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蝶影翻 序 -- 丁坎
因为与江城兄商榷全尸的意义,提前讨论了德充符篇,所以本该首篇讨论的逍遥游推迟为第二
篇。
这虽然打破了原来的安排,但也有点意外的好处:
通过德充符,我们可以了解到庄子内心深处对刑罚的恐惧和愤怒。
而这一点,对理解逍遥游,是非常重要的。(就在逍遥游末尾,庄子还使用了不夭斤斧的说法
来描述一个理想状况,可见暴力伤害的阴影有多深。)
背负青天笑傲九霄的大鹏无疑是一个奇异而鲜活的意象,而庄子对这个
意象的倾力打造,除了想象之奇诡,气魄之宏大外,还表现在补充了蜩与学鸠的讥讽,使得这
个意象变得更加饱满。
大鹏当然有庄子自况的意味,而蜩与学鸠指代的是那些与庄子的人生选择大相迳庭,而在世俗生活里如鱼得水的那些人。
夫处穷闾厄巷,困窘织屦,槁项黄馘者,商之所短也;一悟万乘之主而从车百乘者,商之所长
也。”
庄子曰:“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
。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子行矣!”
--列御寇
(小鸟无法理解大鹏,正如积极融入现有秩序的人无法理解抛弃秩序的人,正如鼓吹戴维营精神的赫鲁晓夫同志无法理解太祖,所以,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太祖写鸟儿问答时,睥睨赫同志曰:境界,注意境界。)
要注意的是,作为自由象征的鲲鹏,正是来自对不自由,充满危险和恐惧的现实生活状态的厌弃。
这,就是民歌中所谓的寄喻性。
(
生活的象征,那么,风雨中的家,永远存在的母亲,长久守望的姑娘,就是人生中的清水河。
---追我魂魄
如果庄子仅仅是个诗人,创造出鲲鹏这个意象就足以名世了,然而,庄子更是一个思想家。
他轻松地把自己颇费笔墨塑造出来的自由的象征又否定掉了:
大鹏奋飞需要培风,如同大舟航行需要积水。(这种对载体的敏感认识,应用到物理学上,也许又是一个阿基米德,没发现浮力定理太可惜了。)
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
所以
这样的起飞距离是必要的。
这种对自由的限制,使得大鹏的自由程度输与列子。
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
然而列子迅即又被否定了。
所谓有待,就是有依赖,依赖就是束缚,所以有依赖的自由仍然不是绝对意义上的自由。
在这里,庄子表现出来的深刻是超越时代的。
对普通人而言,恨不能化身为鸟,摆脱现实的不自由,并不是出奇的想法。
庄子的杰出之处,在于他象个伟大的造物者一样,径直在尺度表现出为所欲为的挥霍。
后世之人多目炫神迷与大尺度而喜作大言,仅得庄子皮毛而言。
庄子本人只是小小地享受了一下尺度带来的快感,马上就转向了尺度无法改变的本质局限。
大鹏,或是御风的列子,都是众人钦慕的对象。
赖以脱离某种束缚的条件本身构成了新的束缚,这是整部人类文明史逃不过的大限,但却不是
每个人都能认识到的。
御风而行,直到后世都还是许多修真者的终将向往,而庄子已经把它划入了犹有待也的下乘境界,
而把思想投向了绝对自由和绝对自由的代表者:
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恶乎待-无依无靠才是绝对的自由。
而自由的代表者就是在庄子中多次出现的至人,神人,圣人。
需要指出的是,圣人一词比较流俗,庄子心目中真正的理想人格还是至人和神人。
而且,在至人和神人之间,不需要作什么硬性的区分。
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
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
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
者也,孰肯以物为事!”
--逍遥游
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齐物论
由上面的引文我们可以看到,至人和神人的具体内涵是一致的,说到底就是两点:
1
蓝色字体--自由
2
红色字体--不受伤害
不要以为乘云气也是一种依赖,无待已是庄子明言的理想状态。
庄子的思想太过锐利,一下子就冲破了一切直观的壁垒,只是在观念中摒弃了一切具体的,有形的,直观的 待 之后,
为了表达而暂时借用一下 云气,飞龙,日月等直观的载体。
这两个特征的交汇是微妙的,乘云气,骑日月游于四海之外,原本就已脱离了山川河汉,而庄子竟然画蛇添足地再强调在山川河汉发生大变化时都安然无恙,
只能作如下理解:
他对的终极自由的向往背后,是对终极安全感的渴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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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到大人这句,
突然呆了一下,
想起两年前写给自己的一段话:
“让我的心情明净,
对所有随岁月而来的一切心存感激并慢慢接受
让所有我之所阅读,我之所经历成为我之为我
让我之本心成为自己的归属
无所依附又无需依附
让我的灵魂自由”
而当时之所以写下这段话,正是因为一个人在办公室里,看外头变幻的霓虹灯,觉得生活是这么地荒诞,人群热闹着,却都与我无关,自己只是偌大城市中的一粒微尘,无处着落我的归属。
六祖曰:
心本无一物,
何处染尘埃。
峨眉开府是《蜀山》一大关目。说群仙来贺,皆驾神剑,而剑光之不同,就昭示其修炼境界。一般小仙有黄光,绿光者,高明者有青光者,最高明的为紫光。老师解释说,这其实是就光谱的顺序。不过这皆不足为奇,最厉害的那位,好像是骊山老母吧,什么都不驾,一空依傍,就从虚空中晃晃悠悠地来了。老师就说,这就是恶乎待。
雅斯贝斯在《历史的起源与目标》一书中“个人”意识的觉醒,“他通过在存在整体内不断意识到自己而超越自己。他可能放弃一切尘世财物,避居荒漠、森林或山岭,作为隐士而发现孤寂的创造力,然后也可能作为智者,圣贤而重新出世。”对苦难的超越,本身是出于对苦难的深刻体味。而逍遥游不仅指涉灵魂自由无羁的游骋,同时也牵涉到外在生存方式。“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跑梁,不辟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万人如海一身藏,以无厚入有间。对自由的渴望,对世俗的孤傲和外在的随顺,就这么看似矛盾,却很合理的统一于庄子的思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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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产主义。
共产主义是个什么样,马克思说就是自由,真正的自由,那么真正的自由是个什么样,就是庄子的逍遥游!
