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文摘】唐才子评传 -- klxn
说起中唐里的诗人,韦应物应该是独具特色的一个。后世对于韦应物评价还是很高的,像《红楼梦》中借宝钗之口所说:“怎么是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又怎么是温八叉之绮靡, 李义山之隐僻。”把韦应物和杜甫、李商隐等“大腕”放在一起相提并论。确实韦应物是继孟浩然和王维之后的又一出色的田园山水诗人。
但是韦应物早年时却并不像这类闲逸的人,韦应物是长安人,标准的京师户口。而且在拙文《可叹李益薄情郎》中说过,唐朝时韦姓是个大姓,韦应物想必也是高干子弟出身。所以韦应物少年时就找了份好工作----任以三卫郎为玄宗近侍,常出入宫闱,跟从皇帝游幸。这些皇帝身边的侍卫和羽林军们都是些牛人,像和珅当年就是从这种身份提拔上去的。王建曾经有首诗叫《羽林行》生动地描绘了这些人骄横:
长安恶少出名字,楼下劫商楼上醉。天明下直明光宫,散入五陵松柏中。
百回杀人身合死,赦书尚有收城功。九衢一日消息定,乡吏籍中重改姓。
出来依旧属羽林,立在殿前射飞禽。
这些人杀人劫货都大罪化小,小罪化了。可见他们的特殊地位,一般人惹不起。韦应物自己也有一篇叫《逢杨开府》的诗,自述了他这段不良少年的经历:
少事武皇帝,无赖侍恩私。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朝持樗蒲局,暮窃东邻姬。
司隶不敢捕,立在自王粹。骗山风雪夜,长扬羽猎时。一字都不识,饮酒肆顽痴。
诗中自述当年的韦哥哥“家藏亡命儿”也就是家里窝藏着杀人的要犯,“朝持樗蒲局,暮窃东邻姬”--早上去赌博玩钱(樗蒲是一种赌具,类似骰子,各面或黑或白),晚上和邻家女人搞一夜情。而且是“一字都不识,饮酒肆顽痴”。差一点就是“黄赌毒”俱全了,幸好唐代还不兴抽鸦片,不然的话韦应物肯定也要吸上了。但是浪子回头金不换,韦应物在受到挫折之后,居然发奋勤学,之后的韦应物和从前判若两人。也是一件奇事。说起来韦应物确实也是天份极高的人。如果唐朝有给失足少年做的报告会的话,韦哥哥倒是不二人选。
韦应物后来做过滁州、江州、苏州等地的行政一把手。而且是个极富责任心的好官。韦应物的一首《寄李儋、元锡》一诗中说:
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已一年。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
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闻道欲来相问讯,西楼望月几回圆。
这首诗作时正逢朱泚作乱,唐德宗仓皇出逃,韦应物的这句“春愁黯黯独成眠”并非男女私情之愁,而是忧国忧民之忧。尤其是那句“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一句,更是令后人感叹不已。“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范仲淹自然有同感,叹为“仁者之言”,南宋诗评家黄彻更是尖锐地说:“余谓有官君子当切切作此语。彼有一意供租,专事土木,而视民如仇者,得无愧此诗乎?”说句不中听的,现在有些号称“公仆”的人也是“专事土木”,大搞形象工程,视民如仇,视民如猪羊,只有嫌自己的工资低,明明坐办公室喝喝茶就挣出来普通工人多半年的收入,还是呼吁要“高薪养廉”,哪有说“愧俸钱”的?
韦应物见当时的唐朝社会日见腐败,不愿与之同流合污,就萌生了清静无为的念头。庄子有句话叫“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江湖夜雨弱冠之时读到这句话,不禁心向往之。韦应物看来也是很喜欢这句话,所以在他的诗中常常化用这句话,比如这首《自巩洛舟行入黄河即事,寄府县僚友》:
夹水苍山路向东,东南山豁大河通。寒树依微远天外,夕阳明灭乱流中。
孤村几岁临伊岸,一雁初晴下朔风。为报洛桥游宦侣,扁舟不系与心同。
这句“扁舟不系与心同”分明就是化用“泛若不系之舟”嘛。韦应物的另一首诗更是不露痕迹地化用了这个典故:
滁州西涧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这“野渡无人舟自横”,也有几分“扁舟不系与心同”的滋味。当然这首诗的清幽寂寥之情更是出色,所以被奉为韦应物的代表作之一。说起来韦应物的田园山水诗和王维、孟浩然等也是有所不同的,虽然一样的清幽淡雅,但是韦应物的诗作中更多地表现出一种凄清寂寞的味道,而王、孟诗中常是透着安乐、宁静。这应该和中唐时的社会动乱有关,不复有盛唐时的那种和谐型社会的环境了吧。
试看这些句子:
庭树转萧萧,阴虫还戚戚。独向高斋眠,夜闻寒雨滴。
微风时动牖,残灯尚留壁。惆怅平生怀,偏来委今夕。
霜露已凄凄,星汉复昭回。朔风中夜起,惊鸿千里来。
萧条凉叶下,寂寞清砧哀。岁晏仰空宇,心事若寒灰。
何等的凄清萧瑟。但江湖夜雨倒是很喜欢韦应物的诗中这凄清幽远之境的,因为江湖夜雨的心境也是常常寂寞中带着凄苦的。这里再选几首江湖夜雨最喜欢的和大家共赏:
秋夜寄丘二十二员外
怀君属秋夜,散步咏凉天。山空松子落,幽人应未眠。
这诗真可以用《文心雕龙》所说的“悄然动容,视通万里”来形容,又或是以“神出古异,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气之秋。”方可形容,如江湖夜雨这等凡夫俗子不敢多作解释,有些好诗说不得,解释不得,一说就如酒掺水,淡而无味了。
还有这首《寄全椒山中道士》:
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
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这首诗太好了,大诗人苏轼赞叹不已,也许是太喜欢这诗了,苏轼和了一首,是这样的:
一杯罗浮春,远饷采薇客。遥知独酌罢,醉卧松下石。
幽人不可见,清啸闻月夕。寄语庵中人,空飞本无迹。
《许彦周诗话》载:“韦苏州诗:‘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东坡用其韵曰:‘寄语庵中人,飞空本无迹。’此非才不逮,盖绝唱不当和也。”施补华《岘傭说诗》也指出:“《寄全椒山中道士》一作,东坡刻意学之而终不似。盖东坡用力,韦公不用力;东坡尚意,韦公不尚意,微妙之诣也”。洪迈的《容斋随笔》也是说苏轼费力不讨好,因为历来“绝唱寡和”。也是,说起来这事就好像给很出名的电视剧拍续集一样,是个找骂的差事。比如现在如果哪位导演拍个《渴望》的续集,肯定事倍功半,骂声肯定不少。这里江湖夜雨不禁又佩服起《红楼梦》的续作者高鹗来,如果《红楼梦》真是高鹗所续,那高鹗的水平也不错了,要知道续写作品是何等难呀,何况是《红楼梦》这样的千古独步的小说?
韦应物的诗作有陶渊明的味道,为人也仿效陶。和孟浩然同学一生求功名临老还“徒有羡鱼情”相对照,韦应物做了多年的地委书记后于贞元七年退职,寄居苏州永定寺。过起了闲居的生活。俗话说:“有人星夜赴科场、有人辞官归故乡”。看来这官场也是一座“围城”嘛。韦应物的《幽居》一诗表达了他辞官后的心境:
贵贱虽异等, 出门皆有营。独无外物牵, 遂此幽居情。
微雨夜来过, 不知春草生。青山忽已曙, 鸟雀绕舍鸣。
时与道人偶, 或随樵者行。自当安蹇劣, 谁谓薄世荣。
韦应物此诗中全无愤激之语,自诉乐于和道人、樵夫为务,之所以这样是因为自己没本事,并不是鄙薄世间荣华(自当安蹇劣, 谁谓薄世荣)。如此棱角全无,当真是修炼到“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古井之心,古淡之境了。后世评之曰:“右丞(王维)之自然,太白之高妙,苏州(韦应物)之古淡,并入化境”,其言不谬。
唐代的美眉诗人,前面已说过一位李季兰。但是说起唐代时最有名气的女诗人,恐怕要数薛涛了。和李季兰相似,薛涛也并非良家女子。 和李季兰的故事一样,薛涛也有个关于她的诗谶故事,据传薛涛八岁那年,她父亲薛郧看着庭中的一棵茂盛的梧桐树,便以“咏梧桐”为题,吟道“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让小薛涛来答,小薛涛答了句:“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她父亲一听就觉得是不祥之兆,预示着女儿今后恐怕会沦为一个迎来送往的风尘女子,结果果真就这样了。对于这个故事,还是觉得是后人附会的成份居多,和刘邦斩白蛇,某某的妈梦吞星斗之类的事情差不多。
不过薛涛虽然不得已成为了官妓,比起李季兰放浪无忌,不是妓女,胜似妓女,倒更多一份庄重高贵。薛涛的才情美貌名动蜀中,例任蜀中的节度使们都对她既爱慕又尊敬。最先赏识薛涛的是蜀中的名臣韦皋,韦皋当时任剑南节度使,开府成都,统辖军政,经略西南。并且屡败吐蕃等外敌,是位很有作为的政治人才。著名的乐山大佛也是在韦皋主持下最后完成的。《鹿鼎记》上有一段,几个拍马屁的官员帮韦小宝认了“祖宗”,就是认得这个韦皋,几人把韦皋也大拍特拍了一会。不过这韦皋确实也是唐朝后期政绩不错的一个地方官。韦皋听说薛涛诗才出众,而且出身不俗,是官宦之后,就把她召来,要她即席赋诗,薛涛当时写下了这样一首诗:
谒巫山庙
乱猿啼处访高唐,一路烟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声尤是哭襄王。
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
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
韦皋拿过来一看,不禁大声称赞,觉得身为官妓的薛涛即兴赋诗,就写得很有气势,有愁旧怅古的深意,绝不象一般欢场女子的庸俗之作。一般欢场女子,就算有几分才情,比如像《红楼梦》中陪薛蟠等作乐的云儿那样,也不过只会说些什么“女儿愁,妈妈打骂何时休。女儿喜,情郎不舍还家里”这样的句子罢了。所以韦皋看过后又传给客人,众宾客也莫不叹服称绝。不过这里有个小小疑问,就是薛涛这诗中的“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这两句对仗并不工整,看样子也不像李白“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那样的挥洒自如地故意不对仗,不如改为“朝朝夜夜阳台下,云云雨雨楚国亡”不是更好?呵,妄改名诗,众位莫笑。从此后,帅府中每有盛宴,韦皋必定召薛涛前来侍宴赋诗,薛涛成了帅府的常客,更被人们看成是蜀中的重大交际场合上不可缺少的人物。
随着对薛涛的了解越来越多,韦皋越来越觉得薛涛只是当个“花瓶”角色实在是屈才。就让她参与做幕僚们才做的案牍(即公文)处理工作。其实就成了现在女秘书的角色了。并且还打算上报朝廷,正式下文件让薛涛任校书郎的官职。但是有人劝阻说:“军务倥偬之际,奏请以一妓女为官,倘若朝廷认为有失体统,岂不连累帅使清誉;即使侥幸获准,红裙入衙,不免有损官府尊严,易给不服者留下话柄,望帅使三思!”
其实换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影响不好”,所以韦皋才没有申报。(可见电视剧《大宋提刑官》中宋慈身边有个叫英姑的漂亮美眉当女书吏是编的啦,唐朝那样开放的社会都难通过,何况宋代理学盛行的时候?)不过薛涛虽然没有转入正式编制,但薛涛却是实实在在地担任起了校书郎的工作。唐朝诗人王建有诗送薛涛:
寄蜀中薛涛校书
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
对薛涛进行了由衷的赞美。薛涛的名气越来越大,FANS们也越来越多,好多高官名士,公子才人都来招惹。薛涛也有点得意,用胭脂掺水制出红色的小彩笺,题上诗句(薛涛的书法据说也是很出色的),赠与那些她认为合意的来客,成为后世传颂不已的“薛涛笺”。但是这时候韦皋吃起醋来了,把她贬往偏远的松州,薛涛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立该醒悟到自己闹得有点过了,以后还得要在人家韦皋手下混日子,于是她在赶赴松州的途中写下了十首著名的离别诗;总称“十离诗”,差人送给了韦皋,这十离诗倒是很有意思:
【十离诗·犬离主】:
驯扰朱门四五年,毛香足净主人怜。无端咬著亲情客,不得红丝毯上眠。
【十离诗·笔离手】:
越管宣毫始称情,红笺纸上撒花琼。都缘用久锋头尽,不得羲之手里擎。
【十离诗·马离厩】:
雪耳红毛浅碧蹄,追风曾到日东西。为惊玉貌郎君坠,不得华轩更一嘶。
【十离诗·鹦鹉离笼】:
陇西独自一孤身,飞去飞来上锦茵。都缘出语无方便,不得笼中再唤人。
【十离诗·燕离巢】:
出入朱门未忍抛,主人常爱语交交。衔泥秽污珊瑚枕,不得梁间更垒巢。
【十离诗·珠离掌】:
皎洁圆明内外通,清光似照水晶宫。只缘一点玷相秽,不得终宵在掌中。
【十离诗·鱼离池】:
跳跃深池四五秋,常摇朱尾弄纶钩。无端摆断芙蓉朵,不得清波更一游。
【十离诗·鹰离鞲】:
爪利如锋眼似铃,平原捉兔称高情。无端窜向青云外,不得君王臂上擎。
【十离诗·竹离亭】:
蓊郁新栽四五行,常将劲节负秋霜。为缘春笋钻墙破,不得垂阴覆玉堂。
【十离诗·镜离台】:
铸泻黄金镜始开,初生三五月徘徊。为遭无限尘蒙蔽,不得华堂上玉台。
这十首诗是用犬、笔、马、鹦鹉、燕、珠、鱼、鹰、竹、镜来比自己,而把韦皋比作是自己所依靠着的主、手、厩、笼、巢、掌、池、臂、亭、台。只因为犬咬亲情客、笔锋消磨尽、名驹惊玉郎、鹦鹉乱开腔、燕泥汗香枕、明珠有微瑕、鱼戏折芙蓉、鹰窜入青云、竹笋钻破墙、镜面被尘封,所以引起主人的不快而厌弃,俗话说女人们最厉害的武器就是温柔和眼泪,薛涛这十首悲悲切切的《十离诗》,那一句句“不得”、“不得”,不啻于十道温柔金牌,韦皋便是铁石心肠也要熔为绕指柔,不用说,马上把薛涛召了回来。由此可见,薛涛确实是个聪明女子,不但诗才好,对于世事也精明得很。
韦皋后来离开了成都。继任剑南节度使的李德裕,也同样非常欣赏薛涛的才貌。当时成都建了一座叫做“筹边楼”的高阁,节度使李德裕在楼上大宴宾,据说当时薛涛也来侍宴。这“筹边楼”高大雄伟,是节度使与僚属将佐们瞭望远近情况并筹谋大策的地方;楼上四壁彩绘着蛮夷地形险要图,居高临下,作战时便是最高指挥所。薛涛应邀写下了这首《筹边楼》:
平临云鸟八窗秋,壮压西川四十州; 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
诗意豪迈,风格雄浑,见地深远(“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这句是告诫众将不要贪功轻动,以致兵祸相连),这哪里像是个风尘女子写的,简直就是胸有百万甲兵的军中主帅嘛。怪不得后人评价薛涛的诗作是“工绝句,无雌声”。
当然身为女子的薛涛自然也有细腻的感情,像她的《咏牡丹》,以牡丹拟人,在夜深露重中与盛开的花儿细诉衷情。这也反映了薛涛的内心有很多时间是很寂寞的,诗云:
去年零落暮春时,泪湿红笺怨别离;
常恐便同巫峡散,因何重有武陵期。
传情每问馨香得,不语还应彼此知;
只欲栏边安枕席,夜深同花说相思。
薛涛一生未嫁,按说以薛涛的情况,她是有从良的资格和条件的,但不知为什么她直到终老,也没有这样做。在薛涛四十二岁时,和当时来蜀中的元稹交往很密切,结下一段情缘。元稹比薛涛要小十一岁,也算是“姐弟恋”啦。薛涛写诗给元稹一首叫做《池上双鸟》的诗:
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更忙将趋日,同心莲叶间。
可见二人的关系如糖似蜜,但好景不长,元稹和她毕竟不能长相厮守,回到长安后,寄了这样首诗给薛涛:
锦江滑腻峨嵋秀,生出文君与薛涛;
言语巧似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
纷纷辞客多停笔,个个公侯欲梦刀;
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
薛涛晚年隐居在楼中,穿起女道士的服装。不知她最后的心中是存着“向帘儿低下听人笑语”的凄楚,还是阅尽人间沧桑的坦然。按说以薛涛这样聪颖明达的女子,恐怕心境为后者可能性居多。说起来,薛涛这一生还算不错啦,少有才名,老得安乐,生前享高寿(据说薛涛活了七十三岁,有的不同意这个说法,但都认为薛涛得享高寿是无疑的),身后有盛名。当妓女能混到薛涛这份儿,也很了不起啦。当然,这也是薛涛的聪颖过人之处,薛涛一生和高官打交道,却能有理有节,恰到好处,像以前本书中所评的李季兰就是政治嗅觉极差的女子,而上官婉儿之类又太沉溺其中了。薛涛却做的不瘟不火,可见其才智之高绝非仅见于诗文。
薛涛死后当时的剑南节度使段文昌为她亲手题写了墓志铭,并在她的墓碑上刻上“西川女校书薛涛洪度之墓”(看来是被追认为“校书”了)的字样。蜀中据说有一座叫望江楼的古迹,据说以前上面有副对联写道:
古井冷斜阳,问几树枇杷,何处是校书门巷?
大江横曲槛,占一楼烟雨,要平分工部草堂。
扫眉才子、西川校书薛涛,能直追诗圣老杜,要平分工部草堂,谁敢以轻贱视之?
说起来唐朝中的诗人,除了李白杜甫,恐怕NO.3就是白居易了,记得小时候看过一个唐代三大诗人的少儿读物,其中的人物就是李白、杜甫和白居易。确实,白居易的诗作之多,影响力之大,较之李杜,丝毫不见逊色,甚至犹有过之。
白居易也应该算是“神童”类的人物,相传他不会说话时就认识“之”、“无”两字,五六岁便学写诗,九岁便能够辨别声韵,当然白居易也是很刻苦用功的,他自己曾叙述:“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以至于口舌生疮,手肘成胝。”写字手肘都长了茧,可见用功程度了。我见有的网迷,整天玩鼠标,有的手腕上也磨出了茧子来了,呵呵,倒和白乐天前贤有一比,不过可要想一下自己有没有白居易的成就。白居易十五岁就写出一首很出色的七律:
时难年饥世业空,弟兄羁旅各西东。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
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
风格老到,一看之下还以为是老杜的诗呢,不想出自年纪小小的白居易手中,实在难得。白居易十六岁时,就写出那首著名的《赋得古原草送别》: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当时的诗家前辈顾况见到幼小的白居易后,就拿白居易的名字开涮,说是:“长安米贵,居恐不易。”顾况心想长安京师里的物价水平哪里是你这样的小辈能承担的,但看了这首诗中居然有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样惊人的句子后,才不得不改口说白居易有这样的才华,长安还是住得下的。
后来以白居易的才华,当然进士及第,被封为左拾遗这样的官。早年的白居易是刚直尖锐,满怀书生意气的。白居易这段时间写了好多针砭时弊的诗篇,以《秦中吟》和《新乐府》最为出名,在这些诗篇里,白居易反映了当时深刻的农民问题,记得2000年时有个叫李昌平的乡镇党委书记写信给朱总理,反映“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大家看一下白居易的诗也差不多反映了这些事情:
农民真苦:
观刈麦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妇姑荷簟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傍。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
听其相顾言,闻者为悲伤。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
……
农村真穷:
村居苦寒
八年十二月, 五日雪纷纷。竹柏皆冻死, 况彼无衣民!
