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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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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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听得不耐烦,从桌上取了甜点吃。

                          纪晓岚也抢过一小碗甜点,一口吃了,将小碗随手往桌上一丢说:“怎么只摆了这么些水果盘头?没有肉?没有猪蹄髈?不吃肉叫我来做什么?我与徐文长是知音,知就知在吃猪蹄髈上。饿死老纪了也,你给我上二十斤肉,我倒竖蜻蜓给你看。”

                          那个戴黑面纱的姑娘收起了纪晓岚乱丢的小碗,两只眼睛眯起,似乎在哂笑。

                          桌上摆了许多玻璃茶杯、果品案酒和水晶甜点。甜点有冰淇淋、冰粉、猫耳朵和小蛋糕等种类,有几样的味道有点像袁媛做的什么“冰泊克”。水果是百寿山庄的油蟠桃、枣油桃、大秋柿子。茶是石埭茶,当年徐文长也吃过的。

                          张岱喜欢吃甜点,吃得很斯文,尝了一小口,眼睛闭了好久。他说:“今天的茶不错,这个甜食更是滋味悠长,这么好吃的吃食,很久没吃到了。我阿叔做得一手好茶,取日铸瑞草,以禊泉之水煮,杂入茉莉,色香俱佳,我叫它兰雪茶。兰雪茶汁可以做乳酪。我自己养了一头牛,夜取牛奶,到天亮乳花簇起有一尺高,用铜铛煮,一斤牛奶加入四瓯兰雪汁,煮之百沸。真当是玉液珠胶,雪腴霜腻,吹气胜兰,沁入肺腑,可以特供玉皇大帝了。这种乳酪,热吃用鹤觞花露蒸,冷吃搀豆粉漉,也可以酒凝,可以盐腌,可以蔗浆和,各种味道俱佳,制作方法是绝密,便是父子也不轻传。这位姑娘如果想学,我倒可以教给你。你这个叫什么?也教给我,我们交换秘密吧?”

                          茶艺师笑了笑,点点头,没有说话。

                          “这个很像我女朋友做的冰泊克。”我说,“好吃。”

                          “你们张家,还是算了吧,”纪晓岚三角眼斜着看张岱,“张氏兄弟赋性奇,肉不论美恶只是吃,酒不论美恶只是不吃——吃肉不吃酒,简直破坏了人生。”

                          忽然有人叫喊:“纪晓岚,你要说便说,东拉一个周书昌,西拉一个陶石篑,再扯一个王渔洋,又扯一个猪蹄髈,我听了这半天,就见你吃甜喝辣,嘴巴馋痨得只晓得食祭。我且问你,你有没有一点担当?你有没有骨头?你怕什么?”

                          “是方濬师方子严哪,你好你好。”纪晓岚打过招呼,转头对我说,“怀诗寿字定文章,这方老师是定远文章的方家才子。”

                          我有点生气,大声说:“定远文章,没听说过。”

                          “徐文长这种人,是烂货,是臭贼,是无耻之徒,是绍兴的耻辱。”那个方濬师也是拖着长辫子的。他朝着纪晓岚点了点头,语气义无返顾,看也没看我一眼,“——我就这么直说了。”

                          “这方濬师谁啊,胆子这么大。”我说。我惊了。我看到好多人变了脸色,袁宏道张大了嘴巴,两只眼睛弹丸似的脱了出来,也吃惊得舌头打结。

                          纪晓岚看看惊诧的众人,笑着说:“我们远来是客,说话还是……”

                          “我家藏书是周书昌六倍,六十万卷,有资格说三道四吧?”方濬师说,显然对纪晓岚也不满意,听他这话,好像不是不满意纪晓岚东拉西扯没担当,而是不满意纪晓岚说周书昌家里书多,也不服气陶望龄说周书昌说三道四,“我只举一个例子足矣。”

                          总算有人开始举例论证了,我想。

                          “严嵩是个贪冒专权的大奸臣,可是那徐文长替胡宗宪写的什么《代寿严公生日启》,咿——多少恶心。我读得隔夜饭也吐出来了。”方濬师勇猛地说,“什么‘知我比于生我,益征古语之非虚’,什么‘感恩图以报恩,其奈昊天之罔极’,什么‘寿考百年,讵止武公之睿圣’,什么‘弼亮四世,永作康王之父师’,真当是谀词满纸,可谓廉耻丧尽,足为文人无行者戒。”

                          袁宏道、陶望龄、江盈科、沈虎臣几个人面面相觑,无话可对。袁宏道铁青着脸,一步一步走向方濬师,沉甸甸的像移动着一个大铁砧。这场架还真是非打不可了。我想。真当是胆子横阔大,跑到徐文长家里来骂徐文长,要是徐文长在家,随手一个恶作剧,这方濬师非吃点小苦不可。

                          忽然“沃”的一声狗叫,一条影子蹿起,将方濬师扑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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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声狗叫很耳熟。

                          那条影子扑上方濬师,撞翻了几张椅子。他脑后也挂着长辫子,比方濬师的长辫子粗。他骑在方濬师身上,将粗辫子捋过来咬在嘴里,才挥拳殴打。我以前一直以为鬼魂可以无视物理学法则,可以在很大程度上避免引力和摩擦力的约束,看他们打架的样子,引力和摩擦力似乎还能在他们身上起作用的。

                          有几个人拖住了粗辫子的手臂,劝他不要动手。有人起哄大喊:“打架喽打架喽,快来看有人打架喽。”也有人说:“啊呀,辩论就辩论,动口不动手,动手就输了。”

                          粗辫子回应说:“输了也要打。”

                          这时有人拉着我的衣角,在我耳边喋喋地说着“山鸡和孔雀”,说徐天池先生晓得世上有这么种人,喜欢红口白牙如此攻击,所以他早就说过:“昌黎为时宰作贺白龟表,词近谄附,及谏佛骨则直,处地然耳,人其可以概视哉。”

                          这是个七八十岁的老爷爷,须发皆白,说几句就咳嗽一阵,神情激动。他说:“你年代隔得久远,数百年前的情形可能不熟悉。你别相信这种人胡说。天池先生‘处地然耳’四个字,道尽了苦衷。当年贵如胡宗宪大帅,智勇之将如戚继光、俞大猷,也不得不向严嵩低头,为什么呢?严嵩大权在握,如果他一掣肘,将军们就没法子打倭寇,生灵涂炭,万姓遭难,如果他们要打倭寇,他们就没得选择。这岂是方濬师这种后辈小子所能知。”

                          老爷爷是徐文长的老粉丝,辩护得猛咳。这个方濬师老师在徐文长500岁纪念会上来吵棚子,也是够坏的。我想,不过严嵩是嘉靖时代最坏的坏人,严家只有一个严兰贞的大姑娘是好人,这在越剧《盘夫索夫》有记载,“知我生我”什么的过头话,就算是说包公包青天也过于肉麻了。我如此腹诽,因为老爷爷让我不快:被他这么一打岔,我就没看见粗辫子打架的过程,也没看见粗辫子是怎么给人拉开的,只见他已在满意地拍打自己的衣裳了。

                          “哈——唷。”粗辫子梗着脖子说。

                          张岱认出了他:“郑板桥,你火气这么大,吃了火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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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怪刚才听到一声狗叫,原来粗辫子是郑板桥。我突然想到那声狗叫耳熟,与我的板板狗叫声很像。莫非板板狗是郑板桥的化身,这次下凡是来捍卫徐文长的?我好像爱丽丝漫游奇境记,进入了古怪的神话世界。那个踢场子的方濬师也已爬起,远远的坐在椅子上,低着头掸衣裳生闷气。他怎么也没想到绍兴这地方如此野蛮,一个文学讨论会也会打架,而且还打到他的头上。

                          “这位郑板桥说过,‘文长才横而笔豪,而燮亦有倔强不驯之气,所以不谋而合。’是以有人说徐文长坏话,他就要打人。”袁宏道说。

                          “没想到拙文有此荣幸,曾得袁前辈过目,”郑板桥说。可能他此时和我一样,感觉怪兮兮的——我得到古人恨,他得到古人赞,让人觉得后脑勺空虚。

                          他接着说:“听说有人在议论,谁是徐文长第一粉丝。排名这个事,绍兴的童二树小老弟已经替我们做过了,他的《题青藤小像》说:‘抵死目中无七子,岂知身后得中郎。’又说:‘尚有一灯传郑燮,甘心走狗列门墙。’徐文长身后得中郎前辈一力宣扬,非唯青藤之幸,也是文学之幸,我亦受其惠,得一灯之传足矣。自然中郎前辈是徐文长第一粉丝,我愿拜中郎为大师兄。”

                          郑板桥不说我倒没什么感觉,他这么一说,我立即对郑板桥很失望,极失望。就算你敌友分明,与自己人不打架,也不能只说了两句话就服输,退居第二,这让我们围观者情何以堪?我们不就是想看个热闹吗?就算不比武,那也该比文,三局两胜,决定谁是徐文长的第一粉丝。最好是比四局:徐文长既然书第一诗第二文第三画第四,那么就书诗文画四样各比一局,选几个人打分,如果二比二打平,就并列第一。从实力上说,我猜郑板桥胜算极大,书与画他稳赢,诗与文胜一局就可以了,但看起来围观者之中袁宏道朋友多,必然当仁不让大肆作弊,所以实际打分的话,我赌袁宏道赢。

                          至于陶望龄和张岱,他们笑眯眯的在闲聊,看来并不在意粉丝谁第一谁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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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纪晓岚这个大胖子好吃肉有名的

                            下朝坐轿子回家,称几斤熟羊肉,坐轿子里用刀片着吃,到家下轿羊肉吃的干干净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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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宏道却没有直接表态接受第一粉丝的赠号,他听郑板桥说到童二树,就嚯地跳起,东张西望地大声喊:“童二树,他来了吗?童钰童二树来了?二树山人、树道人、梅道人、树树居士,他来了吗?我喜欢他的梅花,我喜欢他的猫,我喜欢他的歪诗:左圈右圈圈不了,不知圈了有多少。而今跳出圈圈外,恐被圈圈圈到老。他怎么没来?”

                            这童二树姓童名钰,我用手机查了下,是个别号狂,给自己起了二十来个别号。

                            张岱坏笑着说:“童二树没来,他被祁世培强邀了去,挑了一担担食盒,烧酒、猪头肉、羊尾、跳神肉,到寓园去吃。”

                            “祁彪佳祁世培为什么不来呢?”袁宏道说,“他说得多好:南曲多拗折字样,即具二十分才,不无减其六七。独文长奔逸不羁,不骫于法,亦不局于法。独鹘决云,百鲸吸海,差可拟其魄力。”

                            张岱说:“他听说你要来,就不来了。祁老弟小字虎子,与你儿子小名相同,他说他不愿给你占去了便宜。”

                            “他是不读我的文字。”袁宏道笑着说,笑得有些勉强,“我当时在诗中说过,虎子先我而去,即是我的鬼先辈,祁前辈来了,是他占我便宜。”

                            这两人聊天,旁若无郑板桥。郑板桥僵在那儿,脸色不好看。我与他隔得远,否则可以和他说两句话,替他遮掩尴尬。这袁宏道估计对郑板桥提议做大师兄也很尴尬,一是郑板桥不待提醒,便承认袁宏道是徐文长头号粉丝,自居其后,显得袁宏道此前争第一有些小气;二是他比郑板桥老了一百二十多岁,可以做郑板桥的太爷爷,可郑板桥想做他的师弟,答应还是不答应呢,只好装作没听见;第三,如此装聋处理,他袁宏道在率性这一点上,就给比下去了,远远不及郑板桥,那么他这第一粉丝就马马虎虎了。

                            张岱脸上也有些讪讪的,袁宏道两个儿子都没长大,可他偏偏失言提及。但他似乎长于社交,很快打破了尴尬气氛,做手势请大家吃水果甜点,又请茶艺师姑娘替大家换茶,并说:“还有蕺山刘先生也没来,他们都有师门之谊,不喜我们这般胡闹,自己小聚去了。知道中郎前辈和板桥先生两大粉丝会不辞远而来,嘱我这里事完后,邀请两位和江前辈一道去寓园一聚。童二树家的烧酒是很有名的,十斤烧酒,泡上四两枸杞、二两苍术、一两巴戟天,以布包坛口,密封一个月,开瓮时特别香。”

                            “陈老莲前辈也在寓园吃酒吗,他曾在青藤书屋住过,我以为他会过来。”郑板桥说。

                            “陈老莲是蕺山先生的弟子,自然也去了。”张岱说。

                            “我饮不能一蕉叶,却极爱吃酒的气氛。”袁宏道说。

                            院子里挤了几十个人,几乎都是古装,清朝的光亮额头电视里经常看到,别的大概是明朝的衣冠,我买过沈从文的服饰史,放在那里积灰尘,还没翻开来看过,搞不懂各个朝代的衣裳。他们身穿古装出现在了我的面前,证明了阮修“今见鬼者云著生时衣服,若人死有鬼,衣服有鬼邪”的理论靠不大住。那么,哪个是天池鳖?哪个是组织者,为什么没有主持人宣布开始,让大家坐下?桌上为什么只有茶水果品,没有名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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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方濬师大声说:“你们是这样招呼客人的吗?”他已整理好衣服,一脸的愤愤不平,“你一个扬州人跑到绍兴来打架,殴打绍兴人的客人,丢了谁的脸?”

                            “自然是丢了你的脸,挨了一顿尅。”袁宏道说。

                            “他偷袭暗算,不要脸,无耻。”方濬师说。

                            “哈哈哈哈哈。”我放声大笑。人们愕然看我,安静了下来。我大着胆子说,“这位方老师,你跑到青藤书屋,那样子说话,就是踢场子来了,这不是自己讨打嘛。但我觉得也不怪你,讨论么什么观点都可以说一说,好听的可以说,难听的也可以说。我是觉得,最需要明确的事情是什么?我们是开讨论会,不是打抡会,比的是舌头,不是拳头。”

                            我也没想到我这么一个喜事的人,忽然鬼迷心窍,维持起秩序来。恐怕是因为看到白胡须老爷爷气坏了,怕他心脏病发作,或者怕郑板桥与方濬师又打起来,惊动警察。对于恶作剧爱好者来说,惊动警察就太扫兴了。我内心深处也许还有个恶搞想法,你们这么喜欢吵,我不让你们吵爽快,噎死你们。

                            “我想你们这些古代人,一个个都没读过罗伯特议事规则,诶,”我说,“这位方濬师方老师可能读过?也没有?罗伯特议事规则出版之时,方老师还在世的。”

                            见大家傻傻地看着我不说话,我的勇气泄掉了,怯得胆子塌了一半,硬着头皮又说:“罗伯特议事规则其实很简单,主要的几条是,轮流发言,遵守限时,不能打断,不能跑题,不能质疑动机,不能搞人身攻击——方老师刚才就犯规了,不起哄不打架——郑老师刚才也犯规了。”

                            这时我决定激他们一激:“瞧瞧你们,一帮文人为纪念一个文人开讨论会,开到了打架,打得鼻青脸肿,真当是风雅丑闻。你们个个胡子一大把的人,连这几点也做不到吗?发言也不会发吗?才智在哪儿呢?风度在哪儿呢?”

