危险,一个配合不好,就一起滑倒了。

        但故事就是故事,故事是不理睬这种经验的。

        故事有一个让人哈哈大笑的结尾就行了。

        我有时候想,要是世界是依照故事运作的,那么如果从来没有过罗隐,也就没有了蚂蟥和牛蛭——世事总是这样,让人后悔出现过罗隐。可转过头也可以这么想:世上出现蚂蟥和牛蛭,必须责怪到罗隐头上。真当不错,这么一责怪,仿佛世上曾经有过不存在蚂蟥牛蛭的可能。这给了我安慰:我们只是运气不好,才会遭遇蚂蟥牛蛭。

        这与徐文长故事不同。

        在我们的徐文长的故事中,有没有徐文长,生活照常,正如我们自己,我们存在与不存在,对世界没有影响。

        所以罗隐这个人物,是给故事情节本身派用场的,他的故事让人出现某种肤浅的想法:这世界怎么变作了这模样的世界,有没有变作另一个模样的可能。徐文长这个人物,就给讲故事和听故事的人派用场的,他的作用仅仅是让我们听着喜欢。起到我们听着喜欢的作用,也就够了。

        ——这样的分析,是不是可以帮助我理解我的狗呢,它就是因此而迷上了徐文长故事吗。也就是说,这条狗并不关心世界的演化,只关心当下的悲与喜,饱与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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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狗讲故事,场面有些古怪好笑。

        我买了个三角手机支架,将给狗讲故事的过程拍下视频,放到网上。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场景:

        地面铺了一张草席,我盘腿坐下,狗在对面蹲坐。我讲徐文长的故事,狗竖着耳朵侧着脸,听得很专注。

        我认为用普通话讲徐文长故事出不了效果,必须用方言讲。方言行之不远,在网上并没有人听,每次不过五六个点击,点击了恐怕也立即呸之,关闭网页,觉得上当。所以一直是野人门巷寂无声。徐文长抬粪的故事点击较多,有十二个,总算突破过了十。从五六个到十二个的变化,无统计学意义。

        哈哈,哈哈。录完后,我自己听一遍,不禁尴尬大笑。我的声音原本是粗砺的云母石,录音一转,变作了青色的鹅卵石,似乎没硬度没厚度,软泛泛的,并且苍白无力。

        狗听完一个故事,也会有个仪式:半咧着嘴笑着,并伸出舌头,用鼻子在空中画过几个小圈,发出呼哧呼哧之声表达过感谢和满足,才走到报纸上伏下,沉思,入梦。巷子里的石板响不再能惊动它。

        可是它连有人按门铃也不叫了。深夜十一点钟,我和狗正在拍视频,突然门铃大响,叮——咚——叮——咚——,这空荡荡的声音,和不紧不慢的节奏,抵死催魂灵一般,惊得我跳起。狗却不动,眼睛也不转一下,呼吸节奏也没变化,它完全放弃了看家护院的责任,一心只想听故事。天下没有这么差的狗和这么好的听众了。我打开门,只有一股凉风,以及一阵迅速远去的脚步声,窃笑声。是小混混的恶作剧。我走到巷子里,在微茫的路灯光下伸了个懒腰,走了几步。回到室内时,狗还蹲坐在草席上,脑袋转向了门口,不急不躁地等故事。

        第二天深夜,门铃声又叮咚叮咚响了。依然是一阵脚步声,一阵窃笑,还有几个影影绰绰的影子。我冲着影子消失的方向高声叫骂:“惹鬼了是吧,啊?谁家的猢狲精,啊?有本事别逃。”

        是故意这样大声骂的。因为在打开门的一刹那,我想到了一个主意。我如果不出声,说不定他们就没了明天再来按门铃的兴致;我这么一骂,他们觉得有趣,明天必再来按门铃,引逗我骂人。我了解这些小痞子。第二天,我贴了一张纸遮住门铃的按钮,又装了个粗糙的假按钮,拉上电线,做好了电击陷阱,给他们小苦吃吃。

        深夜,果然听到了摔倒声、低语声、窃笑声、石板拱咚声和逃跑的脚步声。我有些纳闷,怎么还有一只小动物在我的破门上挨挨擦擦、哼哼唧唧的声音呢。

        狗眼睛绿蔚蔚地看着我,好像在责问:一,故事究竟还讲不讲了?二,为什么深更半夜外面有猪拱门,而你竟不去看一下?

        它似乎还在偷笑,嘴巴咧得扁扁的,耳朵轻轻地动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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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三个面对着我摆好了阵势:狗蹲坐在中间;袁媛坐在它的左边,嘴唇鲜红,眉毛细黑,眼睛忽闪,并且穿着古样;袁小方右边,他的头上缠着纱布,像电影里的伤兵。

        人的脑子会冻住。我这半间屋其实不小,是老式大房间的半间,摆一下单人床、书架、沙发、桌子、两张椅子和衣橱,地上再摊开一张草席还是绰绰有余。我给狗讲故事,就是在摊开的草席上,旁边调好手机。袁媛和袁小方加入,我还是在摊开的草席上讲。我想也没想就让他们坐地,没想到可以请他们坐在破沙发上。所以就算是夏天,我的脑子也会冻住。

        一个第一次来访的姑娘,和一个遭我暗算摔破头的孩子,可以享受坐沙发的待遇。他们没有要求坐沙发,也许是以为视频必须坐在草席上拍。

        狗感到很不安,舌头急不可耐地吐着,脑袋不动,眼睛眉毛警惕得几乎竖起,一会儿转过去看袁媛,一会儿转过去看袁小方,时刻准备抢夺的样子,我猜它准备抢故事,它以为一个故事只够一个人或一只狗听,谁先听到,别人就听不到了。袁小方摸它的头,它就忍耐着敛起耳朵,小心地挣脱他的手,又摆出抢夺的架势。

        袁媛不习惯我用方言讲故事,说服我用普通话讲。我原本想讲“都来看”,但在第一次见面的姑娘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就换成了《徐文长吃蹄髈》。故事大意是:

        这天徐文长在街上闲走,恶作剧之心炽烈。或许他坏出名了,总有人要取笑他,他便报复之。这次大概也是如此。

        徐文长路过陶瓷店。他提起一只尿壶问:“漏不漏?”

        店主说:“不漏,怎么会漏?”

        徐文长说:“不信,我得灌水试试。”

        店主嗤笑说:“灌就灌好了。”他去舀水时,徐文长提着尿壶走了。店主从没遇到过抢尿壶的人,又不能离店去追,只好乱骂一通。

        徐文长路过酱油店。他提着尿壶说:“打一壶酱油。”

        店主说:“酱油怎么能用尿壶打?”

        徐文长一再坚持,店主没办法,将酱油灌入尿壶。

        徐文长说:“我没带钱,酱油不要了,还给你。”

        店主气得发昏,让他走了。

        徐文长提着了尿壶酱油,路过一户人家,正在烧猪蹄髈,香喷喷的。

        徐文长偷偷爬到楼上,揭开楼板,对准烧蹄髈的锅,将尿壶里的酱油浇下。

        烧蹄髈的妇女惊呼尖叫,几个人冲上楼,活捉了徐文长,见他拎着尿壶淋着尿,一锅蹄髈无法再吃,就将他架下楼,盛了蹄髈放在桌上,逼着徐文长吃下去。他们以为这样就狠狠地惩罚了徐文长,出了一口恶气。徐文长假装得愁眉苦脸,舒舒服服地吃了一顿蹄髈,嘴巴吃得油罗罗的,提着一只尿壶,得意洋洋,回到陶瓷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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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媛是袁小方拖到我家来的。袁小方被我用假门铃电击,倒在地上,他的同伴逃散,没有救走他。我听到声音,开门出来,看到他躺在门口的石板上,也没理他,自顾自拆掉假按钮,收起电线,撕掉纸头,恢复了真按钮的模样。如此收拾完现场证据,他坐已起,摸着脑袋。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意思是说,我这个反向恶作剧,比徐文长怎样?

        路灯光虽然幽暗,我还是看到他一手的血,黑乎乎的像墨汁,他脸上也挂下了血。估计是遭到电击摔倒,撞在石头上了。我想,我的朋友徐文长从不制造流血事件,可我制造了。恶作剧,反恶作剧,必须控制后果。这是我的疏忽。我回屋里穿好衣裳,摘下手机,推出自行车,驮着他去了医院。

        在医院,我问他家人的电话,于是他叫来了他姐姐。袁媛冲进医院,像在追杀某人,东张西望地奔跑。深夜的急诊室没几个人,空空荡荡的,她一个人就搞得兵荒马乱,直到袁小方大声喊她。听到弟弟欢快的声音,她突然停步僵住了,缓慢地转过头来,一张焦急的脸已经变作了一张愤怒的脸,训斥说:“我以为你,我以为你,我以为你。”我猜她是将“死了”两个字吃下去了三次,没有说出来。她穿着女茶博士的服饰,大概是在茶馆上班时接到电话狂奔过来,来不及换衣服。

        我向袁媛解释,这几天老是有小混混深更半夜来按门铃,我在讲徐文长的故事,门铃一响,只好中断,从头讲过,所以很烦,搞了个陷阱,给他们吃点小苦。

        袁媛瞪了袁小方一眼,质问他怎么去按人家门铃,空劳劳的饭吃得太饱了?还与一群什么小混混搞在一起,还像个人吗。袁小方是转移注意力的行家,他大声揭露我说谎:“你独自一人,讲故事给哪个鬼听?可见是说谎。”

        我只好又从狗半夜乱叫说起,试过多少办法,只有徐文长的故事才能安抚住。袁小方就赖着要听故事,不给他讲故事就报警,私拉电线电伤人,肯定要关一百天,赔两百块钱。袁媛显然管不住弟弟,经不住弟弟的恳求,犹犹豫豫地依顺了。

        我们就被他强迫到我的半间屋讲故事。

        但袁媛还是逼问出了他按门铃的事。袁小方说,前两天不是他按的门铃,今夜他在弄堂里走,遇到三个高年级的同学。他说这个开头时,眼神闪烁,我认为他在说谎。

        他说,高年级同学说起他们这几天玩得最开心的事,是按人家的门铃,一路按过去,一路逃跑,并想象着屋里的人开灯起床穿衣裳出来开门,开了一个空,多么有趣。他们说冬天尤其有趣,因为那些人要穿好多衣裳,白白出来一趟,回去睡觉又要脱好多衣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袁小方说。所以这次他们让他也参与,他很乐意跟随,并且轮到了一次。

        “没想到中了你的埋伏。”他很懊丧,“我运气差透了,明天要畀他们笑话。”

        “再不许了。”袁媛像个姐姐似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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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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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所有徐文长的故事中,“吃蹄髈”的情节算是复杂的。因为多了两个人类听众,我调动了更多的动作表情和腔调,讲得热闹好玩,也算绘声绘色了。袁媛和袁小方笑了好几次,给了面子。

          狗流出了口水。我第一次看到它听故事时流露出馋痨相,它也觉得不好意思,脑袋傲娇地大幅度抬起低下,还伸出前爪来掩饰。

          狗是在这天夜里得到它的名字的。

          听完故事,狗默默起身,回到报纸上,卧下来沉思,伸出一只爪子。袁媛眼睛亮了一下,捂着嘴笑,意思是我给狗讲故事的缘起,果然不是瞎编的。袁小方问狗的名字。我有些扫兴,不评论刚刚讲完的故事,兴趣立即转移到狗身上,他那几声笑给的面子也有限。我也没想过给狗起名字,就现起了一个,叫做“板板”。

          “它叫板板,郑板桥的板。”我说。

          郑板桥是徐文长的头号大粉丝,自称“青藤门下走狗”,我向他们解释,这条狗喜欢听徐文长的故事,那么叫它板板,顶合适了。

          不过他们对青藤门下走狗这个老梗也没有兴趣,看着我将“徐文长吃蹄髈”上传到网络,并转发到朋友圈和同学群,又在沙发上略坐了坐,袁媛打了个呵欠,星眼朦胧的起身,拖着袁小方回家。

          我送到门口,举起右手,动着手指头,嘴里说着“再见再见”,左手已在关门。

          袁媛回过头说了一句:“你是对的,你的口音重,用方言讲故事有优势。”

          我气得差点删掉我的故事。

           

           

          13

           

          深夜门铃又鬼叫般响了,我惊得䞬起,火气就狂蹿了,拎起椅子冲过去,开门就砸。

          “是我,是我,别打我。”一个小人尖叫道,双手遮住脑袋。

          这次他倒不是搞恶作剧按门铃,是串门按门铃。我尽管收手了,椅子腿还是碰到了他的头,他揉着脑袋走进来,埋怨我太凶残。我问他,知不知道夜已经多深了,明天不用上学吗,你父母不管你吗。我用了这几个常规问题,将我砸痛他脑袋的罪过转移到了他自己身上。

          他说这是他的生活方式,每夜这个时候,他都在弄堂里走,每夜这样。他说:“从来没人管过我,你凭什么管?”