回观村闾间, 十室八九贫。北风利如剑, 布絮不蔽身。
唯烧蒿棘火, 愁坐夜待晨。乃知大寒岁, 农者尤苦辛。
……
农业真危险:
杜陵叟,杜陵居, 岁种薄田一顷余。
三月无雨旱风起, 麦苗不秀多黄死。
九月降霜秋早寒, 禾穗未熟皆青乾……
债台如“泰山”:“典桑卖地纳官租, 明年衣食将何如?”;负担如“珠峰”:“长吏明知不申破, 急敛暴征求考课”;干部如“蝗虫”:“剥我身上帛,夺我口中粟。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钩爪锯牙食人肉?”;“政策如谎言”:“不知何人奏皇帝, 帝心恻隐知人弊。白麻纸上书德音,京畿尽放今年税。昨日里胥方到门, 手持尺牒榜乡村。十家租税九家毕, 虚受吾君蠲免恩”。真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段诗说皇家(中央)发了文件让“尽放今年税”,但是奸滑的乡村里胥们,根本不及时传达这个精神,直到“十家租税九家毕”,这才玩马后炮,让农民空欢喜一场。看来白居易只《杜陵叟》一诗就将诸多农民问题叙述得很到位了。
白居易是很同情这些贫苦人民的,常在诗中自责自问:“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馀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有时觉得,古代任命这些书生举子为官,也有些好处。这些人自幼读“圣贤”书,多半都有点书呆气。古代有所谓“官清似水,吏滑如油”之说,像贾雨村那样的,一开始还想秉公办案,但被门子这个小吏一教,马上变坏了。当然也会有些书呆气厉害的,不为小吏的言辞所动,而做些好事儿。像后世海瑞之类的书呆,以及电视剧中大宋提刑官宋慈这样的形象都是如此,这样的吏制比纯从小吏中提拔那些“官油子”还是有一定的益处的。尤其是在吏治败坏后,小人当权时,小人选拔小人,最终形成可怕的小人集团,好多王朝都是这样崩溃的。
白居易这些讽喻性很强的诗篇,被他自己收入诗集的讽喻篇中。白居易连皇帝身边的人也敢讽刺,像我们大家熟悉的《卖炭翁》就是“苦宫市也”,反映了宫里太监们的霸道行为。但卖炭翁还不算最倒霉,毕竟还给了“半匹红纱一丈绫”,假如卖炭翁碰上的是城管老爷,直接连牛带车和炭全没收,弄不好还要挨顿揍。白居易这些诗,当然不像歌功颂德的话听起来那么顺溜,据说当时就有“闻《秦中吟》则权豪遗近者相目而变色矣。”这样的性格,当然不为权贵所喜,也造成了白居易后来的官运不佳,但是白居易还是自豪地说:
一篇长恨有风情,十首秦吟近正声。每被老元偷格律,苦教短李伏歌行。
世间富贵应无分,身后文章合有名。莫怪气粗言语大,新排十五卷诗成。
《秦中吟》之类的诗,确实代表了白居易少年时的锋锐之气,扶正祛邪的高昂之志。但是这也造成了他仕途上的不顺。白居易因上疏请急捕刺武元衡者,为宰相所恶,被贬为江州司马。这段时间连续被贬,使白居易的心情受到很大的打击,从此,他的思想发生了很大变化。为避祸远嫌,“不复愕愕直言”,“世事从今口不言”。就在这时,他写下了著名的《琵琶行》长诗,把自己和沦落为商人妇的歌女相提并论,一时间红袖青衫俱湿。开创了文人和商女惺惺相惜的先河。
说起来在白居易的长诗中,喜欢《琵琶行》者要多于《长恨歌》,当然在艺术上《长恨歌》的成就也极高,但唐玄宗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本身缺乏号召力,总觉得他俩有点“野鸡配色狼”的意思,并不是那样值得同情的。而《琵琶行》思想情感更能深深地打动千年来那许多的失意文人,说起这些长篇叙事诗,应该说白居易写得最好了,像《长恨歌》、《琵琶行》之类的读来琅琅上口,韵律优美。杜甫虽然也有《北征》之类的诗作,但那些长诗就远不如白居易的诗更易让一般诗歌爱好者记住和喜爱。后来像元稹虽然也写过《连昌宫词》之类的长诗,但比之白居易逊色了许多。
后来白居易又做了杭州刺史、苏州刺史等。白居易无心在朝中参与党争,而自愿做地方官。说起来既是一种反抗,也是一种逃避。白居易信奉“达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信条,这段时间即白居易的后半生也就是白居易“穷则独善其身”的时候。白居易这时候写了好多闲适之作,从白居易诗集中找到的《适意》这首诗,应该能比较贴切地反映出白居易此时的心情:
十年为旅客,常有饥寒愁。三年作谏官,复多尸素羞。
有酒不暇饮,有山不得游。岂无平生志,拘牵不自由。
一朝归渭上,泛如不系舟。置心世事外,无喜亦无忧。
终日一蔬食,终年一布裘。寒来弥懒放,数日一梳头。
朝睡足始起,夜酌醉即休。人心不过适,适外复何求?
但是白居易此时也有点放纵,以妓乐诗酒放情自娱。他蓄妓与嗜酒无厌,直到暮年。白居易家里蓄的妓有不少,最出名的是小蛮和樊素。这俩美眉是杭州的美女,有“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之称,看来唐朝时也不是只喜欢杨贵妃型的,江南女子杨柳一样的小蛮腰也是让人赞美的。另外据《容斋随笔》上说,白居易有首诗,叫做《小庭亦有月》云:
小庭亦有月,小院亦有花。 菱角报笙簧,谷儿抹琵琶。
红绡信手舞,紫绡随意歌。 左顾短红袖,右命小青娥……
白居易自己做注说:“菱、谷、红、紫,皆小臧获名。”臧获,即家姬。诗中的菱角、谷儿、紫绡、红绡等女子都是他的小妾或者说叫家妓。早年白居易曾上书极力反对皇帝选美,不想白居易后来也深溺于声色之中。说来白居易也够堕落的了。当然唐代士大夫们蓄妓并非只有白一人,是一种很普遍的现象。好像樊素等人对白居易还是蛮有感情的。据说白居易后来老了,决定卖马,放妓。但是他心爱的马居然反顾而鸣,不忍离去。樊素也感伤落泪说:“主乘此骆五年,衔橛之下,不惊不逸。素事主十年,中擳之间,无违无失。今素貌虽陋,未至衰摧。骆力犹壮,又无虺愦。即骆之力,尚可以代主一步;素之歌,亦可以送主一杯。一旦双去,有去无回。故素将去,其辞也苦;骆将去,其鸣也哀。此人之情也,马之情也,岂主君独无情哉?”白居易也长叹道:
骆骆尔勿嘶,素素尔勿啼; 骆返庙,素返闺。 吾疾虽作,年虽颓,幸未及项籍之将死,何必一日之内弃骓兮而别虞姬!素兮素兮! 为我歌杨柳枝。我姑酌彼金缶,我与尔归醉乡去来。
当然有些美眉看到这里白居易把女人和马相提并论,可能觉得很不平,但旧时就是那样呀,侍妾之类的女人和马就是差不多的待遇。想来樊素和小蛮这样的女子在白居易这里总比沉沦于青楼之内的污浊之地强点吧。
当然最后樊素和小蛮还是走了,这也算是为她们的后来的幸福着想吧,白居易思念中写道:
两枝杨柳小楼中,嫋娜多年伴醉翁,明日放归归去后,世间应不要春风。
五年三月今朝尽,客散筵空掩独扉;病与乐天相共住,春同樊素一时归。
说来蓄妓的行为是当时的士大夫们的普遍都有的行为,在今天看来白居易似乎德行有亏,但当时并不算什么过份的行为。当然那时候也有像王维这样清心自守的人,更让我们崇敬。
白居易晚年所撰《醉吟先生传》自我表白云:“性嗜酒、耽琴、淫诗(是说浸淫于诗词之中,可不是写黄色的淫诗)。凡酒徒、琴侣、诗友多与之游,游之外,栖心释氏”。其实白居易还有个爱好是下围棋,大家知道有一首叫《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首诗流传很广,但刘十九来了后白居易又写的诗知道的人可能就少点了。白居易还有一首叫《与刘十九同宿》(呵,大家可别往歪处想,白居易并非同志),这诗中写了两人的“活动”:“红旗破贼非吾事,黄纸除书无我名。惟共嵩阳刘处士,围棋赌酒到天明。”。两人下了一晚上的棋,看来白居易的棋瘾也很大。但在这里白居易并没有写他喜欢下棋这一爱好,当然也没有好意思写“蓄妓”这一项爱好。说起来白居易实在和早年的他有点判若两人了,早年的白居易反对皇帝选美,也反对礼佛,以免增加人民的负担。这时的白居易的作为实在和早年大相径庭。
不过即便如此,白居易还不是那种彻底腐败暴虐的坏官。白居易还是比较勤政的,他在一首诗中说:“清旦方堆案,黄昏始退公。可怜朝暮景,销在两衙中。”白居易在西湖上修堤蓄水灌田。人们为了怀念他,名所筑之堤为“白堤”,此外,还浚城中六井,以供市民饮用。白居易在离开杭州时,耆老遮路,壶浆满筵。和白居易依依惜别。说明白居易还是个好官的,说来也是,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早年写出那么多同情人民疾苦的白居易肯定也不会太贪虐百姓的。他暮年时写过一首诗:“先卖南坊十亩园,次卖东郭五顷田,然后兼卖所居宅,仿佛获缗二三千……”对自己的财产作了一次诗歌形式的申报,在当时来说,白居易还是比较清正的。
白居易到底为人如何,千秋功罪我们一时也难以评说,但白居易的诗歌流传之广,比李杜有过之而无不及。白居易对自己的作品是很爱惜的,白居易六十五岁时,把自己的作品仔细整理,分为讽谕诗、闲适诗、感伤诗、杂律诗四大类,集成七帙,共六十五卷,凡三千二百五十五首。题名叫做“白氏文集”,“共享”在洛阳圣善寺钵塔院律疏库楼里。题记中说明:这部文集是“不出院,不借官客,有好事者任就观之”的。实际上起到放在图书馆里一样的性质。这比好多人的诗集被他人收集整理强多了。后来白居易把自己的文集又整理了一次,除家藏一本外,别处有三本。一本已经放在洛阳圣善寺钵塔院,一本放在庐山东林寺藏经处,另一本放在苏州南禅院千佛堂内。所以白居易的诗集保存得很完整,诗集之全,诗作之多,题材之广,也是空前的。这也算是诗坛一大幸事吧。
白居易的诗通俗易懂,据说白居易先念给不认字老太太听,竟达到连老太太也能听懂的标准。王安石叹道:“世间好语,都被杜甫说尽,世间俗语,又被白居易说尽”,白居易还首开说理诗之风,像什么“草萤有耀终非火”之类的哲理诗,直接影响了苏轼等人的诗风。所以白居易的诗流传极为广泛,唐宣宗《吊白居易》诗说:“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所谓“二十年间,禁省、观寺、邮候、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马走之口无不适。至于缮写摹勒街卖于市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者,处处皆是。”用现在的眼光来看,白诗如果放在论坛上肯定点击率极高。
白居易的诗当时还传到了日本、新罗(今朝鲜)、日南(今越南)等国。据史料载,当时日本嵯峨天皇就曾经抄写过许多白居易的诗,藏之秘府,暗自吟诵。契丹国王亲自将白诗译成契丹文字,诏番臣诵读。另外,白居易还首次写出了高质量的词,虽然常说李白是“百代词曲之祖”,但是李白所做的那两首词,作者究竟是谁,众说纷纭,难以确认就是李白所写,而白居易的《江南好》、《长相思》(长相思: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既是脍炙人口的好词又有十分明确的版权,所以白居易才是当仁不让的词家之祖。
有个故事说“闻有军使高霞寓者欲聘娼妓,妓大夸曰:‘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妓哉?’由是增价。”呵呵,连小姐们会背白居易的诗都能身价高一筹,可见白诗的地位和影响。更有一个白居易的追星族,叫葛清的人,自称“好白诗”,此人不仅“自颈以下遍刺白居易舍人诗,凡三十余处”,而且背上也刻上白居易诗中字句,“若人问之,悉能反手指其去处,沾沾自喜”。由于此人常袒胸裸臂于街头且行且歌,市人见之,便呼为“白舍人行诗图”,实在是太走火入魔了。古代也没有纹身贴纸之类的,诗句刻在脖子上背上一带就是终身了,这人也实在是太痴迷了。
杭州西湖历来被称为人间佳景,想这西湖胜景,若没有白、苏两位诗人的深厚文化底蕴,也难享如此大名。在此录一首白居易的《杭州春望》为此文作结:
望海楼明照曙霞,护江堤白踏晴沙。
涛声夜入伍员庙,柳色春藏苏小家。
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
谁开湖寺西南路,草绿裙腰一道斜。
元稹是个一生“绯闻”很多的唐代诗人。元稹早年的风流事被他自己写成一篇《莺莺传》,又叫《会真记》的传奇小说。这个故事被后来的王实甫改编成《西厢记》的剧本从而家喻户晓。但是现在大家熟知的《西厢记》故事和《莺莺传》虽然大意相同,但是从细节上看是有很多不同之处的。我们从读元稹自传体性质的《莺莺传》一文中,可以看出早年元稹的一些情况。
元稹八岁丧父,故而家中贫困。但父辈藏书颇富,也算是书香门第了。贞元十五年(799)冬,元稹寓居蒲州(今山西永济),与其母系远亲崔姓之少女名“双文”者(即后来传奇小说《莺莺传》中的崔莺莺)相恋。元稹在他的《莺莺传》里是这样说的:“唐贞元中,有张生者,性温茂,美风容,内秉坚孤,非礼不可入。”这里的张生就是元稹的化名,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莺莺传》者,……元稹以张生自寓,述其亲历之境”。看来元稹年轻时候还是比较老实的男孩子,而且“年二十三,未尝近女色”。看来在唐代这个年龄还是处男也算件比较稀罕的事,有人就笑话他,张生就说了这番道理:“登徒子非好色者,是有淫行。余真好色者,而适不我值。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尝不留连于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看来元稹的这个观点,倒和后来《红楼梦》中的那段“皮肤滥淫”和“意淫”的观点有点相似。看来这时的元稹也是崇尚有感情基础的性爱,好色而不淫。
但这个“张生”在《莺莺传》的故事中的表现也很有趣儿。张生先通过红娘递话儿,红娘劝他:“郎之言,所不敢言,亦不敢泄。然而崔之姻族,君所详也,何不因其德而求娶焉?”让他走正式求婚的途径。可张生说:“昨日一席间,几不自持。数日来,行忘止,食忘饱,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纳采问名,则三数月间,索我于枯鱼之肆矣。尔其谓我何?”意思是说看了莺莺后就神魂颠倒,要是求婚至少好几个月,那我可等不急了,我就要像枯鱼一般渴死了。呵呵,这话就像你的男朋友对你说:“等到办证登记要多久呀,那可要憋死我了。”张生急色色的表情真有趣。
红娘就说,这话让我传我不敢说,也不好说,你发挥特长,写诗给我们小姐。张生一听,顿开茅塞,写了诗给莺莺。莺莺还给他这样一首诗:“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诗中之意,分明是暗许他穿墙窬穴来成就好事。张生一听,喜得如得了纶音佛旨一般,这天晚上就爬墙过去来到西厢房中,没有想到的是,莺莺居然“端服严容”,大义凛然地将张生训了一通:“非礼之动,能不愧心,特愿以礼自持,无及于乱。”张生如同迎头浇了一桶凉水,好生绝望,自此也绝了这个念头。哪想过了几天后,这天晚上,红娘先抱着崔小姐的枕头被子过来了(嘻嘻,人家唐朝小姐偷情也很讲究,还带自己的枕头被子),崔小姐过来后,和那天态度大不一样,两人成就了鱼水之欢。想来这崔小姐先前的态度,也是故作样子罢了,先推阻一下,显显闺中小姐的风度而已。和诸葛亮故意让刘备寻访三次,并先假意推辞有点类似。其实后来并不像《西厢记》中那样,莺莺的妈郑夫人极力阻扰反对,《莺莺传》中说:“张生常诘郑氏之情,则曰:‘知不可奈何矣,因欲就成之。’”郑老夫人觉得木已成舟,也无可奈何,就想成全他们呢。
但不知道为什么张生后来说要去赶考,聪明的莺莺就知道事情不妙。莺莺说:“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则殁身之誓,其有终矣,又何必深感于此行?”就是说如果你对我“始乱终弃”,我也不敢怨恨,但如果你能始终如一,那是你有良心。但是莺莺是大度和明智的,当然莺莺也是很看重这份感情的,张生到长安考试不中,崔莺莺寄信和玉环、丝、文竹茶碾等东西给他,写信说是“玉取其坚润不渝,环取其始终不绝。兼乱丝一絇,文竹茶碾子一枚。此数物不足见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真,俾志如环不解,泪痕在竹,愁绪萦丝……”这些文字可能真的就是崔莺莺的手笔,看来莺莺的文采也是很不错的。
但元稹(即文中的张生)终于及第后,却抛弃了莺莺。这事在《莺莺传》里写得语焉不详(当然啦,元稹自己理亏的事他不好意思写呀),我们从正史资料里找一下吧:元稹自从赴京应试以后,以其文才卓著,被京兆尹韦夏卿所赏识,且与韦门子弟交游(前面篇目中也说过,韦、卢、裴都是唐朝大族,据说当时陇西李氏、太原王氏、荥阳郑氏、范阳卢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赵郡李氏等七姓十族最为著名),从而得知韦夏卿之女韦丛尚未许配与人,于是想到这是一个走门路、攀高枝的绝好机会。
元稹看来确实是个帅哥,可能不久就把韦丛勾引上了。这时元稹想到崔莺莺虽然才貌双全,也是名门闺秀,但老母弱女,早没有了权势。俗话说:“朝中无人莫作官”,所以他权衡得失,最后还是娶韦丛而弃莺莺。元稹有诗名《陪韦尚书丈归履信宅因赠韦氏兄弟》:“紫垣驺骑入华居,公子文衣护锦舆。眠阁书生复何事,也骑羸马从尚书。”诗中一副趋炎附势的丑态。元稹后来据说听到崔莺莺已经嫁人,就想以表哥的身份见她一面(我们说过元稹和崔莺莺是远房表亲,这倒不是冒充的),但崔莺莺坚决不见他。就是,我要是崔莺莺,也不见他。后来看到元稹“怨念之诚,动于颜色”,也就说还真的表情很难过,就写了诗劝他:“ 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从此后就再也没有理过元稹。说来崔莺莺也是个很聪明理智的美眉。
元稹早年虽然做了这件负心之事,但是好像并不以此为耻。他写这篇《莺莺传》和《会真诗》等,也有些自夸自己有“艳遇”故事的意味。像《会真诗》中的什么:
……
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
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
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无力佣移腕,多娇爱敛躬。
汗流珠点点,发乱绿葱葱。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
香艳无比,颇有几分用“下半身写作”的意味。唉,幸亏是唐代,不然一个女孩子的隐私之事被写成诗和故事倒处传,让人家还怎么做人呀?当然莺莺可能是假名,据说真名是“双文”,元稹也写过艳诗《赠双文》:
艳时翻含态,怜多转自娇。有时还自笑,闲坐更无聊。
晓月行看堕,春酥见欲销。何因肯垂手?不敢望回腰。
元稹这样毫无顾忌的显摆,也不知道人家崔小姐当时因此感觉到什么精神压力没有。
元稹后来娶了韦丛后,刚开始仕宦生涯的他当时还是比较正直的。年轻的元稹反对宦官,直言时弊。据说在一个馆驿之中,太监仇士良半夜里突然来到,元稹当时少年气成盛,不肯把高档房间让给仇公公,仇公公怒了起来,几个大耳光抽得元稹脸都破了,鲜血直流。要说这仇公公可是个牛人,当时就权势不小,到了后来居然挟持皇帝,挟天子令群臣,甚至废掉皇帝。仇公公操纵朝政二十余年,前后共杀二王、一妃、四宰相。乖乖,厉害不?所以元稹挨了耳光,还受到处分,说“稹年少轻威,失宪臣体”,也就是有失体统的意思,呵呵,挨了打倒是失了体统,看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元镇因此贬官为江陵士曹参军。