                            “那么你先发个言吧,做个样范。”不知谁冷冷地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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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有研究过徐文长先生的作品,读得少,记住得更少,我只是喜欢关于徐文长的民间故事而已(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感觉很一般,但这句话我没有说)。本来我没资格在这里发言。不过我有点简单的梳理,也许可以分享一下。

                            徐文长获得过三次拯救。

                            第一次大家晓得,是张元忭、诸大绶两个状元公——请各位老前辈原谅,你们有名有字又有号,我们这个时代不作兴了,基本上只叫姓名,并非不尊敬,徐文长例外——两个状元公联络了一帮朋友,把徐文长从狱中救出。

                            第二次大家也晓得,是袁宏道、陶望龄、张岱和王思任诸位前辈。袁宏道的大叫之功,世人皆知,陶望龄穷搜整理之劳,以及好脾气的张岱、坏脾气的王思任广披逸稿、釐正旧刻,更是细致难得,徐文长先生的著作得以流传后世。

                            第三次拯救徐文长的,是乡下农夫,市井走贩。他们给徐文长编派了不少故事,各种恶作剧,这些下里巴人的故事,传扬了徐文长的名声。各位学问渊博,可能觉得这种臭拉巴几的名声,躲开还来不及呢。但是如果我小时候没有听到过徐文长的故事,他的诗文我可能一篇也不去看。像各位这样的才子,大学问家,你们的文章诗歌我读过吗?没有,或者很少。但我读过一点徐文长。我还不是个读书人。那些读书人,如果一辈子致力于研究人类文化,古典著作,可能就是因为小时候听过徐文长的故事,长大后选择了这个研究方向。所以他占了便宜,也是大家占的便宜。

                            尽管各位大师不屑于此,但我们这些市井群氓,就这么的,将徐文长从故纸堆中救出,救到了市井生活之中。我们喜欢他到什么程度?你们这么多人加在一起,也不及他一个。

                            徐文长是个有福之人。

                            我把徐文长当作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徐文长,活着时日子过得很不好,我怎么说他有福呢?这是我的朋友胡适之说的。胡适之说,历史上有许多有福之人,一个是黄帝,一个是周公,一个是包龙图。上古许多重要发明,不知专利权属于谁,就给了黄帝,黄帝便成了上古大圣人。中古许多制作,也这么的归于周公了,周公成了中古大圣人。包龙图身上呢,许多精巧的折狱故事归给他了,他成了中国的歇洛克·福尔摩斯。

                            胡适之给这种人物起了个名称,叫做“箭垛式的人物”,就像小说上说的诸葛亮借箭时用的草人一样,刺猬也似的插着许多箭,不但没受伤,反而立了大功,得了大名。

                            徐文长也是这样的人物,箭垛式人物。他箭垛得像个刺猥(所以叫做徐渭——这句话我好容易忍住了没有说出口)。

                            但徐文长活着时运气不好,袁中郎先生说过:“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悲夫。”这话说得沉痛。他死了,袁先生救了他一次,算他万不幸中的大幸。但第三次市井之救,把徐文长塑造成了一个猥琐人物,这是他不幸而幸中的不幸。他这个人啊,真当是“无之而不奇”又“无之而不奇”。

                            从另一个角度看,徐文长又是何其幸运呢,市井百姓,将他们的认知和欲望,将他们的喜笑与小心眼,通过那些低俗故事,投射到了徐文长身上,徐文长代替我们大家伙活着,代替我们品尝生活,代替我们嘻皮笑脸,代替我们感受欲求。从来没有人的市井生活体验,能够如此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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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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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这就是你的萝卜头规则。”张岱说,“说话云里雾里,极能变幻,令人仿佛,费沉思也。”

                              “你有没有搞错,我们又不是议事说理,我们只是玩两件事:亮态度站站队,抒个情搞搞笑。”江盈科说,“搞笑是人生的头等大事。”

                              我有些发窘。我费了老大的劲,才作了一篇演说,并且将徐文长的恶作剧故事,尽量往好的方向演绎,以免得罪这些徐文长的粉丝。不料张岱却三言两语否定了,不留一点情面,是不是我说他好脾气,他感觉受伤了?早知道我不跟他说买过《夜航船》了,或者说买了《夜航船》翻了两页看不下去扔进垃圾箱了。还有江盈科,我也没得罪他。

                              “洋奴。”又听见有人尖声骂人,犯规了,“你这后辈小子懂什么,如此挟洋自重,什么萝卜头规则,什么福尔摩斯,你这么崇洋媚外,移民西洋呀,怎么不滚蛋呢?”

                              “是鄂小梦老弟。”方濬师欣喜地叫了一声。

                              “方兄好。”鄂小梦对方濬师拱了拱手,“听老兄高论,受教匪浅。依在下愚见,最要不得的便是名士脾气,纵是画到绝顶,亦属怪物,自误误人。八大山人、徐文长少有区别,但八大山人是胜国逸士,贵为王孙,目睹新朝,自然心存悲苦,而徐文长恃才傲物,心地褊狭,修怨害人,以至身遭刑狱之苦。郑板桥先生独取他的诗才画品,忽略他的为人,也有失偏颇。”

                              我急忙去看郑板桥,担心他一怒之下,又蹿过来扑倒这个鄂小梦痛殴。但郑板桥正与袁宏道、顾虎臣几个说话,没有听到鄂小梦发言,我又有些失望。

                              鄂小梦转过头来逼视着我,语重心长地说:“徐文长如此走入邪路,十分可惜。中国人要有中国人的骨气,不要迷失在洋人落后野蛮的文化中。我是研究绘画的。西洋画工细求酷肖,细看立见凹凸,不知底细的喜欢它功妙,其实板板无奇,并无余蕴。中国作画,专讲笔墨钩勒,全体以气运成,形态既肖,神自满足。那天与友人谈画理,大家多菲薄西洋画为匠艺之作。我也认为,中国画诸法皆备,洋画法不但不必学,亦不能学。戴嵩画百牛,各有形态神气,非板板百牛堆在纸上。牛傍有牧童,近童之牛眼中,尚有童子面孔,工细到极处矣。西洋尚不到此境界,谁谓中国画不求工细耶。”

                              我听不大懂他的文言论画,吓得落荒而逃,刚逃出几步,想到我这么一走,那位白胡须老爷爷势必落入方濬师、鄂小梦这些反徐文长派的手里,有性命危险,只好回头又扶起他,走得离他们远点,找了两把椅子坐下。

                              这类会议的组织方,绝不会让针锋相对的两个人坐在一起,除非过于粗心,或者有人要搞事。不过这个会议,似乎连粗心也谈不上,除了将人骗过来,什么组织也没有。这么多人胡扯了老半天,也没有人提起开会,还不如门口看热闹的人守秩序——那些围观者堵在门口,不像是游客,也不进来,也不离开,聚了好大一群,默默地看着——桌子上也没有话筒,更没有电脑和投影仪。这个会,可能就这样凭着肉胡咙清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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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文长发狂疾死掉的,正史上都写着。”我和老爷爷刚坐下,就听到旁边一个短头发这样说。看来讨厌徐文长的人还真不少。他们是约好了一起来捣乱的吗?莫非他们是我的朋友徐文长的恶作剧同调,来搞徐文长的恶作剧的?

                              “那又怎样,正史还不是人写的。”那老爷爷气呼呼地回应说,“人皆有偏见。”

                              “他是真疯呢还是装疯?我看他是怕死装疯。父老的传说,他贪吃龙山寺方丈的参丸,被方丈换了羊溺,哈哈,”短头发说,“可他僧衣僧帽去骚扰知府的女儿,害死了方丈。后来醉眼昏花,看到方丈与自己妻子同枕而睡,操刀杀妻,哼哼,这也是文人轻薄的结果也。”

                              我说:“咦,你是蒋昂孙,我看见过你这段话。”

                              老爷爷气得满脸通红,皱巴巴的脸犹如覆盆子长出了无数颗粒。他说:“闭了你的臭狗嘴,我老师从来没做过这种事,是什么狗娘养的鬼编出来的?”

                              “报应之说,甚不足信,总之惟心造境,做亏心事者耐不过长夜。信然。”蒋昂孙并不理睬老爷爷,向我点了点头,“这位方濬师老师说得也有道理,并不是他一个人这么想的。秦笃辉秦榆村前辈读了徐文长的《代寿严公生日启》,说了五个字:人品扫地矣。”

                              老爷爷气得坐在椅子上喘粗气,全身发着抖,好像演京剧似的。我急忙坐到他身边,给他拍背抹胸,一边说:“蒋先生你且去和方濬师先生和鄂小梦先生吃茶,气死了这位老爷爷,你也不见得道德就高尚了。”

                              老爷爷好容易缓了过来。

                              忽然我脑袋的上方有人说话:“这位蒋先生瞧不上徐文长,写文章倒喜欢向徐文长借鉴——不说抄袭吧,也是拾徐文长的牙慧,说得好听些,就是致敬。”

                              是陶望龄。他走到老爷爷身边,拍了拍他的肩,低声说:“老兄介大年纪,生什么气呀,值得生气么。”

                              蒋昂孙正要走开,听到陶望龄说他写文章致敬徐文长,呼地转过身,大声说:“什么?我抄袭徐文长?我抄袭?证据呢?证据呢?你给我拿证据出来。”

                              陶望龄真的掏出了一本小书,翻开来说:“《网庐漫墨》是你的书吧?这一篇——后汉关羽一武夫,以好读《春秋》,博军界微誉,读史者从而褒扬之——这是你写的吧?”

                              “是我写的又怎样?”蒋昂孙说,冷冷地看着陶望龄,“想不到啊想不到,明朝之人,也读民国之书,真个是奇哉怪也。”

                              这位蒋先生也感到了时空错乱。他最多排第三,我想。

                              “你这么写的。”陶望龄说——

                              ……羽之生平,足以矜式者,仅秉烛达旦一事,然陈氏、裴氏俱略而不载,惟阳节潘氏则凛乎言之。余以为此必稗官之说,潘氏故摭拾之以自矜其奇,非可据之事实也。曹瞒虽奸,必不鬼计陷人至于此极,是时瞒之涎羽,如恶渴然,若无礼遇之,予以轻视矣。况乎男女授受,自古不亲,稍知自爱,便多谨慎,人非禽兽,宁有越墙而搂其嫂者?此村夫犹能为之,果足以窃万古之馨香乎?

                              “这些观点,说来倒也平常,并无多么了不得。但便是这些平常的观点,真当是你的创见么?那么我背一段徐文长的《蜀汉关侯祠记》给你听听。”陶望龄说——

                              ……众庶见其小,则多取禆官小说中语,群居而窃吴,或播诸弦歌,往往自相咄唶,如所谓操闭侯与嫂于一室,及手刃布妻,皆正史所无事,而人共信且诧之。

                              “我再背一段徐文长写给季老师的信。”陶望龄又说——

                              ……又世所传,操闭羽与其嫂于一室,羽遂明烛以达旦,事乃无有,盍到此田地?虽庸人亦做得,不足为羽奇;虽至愚人亦不试以此,以操之智,决所不为也。阳节潘氏盍亦看三国志小说而得之者,如所谓斩貂蝉之类,世皆盛传之,乃绝无有此,不可不考也。

                              陶望龄将《网庐漫墨》扔到桌子上,歪着脑袋看着蒋昂孙:“还都举出了潘氏呢,真当是巧了哈。潘荣《通鉴总论》自清朝禁毁,难以寻觅,你活在清末民初,真当读过此书么?不过大家都是老乡,街坊邻居,抄抄也无所谓。”

                              “你晓得什么。我怎么就没读过?”蒋昂孙说,“况且自古笔记体,摘录前人述作,是一向的惯例,我即便是抄录两段,也不见得违规。既然如此说,我倒情愿没有写过《网庐漫墨》这本破书。”他气呼呼地站起身,走到鄂小梦他们那边去了。

                              陶望龄这么一读书,还比对了文字,那么徐文长的讨论会,算是开始了吧,只是没有主持人宣布而已。我虽然喜欢陶望龄这样的揭露,但更喜欢其他那些人的吵吵闹闹。参加个讨论会,一点没有纪律,相骂的相骂,挖苦的挖苦,打架的打架,还不如幼儿园的小朋友,多有意思。此前我还以为徐文长讨论会,是文理学院、文联或者文化局、旅游局搞的活动呢,没想到过会混进了古人堆里。虽然他们说话怪里怪气,举动鬼里鬼气,可是有趣多了,恍惚如做夜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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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板桥发言了,他从回忆开始,几句话就从童年说到了老年。

                              他说:“我小时候行李中只带两种书,一种是考试书,另一种就是青藤先生的《四声猿》,读了数十年,自觉还没有读够,一直读到死才罢,太赞了啊。我就搞不明白,世人读《牡丹亭》而不读《四声猿》,为什么啊?”他指着远处坐在椅子上揉脑壳的方濬师,“今天见了此人,才晓得世人有多腌臜。”

                              又犯规了,我想。

                              “依我老臧的陋见,当时三大名家,各有所得,各有所失。”又一个中年人说,“新安汪伯玉《高唐》《洛川》四南曲,非不藻丽矣,然纯作绮语,其失也靡。山阴徐文长《祢衡》《玉通》四北曲,非不伉傸矣,然杂出乡语,其失也鄙。豫章汤义仍庶几近元曲,而识乏通方之见,学罕协律之功,所下句字往往乖谬,其失也疏。”

                              “臧晋叔先生是这三位先生同时代人,或许太近了反而看不清。”说话的也是一个长辫子,后来晓得他叫刘廷玑,“臧先生下世三十余年,小子才出生。不过这三位先生已臻至妙,还如此訾议,诚然是太苛刻了。”

                              谈论徐文长的剧本,我不但插不上嘴,也插不上耳朵。我虽然听说过《四声猿》这个题目,但从来没有读过,也没听说过哪里有过演出的,连现代人究竟有没有改编过也不晓得。我用手机搜了搜,找到了不少介绍《四声猿》的文章,但没有看到将《四声猿》搬上舞台的新闻报道。那个祁彪佳写过一部《远山堂剧品》,把徐文长的四个剧本全部列在“妙品”中,也不知是不是有绍兴老乡的面子分:

                              渔阳三弄北一折,徐渭。此千古快谈,吾不知其何以入玅,第觉纸上渊渊有金石声。

                              翠乡梦南北二折,徐渭。迩来词人依傍元曲,便夸胜场。文长一笔扫尽,直自我作祖,便觉元曲反落蹊径。如《收江南》一词,四十语藏江阳八十韵,是偈,是颂,能使天花飞堕。

                              雌木兰北一折,徐渭。腕下具千钧力,将脂腻词场,作虚空粉碎。汤若士尝云:“吾欲生致文长而拔其舌。”夫亦畏其有锋如电乎?