          我问他每夜这个时候在弄堂走是什么意思。他说,就是每夜这个时候,他都从家里溜出来,在弄堂里走。这是他的爱好。

          我说:“你毛病不轻,长了一副讨饭骨头,走四方。”

          他催我讲故事。他说:“我们开始了伐?徐文长开始了伐?”

          我说:“你又不喜欢这种故事,这种破故事,没有人喜欢,天下只有板板喜欢听,我也不晓得它听到的是什么。”

          他反驳说:“你说徐文长的故事有一大串,一个又一个,如果没有人喜欢,怎么会搞出这么多?”

          他说得有道理。流传这么多徐文长故事,说明一直有很多人喜欢听,也有很多人喜欢编,并且形成了一个默契,哪一类故事归到徐文长名下,哪些类型的不归,或另有归属,有的归罗隐,有的归騃女婿,还有的归唐伯虎。

          我给他和板板狗讲了个《都来看》,故事大意是:

          徐文长大热天路遇一个瞎子,自称姓都名来看,叫做“都来看”,两人感叹天气炎热,想到河埠头汏个浴凉快凉快,徐文长假装好心,愿意给他带路,带到水塘里汏浴。

          ——徐文长也带路啊。袁小方插嘴说。

          瞎子高兴煞哉,从来没有人带他去河埠头汏浴,今朝碰到个大好人了。徐文长就将着他的手,将到河边,两人脱得赤条条的,下到水里汏浴。嗬唷,阴凉煞煞,真当舒服。徐文长草草洗了洗,偷偷爬上岸,穿好衣裳溜走了,还将瞎子的衣裳卷走扔掉。瞎子听不见都来看的动静,就叫他:“来看,来看,你在不在?你在哪里呀,来看?”没有人答应,他又叫:“来看,来看,都来看,都来看。”他喊喊喊不应,一声喊得比一声响,引来许多人围观嘻笑,还惹恼了几个妇女,拿了毛竹乌筱冲过来,抽得他身上一条条痕路,血出糊啦,还骂他臭不要脸。

          “这个徐文长,把我的牌子也做塌了。”袁小方捂着嘴扭着身子乱笑。他说他早就选定了将来他要做的工作,就是给外地人带路。“我给人带路是收钱的,像我爸爸那样,所以我不能像徐文长那样乱搞。”他遗憾地叹了口气,“也许我休息时可以乱搞一下,给人指个错路,指个相反方向。”

          将《都来看》上传时,也看了一下《徐文长吃蹄髈》。成绩不错,追平了十二个点击的纪录,而且有人留言。

          一个ID叫做天池鳖的网友被我的故事惹翻了,他《徐文长吃蹄髈》下面留了言:“你是在放屁。”

          这是第一次有人给我留言。还真当有人点开来听我讲故事,而且没有立即关掉,甚至听完故事,甚至留言。网上什么闲人都有啊。我回复为敬:“好臭好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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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困扰我的是袁小方拜访的门铃,并不是小混蛋们的恶作剧。他是个夜游神,夜游到累或者烦,就来按我的门铃,歇歇脚。我想告诫他不许按门铃,但他进门的姿势奇特,像牛一样低头往里冲,将我冲忘掉了。有一次我终于记得,叫他别按门铃,敲门就可以了,他说:“那你为什么装门铃?这个门铃谁可以揿谁不可以揿?”

          “你说得对。”我跳起来,扯掉了门铃的电线。我没有访客。前房客大概客人多并且耳朵半聋,所以装了这么大声的门铃。

          没有了门铃,袁小方的敲门声还是困扰我。我讨厌门铃声还在其次,我更讨厌受到打扰,半夜三更的,屋里冲进一个小孩子,那是鬼故事的情节。

          像我这么优柔寡断的人,既然已经多次放他进屋,就无法忽然不让他进门,说不出口了。如果我装作不在家,或者干脆真的不在家,在深夜十一点之后出门蹓跶去,如此躲避一个小孩,又太过奇怪。

          他每次来,坐下后在两分钟之内,就会催我讲徐文长的故事。这句催促说出口,他赖在我的半间屋的理由就充足了。我基本上是拒绝他。我没有这么多徐文长的故事。我也不讲罗隐的故事,也不讲唐伯虎的故事,也不讲三国、杨家将和岳飞的故事。我对他只讲徐文长的故事,开了徐文长这一个头已经太多了,不能再开第二个头。

          有一次他开始讲故事了。他说:“我有一个故事,可以讲三天三夜。”他躺在草席上开始讲故事。我不理他,顾自在网上玩游戏。

          “很久以前,有两个人,一个老男人,一个老女人,最喜欢比赛胡咙。他们每夜八九点钟开始比赛,比谁的胡咙胖。”他说,“每次比赛,都是女的赢。”

          据袁小方的讲述,这个老女人的声音可识别性极强,锥子一样尖利刺耳,并且密集,声调往上扬,听着像要将人的脖子吊起来吊起来。“就像用凿子尖重重地划过薄铁皮。”袁小方打比方说。老男人从来没赢过,一次也没赢过,可他又不肯认输,每次都赖皮,赖皮的方式是不断重复同一句话,这样比赛就失去了意义。老女人从胜利走向胜利,胡咙叫得更响亮,声音比大白鹅还骄傲。

          他们胡咙比赛的议程,每次也差不多。

          照袁小方的描述,老女人先找到一个议题,一般是发现一个小事情,比如桌子擦得不干净,比如椅子没放对地方,比如点了两盏灯浪费电,比如开窗子放进了蚊子。这样的小事情。这不需要花心思,眼睛一扫就能发现。老女人提出这一议题。提议题的惯例是,使用气愤或者不耐烦的语气指责。老男人接着对这个议题发表看法,辩解,或者指出语气不妥。这也不需要花心思。老女人接着表明态度,认为自己没有不妥,进一步认为自己不可能不妥,老男人才不妥,且永远不妥。这也不需要花心思。

          “你一句我一句的,又叫‘对课’。”袁小方说,老女人最大的优势是,旁征博引的能力很强大,像翻衣箱似的,翻出了老男人这辈子的所有糗事。

          这些糗事主要分三类:蠢笨类,蠢笨类,以及蠢笨类。

          起先是生活中的各种蠢笨,洗碗打破碗,洗澡滑倒,看电影走错电影院,后来老男人离开了很长时间,回来再比胡咙,他蠢笨的内容又有了迅猛的增长。

          新增长的第一项蠢笨,是贷款买了一辆大卡车,给人送货。毫无疑问的蠢笨,把一个没有赤字的家庭,刹那间变成了赤字户。老男人有时去了东北西北,有时去了东南西南,老女人说,家里万事不管,这个家究竟是谁的?

          袁小方说:“他在全世界每个地方,就是不在家里。”

          新增长的第二项蠢笨是出车祸,第三项是超载罚款,或者倒过来,第二项是超载罚款,第三项是出车祸,第四蚀本,第五卖掉货车,是一连串的蠢笨,是全城的蠢笨之花。

          这一串蠢笨结束之后,老女人认为,老男人来了一个终极大蠢笨:去杭州带路。

          袁小方解释说,在杭州进城的各个路口,都有一帮人站在马路边上,专门给不熟悉道路的外地司机带路,老男人就是其中一个。

          “他是最熟悉杭州道路的带路人,没有第二个人比得上他。”老男人足足花了半年时间,在杭州城里城外的大街小巷走,走得脚底起泡,记下了所有的门牌,所有的小弄堂。袁小方说:“他记地名的记性是最好的。没有第二个人比得上他。”

          老男人站在路边上,司机在老男人身边停下车,摇下车窗问他:喂,晓不晓得兴加儿巷怎么走?老男人说:晓得晓得,好找的。司机说,上车上车,等什么呢。老男人就上了车。老男人指挥他们哪里左转,哪里右转,哪里直开,到了地头收钱下车,再回到路口等另一个司机问他,喂喂,有个叫红亭子红亭子的地方,晓不晓得?晓得晓得,问别人不晓得,问我你是问着哉。上车上车。于是老男人又上了车,指挥司机开到红亭子。

          但老女人说:“这是讨饭头,乞丐,告化子,流浪汉,残疾。”老女人认为,一个全手全脚的人,靠这种敲竹杠的办法挣钱,与拦路强盗只差一口气,做人做到这份上,差不多算是堕落了,除了蠢与笨,还得加上两个字,懒与坏。老男人认为,他凭知识和记性,帮助别人不走弯路顺利到达,收点钱无可争议,是劳动所得,知识付费。

          老女人说:“马路又不是你造的,你凭什么指个路就收人家钱?你是不是在杭州做恶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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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夜,袁小方宣布说:“我以后也会站在马路边上,给人带路,哪里都晓得。现在我先把家门口这几条弄堂熟悉起来,过得几年,到了十六岁,我就能记住全绍兴的马路。”

          我说:“你上次说,你是偶然遇到高年级的同学,才一起搞了一次恶作剧,按我的门铃,你骗人的本事是有的。”

          袁小方说:“但我们也不是每夜搞恶作剧,我们也不是事先约好的。我半夜出来散步,有时难免碰上一个两个同学,也半夜出来游荡。碰上了同学,总要搞点事,不然对不住这么好的夜。”

          除了按门铃,还有其他一些恶作剧套路,比如在别人窗外学狗叫,或者放个炮仗,或者大喊“着火了、着火了”“地震了、地震了”,大多数就是弄出这种响动来。

          最常用的一招也是响动最小的,是撒尿。在一户人家或一个院子的大门口,排成一列,冲着门槛撒尿。他们撒过了尿,议论早上第一个起床的人,打开门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却陡然闷了一鼻子尿臊味,这简直是完美的早晨。

          “但我们也是有底线的,绝不拉屎,因为拉屎要脱裤子,不利于紧急情况逃跑。”袁小方说。

          我一把抓住他的细胳膊,有力捏了捏。我疑心他们在我的门口也撒过尿,我似乎闻到过尿臊味。我现在就闻到了尿臊味。越来越强烈的尿臊味。我说:“你们在我的门口!”

          “没有!”他说,“你这破门,单扇的,破旧的,寒酸穷酸旮旯门,我们看不上你,我们的尿也看不上你。”

          “哼哼。”

          “你希望我们看得上,那下次我叫他们一起来尿你好了。”

          “去你妈妈的狗东西,不许来!”我说,“你倒是去带路呀,你带路?你终极蠢笨,你是讨饭头,乞丐,告化子,流浪汉,残疾。”

          “那当然了。我是我爸爸的儿子,蠢笨是遗传的,躲不开的。”袁小方说。

          “啊呀呀,天快亮了,我要回去睡觉了。”他发现自己说漏了嘴,慌慌张张地起身,冲出门去。

          我猜他是故意说漏嘴的。他是告诉我他为什么不回家睡觉,老是深夜在弄堂里游荡。他这么说漏了嘴,深夜到我这半间屋骚扰,算是有了永久的正当理由了。

          但他那个老男人爸爸好像没有及时更新信息,杭州进城的路口,早已没有人等在马路边带路了,导航系统早已砸掉了带路人的饭碗。我决定不告诉他这个信息。说不定他明天就换掉了他未来的工作;等他长大出去赚钱,他也早就知道世上已无带路人;说不定他其实晓得没有了带路人,只是随口瞎说;等他长大,世上也已没有了司机,全都自动驾驶了。所以这种新信息对他并无意义。

           

          通宝推:菜根谭,铁手,大眼,
          • 家园 越看越上瘾。下次讲完故事,告诉袁小方:土鳖抗铁牛

            看他明白以后是什么反应。

          • 家园 【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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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小方总是在十二点之前回家去,但有一天我和他都睡着了,他倒在草席上,我缩在沙发上,直到敲门声响。

            是袁媛敲门。她下班回家,发现弟弟失踪。她每天十二点半下班到家,并不晓得弟弟经常会深夜离家出走一通。父母胡咙比赛,每次比得精疲力尽,一上床就睡到八都里,也不晓得袁小方的夜游习惯。袁媛在大街小巷找了一个小时,凌晨一点半找到了我的半间屋,看到门缝里透出灯光,就按了按门铃,但门铃的电线已经被我拔断,于是她砰砰敲门。我在梦里听了半天棒槌打衣裳声,她说她其实只敲了半分钟的门,就听到屋里有了动静。

            她不断道歉,拖着瞌充懵懂的袁小方退出去,好像要提防我会发动突然袭击,差点在门槛上绊跤。我送他们到门外,站在弄堂里,看着他们的背影在昏暗的路灯光下一晃一晃地远去,回屋关门。

            这是袁媛第二次到我的半间屋。第三次便是次日下午,她上班绕个弯过来,提了一个陶钵,盛了个猪蹄髈。

            “用微波炉热一下……”她在屋里巡视着说,“用煤气灶……用电磁炉,电饭煲,酒精灯……你什么都没有,算了,你直接拿着啃吧。”

            她笑起来,还看了一眼板板狗。是无意中看了一眼狗,还是故意的,是嘲笑我狗啃骨头?