在这段时间内,元稹应该过得并不是太如意,而在元和四年(809)年,他的妻子韦丛去世了。元稹对韦丛的感情看来也是很深的,元稹恐怕也是个多情种子,可能也是见一个爱一个,爱起来发痴的那种人吧。不过元稹写给他妻子的这几首悼亡诗,倒是让好多人感动不已: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拨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这三首诗写得太好了,从诗中所写的贫贱夫妻诸般情景,来表达元稹对韦丛的愧疚之情,确实令人感动。像“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等句子,不禁让人眼湿鼻酸,为之动情。“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这些字句感动着千千万万的人,因为只要是人,就逃不开生离和死别。对于夫妻也是这样,一般来说,总会有一个先要离世而去的。
当然,现在来看这三首著名的悼诗也让人产生了一些疑问,按说韦丛嫁了元稹也并不会过着“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这样穷困的日子吧?前面说了,韦丛是名门望族之女,她嫁元稹也不是文君私奔那样从而遭到娘家的唾弃而不通音信,而且元稹虽然当时常遭贬谪,但好歹是朝廷命官,也不会吃糠咽菜吧。唉,不说了,再说下去,这三首好诗要为之减色了。
元稹为韦丛共写了三十三首诗。像《六年春遣怀八首》、《离思》五首等等。其中离思中之四更是为人广为传颂: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这首诗,意境深远,为人所喜爱。“曾经沧海”成为一个含义颇深的典故。但是可惜的是声称自己“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元稹,“取次花丛懒回顾”的元稹并没有像王维那样亡了妻子后就孤单终老,而是两年后就纳妾安仙嫔;又过数年即娶裴淑(又是个裴姓望族之女)为妻。元稹还和薛涛有过一段关系(据查,当时韦丛正是快去世的时候),另外后来还和一个船家歌女刘采春关系很密。看来元稹对于泡美眉确实有一套。怪不得陈寅恪先生对其评价说“自私自利。综其一生行迹,巧宦固不待言,而巧婚尤为可恶也。岂其多情哉?实多诈而已矣”。
所以即便元稹上面那些诗是出于当时的真情,也不值得好女人托付终身于他,其实嫁郎还是当嫁王维那样的为好。说起来,这人有时候也真可怕,一般的纯情美眉,碰上元稹这样的给写上几首如此情深意浓的诗,肯定就会感动得一塌糊涂,什么也不顾地生死相许。哪知道竟是个这样的人?看来崔莺莺没有嫁给他,倒也是件幸事。当然也可能元稹像《天龙八部》里的段正淳一样对每个女人都有真情。但是上面那几首好诗的作者是元稹这样的薄幸之人,很是可惜。恨不得递给元稹一根上吊绳,让他在韦丛死后殉节了才好。
元稹后来学了乖,转而依附于宦官,通过宦官一路平步青云,后来被升为中书舍人,翰林承旨学士,并且当过三个月的宰相。但是元稹因为人品不怎么样,很多大臣都讨厌他。据说有次大臣们在一起吃西瓜,元稹一进门,有人就作赶苍蝇状说:“哪儿来的绿袍苍蝇,怎么也混进来了。”让元稹很是尴尬。元稹后来确实也做了很多不光彩的事情,单就诗坛来说吧,有好多人受过元稹的气,首先是李贺,据说当时元稹还很年轻的时候,应试明经科考中了第一名。元稹也喜欢写诗,想与李贺交往,李贺说:“一个考中明经科的人,有什么事来见李贺啊?”看来当时也有学科之间的歧视现象,像现在有的理科学生看不起文科生一样。元稹听了就羞怒起来,愤恨而归。后来元稹当了礼部郎中,也就是教育部长的职务,主管考试。当李贺要参加应试的时候,元稹说李贺的父名晋肃的“晋”与进士的“进”相讳,不能参加应试,李贺就此没有了考试资格,连名也报不上从而郁郁终生。
再一个受过元稹气的是贾岛,贾岛把自己的诗作献给元稹,元稹根本不答理他,连话也不回。还有一个是张祜,张祜到了长安,求令狐楚选辑了三百首诗献给宪宗皇帝,当时元稹正在朝中任宰相。宪宗就把他召来征求意见。元稹回答说:“张祜雕虫小巧,壮夫不为,若奖激太过,恐变陛下风教。”意思是说张祜的诗只是一些花巧的东西,如果你过于奖励提拔他,会影响社会导向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所以不能任用。事实上,元稹与令狐楚朋党之争,积怨较深。因此,令狐楚推荐张祜,元稹就予以阻挠。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在这种情况下,张祜就成了朋党之争的牺牲品了。
元稹最后53岁时暴卒于武昌军节度使任所,大概是患了心肌梗塞或脑溢血之类的疾病吧。白居易和元稹是铁哥们,关系极好,为元稹写了墓志铭(当时写墓志铭都收费,而且收费不低,元稹家也给了白居易不少财物,但白居易觉得元稹是好朋友,坚决不收,推辞几番,白居易以元稹的名义布施在寺庙里)。在诗风上两人也有相似之处,合称“元白”。两人还都是围棋棋迷。不过总觉得元稹在诗歌上面的艺术成就比白居易要差那么一点儿,像元稹的《连昌宫词》分明是依照《长恨歌》来写的,但远不如《长恨歌》婉转动人,词句可人。元稹有首《菊花》诗写得也不错:
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这诗不错,应该很动人的,可惜现在知道了元稹一生有那么多的污点(虽然元稹也没有做什么大奸大恶的坏事),这首诗也喜欢不起来了。不过元稹还是比较多才多艺的,元稹精通围棋,像什么“酿酒并毓蔬,人来有棋局”就反映了他的这一爱好,还有“无事抛棋侵虎口”等句子,另外他还有一首长诗叫做《酬段丞与诸棋流会宿弊居见赠二十四韵》详细描写了当时聚会下棋的情景,另外元稹还喜欢品茶,他写过一首有趣的宝塔型茶诗:
茶,
香叶,嫩芽,
慕诗客,爱僧家。
碾雕白玉,罗织红纱。
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
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
洗尽古今人不倦,将至醉后岂堪夸。
也是很有意思的,看来元稹倒也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也怪不得有那么多的美眉喜欢他,所以本书的才子中也不能没有他吧。
后人常把柳宗元和韩愈放在一起,称为“韩柳”,而且唐宋八大家中,唐朝也只是有“韩柳”二人(当然这是从文章成就的角度来看的),所以江湖夜雨有段时间把柳宗元其人其文看做和韩愈是差不多的风格。其实大谬不然。
江湖夜雨对韩愈老师有一种敬而远之的心情,总觉得韩愈老师的文章常常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韩愈老师的文章像什么《原道》、《原毁》、《争臣论》等一篇篇都是讲大道理训人的样子,让江湖夜雨看得索然无味,韩愈老师的诗也是常以文为诗,好多诗作除了极少许有些清新可人的句子外,多数也是和韩老师的文章一样难嚼难咽。清人吴乔《围炉诗话》中说“意思,犹五谷也,文,则炊而为饭;诗,则酿而为酒也。”可这韩愈老师的诗文,除了《马说》等极少数外,多数于江湖夜雨来说就像高粱面饼子一般难以下咽。当然这里并非贬低韩愈老师,只是偏好不同吧,就像有人爱吃肉,有人爱吃菜,有人爱吃米,有人爱吃面一样。
不过柳宗元和韩愈的文字虽然齐名,但却大大的不同。相比韩愈极浓的儒家气息,柳宗元更多一种道家的韵味。像什么《小石潭记》、《种树郭橐驼传》、 以及《三戒》等寓言都是妙趣横生,寓意深远,颇有几分先秦诸子妙文的风采。而柳宗元的诗也是简淡幽峭,工细深婉,读来清气满胸,很合江湖夜雨的心意。
柳宗元本来是山西河东(今山西省永济市)的望族,柳家与薛、裴两家被并称为“河东三著姓”。但到了柳宗元这一代就没落了。据说柳宗元的母亲为了供养子女,常常自己挨饿,看来柳宗元少年时也过了一段苦日子,所以柳宗元后来对那些只顾搜刮百姓而不管百姓疾苦的贪官酷吏是很痛恨的。
柳宗元的20岁就高中进士(和刘禹锡是同科,两人日后也成了好友),可谓少年得志,但由于柳宗元的脾气并不是那种只顾自己前程的钻营之辈,而是总想着干点大事情,消除唐朝当时的一些积弊。于是他就和当时的王叔文、王伾进行了“永贞革新”,和他一起做如此主张的还是好友刘禹锡。当时称为“二王刘柳”。要说当时永贞革新,是打击了当时专横跋扈的宦官和藩镇割据势力,利国利民的好事。后来事实证明,大唐就毁在这两样病患上。这时候宦官和藩镇割据势力应该正是“病在腠理,不治将恐深”的时候。可惜这事却遭到不少大臣的反对,像韩愈老师就是反对者。要说这韩愈老师也是有点迂腐,反对宦官和藩镇这样大的事情他却不支持,后来宪宗皇帝迎个佛骨,搞个仪式热闹热闹有什么大的危害,要说花钱,我们现在办春节晚会也花钱呀。韩愈老师却死活不让。而人家柳宗元干的才是实实在在的大事。事实证明,后来宦官居然能杀死大臣甚至皇帝后妃,藩镇割据势力如猪瘟(朱温)等也像癌细胞一样让曾经辉煌了三百多年的大唐死去。
中国历史上历来都是改革难,“永贞革新”也不例外,改革失败后,柳宗元这一派人贬的贬,杀的杀,像王叔文把命就搭进去了。柳宗元也被贬往永州(即湖南零陵,现在好像又叫永州了)。别看现在永州又有湘桂铁路经过,据说还有机场,想来也是个很繁华的城市。但柳宗元那时候整个中国的南方都是未开发之地,永州地处湖南和广东交界的地方,当时更是荒僻,是个人烟稀少令人可怕的地方。和柳宗元同去永州的,有他67岁的老母、堂弟柳宗直、表弟卢遵等人。可他们到永州后,连住房都没有,后来在一位僧人的帮助下,在龙兴寺寄宿。由于生活艰苦,到永州未及半载,他的老母卢氏便离开了人世。柳宗元由于水土不服,对这里的气候不适应,也患上了“行则膝颤、坐则髀痹”的毛病。江湖夜雨猜想多半是风湿病吧,南方不比北方,潮湿的很。
这永州柳宗元一住就是十年,在这里,柳宗元有志难伸,寂寞之余,转而著书立说,作文赋诗。这里他写了著名的《永州八记》,记得江湖夜雨上中学时课本就有《小石潭记》这一篇,当时读来只觉清新流畅,现在才明白柳宗元是借名不见经传,遗弃于荒僻之地的美好山水景物,来寓他的不幸遭遇,现在也懂得了为什么柳宗元说小石潭附近“其境过清,不可久居”,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凄清寒骨,悄怆幽邃”的何止是小石潭呀!
这时,柳宗元写了很多重量级的作品,有的思想性甚至一直影响到千年之后。像《封建论》是他政论文的代表作,当时人们普遍有个思维定势,就是把秦始皇评为暴君之类的反面人物,从来没有肯定过。柳宗元却不同凡俗,肯定了秦始皇的郡县制,认为历史是发展的,不是什么“鸟生鱼汤”(尧舜禹汤)之类的就好得不得了,过去常有崇古的说法,一些腐儒常觉得周公好,周公前的鸟生鱼汤更好,三皇五帝统治的时候是天堂,其实都是痴人说梦。柳宗元率先阐述这一观点,是很有见地和勇气的。毛主席是喜欢秦始皇的,所以也对柳宗元赞美有加,说过“熟读唐人封建论,莫从子厚返文王 ”。但郭沫若原来写过一个《十批判书》批判过秦始皇,所以吓得赶快改错说:“十批大错明如火,柳论高瞻灿若朱”。呵呵,“柳论高瞻灿若朱”,郭老这次终于说了句让江湖夜雨心里舒坦点的话。
柳宗元虽然被贬,但对人民苦难生活更多了实际了解,像在永州和一个姓蒋的捕蛇者交谈后,写下了著名的《捕蛇者说》,其中像“孰知赋敛之毒有甚于蛇者乎?”这样尖锐深刻的句子,敢道者不多。柳宗元思想是很先进,在当时的情况下,官员常称为“民之父母”,好像理所当然地高人民一头。但柳宗元不这样认为,他说:“凡吏于土者,若知其职乎?盖民之役,非以役民而已也。凡民之食于土者,出其什一佣乎吏,使司平于我也。今我受其值,怠其事者,天下皆然。岂惟怠之,又从而盗之。向使用一夫于家,受若值、怠若事,又盗若货器,则必甚怒而黜罚之矣。以今天下多类此,而民莫敢肆其怒与黜罚者,何哉?势不同也。势不同而理同,如吾民何?有达于理者,得不恐而畏乎?!”
这段话如果译成白话文,其大意为:凡在一个地方做官的人,你知道他的职责是什么吗?他应该把自己当做百姓的差役,而不是役使百姓就行了。凡凭种田为生的人,拿出十分之一的收入供养官吏,为的是要我们当官的人能公平地为其办事。当今拿着百姓的奉禄却不认真为百姓办事的官吏,天下太多了。不仅不为百姓办事,反还窃取百姓之财。倘若你雇了一个佣人,他收了你的雇金却不给你干活,反还偷窃你的财物,想必你是一定十分恼怒并要赶走他处罚他的。可如今天下的为官者中像那样子的佣人太多了,而百姓却不敢表示愤怒,更不能赶走他们和处罚他们,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百姓与官吏的势力不一样啊。势力不一样而道理却是一样啊,如果百姓一旦被逼急了起而造反,那官吏又能把百姓怎样呢?为官者如能懂得这个道理,能不感到恐惧吗?
看来柳宗元认为唐朝当时的官就应该是“人民公仆”了,应该是百姓的差役,官员的收入来源柳宗元也揭露了本质---是来源于老百姓,而并非是什么皇家给予的俸禄,但多数官吃着老百姓,喝着老百姓却为百姓谋福利,这还不算,甚至还贪污残害百姓,这是什么道理?这是因为百姓与官吏的势力不一样啊,老百姓是弱势群体,但是老百姓的忍耐也是有一定程度的,也会官逼民反的。
这样的道理我们今天来讲,来看毫不希奇(当然,即使现在的有些“公仆”们能否真正做到也很难说),但在当时的条件下,柳宗元的思想实在是太超前了,可以说闪耀着民主精神的光彩。
柳宗元还写的好多妙趣横生的寓言故事,像除了我们大家熟知的《黔之驴》外,还有《永某氏之鼠》、《临江之麋》等寓言,这二则都写了外强中干的家伙们一旦失势后可耻的下场,应该是讽刺那些宦官们的吧。另外《负蝂传》也是一篇很有意思的寓言,说有一种小虫,见东西就背,贪得无厌,累得不行了,人们就算帮它从背上弄下来点,减轻一下它的负担,它却还是固执地再背上,直到累死。真是“身后有余忘缩手”呀。柳宗元辛辣地讽刺了这种人。
柳宗元呆了十年后终于在元和十年(815年)正月与刘禹锡等被召回京。但由于反对派的仇视,他们席不暇暖,二月到长安,三月便宣布改贬。柳宗元改贬为柳州(今广西柳州市)刺史,刘禹锡为播州刺史。柳宗元想到播州比柳州还要艰苦,刘禹锡还有80多岁的老母随身奉养,便几次上书给朝廷,要求与刘禹锡互换。后来因有人帮忙,刘禹锡改贬连州,柳宗元才动身向柳州。说来柳宗元真是够朋友。
这一去,柳宗元就再也没有机会回到长安。
当时的柳州也是荒凉之地,比永州更远。柳宗元来到这里后,心情自然也是百般惆怅:
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迴肠。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这首诗道出了柳宗元此刻的心情,说起来这个时候柳宗元的心情比在永州时更消沉了。可就是在这个时候,柳宗元的很多好诗都是写于柳州的。像这首《别舍弟宗一》:
零落残红倍黯然,双垂别泪越江边。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
桂岭瘴来云似墨,洞庭春尽水如天。欲知此后相思梦,长在荆门郢树烟。
这句“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写的工整精巧,沉痛深刻,江湖夜雨很赞同一个观点,就是好诗才与情是不可缺一的。这句没有极高的才华写不出来,没有沉痛的切身感受也是写不出来。柳宗元的“万身投荒”虽作为诗歌有所夸张,但柳宗元在永州就四次遇火灾,频临险境也不是虚言。又如这首《柳州二月榕叶落尽偶题》:
宦情羁思共凄凄,春半如秋意转迷。
山城过雨百花尽,榕叶满庭莺乱啼。
也表达了柳宗元凄黯迷茫的心情,这里我们可以清楚地体会到,和在永州相比,柳宗元的心绪更迷茫了,因为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他不得不叹服于命运的难以抵挡。
当然柳宗元也不是完全意志消沉,柳宗元在柳州办了不少的好事。他决心废除这里“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则没为奴婢”的奴隶制残余风习,于是想出了一套释放奴婢的办法,规定那些已经沦为效婢的人,都可以按时间算工钱,抵完债即恢复人身自由,回家和亲人团聚。此举受到广大贫苦人民的欢迎。针对当地百姓迷信落后习俗,柳宗元严令禁止江湖巫医骗钱害人;举办和发展文化教育事业,兴办学堂,推广医学,并使从不敢动土打井的柳州,接连打了好几眼井,解决饮水问题。柳州荒地很多,柳宗元组织闲散劳力去开垦,仅大云寺一处开垦的荒地、就种竹三万竿,种菜百畦。他又重视植树造林,并多欢亲自参加了植树活动。
柳宗元这首名为《种柳戏题》的诗可以算做是“有诗为证”吧:
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谈笑为故事,推移成昔年。
垂阴当覆地,耸干会参天。好作思人树,惭无惠化传。
又有《柳州城西北隅种柑树》一诗:
手种黄柑二百株,春来新叶遍城隅。方同楚客怜皇树,不学荆州利木奴。
几岁开花闻喷雪,何人摘实见垂珠。若教坐待成林日,滋味还堪养老夫。
这首诗中,柳宗元表现了很矛盾的心情,一方面他故作轻闲地说:“若教坐待成林日,滋味还堪养老夫”,表面是说等到自己亲手种的桔子树结了桔子来品尝奉老,实在是个不错的事情。但是柳宗元的内心处隐隐地却担心自己就真的老死在柳州,再也没有回乡的希望。清人姚鼐说:“结句自伤迁谪之久,恐见甘之成林也。而托词反平缓,故佳。”是啊,柳宗元内心处是十分期盼着能够回去的,他有诗说:
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
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
柳宗元的思归之情是多么的热切,思乡归不得,居然就想化身千亿,在每个山头上看看远方的故乡也是好的,实在令人不得不同为感伤。但是柳宗元没有等到这一天,愁病相煎的柳宗元健康状况越来越坏,未老先衰。他的好友吴武陵托了权臣裴度的关系(裴度与柳宗元是老乡,都是系河东人),裴度等到元和十四年唐宪宗因受尊号实行大赦这个机会来趁机说情,宪宗才同意召回柳宗元。但是,诏书未到柳州,柳宗元闭上了他那终日向故乡遥望的双眼。他没有听到让他回去的好消息。可惜呀!柳宗元终年仅47岁。临死前,柳宗元写信给好友刘禹锡,并将自己的遗稿留交给他。后来刘禹锡编成《柳宗元集》。
柳宗元的诗,江湖夜雨最早读到的也是越来越喜欢的是这首《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在江湖夜雨的心中,柳宗元品学之高洁,正如寒江独钓的渔父一般,超然物外,遗世独立,清傲绝俗。
刘禹锡在唐代众诗人中也是一个特别有性格的人。刘禹锡据说出生在浙江嘉兴。当时浙江一带人才很多,刘禹锡童年时到吴兴陪侍诗僧皎然、灵澈吟诗,得到他们的指点。呵呵,不知道当时李季兰是不是也见到过刘禹锡。不过刘禹锡12岁,李季兰就死了,两人年岁差好几辈,想编风流故事的人别在这儿下手。刘禹锡的仕途还算顺,刘禹锡21岁时即贞元九年与柳宗元同榜登进士第,(原来他俩是同学呀,怪不得关系不错),接着又登宏词科。开始了官场生涯。
看来刘禹锡也“高分低能”(当然这里指的是官场上的低能)的人,刘禹锡的官运一直坎坷。江湖夜雨在 《寒江独钓柳宗元》一文介绍过,“二王刘柳”锐意革新,结果被贬。当时柳宗元贬到永州,刘禹锡则贬到朗州(今湖南常德)当司马。和柳宗元一样,刘禹锡当然也是气愤难平,但和柳宗元略有消沉的态度相比,刘禹锡更具有桀傲不驯的反抗精神,他在朗州写下了《聚蚊谣》一诗,讽刺当朝的宦官和权臣们:
沉沉夏夜闲堂开,飞蚊伺暗声如雷。嘈然欻起初骇听,殷殷若自南山来。
喧腾鼓舞喜昏里,昧者不分聪或惑。露华滴沥月上天,利嘴迎人看不得,
我躯七尺尔如芒,我孤尔众能我伤。天生有时不可遏,为尔设幄潜匡床。
清商一来秋日晓,羞尔微形饲丹鸟。
嘻,江湖夜雨敲这篇时正是夏夜,正好过来个蚊子叮了偶一下,MY GOD,难道这蚊子也会看江湖夜雨的文章?