                              女状元南北五折,徐渭。南曲多拗折字样,即具二十分才,不无减其六七。独文长奔逸不羁,不骫于法,亦不局于法。独鹘决云,百鲸吸海,差可拟其魄力。

                              突然搜到一段话,顿时毛骨悚然。

                              手机里出现了这些句子:

                              丞相做事太心欺,呀一个跷蹊,呀一个跷蹊,引惹得旁人跷打蹊,打跷蹊,说是非。呀一个跷蹊,呀一个跷蹊,雪隐鹭鸶飞始见,呀一个跷蹊,呀一个跷蹊,柳藏鹦鹉跷打蹊,打跷蹊,语方知。呀一个跷蹊,呀一个跷蹊。

                              我听过这首歌。那天徐文长的魂灵到访半间屋,吃掉了袁媛送给我的猪蹄髈,他离开的时候,唱的就是这几句词。也就是说,我曾亲耳听到过,徐文长自己唱他的戏曲。

                              我要昏倒了。我一直觉得,我根本没有资格参加这个讨论会,没资格听这些才学富赡声名远扬的古人说话。可现在不了,我也许最有资格在这里了。这些人,个个耀文扬威的,哪曾听到过徐文长亲口唱戏啊。我当时并没有留意徐文长唱了些什么,但就是这么刮到了一耳朵,已远远超过了这里的所有人。

                              通宝推:桥上,大眼,
                              • 家园 【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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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胡须老爷爷起身说:“吾师徐天池先生所为《四声猿》,高华爽俊,秾丽奇伟,无所不有,称词人极则,追躅元人,故是天地间一种奇绝文字。”

                                袁江张郑几个急忙见礼,称赞老爷爷的著作论南北曲,论声律腔调,论作传奇法,皆极有创见,是有明一代戏曲理论的巅峰之作,开创了戏曲理论的道路,有开天辟地的意义,说了好一会儿动听的废话。

                                这些话听得我目瞪口呆。我从来不晓得,徐文长还有这么一个奢遮的徒弟,写过那么牛的理论著作。我赶紧在手机上查了查,原来他写的戏剧理论书叫《曲律》,在戏曲界地位极高。怪不得他听到别人说徐文长的坏话,气得发狂。

                                徐文长修伟肥白,中年人的样子,怎么他徒弟搞成了七老八十模样呢,这让我心里很别扭。我查到他活了84岁,但徐文长也活了73岁。鬼魂行走世间,是不是可以选择年纪?怎么有鬼选择80岁老人模样呢?也是无法选择,是阎王爷塞给他的一个年纪?王老爷爷获得这个年纪,在争吵时太容易吃亏。

                                王老爷爷说:“当年我家,与天池先生的居所只隔了一道墙,他写剧本很容易兴奋,写完一出,就跑到院子里大叫,呼我过去,朗歌一遍,津津意得。我呢就找出警句妙句来欣赏,然后一起干杯,赏为知音,颇有点匪气吧。这《月明度柳翠》一剧,系先生早年之笔;《木兰》、《祢衡》,后来的新创。”

                                这么说来,听过徐文长演唱的,我只能排第二。这个第二也太牛了,比起徐文长的第一粉丝袁宏道、第二粉丝郑板桥来,至少牛一万倍。

                                王骥德老爷爷说话很正经,看来很赞同罗伯特议事规则,他自称匪气,却是一副迂相,倒也幽默,所以大家纷纷喝茶打瞌睡。纪晓岚拿着茶杯生闷气,茶艺师给他续茶,他却又问起茶艺师怎么没肉吃。那姑娘又不是肉艺师。院门口围观人群居然还在那里,安安静静的,好像等着发鸡蛋。

                                我想起张岱所说寓园的雅集,邀请了袁宏道、江进之和郑板桥,没有邀请纪晓岚,估计他们不是一路的。也许因为纪晓岚说过徐文长的坏话。他们的关系我也弄不清楚。

                                “记得他写《女状元》的缘起,叫我找个题材,凑足四声之数。我举杨用修所称《黄崇嘏春桃记》为对,先生遂以春桃名嘏。”王骥德老爷爷说,“后来有好事者把先生的《女状元》,和我的拙作《陈子高传》改题目为《男皇后》,合刻成书,女状元对男皇后,倒也对得好,只是我的拙作不见佳,与我的老师天池先生作品并列,实在惶恐,难为情煞。”

                                我赶紧查了查《男皇后》,发现评价并不高,所以他说惶恐,或许不是谦虚。但是这可能是中国古代唯一的男同性恋题材的戏曲,这一点恐怕没有几个人留意到。

                                “我的老师平时喜欢谈论词曲。已经过了几百年,我这里透露一个事恐已无妨,算是迟来的揭秘。老师最讨厌的剧,是《玉玦记》,说它是‘板汉’。”

                                这个揭秘也没有引起反响,只有张岱和郑板桥礼貌地点了点头。

                                “老师之才华,曲子中缚不住者,则苏长公其流哉。”这位老先生说着笑起来,说着又哭起来。搞得大家也很难过,不能好好打瞌睡。

                                “当时词人之冠,究竟是谁?”王骥德说,“依我之见如次:北词得一人:高邮王西楼,俊艳工炼,字字精琢,惜不见长篇。南词得二人:吾师山阴徐天池先生,瑰玮浓郁,超迈绝尘,《木兰》、《崇嘏》二剧,刳肠呕心,可泣神鬼。惜不多作;临川汤若士,婉丽妖冶,语动刺骨,独字句平仄,多逸三尺,然其妙处,往往非词人工力所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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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是因为指摘了《玉玦记》闯了祸,还是因为说汤显祖“独字句平仄,多逸三尺”惹到了人,人们开始争论起徐文长作品的文学水准。

                                “徐青藤诗学昌谷体,多格格不吐语,故作惊人。直是长吉舆台,其人之怪僻似之。”一个姓叶的人说。

                                “徐文长七言古,确实有李贺遗风。”一个姓贺的人说,“七言律虽近晚唐,然其佳者,升少陵、子瞻之堂,往往自露本色。惟五言律味短,而五言古欠蕴藉。集中诙语俊语,学之每能误人,此其所病。然嘉靖隆庆间的诗人,毕竟推为独步。有些持论者,贬剥文长,几无余地,只是看不起他考场失败,做了一辈子诸生罢了。谚云:‘进士好吟诗。’就是这个意思。”

                                “我读过《四声猿》,好的也就一部,就是祢正平骂曹氏,这一部隽语矫矫不入南音,富有本色。”一个病厌厌、肤色洁白如雪的帅哥,一直坐在角落上,此时忽然尖声说,“可你仔细看,亦多复杂,用韵时有重者,犯了名家通病。他四个剧中,还有木兰那一本尚可读,其余皆庸庸。”

                                沈虎臣说:“这倒也有些道理,徐文长《四声猿》,以词家三尺律之,犹河汉也。”

                                我吓了一䞬,这沈虎臣不是袁宏道、陶望龄、张岱的朋友么,怎么也叛变了呢?

                                张岱果然不服气,大声说:“祁世培盛赞《翠乡梦》中的《收江南》一词,四十语藏江阳八十韵,能使天花飞堕。这是很有见地的。此种短柱句法,元朝虞集作过一首《折桂令》,自此迄今,绝少有人能作,唯徐天池此词,如此恣肆,真当是天纵奇才,无人能及。”

                                “我倒是赞同胡元瑞兄之言。”又一个人说,“我常常读文长《四声猿》杂剧,他的《渔阳三挝》,是有为之作,意气豪侠如其为人,诚然杰作,但也没超出元人的籓篱。其余三声,《柳翠》还好,另外二声,就像他的书法绘画,都可以没有的。写也不用写。”

                                这个人叫做徐复祚,发言之前先关照过我帮他记录一下,我告诉他可以用手机录音。原来那个病厌厌的人就是胡元瑞胡应麟,这人也很牛啊,当年王世贞就很看好他,又与沈虎臣有交情。

                                “他的诗文倒是自有一种奇逸。”徐复祚又说。他回头低声问我:“录音录下了吗?”我播放给他听,他满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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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潦缩,原泉见,彼豗喧汜溢者须臾耳,安能与文长道修短哉。”陶望龄翻了翻白眼,冷笑着说。

                                张岱见我神色茫然,知道我文化有限,听不懂陶望龄佶屈聱牙的怪话,悄悄对我解释说:“陶前辈这几句话的意思,与杜甫那首诗是一样的:王杨骆卢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当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哦哦哦,我晓得了。”我说。我想起我在念初中时,第一次读到这首诗,主语把我搞糊涂了,发生了重大误解,以为杜甫看不上王杨骆卢,说他们轻薄为文,而身名俱灭的尔曹不废江河万古流。我又想,张岱如此热心地解释给我听,估计也是希望我给陶望龄录音,以期不废江河万古流。于是我请陶望龄再说一遍,按下录音键。

                                “石篑说得痛快。青藤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你们这是自甘作醋妇酒媪,糟践徐文长诗文。哈哈,”袁宏道说,“如此,二百年云山便觉冷落。”

                                “你这乳臭未干的后生小子,在我面前也敢出口不逊,真他妈妈的见鬼了。”那个胡元瑞怒斥说。

                                袁宏道说:“石篑兄,那天我读到钱牧斋,有几句话很有趣:何物元瑞,愚贱自专,高下在心,妍媸任目,要其指意,无关品藻,徒用攀附胜流,容悦贵显,斯真词坛之行乞,艺苑之舆台也。”

                                陶、张、郑几个一起拍着手大笑。胡元瑞气坏了,跳起䞬倒,蹬脚踏地,骂人贱骨头叛徒汉奸。他是个瘸脚,跳起来半边身子有些歪斜。我听了半天才晓得他在骂钱谦益,因为钱谦益骂他是愚蠢低贱的乞丐奴才。门口围观人群发出一阵骚动,是闷雷似的笑声,可能觉得胡元瑞跳舞跳得好。

                                “胡学究醉闹湖心亭,戚总兵败走万松岭。”沈虎臣微笑着说,语调像吟诗,非常阴阳怪气。

                                胡元瑞脸色铁青,踅转身一瘸一拐地走出院门。方濬师、鄂小梦和蒋昂孙跟在后面。他们停在围观人群面前,人群似乎不愿意让路。

                                纪晓岚走在最后,回过身说了一句:“也好意思引用钱牧斋的话呢。此人首鼠两端,居心反覆,所以他的老乡朱鹤龄薄其为人,与之绝交。”

                                他的意思似乎是钱谦益的人品太差,所以不能用他的话作论据辩论。这是以人废言的逻辑,连孔子也是反对的。但看袁宏道他们脸色略沮,似乎也没在意纪晓岚的逻辑问题。后来我又查到,这里有个“胜国”的问题,所以这些明朝人很沮丧。但是纪晓岚真当是只是骂钱谦益吗?他是不是暗中也讽刺了别的人呢。毕竟徐文长的这些拥趸中,除了王骥德老爷爷是徐文长的学生、袁宏道是头号粉丝为徐文长大声疾呼、郑板桥愿意做青藤门下走狗,除了这三个人,其他人对徐文长的评价就没有那么高了,一不小心首鼠两端了也寻常。

                                我主要是说沈虎臣。他看上去是支持徐文长一派的,忽然间赞一下徐派的对头;他说与胡元瑞是世交长辈,写故事又将胡元瑞写得很不堪。

                                纪晓岚的舞台感很强,神色郑重,摇了摇头,顺手拿起搁在桌上的头巾,缓缓舞动着,嘡嘡嘡走了。

                                通宝推:桥上,大眼,
                                • 家园 【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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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宏道、陶望龄、张岱和郑板桥几个人,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从围观人群中挤出去。王骥德老爷爷还是一脸怒容。我没有勇气出声挽留胡元瑞、纪晓岚。再说了,我一个当代的活人,如何挽留古代的死人?这太哲学了,况且我恐怕也挽留不住,即使挽留住了,万一他们又打架,也不大好。

                                  这些人活着时个个是大佬,看来对自己的身份地位有讲究,没法子排名,难怪桌上没有摆上名牌,要他们坐在一起开个规规矩矩的讨论会,真是很难的。我还有些好奇,郑板桥打架也没有将方濬师气走,蒋昂孙辱师也没有将王骥德老爷爷气走,“胡学究醉闹湖心亭,戚总兵败走万松岭”这句话,怎么把胡元瑞气走了呢?

                                  我在手机上搜到了这个故事,就是沈虎臣写的。沈虎臣倒是不怕得罪了人,经常写这种故事。

                                  这胡元瑞原来就是那个大学问家胡应麟。故事说,他骂人特别厉害。有个汪道贯,是汪道昆的弟弟,在杭州西湖的聚会上,因讨厌胡元瑞为人粗鄙,对王世贞说:“公奈何遽以诗统传元瑞,此等得登坛坫,将置吾辈何地?”胡元瑞怒目而视,却不敢发作。戚继光戚将军正同席而饮,就说了些软话,劝解双方,不料胡元瑞大怒,移骂戚继光,骂得戚继光惊避,坐着轿翻山越岭仓惶逃走。

                                  我看了这个故事,再也忍不住,仰天哈哈大笑。威风凛凛的戚继光,武功高强,打仗厉害,遇到文疯子也只好躲开。

                                  从这个故事看,王世贞的势力真当很大,至少在沈虎臣眼中如此:他可以私授“诗统”,立诗坛领袖的继承人,好像大和尚传衣钵。

                                  也许他们是当真的。

                                  袁宏道有个朋友叫虞淳熙,搞得很官派,声称有一个文苑之王。且几乎一统天下。

                                  他写过一篇稀奇古怪的《徐文长文集序》。文中说:“元美于鳞,文苑之南面王也,文无二王,则元美独矣。”他认为王世贞和李攀龙是文苑的并肩王,但文无二王,那么王世贞是王。

                                  虞淳熙说,王世贞、李攀龙统治了整个文坛,天下只有两个人收不服,一个是高个儿徐文长,一个是小个子汤若士。而徐文长想收服汤若士,汤若士没回应,也发帖给虞淳熙,虞也没回应。他发现袁宏道推徐文长文章明朝第一,又说:“余始知文长囊有此士,奉文长居然南面王矣。”

                                  这个虞淳熙说话真当好奇怪的。我疑心袁宏道交错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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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照沈虎臣所说,胡元瑞对汪道贯一个文人这么克制,反而大骂戚继光这个将军,说明他对汪道贯的友情的重视程度是很可观的。我有些不安起来,担心戚继光惹急了拔出火铳轰胡元瑞,将一个大学问家杀死于成为大学问家之前。又想其实他们已经死了几百年,已经无所谓生死祸福,于是又释然,倒有些羡慕他们“人死之后的率性”。我想起汤显祖请了一帮鬼去给王安石过一千周岁,不晓得吵成了什么样,王安石的争议,可比徐文长大得多,激烈得多,也悠久得多,说不定会引发群殴,打死好几个鬼。

                                  我还发现胡元瑞骂走戚继光的这个故事,也不大可靠。这事的起因是汪道贯向王世贞说了胡元瑞,可他们三个以及汪道贯的哥哥汪道昆,都是好朋友,诗歌酬唱一片火热肉麻,而且汪道贯与胡元瑞两个都病足,常常同病相怜。

                                  王世贞也写了“西湖骂人故事”与“汪道贯骂胡元瑞故事”。

                                  有个姓莫的很恨胡元瑞,遍詈坐客以挑衅,胡元瑞夷然弗屑。汪道贯在太仓,常常发酒疯酒欺侮胡元瑞,胡元瑞却拒不受欺侮。有人问那个莫生骂你你倒又愿意受气了?他说,莫生者庸,不足与计较;汪道贯是好朋友,要爱之以德,怎能成人之过呢。

                                  沈虎臣故事中的胡元瑞,有骂座脾气。

                                  王世贞故事中的胡元瑞,是圣人样范。

                                  我飞快地在手机上查了查这几个人,发觉他们年纪差不多,大多是50后60后:胡应麟1551年出生,江盈科1553年出生,徐复祚1560年出生,陶望龄1562年出生,袁宏道1568年出生,沈德符出生晚一些,1578年。而徐文长1521年出生,王世贞1526年出生,是他们的长辈。我想,他们活着时是不是就结了怨仇。那么,如果活着结怨仇了,是不是死后会一直纠缠下去?