            我说:“你为什么看狗?你看了一眼板板狗。”

            “我没看,我没看。”她说。

            “你看了,我看见你看了。”我说。

            “我真当没看。”她说,脸色发白。

            我从没见过一个人的脸色这样突变,忽然间像打了一道白光。我大笑起来。她也笑了:“你怎么会以为我是说你狗啃骨头的呢,这明明是猪蹄髈,不是骨头。”

            我想起《徐文长吃蹄髈》,上次有人留言。我就邀请她一起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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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池鳖果然又留言了。他在《都来看》下面留言说:“历史上的徐文长,根本不是这样的。一个正常人怎么会对这种欺负残疾人的恶作剧津津乐道?你也可以看一下这个故事的另外一个新版本:瞎子是个恶霸,徐文长才出手惩戒的。”

            我回帖说:“嗯,新编徐文长故事中,瞎子是恶霸,徐文长惩恶扬善。瞎子以前是受害人,现在被牺牲掉了,变成坏人,恶霸,活该了。那么,究竟谁欺负了残疾人?这心肠有些毒辣。”

            天池鳖似乎在线,回贴很快:“所以,冤枉徐文长就可以了?”

            我说:“这也是人之常情,你是故事中的徐文长一方的。你像郑板桥一样,是徐文长门下走狗,只可惜只能排到第二粉丝了,郑板桥才是头号粉丝。故事中的徐文长做了坏事,你就不愿意,不肯坏了他的名头,就百计维护,最容易最有效的方法便是妖魔化对手。这得硬扭才行。三国水浒就是这样硬扭的。”

            天池鳖说:“你这是顾左右而言他。故事中,瞎子是虚构的。你的故事虚构了一个无辜瞎子,我的故事虚构了一个恶霸瞎子,如此而已,并没有规定虚构的瞎子必须是恶霸或受害者,就算虚构出一个与徐文长有世仇的瞎子,也可以吧。怎么能说虚构了恶霸瞎子,便是妖魔化、心肠毒辣呢?”

            这话也有道理。假设最初虚构的瞎子是受害者,在版本演化过程中,虚构的瞎子变作了恶霸,这算不算欺负残疾人?算不算冤枉、伤害了最初版本的那个虚构的瞎子?虚构人物如何主张权利?如果虚构人物能主张权利,那么徐文长更能向我的朋友徐文长主张权利,这样一搅,讲故事需要瞻前顾后,所有乐趣将勾销,也就是没有了故事。“人生无味了。”我下了如此一个结论。

            但是,徐文长究竟是谁的朋友?我的朋友还是他的朋友?为什么他在帮我的朋友徐文长说话,我反而帮徐文长欺负过的人说话?

            我说:“还有徐文长吃蹄髈的故事,你是不是认为,卖陶瓷的、卖酱油的和煮蹄髈的,全是恶霸,每个人肚子里都晃荡着坏水,因此,徐文长一举惩罚了三个恶霸?这样倒也蛮有意思,世上只有徐文长是好人。但如果满街皆恶霸,那么恶霸欺负谁呢。再说了,卖陶瓷的、卖酱油的、煮蹄髈的,他们杀过自己老婆吗?”

            这是强词夺理,将我的朋友徐文长与古书上的徐文长混为一谈。我发出这段话之后,觉得自己脸孔黄怏怏的。“我丢脸了。”我对袁媛说。

            我又弥补了一条:“而且你为徐文长辩护的观点,与徐文长的观点正好相反,搞笑不搞笑?徐文长说,自君四海主亿兆,琐至治一曲之艺,凡利人者皆圣人,马医、酱师、治尺箠、洒寸铁而初之者,皆圣人也。你倒好,皆恶霸也。”

            天池鳖说:“约一个吧。”

            “我不打架。”我说。我猜想这个天池鳖要阻止我继续败坏徐文长的名声,劝不住甚至可能动武。

            “我也不打架。”他回复说。

            袁媛说:“真有趣,我很想看看你们的约会呢。相约一起吃一顿蹄髈吧。我听说柯桥笛扬路有一家蹄髈不错。”她站在我身后看电脑,将尖下巴扣着我的肩膀,很有些痛。

            我反手摸着她的头发说:“蹄髈我们自己去吃,不跟他吃。”

            她说:“好。”

            我拉着她坐到沙发上。我们笨拙地沉默着。我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她将脸埋在我的胸口,转动着,好像将我的衬衫当作毛巾在擦脸。我晓得她是在躲避嘴唇与嘴唇接触,就随她了。她的头发有栗子香,左脖子有一颗豌豆大的黑痣,像停了一只绿头苍蝇。

            她怎么送一碗蹄髈给我吃呢,在听了徐文长吃蹄髈的故事之后。我似乎从中找到了她的幽默,于是觉得这油腻腻的蹄髈也清雅了起来。如果将来我和她发展的结果可以将此事定性为蹄髈定情,那么这碗蹄髈会更清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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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晓得徐文长吃猪蹄髈霸王餐,是在哪座城市的哪条街上。恐怕就是在绍兴,观桥附近。他是观桥的地头蛇。

            但在我的想象中,徐文长吃猪蹄髈,是在章镇的老街。我十六岁之前没去过别的城镇,仅到过章镇的老街。这条老街在我的印象里不短,其实不长,灰石板硿硿响,两边是两层楼的房子,或高大的平屋,椽柱皆已深黑。街上开着好几家商店,副食品店,瓷器店,布店,理发店,以及国营馄饨店。馄饨老鼠肉。我爸曾经说过,以前,四乡八村的人总是说,难得来一趟街上,吃一碗馄饨再走吧;镇上的人说,还不如乡下人,我们一年到头住在镇上,却难得吃一碗馄饨。“还不如乡下人呢。”镇上人说。我小时候一直担心,既然所有人难得吃,那么等我有了钱吃得起馄饨了,馄饨店是不是早已倒闭了?后来我到了镇上,第一件事是找馄饨店,发现不止一家,说明吃馄饨的人很多,馄饨店并没有倒闭,就连年糕店、面条店也开着没倒闭。

            徐文长就是在这样一条街上,并不吃馄饨。他从这家陶瓷店拎走了一只夜壶,晃荡晃荡地往西走,看似要翻过大埂,去曹娥江边灌水,检查夜壶漏不漏,哪想到他会在酱油店停下,灌上一壶酱油?就算是新的、干净的夜壶,灌酱油不觉得腻腥吗,还浇在蹄髈里,这样的蹄髈,饿杀鬼也不肯吃,他竟然想出计较弄来吃,还不如饿杀鬼。

            所以徐文长是不怕腻腥的。

            到绍兴七八年了,我却还是无法将徐文长活动的场景移到绍兴。小时候听故事留下的方位感,很难改掉。

            我又想到了一点:徐文长吃猪蹄髈,是损人利己的故事,这有些特别的。徐文长的故事,大多是损人不利己的白开心故事,但这次他利己了,处心积虑的,搞出了一串花样,吃掉了别人的油罗罗的猪蹄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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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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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媛用手指梳了梳头发,抱怨我家里连镜子也没有。她的口红有些糊了。我用手机给她照镜子。她笑着说:“不错。”转过身去,用自己的手机照着,用力擦了擦嘴唇,补了妆。“要上班去了。”她说着往外走。我在门口看着她慢慢走远,觉得她有些陌生。

              微风飒然,一个陌生人闯进了屋子。

              这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家伙,个子高大,戴着林宗折角巾,穿着黑色的蓬松长衫。他绕着三角支架转了一圈,观察了一会儿,拿起盛蹄髈的陶钵,呼哧呼哧地啃吃。我来不及阻止他,问他是谁,他嗯嗯哦哦的算是回答,只顾吃。吃了大半个蹄髈,他舒服地长叹一声,转头对我说:“这些个蠢故事,你怎么讲了又讲,烦不烦呢。”

              他说话的声音清亮,把我吓了一䞬。他踱到左屋角,轻轻踢了踢我的板板狗。板板狗没有理睬他,继续睡觉。他说:“狗子这么爱睡觉,我送你一首诗。”他找到白纸和一支圆珠笔,舌头在笔尖舔了舔,写道:

              索姿驯态碧山空,

              剧爪贪涎一饱充。

              不知酣睡何时觉,

              料尔都无警盗功。

              写完后,将纸头摆在了狗肚皮上,歪着头看看,很满意的样子。

              “真当才思敏捷,像默写出来的一样。”我说。我晓得他是徐文长,请他坐下,同时摇摇头说:“长得不像啊。你一点不像我的朋友徐文长。”

              徐文长说:“当然不像,世人画我的像,都画得不像。”

              他的嘹亮的声音又吓了我一䞬。

              他这句话有点耳熟。以前有个叫章重的人,说他十七岁梦见过徐文长,就是这个模样:“肥且扬,练巾垫折,墨衣蒙戎。”徐文长也告诉他,世人画他画得不像。章重还用了天帝白玉楼成叫李贺去写文章的梗,说他与徐文长盘桓间,也被天帝召去写箓文了。多年以后,他遇到徐文长七十多岁的儿子徐枳,拿出徐文长的小像,与他梦见的一式一样。我猜,这章重是读陶望龄的文章,读到“渭貌修伟肥白”一句,才梦到徐文长的相貌,醒来后忘了出处,以为是徐文长托梦了。

              所以徐文长是肥白的大个子,与传下来的也不知是谁画的徐文长画像不同。

              沈德符小时候在北京张元忭家里见过徐文长,他后来追忆,还记得徐文长的相貌:长身皙面,目如曙星。

              罗隐自从被雷公换骨之后,做不成皇帝,还变成了乞儿,且相貌无比丑陋。他的丑是有名的,相国郑畋的女儿爱死了他的诗,偷窥了他的样子后就死心了,不愿意爱了。但我们的传说中,讲过了雷公换骨这么惊心动魄的事件之后,并不说起他的长相。我们的故事给我留下的印象,罗隐似乎永远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我们的故事中,徐文长是个二三十岁的后生,长相似乎普通,没人说他俊丑,我也从来没想过他长得怎样。

              传说中罗隐有皇帝命,徐文长是军师。如果不是发生变故造成历史改写,那么会是这样:一个丑男当皇帝,一个帅哥做他的军师。

              我们讲的故事,从来不描述徐文长的相貌。罗隐和徐文长的相貌,都不描述。此时看到徐文长本人,他的长相摆在了我的面前,我无法回避了。我觉得他这个相貌做罗隐的军师,并在罗隐当皇帝之后做宰相,是挺合适的,西汉丞相张苍、北宋的参知政事冯京,明朝的学士宋濂,也都长得修伟肥白,相貌堂堂。所以故事中说徐文长被罗隐换骨连累了,也不是没有道理。

              我并不想说他的破烂画像像不像他本人,那是另一个徐文长,或者另几个徐文长。我是说他一点不像我的朋友徐文长。

              我的朋友徐文长是个搞恶作剧的专家,绝不能长得修伟肥白。

              修伟肥白的人,胆子小,顾忌多,假正经,怕痛,怕丢脸,爱整洁,油头粉面,喜欢摆破势,缺安全感,缺幽默感,缺自嘲能力,缺看懂滑稽戏的智力,缺说出刻薄话的魄力,这种人没有搞恶作剧的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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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起徐文长的相貌什么样,我有更重要的事情问他。

              “痛不痛?”我问。

              “痛。怎么会不痛?”他仰头大笑,声音更其尖亮,犹如门铃陡响,猝出不意,害得我惊了一大䞬:我已经扯掉了门铃的电线,怎么又响了呢,却是这个家伙狂笑,胡咙贼胖。他已经吓了我三䞬了。

              他们说,徐文长嗓音朗如唳鹤,经常半夜呼啸吵人睡觉(这一点倒与我的板板狗个性相似,喜欢半夜热闹),并且有群鹤应焉。我想,原来鹤的叫声是这样子的,那么所谓的风声鹤唳,就是“呼哇罡罡”了。“呼哇罡罡,草木皆兵”,字形看上去不优雅了。

              我没有听见过鹤叫,我听见过鹅叫,伸着长脖子仰天大叫,吓人兮兮的。徐文长的声音就像鹅叫。我又想起了袁小方形容的疑似他妈妈的老女人的声音。徐文长的声音也像那个老女人。

              “如果痛分作一到十级,女人生孩子是十级,你的痛几级?”我又问。

              “五百年来,从没人问过我痛不痛。”他笑着说,“用大锥子凿耳朵,有八级吧;用棰子砸睾丸,也有十级,与女人生孩子一样痛。”

              “砸睾丸是最痛的了。”我说。

              “这也不是最痛的。最痛的是活着。”他说。

              “活着几级痛?”我问。

              “七级痛。”他说。

              “七级痛。”我说。

              我正想着他有没有数学老师,他已解释了:“一辈子七级痛,就是顶级痛了。生孩子、砸睾丸痛归痛,毕竟是短痛,哪里及得上长痛痛。”

              这句话说得有些伤感,未免尴尬。所以我礼貌地沉默了半分钟后,又提起了他的相貌。他的相貌部分,对“我的朋友徐文长”来说,也很要紧的。那些新出版故事中,我也曾看到他们认为徐文长不是修伟肥白型的,而是与“我的朋友”的徐文长相似。

              我说:“我说你不像,因为我们传说的你的故事里,你总是在搞恶作剧,各种各样恶作剧,害遍了身边的人。那么你不可能白白胖胖,你只能是这个样子:相貌算得上清秀,中等个子,口才便给,滑稽多智,表情时正时邪,一肚子蔫坏蔫坏,神色有点灰不留丢,身手有点敏捷,嘴角有点歪,脸皮有点厚,心肠有点坏,做事有点断翘。”

              “什么话。”徐文长怫然不悦,“照你说,我这大好皮囊,还不如你这狗模猴样了?”