刘禹锡谪居的地方湖南常德,正好是谪贬之祖屈原(嘻,江湖夜雨见木匠祖师是鲁班,农家祖师是神农,觉得这谪贬之祖应该非屈原莫属)流放的地方。刘禹锡感物伤情,不禁也有些伤感。不过刘禹锡却是外向性格,比较能看得开的人,他在朗州这段时间,并没有完全沉浸在伤情感叹中,相反他对这里和中原文化有明显不同的风俗民情很感兴趣,并学习这里的民歌风格创作了《竹枝词》等别具风格的好诗,像这首:
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银钏金钗来背水,长刀短笠去烧畲。
以一种比较明快喜悦地心情欣赏了当时的少数民族的风俗,这和柳宗元对于“共来百越文身地”那种惆怅排斥的态度是完全不一样的。像这两首《竹枝词》: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明显是学习和吸收了民歌的风采而作,所以清新之气,在唐人集中独树一帜,好比吃了山中的千年人参,长了不少功力。别人难有此际遇,学也难学来。刘禹锡这类的诗为数不少,除《竹枝词》的组诗外,还有《杨柳枝词》、《踏歌词》等。这说明刘禹锡是个很容易适应新环境的人嘛,怪不得柳宗元同学没有活到50岁就逝世了,而刘禹锡和柳宗元一样地贬谪僻远之地,却得以71岁之长寿。看来性格决定命运,江湖夜雨今后要向刘禹锡学习。
刘禹锡在湖南常德一呆就是十年,直到他四十二岁左右才和柳宗元等一起被召回长安。刘禹锡来到长安听安排时,闲着无事,去游玄都观公园玩。到了哪儿看到满树桃花,想起回来后见到朝廷官员中,新提拔起很多他看不惯、合不来的小人,于是就写了这首《戏赠看花诸君子》: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这诗中的讽刺之意,当时让当权者十分不高兴。所以随即就贬他们去更远的地方,说来还是刘禹锡惹的祸,没有见话本上常说:“是非只因多开口,烦恼只因强出头”。但好友柳宗元却没有埋怨他,还考虑到他有八十多岁的老母,请求把派给他柳州的官职跟刘禹锡对调,让他到更偏远的播州去。后来朝廷降职开恩,将刘禹锡改贬到连州(今广东连州)。刘禹锡被贬为连州刺史4年半。连州人却“因祸得福”。当时的广东连州,是文化落持的蛮荒之地,认字的可能没有多少。作为连州刺史,刘禹锡决定治贫先治愚,于是亲自登台讲学,教化当地的人们,在刘禹锡这样的名师指导下,元和十二年间,连州就出了第一个进士刘景。刘禹锡有贺诗名《刘景擢第》:
湘中才子是刘郎,望在长沙住桂阳(注:秦时连州属长沙郡,西汉初置桂阳县)。
昨日鸿都新上第,五凌少年让清光。
之后,刘景之子刘瞻又高中进士,后任至唐朝宰相。此后数百年,连州名人辈出,相继有陈拙、张鸿、黄损、邓洵美、孟宾于等十数位诗人名闻于世。刘禹锡看来还是位著名教育家呢。这有点像文革期间,有好多老教授和大学生什么的上山下乡到家农村去,倒让平日说什么也接触不到这类高人的孩子们得到这些大家的熏陶,也是不幸之中的幸事。但王叔文曾说,刘禹锡有宰相之才。以宰相之才为连州刺史,是“函牛之鼎烹小鲜”了。对于唐王朝,实在是一个损失,怪不得唐朝气数江河日下。
刘禹锡在连州呆了一段,他的心情没有见柳宗元那么悲观,反而说“剡溪若问连州事,惟有青山画不如!”,相比柳宗元的“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迴肠”的愁苦,心情还是比较乐观的。后来当裴度为相时,刘禹锡重新回到京城,玄都观旧地重游。那里种桃的道士已经死去,观里的桃树也多半枯死了,满地长着燕麦野葵,一片荒凉。寻常人有了上次的教训后,早就“学得一个乌龟法,得缩头时便缩头”。但刘禹锡却不是那等人,顾不得当年写诗惹得祸,就又写下了一首诗,抒发他心里的感慨,诗里说:
百亩中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花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这首诗结果又惹得朝中那些家伙们的不满,《唐才子传》说“权近闻者,益薄其行”。但是江湖夜雨却对刘禹锡拍案叫好,刘禹锡这种不怕惹事的倔劲儿才叫有勇气,像个汉子。但得罪了权贵,于是刘禹锡又改贬到和州(安徽和州),在这里刘禹锡写下我们熟知的《陋室铭》一文,这个可能语文课本就有,江湖夜雨在此就不再帖出来了。据说有这样一个故事:
刘禹锡当时被贬作一名小小的通判(也就是《水浒》中黄文炳当的职务?)。据说按级别,通判应在县衙里住三间三厢的房子。可和州县官看人下菜碟,见刘禹锡是失了势的人,就给他小鞋穿。先安排他在城南面江而居,刘禹锡不但无怨言,反而很高兴,还随意写下两句话,贴在门上:“面对大江观白帆,身在和州思争辩。”和州知县知道后很生气,吩咐衙里差役把刘禹锡的住处从县城南门迁到县城北门,面积由原来的三间减少到一间半。新居位于德胜河边,附近垂柳依依,环境也还可心,刘禹锡仍不计较,并见景生情,又在门上写了两句话:“垂柳青青江水边,人在历阳心在京。” 那位知县见其仍然悠闲自乐,满不在乎,又再次派人把他调到县城中部,而且只给一间只能容下一床、一桌、一椅的小屋。半年时间,知县强迫刘禹锡搬了三次家,面积一次比一次小,最后仅是斗室。想想这位势利眼的狗官,实在欺人太甚,遂愤然提笔写下这篇超凡脱俗、情趣高雅的《陋室铭》,并请人刻上石碑,立在门前。
这个故事未必全是实情,江湖夜雨查资料上多说刘禹锡做的是和州的刺史,行政一把手,并非通判。现存的刘禹锡的“陋室”座落在和县城中,3幢9间呈品状,依山傍水,风光秀丽,主室斗拱飞檐,古雅别致,偏屋白墙黑瓦,简朴小巧。也不像故事中说的“只下一床、一桌、一椅的小屋”。但人的感受是随着地位环境的变化而来的,像刘禹锡这样本来在京师中为官的,去做个地方一把手就觉得委屈了,如果让江湖夜雨这样的布衣之徒一下子做个县委书记肯定就乐得找不着北。刘禹锡的陋室虽然比起京城的条件来恐怕差远了,但远不如杜甫草堂简陋。不过《陋室铭》中表达的高洁不俗,不同流合污随波逐流的态度却是江湖夜雨很欣赏的。
这《陋室铭》简洁明快,读起来琅琅上口,自是广为流传。而且后世还产生好多的改编版本。当年江湖夜雨在大学公共教室中的课桌上就看到过仿《陋室铭》的《课桌铭》:
分不在高,及格就行;学不在深,作弊则灵。斯是教室,唯吾闲情。小说传得快,杂志翻得勤,琢磨下围 棋,寻思看电影。可以画漫画,写书信。无书声之乱耳,无作业之劳形,虽非跳舞场,堪比娱乐厅。学子 云:混张文凭!
还有《寄园烟馆铭》、《斗室铭》(民国·吴稚晖)、《麻将铭》、《关系铭》、《会场铭》、等好多版本:
会场铭
会不在听,到场就行。思不在会,坐完就灵。斯是会场,尔吾闲情;谈谈处世道,话话山海经。可以拉家 常,可以眯眼睛。无群言之乱耳,够清心。无世事之忧虑,无职业之操心。虽非麻将场,不亚跳舞厅。心 里云:蓄锐养神。
呵呵,别的不多复录了,省得跑了题。虽然文词和刘禹锡的原版正宗的相比有些俗,但讽刺之辛辣却完全继承了刘禹锡的风格。
刘禹锡这种开朗乐观,不服输的性格,终于等到了“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一天。后来刘禹锡回来当了太子宾客。会昌时,加检校礼部尚书,寿至七十一岁而终,也算善终了。
刘禹锡的胸怀豪放,白居易称他为“诗豪”,和他关系不错。两人有很多唱和的诗,比较有名的有这首:
和乐天《春词》
新妆宜面下朱楼,深锁春光一院愁。行到中庭数花朵,蜻蜓飞上玉搔头。
白居易原诗是:低花树映小妆楼,春入眉心两点愁。 斜倚栏干背鹦鹉,思量何事不回头。
江湖夜雨觉得白诗当然也不错,描写细致生动,但刘禹锡更为新颖有韵味。而另一则两人的唱和之作,江湖夜雨却觉得刘禹锡的作品远胜于白居易:
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今日听君唱一曲,暂凭樽酒长精神。
这里面的“沉舟”、和“病树”是比喻的自己,但是表达了豁达的襟怀。后人也赋之于新意,以致于广为引用。而白居易的诗中“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之类的一味颓丧,比之刘禹锡终逊色一筹。刘禹锡由于胸怀宽广,所以好多怀古的诗写的纵横开阖,酣畅淋漓,苍莽幽远。像这几首都是深受人们喜欢的:
石头城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
乌衣巷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这两首太妙了,好诗不多解释,如同好酒,大家自己品味吧。刘禹锡还有一首怀古诗《蜀先生庙》也是很有名:
天下英雄气,千秋尚凛然。势分三足鼎,业复五铢钱。
得相能开国,生儿不象贤。凄凉蜀故妓,来舞魏宫前。
这诗中的“天下英雄气,千秋尚凛然”是很出名的名句,记得江湖夜雨年少时玩那种4M大小的老游戏《三国演义》,自己定义一个君主后PC机喇叭中(当时还不大兴声卡)就怪声怪气地说:“天下英雄气,千秋尚凛然”,现在想起来,很是好玩。唉,江湖夜雨如此老矣,再没有心情和兴趣玩游戏了,老啦!最近网上竟出了个芙蓉神教,先有四句口号曰:“天下英雄气,千秋尚凛然。神教势问鼎,芙蓉百花前。”江湖夜雨狂晕。
刘禹锡被称为诗豪,确是一个很豪爽的人,晚年与白居易登上一座高塔时,刘禹锡就写了这样一诗:
步步相携不觉难,九层云外倚栏杆。忽然笑语半天上,无限游人举眼看。
刘老身体看来还挺好,爬到塔上高声谈笑,好多游人看他,刘老还自得其乐,说来豪气直追盛唐贺知章。刘禹锡对秋天特别有感情,像他的秋词: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还有《始闻秋风》这首:
昔看黄菊与君别, 今听玄蝉我却回。五夜飕飗枕前觉, 一年颜状镜中来。
马思边草拳毛动, 雕眄青云睡眼开。天地肃清堪四望, 为君扶病上高台。
诗中爽朗潇洒之情,在古来诗人中少见,多数人都是“秋风秋雨愁煞人”,而刘禹锡却一反常态,喜欢秋天,江湖夜雨觉得只有心胸特别开阔的人才会这样喜欢秋天。比如像毛主席,就说“不是春光,胜似春光”嘛。所以江湖夜雨称之为“秋爽诗豪刘禹锡”,应该还算恰当吧。
翻开唐人的诗集,江湖夜雨觉得找不到有比李贺更伤感孤寂的人了。曹雪芹先生在《红楼梦》中塑造出林妹妹这样一个多愁善感,才气过人的艺术形象,让好多人为之感伤。我觉得在唐才子中,李贺的性格和才华简直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忧郁多才的男“林妹妹”。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贺,字长吉,说起来李贺也是名门之后,他的远祖李亮是唐朝开国皇帝李渊的从父(即伯父、叔父),唐朝建立后被封为郑王。但是到了李贺这一代祖上的荣华早已成为过眼烟云,李贺的父亲李晋肃只作过县令,而且在大约在李贺十八岁那年,他便早早去世了。李贺据说也是个神童,《唐才子传》说“七岁能辞章,名动京邑”。当时韩愈、皇甫湜不信是他写的,就亲自把他请到家里来,李贺当时还是个小小童子,“总角(就是哪吒那种发型)荷衣而出,欣然承命,旁若无人,写了篇叫《高轩过》的文章。这篇文字江湖夜雨找了出来录在下面:
华裾织翠青如葱,金环压辔摇玲珑。马蹄隐耳声隆隆,入门下马气如虹。云是东京才子,文章巨公。
二十八宿罗心胸,九精照耀贯当中;殿前作赋声摩空,笔补造化天无功。庞眉书客感秋蓬,
谁知死草生华风;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
这篇诗句出自七岁孩童之手,确实令人惊奇,说句不中听的,现在的大学中文系的研究生们能写成这样也算不错了。怪不得当时就“二公大惊,以所乘马命联镳而还,亲为束发。”怜爱之意自不待言。但是不幸的很,李贺少时就才华显露,但其一生,却没有“他日不羞蛇作龙”,而是一生郁郁,难伸其才,人中之龙,却屈如蛇虫。
拙作《元稹悼亡遣悲怀》这篇中说过,元稹由于李贺早年无意中得罪了他,就借口认为李贺父名“晋肃”,“晋”字与“进士”的“进”同音,触犯家讳,不能应试。韩愈为他抱不平,专门写了《讳辩》一文,主张“不讳嫌名”,但无济于事,李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失去了考功名的资格。这也造成了李贺一生的忧郁难平。
当然李贺也是那种典型的抑郁质的人,就像林妹妹和史湘云差不多的身世却性格不同一样。李贺毕竟是皇室王孙,虽然没能参加进土考试,仍旧享有某些官职的世袭权,而且他一直受到韩愈的赞赏,元和六年(公元811年)春,在韩愈的照顾下,李贺被任命为奉礼郎,说起这奉礼郎的职务只是个品次极低(九品)的小小京官,《唐书·百官志》说它的职务是:“掌君臣版位,以奉朝会祀之礼。……凡祭祀、朝会在位拜跪之节,皆赞导之。公卿巡行诸陵,则主其威仪鼓吹,而相其礼。”由此可见,奉礼郎的职责就是当王公大臣举行祭祀时,去招呼摆祭品,引导众人进入位次,行跪拜之礼。当公卿巡行诸陵时,领导仪仗队和吹鼓手,主持祭祀礼。这样的职务如果是个比较精明的市井小人之类的,可能如鱼得水,一可以采办祭品时多开点发票,捞点油水,二可以多接触一下王公大臣们,混得脸熟,好办事。但是李贺那样木讷单纯的男孩却不适合这个工作,李贺在这里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常想家(江湖夜雨一开始上大学时还常想家呢),当然从另一个角度也说明李贺生活自理能力比较差。他在《题归梦》一诗中这样写道:
长安风雨夜,书客梦昌谷。怡怡中堂笑,小弟栽涧绿。
家门厚重意,望我饱饥腹。劳劳一寸心,灯花照鱼目。
李贺想念家中的弟弟,又思念在昌谷(河南宜阳)老家的生活了。说起李贺的家庭情况,江湖夜雨原来有个印象,好像李贺一生孤单,其实李贺也有媳妇,只是好像没有后代。他有一首《美人梳头歌》就是写给他妻子的:
西施晓梦绡帐寒,香鬟堕髻半沉檀。辘轳咿哑转鸣玉,惊起芙蓉睡新足。
双鸾开镜秋水光,解鬟临镜立象床。一编香丝云撒地,玉钗落处无声腻。
纤手却盘老鸦色,翠滑宝钗簪不得。春风烂熳恼娇慵,十八鬟多无气力。
鬉鬌妆成欹不斜,云裾数步踏雁沙。背人不语向何处?下阶自折樱桃花。
从诗中可以看出,李贺还是很喜欢他的娘子的,可惜据说他的妻子也经常多病,比他死得还早。李贺的九品芝麻官没有当多久,就辞职回家了。从此在昌谷老家当SOHO了。李贺每天“旦日出,骑弱马,従平头小奴子,背古锦囊,遇有所得,书置囊里。凡诗不先命题,及暮归,太夫人使婢探囊中,见书多,即怒曰:“是儿要呕出心乃已耳!”上灯,与食,即従婢取书,研墨叠纸足成之。非大醉吊丧,率如此。”这段文字好像经常被引用,大家应该知道的比较多,李贺每天起来骑着瘦马(也有的后来说成是驴),在外面苦吟索诗,一直到晚上。现在围棋方面有个韩国高手叫李昌镐,性格也是很木讷单纯,有人说他一天到晚,就连吃饭睡觉都是在想棋,江湖夜雨觉得李昌谷(李贺的别称)也是几乎一天到晚在想诗。李贺母亲很担心他的健康,说他要把心都呕出来才算完。李贺身体很差,和林妹妹一样经常吃药:所谓:“虫响灯光薄,宵寒药气浓”,唉,自古红颜多薄命,才子多短命,正所谓“咽咽学楚吟,病骨伤幽素。秋姿白发生,木叶啼风雨。”(李贺诗《伤心行》),李贺香魂一缕,终于随冷雨而去,终年不到二十七岁。唉,这二十七好像是才子们的一个坎儿,好多人像王勃之类都是二十七左右夭折。《唐才子传》说是“上帝新作白玉楼成,立召君作记也”,无非是像宝玉想像晴雯去当芙蓉姐姐了一样,聊慰生者之心罢了。唉,说来当这诗人就是不好呀,江湖夜雨也觉得有时候世间之事确实是“越平凡越平安,越堕落越快乐”。宋朝有个叫周益公在他的《平园续稿》中说:“昔人谓诗能穷人,或谓非止穷人,有时而杀人。盖雕琢肝肠,已乖卫生之术;嘲弄万象,亦岂造物之所乐哉?唐李贺、本朝邢居实之不寿,殆以此也。”呵呵,诗能穷人又能杀人,看来是精神鸦片了。可能确实如此,改古人两句:“诗是穿肠毒药,词是剐骨钢刀”,再套用个现代俗语“动什么别动感情,当什么别当诗人”。
李贺之诗不但在唐人的集中独具特色,就算在整个我国古代诗歌中也是风格迥异,鲜有相类者。江湖夜雨在评李白时说李白的风格是“侠酒诗仙”,而李贺的特色就是“奇诡艳冷”,其实杜牧在《李长吉歌诗叙》中就归结的很精妙:“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陊殿,梗莽丘垅,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
但“云烟绵联”、“水之迢迢”、“春之盎盎”、“秋之明洁”等风格其实并非李贺最独特的风格,而江湖夜雨觉得最突出的还是奇诡冷艳四字:
奇,也是所谓的“鲸呿鳌掷”:李贺之诗,想像之奇特,比之李太白尚有过之,像什么“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确实有石破天惊之势,而“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以及“南风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吴移海水”等等,天上的银河都听得到水声,南风将山吹作平地,此等情景,别说无人可见,就是连想,一般人也不敢想啊。确实是雄奇诡谲,幻象纷呈。像“羲和敲日玻璃声”,“忆君清泪如铅水”等都是匪夷所思的奇语妙句,江湖夜雨觉得最能代表李贺诗句奇之特色的要数这一首了:
梦天
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玉轮轧露湿团光,鸾佩相逢桂香陌。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这样的情境真是难为李贺怎么想出来着,李白的诗中说“恍恍与之去。驾鸿凌紫冥。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李白飞上天去,也就一直升飞机的高度,还能看到茫茫胡兵什么的,而李贺这诗,恐怕都赶上杨利伟了,整个中国看成九点轻烟一般,海水好像可以盛在杯子中的水一样,确实是宇宙空间才能看得出的景象。而李贺却凭着自己的想像构思出这样瑰丽奇特的景象,实在是太难得了。在山东济南,有座千佛山,山半腰有座牌坊,写着齐烟九点,其实是断章取义了,这个牌坊上的“齐烟”指的是山东啦,而九点,是指济南北面那几座海拔不过百米的小山儿。在这里用李贺诗中这个典故,未免有点牛刀杀鸡的意味。
李贺诗句之奇,有时就近于诡异,看这个诗中就有老兔、寒蟾之类的形象,而其他诗中更有凤凰、老鱼、瘦蛟、博罗老仙、蛇毒、烛龙、碧驴、等诸多日常生活中不可见的怪物作比喻,从而使他的诗中有一种光怪陆离的奇诡景象,这就所谓“牛鬼蛇神”那句:“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江湖夜雨觉得《苦昼短》这首最能代表这种风格: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何为服黄金,吞白玉?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当然,李贺还有一些“鬼诗”像什么“鬼灯如漆点松花”等,也增加了李贺诗的诡异色彩。读李贺的诗如秋风苦雨,不禁觉得寒气逼人,这就是李贺诗味中“冷”的特色,即杜文中所谓“荒国陊殿,梗莽丘垅,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李贺被称为诗鬼,也不是没有原因的,李贺诗中好写“死”、“葬”、“魂”之类的字句,其实好像一切抑郁短命的才子才女都这样吧,像林黛玉也张口闭口地“冷月葬花魂”、“何处有香丘”什么的。而李贺诗中的这类句子更多,更奇,像什么:“几回天上葬神仙”(《官街鼓》),神仙都死,“彭祖巫咸几回死”(《浩歌》),神仙都死,彭祖巫咸这些老寿星们更要死好几回啦,“津头送别喝流水,酒客背寒南山死”(《十二月乐词》),山也是会死的。李贺还好用“血”这一字入诗,像什么“恨血千年土中碧”,还有“青狸哭血寒狐死”(《神弦曲》)。读了这些诗句,江湖夜雨觉得李贺实在是太孤寂悲观了,只有太寂寞悲凉的人,才能够写出这种仿佛从腹中呕出来的鲜血一般殷红的句子。后世有蒲松龄老先生,常写鬼狐,他在《聊斋志异》的序中写道::“独是子夜荧荧,灯昏欲蕊;萧斋瑟瑟,案冷疑冰。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嗟乎!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阑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李贺想必也是如此的萧瑟寂寞,所以才寄情于“青林黑塞”间吧。李贺有一首诗叫《苏小小墓》,简直就像一篇诗体的聊斋小故事: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
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诗中婉媚多姿而又索寞凄凉的苏小小的鬼魂,和诗人空寂幽冷的心境是多么的契合!江湖夜雨有时中夜无眠,思前想后,自怨自艾,自吟自叹,有时就将此诗反复来看。觉得即便是刷地一声来个女鬼和江湖夜雨聊聊天儿也是好的呀,可惜只见星沉月落,却哪里来得倩女幽魂?