                                  我又想,这帮人此时在青藤书屋讨论会上骂来骂去的,也有可能活着时是好朋友,吵架什么的也没有影响他们的友情。

                                  徐文长与王世贞永远搞不到一起。

                                  他们互不喜欢对方的文学观念,举世皆知。徐文长给叶子肃诗写序,讽刺某些人鸟作人言。他又写诗说,“太仓老王”的九马图好像壁虎爬墙,画中吃醉的牧马人要小心哪,丢了马要挨老王毛竹乌筱打。王世贞他们排斥大哥谢榛,徐文长还曾替谢榛出头。

                                  王世贞信仰举世闻名的同乡年轻女大师昙阳子,女大师白日飞升,他还作了将近12000字的长篇传记。徐文长也写了一篇奇异的《昙大师传略》,全篇看似各种释疑解惑,读之则全是疑惑。

                                  如此这般,两派人互相看不上,所以他们灵魂不灭,遇到时机就要缠斗一番?从没见过这么一群藤凋瘪韧的调皮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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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朋友徐文长的众多恶作剧故事是假的,我可以接受,历代笔记中道听途说的故事是假的,我也能接受,但他们同时代人写的故事也存疑,这让我受到打击,就像以前读到宋人笔记中的苏东坡故事,同一个故事同时代不同的人写,会有很多不同的细节,也让我受到打击,虽然有时也让我宽慰:也算是交叉验证了,事情还是有的,细节有出入罢了。人死了许多事无法自辩,其实活着也只好任人议论,那时候的写作更随性,就算有条件,也并不找当事人核实,所以当事人也很无奈。比如宋朝和尚觉范写他的叔叔彭几,就全然是段子手风格,也没看见彭几有什么办法对付。

                                  曾见过洪迈曾经反思。他听到一个二三手的故事,写了一篇《义倡传》,收在《夷坚己志》中:秦观到长沙遇到知音妓女,在她家留了几天,听她唱他写的词。他死后姑娘独行数百里奔丧,拊棺绕之三周,举声一恸而绝。多年后洪迈想通了,这故事是假的,因为秦观到杭州做通判时,打发走了侍妾边朝华,说她妨碍他修道,那怎么会眷恋这个长沙倡女?秦观过长沙,长沙知府温益是他们这政治派别的对头,给好几个人吃过苦头,怎么肯容秦观在长沙款昵好几天?

                                  “予反复思之,定无此事,当时失于审订,然悔之不及矣。”洪迈说懊悔,那是真的懊悔,“此不待辩而明,《己志》之失着矣。”

                                  以前干宝写鬼故事,他自己也被人写了鬼故事。纪家与南皮张太复的家族是世姻,两家各有几十个姑娘嫁娶。纪晓岚与张太复关系更奇特:互写鬼故事。因此纪晓岚也反思过这种事情。

                                  张太复写了本《秋坪新语》,其中有纪晓岚家的两个故事,一是他哥哥纪晫的楼闹鬼,二是他儿子纪汝佶临死时遇鬼讨债。讨债鬼是山西口音,要求烧纸元宝。纪汝佶还死后复醒,说骑的马后脚瘸了。原来烧的纸马后脚破损,于是又烧一具纸马。张太复还说,纪晓岚因此对人说:“今乃知因果之说,或亦有之。”纪晓岚自己也回应了,有说服力吧。

                                  纪晓岚只好在《阅微草堂笔记》中亲自回帖澄清,说闹鬼的事是有的(有才怪了呢——现代人按),讨债的事没有。他回敬的故事说,张太复有一儿子早亡,媳妇自缢殉情,上吊处的墙上,出现了儿子的画像,高尺余,眉目如生,其迹似画非画,似墨非墨。媳妇不会画画,那是她寝室,别人也不会进来画画,真当奇怪透了。

                                  纪晓岚说,两家妇女走亲戚讲故事,添油加醋,越传越远了。他因而反省了自己的写作:“所见异词,所闻异词,所传闻异词,鲁史且然,况稗官小说,他人记吾家之事,其异同吾知之,他人不能知也。然则吾记他人家之事,据其所闻,辄为叙述,或虚或实或漏,他人得而知之,吾亦不得知也。”他认为只要不失忠厚之意,稍存劝惩之旨,不颠倒是非,不怀挟恩怨,也是可以的。他并没有责怪张太复乱写瞎写,还是蛮宽容的,同时他也原谅了自己乱写瞎写。

                                  那么,沈虎臣写《胡学究醉闹湖心亭,戚总兵败走万松岭》故事,真假并无所谓,也许只是“所见异词,所闻异词,所传闻异词”的结果,也许只是个恶作剧。胡元瑞的反应又与纪晓岚不同。

                                  纪晓岚如果搞恶作剧,有可能支持我的方法,与我一路,与袁小方不一路。他搞恶作剧潜力比沈虎臣还大,并且有消除恶作剧负罪感的能力(这又有与袁小方走一路的危险)。袁宏道一见面那样骂他,怨念貌似有点深。

                                  所以我觉得我的朋友徐文长的恶作剧故事,恐怕也并不比古代笔记差了。这么说当然是很不要好的,愧对洪迈老师这样的榜样,或许应该反过来说:古代笔记,恐怕也不比我的朋友徐文长的恶作剧故事高明。那么我在网上讲那些蠢故事,也不是上不了台面。更不用说打灯光、录音摄像、上传网络,如此利用先进科技,他们这么多人当年所做的最恐怖的恶梦加在一起的10次方,也梦想不到。

                                  通宝推:桥上,
                                  • 家园 【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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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虎臣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说:“咦,我的头巾呢?我刚才搁在桌上捉过虱子的,怎么不见了?”

                                    “好像纪晓岚顺走了一顶头巾。”我低声说,我吃不准他拿走的头巾是谁的。

                                    “上次我叔叔丢帽套,这次你丢头巾,你们这些粗人,就适合裸头赤脚倒拖鞋。”张岱拍手大笑:“我记得你嘲笑我叔叔的丢帽套诗,出语尖巧笑死人:贼人已偷帽套去,此地空余帽套头。帽套一去不复返,此头千载光油油。”

                                    沈虎臣说:“不是我不是我,这首诗是范长白的同年写的,范长白讲给我听,我随手记下了。”

                                    张岱说:“啊呀呀糟糕了,那我《陶庵梦忆》中写错了,写成了你和我叔叔。我怎么记错了呢,我这记性怎么会记错?真当奇了怪了。我叔叔转述错误?或者是范长白前辈长得太丑,所以我不自觉地将他忘记掉了。”

                                    “范长白是哪个,很丑吗?”我想,有人说张岱“其著书也,征实详核”,原来也有给抓包核实不到位的时候。

                                    张岱说:“范长白前辈和我爷爷是同僚,他就是以长得丑出名的,一副面孔,像羊肚石雕刻的小猴,鼻子白得涂了石灰,颧骨两颊好像残缺失次,我猜是阎罗王偷懒,没有给他归整好脸上的骨头,就放他来投胎了。”

                                    “倒像是传说中的罗隐……”我说。但我的话淹没在一阵突然爆发的大笑声中,连我自己也听不清。我并不觉得张岱的话有什么滑稽的,值得如此大笑。

                                    笑过之后,沈虎臣说:“当年我和你的叔叔葆生几个在京师,结了个噱社,专说笑话,可惜江进之前辈那时已去世,否则噱社社长非你莫属。”

                                    江盈科说:“吵来吵去吵到此时,总算扯到边边上了哈哈。我们今天结这个恶作剧社,就是噱社遗风。”

                                    “恶作剧有两种,一种是行动的恶作剧,这位小兄弟讲的一大串徐文长故事,大多属于这类。”袁宏道指了指我说。

                                    我有一种受宠之惊,似乎他这话一说,我在恶作剧社就有了地位。我有些难为情的,说:“并没有几个人点开链接听我讲故事,更没有人转发。”

                                    袁宏道并不理我,接着说:“一种是语言的恶作剧,江进之的大作,《雪涛谐史》笑话集,大多属于这类。”

                                    王骥德老爷爷说:“没错没错。吾师徐天池先生,生平谐谑小令也极多,如《嘲少发大脚妓黄莺儿》:‘妆台上省油,厮打处省揪,未下妆楼,金莲一步,占着两块大砖头。’《嘲瘦妓》:‘四两面条搓,抹胸膛三寸罗,俏郎君一手挢三个。’《嘲歪嘴妓》:‘一个海螺儿在腮边不住吹,面前说话倒与傍人对,未抹胭脂,樱桃一点搓过鼻梁西。’这些曲子大为士人传诵。”

                                    “对对,王老先生说得有理,所以徐文长是我们恶作剧社的祖师爷。”袁宏道说,我晓得他心里肯定在骂王老爷爷是个悖时滴嗒臭老头,脸上却是笑嘻嘻的假客气,“因为行动的恶作剧和语言的恶作剧,并非截然分开的,只是侧重不同,稍加区分。言行言行,往往是言中有行,行中有言。”

                                    张岱说:“胡元瑞、方濬师、纪晓岚,为了反对我们结恶作剧社,专程上门踢场子,风度是缺了些,但比起蕺山先生那帮严肃面孔,可好玩多了,我宁可与他们吵架,也不愿与蕺山先生开会,太气闷了。方才如果蕺山先生在此,他们估计不好意思放肆,郑板桥你也不好意思打架了吧。”

                                    “我这性子,真当像条恶狗。我最难的就是糊涂。”郑板桥叹息说,“他们反对恶作剧社,那就反对好了,可他们定下这个釜底抽薪之计,晓得我们奉徐天池先生为恶作剧社的偶像,由大佬胡元瑞领队进攻,从文学、学问、道德为人各方面攻击徐天池先生,造谣诽谤,无所不用其极,试图打碎我的偶像,这叫我如何忍得住啊也么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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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才真当糊涂了。这么说这次不是开什么讨论会,而是恶作剧社成立会。而那些人大闹青藤书屋,表面上是针对徐文长,实际上反对的目标是这个恶作剧社?

                                    我觉得这是郑板桥脑洞大开开成了黑洞,我还怀疑他如此下说辞,目的是拔高恶作剧社的地位、标榜恶作剧社的影响力。这帮人结恶作剧社,又何必到青藤书屋呢,就因为关于徐文长恶作剧的那些蠢故事?那帮人反对恶作剧社,又有什么好处?恶作剧社惹着他们什么了?还是那帮人认为这帮人结了恶作剧社,会专门搞那帮人的恶作剧?

                                    双方这么大绕圈子,绕得有些大。如此大绕圈子,必有目的。我想,那帮人第一层的表面是针对徐文长,第二层的里面是针对恶作剧,第三层的内核还是针对徐文长。这么绕几绕圈子,是避免被人认为直接针对了徐文长。同样的,这帮人以捍卫徐文长的方式,捍卫他们的恶作剧社,以此捍卫徐文长,暗中也捍卫了公安派什么的,把恶作剧社搞成了护城河。

                                    脑仁儿痛。我想不通其中的关节。

                                    不想了。关我鸟事。

                                    院子里几十个人,笑嘻嘻地或坐或站,也不知哪个是天池鳖,否则可以问问他,今天究竟是怎么个议程。如果相信他们的说法,那么在青藤书屋结恶作剧社,那也可以说是这些文人正式承认徐文长在恶作剧界的崇高地位了吧。我想,我受邀与会,也许就是因为我讲了那些恶作剧故事,毕竟如今这个时代,徐文长故事已经没几个人感兴趣,连徐文长的名头也没多少人听说过了,也只有这些古代人物会注意到我讲那些故事。

                                    “我讲的这些个徐文长恶作剧,”刚才被王骥德老爷爷抢先说话,我还没来得及谦虚两句,这时赶紧补上,“其实只是民间没文化的小故事,说着玩玩而已。”

                                    袁宏道说:“民间有文化,有很多文化。我喜欢的是独抒性灵不拘格套,最讨厌的是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搞得诗文至明朝而卑极,可传之后世的,恐怕是闾阎妇人孺子所唱的打草竿、擘破玉这类民间曲调,我以打草竿、擘破玉为诗,便觉诗学大进,诗集大饶,诗肠大宽,诗眼大阔。”

                                    张岱可能是看到我面露仰慕之色,在我耳边悄悄说:“打草竿、擘破玉,是里巷淫冶之声,就是荤调儿。”

                                    “哦哦哦。”我说。这倒让我大开眼界,原来古代诗人这么好学,从打草竿、擘破玉、十八摸、十杯酒、十送郎这类小调中学习写诗。

                                    袁宏道说:“武林旧事说,南宋杭州会社极盛,杂剧有绯绿社,蹴球有齐云社,相扑有角社,射弩有锦标社,使棒有英略社,小说有雄辩社,吟叫有律华社,撮弄有云机社。张宗子结社最有心得,经验丰富,曾与越中琴客结过丝社,曾在龙山下结过斗鸡社,所以请他做社长,结恶作剧社。”

                                    张岱起身打躬行礼,并说恶作剧社的祭酒,非袁中郎莫属。看来他们内部早就商量好了,不必再议。像我这样算是观光客,陪吃者。

                                    “当年我与陶石篑游吴越,聚首三个月,当真快活。还遇到了潘景升,这人忒煞有趣。”袁宏道说,“他曾做过王世贞的弟子,后来与我公安派相契,所以有些犯难,这次没有过来,不过他写了一首《恶作剧社引》助兴。”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递给张岱,请他念诵。张岱接过纸,正想摇头晃脑地开念,忽然递给了那个茶艺师,说:“我的胡咙虽好,却远远不如我们这位茶艺师胡咙动听,我想请茶艺师来念。”

                                    茶艺师接过纸头,与张岱轻轻说了几句,咳了两声,准备念诵。

                                    那么拍手吧。啪啪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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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恶作剧社引

                                    孔父大圣,不废莞尔,武公抑畏,犹资善谑。仁义素张,何妨一弛,郁陶不开,非以涤性。唯达者坐空万象,恣玩太虚,深不隐机,浅不触的;犹夫竹林森峙,外直中通,清风忽来,枝叶披亚。有无穷之笑焉,岂复有禁哉?