              “谁狗模猴样?我可没说你白长白大、白生白养。”

              “我,我本人,我的这个我,不是你的我——我本人的性格与相貌,果然有些不同,我七级痛的生命,便有七分激烈的性格。”徐文长说,“不过我本人的我,高大肥白没天赋的胆小鬼,必须蔫坏,必须断翘。”

              我想,相貌也许直接影响了他的形象。我的朋友徐文长的形象异常单薄,是用一个个恶作剧故事塑造而成的人物。这些恶作剧故事是平行的,而且只有叠加的状态,几无叠加的效果,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就算只听过一个徐文长故事,对我们的徐文长的认知,几乎与听过所有徐文长故事一样,不会认识更深刻,形象更鲜明。我想也没有人能够听过所有的徐文长故事,因为你不晓得何时何地何人又会编出一个。

              我的朋友徐文长的故事,本身是不可靠的。作为民间传说,它默认能够自洽,假装自洽,无视各种漏洞。但如果“我的朋友徐文长”修伟肥白,那么故事在实质上不可靠了:一旦他修伟肥白,白白胖胖,那种假装的自洽就崩塌,他不再是我们的朋友。中等身材是我们的朋友的标准身材。同样的,他的标准相貌也不能白不能胖,必须普通。这不需要附加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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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文长故事之所以让人喜欢,因为情节不曲折,几句騃头天话,一个滑稽的转折,听着不费脑子,轻松自在。騃头天话的特点在于假痴假騃地讲述夸张搞笑的内容,有些人能够严肃地讲騃头天话,有些人能讲得活灵活现,还有些人总是讲砸,笑点还来不及讲到,自己先笑倒了。我是一个平庸的讲述者,中规中矩,从不出彩,也不会自己笑倒。

              庄子、孟子和列子都擅长讲騃头天话,他们虽是两千年多前的人,见识、脾气和幽默感不在我老家隔壁叔伯之下。比如有个騃头天话是这样说的:

              有两个人在聊天,一个说:“皇帝砍柴的柴刀,只怕是金子打的。”

              另一个说:“天介冷,皇帝罗汉豆剥剥,日头孵孵,用不着砍柴的。”

              《列子》也记载一个类似的梗:

              宋国有个农夫,孵日头孵得开心,告诉他老婆,他准备将“孵日头很舒服”这个秘密献给君王,必得重赏。

              我们小时候讲徐文长和罗隐的故事,并不是在网上开个专栏,不断发视频,一个接一个讲下去。那时还没有互联网。我们是一时兴起,就讲一个;坐着无聊,也讲一个;聊天聊到触发记忆,再讲一个;讲了这个,有人记起另一个,又讲一个。讲过了哈哈一笑,话题很快就转到别的事情上了,或许是另外的故事,或许是邻居的事情,或许是邻村的事情,或许是城里的事情,或许是美国的事情,或许是种菜施肥插秧拔稗,或许是上山砍柴斫树,或者接一个罗隐、騃女婿、老虎、包文拯、三国、岳传、唐伯虎的故事,野兽蛇虫,雨水日头,事故灾眚,接人待物,电影书本,道理横理,总之,聊天八只脚,随意了。

              只有罗隐的故事有创世意味,也只有徐文长的故事有这么浓重的市井烟火气,滑稽、断翘、恶俗、粗疏、流里流气,女人听了会笑骂:“假痴假騃。”

              便是假痴假騃。以志得意满之态,作假痴假騃之言,会有一种神奇的反向效果,呈现智商优越。

              徐文长的名头上,汇聚了两类故事,恶作剧和对课。恶作剧故事的标签性最强。就徐文长了。其他人物的恶作剧故事都是零星的,独声喘不成气候。

              贴标签对我们来说,有重大意义。这是我们理解世界的美妙方式。只要贴上标签,这个世界,或者人物,就认识理解分析解读鉴定完毕,结束。简简单单明明白白直直接接轻轻松松疯疯傻傻嘻嘻哈哈。

              效果与看电视广告一样——长腿女郎甩一甩长发,表情满意开心到极点,说:“美得像丝一样。”于是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实现了世界和平,达成了人生圆满,并且真理在握,普天下再无值得操心之事。

              所以徐文长的故事非常单纯,非常解压,看到别人被徐文长调排,尴尬倒楣的毕竟是别人,而我们哈哈一笑,成为优越的旁观者。

              讲徐文长的故事,或者听徐文长的故事,说明有一个好心情。处在忧愁伤心痛苦恶赖之中,是不讲徐文长故事的,也不听。所以聊天中出现了徐文长,似乎会有一种色彩明亮且浅显的静好富足感,适合古典和平的乡村和街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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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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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告诉徐文长:“你在故事中一直是个坏小子,你的故事,已是我们生活秩序的一部分,你本人并不是我们的徐文长,徐文长故事也不是你的故事,我们的徐文长,是我们无数人一起比赛傻呵呵说笑话,这样子创造出来的。”

                “晓得晓得,你们就是这么编派我嘛,我差点儿习惯了。”徐文长说,“我写过一个剧本,叫做《玉禅师翠乡一梦》,讲的是明月和尚度柳翠,一个色色的故事。一百年后有个叫吴士科的临川人,汤义仍的老乡,也写了个《红莲案》,把我编派了进去,我竟变作一方大员,哈哈,哈哈,什么鬼啊。”

                “有一个兽医说过,许多断翘行为是别人做的,却按在了徐文长头上了。你一个500年前的人,何必在意呢。”我说。

                “这些故事有一部分是我的,至少名字是我的,所以我有探视权。我要永久保留探视权。”徐文长说,“山鸡自爱其羽,孔雀亦自爱其尾,我允许你们使用我的名字编故事,比起山鸡孔雀,也算蛮蛮宽厚了。”

                “哼哼。”我说。

                这个胖子徐文长,要做我的朋友徐文长,是不合格的。

                胖子徐文长的生理条件太差。你能想象他胡咙罡罡响地说笑话、设圈套、调排人吗?根本做不到。

                不能给人信任感的人,做不了骗子,也无法搞我的朋友徐文长那样的恶作剧。凭他的这副肥白修伟的相貌,凭他这副嘹亮的胡咙,完全无法让人信任。他没有条件搞那些恶作剧。

                老辈子的故事家们,挑错了人。

                徐文长是坏小子,是故事中默认的。这一点上,我的朋友徐文长形象,与古书中记载的徐文长形象,有了重叠之处。

                很多故事的开头是,有人结伴进城,互相提醒小心徐文长,或有人不服气徐文长,原因皆是听说过徐文长专门调排人,名声很臭。故事展开,是他们的议论被徐文长听到,徐文长便安排恶作剧。故事结局,自然是他们又中了计策,遭徐文长的调排。徐文长如此行事,可以说是社交自毁型人格,不考虑街坊口碑(新编故事却相反)。古书中,沈德符记载,他小时候见过徐文长——那时候老同学张元忭中了状元,就和老状元诸大绶一起活动关节,将徐文长从狱中捞了出来,请到北京,欲以礼法教育他——张元忭此人严肃,连他爸爸都有些害怕——徐文长便大骂,策马而去。如此不羁,爱好自由,以我等流俗之见,恐怕也是有点社交自毁型人格。

                我向徐文长说了这层想法,说:“山鸡自爱其羽,孔雀亦自爱其尾,徐文长自爱其任性,形成了自毁型人格。”

                “你们总是说我调排人,调排了这个,调排了那个,编出了这许多的故事,全栽在我的头上,所以不是我调排人,我才是被调排的,哈哈哈,我是那个被你们活活地调排倒灶的人。”他说,“无所谓了。我就是回来看看,什么500岁破纪念,冷酒也没吃上一杯,真当是呀一个跷蹊呀一个跷蹊。袁中郎说,他给我准备了个猪蹄髈,送到你这半间屋里,真当是好朋友,烧得也好吃。你怎么没备酒?你这些蠢故事够蠢的——你继续你继续。”

                原来这个徐文长的鬼魂,是跑到阳间来食祭的。我不记得这几十年有过纪念徐文长的活动,就算有小纪念,也没惊动他吧,所以他不晓得,世人纪念古人的方式已变掉了,以前纪念古人,抬上猪头肉羊腿肉,冷酒热羹,给古人食祭,如今开过了纪念会,到饭店拉开几桌,活人自己食祭了。

                闯半间屋,啃猪蹄髈,此事也难怪他,他有蹄痨病。所谓蹄痨病,就是酷爱吃猪蹄髈的毛病。

                我们的故事中,固然有《徐文长吃蹄髈》,他自己也记录过。当年在关在监狱中,他朋友带了个陌生人来看他,陌生人拿了一只猪蹄髈给他下酒,他吃得眉开眼笑,说在狱中不苦了,乐了。这陌生人叫严宗源,徐文长写了一篇《赠严宗源序》感谢他,等他第二次探狱交给了他。可惜此文在严宗源第二次探狱前就已写好,所以文中没有说是不是又带来了猪蹄髈。

                张元忭这个苦着脸的严肃道学家,治家节俭到严酷,老婆每天结线网巾去卖,他请了徐文长到北京一起住,徐文长写信给朋友怎么说的?“在家時,以为到京必渔猎满船马,及到,似处涸泽,终日不见只蹄寸鳞,言之羞人。”打秋风打得这么理直气壮地厚脸皮,还抱怨状元府里没有猪蹄髈吃,真当是一副自说自话的馋痨相,难怪吃得修伟肥白,也难怪是故事中的坏小子,以我们流俗观之,岂不是个没良心臭白胖子。

                徐文长吃过了我的猪蹄髈,影影绰绰地出了门,走入了阳光中,忽然展开鹅一样的胡咙,罡罡地唱歌,声音渐远渐嘹亮:

                丞相做事太心欺,

                呀一个跷蹊,呀一个跷蹊,

                引惹得旁人跷打蹊,

                打跷蹊,说是非。

                呀一个跷蹊,呀一个跷蹊,

                雪隐鹭鸶飞始见,

                呀一个跷蹊,呀一个跷蹊,

                柳藏鹦鹉跷打蹊,

                打跷蹊,语方知。

                呀一个跷蹊,呀一个跷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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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机里有个女人问我是不是袁小方的家长。我说你打错了。我听到她在核实,然后报了一遍手机号码。我想起了袁小方是谁,问什么事。她说袁小方闯祸了。

                秦老师看上去才二十多岁,扎了个粗大蓬松的马尾辫,瘦脸显得很干净。她穿了一件碎花蓝底的大翻领衬衫,身子挺得笔直地坐在办公室里,有一种小姑娘装大人的干练。她看见我,和气地笑了笑。回想起上学时光,从来没有老师对我这么和气过。袁小方站在窗边,低着脑袋,很局促的样子。秦老师说了两件事,一是没想到袁小方的家长这么年轻,二是袁小方将一条橡皮蛇放进了女同学的课桌里,女同学吓哭了。这第二件事害得我嘴唇咬痛,才没有大笑。