我那个例子可以引申出很多东西的,但是我不太喜欢空谈,所以撤啦。
“四蛋”云云,我没有那么多,还达不到你的级别:-)
我没故弄玄虚.俺一向不干这种事.砖头的事只能那么解释.砸到人之前,砖头不存在.哈哈.
二者只能择一。这就是残酷,也许是公平的现实生活。
另外,这个
丁大行文纵横捭阖,无所不至,俺五体投地。不过阿基米德搞出浮力定理,是无数前人积累及他本人苦苦思索后的顿悟,不是随便谁洗个澡都能搞出来的,正如不是随便谁敲谁一棒子都能成佛。俺无意贬抑庄子,庄子是俺性格形成期的关键人物,浸润在俺血脉之中。但是他没有足够的积累去搞出浮力定理。不少传统文化的盲目崇拜者,开口就是传统文化无所不包,俺不希望丁大也是这个样子的。
本来没有要写这个系列的想法,最初只是要写徐无鬼,而写徐无鬼的目的正是针对
后来因为一个朋友催我结束泰皇,称深爱庄子,等不及要看徐无鬼。在下才索性开一个庄子系列。
所以你肯定不用担心我也是那样的。对于你担心的现象,在下一直保持攻击态势,到时候你就可以看到了。
回到我的具体表述,你可以看到,我惊讶的仅仅是
庄子对培风与积水的并举,这是对气体和液体浮力的模糊抽象,
这个敏感在阿基米德那里有没有还是个问题呢--
至少我没听说阿基米德有过把浮力定理应用到气体的想法。
(
这话显然是虚拟,也就已经明确指出了,庄子没有把这敏感应用到物理学上,这当然是他整个思维体系和价值取向决定的,幸乎,不幸乎?
难说,反正我们拥有一个哲学的庄子,已经很幸福了。
如果庄子真地把敏感应用到物理学上,发现浮力定理并不是不可能的。这并不是个泛泛的说法。
要说积累,庄子的时代已经提供了很好的积累:
第一段:“荆之大,其沉浅,说在具。”(《墨经·经下》) 其中“荆”,应作“刑”,刑与形通,意思是“形体”、“物体”、“说在具”的“具”,通俱,意思是“相同”,可引申为“平衡”。所以这段文字的大意是:“形体大,在水中沉下去的部分浅,道理在于平衡”。平衡可理解为物体的重量与它所受到的浮力相等。
第二段:“沉,荆之贝也。则沉浅,非荆浅也,若易五之一。”(《墨经·经说下》)。其中“荆之贝也”的“贝”,疑为流传转抄中的“具”的笔误。如果这样,这段话就是是:“物体沉到水中,得到平衡。即使它沉下去的部分很浅,并不是它本身矮浅,(而是物体重量跟所受浮力相比较的结果),就如交易,根据比价,一件商品可以换五件别的商品。”
《墨经》中两段文字比较模糊,上面所介绍的理解不一定准确,也许是最大程度的诠释。即使这样解释,墨子对浮力的认识跟科学的理解还是有很大的距离。让我们看看,可以称为科学定律的“浮力定律”是如何发现的。
从上引文字来看,先秦古人对浮力已经有相当认识,尤其可贵的是,已经有五之一的定量结果。
这当然离完整的浮力定理还很远,但作为研究出发点已经相当接近了,至少比阿基米德的白手起家接近得多。
当然,庄子没有兴趣深入物理定理的研究,一切都是假设,我只是顺便感慨一下这种锐识没有应用到物理学的可惜。
可以说,逍遥游一文的关键词是两个,一个关键词是显性的--待。逍遥游一文中并没有出现逍
遥二字,(注:逍遥游一文中有逍遥一词,没有逍遥游一词,是我的疏忽,承任爱杰先生指出,多谢。)
而大家都很认同这个题目(关于庄子内篇与外篇杂篇迥异的命名方式会在适当时候进行讨论。)
,主要是认同逍遥一词表现出的自由,而这个自由,普通人更能体会和欣赏的是超越个体尺度
的大鹏的相对自由,其实庄子崇尚的是,通过对一切作为依靠-束缚共同体的待的摒弃,而获
得终极的绝对自由。
另一个关键词是隐性的---质。
,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
匠石曰:‘臣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
矣。”
--徐无鬼。
惠子的存在恰如展示庄子思想锋芒的质,没有他的存在,庄子的思想就不容易获得清晰的表达
。在逍遥中,惠子第一次出场,就很好地向我们展示了一个优秀的质的风范。
他关于庄子思想的大瓠大樗之喻,激起了庄子不龟手之药和无何有之乡的回应。
这两组概念,已经在岁月的更迭中沉淀为我们这个民族的文化基因,不需要再进行详细介绍。