                                    通宝推:桥上,
                                    • 家园 【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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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茶艺师的念诵声果然好听,吐字清冽如莺,还很耳熟。闹了大半天,一直是一群老男人在哇啦哇啦聒噪,此时大家安静下来,听一个细嫩的女声,像大热天吹来一股凉风,喝了一口凉水,睡上一张凉席。

                                      我一步一步走向茶艺师。这四字一句四字一句的古文,我并没有听明白,似乎听懂了两个四字句:外直中通,清风忽来,因为中学时要求背诵的课文中有“中通外直”和“清风徐来”两句。我走到茶艺师身边,说:“嗨。”

                                      茶艺师看了我一眼,笑着说:“你认出我了?”她摘下了面纱。

                                      当然是袁媛。我听到了她的声音。难怪桌上的那些甜点,是冰泊克的味道。我只是事先没有想到,她说的周五到品茶会冒充茶艺师,也是到青藤书屋来冒充。认出了袁媛,感觉情势为之一变:我在这一大堆脾气古里古怪的陌生古人中遇到了自己人,有靠山可以戤了。

                                      “是谁请你来的?”我低声说。今天的事太繁杂,理不出一点头绪。我以前一直对袁媛说,我受邀参加讨论会,那么按道理我才是她的靠山,所以我不能让她看出我的心虚胆怯,装出了惯经讨论会的老练模样。就是将打探伪装成随意聊天。

                                      “我就是收到了邀请函和定金,也没说到哪里去,有车子接我过来。”袁媛说。

                                      那么她也不晓得今天的议程,也不晓得谁是天池鳖。可我怀疑她骗我。我差不多窥破他们的破绽了——这些古人,其实是现代的活人所扮,演出一场纪念徐文长的滑稽闹剧,题目也许可以叫做《第五声猿》,就是一场行为艺术。我觉得这场戏,台词没写好,各种文言文乱飞,让人听不懂,犯了演剧之忌。他们排练得也很粗糙,剧本的情节还特别散漫,毫不紧凑,时间也拖得太长。剧务考虑更不周到,至少应该摆三台以上的摄像机,将过程拍下来。那么,袁小方呢?他去哪儿了?

                                      “袁小方在哪?”我说,“他不要紧吧?有没有受伤?”

                                      “嘘。”袁媛说,示意我看他们的结社仪式。

                                      沈虎臣正用极夸张的大声说:“哗,有无穷之笑焉,岂复有禁哉,这句话好赞,哗,我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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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岂复有禁哉。我想,这个观点倒与袁小方相近。袁小方说过,如果恶作剧有清规戒律束缚,就是取消恶作剧。

                                      “恶作剧应该是喜剧,不应该是悲剧。”我有些恼他。

                                      我本来想,像郑板桥那样,听到批评意见就扑上去打架,就不是搞恶作剧的料,他此举失去了加入恶作剧社的资格,至少还要考察一段时间。但看上去郑板桥在这群古人中混得不错,蛮吃得开,他们鬼多势众,所以建议考察他这种话,我不敢说出口。我接着说:“古往今来恶作剧造成的最大悲剧,是闹得改朝换代,害死了多多少少的老百姓。”

                                      一只鸟的黑影疾飞而来,撞上我的额角,咚,剧痛。鸟硬梆梆地掉下地,变作了一只小碗,炸碎开花。我捂住额头,揉了几下才反应过来,是沈虎臣向我飞的碗。他甜点还没吃完,扔碗时落在他的头上肩上,淋淋漓漓。我又没有像方濬师那样恶骂徐文长,他为什么拿小碗飞我?

                                      “你哪只斗鸡眼看见了?哪只斗鸡眼?”沈虎臣伸出手,远远地指着我的脸,脸涨红,眉毛倒竖,面孔凶恶得下牙突到了上牙之前。

                                      这个人也该开除出恶作剧社,动辄斗殴。我想。他表情如此狠恶,所以我还击之前犹豫了一下,才扔出一只小碗。击中了他的嘴,托的一声,又嗙的一声,碗落到地下破碎。我也半斤八两黄鱼思鲞,也该开除出恶作剧社。我甚至觉得,我们这些恶作剧社的人,恶作剧的能力和才华,还不如方濬师、鄂小梦和蒋昂孙呢,他们阻止恶作剧社的行动,是更好的恶作剧。但我虽然生气,这个观点却不敢说出来,恶作剧社的人遇敌,就会全然不讲恶作剧精神,说不定将我也打入反恶作剧派。

                                      我额角流血了,手上也沾了不少血,在裤腿上擦了擦。沈虎臣并没有流血,我飞碗的力道不够大,所以吃了点亏。

                                      “你疯了,”我说,“你是神经病。”

                                      “你再说一遍,什么改朝换代,你再说一遍。”沈虎臣说。

                                      “改朝换代怎么不能说啦?古代最出名、影响最严重的恶作剧,难道不是烽火戏诸侯?”我说。

                                      “好了好了好了,他说的是周幽王烽火戏诸侯,”郑板桥哈哈着打圆场,“没事了没事了没事了。”

                                      “什么没事了没事了?他飞碗砸我,我要告他个故意伤害罪。”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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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岱碰了碰我的肩,示意我别说话。我问:“怎么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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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熹宗天启二年,钱谦益以编修身份主试浙江,结果闹出丑闻,有两个骗子捏造关节,卖给一个叫钱千秋的士子,以俚语“一朝平步上青天”几个字作暗号,分置七段的结尾。考中之后,骗子索钱,钱千秋识破了骗局,于是事情闹大,总之一通乱七八糟,给人举报到了朝廷,钱谦益也发觉了,赶紧上疏。

                                      两个骗子叫做金保元、徐时敏,以及举子钱千秋,后皆发配。钱谦益有失察之罪,扣发工资。

                                      这事如此定案,本来到此结束了。多年后,到思宗崇祯元年,温体仁与钱谦益争权,温体仁又将钱千秋案挖出来,当作武器,向钱谦益发炮弹。钱谦益于是落败,温体仁后来当了七年内阁首辅。

                                      “钱谦益是不是投降清朝的那个人?”我说。

                                      张岱尬笑两声,又说,这温体仁争权的本事是有的,治国的本事是没的。所以人们说,温体仁是祸源,致使国家之元气索然殆尽,大明就这么亡国了。历史没办法假设,但如果假设一下,温体仁没有钱千秋案这个武器,历史的走向也许会改变。

                                      “为什么沈虎臣把钱千秋案设置成了敏感词,你说话稍稍沾边,他就使用暴力?”张岱说,事情是这样的:两个骗子是抓住了发配了,不过那时社会上还流传一个说法,此案的始作俑者,是沈虎臣和韩敬,是这两人的恶作剧。他们预捏字眼,假称关节,令人遍投各个考生,好多浙江士子上当受骗,钱千秋是败露的一个。

                                      “你提到改朝换代,沈虎臣为何暴怒,你晓得了吧。”张岱说。

                                      “哼,他自己心里有鬼,就可以伤人?他这种人完全没有幽默感和容忍度,没有恶作剧精神。再说了,一个朝代败亡,原因很多,归结到一个恶作剧,其实是轻浮的。”我说,那时我已全然忘了我曾经将西周的灭亡归结到了烽火戏诸侯的恶作剧,“所以我认为,恶作剧必须是喜剧,我不大赞成‘有无穷之笑焉,岂复有禁哉’这句话,它可能给某些闯祸胚开脱。”

                                      “你这段话,逻辑太混乱。”张岱说。

                                      可我私下里想,蕺山刘先生和王思任、祁彪佳这些绍兴学者不过来参加讨论会,并非因为他们与徐文长不一路,也不只是因为他们不喜欢恶作剧这种玩闹,而是与沈虎臣的这件事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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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然空中传来隆隆的雷声,又像是地底的爆炸声,身体也感受到了震动。院门口围观的人群纷纷向巷子的左边涌去。我们惊疑地面面相觑,然后瞥向天空,每个人的姿势差不多,好像天上会出现一个答案。

                                      袁小方从门口奔进来,大声说:“他们在喊口号,他们在喊反对恶作剧。他们有一万个人,反对恶作剧。”

                                      “此有贼党,可急逐之。”袁宏道振臂大呼。

                                      大家呼啦啦奔了出去,带倒了好几张椅子。王老爷爷气喘吁吁地站起身,江进之脚痛,快走了两步,就弯下腰去揉。院门太小,大家挤成一团。我和袁媛扶着王老爷爷,我对江进之说:“江老师,我们慢慢走吧,请你照顾一下王老爷爷好吗?”

                                      这种委婉说法,是我从一个讲消防队的美剧里学来的,果然很有用。江进之也急忙扶住王老爷爷,说:“别急别急,我们慢慢来。”

                                      我拖住正要离开的袁小方,问他是怎么过来的,究竟出了什么事,脸上的青肿是谁打的。我告诉他,记得有人冲进了半间屋,我们都倒下了,然后我就出现在了青藤书屋附近,走在路上。

                                      袁小方嘴扁得像破荷包,委屈地说:“我受了冤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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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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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小方说,有人在刘采儿的课桌里,放了一只活的癞蛤蟆,刘采儿吓得昏倒,救护车乱叫,将她送进了医院。秦老师和同学们,以及刘采儿的爸爸,个个都说是袁小方搞恶作剧,偷偷放了癞蛤蟆。他们冲到半间屋,将我们打倒,将袁小方捉到学校。

                                        刘采儿爸爸一路上打了袁小方五顿,到了学校,秦老师不许打。袁小方听到同学们交谈与感叹,说那只癞蛤蟆,今天上午还没有,下午才出现的,最迟是今天中午放入刘采儿课桌的。袁小方便提出了不在场证言:他从昨天夜里到今天中午,一直在半间屋,赖着想去参加徐文长什么的讨论会,想去看热闹,并没有离开过半步。

                                        秦老师威胁说:“那么上午你是旷课了。你晓得伐?”

                                        “我是冤枉的,你算我旷课一个星期,我也没有放癞蛤蟆。”袁小方哭着说,“橡皮蛇是我放的,死老鼠是我放的,我绝对不赖,但癞蛤蟆不是我放的。”

                                        秦老师说:“那么我先相信你,我们去看监控。”

                                        这时刘采儿已经从医院回来了。听说要查监控,她立即崩溃大哭,承认是自己让人放的癞蛤蟆。她不肯说是捉了癞蛤蟆放在她的课桌里的是谁。

                                        “这个臭小娘,栽赃陷害我。”袁小方说。

                                        所以事情是这样的,袁小方用橡皮蛇和死老鼠,吓了两次刘采儿,两次都逃脱了惩罚。刘采儿气不过,中午时请一个男同学,捉了癞蛤蟆放在她的课桌里。下午打开课桌,她便大叫并昏倒。

                                        肯定是袁小方做的啊,想也不用想。这次老师和爸爸必须惩罚袁小方了吧。她是这样计划复仇的。

                                        可她疏忽了。她一心想着报复,策划着行动,紧张害怕得不敢抬头,却没想到袁小方并没有来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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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没听完袁小方气愤愤的叙述,我已忍不住仰天大笑了。

                                        刘采儿这个小女孩,想出的办法很赞。她的报复行动失败了,但依然大获成功,她完满地实现了她的目标。袁小方被她爸爸痛打了好几顿,打得鼻青脸肿,受到了惩罚。虽然有点儿罚非其罪,谁在乎呢。罚了就行。

                                        并且也痛打了我一顿。这是她预期之外的成功。好惊喜的。

                                        但我是怎么醒过来,怎么走到青藤书屋的,我还是记不起来。我身上发生的事,还是做夜梦一样。那个天池鳖也一直没出现,透着古怪。

                                        袁小方说,秦老师同意不查看监控。我想,秦老师口头这样说,暗地里也许会去看一下监控的。她一定不愿意事情糊里糊涂地过去,至少要心里有数。秦老师看着是个小姑娘,其实蛮精明。

                                        那个刘采儿性格脆弱如草茎,却不肯供出共谋的男同学,真当是个挺好的恶作剧手。不过袁小方说,教室里并没有装摄像头,秦老师只能看到校门、操场和走廊的录像,未必能得到真相。这一点刘采儿却没想到。

                                        我的脑子有些混乱。这事很古怪,好像有无形之手在操纵。

                                        刘采儿的恶作剧报复,有两个必败因素:她没有观察袁小方,想当然地以为他来上学了;她没有算到查出真相并不那么容易,一发觉有穿帮的危险立即投降了。而如此必败的计策居然在失败的同时达成了目标,虽是一个小小的恶作剧,也算是个奇迹。

                                        “刘采儿是恶作剧高手啊,”我赞叹说,“比你手段还厉害呢,连失败的恶作剧也能成功得这么出彩。”

                                        “喜欢搞恶作剧的人,最讨厌被别人搞恶作剧了。”袁小方怒道。

                                        “对的,最讨厌了,这种人为了报复搞恶作剧,动机就不纯,是低级恶作剧,半点不高级。”我说。

                                        “她怎么可能高级,搞报复,根本就是低级恶作剧。”袁小方说。

                                        我录音了。以后袁小方再跟我说什么恶作剧无禁忌,不需要清规戒律,高级低级的标准只看效果,我就放录音给他听。

                                        ——不地道,有些卑鄙,且无聊。这么钓一个孩子的鱼,恐怕对我的恶作剧原则是一个隐秘的打击。所以理论是常青的,而行为是灰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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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骥德老爷爷坚持要去看,是什么人在反对徐文长。我们只好扶着他出了青藤书屋。他有些老糊涂,将反对恶作剧等同于反对徐文长。他的愤怒在他的咳嗽中迸发着金星,甚至有些凄厉。

                                        没几步路,就走出了大乘弄小巷子。眼前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人群麋集,喧嚣声哗啦哗啦响。这是一个很大的广场,广场里好多人,成百上千人,乌泱乌泱的,细看个个神态陶醉,精神力强大,在绕着无限循环的大圈子。

                                        一大群人绕着圈子,像一个旋涡,像牵磨,让人目眩。

                                        我看到了秦老师,穿着古装墨绿色衣裳,很显眼,手里拿着一个电喇叭,正在领呼口号,她喊一句:“反对恶作剧。”绕圈的人们跟着齐声喊一句:“反对恶作剧。”她喊一句:“驱逐促狭鬼。”人群也跟着齐声喊一句:“驱逐促狭鬼。”

                                        除了秦老师,我发现了好几个我认识的人,是白领、搬家工人、公务员、小店老板和学生,我的瘦房东也在,他正走着睡觉。

                                        另外有几百个古装人物,许多是身穿蓝布短打、黑布裤子的乡人,有小贩、店小二、老太太,有官员、财主和书生模样的人,有瞎子和瘸子。他们神态陶醉神采飞扬手舞足蹈,但颜色奇怪地淡了些。我猜这是曾经在徐文长故事中被捉弄的人物。我忍不住大笑:徐文长这万斩万剁的,捉弄了这么多人?

                                        但这些是虚构的人物,为什么实体呈现了?真当是如梦如幻如泡影呢。难道故事讲得多了,虚构人物也获得了生命力?并且还获得了实体和质量?不过我也不能不承认,如果要抗议徐文长及其恶作剧,这些虚构人物,是普天之下最有资格抗议的。我也喜欢他们扬眉吐气的样子:很单一,很标准。

                                        我还看到从青藤书屋出去的胡元瑞、方濬师、纪晓岚几个人,也在圈子里面跟着绕,神态陶醉,神采飞扬,手舞足蹈。但他们动作很勉强,好像在应付差使。我想不出像胡元瑞这样的文坛巨人,给塞进去绕圈子,他那颗心在怎么破碎。但我也不晓得这个圈子是谁安排的。我只是想,如果不是胡元瑞等人自己安排,他们怎么甘心与众人一起绕圈?