                我问袁小方:“橡皮蛇,做得很像蛇吗?给我看看。”

                秦老师从抽屉里拿出橡皮蛇,放在两叠作业本之间的玻璃台板上。橡皮蛇短粗光滑,并不像蛇。

                “你就用这个吓唬女同学?太差劲了。”我失望地说,然后转向秦老师:“秦老师你放心,我会教育他的,他太不长进了——”我拿着橡皮蛇,往袁小方的脑袋上乱戳,“吓唬女同学,怎么能这么差劲?蛇皮是很粗糙的,黄鳝才是光滑的,人家看都不用看,一摸就摸出来了,你懂不懂啊,你懂不懂。”

                秦老师说:“事情没有这么简单,那位女同学整节课在发抖,现在送回家去了。她的家长马上到了。这事怎么处理,我们要好好谈谈。”

                “秦老师,你替我转达一下对女同学和家长的道歉。”我说,“这臭小子必须打死,在这里打死,对学校名声不大好听,必须拖回家去,关起门来打,打死了我再叫医生,救不过来就拖到迪荡湖埋掉。”

                袁小方个子细长,我拖着他往外走,像拖一根面条一样。秦老师站起身,哎哎哎的哎了十八个哎,她看见我居然拖着袁小方扬长而去,当然要惊得说不出话。我读书时经常惊得老师说不出话。其实习惯了就好。

                穿过走廊,到了操场上,我说:“快跑啊傻瓜。”

                我们飞奔出校门,门卫正与一个推着自行车的白衬衫男人说话,来不及阻拦我们。穿过了几条小弄堂,到了一个菜场外,我们才慢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息,狂笑并且咳嗽。我们在一家冷饮店坐下,要了两个冰淇淋,我吃巧克力味的,他吃芒果味的。

                “吃个冰淇淋消消火,别生气了。”我说。

                “只是一条橡皮蛇罢了。”袁小方说,气愤地一口咬下冰淇淋尖端。

                “对啊,一条橡皮蛇罢了,也值得大惊小怪。自己胆子小,还能怪别人?这是什么逻辑?”我说。

                “她自己胆子小,怎么反而怪我。”袁小方说。

                “对啊,她吓死了也只能怪自己没用,如今这社会怎么这样了,连恶作剧也不能搞了吗?”我说。

                “我就开了个玩笑。”袁小方说。

                “没恶作剧,没玩笑,世界就没了存在的意义。”我说。

                “老师不能只骂我一个人。”他说。

                “当然了,首先要批评那个女同学,是她吓到了对吧。老师也不能叫了女同学的家长来打你,难道开个玩笑就枪毙吗。幸亏我们逃得快,否则今天要糟。”我说。

                “你说刘采儿她爸爸是来打我的,凭什么打我啊?”他气得大喊。

                “也可能是来奖励你的,你这么喜欢刘采儿,送她橡皮蛇,她爸爸可能很感动了,要让你们在教室里拜堂成亲。”我说。

                “我没说我喜欢刘采儿。”他说。

                “我也没说。刘采儿她爸爸可能会说,他是个笨蛋。”我说。

                “她,刘采儿,尖叫得像个鬼,屋顶差点掀翻了。吓人真是好玩透了。”袁小方说,以后他姐姐开了茶馆,他会摆上骷髅,吓吓姐姐,也吓吓顾客。他说姐姐已经积攒了十万块钱,准备找个合伙人,一起凑钱,开个小茶馆。

                他说:“生物老师办公室的角落里有个骷髅,白色的、脸上发笑的骷髅,就挂在一个铁架子上。你想想看,半夜里茶馆打了烊,我姐姐刚走到门口,突然看到站着一具发笑的骷髅,啊呀不吓死也吓疯了哈哈哈哈。”

                这顿冰淇淋吃得很开心。我们后来又把刘采儿的爸爸嘲笑了一通,也把秦老师嘲笑了一通,不过我没有再嘲笑刘采儿胆子小,他也没有。我问他上次用过的纱布还在不在。他说已经扔掉了。我带他去药店买了医用纱布绷带,叫他明天缠在头上再去上学,像电影里的伤兵那样。

                他说:“明天我告诉她,昨天你把我打成了烂泥。”

                24

                第二天上午还没起床,秦老师又打来了电话。她的语气很生硬,连称呼也没有了,直接命令我赶快过去。

                办公室里没有别人,只有袁小方站在窗边老位置。他没有低下头,脑袋上包着纱布,一脸激愤。他看见我就大声说:“这次真的不怪我,不是我的错。蛇和老鼠,半年大半年小,她怕蛇,我就用老鼠替她壮壮胆。”

                这次袁小方在刘采儿课桌里放了一只死老鼠,是真的死老鼠,不是模型。刘采儿的尖叫也真的掀翻了屋顶,天花板掉下一大块,砸在课桌上。刘采儿还吓晕了,瘫在地上老半天,浑身冒汗,头发都湿了。秦老师吓得脸如土色,双手颤抖着将刘采儿扶到校医的办公室。

                “你真当是糊涂。昨天打得还不够是吧。蠢货就是蠢货,你騃想想好了,蛇会怕死老鼠吗?”我说,“现在是什么季节,是蛇吃老鼠的季节,不是老鼠吃蛇的季节。这个季节死老鼠怎么可能起作用?”

                这时进来一个五十来岁的男老师。我说:“老师,这小鬼知识太少,心肠倒是好的,他想替她壮壮胆量。”

                老师笑着说:“嗯,这是我们的错,没有教给他足够的知识。”

                “老师千万不要自责,老师哪有不尽力的?是他自己不用功。”我说,“女同学的家长什么时候到?”

                “逃避不是个办法啊。”老师说。

                我没有听到老师接下来的话,因为我已经拖着袁小方逃出了办公室。我在办公室门外说了一句:“这次我打断他的腿,我保证。”同时袁小方偷笑着对我说:“我想试试什么是她不怕的,原来她死老鼠也怕。”

                “你为什么老是让老师打电话给我?你不会让她找你父母,找你姐姐?”我说。

                “因为他们真当会打我。”他说。

                我说,徐文长搞恶作剧,从来不吓死人,也从来不挨打。我又说,有本事的恶作剧,是给人吃闷亏,吃了亏却没法说理,而不是给自己惹麻烦,搞别人反而搞了自己。

                “那个天池鳖,你们究竟约好时间了没有啊?”他说。他见到我要发火,急忙耍起了转移话题的把戏。

                一个穿白衬衫的男人骑着自行车穿过操场。昨天我在校门口见过这个人,我想他就是刘采儿的爸爸。他身板结实得像拖拉机,脸色黑沉沉的,像要打架。我告诉袁小方,以后不要再惹刘采儿了,我和他加起来,也打不过她爸爸。“我又不是你姐夫,犯不着为你送命啊。”我说。

                “你太穷了,当不了我姐夫。”袁小方说,“我姐姐要嫁的人,必须有很多钱,可以和她合伙开茶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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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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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小方跟着我到了半间屋。他又求我讲徐文长的故事。我晓得他并不是想听故事,只是想有点事做。刚刚从学校逃命出来,不能闲着,不能安静着。我没兴趣讲故事。如果隔个十天半月,或一个月,或隔两个月讲一个故事,也许还能维持兴趣,叫我天天讲故事,就算是恶作剧故事,也简直变成了酷刑,还有什么意思?我这么拒绝袁小方时,脑子里却在贱忒兮兮地咕噜咕噜冒故事。

                  自从见过徐文长本人或徐文长本鬼之后,我就有了心理障碍,再讲他的恶作剧故事就很艰难了。谁能讲一个白白胖胖大个子的恶作剧故事?白胖子这么笨,应该是恶作剧的对象,而不是搞恶作剧的人。

                  所以此时从我脑子里冒出的,不是恶作剧故事,是对课故事。这在徐文长故事中也算是一大类。故事大意是:

                  太师窦光鼐到绍兴主考,徐文长躺在当街挡路,自称晒肚子里的万卷书。于是窦太师与他对课。第一个对子,以绍兴三个阁老台门为题:南街三学士。徐文长说,东郭两军门。窦太师出了第二个对子:大善塔,塔顶尖,尖如笔,笔写五湖四海。徐文长说,小江桥,桥洞圆,圆似镜,镜照山会两县。大善塔、小江桥都是古迹。

                  开考时,窦太师又出了个上联:宝塔圆圆,六角八面四方。童生们对不上,只好摇手。太师就嘲笑了大家,徐文长说,大家其实对上了也——玉手尖尖,五指三长两短。

                  这个故事有名的是“宝塔圆圆、玉手尖尖”,这个对子有趣归有趣,其实不考究。不过徐文长确曾对过类似的对子,对联专家梁章钜说过:以前有个上联,“一掌擎天,五指三长二短。”一直没有人对得出,被称为绝对,后来徐文长对出了:“六和插地,七层四面八方。”

                  这个故事讲得我兴味索然,懒得传到网上。我记得当年我是听体育老师讲的。那天下大雨,没法去操场上体育课,老师就讲了一节课故事。回忆起来,体育老师讲得并不比我好,可我们当时听得很开心。

                  为什么会出现窦光鼐,真当稀奇。

                  窦光鼐出生在18世纪20年代,那时明朝已灭亡近百年了,而徐文长死于16世纪90年代,那时明朝还会存续半个世纪。窦光鼐比徐渭小了两百岁,他反而来做徐渭的考官,与徐渭当罗隐的军师一样,也是民间故事中的时空乱穿越,并且窦光鼐又做过浙江学政。如果不是乱入替换了另一个人,那么也可能是有人不喜欢窦光鼐,故意编入徐文长的故事调排他。为什么偏偏选择编派他?有多种可能的原因,比如不满他报告金华生员陈邦彦在违禁书上做批注,比如讽刺他在会试中批卷失当受到处罚,比如因为皇帝说过他“拘迂无识”“识见迂拙自是”,比如因为他是北方才子。

                  徐文长对课故事,也常掠人之美。比如故事中他对窦太师说晒腹中万卷书,用的是郝隆晒书的旧事。又如“两船并行,橹速鲁肃不如帆快樊哙;八音齐奏,笛清狄青难比箫和萧何”这个对子,以前说是明初的陈洽八岁时对出来的,比徐文长早了两百年,后来也被讲故事的能手归到了徐文长的名下。

                  徐文长本来注定要穿越到700年前,纵横于公元9世纪的罗隐时代的,这么穿越个上下两百年,也属平常。

                  但我又有了心理障碍,朝代错乱让我心乱,不断地走神,讲不下去,猛地站起,扯下手机不拍了。我还踢了板板狗一脚。这条狗听过徐文长故事之后,不但半夜不叫了,来人不叫了,连来了徐文长的鬼,它也不叫了,它已经不能算一条狗。袁小方缩起脖子,似乎怕我接着踢他。我当然不能放过他。我鄙夷地看着他,冷酷地说:“你的这种蠢恶作剧,低级到丢尽了恶作剧的脸。”

                  “恶作剧也有高级低级吗。”他说。

                  26

                  我在书上读到恶作剧一词,年代最早的应该是在唐朝段成式的《酉阳杂俎》中。有个韦生,路上遇到一个和尚,和尚请他到庙里作客,谁知越走越荒僻,太阳也落山了,韦生怀疑和尚是强盗,偷偷拿出弹弓和铜丸,一弹打在和尚后脑上,和尚好像没感觉。打了五弹,和尚才摸着脑袋慢慢地说:“郎君莫恶作剧。”韦生不是恶作剧,是起了杀心,和尚心里明白韦生想杀他,故意说是恶作剧,不破脸。

                  恶作剧是有原则和层次的。

                  我的朋友徐文长的恶作剧,水平也参差不齐。比如吃蹄髈,就不能算高级恶作剧。抢人家尿壶,灌人家酱油,上人家楼,从头到尾是攻击性的。《都来看》稍高级一些,设好了圈套,让瞎子自己叫唤。骗得烧香老太太尿裤子,又高级一些,只是说了个方法,让老太太自己动手捅鼻孔,尴尬而说不出口。骗老太太打来罐子溅一身粪,又高级一些,是勾引出人性的馋痨,让她们自动做出不雅的事,反而吃了苦头。

                  高级的恶作剧,不主动出击。好的恶作剧是即兴的,不是处心积虑的。即兴的恶作剧,需要机智敏捷和幽默。最难得的恶作剧对手,是幽默感对等的人。主动出击太着相。将蛇和老鼠放到刘采儿的课桌里,让刘采儿爸爸打出鼻头红血也是活该。搞恶作剧而挨骂,是恶作剧家的日常,不挨骂反而是失败;挨打也是高风险,挨轻打是成功,挨重打就意味着失度了。