要强调的是,如果没有惠子的质疑,庄子就没法借回应的机会明确而直接地表达他的基本立场:
[SIZE=3]拒绝建立在现实功用基础上的价值,树立在思想中获取终极自由的超越价值。[/SIZE]
另一方面,我们也应该看到,庄子的回应巧则巧矣,但也还不是天外飞仙,而是来源于生活经
验,而且,这经验还不是个人性的。
葫芦不仅可以作容器,也可以作渡具,树木不仅可以提供木材,还可以提供荫蔽,这是当时的
普遍社会体验。
--诗经-邶风-匏有苦叶
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诗经-周南-汉广
惠子作为思想高手,在第一回合的较量中就应该看清楚庄子的反击路径,出第二招时理应换一
个攻击方向,然而他不,让庄子从容以对,实在让人怀疑:托,肯定是托。
庄子生前只有惠子这么一个质,实在是够寂寞的。不知道他与后世的思想高手相遇,会是什么
结果,下面我略举几个可能性,欢迎诸位进行沙盘推演。
1 韩非子
......
齐有居士田仲者,宋人屈穀见之,曰:“穀闻先生之义,不恃人而食。今穀有树瓠之道,坚如石,厚而无窍,献之。”仲曰:“夫瓠所贵者,谓其可以盛也。今厚而无窍,则不可以剖以盛物;而任重如坚石,则不可以剖而以斟。吾无以瓠为也。”曰:“然,穀将弃之。”今田仲不恃侍人而食,亦无益人之国,亦坚瓠之类也。
--外储说左上第三十二
惠子以为庄子思想坚不自举,不能承载现实负重,象个脆弱的大葫芦,不能盛水,所以无益。
而韩非子认为不肯与政权合作的隐士流是坚硬的实心葫芦,无所容而无益。
当然,在这里实际上,韩非隐性地把老子也拉出来了:
2 还是韩非子 (how old are you)
这是针对墨子说的,其实针对庄子更为贴切。
庄子的下乘境界鲲鹏,后世人人皆知,连金庸都要因之编出一套北溟神功,而无待的思想却不怎么受人重视,不仅如此,后世劝百讽一的流弊,就文风而言,不能不说其源头也在这里。
3 马克思
九霄兄说到马克思
其实仔细分辨,他们之间的差距还是比较明显的,马克思很愿意在待与无待这个问题上发言。
他说:
一个存在物如果在自身之外没有自己的自然界,就不是自然存在物,就不能参加自然界的生活。一个存在物如果在自身之外没有对象,就不是对象性的存在物。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
也就是说,在马克思那里,对象-待是不可摒弃的。
相反
或者说,人只有凭借现实的、感性的对象才能表现自己的生命。
说一个东西是对象性的、自然的、感性的,这是说,
在这个东西之外有对象、自然界、感觉;或者说,它本身
对于第三者说来是对象、自然界、感觉,这都是同一个意思。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
...随着对象性的现实在社会中对人说来到处成为
人的本质力量的现实,成为人的现实,因而成为人自己的本质力量
的现实,一切对象对他说来也就成为他自身的对象化,成为确证和
实现他的个性的对象,成为他的对象,而这就是说,对象成了他自
身。对象如何对他说来成为他的对象,这取决于对象的性质以及与
之相适应的本质力量的性质;因为正是这种关系的规定性形成一
种特殊的、现实的肯定方式。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
人必须借助对象的存在,通过自身与对象之间的对象性关系来实现自己的本质力量。
简单的说,马克思和庄子都追求绝对自由,但庄子是通过无待来寻求自由,而在马克思看来,有对象就有待,庄子式的无待只能最终只能走向没有对象的,非对象性的存在物,而
而马克思的路径是通过自身与对象之间的正当而不是扭曲的关系来实现人的本质力量。
但是,自身与对象的何种关系才是适当的,这是没有既定答案的,如何完成关系的调整,更是
一个天问,这就不再详谈了。
庄生如果遇到了六祖会如何?
苏格拉底?叔本华?甘地?丁大自己或九霄兄呢?
(另外,我怎么觉得丁大这组文字不经意间流露出几丝俏皮来..............是我的幻觉么?困惑地晕晕地飘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