李贺诗的另一个特色就是“艳”,也就是所谓“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李贺喜欢用色彩的字眼,像什么“泠红泣露娇啼色”、“塞上燕脂凝夜紫”、“粉霞红绶藕丝裙”、“踏天磨刀割紫云”等。像这首《将进酒》江湖夜雨觉得比较能代表李贺瑰丽的风格: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
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
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当然像这首诗一样,李贺最后的句子,往往还是从艳丽的色泽中转入了“刘伶坟上土”这样的惨淡凄凉的氛围。这让江湖夜雨联想到张爱玲,据张爱玲说“我学写文章,爱用色彩浓厚,音韵铿锵的字眼,如“珠灰”,“黄昏”,“婉妙”,而且张爱玲也是喜欢在色彩斑斓的字句中藏蕴着无限的感慨和苍凉。我觉得张爱玲之作在这个方面和李贺之诗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李贺的诗当然也有缺陷,有人说他的诗“艰涩难懂”,读起来未免有些困难,不像白居易的诗那样通俗易于接受,有时江湖夜雨觉得读李贺的诗就像吃螃蟹,虽然味道鲜美,但是吃起来比较麻烦,要费些功夫才能尝到他诗中的妙味。另外李贺的诗有的句子虽奇,但整篇意思却并不出众。有的在结构上好像也有前后衔接的不怎么天衣无缝之处,这些也都是客观存在的,像这首江湖夜雨很喜欢的诗《开愁歌》:
秋风吹地百草干,华容碧影生晚寒。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
衣如飞鹑马如狗,临岐击剑生铜吼。旗亭下马解秋衣,请贳宜阳一壶酒。
壶中唤天云不开,白昼万里闲凄迷。主人劝我养心骨,莫受俗物相填豗。
这首诗江湖夜雨很喜欢,尤其是前四句,常反复吟叹。但是在这里请恕江湖夜雨狂妄,我觉得这首诗最后两句偏弱,有压不住场的感觉,还不如把“壶中唤天云不开,白昼万里闲凄迷”这两句换到最后,把“主人劝我养心骨,莫受俗物相填豗”放到这两句前面,倒显得有收尾的感觉。当然这是我的浅见,不一定对,和大家共研讨。
李贺诗再一个遗憾就是他的诗作多是古体诗,律诗很少,尤其是七律更少(几乎没有),这也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清朝蘅塘退士编的《唐诗三百首》中一首李贺的诗也不选,可能也是基于此吧,《唐诗三百首》作为教材性质的儿童启蒙读物,注重于五绝五律,七绝七律这样的旧时教材大纲范围内的诗作,李贺因此竟然落选。说到此处,江湖夜雨不禁猜想,如果李贺真的被允许应试,也不一定就能很顺利地金榜高中,因为当时考试的标准也是律诗呀。
但是李贺在诗坛上的影响是伟大深远的,像李商隐等都或多或少受到李贺诗风的影响,曹雪芹先生也是很欣赏李贺的,敦诚《寄怀曹雪芹》有云:“爱君诗笔有奇气,直追昌谷(李贺)破篱樊。”,毛主席也是特喜欢李贺的诗,并且在自己诗中直接引用李贺的诗句,像什么“天若有情天亦老”、“雄鸡一唱天下白”等。所以一开始建国后李贺被按“成份”划成地主阶级的颓废诗人,但毛主席一夸,于是当时的文人们赶快变了腔调,找出来李贺反抗封建主义精神的诗,比如什么“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都算是指名道姓渺视封建帝王的作品啦。江湖夜雨最喜欢的诗人中,当然也有李贺,让我们一起读一下最能代表李贺风格的这首《秋来》,凭吊一下这位命短才高,风格卓异的才子吧:
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
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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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叉诗胆大于天
唐朝诗人不少,狂放孤傲者也屡见不鲜,但是豪迈如江湖好汉的却只有刘叉一人。刘叉,这名字就叫的不同凡俗,一般人都叫些典雅端丽,或者温正和平的字眼儿。可刘叉兄弟的名字却不是,单一“叉“字,江湖豪气就迎面而来,确实刘叉人如其名,性格也是如梁山好汉一般。
据说刘叉少时就“任侠”,还因酒杀人,亡命而逃,倒是和鲁智深有些相仿。但刘叉没有去当杀人放火的“花和尚”,等到朝廷大赦,就改为发愤读书,后来竟也能写的好诗。他听说韩愈接纳天下的读书人,就去投奔,作《冰柱》、《雪车》二诗献给韩愈老师。刘叉的这两首诗,历来被评为险怪之中的代表作,用险韵(险韵是指韵脚比较少,字也比较生僻的韵部,像《冰柱》这首诗用的“麻韵”,其中的“柤”字和“舥”字等都极少有人能用的到)。全诗显得如奇山怪石,峥嵘嶙峋:
师干久不息,农为兵兮民重嗟。骚然县宇,土崩水溃。畹中无熟谷,垄上无桑麻。
王春判序,百卉茁甲含葩。有客避兵奔游僻,跋履险厄至三巴。貂裘蒙茸已敝缕,
鬓发蓬舥。雀惊鼠伏,宁遑安处。独卧旅舍无好梦,更堪走风沙。天人一夜剪瑛琭,诘旦都成六出花。
南亩未盈尺,纤片乱舞空纷拏。旋落旋逐朝暾化,檐间冰柱若削出交加。或低或昂,小大莹洁,随势无等 差。始疑玉龙下界来人世,齐向茅檐布爪牙。又疑汉高帝,西方未斩蛇。人不识,谁为当风杖莫邪。铿镗 冰有韵,的皪玉无瑕。不为四时雨,徒于道路成泥柤。不为九江浪,徒为汩没天之涯。不为双井水,满瓯 泛泛烹春茶。不为中山浆,清新馥鼻盈百车。不为池与沼,养鱼种芰成霪霪。不为醴泉与甘露,使名异瑞 世俗夸。特禀朝澈气,洁然自许靡间其迩遐。森然气结一千里,滴沥声沈十万家。明也虽小,暗之大不可 遮。勿被曲瓦,直下不能抑群邪。奈何时逼,不得时在我目中,倏然漂去无馀些。自是成毁任天理,天于 此物岂宜有忒赊。反令井蛙壁虫变容易,背人缩首竞呀呀。我愿天子回造化,藏之韫椟玩之生光华。
刘叉此诗是用冰柱来比喻自己的才华得不到施展,但比喻的怪,诗也写的怪,可韩愈老师是喜欢这样的怪僻诗风的,所以就收留了刘叉。但刘叉也不是那种习惯于低三下四地寄人篱下的人,韩愈老师又一付儒者的派头,所以刘叉不久就不耐烦了,据说刘叉临走时“持愈金数斤而去,曰:‘此谀墓中人得耳,不若与刘君为寿。’”。这里顺便说一下韩愈老师是当时有名的写墓志铭的专家,当时写墓志铭收费极高,尤其像韩愈老师这样的名人写墓志铭,更是一种身份象征,所以豪门望族都重金礼聘韩愈老师来写,同理负责写碑的书家如柳公权等也发了不少财,当时认为如果贵族中哪家子孙为父辈办丧事时,没有请上述两位来写文书丹,就是不孝。当然写这东西时,不免有些无谓的吹捧,人死为大吗,就是现在追悼会上的悼词一般也是只说好话嘛。刘叉对于韩愈老师这个做法却并不以为然,竟理直气壮地拿走了韩愈的钱,还说你这是吹捧死人得来的,还不如给我刘某人当生活费呐。大有“不义之财,取之何碍”的意思。不知道韩愈老师的鼻子有没有气歪。看这刘叉的脾气确实很像绿林豪客们的性格。
此后的刘叉,“归齐鲁,不知所终”。唉,古代的文献中记载的多半是帝王将相,一般人往往入不了史书,只见于笔记小说之类的,所以生卒年和事迹什么的都不完整,我们现在知道的刘叉的事迹,也就这点事儿。
不过刘叉还是给我们留下了不少耳目一新的好诗。江湖夜雨很喜欢刘叉这首诗:
偶书
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间万事细如毛。
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
这首诗写的很是与众不同,“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这样的句子恐怕只有刘叉能写的出来。在唐代诗人的作品中,还没有看到用“刀”来比喻人的思想感情的。因为一般的文弱书生类的诗人,看到世间的不平之事,也只能或是暗自怀恨,或是长吁短叹,像娘们儿一样泪沾衣襟的更不在少数。但豪气填膺的刘叉看了,却别具一番情怀。刘叉见到世间不平,恨不得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是世上不平之多,现实情况所限,又不能真的“敢出手时就出手”。所以这些不平之事将心中万古留传的正义宝刀都渐渐磨蚀了。看到这句,不禁想起梁山好汉如李逵等的思路,见到世间的不平不义之事,首先想的就是“拿俺的板斧来,砍他娘的鸟头”,刘叉之胸怀,约略如此。
刘叉后来“归齐鲁,不知所终”,江湖夜雨猜想,也可能是刘叉大哥实在忍不住,也到梁山泊等类似的地方,成了绿林豪杰,从此行侠仗义,快意恩仇去了。
通过刘叉为数并不太多的几首诗,可以看出刘叉大哥不怕天,不怕地,不信神,不信道,豪爽无羁,确是诗人中的好汉。像“劝君修真复识真,世上道人多忤人。披图醮录益乱神,此法那能坚此身。心田自有灵地珍,惜哉自有不自亲……”讽刺了骗人的道士们,“请君勿执古,执古徒自隳”(《勿执古寄韩潮州》)劝韩愈不要一味崇古,“莫问卜,人生吉凶皆自速。伏羲文王若无死,今人不为古人哭”对于卜卦迷信也执反对态度。刘叉之诗,实在是唐诗中的一株奇葩。当时孟郊等就对刘叉的诗很欣赏,刘叉有两首诗写给孟郊,看来他们俩关系还不错,比如这首:
答孟东野(孟郊)
酸寒孟夫子,苦爱老叉诗。(嘻,上来就说孟郊寒酸)
生涩有百篇,谓是琼瑶辞。(嘻,这里的琼瑶辞可不是琼瑶阿姨的小说呀)
百篇非所长,忧来豁穷悲。唯有刚肠铁,百炼不柔亏。退之何可骂(退之指韩愈),东野何可欺。
文王已云没,谁顾好爵縻。生死守一丘,宁计饱与饥。万事付杯酒,从人笑狂痴。
从孟郊后来的好多诗中可以看出他也受了刘叉的影响的,有些诗也比较险怪,后来宋代苏轼在《雪后书北台壁二首》中写道:“老病自嗟诗力退,寒吟《冰柱》忆刘叉。”可以看出他对于刘叉的诗也是很赞赏的。但江湖夜雨觉得刘叉诗中那种绿林味的豪气是其他人谁也学不来的。
刘叉有首《自问》,江湖夜雨觉得很好,在此和大家共赏:
自问彭城子,何人授汝颠。酒肠宽似海,诗胆大于天。
断剑徒劳匣,枯琴无复弦。相逢不多合,赖是向林泉。
“酒肠宽似海,诗胆大于天”江湖夜雨在此以之复赠豪客刘叉,窃以为非刘叉无人可当此语也。
中唐之后,唐朝繁盛之势不再。而文人们也渐渐多半凄苦潦倒。著名的就有“郊寒岛瘦”这二人。但孟郊好歹还终于在晚年得中,“春风诗意马蹄疾”的撒了回欢儿,虽然像王宝钏一样没有过多久好日子就呜呼了,但总还比贾岛强点儿。贾岛的命运说起来更是坎坷多蹇。
贾岛是范阳(今北京附近,但当时没有北京,在唐朝算是边远重镇,安禄山就是从这儿起兵作乱的)人。字浪仙。我晕,贾岛怎么有个这样名字,谁起的?反正现在看起来很不雅观(当然了,现在也有叫这个的,记得从前旺旺鲜贝做广告时就有旺旺“浪味仙”之称,反正在我们北方这个名称不好听)。有的本子上做阆仙,这还差不多,不过让人联想到《红楼梦》中的“一个是阆苑仙葩”,这又成了林妹妹了。不过贾岛其人,既没有“浪仙”的派头,也不是“阆仙”式的小姐,他早年是一个很朴素的和尚,后来是个乞丐般穷酸文人。
贾岛早年因为贫困当了和尚,但当和尚也不自由,贾岛所在的寺里的纪律可真严格,据说过了中午就封寺门,不准出去了。比江湖夜雨当年大学宿舍晚11点关门显得更冷酷得多,贾岛瘦瘦弱弱的,当然也不敢像鲁智深那样胡闹,只好感叹:“不如牛与羊,犹得日暮归。”所以后来,贾岛就还俗了。
贾岛还俗后,人是自由了,生活却更加困苦了,贾岛有诗写他的穷困之境:
朝饥
市中有樵山,此舍朝无烟。井底有甘泉,釜中乃空然。 我要见白日,雪来塞青天。
坐闻西床琴,冻折两三弦。饥莫诣他门,古人有拙言。
贾岛无米无柴,想要“见白日”靠太阳能来暖和暖和又碰到“雪来塞青天”。可见其窘境。弹弹琴解闷吧,又冻折了琴弦,但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贾岛还坚持不到别人门前去乞讨。
贾岛穷苦无助,没事就骑一瘦驴在街上瞎转,他倒并非只是为了逛街,而是边行边吟诗。贾岛是著名的苦吟诗人,不像太白那样一挥而就,而是字斟句酌,反复琢磨。好在唐代没有机动车辆,不然老贾非出车祸不可。但唐代虽然没有汽车,却常有达官贵人的车马轿子,冲撞了也是不行的。那天贾岛看到黄叶满街,就吟曰:“落叶满长安。”心下大悦,但想什么句子做上联好呢,想了良久,突然想到以“秋风吹渭水“为对最佳,于是自顾自地喜不自胜。贾岛只顾思考诗句了,冲撞了大京兆刘栖楚的车轿,被当场揪住,想来贾岛也交不起什么罚款,因此依照当时的“治安管理处罚条例”让贾岛在拘留所里呆了一晚上。
贾岛被拘留了一次,癖性依然不改,这次又骑驴想诗,这回想的是“鸟宿池中树,僧推月下门”这句,这个“推”字贾岛想换成“敲”字,贾岛一时拿不定主意,便在驴背上边吟诗边举手作推敲之状,反复品味。呵呵,想想贾岛这个样子,如果在现在,恐怕会引来好多人围着看,结果又冲撞了京兆尹韩愈的车轿。不过这次贾岛撞对了路了,写有《马说》感叹“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的韩愈当然不怪罪贾岛这个爱学习的后辈,反而帮他拿主意改“僧推月下门”为“僧敲月下门”,说是这样显得有声响在内,更增幽静之意,这就是“推敲”典故的由来。韩愈和贾岛聊了好久,很欣赏他,写诗夸他:
孟郊死葬北邙山,日月风云顿觉闲,天恐文章浑断绝,再生贾岛在人间。
但是夸归夸,韩愈也不能说直接就封个官给贾岛当当,于是韩愈说,贾岛呀,现在学历还是重要呀,你得先考个进士的功名呀。贾岛受了韩愈的鼓励,就兴冲冲地去参加考试了。结果等待他的却是当头而来的无数棍棒。
贾岛一考十多年,屡次落第。这还不算,贾岛在科场中居然落了个“举场十恶”的恶名。五代时何光远《鉴诫录》中把贾岛当成了反面教材来叙述,是这样说的:“岛初赴名场日,常轻于先辈,以八百举子所业,悉不如己。自是往往独語,傍若无人。”。看来无非是贾岛的性格比较孤僻,和人交往时不会那些世俗的“礼义仁让”,其实也并不一定就是故作狂傲。像江湖夜雨对于招呼人,尤其是和领导之类的人打交道的能力也是菜的可以。
这篇考场宝典《鉴诫录》中又说“贾又吟《病蝉》之句以刺公卿,公卿恶之,与礼闱议之,奏岛与平曾疯狂,挠扰贡院,是时逐出关外,号为举场十恶。”贾岛所写的《病蝉》一诗是这样的:
病蝉飞不得,向我掌中行。拆翼犹能薄,酸吟尚极清。
露华凝在腹,尘点误侵睛。黄雀并鸢鸟,俱怀害尔情。
江湖夜雨看了觉得其实也没有什么很矛头锋锐的话,可见这时的唐朝社会风气已坏,容人之量远不如盛唐之时了,贾岛只是抒发自己胸中的郁闷之气罢了,结果被扣上“举场十恶”的罪名被取消考试资格,赶了出去。有了这样的环境,后世奉《鉴诫录》为宝典的学子们,慢慢地都变成了“乖乖仔”,不乱说乱动的好“学生”,做事写文章不敢再越雷池一步,才情和活力当然也渐渐被扼杀了。怪不得自此唐朝气运也江河日下。
贾岛饱尝了下第的滋味,写下了这样一首以泪研墨的诗:
下第
下第只空囊,如何住帝乡!杏园啼百舌,谁醉在花傍?
泪落故山远,病来春草长。知音逢岂易,孤棹负三湘。
贾岛屡试不中,穷病相煎,故而诗中悲苦之意令江湖夜雨看了每每唏嘘不已。像什么“病令新作少,雨阻故人来”,像什么“可能在世无成事,不觉离家作老人”,又如“常恐泪滴多,自损两目辉。鬓边虽有丝(丝指白发),不堪织寒衣”等等都是意苦句奇,读来令人感叹。前人谓读贾岛的诗如“嚼木瓜、食寒虀”。可能这位前辈也是衣食无忧,安闲自乐的人,所以读读贾岛的诗觉得像换换了口味,但江湖夜雨觉得却身同其境,倍感悲凉。
贾岛心中的悲苦郁闷之气,有时也会爆发出来,贾岛羡慕那些侠客剑豪,他有诗说:“至今易水桥,寒风兮萧萧。易水流得尽,荆卿(指荆轲)名不消。”又有《述剑》一诗: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贾岛这十多年的愁苦,早已将心中的利剑磨了磨,可是谁给这柄剑建功立业的机会呢?