                  高级的恶作剧,不伤害到人。蒋昂孙讲的故事,徐文长穿戴了僧衣僧帽扮和尚,向知府女儿妆阁做下流动作,结果是方丈含冤而死。恶作剧搞到如此无可挽回,害人性命,是糟透了的恶作剧,又称罪恶作剧。从刘采儿的反应看,她心理比较脆弱,容易受伤害,不适合给她蛇和老鼠,第一次给了蛇已经一错,当能预见到给老鼠的后果,再次搞平行的恶作剧,错了又错,可能给她造成终身的心理阴影,而且这两次恶作剧,又是平行的,重复的,没有递进关系,那是蠢到底了。不伤害到人是理想化了,恶作剧总会伤害到人。每个人的体质不同,心理承受力不同,同一个恶作剧在不同的人身上效果也不同。所以这是个受伤害的程度问题。如何控制恶作剧的伤害烈度,没有技术标准,却是一个重要技巧。

                  高级的恶作剧,不获取好处。获取好处的恶作剧,又称贪心作剧,低级,在恶作剧界会让人瞧不起。徐文长以吃蹄髈为目的,搞一串恶作剧达到这个目的,就落下乘了。他买缸的故事,也获取了好处,但攻击性比吃蹄髈弱,且不是物质上的好处,贪度低,比吃蹄髈要好一些。

                  高级的恶作剧,不破坏人缘。蒋昂孙讲的那个故事,如果知府没有那么坏,没有暗嘱某绅嫁祸,没有抓走方丈,只是从此心有芥蒂,与方丈交恶,这样的结果也难以接受。破坏人缘的恶作剧,又称阴损作剧。

                  高级的恶作剧,不心中怀怨。不需要深度,不能有恶度,必须有欢度。严格地说,恶作剧的目的只有一个,寻开心。心中有怨恨,动机就不纯,手法易变形,场面会走向失控。徐文长有时控制得很好。有一次他问卖桃子的小贩价钱,小贩知道他专搞恶作剧,决定反搞一把,报了十倍价格,说桃子十文钱一个。徐文长花了十文钱买了一个,站在边上,有人来买桃子,便告诉他十文钱一个。于是小贩卖不出了桃子,只好求饶退钱。徐文长这次是报复,心中怀怨,动机有那么一点不纯,但他手法没变形,向买桃顾客说的是事实,小贩无从反驳。而小贩也有求饶的余地,因此不失控。

                  所以高级的恶作剧,作而不恶,它是前电视时代的情景喜剧,像徐文长故事,是系列连续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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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比你更扫兴的人了。”袁小方说,“胆子芝麻绿豆那么小,胆子针尖那么小。”

                  他说:“我从小就是个闯祸胚。我骗了你。一家一家按门铃,也不是高年级同学想出来的,是我想出来的。在人家门口撒尿,也是我想出来的。在人家卧室窗口放炮仗,大喊着火了,也是我想出来的。”

                  他告诉我,那些高年级同学大多没脑子,所以听他的,怎么调排,怎么恶搞,他是学校里的整蛊大师,威信很高的。“我是整个绍兴恶搞最出色的闯祸胚。”他说,“所以恶作剧的事,我的话比你权威。”

                  他评价了我的观点,只是组织语言非他所长,说话啰嗦,语无伦次,我耐着性子听了,帮他总结了他的意思:

                  恶作剧就是闯点小祸,天生具有破坏性,破坏度大,乐子也大,破坏度小,乐子必小。如果要分级别,那么效果强的就是高级恶作剧,效果不强的就是低级恶作剧。恶作剧的本质,是冲撞秩序,是将人搞到受窘受损受害,从中获得快乐和满足。搞恶作剧的人,必须有唯恐天下不乱之心,有乱中取乐之才,有乐此不疲之能。如果连恶作剧也制定这些个清规戒律束缚,那就是取消了恶作剧。这种制定清规戒律的行为,是严肃的恶作剧,不入流。

                  袁小方认为,蛇和老鼠,两次重复无变化的恶作剧,也没有像我说得那么差劲,有时候重复是力量。一个人多次受同样的惊吓,真是太好笑了,比惊吓一次好笑十倍。因此重复正是精彩之处。

                  “这叫做万试万灵,”他说,“多少有意思。”

                  那么在我们两个人中,恶作剧就已经分成了两派,心意派和效果派,或者说,乐作剧派和恶作剧派。这两个名字起得不好,倒像是他的坏恶作剧才是正宗。

                  没心情与袁小方探讨恶作剧技巧和边界了。我认为他正在形成反社会人格,而我最初还纵容了他。我带着他逃出学校,当作一场玩笑,搞成闹剧,因为我不是他的父母,不用负责任,随时可以撒手。我想其实我已经中招了,他把我的手机号码给老师,并非像他说的,是不敢让老师联系他的父母和姐姐。他不是怕挨打。他是搞我的恶作剧。他真当有恶搞的天才。一个不知轻重的恶搞天才是很危险的,远离他才是明智的。因此,虽然他时不时提到我与天池鳖的约会,我是不能带他去了,并且他对女同学的两次恶作剧,也须得让袁媛知晓,她管不住弟弟,也应该知情。

                  通宝推:桥上,审度,菜根谭,
                  • 家园 【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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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池鳖留言说,参加了一个徐文长500岁的纪念活动,主要是讨论徐文长自我评价“书第一,诗二文三画四”是否属实,不过并没有讨论出一个结果,还有人将李贽评西厢拜月之言(“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云云),说成是李贽评徐渭的,总之有些乱。我只是听听,没有发表意见,只提了有人(指的是你)在网上讲徐文长的故事,没有人感兴趣。

                    我完全想象不出来,“书第一,诗二文三画四”这个说法,如何确定是否属实。但想想也许他们只是找个因头聚一下,因头找得好不好倒也无所谓。

                    我回复说,我在想一个问题,徐文长恶作剧故事的流传,恶的吸引力恐怕不能低估,或代入或围观,设想自己像徐文长那样欺负人,或者设想自己目睹一些倒楣蛋受徐文长欺负,总之能够激起人们的兴趣。也许还有人的兴趣在于设想自己遭欺负,也许又有人设想如何反击。孩子喜欢恶作剧,长大后不方便搞恶作剧了,讲讲徐文长故事也可以获得心理补偿。

                    天池鳖说,你是分析自己在网上讲故事的心理么?你讲故事的持久力,来自于你想做网红,还是想保存些么口头资料,还是闲着无聊打发时间,还是想借此留住那个叫袁媛的姑娘,你自己心里没个数吗?

                    我说,我就是分析一下子现象背后的成因。看上去有多种原因,社交需要,怀旧需要,情绪释放需要,心理代偿需要等等。但我这样啰里八嗦,也是用力过猛。讲个故事无非笑一笑,一旦进入分析状态,就不好笑了,属于煞风景中的“花间喝道”、“游春重载”和“妓筵说俗事”。

                    天池鳖发过来一张电子邀请函,说,周五还有一场讨论,在青藤书屋,下午两点半开始。希望到时候见一面。

                    我说,我尽量。看情况。我没参加过这种活动。我也没有论文。我连徐文长的诗文也没看过多少。我倒是在青藤书屋看过两张画。

                    天池鳖说:有什么鸟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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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敲门的是袁媛。她来取回盛猪蹄髈的那个陶钵,她是这么说的。她已来过半间屋好几次,有时下午上班前过来,有时下班后过来,都没提起陶钵,也忘了带回去,这次却说是过来取陶钵的,是家里要用了呢,还是另有意思?也许我多想了。我也没有告诉她,这个猪蹄髈引来了徐文长的鬼魂,被他吃掉了。我倒不是怕吓着她,而是怕她不相信,说了说不清的事情,反而尴尬。

                    袁小方从她身后钻出来,手里提了一只纸袋。他从纸袋里取出一碗冰粉给我,说是他姐姐给我做的。我谢了,放在桌上。袁小方又拿起来,叫我快点吃,说是姐姐特意为我做的,冰凉爽甜。他这么急切地让我吃,我起了疑心,拿着冰粉仔细看,想看出其中埋藏的恶作剧。袁媛笑着说:“你尝尝。”

                    她声音这么温婉,我只好尝了一小口。确实甜,但并不特别甜。冰粉无法甜进去,只能靠着水甜一甜表面。奶香很浓,也很稠,牛奶能甜进去,所以也很甜。

                    袁小方又催我再吃,并不断地问:“好吃吧?好吃吧?好吃吧?”他的脸在我的正前方,中间只容得下这碗冰粉。这种贴着你看你吃的相势,真当讨厌。我想,他说话时恐怕已将无数口水溅入冰粉中了。但在袁媛的微笑的柔情威胁下,我也只好吃下去,并含含糊糊地称赞“好吃,好吃,太好吃了”。

                    我等待袁小方揭示冰粉中的恶作剧秘密,袁小方却说他要去上学了。我这才相信他没有恶作剧。他打开门,一只脚跨到门外,半转过身说:“大郎,姐姐请你吃砒霜。”话没说完就飞奔而去。

                    “神经病。”袁媛说。

                    这个反社会的臭小子,将我和袁媛还没怎么展开的剧情,迅速拉到了一个悲惨的结尾。我不晓得袁媛在想什么。她才21岁,心性未定,是享受不确定的年龄。我估计我是她享受不确定中的不确定部分,而不是确定部分。袁小方的玩笑搞得我心里有些烦乱,仿佛他打乱了我的计划。

                    我一直犹豫不决,要不要将他的橡皮蛇和死老鼠恶作剧告诉袁媛。这事很难开口。我两次带他逃出学校,不但不负责任,而且极不稳重,将严重影响袁媛对我的观感,向她告状势必要说出我的行为,事情太不可控。隐瞒则是埋炸弹,将来必穿帮,必爆炸。我原本想一点点透露,比如先说袁小方喜欢开玩笑,过几天说他玩笑开得有些过头,再过几天说他吓了女同学,再过几天说他女同学胆子小。他这么一说,变得我不能告状了。告状破坏感情,不告状有些欺心。

                    我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因为恶作剧而告状,那就是破坏恶作剧本身,与我的恶作剧爱好者的身份不相称,与我的朋友徐文长的朋友的身份也不相称。借口牵强了些,也能让我放松。

                    “你觉得怎样?”她说。

                    我愣了愣,才弄明白她问的是冰粉的味道。我平时不吃这些小吃,也无从对比,只好说:“味道很特别,奶很香很厚实……很甜,但似乎有一些么咸。”

                    “就是这样的。这是我在茶馆试制的甜点,这奶是冷冻法提纯的,叫做冰泊克。”她说,“就是把牛奶在冰箱冷冻,变成冰砣子,取出来解冻,先解冻流出的就是提纯了的牛奶。”

                    我很卖力地称赞,她只是笑。我说我什么时候到她工作的茶馆去吃茶,她研制的甜点也要点两种。

                    她说:“别来。”

                    只两个字,说得很轻,极简风格,却显得斩钉截铁,没了继续谈论的余地。我慒了十五秒钟,找到了另一句话:周五有个徐文长的讨论会,那个骂人的网友,天池鳖,约我去看看,发了个邀请函过来。但她周五有个品茶会,她要去泡一天茶。“去冒充茶艺师。”她说。我说:“那么周五我们各有各的节目,周六你休息的话,我们去吃猪蹄。”她弥补似的靠在我的胸口,摸着我的脸说:“我哪有什么休息天啊。不过我们可以周六中午去吃,我上夜班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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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个小哥在大路边的水稻田插秧,徐文长骑了马过来,问:“小哥小哥,你朝也插秧晚也插秧,究竟插了几株秧?”小哥答不出,徐文长嘲笑说:“心中介没数的,插什么秧啊?”

                    小哥回家,跟老婆说了遇到了这么个怪人。老婆说:“你可以问他——你朝也骑马晚也骑马,究竟马儿跑了多少步?”

                    第二天他又去插秧,徐文长又骑马过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小哥先问了:“先生先生,你朝也骑马晚也骑马,究竟马儿跑了多少步?”

                    徐文长答不出。小哥说:“心中介没数的,骑什么马?”

                    徐文长说,这话是谁教你的?小哥说是老婆教的。徐文长就要求小哥带他去见他老婆。

                    在小哥家院子外下了马走进去,小哥的老婆正从楼上下来。

                    徐文长一脚跨进门槛,一脚留在门外,说:“你说我是进门呢还是出门?”

                    小哥老婆走下一档楼梯,说:“你说我是上楼呢还是下楼?”