                                        一个穿着米白色短裙的小女孩,坐在一个男人的肩上,随着圈子绕到了我们这边。小女孩举着一张一米见方的硬板纸,分两排写着十个字:

                                        秉持善知识

                                        反对恶作剧

                                        我看了王老爷爷一眼,心想,老爷爷说有人将他的剧本改名《男皇后》,与老师的《女状元》合刻成一本书,对得很妙。这个牌子上,将“恶作剧”对“善知识”,如果不论平仄,对得也很妙。

                                        男人伸开了双手,护着肩上的小女孩,好像有人要袭击她似的。这个男人我认得,就是刘采儿的爸爸,我和袁小方从学校逃跑时遇见过他,两次擦肩而过。那么他肩上的是刘采儿了。刘采儿是袁小方恶作剧的苦主,又是恶作剧高手,还是反恶作剧的领头女孩。

                                        我嘴角微微抖动,几乎笑出声来。

                                        绕圈的人群中有几个人举着许多标语横幅,有一条十多米长的横幅写着一长排字:

                                        反对将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还有一块木头做的牌子,干脆利落地写着六个字:

                                        恶作剧

                                        去死吧

                                        这简直是对恶作剧社的恶作剧,天空中飘满了恶意。袁宏道他们几十个人,瘪塌塌地站在广场边缘,一副缴械投降的落寞模样。他们估计没想到有这么多人反对,而且人肉胡咙太局限,没办法发表演说与哇啦哇啦的电喇叭唱对台戏,也没办法讲道理。郑板桥有勇猛打架这一招,可是几十个人打几百上千个人,绝无胜算,只有败算。

                                        这真当像袁小方说的那样,喜欢搞恶作剧的人,最讨厌被别人搞恶作剧了。

                                        “完全失控了。”张岱看到我们走过来,摇着头说。他的声音微弱,几乎挣不脱口号声的包围,勉强送到了我的耳朵。

                                        我脑子里出现一个古怪的想法,这批人是那个童二树找来的,专门与徐文长的粉丝们作对,因为他们一直绕圈子。袁宏道说过,童二树有一首诗叫做“左圈右圈圈不了,不知圈了有多少,而今跳出圈圈外,恐被圈圈圈到老”,所以,不是他是谁?

                                        通宝推:桥上,
                                        • 家园 【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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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宏道突然喝了一声彩。恶作剧社的社员便都欢笑拍手,只是没有扩音设备,声音不够响亮,在绕圈子人群喧哗的口号声中,像两三朵枯萎的小花朵落进了湍急的旋涡。但我还是眼前亮了一亮,袁小方在前,袁媛在后,各举着一块纸板牌子,从巷子里大踏步走出来。牌子是纸板箱制作的,糊了一层白纸用来写字。袁小方的牌子上写着十二个字,墨汁淋漓,是刚刚写上去的:

                                          生活即恶作剧

                                          恶作剧即生活

                                          袁媛的牌子上写道:

                                          一切艺术皆恶作剧

                                          姐弟两个举着这两个无政府主义的标语,看上去特别幼稚,语气也很软弱,比反恶作剧派的标语差远了。

                                          没想到袁媛也是恶作剧支持者。我觉得她有点看不透了。细竹笠帽背在她的背上,像观世音的大光相白盘子。袁小方因恶作剧被老师叫家长,他说如果叫了父母或姐姐,他就会挨打,所以将我的手机号码给了老师,我曾怀疑他是搞我的恶作剧,并不是怕挨打。此时看到袁媛举起了支持恶作剧的牌子,便怀疑袁小方对我的恶作剧,她也有份。

                                          他们是从哪里找来牌子,写上字的呢,这几个毛笔字,功力好像也蛮深厚的。我突然想,也许袁媛是天池鳖?

                                          考虑到我中午有一段时间失忆,袁媛是个活人,未必有让我失忆的法力,那么,袁宏道是天池鳖?

                                          人群的圈子绕动着,刘采儿和她爸爸绕到了这边。刘采儿愤怒地伸手指着袁小方。她爸爸像她骑的马似的,奔了过来。袁小方来不及反应,牌子就给刘采儿爸爸夺过去,扔在脚下乱踩。袁媛吓得拖着她的牌子逃跑,奔回大乘弄去。我赶紧替她掩护。袁宏道、张岱和郑板桥抢过去掩护袁小方。

                                          刘采儿挥挥手,骑着爸爸回去绕圈子。

                                          我们的恶作剧社,又败了一阵。

                                          这结恶作剧社,是谁,选了个什么鬼日子,开头就连连遭受挫折,各种不顺,各种堵心,真当是憋屈郁闷。胡元瑞那帮人,对恶作剧社搞的这些个恶作剧,比恶作剧社的众位的道行还高深啊。郑板桥气得猛甩头发。他的梢子功相当了得,甩得呜呜呜响,像挥鞭子似的将空气打得裂开了一道道血痕,一看就晓得他下过了苦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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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场的对面,是徐渭艺术馆,簇簇新滑溜溜的建筑,有酒店大堂感,没历史感。我从人缝里似乎瞥见一个发出白色亮光的人,从徐渭艺术馆的大门走出来,闪闪烁烁的。仔细看,却又看不见,消失在人群中。

                                          那些穿着古装的反恶作剧派,忽然想出了羞辱恶作剧社的主意。他们绕圈子绕到这边,便面朝着我们,抖动肚皮,摆动双臂,咧嘴笑着,跳舞。那些现代活人也很快学会了他们的舞蹈姿势,五人一队,五人一队,嘻皮笑脸地冲我们跳舞。所以每时每刻都有一组人,向我们跳羞辱舞。

                                          连秦老师也拿着电喇叭跳了一支舞。我很替她惋惜。这种舞姿势难看,丑化了她那么好看的相貌和身材。但她跳得很快乐而自信,45度角仰面向上,泪眼汪汪,流溢着献身崇拜的神色,她一定觉得自己跳得很美,虽然她的表情和舞姿不搭配。

                                          徐文长是我的朋友,至少是我单方面的朋友,而且他曾经造访半间屋,与我有一蹄髈之雅及一曲之缘,我支持徐文长,支持恶作剧,也算是有渊源的。那么,这个秦老师为什么反对徐文长和恶作剧?如果因为她的学生刘采儿,袁小方也是她的学生,马马虎虎可以抵过。如果她只是反对恶作剧,袁小方固然搞过恶作剧,刘采儿也搞过,她与刘采儿及其父亲一起来反对,那是拉偏架。所以我疑心她与王世贞、胡元瑞这些人有交情。但胡元瑞这帮人在绕圈子的人群中,并没有存在感,也就是跟着凑个热闹的样子。

                                          张岱忽然上去,和反恶作剧舞者面对面跳舞。张岱几乎是个跳舞天才,如果他活在当代,杰克逊可能不会走红。他跳着同样的舞,却姿势曼妙,动作舒缓柔和,犹如身在云端,所谓“手指目顾,皆应声曲”“绰约闲靡,机迅体轻”,也许就是这么个娘娘腔的样子。他与反恶作剧派跳了好几番车轮战舞,还是败了下来,累垮了,坐在地上喘粗气,脸上汗水将尘土聚成几条黑道道。

                                          我想陪他回青藤书屋洗洗脸吃杯茶,他摇摇头:“我歇一歇。”停了一下又说:“他们跳舞的力量太强大了。”

                                          眼看着夕阳西下,可能是觉得今天已无法挽回局势,王骥德老爷爷就哭了。他似乎想蹲下去,可是年纪大腿脚硬,撅了撅屁股,蹲不下。他用手背擦着眼泪水,还流下了口泪水。我们绍兴人把口水叫做口泪水是很有道理的,流眼泪水时,容易引发口泪水溢出。不过鼻头涕与眼泪水的行动更协调一致,却不叫鼻泪水,这疏忽不大应该。

                                          反恶作剧派的舞蹈家,舍了张岱,对着王老爷爷轮流跳舞,王老爷爷脸上的皱皮也跟着剧烈跳动。

                                          也太猛了,真当是个颠倒世界,我想,你说此时此刻,谁是恶作剧派,谁是反恶作剧派?真当是世事无常。他们已经从恶作剧发展到霸凌了,霸凌一个七老八十弯腰驼背长寿眉有五厘米长连路也走不动的老爷爷,同时举着写了“秉持善知识,反对恶作剧”的鸟牌子和“反对将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鸟横幅。

                                          我回到青藤书屋,和袁媛、袁小方以及工作人员,搬了几把椅子,提了水,带了盆子和毛巾,还拎了一壶茶水和一篮子玻璃茶杯。我倒了茶给张岱吃,袁媛扶王老爷爷在椅子上坐下,又绞了毛巾替他擦脸。袁宏道、郑板桥他们也进去拖了椅子出来。

                                          恶作剧社的成员坐在椅子上,表情轻松,甚至有些惬意。反恶作剧的人们绕着圈子,轮流到他们面前跳舞,好像是表演给恶作剧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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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岱吃过一杯茶,道了谢,还想要一杯。我又给他倒了一杯。他刚将杯子放到嘴边,忽然我的背后崩出一记鹅叫,几乎将我的后脑炸空。声音像炮仗一样飞上天去。张岱也给叫声吓得手一抖,泼出了小半杯水。

                                          “你这么老了哇。”这声音说。怪腔怪调的,是我的朋友徐文长来了。

                                          就是那个修伟肥白的徐文长,陶望龄说他说话像鹤叫、我说他像鹅叫的徐文长,穿着一身白衣裳,似乎在发光。真是猝不及防啊,没想到他会过来。我想他就是方才从徐渭艺术馆出来的那个发亮的人。

                                          王骥德老爷爷颤巍巍地从椅子上站起,要给徐文长行礼。徐文长将他摁回了椅子:“老爷子,你坐下你坐下,搞什么搞,我看到行礼就头大,像孙猴子听到紧箍咒。”

                                          恶作剧社的各位顿时耸动起来。袁宏道、陶望龄、张岱、郑板桥纷纷围上来,但听徐文长这么一说,也就不行礼了,一起哈哈大笑。

                                          笑声其实有点尴尬。

                                          王老爷爷说:“先生,你怎么叫我老爷子……”

                                          一条横幅伸了过来,在徐文长面前晃动几下,飞快缩回。王老爷爷怒冲冲地瞪了反恶作剧人群一眼。

                                          “你这七老八十的相貌,难道不是老爷子?你比我多活十年,也不用这么显摆吧。”徐文长压低了声音说,但还是很响。

                                          一块牌子也伸过来,是刘采儿骑在她爸爸背上,努力将牌子上的字展给徐文长看。他们也认出了徐文长吗?我猜是胡元瑞或纪晓岚认出并指点的,他们几个参加过讨论会的古人,已经退出了绕圈子,站在斜对面的广场边上看热闹。

                                          跳舞的也认准了徐文长跳,且改变了策略,不再是跳一阵子就随着绕圈子,而是涎着脸一直冲着他跳,厚脸贼皮地笑着,并举手举脚地做出欺侮动作。跳舞的人越聚越多,动作粗俗丑怪,放肆地挑衅。我想到那个传说,说徐文长扮和尚对着知府女儿的闺房做不雅动作。他们围住了徐文长,但没有碰触徐文长,文明程度还是相当高的。

                                          王老爷爷起身挥着手说:“走开,走开,走开。”

                                          秦老师也看不过眼了,请大家遵守秩序,别把牌牌伸到人家脸上去。我亲热地喊了一声“秦老师”,做了个手势打招呼。秦老师瞪了我一眼,她估计认出了我,那个从她办公室抢了学生逃走的混蛋。我又冲她做了个鬼脸,她气呼呼地别过头去。

                                          有人问她:“还有没有口号?喊光了我们回家了哈。”

                                          她回到队伍里继续去绕圈子,喊“反对恶作剧”“驱逐促狭鬼”。不知谁喊出了一个新口号:“反对恶作剧,别学徐文长。”

                                          绕圈子人群精神大振,也一齐喊:“反对恶作剧,别学徐文长。”秦老师也笑着喊“反对恶作剧,别学徐文长”。电喇叭声音响亮,人们听了便大笑。

                                          徐文长笑眯眯地看着跳舞的和绕圈子的,问我:“你认识这个女子?”

                                          我说我不认识,她是个老师,我不认识老师,但认识她的一个学生。我没有骗他。秦老师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几岁结婚了没我一概不知,不能算认识。

                                          秦老师和绕圈子的人,其实都是人工智能机器人,我想,所以他们喊了这么久口号,并没有人哑掉胡咙。我晕乎乎的像做夜梦一样,或者说比夜梦还恍惚,因为我觉得这些机器人是真实存在的,每一个语音不同,表情各异,还会做随机动作,还会想着完成了喊口号就可以回家去。不存在的是我自己。

                                          通宝推:桥上,
                                          • 家园 【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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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跳舞的人太挤了,渐渐减少,恢复了原来的节奏。袁宏道清了清嗓子说:“我没骗你吧,这小兄弟家有猪蹄髈吃。”

                                            “你在京师的文漪堂,那三个字换一换吧,我现在书法又长进了不少。”徐文长说。

                                            “那我先谢了。”袁宏道笑着说,“原来我挂了你的书法,你也晓得的。”

                                            徐文长朝我点点头,对袁媛说:“小姑娘的猪蹄髈烧得真当好吃,就是有点冷了。”

                                            袁媛笑着说:“只要你不笑我‘樱桃一点搓过鼻梁西’,我再烧给你吃。”

                                            我想,袁媛的记性倒好,王老爷爷说过一遍,她就记得。

                                            徐文长拖过一把椅子,与王老爷爷并排摆好,坐下了,伸了个懒腰。“我们继续看戏吧。”他说,“没想到这么热闹。”

                                            王老爷爷说:“先生,你看这么多人,这么多人反对你。”

                                            他脸上又已气愤得皱皮发红,说话时两片嘴唇剧烈颤动,眼泪水就哗哗地流下来,瀑布一样。他真是痛心疾首了。袁媛绞了毛巾递给他。他接过毛巾,拿在手里,并不擦脸,好像舍不得擦掉他的眼泪水似的。

                                            徐文长说:“谁反对我?没有啊,你看见谁反对我了?他们反对恶作剧,我又不是恶作剧。做人呐不要太自作多情。其实我也反对恶作剧。”

                                            我说:“我晓得的,你当然反对恶作剧了。你已经被这么多恶作剧蠢故事搞得烦死了。”

                                            王老爷爷迷惘地看着徐文长。他搞得这么老,脑筋有些慢了,转过头怀疑地看着我:“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你也说我先生也反对恶作剧?”