贾岛科场失意,仕途无望,只好将满腔的热情寄托在他的诗作上。说来也是无奈呀。其实如果不写诗,他又能做什么呢?就像江湖夜雨也是诸事无望,只好徒劳无功地每天码字不停,不过算一种寄托罢了。贾岛对他的诗作是十分爱惜的,他有首诗写他的苦吟生涯:
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
这诗何其沉痛,想必没有成名的写手们都有如此心情吧。“字字看来都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的文字如果没有人欣赏,那份心酸是何等的难以承受!这也不是完全虚指,像当时贾岛曾将诗作献给元稹,但元稹根本不理他,连个信也不回。
但是顺便说一下,江湖夜雨有天看到一本叫做《启蒙学唐诗》的画册,是给小孩们看的。但把贾岛这诗给译成了这样:“两句诗我想了三年才写好,读出来以后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如果好朋友们不喜欢这些诗,我就只好回到从前住过的山里去睡觉,再也不作诗了。”江湖夜雨差点当场晕倒,这样逐字直接译过来,也不能说错,但就这样给小朋友们看,小朋友们完全可以这样想呀:“两句诗我想了三年才写好”--这贾岛真是笨啊,“读出来以后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可能写的太慢让老师批评了吧,“如果好朋友们不喜欢这些诗,我就只好回到从前住过的山里去睡觉,再也不作诗了”--这不对呀,要胜不骄、败不馁,人家说不好就放弃了,回家睡觉,贾岛不是个好学生哦。唉,贾岛的这诗居然被解释这样,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唐才子传》上说:贾岛每至除夕,必取这一年来所作的诗文放在桌几上,焚香而拜,“酹酒祝曰:‘此吾终年苦心也。’”看来这里,江湖夜雨不觉“于我心有戚戚焉”,想我一年年过去,有何所得,无非就是这几十万字而已。但一字一句,都是殚精竭虑所得,寒天暑日中所敲,能不敝帚自珍乎?
贾岛和好多才子们一样,身后的诗名却更响了起来。后来有两个比较有名的FANS,晚唐的李洞,就“酷慕贾岛”,常持数珠念贾岛佛,一日千遍。有人喜欢贾岛,他更是高兴,必要亲手录贾岛的诗相赠,还叮咛再三说:“此无异佛经,归焚香拜之”。呵,贾岛名字如佛号,诗作都上升到佛经的地位,都接近搞个人崇拜了。再一位是南唐孙晟,也画了贾岛的像挂在壁上,朝夕礼拜。贾岛生前虽然信佛,恐怕也想不到他身后竟有人因他的诗作而奉他为佛。说来这两位贾岛迷的做法也有点太过痴迷了。
但无论如何,贾岛以他孤傲邪僻的性格,和寒狭幽冷的诗作受到千年来人们所喜欢,使唐诗更多姿彩,当无疑问。
苏轼有诗:“遥想后身穷贾岛,夜寒应耸作诗肩。”可怜的贾岛,谁能抚慰他槎枒嶙峋的诗肩呢?
《笑傲江湖》中,祖千秋对令狐冲论酒杯,说是饮这绍兴状元红须用古瓷杯,最好是北宋瓷杯,南宋瓷杯勉强可用,但已有衰败气象,至於元瓷,则不免粗俗了。说的有点玄之又玄。但诗至晚唐,也是有点衰败气象,就像李商隐的诗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相比盛唐诗,更多地笼罩在一种“郊寒岛瘦”般的抑郁气氛中,且不用说“葛衣碎断赵城秋”的鬼诗人李贺,就连绮艳的花间词诗人温庭筠也充斥着“万古春归梦不归,邺城风雨连天草”的惆怅。从这些凄风苦雨中,杜牧的诗却像一曲从雨帘中透出的的清脆笛声,响彻了晚唐诗坛,带来些许盛唐的清新俊朗。
杜牧和李商隐,被后人称之为“小李杜”,但相比大李杜(李白杜甫),杜牧的诗风却不像杜甫那样沉郁顿挫,倒有六七分类似太白的洒脱豪放。小杜无论是七绝还是律诗,都写的如行云流水一般酣畅潇洒,一改晚唐诗坛的坚涩晦暗之气。
说起杜牧,也是名门之后,书香门第。先祖杜预为晋朝有名的镇南大将,曾编纂《左传集解》。祖父杜佑著有《通典》,考明历代典章制度,任德宗,顺宗,宪宗三朝宰相。堂兄杜悰于武宗,懿宗两朝也官至宰相。杜牧是个贵公子出身。《唐才子传》中说“牧美容姿,好歌舞,风情颇张,不能自遏”。看来杜牧不但诗俊朗,人也长得帅,是晚唐诗人中难得一见的帅哥。像李贺、温庭筠等据说都长的不怎么样。
杜牧早年刚直有节,敢论及大事,对国家大事及为关注。他早年就以《阿房宫赋》闻名,据说当时“文士十数辈,扬眉抵掌,共读一卷文书,览之,乃进士杜牧《阿房宫赋》”。杜牧的这篇《阿房宫赋》江湖夜雨读高中时语文课本上就有,当时就觉得太优美了。到现在,江湖夜雨觉得古文观止上的文章以《阿房宫赋》和《滕王阁序》最为精妙。和《滕王阁序》相比,《阿房宫赋》文辞之美难分上下,但立意尚有过之。像“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以及“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都是震聋发聩,给当时昏昏噩噩的腐败晚唐一记警钟。
杜牧好多诗作也是这样,像《河湟》、《早雁》等诗都是这样,我们来看《河湟》一诗:
元载相公曾借箸,宪宗皇帝亦留神。旋见衣冠就东市,忽遗弓剑不西巡。
牧羊驱马虽戎服,白发丹心尽汉臣。唯有凉州歌舞曲,流传天下乐闲人。
杜牧感叹当时的湟水谷地被吐蕃等外敌侵占,而朝廷却由于内乱,却无力收复的情境。杜牧并非只会吟风弄月或者皓首穷经的那种书生,而是胸有大志,有极高的政治眼光和军事才能的人。杜牧后来精研《孙子兵法》并为之作注,可惜当时的唐朝社会已是腐败不堪,杜牧没有用武之地,只好倾诉在一些咏史的诗作上,杜牧的咏史诗作往往是出人意表,有很多独到的新奇之见,像这首:
赤壁
折戟沈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销二乔。
一般人论赤壁,常夸周瑜或者诸葛亮“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而杜牧却归之于东风,可谓新奇之见。还有这首:
题乌江亭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一般人评霸王之败,或者说霸王太过暴虐,或者哀叹英雄末路,而杜牧却假设如果霸王能不气馁,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这“卷土重来”四字说的气势恢宏,不知鼓励了多少失败者。
杜牧对当时的腐化淫糜的社会风气也是反对的,像这首《泊秦淮》: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後庭花。
有人评说杜牧不大尊重女性,有大男人主义的倾向,常苛责女人。像这首苛求卖唱的小姐(商女)唱“玉树后庭花”这样的淫糜之词,不知亡国之恨,在《题桃花夫人庙》一诗中又嘲笑息夫人不像绿珠一样殉节(《题桃花夫人庙》:细腰宫里露桃新,脉脉无言度几春。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其实江湖夜雨觉得也不尽然,像《泊秦淮》这诗正是暗讽当权者不识亡国之恨耳,小姐们所唱的歌都是客人们喜欢听的,哪个女子平日没有事就觉得“十八摸”最好听呀。还不是哪些下流男人们喜欢听吗?至于息夫人那首,江湖夜雨也说过,王维对待息夫人的态度就宽容的多,而杜牧却有苛责之意,但是杜牧也没有直接苛责息夫人,而是通过歌颂绿珠这样有气节的女子(当然以现在的眼光看,绿珠也死的轻于鸿毛,一点意义没有)来暗讽罢了。而且此一时,彼一时,小杜身处晚唐,当时的社会风气可能也早不如盛唐时健康,寡廉鲜耻、卖身求荣之辈比比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小杜讴歌一下所谓的有气节的人物还是有些意义的吧。
当然,杜牧也并非一个好男人,尤其不是个好丈夫。小杜在《夜泊秦淮》诗中讽刺人家在“玉树后庭花”这样的淫词艳曲中堕落沉沦,而自己却也在“春风十里扬州路”上丢了魂。
杜牧于大和七年九月,到淮南节度使牛僧孺手下做掌书记,江湖夜雨知道这牛僧孺是“牛李党争”中牛党的头目,历史上常说“牛李党争”也大大地影响了唐朝的统治及国力(美国也有“驴象”两党,怎么也没有影响国力,嘻,开个玩笑),原来江湖夜雨认为牛僧孺是个大奸臣呐,后来才知道牛僧孺写过一本叫《玄怪录》的书,看他对杜牧还是很照顾的,江湖夜雨却又觉得牛僧孺也未必就是大奸大恶。
杜牧一来到扬州那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春风十里,佳人如玉的江南温柔之乡,顿时就失魂落魄了,杜牧是名门之后,想必比较有钱,我们前面又说过杜牧长得也帅,旧时常说“鸨儿爱钞,姐儿爱俏”,这杜牧要钞有钞,要俏有俏,当然红灯区里都对他十分欢迎,于是就天天冶游不止,牛僧孺派了兵卒三十人换成便衣尾随在他的身后,暗中保护他,也监视他的行踪(看来牛党头目也不是白当的,搞特务活动有一套),看到杜牧这样无所顾忌的放纵。倒也没有很管他(也许牛僧孺顾及到原来和杜家的关系吧),直到杜牧升了侍御史的官,牛僧孺给他饯行,才劝他说:“你以后当了侍御史,可就要注意一下了。”杜牧还不认帐呐,就撒谎说:“我平生常自我约束,道德修养很好。”牛僧孺笑而不答。叫侍儿,当即让侍仆拿来一只小书匣,在杜牧面前打开,里面都是尾随他的那些“特务”的秘报,共有上千份,上面写的内容都是:某天夜晚杜书记到了哪个妓女家,没有出事;某天晚上在哪一个妓女家宴饮,也没出事……杜牧看罢大为惭愧,于是流着泪向牛僧孺礼拜致谢。此后终生感激牛僧孺,所以在牛僧孺去世时,杜牧为他作墓志铭,极力夸了这个牛人一回。
杜牧在扬州放纵了十年,现在要离开了,自己也觉得有些怅然。江湖夜雨觉得杜牧如果也像柳永一样是个布衣之徒,恐怕要率先成为第一个吃妓女饭的人了。杜郎说来对那些歌妓们还是蛮有感情的,那写了著名的赠别二首:
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这两首写的情意绵绵,虽然只是惜别歌妓们,但是读来也是很感人的。杜牧还有一诗自嘲在扬州的往事:
遣怀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其中“十年一觉扬州梦”这句,江湖夜雨很是欣赏,当然江湖夜雨没有“赢得青楼薄幸名”的际遇,但是回想自己的前一段往事,往往也有一场梦的感觉,所谓“事如春梦了无痕”。网上有个叫忽如远行客的美眉,有篇叫《既喜且恨是杜牧》的文章,中间有“我最喜欢的诗人是杜牧,最喜欢的诗句是“十年一觉扬州梦,留得青楼薄幸名”,……我喜欢的是那种天涯日暮,凉风透衣,自伤自嘲之余仍留一分温暖的感觉啊”。说的不错,回想前事,人们自伤自嘲之余往往会对温暖难舍的回忆往往会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有人说杜郎的《遣怀》一诗是忏悔,但是杜牧却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杜牧到洛阳当了侍御史后,洛阳有个叫李司徒的人,家中的姬女很漂亮,但是知道杜牧风流品性,不敢邀他去家里喝酒,怕他看到眼里拔不出来了,呵呵。杜牧还有这样一段风流韵事,杜牧在湖州看到一个小姑娘,才十岁,觉得很好,就以重金下聘,约定十年之内来娶,但是杜牧因为有事一下子过了十四年才又来到湖州,那个女孩,已经嫁给别人三年,而且生了三个孩子了。杜牧好生沮丧写了这样一首诗:
叹花
自恨寻芳到已迟,往年曾见未开时。如今风摆花狼藉,绿叶成阴子满枝。
其实江湖夜雨觉得,那个女孩幸亏没有嫁给杜牧,杜牧的大老婆据说是个很厉害的女人,杜牧有个歌妓出身的小妾叫程氏,都怀了杜牧的孩子(可能是这个歌妓也比较工于心计,怀了杜牧的孩子,所以就觉得能到杜家占一席之地了),却被逼出了家门嫁给乡下一个也姓杜的穷人(这个穷人看来也是娶不起老婆的那种,可能也是杜牧安排的吧,好让自己的后代不会改姓),后来生下了孩子,倒是继承了杜牧的DNA,成为晚唐的一位有名的诗人杜荀鹤。杜牧这样到处留情,也是个风流浪子型的。不是好男人。
不过杜牧的诗还是很帅气的,有不少让江湖夜雨很喜欢的诗篇,比如:
九日齐山登高
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
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独沾衣。
读起来清爽可人,像这“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颇有几分盛唐诗句“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盛唐岑参诗)的意味,在晚唐诗中极为难得。故也广为人传颂。还有诗至晚唐,境界往往越写越小,鲜有思接千古,神游万里者,开阔旷达者,但杜牧这首诗却不然:
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云闲今古同。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
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惆怅无日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
这诗中以“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几百年鸟也是这样在山色里飞来飞去,而人们一代代办喜事时歌唱,送丧时啼哭,就这样一辈辈的过去了),道出来人世的更替,确实令人感慨。而“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也是既有明朗健爽又有低回惆怅,让人感想联翩。
据说杜牧晚年生了大病后,自知来日无多,自写一个墓志,且居然将自己平生的诗作,烧了好多,据说本来他写有诗作约一千多首,结果烧得只剩下二百多首。幸亏其外甥还保存了二百余首,杜牧诗作才有四百多首得以存世。这和白居易精心整理自己的诗作,并抄了好几个本子“备份”大大的不同。有人把杜牧焚稿和俄国果戈理将《死魂灵》第二部书稿烧掉相提并论,说是杜牧爱惜自己的创作,不允许有质量不好的诗篇传世,以损其名。但江湖夜雨却觉得小杜也不大像果老头那样固执的人,小杜本来就是个不拘小节,狂放洒脱的人,怎么到了老来变得有些迂腐起来了?江湖夜雨胡乱猜想,说不定小杜烧的是早年给歌妓们写的太过肉麻的情书呢,呵呵。也未可知呀。这个猜测,或许会觉得冒犯了前人,但我觉得倒是和杜郎的风流俊赏是相配的。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读杜牧的诗句,就像坐在乡间的小店在杏花春雨中品味一壶村酿的老酒,别有滋味。
李商隐的诗,典雅绮丽,而又意味迷离。大有“花非花,雾非雾”的朦胧感。这些美丽朦胧而又哀婉的诗句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来形容也不为过。《红楼梦》中林黛玉说过什么“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欢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其实不可呆看,江湖夜雨觉得林黛玉说这个正是太喜欢李商隐的诗了,不见她经常狠狠地对宝玉发脾气吗?经常指着宝玉的额头骂“狠心短命的”。其实我觉得李商隐的诗倒和《红楼梦》有异曲同工之处,两者都有重重谜团,令人们猜疑不休,而且同样的端丽缥缈,李商隐有句诗叫“红楼隔雨相望冷”,用来形容红楼故事,简直是天衣无缝。现在安妮宝贝有篇小说题目就叫做《沧海蝴蝶》,就从李商隐《锦瑟》一诗中化用来,安妮宝贝的书是当代小说中江湖夜雨比较喜欢看的,她小说中美丽凄迷的味道倒和李商隐的诗有一点相似。
说起李商隐,他的生平故事没有杜牧那样丰富多采,风流故事倒处传。李商隐的一生过得十分郁闷,他年轻时受牛党令狐楚赏识,成为令狐家的门生,后来又被李党王茂元赏识,将女儿嫁他,因此李商隐就成了蝙蝠啦,鸟类认为他是兽,兽类认为他是鸟,牛党认为他背恩负德,李党也对他有所猜忌。可惜李商隐不是韦小宝那号人,既当着天地会的香主,又当清朝的公侯,却能左右逢源,如鱼得水。牛党掌权后,他一直在政治上受到压抑,郁郁不得志 ,成了牛、李党争的牺牲品。一生未得到重用,只是做幕府这样的小官儿,46岁时就早早地死在荥阳(现在的郑州)。
说起晚唐时的小“李杜”,上篇《杜郎俊赏扬州路》中说了,这小杜不像老杜,倒有点像李白,而这“小李”(李商隐)也不像大李(李白),倒有点像“老杜”。李商隐的诗工整严谨,确实有老杜的风味,像这首《安定城楼》: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不知腐鼠成滋味,猜忌宛雏竟未休。
这句“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清代查慎行(也就是金庸先生的祖先)谓:“王半山(安石)最赏此联,细味之,大有杜意”。王安石还说:“唐人知学老杜而得其藩篱者唯义山(李商隐)一人”。说的很不错,老杜之后,将律诗写的出神入化,对仗精工的,非李商隐莫属,大家请看李商隐的《马嵬》一诗: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
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中间二联中镶嵌了“虎”、“鸡”、“马”、“牛”四个动物,还有“六”、“七”两个数字,但一点也不刻板滞重,而是如行云流水般自然,不禁让人拍案惊叹。当然,从李商隐的诗作中可以知道,李商隐本身对杜甫是十分敬重和喜爱的,李商隐有一首诗叫做《杜工部蜀中离席》,居然把自己假想为杜甫,写了这样一首诗:
人生何处不离群?世路干戈惜暂分。雪岭未归天外使,松州犹驻殿前军。
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杂雨云。美酒成都堪送老,当垆仍是卓文君。
当然,李商隐如果仅仅是学老杜而像老杜,那只过是个老杜的诗歌赝品罢了。有道是“学我者生,似我者死”,李商隐自有他自己独步千古的特色----那就是李商隐那些很费解的《无题》及《锦瑟》、《碧城三首》等诗。李商隐的名字也很有趣,商隐,仿佛是伤隐,周汝昌先生曾说过:“玉溪(李商隐)一生经历,有难言之痛,至苦之情,郁结中怀,发为诗句,幽伤要眇,往复低徊,感染于人者至深。”但李商隐的藏在这些诗作中的“难言之痛,至苦之情”倒底是什么,历来诗家也众说纷纭,好像《红楼梦》的索隐派一样,好多人也觉得李商隐的《无题》诗之类是政治讽刺或者党争之恨,江湖夜雨却不赞同。唐代和清朝搞文字狱不大一样,好多政治观点还是可以自由的抒发的,用不着写成那样,寄托在男女之情中的政治诗也有,但我觉得《无题》诗之类却绝对不是。
李商隐很多政治诗都是观点鲜明,直刺时弊,比如李商隐《重有感》,对当时的宦官专政,残杀大臣的事情进行的毫不留情的抨击:
玉帐牙旗得上游,安危须共主君忧。窦融表已来关右,陶侃军宜次石头。
岂有蛟龙愁失水?更无鹰隼与高秋。昼号夜哭兼幽显,早晚星关雪涕收?
可以说是金刚怒目,壮士挥戈一般,那里有琵琶掩面般的羞羞答答?