                    徐文长拉住了腰门,说:“你说我是开门呢还是关门?”

                    小哥老婆蹲下,说:“你说我是拉尿呢还是拉屙?”

                    徐文长见她做出这种高难度的事情,只好踅转身骑上马,灰溜溜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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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讲这个故事时,视频里只有我和袁媛两个,盘着腿在沙发上相对而坐。我将板板狗拴在了床后。它很不情愿,下巴贴地,白着眼睛,尾巴懒洋洋地贴着地面扫来扫去。打开视频仔细听,还能听到板板狗嘴里发出的咕噜噜的不满之声。

                    这个斗智故事,据说是徐文长仅有的一败。讲故事时,可以依着兴致和即兴想到的内容,添加进去无穷无尽的选择题,比如张开嘴,是打喷嚏还是打呵欠;眯着眼睛,是睁眼还是闭眼;舀水是洗手还是洗脸;点上灶火是烧水还是烧饭;淘了米是煮饭还是煮粥;捉了鱼是红烧还是清蒸;提了刀是杀鸡还是杀鸭,拿了扁担是挑水还是挑粪。

                    讲到最后出现了拉尿拉屙这种粗俗的话,是我事先考虑不周,略有些尴尬。我开始讲的时候并没想到结局涉及污秽的尿屙这种人类排泄物。

                    袁媛并不介意这个故事的粗俗结局,反而笑了。她是冲口而出的笑,先是哈的一声,然后格格格地笑。这不是礼貌性质的笑,也不装矜持,所以我认为我在与她相处中过于小心翼翼了。我关掉手机的摄像,将她抱到了床上。

                    我总是想得太多。这时候我想起了她弟弟说的话。我觉得需要事先说清楚,否则就是欺骗她的感情。我说:“你弟弟跟我说过你以后的打算。可惜我是穷人,没钱,不能做你的合伙人,开不了小茶馆。”

                    她说:“真当遇到了对的人,就算不合伙开茶馆,也无所谓。”

                    我对自己的示弱很不满意,觉得矮了一头。“会有办法的。”我说。

                    她坐起来,在她的小包里掏摸着,用力点着头说:“会有办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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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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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朋友徐文长的故事中,有一串故事与人类排泄物有关。特别是屙,即粪便。以前讲过的捉弄烧香老太太,一个涉尿,一个涉屎。

                      人类在八九岁之前的幼年时期,大多喜爱尿屙屁的笑话,不大觉得恶心,反觉得特别好玩带劲。弗洛伊德学派说这是利比多作怪。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认为,人在一二岁时有个肛欲期,体验憋便和排便的快感。卡尔·亚伯拉罕发现嫉羡是一种口腔特性,而在嫉羡中,肛门要素是一种重要成分,并且强调它们是由口腔施虐冲动而来的衍生物。梅兰妮•克莱茵说:“我跟随一种现今在精神分析中所熟悉的步骤,追溯婴儿早期的素材,我最先是在婴孩的分析中发现这些早期婴儿素材,随后又在成人的分析中发现。”

                      如果机械地套用“嫉羡”说解释徐文长故事,倒也有自圆其说的可能。理论总是很适合机械套用,让你无话可说。恶作剧的深层行为特征,可与“嫉羡”两个字契合,嫉和羡,这两个字是反击恶作剧的利器,如此定性其动机,即使有打偏之嫌,也能将其优越感转化到低级感,恶作剧者无以自辩。但具体到梅兰妮•克莱茵所说——“嫉羡是一种愤怒的感觉:另一个人拥有、享受某些所欲求的东西——嫉羡的冲动是要去夺走它或毁坏它”——则只有部分相交。

                      照他们的精神分析理论推论,幼儿喜欢与粪便有关的笑话,相当于成人喜欢黄色笑话。而成人喜欢与粪便相关的笑话,又是婴幼儿时期的经历的投射。也就是说,成人也喜欢徐文长故事中的这一类型,与婴幼儿肛欲期,尤其是其训练排便过程的父母态度相关联。

                      我很难具象地落实他们的理论。婴幼儿排便与性欲,父母给婴幼儿的训练以及训练的宽严程度,究竟如何联系上孩子成年之后的心理和行为的呢。但他们的理论很有用,足够老,并且已经不再流行。这样的理论可以让我装一下。

                      周作人说:“凡说及便溺等事,平常总以为是秽,其实也属于亵,因为臀部也是‘色情带’,所以对于便溺多少含有色情的分子,与对于痰汗等的观念略有不同。”他研究猥亵的歌谣:“猥亵的歌谣,赞美私情种种的民歌,即是有此动机而不实行的人所采用的别求满足的方法。他们过着贫困的生活可以不希求富贵,过着庄端的生活而总不能忘情于欢乐,于是唯一的方法遂是意淫,那些歌谣即是他们的梦,他们的法悦(Ekstasia)。”

                      周作人的说法,与利比多派的方向相反。利比多派说因为有快感,所以那是个性欲区域;他说那是个性欲区域,所以色情。但这不妨碍得出一个结论:

                      与其他徐文长故事一样,故事中的徐文长,是编故事和讲故事者本人的投射。

                      “下流故事”占了徐文长故事很大比例,有的故事已走向了露阴的方向:

                      徐文长有个邻舍是美貌寡妇,他老想揩油,终于想出了办法:解下裤带,以稻草芯系犊鼻裈,去买了两块豆腐,一手一块拿着,路上与美貌寡妇擦肩而过,肚子一鼓气,绷断了稻草,裤子就掉下了。徐文长说:“大姐,你碰落了我的裤子,我两手没空,你帮我系一下。”这位大姐看他窘在那儿,就帮他系了裤子。

                      詹詹外史说的徐文长故事,是夜宿妓家,窃了睡鞋,到胡少保那里陷害和尚。这是恶毒,不是猥亵。蒋昂孙的故事中,人物形象从恶毒变成了恶俗:“僧帽僧衣,向太守署妆阁作种种简亵不恭状。女不堪其扰。”詹詹外史故事中虽然夜宿妓家,徐文长是涉恶不涉黄,蒋昂孙故事中的徐文长则搞出了下流动作,颜色转黄。

                      蒋昂孙的故事,出现了排泄物,徐文长在和尚那里吃掉了太多参丸,“方丈恶其贪,隐以羊溺代之。”

                      有一个徐文长故事,两个樵夫也想让徐文长吃排泄物。他们进城时聊天,说城里有个徐文长很可恶,常使促狭手段调排人。一个樵夫吹牛说,徐文长算什么,会写几个字罢了,碰到我他只好吃屙。徐文长恰巧听见了,说要买柴,让他们挑柴到他家,借口去邻舍借钱。樵夫等了半天,肚子饿了,看到桌上有两个烧饼,就一人一个吃掉了。徐文长回来听说樵夫吃了烧饼,吓出一身冷汗,他说这烧饼是药老鼠的,和了老鼠药的。他着急火忙地想了个法子救人性命:到料缸头舀了一瓢料(屎尿),让樵夫捏着鼻子吃下去,恶心反胃呕吐,算是洗胃了。

                      尽管徐文长故事中有许多下流故事,但我小时候却很少听到。原因可能是,一,在我们乡下,有喜欢讲下流故事的人,但并不多,且会受谴责;二,大人当孩子面,不大讲下流故事;三,那时年纪还小,听到了也不觉得好玩,因此记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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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十点半,袁小方来敲门时,我正如此胡思乱想。他一关上门,就说要跟我去参加徐文长的讨论会。

                      “我听了你这么多夜,听了你这么多个枯燥乏味的徐文长故事,给你摆了这么多破势,拍了这么多视频,有热闹看,不能落下我。”他说。

                      他说得这么有道理,我说不出拒绝之言。我说:“你别吵吵,我要一个人静静,准备准备,万一他们叫我也说两句,发个言,我得想出几句话。他们是各地来的徐文长专家,我如果发言,也不能太寒酸。”

                      “徐文长专家,那是什么专家?不过我也可以给你参考参考。”他跳上沙发躺下,“我今天不回家了,在这里睡,总之你别想丢下我。”

                      我说开会是天下最乏味的事,并没有任何鬼热闹好看的,傻乎乎的跟了去有意思吗?算什么身份呢?做什么去呢?有本事在会上搞个恶作剧出来。而且是下午的会,我明天吃过中饭才走,叫他明天上午去上课,下午请半天假,不用提前一天等开会,又不用排队。但他赖在沙发上不动,而且根系发达,拉不起来。袁媛下班过来坐了一会,回家时也叫不动他。我送袁媛到家,回来时他已经睡着了。

                      后来发生的事搞得我一头雾水,袁小方赖在我这里证明了他的清白,可我又怀疑他与人串通搞的恶作剧。夜里睡下后,想到袁小方的理想工作是带路,就给他讲了姚长子带路的故事,没录视频。姚长子将倭寇带入绝地,用土话让乡人去报告军队。倭寇最后是打败了,姚长子也被杀掉了。那场仗,据说徐文长也去了前线,混在战船中观察形势。这个姚长子,是绍兴古往今来最勇猛的带路人。

                      第二天下午一点左右,我们坐着瞎聊。袁小方说,既然还早,再讲个故事吧。但我哪有心情讲故事。我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混进一屋子板脸、个个西装笔挺的学术会议,心里不免有些发虚。我没有西装,也许混不进去会场,给这个臭小子笑话。臭小子催我动身。他说:“在这里是瞎等,在那里也是瞎等,还不如去那里瞎等,说不定天池鳖也提早到了,说不定她是个美女。”

                      我还是讲了一个外国的恶作剧故事。在美国,有人宣称,水库里加入了一氧化二氢。这是一种无色、无臭、无味的化学物质。每年成千上万的人因它而死,吃惯了它,一旦停吃,撑不过几天就会死亡。它还是制造泡沫塑料必用原料,所以日常生活天天会触到一氧化二氢。当地政府吓呆了,火速拟定法令草案,准备全面禁止使用泡沫塑料杯和容器,控制一氧化二氢的致命危机。你知道什么是一氧化二氢吗?就是水。

                      袁小方说:“这个有什么好玩的吗?”

                      我说:“你没学过化学,跟你讲这个是白讲。”

                      袁小方说:“我也玩过一个外国恶作剧,网上视频里学到的,就是将一条狗打扮成一头怪兽,半夜让它地下停车场乱走。视频中外国人吓得乱逃,可是中国人不害怕怪兽,还把狗打得汪汪叫,一下子就穿帮了。”

                      我说:“没有吃掉怪兽,算你的狗走运。”

                      我没有告诉他,我曾发明过一个特别简单却很成功的恶作剧。我读大学时,偷了女同学的一件白色连衣裙,半夜到人少树多的昏暗的弄堂里,挂在树杈上,就像吊死鬼挂在那里。我躲在一边看路过的人吓得乱叫乱哭乱逃,屁滚尿流。第一次就很成功。我和几个同学又去挂了好几条弄堂,每次吓倒好几个人,我们躲在暗处笑倒。再后来有两个女同学也参与了,还贡献出了自己的白色连衣裙。当时城里传得人心惶惶,说吊死鬼集体出动讨替身来了。但也有胆子大的人,走近了看,然后骂人,说衣裳乱晒,胆小的吓死了怎么办。

                      忽然砰砰砰大响,有人砸门。板板狗几乎是跳起来的,站在报纸上冲着门勇猛地大叫。好多天没听到这只狗叫了,好像它一直埋在泥中,此时恰好醒转。袁小方懒洋洋地走去打开门,突然仰天跌倒。我吓了一䞬,奔过去看袁小方,此时门外涌入几个黑乎乎的人,我应该看到了他们一脸发亮的汗珠,从脸上流到下巴,小汗珠积聚成大汗珠,啪嗒滴下。门外阳光灿烂,像探照灯似的,亮得我眼睛发花,好像我的身子已化入了阳光。

                      然后就黑暗了。

                      我醒过来时,头痛,眼睛痛,脸痛,脖子痛,浑身痛,嘴唇肿,脚痛,还闻到血腥气。门开头,露出一角白亮亮的天。有人在拉我起来。是袁小方。他脸上挂着血,左眼青肿,衣裳也撕破了,像电影里打扮得特别惨的告化子。我估计也是这副模样。我的头晕了晕,急忙闭上眼。再睁开眼睛时,发觉我正走在路上。我怎么从地上爬起来,怎么洗干净,怎么换衣服,怎么出门。袁小方也不知去了哪里。我好像丢失了一段时间。我在街边的玻璃上照了照,没发觉我的样子有什么不妥,但我的脑袋、眼睛、嘴唇和脚还在痛。