                                            我耐下性子解释说:“那些徐文长的恶作剧故事,就是搞徐文长的恶作剧,我每讲一个徐文长故事,就是恶搞他一次。他被我烦死了。”

                                            张岱说:“那自然的,我们恶作剧社,第一就是要搞徐文长先生的恶作剧,谁让他是我们恶作剧社的祖师爷呢。”

                                            徐文长摇摇头对张岱说:“恶作剧祖师爷?哈哈,我生也晚,当不了恶作剧祖师爷。他们讲的故事,说我搞恶作剧只败过一次,其实不是的。你爷爷小时候就搞过我的恶作剧,让我栽过几个跟头。我把怯里马赤写错成怯里赤马,他把我给揭破了;我在狱中,他还问我,怎么先生没有琴呢?真是调皮捣蛋。”

                                            张岱说:“我爷爷这些个事,我家里吹牛皮吹了好几代,可以说是传家牛皮。”

                                            大家开心地大笑,气氛变得活跃而轻松。王老爷爷也笑了,大概眼泪水流入了嘴里,笑了一半,急忙抖开毛巾擦脸。

                                            “笑话。”徐文长说,声音又尖又响。他并不觉得好笑。

                                            张岱微微变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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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文长“笑话”两个字一出,新成立的恶作剧社,顿时到了崩溃状态。

                                            他说他不是恶作剧,他说他反对恶作剧,这些话都没有“笑话”二字锋利无情,寒气逼人,直击要害。

                                            而且是恶作剧社祖师爷,对恶作剧社第一任社长说的。

                                            徐文长这人,真当是蛮难说话的。我想,张岱家书香门第,世代簪缨,出过状元,救过徐文长,给徐文长找过编地方志的工作,所以张岱说这些话很不好拿捏分寸,将徐文长说得像大人物,恐怕反而戳了徐文长心窝子,难怪他不痛快。他这个样子,一点不像一个大宗师。但他本来就不是大宗师,他其实对大宗师别扭。或者说,他也该有点前辈风范吧,也许前辈风范就是蛮难说话的。

                                            大家有些尴尬,脸上的笑一时收不回去,只好讪讪地笑,笑容像涂了一层浆糊。他们也不好意思对眼神,只好看向广场。

                                            他们是不是在担心徐文长搞他们的恶作剧?我可是担心的,阿弥陀佛。

                                            有一串徐文长故事,用这样的套路:谁谁谁聊起,绍兴城里有个徐文长,恶作剧厉害,别碰上他,碰上了要吃亏。必有人不服气,不怕徐文长,说不定能反搞徐文长。聊天恰好被徐文长听见,徐文长便随手一个圈套,一击必中,于是谁谁谁就吃了亏。

                                            故事的设定是,徐文长出手,从不落空。

                                            我在青藤书屋的发言说,徐文长获得过三次拯救。这个话欠考虑。在青藤书屋说这个话,尤其欠考虑。

                                            徐文长是个心志特别自由的人,我们绍兴话叫做“人头不惹”。当年张元忭救出他,请他到京师张府居住,结果一言不合,他就骑马走了。我这几百年后的无知之人,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刚才开那个乱七八糟的讨论会时,徐文长说不定就躲在旁边听了去。他随手一个恶作剧,我就挡不住,非中了圈套不可。

                                            恐怕不能再说“我的朋友徐文长”这种话给我自己脸上贴金了。我暗暗盼望他先去搞方濬师、鄂小梦或者胡元瑞的恶作剧,忘记搞我。胡元瑞脾气急,爱骂人,容易中圈套,他又继承了王世贞的文坛盟主地位,最适合搞恶作剧。可徐文长搞恶作剧总是很任性,不分敌友,不分识与不识,他要搞了,他就搞,只管自己开心。

                                            “徐文长是个独头,不是一个可以团结的人,他也当不了偶像。”张岱悄悄跟我说。

                                            “我怀疑哈——我没证据,只是怀疑——徐文长可能有双相情感障碍。这样,当年在你爷爷家里发作,就解释得通了。不过大家说他有个性。”我也悄悄跟张岱说,“所以他发疯之事恐怕是真的,不是装的。”

                                            我心想,张岱的意思是他们找错了祖师爷。他们想找的是一个有号召力和凝聚力的人,可以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将恶作剧发扬光大,成为人类最伟大的娱乐活动。如此,他们找徐文长确实找错了,他们应该找王世贞当祖师爷。

                                            我坐在徐文长的后面,看着他的后脑勺。他的后脑勺并不是透明的,所以肉眼看不进去,不晓得他在想什么断翘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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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媛从巷子里出来,拎了一只篮子。袁小方跟在后面,端了一张排凳。徐文长说:“生受了。”将排凳扶着放平整。袁媛从篮子里拎出一壶水,放在地上,取出一只玻璃茶杯,和四五样点心,放在排凳上,在茶杯中加入两撮茶叶。她一边泡茶,一边笑吟吟地与徐文长说话。看她的表情,似乎徐文长心情不错。

                                            绕圈子的人群已经瘪索瘪索的,精神懈怠了不少。秦老师绕到我们这边时,喊完一句,向我瞪一眼,喊完一句,又向我瞪一眼。我想,我又没欠你十两银子,是你喊我们,我可没喊你,瞪我瞪个屁啊。

                                            徐文长吃了茶,尝了尝点心,又吃了一口茶,称赞说:“茶好,点心也好。”

                                            袁媛笑着说:“是我做的,自然是好的。”

                                            张岱向我撇了撇嘴,皱了皱鼻子。张岱是有名的吃货,虽然他也认为点心好吃,但徐文长品尝点心的水平,他是看不上的。同样是“好吃”两个字,内涵就差得远了。张岱说“好吃”,那是行家之言,徐文长说“好吃”,却是外行。这叫做“行家一舌头,就知有没有”,不需要论证的。

                                            “阁”的一声,徐文长将杯子放在了排凳上,起身向绕圈子的人群大踏步走去。

                                            我想在这一刹那,袁宏道、陶望龄、江进之、沈虎臣、张岱、郑板桥,我们恶作剧社的所有人,都吓了一䞬。

                                            徐文长他独自去挑战这个大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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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文长知兵。以前有几个人认为,他与杜牧特别像,都是诗人且懂军事,他们提出的作战计划都曾打过胜仗。明清之际有个叫魏际瑞的写诗说:“别有参军能说剑,何人退贼解题诗。唐朝杜牧明徐渭,文采风流洵可儿。”徐文长也曾撰文论述军事,比如他分析了石墩之战、柯亭之战,为什么韩信打赵军背水一战能赢,而绍兴这次打倭寇,采用背水一战的战法却败了?他说,典史吴成器的背水战法其实有错,当时倭寇已陷入死地,他们才是背水一战,明军却不是。

                                            那么问题来了,他此时一个人冲向千百人,是个什么打法?

                                            不过他很快做出了让我们更诧异的事情。就在我以为他要被绕圈子的人群蹂躏成齑粉之时,他忽然大喊了一声,犹如鹅叫。

                                            他挑了绕圈子人群喊口号的间隙,就是人群一句口号喊毕,秦老师的电喇叭还没喊下一句口号之时,他大喊一声:

                                            “反对恶作剧,别学徐文长。”

                                            绕圈子人群也跟着他齐声喊道:“反对恶作剧,别学徐文长。”

                                            徐文长接过了秦老师领呼的工作。他招呼也不打一个,自说自话地喊起来。秦老师愣得停在那里,好像给点中了穴道。徐文长接着领呼下一句“反对将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时,秦老师拿电喇叭的手垂下了。

                                            徐文长像鹤唳又像鹅叫的胡咙,嘹亮而清脆,如深山雉鸡叫,叫声从这座山响起,飞越山涧传到那座山,山谷便陡然幽深了许多。徐文长的肉胡咙,也发出了如此优质的声音。徐文长的肉胡咙声如果打十分,秦老师的电喇叭声只能打三分。

                                            可是他在喊什么呢。他在喊反恶作剧口号。恶作剧社的祖师爷,叛变了。恶作剧社的祖师爷,在恶作剧社成立后不到两小时,就叛变了,变成了反恶作剧口号的领呼者。他不但叛变了恶作剧社,也叛变了他自己,叛变了历史如此悠久的民间恶作剧故事传统,叛变了我和袁媛给他吃的猪蹄髈。

                                            他投降了。他叛变了。他叛变恶作剧我没意见,可他叛变猪蹄髈,太也岂有此理。他都已经吃下肚子去了。

                                            我看到张岱脸如土色地苦笑,袁宏道似笑非笑,江进之饶有兴趣地假笑,沈虎臣张大嘴笑,郑板桥掩口胡卢而笑。王老爷爷已经歪着头睡着了,嘴角的涎水挂了一尺长,他没有目睹老师叛变,是个幸福的人。

                                            绕圈子的人群精神大振,杀气大盛,像打了5500吨鸡血,喊口号和举拳头的动作忽然变得齐整,连脚步也齐整了,沙,沙,沙,沙,好像一把巨大的扫帚在扫地。那群虚构人物的颜色也变得更深。

                                            通宝推:桥上,
                                            • 家园 【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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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老师走过来,坐在我的身旁,将电喇叭放在地上。袁媛倒了一杯茶给她,她哑着胡咙道了谢,一口就吃掉了大半杯茶,将手当作扇子,快速地搧着脸。这个搧脸的动作和她细嫩通红的脸色,让她看起来劳苦功高。她这次太卖力了。她气喘得很急,脸上罩了一层汗水和尘土,可是袁媛没有给她绞毛巾。

                                              “你们为什么还不走?很有趣吗?”她说,声音干涩,像一块经历了好几年风吹日晒的木柴。

                                              “什么还不走?”我说。

                                              “你们败得这样彻底,死皮赖脸的赖在这里,是几个意思?”她愤愤地说,“你们不走,我们怎么结束?”

                                              “你们自己结束好了,又没人拦着你们。”我说。

                                              秦老师将剩下的小半杯茶也一口吃了,擦了擦嘴,在嘴角上擦出了一个讽刺的笑影,又疲倦又无奈。

                                              怪不得他们绕圈子绕个没完呢,我以为是他们是机器人,不知疲倦。他们在等待我们先撤走,然后宣布胜利。我们不走,他们就宣布不了。这种古怪的好胜心变成了他们的枷锁,搞得无法下台。

                                              徐文长真当太可惜了,我想,他用不着投降,用不着叛变。我们只要坐在椅子上就能坐赢,就能战胜反恶作剧绕圈子,让这个广场变作绕圈子人群的莫比乌斯圈,直至他们一个个累倒。我小时候便独立发明了莫比乌斯圈,捉了蚂蚁,让它在纸条上无限绕圈子。这次我们有机会让千百人无限绕圈子,只需要在广场边上坐一坐。

                                              “袁小方为什么要跟你来?就你们这么个徐文长破讨论会,他为什么要参加?”秦老师说。

                                              “谁晓得啊,他在我家里赖了一天一夜,死活要跟来。他是不是晓得你组织了绕反恶作剧的圈子,才跟我来的?”我说。不就是想从我嘴里套出癞蛤蟆恶作剧的真相吗?我想,可惜没有另外的真相,我此时也没力气另外编造一个真相给她。

                                              秦老师扬了扬下巴,说:“这个人是谁,刚才他不是和你们一起的吗,为什么反倒帮我们去了?”

                                              “这个人,就是你们绕圈子反对的人呀。”我两鬓升起梦幻感,“你其实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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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只篮子落到我的腿上。袁媛说:“装上玻璃杯,去洗一洗。”

                                              我起身将玻璃杯收进篮子。袁媛又将一个脸盆塞给我。她提了水壶在前面走。“我们再去烧壶水吧。”她说。我跟在后面。走进大乘弄,她说:“你和秦老师聊得蛮投机的。”

                                              我想到秦老师无法下台的狼狈相,大笑道:“是啊,她累垮了。”

                                              “哼,你心疼了。”袁媛说。

                                              “这事真当太有趣了,我也没有想到,我们就这么坐着,就已完成了精彩的恶作剧,把他们每个人变作了无限循环的一个个环节。”我大笑两声,也笑不下去了,我也很累。

                                              “我要回家去了,说好三个小时的,都超出两个小时了,还不给加班工资。”袁媛说,“你走不走?”

                                              “你不是说要烧水吗?”我吃惊地看了袁媛一眼。这事情很快就要分出胜负了,怎么就走呢?我一走,我不是败了吗?还看不到转眼即至的结局。

                                              “你舍不得,那你去陪秦老师好了。”她说,低头收拾她的小包。

                                              她既然怀疑我,我只好也走了。走出青藤书屋,我伸手去将她,她甩开了一次,第二次没有甩,让我将着她的手,但她在我的手背上掐了一把。我们走出大乘弄,徐文长正好转到了广场的这边。他还在施展优质肉胡咙领呼口号。他伸出拇食二指指着我,向我眨眨眼睛,露出一个诡笑。

                                              他笑什么笑得这么古怪?我听到他用鹅叫声喊道:“反对善知识,秉持恶作剧。”

                                              绕圈子的人群也齐声喊:“反对善知识,秉持恶作剧。”

                                              他又喊:“支持恶作剧,反对肚子痛。”

                                              绕圈子的人群跟着齐喊:“支持恶作剧,反对肚子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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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睁大了眼睛,在脸上堆积起一大把笑意,积足了笑意,就沙漏一样翻倒,便忍不住纵声大笑。徐文长白胖的脸上也绽出大笑,不过他控制住了,没有笑出声音。

                                              袁小方举着他的“生活即恶作剧,恶作剧即生活”牌子,蹦蹦跳跳地跟在徐文长的身后。这些绕圈子的人,怎么从反对恶作剧转变为支持恶作剧了。他们神情亢奋,好像比反对恶作剧之时还开心,还喜欢徐文长的新口号。他们是被徐文长带到了沟里并且没有发觉,还是他们自己愿意,并且独立思考后的跟随?

                                              我晓得任何一个人都是独立思考后作出决定的,你全覆盖调查之后就晓得了,世上并不存在不独立思考的人。这是有证据的。绕圈子的人们,不管是真实的人还是虚构的人,最喜欢的口号是“支持恶作剧,反对肚子痛”,喊到这句皆喜笑颜开。喊到“反对善知识,秉持恶作剧”,也有人改作“反对善知识,秉持肚子痛”。所以口号喊得有些混乱。但绕圈子的风格,显然已经改变了此前愤怒的正义,变得快乐无忧。

                                              可是徐文长的胆子真当大。他从“反对恶作剧”第一句改作“支持恶作剧”之时,冒着巨大的危险。第一句没被发觉,第二第三句也一样,万一有谁突然觉醒过来,发现徐文长篡改了他们的口号,发声喊,徐文长逃都没处逃。

                                              这次与会的反徐文长(反恶作剧)派的领头人,是脾气暴躁的胡元瑞,他怎么错过了反击的时机?肉体吃了大亏的方濬师,精神吃了大亏的蒋昂孙,他们看到徐文长叛变,得意之下丧失了警惕,任由徐文长得逞了?前领呼秦老师,怎么也没有及时发觉、提醒、阻止?他们中任何一个发出警报,也许就能扭转局势。

                                              根据徐文长恶作剧故事设置套路的规律,事情的发展必须依照徐文长或故事讲述者的设计进行到底,不能节外生枝,不能有聪明人觉醒省悟及时止损,不能半途而废。即故事的设定是:徐文长出手,从不落空。因此徐文长这一次,也如此这般地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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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听听他们在喊什么。”我拍了拍张岱的肩膀,低声说。

                                              张岱惘然地看看我,好像没有听清我的话。我又说了一遍。他转过头去看徐文长,一瞬间,他的表情活了。他像一只装死的羊忽然蹦起来打虎跳。他向袁宏道、陶望龄和郑板桥招招手,站起来跟着徐文长大喊:“支持恶作剧,反对肚子痛。”

                                              袁宏道弄明白情况,一张死板的脸也瞬间变得生动灿烂,捧腹狂笑。江进之瘜着嘴,强忍着不笑,脸憋得像紫涨肺头。郑板桥拍着椅子背唱起了《道情》:“老渔翁,一钓竿,靠山崖,傍水湾,扁舟来往无牵绊。”只有陶望龄微微而笑,他最斯文了。