如果说是党争中的愁情,也不可信,李商隐有首《寄令狐郎中》:“嵩云秦树久离居,双鲤迢迢一纸书。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从诗中来看,李商隐和牛党中人(令狐楚等)说话也是直抒胸臆呀。
所以,江湖夜雨觉得李商隐的《无题》诗等肯定是男女之情的诗句,而且不是一般的男女之情。唐人对于男女之情没有太多的约束,如果李商隐是和一般的歌女什么的来往,就可以像杜牧一样大大方方地说什么“楚腰纤细掌中轻”之类的话。联系到电影《花样年华》上那个周慕云最后也是一腔郁闷,想说又无处说,只好无奈地挖个树洞,把话说到树洞里,江湖夜雨有故而猜想李商隐多半是爱上了一位有夫之妇,而且这位有妇之夫的身份很不寻常,甚至可能是皇妃之类高贵的人,因为大家一会看下《碧城三首》那几首,暗喻了女主角的身份之高,恐怕只有皇室中人才够得上。在唐代,未婚男女间的私情以及官宦才子们和风尘女子的私情都是比较能被社会容忍的,像《莺莺传》和《李娃传》什么的都是这样,但有夫之妇和人偷情也是很危险的,像《非烟传》上,步飞烟和书生陆象私通,就被她老公绑在柱上活活打死了。所以李商隐这些《无题》诗作江湖夜雨认为就是和那位和李商隐有情的美眉来往的诗作,并非全无李商隐所写。之所以这样说,江湖夜雨觉得《无题》诗中有一句““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太像美眉的诗了,只有美眉才会这样细致地注意到镜中鬓改的细节(美眉们都爱惜容貌吗,哪个美眉一天不照上七八会镜子),唐朝还有位美眉诗人叫做薛媛,有首诗也不错,她诗就是这样写的:“欲下丹青笔,先拮宝镜寒。 已经颜索寞,渐觉鬓凋残。 泪眼描将易,愁肠写出难。 恐君浑忘却,时展画图看。”倒和“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同一机杼。
呵呵,江湖夜雨这里也“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一番,不过这么一想,江湖夜雨觉得原来好多难解的诗句,难懂的事情倒是迎刃而解,如同打通了奇经八脉一般豁然开朗。江湖夜雨在此大胆想象一番,大家就当是和刘心武的秦学一样看个热闹吧:
李商隐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见到了锦瑟美眉(我们无从知道这位美眉的名字,就称她为锦瑟吧),但是锦瑟美眉是一位皇室的王妃,李商隐一见之下,心魂早飞进了九重宫门,于是就在一宫扇上写诗托人带给锦瑟美眉:
霜月
初闻征雁已无蝉,百尺楼台水接天。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
这首诗比较含蓄,初次投石问路,李商隐也不敢说的太过啦,所以写了一篇这样的诗句,但青女素娥的冷寂孤单之情,却打动了锦瑟美眉的心,锦瑟美眉提笔在一方锦帕上写了首诗回给李商隐:
嫦娥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锦瑟美眉以嫦娥为喻,倾诉自己虽然身份高贵但孤单寂寞的心情。就像《贵妃醉酒》的戏剧中杨贵妃抱怨还不如嫁个庄稼汉一样。李商隐看了后,当然也是辗转反侧,赶快又写了《碧城三首》给她:
碧城三首
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
星沈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
对影闻声已可怜,玉池荷叶正田田。不逢萧史休回首,莫见洪崖又拍肩。
紫凤放娇衔楚佩,赤鳞狂舞拨湘弦。鄂君怅望舟中夜,绣被焚香独自眠。
七夕来时先有期,洞房帘箔至今垂。玉轮顾兔初生魄,铁网珊瑚未有枝。
检与神方教驻景,收将凤纸写相思。武皇内传分明在,莫道人间总不知。
这三首诗,历来解说纷纷,清代姚培谦认为是“君门难进之词”(《李义山诗集笺》);朱彝尊谓,第三首末联的“武皇”,唐人常用来指玄宗,当是讽刺唐明皇和杨贵妃;纪昀认为三首都是寓言,然所寓之意则不甚可知,明代胡震亨则认为:“此似咏唐时贵主事……”都是瞎猜一通,江湖夜雨觉得这是李商隐写给锦瑟美眉的情书,开始“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碧城者,《太平御览》:“元始天尊居紫云之阁,碧霞为城。”这里形容皇宫之类的地方,也就是锦瑟所居之处,李商隐用“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等劝诱锦瑟和他相会,阆苑来指深宫,附鹤,指传书递信,栖鸾,鸾凤合鸣常用来指男女合好。“不逢萧史休回首,莫见洪崖又拍肩。”是说让锦瑟不要错过这个机会,以免天天还是“绣被焚香独自眠”。至于最后的那句
“武皇内传分明在”,江湖夜雨觉得这里的“武皇”不是玄宗,而是女皇武则天,用武则天大胆放纵之行为再次劝诱锦瑟。当然由于这是比较隐密的事情,所以写的并不是太清楚,有点扑朔迷离,但这是首情诗是肯定的。
锦瑟美眉当然也是冰雪聪明的女子,从李商隐这三首语焉不详的诗句里猜出了他的本意。所以找了一个机会,在后堂和李商隐私自见了一面,李商隐事后写下了这一首《无题》: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李商隐和锦瑟在“画楼西畔桂堂东”相见,当下就一见钟情,所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虽然不能身生双翅飞到一块儿,但是心中灵犀相通,结下难解之缘。但是时间仓促,李商隐要去上班“嗟余听鼓应官去”,这一面,见得实在是匆匆太匆匆。
锦瑟美眉回去后也是心潮难平,也写了无题回赠李商隐:
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
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
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神女生涯元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锦瑟也是重叙了当时相见的情景:“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锦瑟羞涩地没有说上一句话,锦瑟盼李商隐再来相会,但又觉得不可能,“神女生涯元是梦”,神女指巫山神女,常喻男女私会,那句“小姑居处本无郎”更是说的哀婉,充满诱惑。但锦瑟又心下忐忑,还是犹豫不决,只好无奈地说“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李商隐读了这二首心下更是郁郁,时逢春雨绵绵,李商隐写下了《春雨》一诗捎给锦瑟:
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远路应悲春晼晚,残霄犹得梦依稀。玉铛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
李商隐只好隔着绵绵的雨幕无奈地望着锦瑟所居的遥远红楼,想捎去“玉铛缄札”为信物(这个可以参看元稹那篇中莺莺给他的玉环之类的东西),但又担心无法送到,在重重阻隔下送信给锦瑟,所以说成是“万里云罗一雁飞”(雁,指鸿雁传书之意)。
锦瑟终于收到李商隐的信札后,感动不已,就写了这首《无题》诗: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锦瑟这首中提到两个偷情的美眉,像贾氏是晋朝大臣贾充的女儿,和美男韩寿偷情,而宓妃是指曹丕的皇后甄后,说她与曹植的爱情故事,但是锦瑟内心的矜持还是压倒了前面的充满诱惑的幻想(贾氏和甄后的故事),所以说:“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但是,锦瑟内心中的感情就像雨季中汹涌而来的洪水,很快理智的闸门就堤防崩溃,锦瑟和李商隐终于私自相会共谐鱼水之欢了。事后,锦瑟难舍难分地说: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锦瑟知道这一次冒险相会后,再相见就难了,所以说“相见时难别亦难”,此后的日日夜夜,只好如春蚕吐丝、蜡烛滴泪一样至死相思不渝。最后的话是安稳李商隐的,“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我们离的并不远,我会派侍女等人和你通音信的。
但是不久,李商隐由于要外出任职,不得不离开了京城,他悲伤地写下《板桥晓别》:
回望高城落晓河,长亭窗户压微波。水仙欲上鲤鱼去,一夜芙蓉红泪多。
看这里的红泪典故,是说魏文帝时的宫中美人薛灵芸离别亲人时所泣之泪用玉壶所承,呈为红色,李商隐用此典也是有来历的,正是为宫中的锦瑟美眉所发。
锦瑟在宫中得知后,也是伤心不已,匆匆挥毫,写下这首《无题》:
来是空言去绝踪, 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 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 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 更隔蓬山一万重。
李商隐再来相会已成了空言,原来所说聊以慰籍的“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的情况也不存在了,怎能不让锦瑟痛断肝肠?
李商隐一去之后,羁旅西南,归日无期,李商隐有首《夜雨寄北》说道: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这首诗,各本均作《夜雨寄北》,《万首唐人绝句》却作《夜雨寄内》,也就说是寄给“内人”(妻子)的,从内容来看,根本不像寄给朋友,说寄给妻子的倒还合适。但是江湖夜雨觉得既然各本都以《夜雨寄北》为名,那应该这个名字是对的,对于诗中的感情也好理解,因为北方还有那么一个让李商隐挂念的锦瑟美眉呀。
就这样过了很多年,锦瑟美眉在思念中早早的故去了。李商隐来到陕西陈仓的圣女祠古迹前时,忍不住像《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在水仙庵怀念金钏一样凭吊锦瑟,这就是那首《重过圣女祠》:
白石岩扉碧藓滋,上清沦谪得归迟。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
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
看这首诗什么“尽日灵风不满旗”,分明有灵前伤悼之意,“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和长恨歌中“上穷碧落下黄泉”地寻找逝去的情人应该是相同的用意吧。
而这首《锦瑟》更是李商隐将平生的无穷怅恨,生离死别的痛楚都倾注在内的力作: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商隐可能真的有一把锦瑟美眉送给他的锦瑟,“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也很让诗家费解,但说不定有个“沧海珠”是锦瑟送给李商隐的信物,“蓝田玉”是李商隐送给锦瑟的信物,现在锦瑟已不在人世,玉也随之烟灭,只剩下沧海珠伴他垂泪了。
以上之事,虽然都是江湖夜雨妄加猜测,但好像也有人考证说《杜阳杂编》有一段记载:“宝历二年(公元八二六)浙东贡舞女二人曰飞鸾轻凤。帝琢玉芙蓉为歌舞台,每歌舞一曲如鸾凤之音,百鸟莫不翔集。歌舞罢,令内人藏之金屋宝帐,宫中语曰‘宝帐香重重,一双红芙蓉!’”这一对姊妹花就是即李义山所钟爱的宫嫔,一名飞鸾,一名轻凤。唐代宫闱本来不肃,道观与宫禁有往来习惯。开成元年,则李商隐二十四岁,以羽士身分入宫中做参与王德妃的醮祭,与鸾凤姊妹相识,便产生了爱意。长安水边,曲江池畔的避暑离宫里,开始了幽会,虽然潜行出入的次数有限。但这一次次偷情,已结成连理鸳鸯,情早不能自己了。李商隐虽然色胆如天,他记叙了这些相会,但也怕留下证据 ,写得含蓄隐晦。
这说的也有几分影象,像李商隐诗中常有“青女素娥”的字样,可能就是代指她们吧,不过江湖夜雨觉得无论怎么猜测,《无题》和《锦瑟》等都是爱情诗无疑,像江湖夜雨这样猜,可以说是“虽不中,亦不远矣”。有人说什么是抒发政治上不得意,壮志成灰的无限感慨和遗恨等等,都是离题万里。就像有人考证《红楼梦》是反清复明史,清宫斗争史,晴雯都成了索额图这样的糙老爷们儿,简直是焚琴煮鹤,大煞风景。这样牵强附会,也太离谱了,好在“沧海月明珠有泪”是唐朝的,这要和《红楼梦》一个时代非说成是“反清复明”不可,可不,这句里又有“明”朝的明,又有“珠”(朱),这正是怀念朱明王朝呀,呵呵。
当然,江湖夜雨这样猜,肯定也会有人不同意。但至少我们通过这样的想象,把李商隐这些著名的诗句串了一遍。李商隐美丽迷离的《无题》诗永远像一个个无解之谜,吸引着千年来不知多少人,这在诗歌中也是非常独特的,这样的文字,也许只有至情至性甚至有“情极之毒”的人如李商隐和曹雪芹这样的才子才能写出来吧。
李商隐有首著名的《乐游原》:“向晚意不适, 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 只是近黄昏。”大唐诗坛的太阳也就快落山了。李商隐的诗正如大唐诗歌中的最后一抹夕阳,无限美丽中又带着几分莫名的惆怅,
晚唐时期,已渐渐孕育着宋词的萌芽,虽然相传李白就写有《菩萨蛮》、《忆秦娥》等词,但是后人颇有争议,多认为是伪作。白居易虽然有明确版权的《长相思》、《忆江南》等,但是风格还是类似江南民间的一些曲词,真正作为宋词之滥觞,并对宋词影响深远的应该说是晚唐的花间派的词人了,而其中之首,就是温庭筠。
江湖夜雨原来看温庭筠的名字(温庭筠字飞卿)叫的倒像个美眉(江姐不是就叫江竹筠嘛),写的花间词也是软玉温香、艳丽媚人,以为温庭筠也是一个俊美如玉树般的风流才子,过着花前月下的小资生活。殊不知,温庭筠其貌不扬,甚至可以说很丑,有个“温钟馗”的外号,大家可以想想温才子的样子啦。唉,这才子到了晚唐,连相貌也不尽如人意起来,像王维那样“色艺又绝”的帅哥越来越少见了,像李贺啦、罗隐啦等据说都长的不怎么样。温庭筠一生也是坎坷困顿,屡遭磨难。说起来,相比盛唐,才子们的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了。
但是温庭筠的才气和盛唐才子比起来却丝毫不逊色,《唐才子传》说温庭筠“少敏悟,天才雄赡,能走笔成万言。善鼓琴吹笛,云:‘有弦即弹,有孔即吹,何必爨桐与柯亭也。’”看来温庭筠也是个天才型的才子,不但文笔好,而且音乐水平也高,甚至达到有弦就能弹的境界,据说意大利名小提琴家帕格尼尼的音乐演奏会上,有位听众听了他出神入化的演奏,以为他的小提琴是一具魔琴,帕格尼尼心中有气,想你这不是认琴不认人吗?就像看人家写好字就说笔好的一样,帕格尼尼拿过只皮鞋,在上面钉了几根钉子,又装上几根弦,演奏起来竟跟小提琴也差不多,那个人才算彻底服了! 温庭筠既然也说这样的大话,并且有这样的感悟,其音乐造诣非同一般。
温庭筠才华虽高,但脾性怪僻,不为世间所容,所以到处碰壁。温庭筠还有个外号叫“温八叉”,据说作那种当时考试的那种试题诗,叉手八次就能做成八韵四平八稳的律诗,真是神速。但温庭筠恃才狂傲,做完卷也不说就交卷走人(不知道唐代有没有进场后一小时内不允许交卷的考场规则),他就帮旁边搜肠刮肚无计可施的考生做题,据说“日救数人”。说实话,温才子这样做也不大对,这是属于明显违反考场纪律的行为,根据《国家教育考试违纪处理办法》,温庭筠属于“考试期间接传答案和抄袭他人或有意让他人抄袭答卷”的行为,性质比较恶劣,理应本场试卷判零分,取消考试资格,下一年度不准报考。在唐代当时,温庭筠也是场场由于他无视考场纪律,一连落榜了十次。后来考试时,由于他“恶名远扬”有前科,主考官沈询将温庭筠特别对待,让温庭筠单人单桌于帘前答题。温庭筠据说却因此大闹起来,搅扰场屋。又违反了考场上禁止暄哗的纪律。据说这次虽有沈询严格监视,但温庭筠还是暗中帮了八个人的忙。当然,这次考试又被判了零分。此后,温庭筠就终生没有再参加过考试。说起来温庭筠这样屡次违反考场纪律,也可能是出于对当时考试制度日渐不公平的一种不满吧。
温庭筠虽然没有了考试资格,但他的出色才华人尽皆知,当时的皇帝唐宣宗是个很好吟诗的皇帝,据说这位皇帝在未登皇位前和一位叫香严閒禅师的和尚联句,和尚说:“千岩万壑不辞劳, 远看方知出处高”。唐宣宗答曰:“溪涧岂能留得住, 终归大海作波涛”。说来续的好有气势,实在不错。当时唐宣宗喜欢《菩萨蛮》词,宰相令狐绹自己不会做,也懒的做,就想起请温庭筠作枪手,嘱咐温庭筠千万不要泄漏出去,当然令狐相爷也不会少给了温庭筠稿费。但温庭筠这个人脾气古怪,不会曲意逢迎这一套,还是忍不住在某些时候说出来某某词是我写的。这样让令狐相爷好生难堪,于是令狐相爷渐渐不喜欢他了。
《唐才子传》还说有次唐宣宗想出句“金步摇”一词,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来对仗,温庭筠想出来,他对以“玉条脱”,宣宗很高兴,马上给了他赏赐。 事情倒这儿应该说是顺风满帆啦,但是当令狐相爷虚心问他这个典故出于什么地方时,温大才子却毫不留情地教训了人家一通:“这个出自《南华经》,不是很偏的书(唐代信奉道家,道家始祖老子姓李,唐朝皇帝自认是老子后人,所以道家经典《南华经》应该是唐朝干部必读的书),相公你有空也多看点书吧。”这不是公然笑话人家令狐相爷是文盲吗?要是换个会来事的人,熟读《老狐狸经》的,肯定会说:“令狐相爷日理万“鸡”,一时想不起来啦,那天不是还是令狐相爷说起《南华经》里有这么个典故,小生就记住了呢。”如果这样一说,令狐相爷肯定心中大悦,日后还会亏待了温大才子?偏偏温大才子书呆气十足,他以为自己学问高点,就能训学童一样地训相爷?所以温大才子日后日益撞墙碰壁是肯定的了,像他这样不给领导面子的那里还有前途?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事练达即文章”嘛。温大才子的职场技巧极为低能。
温大才子后来在惨痛的现实下终于明白自己办砸了事了,写诗自伤道:“因知此恨人多积,悔读《南华》第二篇。”唉,温大才子还是没明白,不是不该看《南华经》,是少看了《厚黑学》、《老狐狸经》之类的。
以后温大才子的日子当然也不是很好过,后来温大才子流落到淮南,当时也六十多岁,这天晚上喝醉了酒,在路上碰上当时巡夜的兵卒,当时唐朝的某些地方是实行宵禁的,再者兵卒见温大才子穿得又破,长得又丑,也不像有身份地位的样子,倒像个没有暂住证的盲流,于是就对他毫不客气,还打了他几个耳光,把温大才子剩得不多的牙都打掉了,说来也真是可怜。要不说世人都愿意生官发财,不当官没有钱随便来个什么人都能欺负你一下,温大才子再八叉能成诗,知道“玉条脱”之类的典故,有用吗?还不如一个七品官职甚至几套光鲜的衣服让那些兵痞们见了点头哈腰地当大爷奉承着。温庭筠受了这口恶气后,自然也是气愤难平。后来正好令狐绹出任淮南的地方官了,温庭筠就去告状,结果令狐绹正记恨着温大才子哪,心中恐怕正幸灾乐祸呢,所以抱着一种“你活该”的态度,不但不处罚那个兵痞,还嘲笑了温庭筠一番。温庭筠大怒之下,就又跑到京师里托人上访告状。状没有告出什么结果,但却找了个机会得以当上了国子助教,主持了一回国子监考试。
温庭筠当了主考,马上就别出心裁,“乃榜三十篇以振公道”,也就说将所试前三十名诗文公布于众,大家一同评论,做到“公正、公平,公开”,杜绝了因人取土暗箱操作的不正之风。而且以温庭筠的性格,对于所榜诗文中有指斥时政,揭露腐败者,温庭筠就引以为同道,称赞“声调激切,曲备风谣”,当政者一看,这不了得,温庭筠想“变天”呀,“事情现在开始起变化”,相爷杨收马上就进行了“拔乱反正”,将温庭筠撤职调为方城尉。这是压倒温庭筠的最后一根稻草,温庭筠没有走到方城就死去了。温庭筠悲剧演完了,这也说明唐朝这时候的社会和盛唐那样的社会很不一样了,盛唐时张旭、贺知章那样的狂放才子都有自己的一方天地,而温庭筠却是在穷困落魄中从一次碰壁走向下一次碰壁,直到死去。
但是温庭筠的诗才是无法扼杀的,温庭筠虽然以花间词闻名于世,但他也有好多诗句写的气势恢宏沉郁悲愤,和那娇滴滴的花间词迥然不同。看这首:《过陈琳墓》:
曾于青史见遗文,今日飘蓬过此坟。词客有灵应识我,霸才无主独怜君。
石麟埋没藏春草,铜雀荒凉对暮云。莫怪临风倍惆怅,欲将书剑学从军。
有人说“词客有灵应识我,霸才无主独怜君”一联写的极为自负,这里的词客指陈琳,意思是说如果陈琳真有灵话也会知道有我温庭筠这一号人,大有“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的意味。但是整诗品味起来还是觉得忧郁沉痛居多,和李白“天生我才必有用”的傲气不一样,也是和温庭筠的身世相关联的吧。
温庭筠的这首经《经五丈原》也写的有自己的特点:
铁马云雕久绝尘,柳阴高压汉营春。天晴杀气屯关右,夜半妖星照渭滨。
下国卧龙空误主,中原逐鹿不因人。象床锦帐无言语,从此谯周是老臣。
以前像老杜、李商隐都写过凭吊诸葛亮的诗,但感慨主要是从“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遗憾而发的,而温庭筠这首侧重有所不同,辛辣地讽刺了谯周这样的卖国贼老臣的丑陋可恨(谯周是个卖国专业户,刘备入川时他劝刘璋投降,后来又劝刘禅投降)。之所以有这样的感慨,正是因为温庭筠看到晚唐政治日渐腐败,小人当权,奸臣显贵而发出的激愤之情吧。
温庭筠的花间类的词,虽然好多都是代似小资型美眉们的口吻,但是好多词还是写的很不错的,宋代好多部分的婉约词风格已经全体现出来了,这里录二首江湖夜雨最喜欢的:
梦江南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
更漏子
玉炉香,红烛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前一首《梦江南》和白居易的《长相思》有类似处,但更细腻,而《更漏子》这首江湖夜雨更喜欢,这首词写的端丽典雅,有时候觉得仅这首词就涵盖了所有的离情别恨类词句,称之为《花间词》观止,也不为过。
温庭筠的花间词虽然还有很多绮艳妩媚的句子,但这些当江湖夜雨了解了温庭筠的一生经历后,觉得这些词写的虽不错,但并不真正代表温庭筠自己的心境,温庭筠有一联叫做“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这一联令后人赞叹称绝。我觉得这联的意境倒像是温庭筠一路走来的写照,在晚唐诗坛逐渐清冷寥落的环境中,浓霜上印下的孤独脚印,可是温庭筠的?