                      我想起有几个满头大汗的人闯入了半间屋。屋内暗花花的,屋外阳光明亮,我应该来不及看到他们大汗淋漓,可能是潜意识中脑补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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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藤书屋照例冷清,从院子到屋里,只有我一个客人。这地方一向清静。绍兴自从出了鲁迅,人们对陆游和徐文长的兴趣不是很大了。我想在青藤书屋看门,恐怕是天下最好的工作。我习惯先到左边那口小方井看看,再站在石榴树下看过右边的自在岩,才进屋去。陈列室已经不一样了,好像搬走了中间的柜子。以前总觉得半空中挂满了乌铁扑落的水墨画,现在却空 荡荡的。在室内绕了一圈,走到后面的小天井。石子铺就的地面阴湿,井栏中堵着十字木条,墙上贴着三块小牌子,写着“请勿攀爬”“请勿吸烟”“请勿触摸”。小天井的灰黑色掩护着小咬,它们便不断叮我的小腿,驱赶不走。这地方不像可以开会,没准备好桌椅,没有会务人员,也没有来开会的人。我看了看手机,确认天池鳖说的是此时此地。我慢慢地走回前院。

                      前院不知什么时候摆了一张长桌和许多椅子。一个身材婀娜的姑娘正在摆弄茶杯。她穿着一袭绛色古装,戴着细竹笠帽和黑色面纱,看不清相貌。一个人穿着古装厚衣裳的人在边上看着。也许他们是演员,到青藤书屋来体验一下,准备拍个徐文长的电视剧。但他并不白白胖胖,比徐文长黑瘦多了。我如今是给徐文长吃过猪蹄髈的人,眼界已然不同,他如果演徐文长,我一定不看。

                      “你早。”他说。

                      “天这么热,你穿这么厚。”我说。

                      “我怯寒,一向多穿。”他说,“那年九月在京师,江进之见我穿两层绵衣,说:穿太热了吧,恐流鼻红。我弟弟小修说,不这么穿,又恐流鼻白。哈哈,哈哈。”

                      这个人有些自来熟,无端端就会和陌生人聊得热火朝天。门外进来一个人,也是古装打扮,走路有点瘸。他说:“你们早。”

                      我说:“今天青藤书屋热闹了,你们也喜欢徐文长吗?”

                      “哈。你们也喜欢徐文长吗,也喜欢徐文长吗,哈。你晓不晓得我最恨你什么?”厚衣裳说,“你说郑板桥是徐文长的头号粉丝。放你个臭狗屁。”他想了想又说,“轮得到他郑板桥吗?”

                      后到的古装人说:“徐文长崎岖多难,光彩烨炜,是这位袁兄平生最钦服之人,常常赞叹礼拜:‘吾师乎,吾师乎。’”

                      噢噢噢噢噢,我拍了拍脑袋说:“是你,你是袁宏道,袁中郎。”一个古人说恨我,这感觉蛮奇特的。

                      “放屁,不是我是谁?这位是我桃源年兄江盈科进之,明朝段子手中第一人,谅你也不认得。”袁宏道似乎也不奇怪我怎么不奇怪遇到他们这些古人,一把拉住我的手,“我先问你,徐文长是今之李杜——明朝的李杜,有明一代文章第一人,你承不承认?承不承认?”

                      “承认。当然承认。怎么不承认?”我急忙说。我怀疑如果不承认,他就要我好看。我才不在乎谁明朝第一呢,你说项羽、拿破仑的文章明朝第一,我也承认。

                      “哈哈哈哈哈,你想找他吵架吗?”大笑声中出现又一个古装人,袁宏道和江进之迎上去执手问候,我才晓得他就是陶望龄。他很不屑地看了我一眼说:“他这后生小子,知道个屁啊。”

                      通宝推:桥上,大眼,菜根谭,
                      • 家园 【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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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宏道喜欢徐文长,我早就晓得了。我幼时读过他的《徐文长传》,说他在陶望龄家里读到徐文长,惊得发了疯。时间久了,我将他的这篇文章和杜牧的《李长吉歌诗叙》混在了一起,在我脑子里形成了这样的片断:

                        太和五年十月中,半夜时,舍外有疾呼传缄书者,牧曰:“必有异,亟取火来!”及发之,得《阙编》诗一帙,恶楮毛书,烟煤败墨,微有字形。稍就灯间读之,读未数首,不觉惊跃,急呼周望:“《阙编》何人作者,今耶古耶?”周望曰:“此余乡徐文长先生书也。”两人跃起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僮仆睡者皆惊起。盖不佞生三十年而始知海内有文长先生,噫,是何相识之晚也。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陊殿,梗莽邱垄,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盖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辞或过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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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道个屁,比屁都不知道好。”袁宏道转头看着我,“你要晓得徐文长的好——三五沉鱼陪冶侠,清明石马卧侯王——如此奇怪语,王世贞那个钝贼,就一辈子写不出来。”

                        陶望龄笑得别转了脸。估计他看惯了袁宏道的这副样子。

                        “此等句子好在哪里呢?”外面又走进两个人,一个笑嘻嘻的中年老先生,一个花花公子模样,说话的是中年老先生,脸皮还细腻,胡须已白了,“想头也不怎么超异啊,看上去并非徐文长的得意诗句。”

                        “沈虎臣,你没细看——你仔细看,仔细看,这句妙绝,啊呀妙绝。”袁宏道赞叹了几句,又说,“王世贞、李攀龙什么鬼?他们的诗没法看。你看李攀龙的华山诗:北极风烟还郡国,中原日月自楼台。这是什么?这是胡说八道,应该让兵马司将他拖倒在地,屁股打十大板。”

                        沈虎臣说:“他上一句是‘黄河忽堕三峰下’,也蛮好的,就是没个好句子对上。”

                        袁宏道略点了点头:“梅客生是徐文长的老朋友,他说徐文长病奇于人,人奇于诗。徐文长的病与人,我没见过他不晓得,但我晓得他的诗是近代高手……是明代高手。我给我恩师冯琢庵先生写信说,读到一个诗人叫徐渭,他的诗尽翻窠臼,自出手眼,有长吉之奇,而畅其语,夺工部之骨,而脱其肤,挟子瞻之辨,而逸其气,无论七子,即何李当在下风。”

                        “什么什么什么的,你听明白他的意思了吗?”沈虎臣问我。

                        “我想我晓得了。”我说。

                        “你晓得了,你一个未来人晓得了?”他说,“我和他才是同时代人,他比我只大了十岁,我和你隔了几百年:我不晓得,你倒晓得了。骗鬼啊。那你说说,徐文长明朝第一,袁中郎先生的论据究竟是什么?”

                        “我不晓得他的论据,我晓得了他是徐文长的头号粉丝。”我说。

                        “他为了徐文长,不晓得跟多少人吵过架。”陶望龄说。

                        “头号粉丝,这倒已足够,不必举证了。”沈虎臣笑着说,“徐文长这么自负的人,很少看得上谁,但他推重汤若士。我也问过汤若士的,徐文长如何?他是满口称赞,不过我看得出来,他有点儿言不由衷,心里不服。他当时在意的是王世贞、李攀龙的文坛地位,想拿把扫帚将他们扫下来,自然不在意徐文长。”

                        “那倒不一定,王季重《批点玉茗堂牡丹亭词叙》载,汤若士如此说徐文长‘此牛有万夫之禀’,《四声猿》乃词场飞将,安得生致文长,自拔其舌。相引重如此,佩服得一塌里个糊涂。”花花公子说,“平心而论,王世贞才华也不下于徐文长。这也是王季重说的。他还说,古今高才,人亦不多,左丘明、宋玉、蒙庄、司马子长、陶渊明、老杜、大苏、罗贯中,王实甫,我明王元美、徐文长、汤若士而巳。”

                        王思任王季重这人我知道,说话很滑稽,骂人很厉害,性格很激烈。我还买过一套明人小品十家,有一本是他的散文,其中《剡溪》一文中“过清风岭,是溪江交代处,不及一唁贞魂”,注释者将贞魂当作了曹娥,其实是遭元军掳劫至此跳崖自杀的清风娘娘,顿时觉得买得不值当。

                        “王季重老师怎么没来呢?”我说,“这汤若士既然这么佩服徐文长,怎么也没来呢?”

                        花花公子瞥了我一眼,转头对袁宏道说:“王季重与王元美、王渔洋,跑去参加王安石一千周岁讨论会了,无法分身前来。他为了姓王的本家,弃了绍兴的老乡。他们就是汤若士邀请去了,因为汤若士与王安石是临川老乡。”

                        我谢了他,又请教了他的姓名。他说他叫张岱,他家与徐文长是世交。我脑子里闪过“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以及“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之类乱七八糟的句子,定了定神,走过去与他握手,并告诉他,我读书时买过一本《夜航船》。他诧异地说:“你们现在有了巨厚的《辞海》,还读《夜航船》做什么?”

                        “《辞海》不如《夜航船》有趣。”我说,“《夜航船》中有许多搞笑的、不科学的说法,很好玩。”

                        “徐文长才华是有点猛,学问差了点。”一个酸溜溜的声音说。院子门口站着一个结实的胖子,背了一条长辫子。

                        “纪晓岚,烂鼻子,”袁宏道认得他,指着他大声说,“这等满口胡柴,可驱之中原,令尔僵死白雪中。”

                        来了个纪晓岚,我读过他的鬼故事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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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呀,袁中郎老前辈,没想到,真当是霸悍生风呢。”纪晓岚说:“这徐文长嘛,不幸学问未充,声名太早,一为权贵所知,就放纵了自己,后来时代变了,他侘傺穷愁,晓得没了前途,更加愤激无聊,放言高论,古人法度皆废,所以他的诗歌就成了公安一派的先鞭,文章也给金人瑞……”

                        袁宏道在桌子上砰地拍了一记:“公安一派怎么了?啊?我们怎么了?瞧不起么?谁要你这性亢进分子瞧得起?居然借死去的儿子来踩我们公安派,哪个当爹的做得出来?你还像个人吗?”

                        这两人一遇上就吵架。袁宏道说话如此凶狠难听,挖肝挖肺,这仇结得解不开了。我觉得他们要打起来了。打架的话,我想我帮身体单薄的袁宏道。

                        他们结仇怎么还与纪晓岚的儿子有关?我急忙拿出手机搜索,果然找到一条,是《阅微草堂笔记》中的,以前读过忘记了。纪晓岚说他从军西域时,他儿子跟一些诗社才士混,写文章“遂误从公安、竟陵两派入”,接着又埋怨《聊斋志异》抄本,几乎把儿子的死怪到了公安派和蒲松龄头上。

                        但此时纪晓岚已不那么悲伤难过了。他好像没听见袁宏道的恶言恶语,笑眯眯地说:“这话不是我说的啊,是周书昌说的,四库的子部是他负责的嘛。他也说徐文长很有才华,只是苏东坡说过,才难才难,非才之难,处才之难。”

                        陶望龄说:“周永年周书昌也来了吗?听说他有十万卷藏书,怎么也喜欢如此说三道四。”

                        纪晓岚说:“我没看到他。他平生只买书,不买别的,学问是很好的。再说了,陶周望先生你老人家也说过的,徐文长负才性,只是不能节制,未免有瑕。袁中郎袁前辈,你是在陶前辈家里发现徐文长的,他这些话可算是平心之论吧。还有王渔洋,我也是很敬仰的前辈高人,他说道:《中州集》诗‘石鼎夜吟诗句健,奚囊春醉酒钱粗’,豪句也,然不如南唐‘吟凭萧寺旃檀阁,醉依王家玳瑁筵’风调娴雅。予向谓徐文长诗欠雅驯者以此。”

                        这纪晓岚侃侃发谈兮,旁征博引,入我耳朵兮不知所云。

                        袁宏道大笑:“这王渔洋真当好笑。他认为宋朝人李子迁的两句诗,不如五代人江为的两句诗,因此明朝人徐文长的诗不够雅驯。就这样推出了离奇的结论,他的逻辑,哈,哈,哈。”

                        这时前院已经聚了不少人,听着他们辩论。这些古人谈论徐文长的作风,与我们现代人完全不同。他们东拉西扯,下了一个又一个结论,也只有结论,连例子也不怎么举,连论证过程也没有。好容易听懂几个词,我也搞不大懂意思,需要拿出手机搜索,还经常来不及搜索。正如俗话所说:书到用时方恨少,上网搜索也难找。

                        我们可不这样,我们谈论徐文长有趣几百倍,而且有论证过程:啪嗒一个恶作剧,捉弄了一个卖柴的,因此他的肚才比得上李太白;啪嗒一个恶作剧,捉弄了一个老太太,所以他的肚才比得上苏东坡。这才是谈论徐文长的正确方式,符合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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