                                              “搞搞恶作剧,吃吃猪蹄髈。”徐文长喊道。

                                              “他要是喊‘吃吃冰泊克’就好了。他就是个直男,不懂享受冰泊克。”我对袁媛说,叹了一口气。袁媛噗地笑了。

                                              “我要再看一会儿,好好玩哪。”袁媛说。

                                              纪晓岚站在广场边上,举拳蹬脚,嘻皮笑脸,装着喊口号。胡元瑞的脸白里透红,神情激动地对方濬师、鄂小梦几个人说着什么,距离远了,口号声又响亮,他的金华口音又难懂,我听不清他说的话。

                                              “大众如此盛赞我们恶作剧社,忒煞感人。”江进之说。他挺起了胸膛,扬着一张检阅的脸,拖着瘸脚走近绕圈人群。

                                              刘采儿骑在她爸爸背上,父女两个喜笑颜开,高视阔步地走在人群中绕圈子,挥着手高喊着“搞搞恶作剧,吃吃猪蹄髈”的口号。刘采儿看来喜欢猪蹄髈,还没喊完这三个字,就已笑得全身乱摇,红红的小脸兴奋得热气腾腾。

                                              人群步伐愈加轻快,好像是一群玩具鸭,小腿上紧了发条,同时松开了,脚蹼拍打着地面,啪嗒啪嗒走动。

                                              绕圈子的磨盘转得这么急,瞎子便跟不上,一个店小二打扮的古人,和一个樵夫打扮的古人,忽然一齐蹲下,四只手握成了手臂轿,让瞎子乘这顶人肉轿。我已好多年没玩手臂轿,几乎已忘了这个玩法,他们从我的记忆深处将它拎了出来。瞎子笑得嘴巴咧到了耳边,两颊变宽。他喊的口号也和大家不一样。他以尖嫩而轻浮的胡咙喊道:

                                              “都来看,都来看。哈哈哈,来看,都来看。”

                                              • 家园 【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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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急转的人群磨盘,看得我眼花,而且有一种扩张的力道压迫我。我担心绕圈子的人会一个一个地从磨盘发射出来。我有些站不稳当,在椅子坐下。袁媛双手持笠帽,往自己脸上搧风。我起身将椅子让给她坐。

                                                这把椅子刚才是秦老师坐着的。秦老师已经离开。电喇叭也不在了。她好像也不在绕圈子的人群中,徐文长还在领呼。

                                                后来我看到了她。她就在广场边上围观的人群中,背影闪闪烁烁的,渐渐远去。我看到那里所有人都是侧脸,面朝我左方的绕圈子人群,只有她是个背影。

                                                我脑补了她的处境与心境——她辛辛苦苦地领呼了半天口号,眼看可以圆满结束了,却被徐文长瞬间收割了;她不喜欢恶作剧,却发现人生无往而不在恶作剧之中,于是一路走一路在内心哭诉:“造化小儿颠倒惯,怪天公作剧今真恶。”

                                                我将她朝特别戏剧化的方向想像,这样对她的愧疚感就会弱些。刚才的带头大姐,此时已无人留意,除了我。这样也好,她退场也可以少些尴尬。

                                                周围很吵,我脑子很乱,无法专注,想不出秦老师的心情,落寞,沮丧,难过,或者轻松,好笑,满意,我一点不晓得。也许这样说比较准确:在今天这场有关徐文长和恶作剧讨论暨绕圈子中,她是最早完成工作的人。所以她可以退场了,可以回家吃饭了。我和她也不熟,她有什么想法,除了“反对恶作剧,秉持善知识”这句话,我也半点不了解。

                                                其实只是陌生人,我,她,徐文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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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收回修伟肥白的人没有搞恶作剧天赋的观点。修伟肥白的人,也能搞恶作剧的,甚至搞得特别出色,比如徐文长。

                                                但我还是很难将徐文长的恶作剧和徐文长的相貌合并,总觉得是分裂的,错开的。

                                                以前我接触到的大约有五个徐文长:一个是我的朋友徐文长,一个是专门对难对对子的徐文长,一个是新书中智斗恶霸的徐文长,一个是老书中写写画画打仗自杀杀妻的徐文长,一个是徐文长著作及其故居展示的徐文长。

                                                我不晓得,在广场上领呼口号的这个恶作剧徐文长,究竟是五个徐文长中的哪一个。也许他是第六个徐文长。也许我见证了一个新的徐文长的诞生。

                                                晚饭我们吃猪蹄髈。

                                                共进晚餐的有十多个人,一个包厢里放着一张大圆桌。张岱指着上横头说:“徐文长老师你坐那里吧。”他不敢说客套话,用了祈使句。接着是王骥德、袁宏道、陶望龄、江进之、沈虎臣、张岱、郑板桥他们一一入席,我和袁媛、袁小方最后,坐在靠门口的位置。

                                                先上了几个冷菜,盐煮花生、红糖糯米藕、红烧豕爪、白切羊肉之类。张岱负责点菜,其他人参考意见。他们点了三种蹄髈:红烧蹄髈、蹄花汤、香辣烤蹄髈,又点了一个丝瓜炒肉片,一个鸡毛菜,一个咸肉春笋,一个猪肚鸡,一个螺蛳青三吃,一个白煮小肠。张岱点菜时,看上去特别内行,会向店小二问几句做法,沉思一下,点头通过。店小二也是个古装人,似乎下午绕的圈子里见过他。

                                                王老爷爷照应徐文长吃酒,徐文长皱了皱眉头,端起酒盅与他碰了碰杯。我看到这对师徒在一起就觉得好笑,一个年轻小老师和一个年迈老学生,这怎么处?谁给谁敬酒?当然这在王老爷爷心里不成问题,他最迂了。

                                                袁宏道、沈虎臣和张岱几个人兴致很高,议论着绕圈子的结局。沈虎臣说,情势倒转之后,胡元瑞、方濬师很气愤,两人互相对骂,骂得乌云乱飞,责怪对方局势控制不力。有这回事吗?我晓得沈虎臣又在睁着眼睛瞎编,可能是为了写进他的《阴世野获编》打草稿。我还听出他们并没弄明白情势倒转的经过,可又不好意思向别人打听。

                                                郑板桥没有加入聊天,他瞌充懵懂的,食指迟迟疑疑地敲着桌子,低声唱着道情:“老樵夫,自砍柴,捆青松,夹绿槐,茫茫野草秋山外。丰碑是处成荒冢,华表千寻卧碧苔,坟前石马磨刀坏。倒不如闲钱沽酒,醉醺醺山径归来。”

                                                我听了几句,隐隐觉得他是唱给徐文长听的,可能希望得到徐文长表扬,因为他这首樵夫词的意境,与徐文长的那首樵夫诗有一些么相似的:“画里樵夫若个图,腰橫片斧月痕初。不堪斫取真梁栋,只好供薪热茗炉。”

                                                徐文长朝他笑了笑。他瞌充顿时醒了,微笑着点了点头,辫子油油的发亮。王袁江沈张诸人,皆没发现这次意义重大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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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蹄髈还没上桌,纪晓岚先闯进了包厢。他挤到我的座位旁,大叫店小二,让他加一把椅子,加一副碗筷。

                                                “这地方落胃的,怎么有这么好的地方,我找了半天。”纪晓岚满意地叹息着说,“老实说,我一向喜欢恶作剧,搞搞恶作剧,吃吃猪蹄髈,真当是美好生活。”

                                                徐文长和袁宏道、张岱、郑板桥他们相视而笑,摇摇头算是默许了。王老爷爷白了他一眼,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过身去不理睬他。

                                                “我就点几斤肉吧。猪蹄髈点了?红烧蹄髈、蹄花汤、香辣烤蹄髈,就这些个啊。”纪晓岚取过菜单看了看,丢在桌上,“那么我再点四个。这么多人,七个蹄髈不多。神仙肉有没有?没有?跟厨师说一下,就这样烧:蹄髈一个,两钵罩着,加老酒,加立秋酱油,隔水蒸。一个揭单被:蹄髈一个,先煮熟,素油灼皱了皮,再加作料煨。再一个蹄髈,白水煮烂,去汤,好酒一斤,清酱油一杯半,陈皮一钱,红枣四五个,煨烂了,起锅时用葱、花椒、酒泼,去陈皮红枣。另外一个是虾米煎汤,加老酒加立秋酱油煨就行了。”

                                                张岱说:“这些做法算考究的,听上去就好吃。”

                                                纪晓岚又点了一个七八斤的猪头,五斤甜酒煮两百余滚的那种,又点了五斤羊脊膂肉,五斤黄牛后腿,还点了一个黄牛头,都说了做法。“我肚皮是大了一些,如果不够,到时候再点好了。”他说。他还教训了觉得为难的店小二,告诉他这么简单的做法,没有厨师不会的,不会做的厨师可以卷铺盖滚蛋了。

                                                “脸皮厚厚,肚皮吃饱,这句老话头,说得一点不错。”我悄悄对袁媛说。他虽然不识相,但这些做肉法我从没吃过,能够尝尝我还是蛮高兴的。

                                                “没错,厚脸贼皮的。”袁小方大声说。他说得这么响亮,居心极坏,想给我惹事。纪晓岚果然拿他的三角眼瞟我。我无所谓,也瞪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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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进之说:“以前有个清客,惯打秋丰,碰到郡县官就大拍马屁。有一天拜见宜兴县令,拍马屁说:‘公善政,不但百姓感恩,境内群虎亦皆远徙。’还没说完,衙役来禀告,昨夜有虎伤人。宜兴令看着清客说,你说虎皆远徙,这伤人之虎哪来的呢?清客说,这是过山虎,他讨一些肉吃了,就要去的。”

                                                徐文长哈哈大笑,鹅叫之声震动屋顶。他拍着张岱的肩膀说:“这个故事好,当年我在张世兄的爷爷家里,也是这副吃相,还写信给朋友抱怨,状元府不给我吃蹄髈。”他指了指我说:“所以他编派了我一个故事,说我想出了断翘计较,骗人家的蹄髈吃。”

                                                不是我编的。《徐文长吃猪蹄髈》,我也是听来的。我是转述的。且我讲故事时,也还不晓得状元府不给他吃蹄髈。不过我只是笑了笑,没有反驳。

                                                徐文长说:“我那一辈子不蓄余钱,大把银子到手,不消两天就花个精光煞滑,卖书画为生,得饮食便止。承此食肉之盛惠,得免瘦癯了。”

                                                我想,你长得这么肥白,也不减肥,还怕瘦呢。忽然我心里一空。有一种危险正在隐隐迫近。我好像踩在高空玻璃栈道上,脚底心发痒,玻璃即将崩裂。这个并不像一场恶作剧那么容易对付。

                                                这顿大酒大肉,我虽然没有轮到点菜,但价钱还是有些数的,毛估估恐怕要三四万块吧。我卡上的余额今年还从来没到达过三千块钱,袁媛辛辛苦苦攒了好几年攒下的十万块,也不可能带在身上,且一顿夜饭就吃掉她此生的一半积蓄,吃掉她半个小茶馆,也稍微有点儿说不过去。可席上除了我、袁媛、袁小方三个是现世的活人,其他十多个人皆是死了几百年的古人。那么,吃完了谁埋单?

                                                徐文长似乎知道我发愁,立即解决了此事。他接着说:“不过,我和王老爷子还有些事先走一步,你们三个,”他很藐视地指了指我和袁媛、袁小方,“陪我走一趟。”

                                                王骥德老爷爷呆着脸,花了五秒钟才弄明白徐老师的意思。他嘟哝着“什么事吃过饭再去不行吗”,放下筷子,慢吞吞不情愿地跟着老师出去。

                                                我起身时,袁宏道说:“什么事这么急啊,这蹄髈还没上呢,吃过了再去不行吗。”张岱说:“让他去吧,他就这个性格。等歇给他留两个猪蹄髈好了。”纪晓岚说:“也不必留,可以另外给他点几个,热乎乎的好吃。”

                                                他们并不在意徐文长走掉。我想。但袁小方不肯走。他挟着一块鸡肉,两只眼睛在白切羊肉、糯米藕上滚来滚去:“你们走你们走,还没开始吃呢,总得吃两口垫垫肚皮。”

                                                他们总不会逼一个小孩子会账。我顾不得他,拖了袁媛跟出去。袁媛捂着嘴笑。我想,同一处境,她自然晓得我不足道的小心思。

                                                走到过道,包厢里传出一阵隆隆的笑声,不知谁又说了什么好玩的话。张岱说过,他们讲笑话的本事个个很高,唼喋数言,必绝缨喷饭。

                                                我和袁媛从过道走入大堂时,徐文长已走到了饭店门口。他忽然回过身子,招手叫过穿着新式唐装的领班,压低了声音说:“那个包厢,你们要留心一下,让他们先付钱再上菜。”他压低了的声音也很响亮,引得好些人看他。他好像还向我挤了挤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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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在街上,微风吹面,感觉到浑身的蓬松顺服了。汽车和行人不多,空气中有些土腥味。彩色的招牌灯和昏暗的路灯光在空气中滋滋流动。我想,那个缩头缩脑的天池鳖,此时是在饭店的包厢里呢,还是已经出来了?或者他并没有来饭店?我终究没有认出来。

                                                徐文长张大嘴巴打着呵欠,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嗬唷,跟那一班馁鬼坐着聊天,真当是受刑一般。”他有气无力地说。修伟肥白的人呈有气无力状态,总会奇怪地让人心疼。

                                                袁媛说:“他们和你聊天,恐怕也受刑一般。”

                                                我说:“我和你们这些古人聊天,倒是觉得蛮蛮有趣——你们就是说话太难听了,普通话没一个标准的。”

                                                徐文长说:“阴世间与人世间互为镜像,今天的镜像叠加现象,可能是地磁倒转过程中引发的特异现象。”

                                                “我构思了一个新的徐文长故事。”我没说。

                                                这句话差点说出口,总算及时想到了可能惹恼徐文长造成不可预测的后果,才关在了牙齿之内。新故事的题目是《和徐文长一起逃席》,简称《徐文长逃席》。今夜回去就可以讲给板板狗听。这将是我第一个以亲身经历为蓝本的原创徐文长故事。估计那个十七岁梦见徐文长并写了《记梦》一文的章重,从此就不好意思吹牛了。

                                                后面响起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袁小方追了上来,并抢到了我们的前面。他手里拿着一个豕爪,一边啃着,一边含含糊糊地说:“我差点忘记去了,必须我来带路的,这是我的职业,我才是专业带路的。”

                                                我悄悄与袁媛商量,是不是烧一顿油罗罗的猪蹄髈,请徐文长一起吃,也算感谢他的这次逃席之德。袁媛不高兴地说:“这三更半夜的,哪里去买猪蹄髈?你不累吗?”

                                                徐文长却已远远的去了,白色背影青睒睒地发光。他脚步极快,一眨眼就蒙太奇到了二十米外,然后在路边停下,冲我们笑笑,双手叉腰,仰天发出嘹亮的鹅叫声。他给我们表演了五声鹅叫,声音像一枚枚火箭,飕一下飕一下腾空而起,发射上黑咕隆咚的天空。

                                                隔了好一会儿,传来了几声隐隐的回声,如极远处移动的探照灯光。陶望龄在饭店包厢里可能又听见了鹤唳。我猜想这些回声是城外的鹅在回应徐文长。听老年人说起过,绍兴的鹅,自从王羲之舍宅为戒珠寺之后,有名的喜欢结群乱叫。

                                                (完)

                                                通宝推:大眼,桥上,
                                • 家园 73,84阎王不请自己去

                                  这是我们那俗话里老人的两个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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