唐代最为有名的美眉诗人,除了前面已经说过的上官婉儿、李季兰、和薛涛外,就应该数得上鱼玄机了。鱼玄机的诗其实江湖夜雨觉得并不是太好,只喜欢这两句“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出自她的这一首《赠邻女》: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这句“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确实写的很不错,自此句一出,不知有多少红粉女儿为之感叹落泪,确实,如果想在现实世界中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多情郎确实比找大熊猫难得多,而如果找琼瑶小说中的那些男猪脚如尔康类更是比找天池水怪还要难。但鱼美眉觉得找不到最佳的情郎,却从“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这样的伤痛里走了出来,最后发出“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的铿锵声音(意思是凭我这样花容月貌的,宋玉那样帅哥也不难找,何必和那些一个无情无义三四流男人王昌生死呢?),大有现代美眉的开放洒脱之意,这最后两句的意思我觉得倒和这首流行歌曲中的歌词大有相似之处:
我不是桑田,你不是沧海;你不要以为你特别可爱。很多人恋爱,很多人分开,我不会以为我特别失败;
我不是庸才, 你不是天才,也不是伤害我的那种人才 ;不爱就不爱 ,难捱就不捱 ,只给你一分钟想想 怎么说拜拜。(林夕词,莫文蔚唱)
鱼玄机既然存了这么个心思,所以她的风流韵事也自不少。现在江湖夜雨看到还有不少人将鱼玄机的故事改编成小说的,有个作者还把自己当成鱼玄机的转了几回世的后身,当然小说中不免加了很多自己的想像。在古代典籍中记载有鱼玄机的事情只有《唐才子传》、《北梦琐言》等篇目中有吉光片羽。鱼美眉的大致生平是这样的:
鱼美眉原名鱼幼薇,又字慧兰。出身贫寒。据说她父亲也是个不及第的秀才,自己一生没有考取功名,也没有儿子,只好把希望寄托在鱼美眉身上,鱼美眉说来也是聪颖过人,据说五岁就能诵诗数百首(呵呵,好厉害,江湖夜雨当年十岁才会背一百首诗),七岁就开始作诗,十一二岁时,她的习作就已在长安文人中传诵开来。据说当时温庭筠专门云看过鱼幼薇。当时鱼幼薇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这时她的父亲已死,鱼家母女的日子更难过了,住在长安郊区的贫民窟里,附近都是些下等妓女类的人。只能靠给附近青楼娼家作些针线和浆洗的衣服的活儿来勉强糊口。温庭筠以“江边柳”为题请幼小的鱼幼薇即兴赋诗一首,鱼幼薇便写下了这样一首诗:
赋得江边柳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影铺秋水面,花落钓人头。
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这首诗遣词造句已颇见功夫,像“影铺秋水面,花落钓人头”一联也精巧有趣,比较不错,略有名句的意味,但从整篇的意境上来说,总觉得有点不连贯,如果只看前四句,像是首抒写闲逸情形的绝句,而后四句却突然转到离愁上去了,转的比较突兀。如果有些过渡,就更好了,当然对于一个未成年的女童来说,已经很难得了。温庭筠见了此诗,赞赏不已,从此成了鱼幼薇的老师,专门教她写诗,鱼幼薇得到温庭筠这样的名师指教,不禁日渐长进。这样过了几年,鱼幼薇已成为一名才貌双全的才女加美女。鱼幼薇一日见到新科进士发榜的情景,心中又羡又恨,恨自己是个女子,不能参加考试,所以写了这样一首诗:
游崇真观南楼,睹新及第题名处
云峰满目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鱼幼薇叹息自己的一身罗衣(罗衣为女子所穿,借指自己身为女子)掩盖了诗句没有办法去博得功名。唉,看到这里江湖夜雨也禁一声叹息:“自恨晚生千年后,举头空羡榜中名”。唉,要是江湖夜雨生在唐代(最好是在盛唐,晚唐考试也不公正公平了),说不定也能考个三甲之内呢。当然这也都未必能行,就算鱼幼薇是男人,江湖夜雨生在唐代,都也不一定成,鱼幼薇的温老师明摆着是个男人,诗才也比鱼美眉只高不低吧,但还是一生白衣,终生潦倒。看来诗这玩意儿,真没有用,还是“人情练达即文章”。
据说成年后的鱼美眉对温老师起了爱慕之情,但温庭筠老师虽然写了好多风流旖旎的花间词,但对待这件事上却自觉年龄相差太多,自己又生得丑陋。没有像杨振宁说的那样把鱼美眉当成“上帝送给他的礼物”。说到此事,江湖夜雨不禁对温庭筠多了几分敬重之情。鱼美眉对温庭筠还是很有感情的,她有《冬夜寄温飞卿
》等诗都是写给温庭筠的。
鱼幼薇以她的才貌自然吸引了不少蜂蝶,其中一个叫李亿的贵公子很得鱼幼薇的心意,于是她就和李亿同居了,但是好景不长,李亿的原配见李亿久不回家,就来信让李亿把她也接到长安,鱼幼薇情知这一去后,日子就难过了,所以惆怅不已,写了首《江陵愁望寄子安》(子安是李亿的字):
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这首诗是鱼玄机很有名的一首诗,《唐诗鉴赏词典》上也选了这样一首,但是江湖夜雨还是觉得这首还不如“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那首好,以流水喻情,前人说的不少,像李白的“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还有白居易的什么“泗水流,汴水流……思悠悠,恨悠悠……”之类的,后人说的也不少,像李煜著名的“问君能有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等等,都好像说的比这首诗更出色,所以这首虽然不错,但江湖夜雨却觉得不如“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这句纯粹从女人的心思出发的诗更有特色。
李亿回来后果然带来了狂风暴雨,李亿的原配夫人裴氏(又是个姓裴的大姓之女,想来也是有势力的),看到鱼玄机哪里还有好气,正所谓“卧榻之旁岂容他人来睡”,就摆起大老婆的架子,先将鱼玄机打了一顿,又百般折磨。女人们要是妒起来那个狠劲也是很可怕的,如果大家对这方面了解不深,可以看一两出琼瑶阿姨的小说如《新月格格》等,那上面有很多大老婆治小老婆之类的手段。所以李亿也看着鱼玄机实在呆不下去了,因此暗地里却派人在曲江一带找到一处避静的道观———咸宜观,出资予以修茸,又捐出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香油钱,然后把她悄悄送进观中,由此鱼玄机才正式取了“玄机”的道号。鱼玄机思念李亿,又写了首《寄子安》:
醉别千扈不浣愁,离肠百结解无由;蕙兰销歇归在圃,杨柳东西伴客舟。
聚散已悲云不定,思情须学水长流;有花时节知难遇,来肯恹恹醉玉楼。
这首诗里又有“杨柳东西伴客舟”之句和她十三岁时“枝低系客舟”有相似之处,而这句“思情须学水长流”又有点“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的意思,所以江湖夜雨总感觉鱼美眉的诗才并不是太高,思路并不太开阔,从诗歌艺术来说不免有重复堆砌,难出窠臼之嫌。
且说鱼玄机当了女道士,我们前面说过唐朝好多的女道士都是放纵成性的,像李季兰就是那样,据说唐朝的公主也常觉得正常生活受拘束,也当这种自由自在的女道士,可以任意和中意的男人来往。鱼玄机既然有了“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的念头,也就无所顾忌啦,于是她就迎来送往,所以古代典籍中就说她“自是纵怀,乃娼妇也”。对此,江湖夜雨虽然觉得说的略有些刻薄,但是也差不了多少。那些后世文人编的小说故事可能是假想的,但鱼玄机本人的诗作不会有假吧,看她这首《迎李近仁员外》读来后心中还真不怎么舒服:
今日喜时闻喜鹊,昨宵灯下拜灯花。焚香出户迎潘岳,不羡牵牛织女家。
这首诗写的很俗,可能就是写给李近仁员外这个俗人看的,写这样的媚诗献媚于李员外这样满身铜臭的俗人,鱼玄机可真掉价的,和哪些迎新送旧的青楼女子也差不多了。从她来往的诗句看,鱼玄机还和左名扬等人关系不一般。这也罢了,但是千不该,万不该,鱼玄机居然走进犯罪的深渊成了杀人犯。
事情是这样的,鱼玄机收留的叫绿翘小女徒(兼做她的侍婢)也渐渐大了,受鱼玄机的熏陶,居然小小年纪就会勾引和鱼玄机交往的男人--一个叫陈韪的乐师。鱼玄机得知后恼怒异常,拚命抽打绿翘,并把她的头向墙上撞,结果打完后绿翘居然就死了。鱼玄机将其埋到紫藤花下,但鱼玄机毕竟不是杀人的惯犯,反侦查能力也差得很,她埋尸的地方既不隐秘,而且她力气又小,埋的也浅。鱼玄机所在的道观经常开PARTY的,来往的人很多,所以不久就有人发现在那片土上面无缘无故地飞满苍蝇,于是就报了案。结果官府一勘查,事情就败露了,鱼玄机被处以死刑,斩首示众,这一年她才二十七岁。唉,说起鱼玄机也是心量太狭窄了,所谓“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我们一样有最脆弱的灵魂,世界男子已经太会伤人,你怎么忍心再给我伤痕……”是呀,鱼玄机痛打绿翘时为什么不想想裴氏打她时的心情?再说了,既然鱼玄机也写过“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这样的诗句,又何必为陈韪那样一个王昌般的臭男人生气呢?看来鱼玄机的气量和见识还是不够呀。
鱼玄机枉叫“玄机”二字,看来道家之书根本没有怎么看,鱼玄机真该读读《庄子》上的这些文字:“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有了这样的襟怀,还有什么能让我们那样的看不开呢。
大唐中的最后一位美眉诗人就这样早早地结束了生命,说起来鱼玄机的诗作也好为人也好,江湖夜雨觉得都比前面的上官婉儿、李季兰、和薛涛逊色了些,在唐朝的美眉诗人中,江湖夜雨最佩服和喜欢的就是薛涛了。当然到了宋代会有一轮照耀千古的明月让她们这些星星都黯然失色,那就是--李清照。
晚唐诗人韦庄,是“大历十才子”韦应物的后人,说来是个诗词俱佳的才子。但生于唐未乱世,他笔下的乾坤不免就变得满目萧凉,当然最突出也最令人争议的就是他那首力作---《秦妇吟》。
说起这首诗,在韦庄有生之年就引起哄动,许多人家都将诗句刺在幛子上,韦庄因此被称为“秦妇吟秀才”。但韦庄在此诗里写了黄巢入长安时公卿贵族们的狼狈情景,如“天街踏尽公卿骨”之类的句子影响了那些贵族们的光辉形象,让那些贵族们觉得很没面子,别外还写了官军趁乱骚扰人民的情状,而韦庄后来的“老板”--前蜀皇帝王建(五代十国之一),又正是当年带军入长安的官军将领,所以后来韦庄讳言此诗,又想法使它消灭,在《家诫》内特别嘱咐家人“不许垂《秦妇吟》幛子”,后来编诗集时也未收入。但《秦妇吟》毕竟流传已广,在敦煌石窟甚至日本所藏的唐诗中都有留存。当然,这首诗在文革时自然又成为“封建地主阶级文人诬蔑农民起义”的大毒草了。这应当是韦庄始料未及的了。好在韦庄死了上千年了,不然戴高帽游街是少不了的。
这首《秦妇吟》全诗全长238句,1666字,所以在此就不全文列出来了,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在网上找找。这首诗描写的“长安大屠杀”的情景应该说是真实的,诗中以一个女子(秦妇)亲身经历的情景叙述了那场可怕的浩劫:
“前年庚子臈月五,正闭金笼教鹦鹉。斜开鸾镜懒梳头,闲凭雕栏慵不语。”这名女子正过着安乐闲逸的生活呐,可是:
“忽看门外起红尘,已见街中攂金鼓。居人走出半仓惶,朝士归来尚疑误”。真好像山雨欲来风满楼,黄巢的大军可就要到了……
“扶羸携幼竞相呼,上屋缘墙不知次,南邻走入北邻藏,东邻走向西邻避;”
这句让我们想起那些反映战乱情景的电影,男女老少哭天喊地,拿着包袱行李乱拥乱逃。
“家家流血如泉沸,处处冤声声动地。舞伎歌姬尽暗损,孾儿稚女皆生弃”,
真是一幅可怕的人间惨景图,看来黄巢兵卒杀人如麻,到处血流成河,富贵人家的歌女姬妾全都丢弃,贫苦人家就连幼小儿女也顾不上了。
黄巢兵不但杀人放火,而且还奸淫妇女,请看诗中四邻之女的遭遇:
东邻有女眉新画,倾国倾城不知价;长戈拥得上戎车,回首香闺泪盈把。
旋抽金线学缝旗,才上雕鞍教走马。有时马上见良人,不敢回眸空泪下。
西邻有女真仙子,一寸横波剪秋水,妆成只对镜中春,年幼不知门外事。
一夫跳跃上金阶,斜袒半肩欲相耻。牵衣不肯出朱门,红粉香脂刀下死。
南邻有女不记姓,昨日良媒新纳聘。瑠瓈阶上不闻行,翡翠帘间空见影。
忽看庭际刀刃鸣,身首支离在俄顷。仰天掩面哭一声,女弟女兄同入井。
北邻少妇行相促,旋拆云鬟拭眉绿。已闻击托坏高门,不觉攀缘上重屋。
须臾四面火光来,欲下回梯梯又摧。烟中大叫犹求救,梁上悬尸已作灰。
东邻女子被“黄军”抢到战车上掠去,西邻女子被一个军兵强奸不遂抽刀杀死,南邻女子是正要出嫁的新娘不堪受辱,投井而死,北邻少妇爬到屋顶上避难,结果被放火烧死。真是惨啊!看来历来兵乱战祸,普通百姓都是难逃厄运,一时间“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繁华的长安顿成人间地狱。
黄巢官兵都是些大老粗,当然是“还将短发戴华簪,不脱朝衣缠绣被;翻持象笏作三公,倒佩金鱼为两史。朝闻奏对入朝堂,暮见喧呼来酒市……”
当然这些以前都被认为是对农民起义的诬蔑,但是历史上的好多农民起义军也是良莠不齐,农民起义军一概当成贼军是不对的,但是也不能说所有的农民起义军的所作所为就都是对的,像黄巢军在长安进行的“长安大屠杀”,我觉得韦庄诗中反映的情况应该是真实可信的。韦庄的诗比一些正史更详细生动地记载了这场大劫难,黄巢和李自成的军兵都打进了京师,却不能鼎定天下,和军纪败坏,杀人扰民是分不开的,如果这些军队真是“文明之师、威武之师”,大概也不会这么快就一败涂地。
当时的长安附近已是一片荒凉:
灞陵东望人烟绝,树锁骊山金翠灭。大道俱成棘子林,行人夜宿墙匡月。
明朝晓至三峯路,百万人家无一户。破落田园但有蒿,催残竹树皆无主……
对于韦庄,《幼学琼林》卷三有个关于他的典故:称“韦庄数米而炊,称薪而爨,俭有可鄙”,这可能也是因为韦庄经历过战乱中吃草根树皮之类的艰苦日子而养成的习惯吧。要不然以韦庄一个贵族子弟的身份按说不会有这样的习惯的。由于北方战乱不定,所以这时候韦庄就避祸江南,人口学家胡焕庸先生考证安史之乱后,中国人口南方第一次多于北方,想黄巢之乱后,应该这南方的人口就更多了。到了南方,受到这里青山秀水的感染,韦庄这时候也写了不少的词。唐末的时候,诗词已经逐渐并行,像温庭筠等都既能诗又能词,韦庄也不例外,而且温庭筠的花间词不少篇目秾丽得发腻,而被后人同样归为《花间词》的韦庄却清新自然多了,更接近全盛时斯的宋词。王国维先生认为“韦在温上”是很有道理的。像温庭筠也写过不少《菩萨蛮》,但均是描绘歌女的生活心态,如:“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藕比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等等。用的词藻是很华丽,有的词句也很生动细腻,但温庭筠老师写来写去,总是那么个味儿。思想和意境上不免显得狭窄。但到了韦庄手里,这词应该说就前进了一大步,韦庄的词中,就有了江南水乡的风光:
菩萨蛮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这句“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写江南美景实在太传神了,其实比宋代周邦彦什么的并不差。另外又如这首《菩萨蛮》:
劝君今夜须沉醉,尊前莫话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
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
这些词在意境上都远比温庭筠老师的词开阔,也就说明词正从只为歌女们唱曲服务的角色中逐渐走出来,成为另外一种新生的极富生命力的文学体裁了。韦庄在词上表现的才气和深情也是很出色的:
女冠子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
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这首词恰成一对儿,上面那首是女子思念男子,而下面这首是男子思女子时所梦的梦境。写得情深意切,这“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写得尤其生动传神,现在流行歌曲中有一句叫“笑有人以为把头抬起来,眼泪就不会往下掉(孟庭苇《你听海是不是在笑》),这低面和抬头虽然动作各异,但描绘女子神态却维妙维肖,细腻动人。词家中有此功力者,宋人中也不多见吧。
韦庄还有一首词,也很有意思:
思帝乡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这首词写得好有趣儿,就算是现在这样大胆的美眉也少见,这个美眉看到了一个田间路上的帅哥,马上就想将自己嫁掉,并且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就算是以后被他抛弃,也没有什么好丢人的。这样的“辣妹”,实在大胆。
韦庄在诗作方面也有很多佳作,韦庄的诗中经常提到“六朝”,可能韦庄觉得唐朝的气数也要尽了,所以想起六朝的凄凉衰败,大有忆古思今的感慨,如《金陵图》中说“君看六幅南朝事,老木寒云满故城”。当然最为有名的还是这首《台城》:
江雨霏霏江草齐, 六朝如梦鸟空啼。
无情最是台城柳, 依旧烟笼十里堤。
在韦庄所处的年代,盛景不再的唐朝已是夕阳晚照,所以这时候韦庄再重览那些短命的六朝古迹,觉得世事如梦,心情不免迷茫惆怅,说起韦庄也是唐朝贵族(韦姓是贵族大姓嘛),唐朝覆灭时他的心情也是倍感神伤的。相比晚唐另一才子罗隐,韦庄的诗多是些惆怅之情,而罗隐更多激愤讽刺之意。这可能正是两人的身世不同的原因吧。
韦庄最后到了四川作了王建手下的掌书记,王建称前蜀皇帝后,遂任命他为宰相。说起来韦庄的官运还不错。看来这时候唐朝确实要亡了,韦庄去了蜀地王建这里为臣,而罗隐去江南钱镠那儿任职,晚唐最出名的两个才子唐朝都不能用,岂有不亡之理?